事情的发生没有一点儿征兆。那天阳光还非常好,五月的阳光,黄灿灿的、鲜嫩嫩的,晒着院子中间晾着的红花旧被。一只白羽母鸡在院子里闲庭信步。母亲在屋里和面做饭,父亲去乡里开会还没回来。姐姐和韩玉青坐在铺着报纸的地上玩石子——其实就是姐姐在玩,因为韩玉青那时才八个多月,极为不舒服地被姐姐搂在胸前。然后姐姐想上厕所了,便把搂着韩玉青的手一松,韩玉青便七扭八歪地倒在地上,但韩玉青没有哭,她伸出又黑又瘦的小胳膊,探探地去勾那石子玩。
等姐姐从厕所出来时,韩玉青便不见了。姐姐想肯定是母亲抱回屋了,于是姐姐就重新坐下来,轻松快活地玩石子,缠了旧缎布条的小辫一翘一翘的。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母亲扎撒着沾满了面粉的两手出来。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短头发,鹅蛋脸,收拾得还比较齐整。脸色有些发黄,眉目之间带着农村妇女特有的忧愁与疲惫。她瞅了一眼五岁的小姐姐,嘴角溢出满足的笑容,等她弯腰在柴禾堆上拣出一根树枝时,她蓦地转过身来,严厉地问:玉青妹妹呢?小姐姐哆嗦了一下,手里还抓着两颗石子,仰起乱蓬蓬的脑袋委屈地说:不是你抱进屋了吗?
母亲惨叫了一声,她手中的树枝“啪”地打在姐姐背上:你这要了我命的小袓宗啊!然后她发疯似地蹦起来,往茅坑跑去。姐姐脸上挂着泪痕,像只吓傻的鸟一样一动不动,直到母亲声嘶力竭地叫她:韩枝青——你她娘的给我拿根扁担过来!
母亲在粪坑里一通猛搅,身上脸上都溅满了粪汁。然后,母亲把扁担一丢,一把揪住姐姐的耳朵:你妹妹怎么丢的?快说,贱人!姐姐又疼又怕,泣不成声:“是我从厕所……厕所出来,就不见了,我……我也不知道……”
母亲的眼光迷茫而痛苦地在乱糟糟的院子里逡巡,然后,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踉跄地奔向“哼哼唧唧”的猪圈,在歪着一扇破旧栅栏的门口,她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就冲了进去。强烈的好奇心压倒了恐惧,姐姐也跑了过去,她看见污水横流的猪圈里,滚着几个胖乎乎的猪崽,体形高大的白色母猪正把尖尖的嘴在一个样子很奇怪的猪崽身上拱来拱去。母亲嘴里发出吓人的“呜呜”声,把手里的棍子狠命朝母猪身上抡去,抱起了被拱着的猪崽。姐姐全身都变得冰凉:母亲抱着的哪是什么猪崽呀,就是妹妹韩玉青!此刻,她满身污迹,闭着眼睛,小脸上满是惊恐。
1
韩玉青从小长大的那个灰扑扑的小院,在镇上街道的背后,紧挨着一条河。小院的围墙是黄土造就的,看起来毛毛糙糙;院子里有一株梧桐,下面栽着父亲从乡政府大院里弄来的几棵鸡冠花。两座房子,一间正房朝着大门,一间厢房略低些,也是黄土造就的,但都是砖铺地,而且收拾得比一般农家要整齐得多。
韩玉青的童年时代常坐在这个小院里,院里静悄悄的,因为猪圈已被挪到了外面,而养的十几只鸡呢,只要早上门一打开,它们就跑得没了踪影,甚至蛋都要下在外面,常常被纯朴的村人给送回来。母亲坐在她旁边纳鞋底,梳着那时流行的“剪发头”,短短的头发衬着她的脸又圆又大,但韩玉青还是喜欢凝望她,她脸上有一种动人的忧郁,她的面容是温柔慈祥的。不像父亲,总是板着一张刀条脸,目光冰冷而严肃。韩玉青有些怕他。韩玉青感觉母亲也是如此。只要他一回来,母亲就忽然忙个不停,不让自己有一刻的空闲。
屋子前面那条不算小的河是韩玉青喜爱的。夏日黄昏,他们一家人总要在那儿呆上好多时间。河对岸的高坡上是一个屠宰厂,不时有拉满猪的三轮车从河边“突突”驶过,母亲开始还有些担心,但看到韩玉青一脸无辜地往那儿瞅的时候,母亲的心便平静下来。韩玉青经常坐在河边捞虾,用一根把儿很长的漏勺,在河里捞来捞去。而母亲和已上中学的大女儿则坐在她后面陪伴她。姐姐看书,母亲还在纳鞋底,但她却常常停下手来,用忧伤而慈爱的目光偷偷瞅这个女孩。
小韩玉青长得并不漂亮。她的整个右脸颊都是暗紫色的,不过她的下巴尖尖的,有一对小鹿般的大眼睛,当它们看人的时候,总是要莫名闪过一丝惊恐,这让人不由就产生了怜惜之情。此时,她乖乖地坐在板凳上,沉浸在钓虾的乐趣里。
她八岁上学,时光过得又乏味又迅速。她每天走出小院,走上街道,走到对面商店后面的小学校。她走起路来左胳膊是架着的,跛了的右腿像鸭子的蹼一样一摆一摆的,看起来很滑稽,但店铺里没人敢笑她,因为她爸爸是副镇长,而且韩玉青本人也很乖巧,见人总要先甜甜地一笑。她学习一直很用功,在家里做完作业后,就描摹书本上绘的漂亮图案,有时还要站在大门口朝河里望望。她的姐姐初中毕业后,辍学在家,替得了瘫痪病的母亲料理家务。已有几个媒人到家里给姐姐枝青提亲,但都被她婉言拒绝了。韩玉青扭过脸来,她惊讶地发现:姐姐长得越来越像母亲了,而且脸上都有那种动人的忧郁。
韩玉青也接到一些同学的邀请,邀请她到她们家里去玩。她去了几次后,就不去了。因为她看到他们蹦蹦跳跳、手舞足蹈的,她一下子低下了头,显得十分拘谨。因此,她跟她的同学关系并不融洽。
而且这种感觉随着她上初中、又上高中,更加强烈了。别人异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她如芒在背,除了上厕所、吃饭就长久地呆在教室里,这使得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多少挽回了一些自信。
接着,这样的一个时期来到了——她开始在宿舍里听人议论某些恋爱事件。她望着诉说者的嘴,聚精会神地听着。她们一会儿谈这个,一会儿谈那个,津津有味。而韩玉青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尽管她的心里也漾起了一些涟漪,但是她想:这和她有什么相干呢?不会有什么相干的!就像跳舞和长跑一样跟她毫不相关。有时想着想着,她就不由自主地伤心,但久了也就习惯了,站在讲述者的身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面沉似水。
