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粟米是在13岁那年认识瑞生的。那时,瑞生和姐姐跟着改嫁的妈妈,落户到了粟米所在的罗庄村,成了粟米的邻居。瑞生的姐姐瑞霞十七岁,是个漂亮懂事的姑娘,见人总是笑眯眯的,甜甜地喊着“叔叔”、“婶婶”什么的,村里的人当然包括她的后爸,一个姓吴的五十来岁脾气和善的小学老师都很喜欢她。粟米也很快和她成了好朋友。小学老师家还有一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已经留在外地工作。这样,瑞生就成了家里最小的。
粟米差不多就像瑞生的妈妈和姐姐一样喜欢他。他长得跟她们都不像,柔嫩的肌肤,细长的眼睛,说起话来声音很低,像害怕吓着谁似的。粟米想他像谁呢?他爸爸?粟米的母亲说,瑞生的爸爸也是老师,只不过是个民办的,所在的学校都是很多年的土坯房,有一次下大雨,房塌了,瑞生的爸爸把两个学生推了出来,他自己没来得及跑,就被巨大的横梁给砸死了。
瑞生的妈妈很心疼她这个苍白瘦弱的小儿子,夜里经常搂着他睡,因为他经常做噩梦手脚痉挛。当然,这都是瑞霞悄悄告诉粟米的。半夜里瑞生经常哭出声来,他妈妈就要使劲睁着疲倦的眼把他摇醒。瑞生把手蒙在脸上,抽抽噎噎,妈妈问他梦见什么了,他泣不成声地说:一只大灰狼朝我扑来,眼像灯笼似的,嘴像脸盆似的。他妈妈把他搂在怀里,又是哄又是拍,嘴里不停地说着:做梦要媳妇喽,做梦要媳妇喽!
秋天开学的时候,瑞生便插到了粟米这个班,他们成了同学。瑞生还是很安静,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下了课也不跟同学们玩,一个人闷坐在教室里看书。瑞生真的很用功,尤其他的物理学得很好,而粟米却对它头疼得要命,觉得那简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学科,老是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化。粟米对瑞生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停电了,同学们点着蜡烛上自习,看不清黑板上的字,班主任便大发慈悲,让大家休息一下,按着座位的顺序唱歌。这是很难遇到的事情,同学们都很高兴,每当有人唱完大家就热烈地鼓掌,不是因为唱得出色,只是因为释放学习重压下的激情。粟米唱的是《外婆的澎湖湾》,由于紧张,本来深情委婉的调调唱得尖利无比,像知了叫,大家哈哈大笑,粟米一点也不生气,因为首次在大庭广众下唱歌她兴奋得满脸通红。但是到瑞生的时候,教室里沉静下来,因为瑞生不唱歌,也不坐下,就那样可怜巴巴地站着,头垂在胸前,像挂着大牌子的犯人。四周是一片摇曳的烛光,衬得他寂寞无比。
粟米不记得瑞生什么时候开始不低头了,只记得很快他们就初中毕业,并且一同考上了中师,这在八十年代末是很轰动的事情,一点也不亚于现在考上北大、清华的震撼。两家人都很高兴,并且决定用最隆重的方式——演电影来庆祝一下。
电影是在两家公用的打麦场上放映的,钱也是两家平分。那晚演的是京剧《春草闯堂》和《东归英雄传》,粟米看得津津有味。换片子的间隙,她看见自己的、瑞生的父母坐在放映机前,脸上洋溢着苦尽甘来的幸福和坦然,忽然一阵心酸。粟米站起身来往厕所走。走过拐角,却看见打麦场外边废弃的磨盘上坐了一个人。月亮的清辉笼罩在他身上,他抱着膝盖,怕冷似的缩成一团。粟米的脚在地上搓动了几下,最后悄悄走开了,那是瑞生,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粟米的马尾辫一荡一荡的,心像月光一样凉。她想起了瑞生要她妈妈搂着睡的话,但她想那只是偶然的事件,大多时候,瑞生一定是像磨盘上那样缩成一团。
二
粟米发现瑞生喜欢上了她,因为她总能看见他在人群中射向她的目光,探照灯似的。这让粟米既开心又烦燥,因为她喜欢的是阳光帅气的男生,而瑞生实在太柔弱了。
他们这一届中师生有八个班,粟米在最东头,瑞生在最西头。每个星期五的夜自习下课时,瑞生总要不辞辛劳地跑过来,给她送上一根芝麻糖。粟米不知所措地盯着胖乎乎的芝麻糖,吞吞吐吐地说:瑞……瑞生!瑞生热切地看着她。“那个……”粟米想说“你以后不要送了”,但就是说不出口,临了改成:
“你的口琴学得怎么样了?”
“还好。”瑞生微笑着:“你想听吗?”
粟米点点低下的头。
“你想听哪首歌?”
“呃……《梦里水乡》吧!”粟米随口说,她觉得有点累。
“我会努力的。”瑞生忽然提高了音调,然后就转身急促地走了。
粟米想叫住瑞生,问问他还做噩梦吗?但她还是张不了口。其实问有什么用呢?童年时瑞生能得到母亲和姐姐的呵护,而现在在二百多里外的异乡,一切只能听凭生活的摆布了。
瑞生的母亲是个圆脸的女人,收拾得干净利索,她总是剪着短短的青年头,以此能使她的身材看起来更高一些。她当小学老师的丈夫总是对她一直喋喋不休掩饰瑞生的文弱,迷惑不解,在他看来,这孩子除了吹口琴显得有些不正经外,其他没什么不好。
“我不是阳光男孩,”在假期里,粟米总能听到隔壁的院子里传来瑞生的喊叫。“我要运动衣,黑白相间的。”
“你不适合穿那种宽大的衣服。”他妈妈说:“你想参加运动会啊!”