2
可是一件事终于发生了。在她十八岁高二那年,她突然被一个男孩所吸引。他是高三的男生,是一个长得很帅但有些邪气的男生。有一次在学校的图书馆看书时,她正好坐他旁边,他冲她微微一笑,那种漫不经心的邪气的眼光攫住了她的心。她坐在他身边感到幸福,又感到不自在,还有一些苦恼。
一个秋日的黄昏,她在学校门口的商店买本子,看见门外有个农妇推着三轮车在卖苹果,央求看门的大爷开了门,出去买了几个苹果。当她提着塑料袋要进去时,一抬眼远远看见了那个让她心动的男孩,他还穿着红白相间的T恤,很耀眼,此刻,他胳膊里还搂着一个她熟识的邻班女孩,黄头发、黑短裙,打扮得像个小太妹。他们一边走,一边大声地笑着,看样子是去学校上边的饭馆吃饭刚回来。韩玉青的脸蓦地滚烫滚烫的,她扭头就飞快地走了回去。
本来走路时她的身体就左右摇晃,这下更厉害了,似乎偶尔一缕风,就能把她刮倒。同时,她的眼里涌满了泪。但她使劲眨巴着眼睛,想把它们咽回到肚子里。“就这样”,她咬着牙,“就到此为止。我不会再为这件事劳心费神了。感情给别人带来欢乐,对于我,只能是痛苦。我完了。一切对我来说,只是镜中花、水中月,一切都结束了,今后不会再上演了。”
她下决心退了学,她的家人没有表示反对,因为父亲已经调到别的乡当镇长,姐姐也去乡政府上了班,瘫痪在床的母亲确实需要人照顾。她回家后,让母亲指点着织毛衣,尽管她的胳膊弯曲得不顺溜,但她还是学会了织毛衣。
离开学校的第二年,久病在床的母亲与世长辞,这对韩玉青是个不小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回忆里不能自拔,看着母亲用过的东西热泪长流。作为平生第一件大事,她备尝了噬人心骨的痛楚。
过完母亲的“五七”后,韩玉青的姐姐便帮她在街上开了一个小商店,卖烟和酒,这本来是韩玉青最不喜欢的东西,但姐姐却说这两种东西利润大,有做头。韩玉青便不吭声了。街道上的商贩对她都很客气,她也十分殷勤地回报他们微笑,并且在他们要烟要酒时,她都是以进价给他们。因此,韩玉青的名字在被前后不过长500米的街道上响了起来。日子过得有条不紊、顺风顺水的。
不管生活有多少痛苦,但它终究是美好的。不是吗?韩玉青意识到了这点,因此她热爱起了生活,眼前一点一滴的微小快乐都能令她心满意足。比如:养的枙子开花了;买了一条漂亮的头巾;甚至听到久违的布谷鸟叫声……啊,这一切都是让人赏心悦目的呀!
3
韩玉青喜欢上了织毛衣。她觉得在安静整洁的小店里,一边听着录音机里放出的优美动听的歌曲,一边织毛衣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她织毛衣的速度比原来快多了,虽然别人看着她那样觉得怪里怪气,但韩玉青却从毛线在指上飞舞的感觉中体会到舒心和惬意。她还喜欢看书,在书里不仅体会到各种各样的人生,而且也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自己的文学修养。“汤姆叔叔被打死了,多可怜呢……”,她为斯陀夫人笔下的老黑奴流着泪,同时庆幸自己没有受到那样的遭遇,便会长喘一口气,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心中就怀着隐隐约约的甜蜜、憧憬和希望。
当然街上那些怀着同情怜悯之心的邻居,对这点是不了解的。韩玉青的右脸颊是紫色的,而且还跛着一条腿。但她很注重仪表,她的头发染成跟她肤色很相配的酒红色,脸常常被玉兰油弄得亮亮的,口红也涂得很得体。衣服整洁如新,在街上悠闲地走来走去——人们难免会对她窃窃私语,觉得她的身材应该跟蓬头垢面、萎靡不振划上等号。韩玉青也听见了,但她毫不在乎,微笑着摆动着刚盖住膝盖的小格子裙。因为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紫色脸庞而且还跛着一条腿的人其实是热爱生活的。时光匆促流逝,她的情绪始终如一潭清水一样安恬宁静,她没有意识到,这种幸福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
但韩玉青真正喜欢上的却是镇上的礼堂。礼堂盖了好多年,门楣上的五角星都看得不真切了,里面连椅子也没有,只有一排连成规模的长水泥墩子。韩玉青就喜欢礼堂,是因为这儿经常放电影,韩玉青对电影表现出来的东西有一种强烈的感受。当淡黄色的灯光落在洁白的银幕上时,韩玉青瘦小的躯体就会浑身打颤,因为那白布马上就要一派绚烂了。由于常去,门口的检票员已经跟她很熟了,他是个憨厚的中年汉子,每次都要让别的工作人员把韩玉青引到合适的位置上。
姐姐有时也陪她去看电影,但姐姐那时总显得心不在焉,有时她还会磕睡上一阵。韩玉青并不责怪姐姐,她觉得姐姐有权力那样做。何况姐姐正跟信用社一个姓王的小伙子谈恋爱。这是正常的,韩玉青瞥向打着盹的姐姐,从银幕中洒出来的扑朔迷离的光照在她脸上,使她看起来很疲惫。如果我是那个姓王的哥哥,姐姐就会很精神,可惜我不是。韩玉青怜悯地搂住了姐姐的肩膀。
韩玉青二十八岁的生日,是五月里阴睛不定的一天。姐姐亲手炒的菜,姓王的哥哥也过来了,他是个体格健壮有一双漂亮眼睛的小伙子,不爱多说话,看样子性格很温顺。姐姐不停地给他搛菜,他怪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韩玉青。韩玉青微微一笑,她为他们的亲热样子而高兴。午饭后,姐姐收拾了碗筷,就和王哥哥一块儿走了,韩玉青坐在树阴下,手里拿着一片毛活,织了两针,却把它往腿上一放,靠在棕色的藤椅上,眼睛长时间地盯着密实绿叶中的石榴花,脸上若有所思。
韩玉青的脸相一直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小卖店的奔波,让它瘦了些。她酒红色的头发细细软软,光泽很好,披在脸颊边,让她多了一份委婉。
她凝望着红艳艳的榴花,任凭毛活从手中滑落。她惆怅地想:时光匆匆,一晃三十年就要过去了。我还能再活一个三十年吗?
只有天知道。那些日子没有一点声息地来了,又没有一点声息地走了。对我来说,昨天、今天和明天没什么不同,都是这么波澜不兴,没有什么高兴的,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日子就这么流水般过去了。
4
同年秋天,镇长进行了人事更迭,原来长期呆在这个岗位上的镇长,是个高大结实、和蔼可亲的人,为小镇上的人们所熟悉。但是听说他上升了,去市里的一个部门当了局长。小镇上的人们对这次变动议论纷纷,倒并不是说刚走的人多么叫人留恋,而是新来的镇长——是个女的!
斗转星移,但对小镇上的人们似乎影响不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日子照旧过得安闲缓慢。男人还被女人称作“外人”,女人还被男人称作“内人”,只在家担水、扫地、做饭、带孩子,在外面吃苦流汗、拼打赚钱的事都理所当然由男人去做。如果哪个女的经常在小镇上抛头露面,是会遭人非议的!所以就在这一潭静水似的环境中,女镇长的到来无疑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男人们不服气地谈论着,女人们忌妒地嘟囔着,镇长来到镇上的那天,乡政府门口可以说是人山人海。镇长的车离大门口还有500米,就停下来了。镇长下了车,昂首阔步地向前走来。人群不约而同发出“咦”的一声,因为要不是乡办公室主任雷占全那一脸讨笑的介绍,人们可不会把这个陌生人当作镇长。因为,镇长,女镇长,应该穿得华丽端庄,像皇后一样,谁知来的镇长短头发、高鼻梁,脸上棱角分明,走起路来腰板挺直铿锵有力。哪是什么女镇长,分明是个“男”镇长呀!
镇长举行完她的挥手动作,就气宇轩昂地进乡政府大院了。人们这才慢慢散开,低声议论着,男人们互相开着玩笑,说镇长比咱爷们还像爷们!女人们则“叽叽嘎嘎”笑着,把一颗酸溜溜的忌妒心从嗓子眼放回到肚子里。
韩玉青没去欢迎镇长的到来,但左邻右舍传过来的话已经让她的耳朵起了茧子,这几天,“镇长”成了热门话题,人们越说越兴奋,而且话题已经偏离中心了:“以后叫她假男镇长,更确切。”这是风骚的钱美凤在发表自己的见解。钱美凤今年40多岁,但打扮的一点也不比街上的小姑娘差。烫着个“麦穗”头,穿着紧绷的红上衣,黑色的小喇叭裙。谁都知道钱美凤和政府里的雷占全有一腿,要不,钱美凤的毛巾被、被罩、床单什么的会卖得那么快?“人长得丑无所谓,可是男的长得像女的,女的长得像男的,那就麻烦了,没有该有的魅力呀!你瞧镇长硬挷挷的样子,哪个男人会喜欢她?”钱美凤不屑地说。
“可是”,韩玉青插嘴说,“听说她结婚好几年了!”
“这我能不知道?”钱美凤不满地瞪了韩玉青一眼,示威似地摇了摇她满头的波浪卷,又接着嚷道,“她的男人开始可能会对她感点兴趣,因为毕竟她长得不是一般人吗?可是过去个一两年,早就腻歪了,恐怕碰都不想碰。”“是呀,像你这样的人才想碰呢,一碰都酥了。”开烟店的刘兴挤眉弄眼地说,听着的几个人哄一下笑了。钱美凤“啐”了刘兴一口:“呸,小心你老婆今晚把你踢下床!”人们笑得更欢了。“唉,说正经的,镇长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样?怎么会看上她呢?”“镇长的男人吗?”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说,原来是雷占全,估计是来找钱美凤买东西的,人们马上用毕恭毕敬的神态看着衣冠楚楚的雷占全:“镇长的男人是个研究生,马上就要来咱这里实习了,在林办挂职。”
韩玉青的好奇心从一份变成两份。女镇长、研究生……这都是离她很遥远的事情。她坐在自己的小店里,看光影在门外斑驳陆离,不由得心生怅惘。
韩玉青终于见到了女镇长,是在她锁上门、一拐一拐地往家走时,隔壁卖衣服的吴君正坐在门口嗑瓜子,朝她呶着嘴说,瞧,咱们的女镇长!“哪里?”“跟钱美凤谈话的那个。”韩玉青看了看,纳闷地说,“哪个?”“唉呀,好几个人,你闹不清了吧?就是那个高高的、穿黑西装的那个。”吴君撇撇嘴。钱美凤的店也就二百来米,韩玉青的眼睛清澈有神,她看得清清楚楚,却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个个子很高、身体没有曲线,脸部轮廓粗硬的人跟“女镇长”联在一起。“原来还有长得这么像男人的女人呀!”韩玉青觉得自己开了眼界。不知镇长爱人长啥样,估计是五大三粗型吧,要不跟镇长不匹配。韩玉青和吴君说着话,眼睛却还不时好奇地落在镇长身上。“不是,”吴君摇摇头:“她老公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韩玉青第二天就见到了镇长丈夫,那时她吃完午饭刚回来,阳光阴晴不定地照在路上,韩玉青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她在走上街道的功夫,碰见了屠户范有缸,范有缸长得像一口缸:又高又胖,满脸油光,他是要回马路对面的家去。韩玉青本来想跟他拉开距离的,可是范有缸却偏偏慢下流星般的步子,和韩玉青并排走着。韩玉青知道热情豪爽的范有缸是想照顾她,于是只得极不情愿地拽着左脚往前走着,为了平衡身体,她的胳膊一抡一抡的,这样显得她个子更加矮小,步态却呈滑稽的大模大样。
韩玉青看见吴娟射过来的鄙夷眼光,她羞得低下了头,就在她想对范有缸说“你先走”时,范有缸却忽然喊道:“那要不是镇长丈夫,猪都能从我的刀底下跑掉。”
韩玉青的窘劲消失了,她急切地问:在哪儿?范有缸这回压低了声音,嗡声嗡气地:“骑蓝摩托车的那个。”
韩玉青顺着范有缸的脑袋望过去,果然看见一辆深蓝色和银灰色相间的电动摩托车缓缓驶过来。车上的人儿,穿着咖啡色的衣服,脸是圆的,说不上英俊,但却温文尔雅,尤其是脸上那种淡淡的落寞更是让他有了与种不同的气质。
范有缸见摩托车驶过来,就满脸堆笑地打着招呼。韩玉青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睁大眼睛看着镇长爱人。他朝他们很奇怪地看了一眼,点点头,就慢慢向前驶去,一面左顾右盼地打量着两旁的店铺和行人。
他们走过街道后,范有缸说:“他肯定是刚做完调查,现在正好回家去。”韩玉青没有回答,只是眼睛失神地瞧着灰白的街道。忽然她把脑袋转向范有缸:“你刚才说什么呀?”于是范有缸又把他自以为精辟的见解得意洋洋地重复一遍。
5
星期五这天下午,韩玉青比平常晚了半个钟头关门,因为晚饭由姐姐做。她迈着悠闲但别人看起来仍很沉重的步子回到家,碰见姐姐在浇院子里的石榴树。不知怎么,韩玉青觉得姐姐是在等她。果然,姐姐立马就朝她走过来,压低声音说:“家里来客人了。”“是吗?在一楼客厅?”“不,在二楼。”现在她们家已盖起了漂亮的二层小楼。平常是姐姐住上面,韩玉青住下面。“来的是谁啊?”“镇长和她爱人。”噢,韩玉青顿了一下,“那我……”“你先去换套衣服吧”。
于是韩玉青进了一楼的卧室,换上了姐姐为她买的米色带棕色竖道的西服。姐姐总是买竖条纹的衣服给她,说这样显得她身材好看,韩玉青不喜欢这样的衣服,觉得像个斑马,可是当她看镜子里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高了一点。也许姐姐说得对。她叹了口气,端详这镜中的自己:白净的脸,乌黑的头发,还有明亮的带着一些忧伤的眼睛……自己长得不算难看,如果身材……韩玉青又叹了口气。这时姐姐又来叫她,韩玉青在床上颓然地看着她,姐姐满怀怜悯地看着妹妹,摸摸她的头说:“你不想过去就算了。”
不,我过去!韩玉青在门关上的刹那,脸色潮红。她脱掉条纹衣服,换上自己喜欢的浅紫色毛衣。她很快地走过廊道,走上楼梯,就在她走到二楼口时,忽然停住了,她怅惘地往灯火通明的客厅瞅了一眼,便踅过身慢慢走下楼来。
她坐在卧室的桌子前,拿拿书,拿拿塑料花,心烦意乱。然后,她拉开窗帘,往外看,但什么也没看见。她就这样呆站着,脑子一片空白。直到有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她才回过神,“啪嗒”一下熄灭了电灯。
她隐在窗帘后面,屏着呼吸看到姐姐和镇长的背影沉沉走过去,然后是镇长爱人的,他咖啡色的衣服散发出温暖的气息,韩玉青的眼眶湿润了。她看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姐姐回来时,韩玉青正坐在一楼的小客厅看电视。姐姐喜气洋洋:镇长两口子人挺好的,热诚又和气,没一点架子,什么时候我们也得回访他们一下。韩玉青用遥控器换着频道,目不转晴地说好。又不经意似地问:镇长叫郑……郑什么来着?郑海红,你不知道?姐姐奇怪地反问。韩玉青笑了一下:我记不清了,那她……爱人呢?叫罗文辉。说到这儿,姐姐呵呵笑了:他们俩好像长反了,女的粗粗咧咧,男的却文文静静,不过俩人倒是挺和善的,等爸爸下周回来我们过去拜访。
第二天吃罢晚饭,姐姐带着韩玉青去参加农村信用社的中秋联欢会。姐姐容光焕发地和男朋友坐在一起,韩玉青坐在最后一排。八点钟的时候,作为晚会地点的会议室突然掌声四起,韩玉青纳闷地抬起头来,原来是镇长带着几个人进来了。韩玉青的心怦怦跳着,直到看见后面的人都是副镇长时,才镇静下来。可是等镇长讲完一段冠冕堂皇的话,晚会刚开始时,韩玉青却发现,镇长爱人罗文辉从后门走了进来,并且顺势坐在了自己左边。
韩玉青怔住了,身子在长条椅上不由自主扭动了一下,她太矮了,两条腿撑不到地面,脚也跟着身躯晃荡着。罗文辉惊奇地打量她一下,点点头,便把目光移向布置的花花绿绿的台子上。
当音乐震耳欲聋响起时,韩玉青才偷偷地瞥了罗文辉一眼。他的头发很黑,有些长,盖住了额头。他的鼻子和嘴巴有些扁宽,使得他的脸不那么英俊。但他白净的、有柔软质感的皮肤和安静的性格却让他有了与众不同的气质。他穿着深蓝的夹克,没拉拉锁能看见里面穿着的枣红色毛衣。他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胸肌鼓鼓的,看上去饱满结实。
韩玉青面色发红,梳得整整齐齐的童花头已有汗珠渗出。罗文辉始终那样坐着,跟韩玉青几乎肩挨着肩,他身上有什么味儿丝丝悠悠飘过来,萦绕着韩玉青小小的身躯。
“爱有几分能说清楚,还有几分是胡里又胡涂——”台子上两个男女深情对唱着。韩玉青脸色苍白,左手紧紧捏住右手的中指,整个人像一枚钉子,要嵌进去椅子似的,然后,她站起来,一眼也不敢看他,拉开椅子,出去了。一会儿她就回来了,仍和刚才一样坐下,姿势如旧。
当她把脸扭向台子上时,感觉到罗文辉在看她,于是不由自主就转过头。罗文辉果真是在看她,当韩玉青的眼光和他的交缠在一起时,他矜持地点了点头,目光深邃而明亮。韩玉青的心头腾起莫名其妙的酸楚、甜蜜还有醉意。
演出快结束的进候,姐姐走了过来,先跟罗文辉说了几句话,又告诉韩玉青自己晚点回去,让她先走。姐姐走后,罗文辉疑惑地问:你是她妹妹?韩玉青脸红了,羞愧地点点头。罗文辉若有所思地把胳膊放在长条桌上,却不妨碰着了旁边的手机,“哧溜溜”往下掉。韩玉青叫了一声,两人同时侧身抓手机,罗文辉先抓到了,他自嘲地冲她笑笑:谢谢!
此刻他们的肩膀挨在一起,韩玉青闻到他身上清新迷人的香味。她绷紧了身子,喘不上气,她呆坐着,直到罗文辉的肩膀似乎挪开。她把椅子往后一拉,又轻轻站起身走了出去。
6
这是个安静的乡村秋夜,天穹矮矮地笼在头顶,星星闪着明亮柔和的光辉。有游走着的风,是凉的,但韩玉青一点儿也不觉得,她只是闷头走着,脸颊滚烫滚烫。偶尔有人跟她打招呼,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她的胸脯急剧起伏着,嘴巴发出愤怒般的呼息。
在踩上一块石子就要滑倒时,她停住了,懵懂地看着灰暗的街道和白惨惨的路灯。四周空寂,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不断打着寒颤,不,这不是外部环境所造成的,而是自心底弥漫起来的,感到自己精心筑就的安恬堤坝刹那崩溃时的绝望。她的嘴唇哆嗦着,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
“罗文辉!文辉!文辉!”
如痴如醉的深情,还有痛苦让她昏眩,她强打起精神,晃晃悠悠地往家走。
刚才他的眼光是多么明亮啊,里面贮藏了很多内容,她轻意就跌了进去。而她呢,难道望着他的时候,她的眼神不是迸发出更为灿烂的火花吗?
韩玉青头晕目眩。
她垂下忧思深重的头,又一次回忆跟他肩膀相依的情景:那种十分舒服的颤栗,还有他身上清鲜的味儿……于是她又停下来,紫色的脸仰起来,看着满天眨巴着眼的星星,灰心绝望地喃喃着:哎呀!哎呀!
她机械地迈动着双腿,感觉路变得无限的漫长。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高一声,低一声地踩在街道上。她是多么茫然无措。
打开家门,她瘫软在沙发上,木呆着一张脸,吞吐着凉飕飕的空气。然后,挪到卧室,看着盛开在繁茂叶丛中的枙子花,洁白晶莹。她掐了一朵,鼻子凑上去想闻闻香气。马上就又把它扔到地上。晚会结束了,一切也都该结束了!花的香气跟她又有何干?
她走到窗边,向外望着。爬满绿藤的围墙黑乎乎的,四围岺寂,星星在天空闪烁。它们不知道韩玉青是多么软弱、有气无力!她脸颊发热,脑袋里却像灌满了风的峡谷,无奈和绝望被风吹成不能释怀的哀愁。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几行诗在心头掠过,耳畔回荡起晚会嘈杂的音乐。她又一次见到罗文辉温文尔雅的形象和清澈明亮的眼晴,倦意涌上来,她昏昏沉沉倒在床上。
天亮的时候,韩玉青睁开了眼,墙上的钟表指向“8”。但这并不能说明韩玉青整晚睡得好,相反,她夜里几次都要醒过来,但她努力使自己入睡,就像双腿被迫插进沼泽地的感觉,烦闷、无奈、自卑使她很痛苦。
她的脑袋很沉,压迫着脊背直不起腰来,她强迫自己洗了脸,抺上乳液后,感到好受多了,又静静站在开着的窗户边。石榴树的叶子变成干涩的绿,鸡冠花也似乎冷得缩成了一团。砖铺的院子起了一层淡淡的青苔。韩玉青不想再看了,她拉上窗帘,可是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更闷。于是她慢吞吞地走到院子里,拉开了大门。几只麻雀在长着短草的场地上一蹦一蹦地觅食,隔壁的肉粮厂烟囱里冒出一缕细烟,下面的道路上有个人使劲地蹬着自行车往镇上赶,看来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这是多么熟悉的景物!韩玉青呼出一口气,那口气像有很大的威力似的,因为一米多远的小麻雀全都飞走了,它们的身影映在蓝莹莹的天幕上。
韩玉青晃动一下肩膀,平和和满足的感觉又回到她的身上。这一切不是和昨天一样吗?干吗要自寻烦恼呢?昨晚就算是一场遭遇吧,不过已经过去了,而自己并没有损失什么。虽然遭遇还有些余威,震慑着她的心,但现在自己退出去还不算太晚。她下定了决心,竭尽一切可能避免再陷入感情的漩涡中,她认为这不难做到。她有力量驾驭住出乎意料的局面,她充满斗志的眼睛闪闪发光。
7
七点钟的时候,姐姐过来问她吃什么饭。韩玉青看着刚起床的姐姐蓬头垢面,却粉白着一张脸别有风味时,酸溜溜地说:无所谓,什么都行。
姐姐打着呵欠:“好吧。对了,吃完饭咱去镇长家一趟,爸这周回不来,他让咱们先去。趁着今儿星期六,咱俩赶紧走一趟。你收拾收拾,我出去买豆腐脑和油条。”
哼,我才不去呢!韩玉青对着姐姐的背影嗤之以鼻,而且故意用手把头发揉得更乱。所以,等姐姐回来责问她时,她平静地说:我去不了镇长那儿,因为要来身子,这两天一直失眠,心烦意乱的……我实在不想去……
“那好吧,你在家里呆着。不过你的脸色又青又黄的,我给你找点药……”姐姐的声音带着愧疚。
“不吃药,多喝点水休息休息就好了。你忙你的吧!”
姐姐走后,韩玉青坐在沙发上翻看杂志。她为自己有如此坚定的意志沾沾自喜。她翻了几页,只看到一大堆密密麻麻的字和两张黑乎乎的照片,就扔下杂志,站到窗边,看着阳光撒在地上,随着树影水一样流动着。她愉快地哼起了小曲。
大概过了一个钟头,姐姐回来了,带着满意的表情。韩玉青和她道了别,就往自己的小商店走去。
她的头仰得高高的,眼睛直视前方。她觉得自己高傲无比,胸中似乎聚集了万丈雄心。
鸟儿在空中唱着,行人在路边说说笑笑。韩玉青胸中又涌出得意的感觉,一辆自行车响着铃铛从她身旁掠过,骑着自行车的人椭圆脸儿,架着眼镜,文质彬彬,很像罗文辉啊!韩玉青不由就慢下了脚步,退去的海浪又汹涌澎湃地涌上来。韩玉青蓦地有了个想法:去罗文辉那儿!
她几乎是浑身哆嗦着回到家,换了件天蓝颜色的风衣,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出来。她走得很急,仿佛被谁撵着似的,浑身燥热,闷着头,谁跟她打招呼她也看不见,谁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她连呼带喘地走到镇办公楼后面的家属区,站在一楼中间的那扇淡黄色门前,罗文辉就住在这儿,她知道,对此也很熟悉:原来爸爸未调走之前,也在这儿住过。
淡黄色的门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韩玉青感到阵阵寒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她想走,但腿跟长在了地上似的。后来她一咬牙:死的活不了,活的死不了!屈起手指敲响了屹立在眼前的门。
罗文辉的半个身子露了出来,他披着一件灰白的夹克,很是耀眼,周围的一切黯淡下来。他微微探起下巴,似乎不解地望着她。
“那个,我姐姐刚才……来……”韩玉青结结巴巴地,她精心准备的词句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她看了他一眼,接触到他明亮的眼睛,像被什么烫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去。
“哦,你姐姐……韩枝青……韩玉青,进来进来!”韩玉青迈过很低的门槛,却像跨过了难以逾越的天堑。屋里光线昏暗,还如她父亲那时的摆设。里面靠墙一溜棕红的矮柜,外面左右两边摆着沙发。不同的是矮柜上除中间摆着的电视机外,两边都是书和笔记本。沙发也换了罩子,原来是桔黄色树叶图案的,现在变成一水的草绿色。
“那个,刚才有人打电话找姐姐,好像很急,所以,我就……”韩玉青停住,她不知道该怎样往下说。罗文辉和她面对面站着,她觉得他那幽深明亮的眼睛早已看穿了她。她像一只伪装的狐狸,露出了尾巴。“接下来他会怎样?嘲笑、讥讽,管他呢!”她横下心来,微仰起头,挑衅地看着他。但是他的眼睛里贮满了笑意:
“坐啊,坐下吧!”
韩玉青也笑了一下,没说话,他们两人对看着,然后,各自后退一步,坐下了。韩玉青想起哪个电影里的镜头:谈判崩裂,敌我双方剑拔驽张,而后有人说了一句调和的话,局面缓和,双方又回到原位。
“刚才你姐姐韩枝青来,我还问起你呢,她说你不舒服,你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吗?”
“是的”,她嗫嚅着,像犯了错,“本来应该来拜访你……你们的,可是身体不舒服……有电话找我姐姐,似乎挺急的,所以我就……很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他鼻子里很轻地哼了一声,语气显然很平静:“没什么。这是个亚健康时代,谁都有病。只不过有的在表面,有的在心里。”
他的声音低沉优美,像凄婉的笛声中,梅花落了一地,韩玉青心里凉湿一片。同时,她的自卑感奇怪地消失了。她带着关爱的语气说:“所以,我们要尽力使自己快乐。”
罗文辉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着亮光,他的嘴巴张了张,但什么也没说。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放在小腹上,一只手环着扶手边,这样更显得他的胸膛结实而温暖。
韩玉青知道这一切打动了她的心。她专注而茫然地朝他看着,头晕晕乎乎的,像在梦里。后来还是罗文辉打破沉默:上次信用社的演出有点乱。韩玉青清醒过来,点点头。点完了,她后悔:明明是想说还行来着,可是怎么出口就变了?
沙发的尽头窝着一本书,韩玉青拿起,惊奇地说:《红楼梦》呀,你看的吗?罗文辉淡淡地说是。韩玉青摩挲着皱巴巴的封面:我也喜欢看。为什么?罗文辉盯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因为,因为……韩玉青从来没有和人交谈过这样的问题,“吭哧”了半天,才憋一句:因为那里面有深沉的忧伤。
这话太不像韩玉青平时说的浅显直白的话了,像是从另一张嘴里说出的。不过,韩玉青现在就觉得自己有两张嘴,一张在外面,少言寡语,大半时间都闲置着;而另一嘴在内心深处,对着罗文辉的脸,小嘴不停。
“对,想不到韩玉青有这种见地,很深刻,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没有明白,想不到能在这儿碰到知音,我真是太高兴了。”罗文辉激动起来,“你……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能的,能的,只要你方便。”韩玉青紧张地回答,不眨眼地盯着他的嘴,生怕那些热辣辣的话语从他嘴里飞走。他的两张宽嘴唇厚嘟嘟的、肉肉的,看上去很……诱人;而且,他望向她的眼里似乎在燃烧着两朵火花。……有天籁之音在空中回荡,缤粉艳丽的花瓣飘飘洒洒。……啊,多么美好的时刻啊!韩玉青希望时光就此止步,可是那些无情的时光,流水一样从韩玉青紧握的指缝里哗哗流过,真让人痛惜得发疯啊!
“那个,你在这儿……还好吧?”韩玉青颤抖着声音问。“还好,”罗文辉的眼向上翻,看着天花板,表情似乎陷入遐想之中。他一字一顿地说:是的,在这儿还好。不过,有些人理解不了我的工作,这也很正常,毕竟这是个小乡镇……对了,那个,这周乡政府要组织旅游,你也去吧。“去哪儿?”就咱乡里的水晶坡,瞎玩的,允许带家属来,你去吧?
韩玉青还没来得及回答,门被敲响了,罗文辉过去开了门,外面光线很亮,白哗哗的,韩玉青有些晕眩。她记起以前自己在这个屋里住着的时候,似乎没这种感觉。门外站着的瘦高个男人,脸上挂着殷切的、迫不得已的笑:赵……赵镇长在吗?罗文辉客气地问:你是……。男人热情地说:“我是靠山村的村长,今天来乡里办事,没见到镇长,想来拜访一下。”罗文辉说,“她十点钟去县里开会了,明天才能回来。你进来吧?”村长摆摆手,从提包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红塑料袋,递给罗文辉:今年自家产的新小米,可香呢,拿一点给你们尝尝。
罗文辉推辞着,但是村长探身把小米往屋里一放,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罗文辉摇摇头,把小米掂进屋随手往柜子上一搁,转过脸说:唉,不收不行,收了也不行!韩玉青热辣辣地看他一眼,抿嘴一笑。她起身告辞,罗文辉眼睛湿漉漉地挽留她,韩玉青真不想走,可是她的自制力占了上风。她跨出门去,觉得身上有什么东西掉在这儿了,空空落落的。罗文辉灰白色的身影映在淡黄色的门上,像设色大胆的油画。韩玉青努力挺直着身子,走了几步,含情脉脉回过头,如同撞上了一块顽石——那门已经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韩玉青闷头快步走着,紫色的右脸颊也似乎跟着急遽地抖动。她浑身燥热,像有火从里面往外燃烧一样。同时,她的心里充满愤怒和甜蜜。
她没有回小卖店,也没有回家,而是从街道的另一条路,走到了河对面的堤岸。那儿有落着一层树叶的道路和寂寞的石凳,给她发热的脑袋提供了思绪飞扬的舞台。
他的眼睛看着她时,是多么明亮湿润啊!她情不自禁就陷进去,浑身麻酥酥的。可是他刚才在送自己时,为什么脸上那么冷漠,甚至那么快就把门关上了呢?她的心里又涌出一阵愤怒和无可奈何的伤心。
她沿着堤岸走,脚步啪嗒啪嗒响在水泥路上。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两边各有一搂粗的杨树,地上是黄绿相间的茂密小草,在风中轻轻摇摆着身子。水在斜的堤岸下静静地流着。
韩玉青感到心力交瘁,五脏像被挪了位。啊,如果眼睛一闭,纵身一跳,在河水中经过简短的挣扎后她就又会获得安宁,永恒的安宁——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要的不是一了百了,而是让人感到愉快、感到希望的安宁,就像阳光照在粼粼的河面上的场景。
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让韩玉青又振作起来。有点凉意的风拨弄着她的头发,把她心头的浮尘一点点吹去。生活依然美好,不是吗?她对不可得到的幸福又充满渴望。
如果没有那个二十八岁时的下午,她的生活还会波平如静,没有欢乐,也没有忧伤。未来是一片被浓雾包裹着的原野,不必去问,也不必去想,因为问和想对她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只管往前走就是,走到哪儿是哪儿。可是罗文辉出现了!他的出现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扔到水里,激起了波澜。而这股波澜正是她长期以来一直压抑着的,现在它平地而起,像聚光灯一样追随着她,让她烦闷痛苦、甜蜜又绝望。可是有什么办法吗?她逃脱不了。
林间小路蜿蜒似带,飘向远方。一棵一棵白杨树沉默地站立,树叶间露出蓝得很忧郁的天。韩玉青坐在茸茸的草地上,两手抱着膝,头就垂在膝盖上,背上突出的那块高高隆起。她一动不动,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
8
大家在水晶坡这儿玩得很开心。水晶坡,其实不是坡,是几座连绵的小山,就在镇后面二三里的地方。水晶坡最下面是一条水渠,水渠修得很整齐,但里面只是一些亮汪汪的湿泥。过了水渠沿着坡势很缓的小路上去,便是水晶坡了。它是由三座小山组成的,像竖起来的巨大贝壳。
走到半山腰,便是一片平地,长满了短短的莎草,中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金黄色野花,香气扑鼻。八个人惊叫一声,便在草地上躺的躺,坐得坐,大呼小叫开了。
看不见人头攒动,听不见市声喧嚣,韩玉青的心被洁净的山风吹得又干净又快活。她偷偷打量罗文辉,他正站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朝山脚下望着,背影衬着莹蓝莹蓝的天,让韩玉青鼻子发酸。
韩玉青的旁边是镇妇女主任,她是个和蔼的中年妇女,胖胖的。此刻她正关切地问韩玉青是不是减肥了,韩玉青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妇女主任宽容地笑了笑。韩玉青懵懵懂懂的,不知道这几天在她身上起了变化:她的圆脸已变成了尖下巴,脸色晦暗,但幸亏她佝偻着腰,人家看不出来。
妇女主任礼貌地称赞韩玉青打扮得漂亮,她好像听见了,神情恍惚地冲妇女主任点点头。妇女主任又笑了笑,起身朝后边高谈阔论的几个年轻人走去了,他们是镇政府里的单身,有个刚分来的麻秆一样的人正在激昂地发表演讲:像水晶坡这种有着极其丰厚资源的地方,却搁置不用,真是暴殄天物!立刻有个女孩尖叫道:就让那些水晶沉睡吧,要是这儿开发了,我们这儿就变成乌烟瘴气的垃圾堆了,不能以牺牲生态来发展资源!可是麻秆还在理直气壮地发表自己的学说,还问其余几个人是不是。这是在野外,不是在辩论现场,于是大家都装作对他的大道理十分认同的样子,不住点头,包括刚到场的妇女主任。
所以,没人注意到韩玉青。此刻她还是痴痴盯着罗文辉的背影,不舍得离开,仿佛那个中等身材、穿着棕色夹克的背影,是她所有温暖和梦想的所在。
这样大概过了有一刻钟,那几个唧唧喳喳的年青人离开这儿,爬上了地势最为险峻的中间“贝壳”,从下面看,像小鸟似的分布开来,这儿啄啄,那儿啄啄的。罗文辉慢慢坚定地转过身,朝韩玉青走来,蹲到她面前,说:韩玉青,我们就在这儿的小土坡上挖水晶,好不好?
韩玉青疲惫的脸上,忽然开出一朵新鲜的笑。
他们蹲在小土坡上,用手慢慢刨着松软的土。“这里面有水晶吗?”罗文辉疑惑地问。韩玉青正对着他,她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麝香般的气息。“我不知道,我没来过,他们都说有。”“那应该有”。罗文辉捡起旁边的石块,在他刨出的小坑里接着往下挖,一会儿他叫起来:真的有水晶啊,你看——他手里擎着一枚白白的一指来长的东西。韩玉青看了一眼,高兴地说:呀,真是的,真是的!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仔细看水晶:像一枚小火箭,这里的土真神奇啊!“是啊,”罗文辉感叹着,他大方地说,“造物主是神奇的。喏,我把它送给你了!”韩玉青的脸蛋一下子通红,染上了一层光晕,她温情脉脉地看了一眼罗文辉,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才庄重地接过来,把它握在手中——像握着她幻想中的幸福。
他们看了一眼,坐直身子不说话了,只有对面山上同伴的声音隐隐传来。然后,罗文辉柔声问:你……你的背……是天生的吗?韩玉青张了张嘴,她的嗓子眼像被堵住了,半天才说:那个,我小时候……被猪叼进了猪圈,不知怎么就成这样子了。罗文辉看着她,也想了半天才接着说:你受过很多苦吧?他的话带着温柔的力量,打动了她的心,韩玉青哽咽着说:还行,不过,我最喜欢黑夜,因为看不到人们的表情……不过,我一直努力使自己快乐……是的,就比如跟你在一起……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停下来,举起两手像猫那样往前一扑,扑在他怀里。她的右手紧紧勾着他的脖子,同时,她呜咽着,发出哀切而绵长的哭声,仿佛有什么圧抑着的东西随着这哭声流溢出来了。”
罗文辉没有动,背朝后仰着,右手使劲撑着土坡,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他两只冷冷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远处,半天才收回眼光落在胸前韩玉青身上:很宽的肩膀,中间突起一个脑袋,没有脖子,头发乱糟糟的,背上鼓起一个大包,此刻她正痛哭着,身子一耸一耸,加上穿的土黄色的外套,简直像一只癞蛤蟆,是的,癞蛤蟆!那是他最厌恶的东西。
你这是干什么?他愤怒地吼叫着提住她外边的那只胳膊,再使劲一推她里边的肩膀,韩玉青的呜咽声没停便骨碌碌滚下坡去。
韩玉青趴在草地上,头胀得无边无际。她什么也想不了,脑子里一片嗡鸣,像突然断电的车间,机器停止了,空气里却还弥漫着余音。大脑被什么给封闭了。但她知道刚发生的事。他的焦躁与愤怒,他毫不留情地一推,他三步并作两步的逃离,这一切都是他对她的鄙夷造成的。她所有的精致如青花瓷的幻想在这一刻粉身碎骨。她听见自己心脏炸裂的声音,“啪”得一声,像烟花那样炸裂开来,她知道自己彻底完了,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挣扎着,越陷越深,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她痛恨着自己,也可怜着自己,松开疼痛的右手,看到手心里汩汩流着血,是那枚小火箭形状的水晶,原来它不是什么美丽的见证,它只是一把匕首,锋利尖锐……韩玉青的肚子贴着草艰难地趴着,伸出疲惫的左手,手腕处有一个银镯子,她把银镯子向臂膊上拉了拉,就把那水晶刀朝自己的手腕割下去。
血无声无息地流到草地上,把几棵苍黄的草粘接到一块。韩玉青一动不动地趴着,头枕着左胳膊,右胳膊向前伸着,睡熟了一般。一片树叶从山头飘下来,旋转着落在她的背上,无声无息。草们擎着风,花儿带着芬芳,阳光在地上画着它的象形文字。没什么两样,鲜艳的花朵散发出甜美气息,依然在温情脉脉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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