“我干嘛不能参加运动会?”瑞生争辩着。
“好了,娃子,你穿那么好干嘛,又不是上北京!”
“我就是要上北京。”瑞生执拗的回复,声音里带着哭腔。
同样,瑞生跟他同龄的男孩子交朋友也很难为情,即使是和他一样害羞文静的男孩子。这些男孩子也交女朋友,可是这些女孩子都不答理瑞生,仿佛他只是一件摆设,这让瑞生闷闷不乐。一旦这时候他就会谁也不找了,包括粟米。这让粟米有解放了的感觉,喜滋滋的,而瑞生便越发生闷气,脸拉得长长,见人眼皮都不抬一下。有时候还突然地跟老师顶撞几句,于是他便有了小心眼的名声。但是正如眉眼乱动的瑞霞未卜先知似的说的那样:瑞生的朋友要么是聋子、哑巴;要么是幼童、老人。
瑞霞不喜欢瑞生这样,瑞生的妈妈也觉出了可怕。但是瑞生对他们的看法不理会。他变得阴郁而叛逆,跟他的年龄特别不相称。在大家的眼里,他似乎成了不可理喻的人。只是一个人看着楼道外面的树,一丝不苟地吹口琴:
“淡淡相思都写在脸上
沉沉离别背在肩上
泪水流过脸庞
所有的话现在还是没有讲……”
粟米慢慢合上摊在面前的书,心里五味杂陈。这是周六的下午,教室里只她一个人;楼道里站着瑞生,琴声凄凄婉婉的,把暮色都染上一层薄愁。
三
毕业的时候,瑞生死活不愿去教书,这让她母亲很失望。后来他到一家医药公司去做推销员了,对于像他这样沉默寡言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份很奇怪的工作。
一天周末发生了一件让粟米瞠目结舌的事,很长时间她都没明白过来。那天上午她正在洗落满了粉笔灰的衣服,忽然狂风大作,天倏地就阴了下来。要下雨了!粟米想起打麦场上还晒着麦子,而家里没有人。她抓起两个编织袋,就隔着围墙声嘶力竭地喊瑞生。她看见瑞生昨天从城里回来过周末了。
瑞生答应着就来到面前,他们飞快地跑向打麦场,把摊了一地的麦子手忙脚乱地划拉到编织袋里。然后瑞生往肩上一扛就准备往家跑,粟米疑惑地看着他,说帮你抬抬。瑞生摇摇头,一手叉腰,一手扶着袋子,一眨眼就进了院子,一眨眼就进了屋子,把沉甸甸的袋子往地上一放,就倚在门框上看滂沱的雨。粟米找了条毛巾,让瑞生擦手,就在这时,她看见瑞生竟然比她高了一头,他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而且,他的脸盘比以前也大了,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白晳、文雅、大方,他长成了一个英俊的男子。粟米没有把毛巾递给瑞生,而是垂下了手臂,用茫然的眼光看着瑞生,仿佛他突然来了个大变脸,速度之快超出她的想象。瑞生朝她微微笑了笑,便继续看他的雨。
那个中午开始,粟米的眼光就老在瑞生身上打转,而且她开始悄悄掐指头计算瑞生回来的日期了。现在,她分析出了瑞生身上的变化。瑞生在城里上班之后,很长时间没回来。后来,他妈妈把他叫了回来。那时的瑞生面黄肌瘦,满脸愁容,仿佛正承受着脱胎换骨的痛苦。那次瑞生在家呆了两天,也过来问了问粟米初登讲台的感受。然后,就走了,大概一个月之后回来就变了样子,成了帅气、文雅的小伙子。瑞生的变化应该是很明显的,因为连粟米的妈妈也觉察到了,她对粟米的爸爸说,瞧见了吗?瑞生那小子长开了!
粟米跟她所任教的乡中学的一位老师滕东海恋爱有半年了,继续下去的话当然会和他结婚。粟米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但缺乏开拓精神——比如她在讲台上喜欢站中间的位置,喜欢用红颜色的墨水改作业,在食堂里吃饭喜欢坐同一张的桌子和椅子,甚至喜欢同一个磕了边的碗来吃饭,因为这样她觉得很踏实。但是如果什么事情把这些惯例打破了,对于她来说好像自然界发生了抽搐,熟悉的景物变成了陌生,她就会开始迷惑。瑞生变成了她喜欢的样子,这事对她也产生了类似的影响。后来她说了一句抱歉的话,就把同校的小伙子给甩了,转而就借故到瑞生家里来。其实,他们是邻居,串串门也是应该的,可是怀了心事的粟米是羞怯的,每次都要找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好掩饰她脸上的红晕。
四
粟米是暗地里恋着,而大张旗鼓地追求瑞生的还有两个。一个是外村的刘娜娜,一个是本村的魏娇娇。瑞生的继父吴老师中等身材,平头,眉眼挨得很近,嘴巴有些突出,加上黑黑的皮肤有些像猩猩。他看到儿子有这么多人追求,很高兴,谁来他都热情地拉着人家喝茶。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想树立继父和蔼可亲的形象,另一方面也是想证明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伶俐的女孩是不会因为男孩不正经地吹口琴而产生看法的——他似乎没有发现瑞生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瑞生的母亲也因儿子有人追求而骄傲起来,头抬得高高,眼光从头顶看下来,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但粟米觉得她对自己挺客气,这让粟米暗地里遐想了很多,挺高兴,但一想到她的客气也许是因为街坊邻居的缘故,粟米便有些垂头丧气。他母亲的这种态度,让瑞生觉得尴尬。
不过,出出进进的女孩子们眼光都盯着瑞生,对他母亲恐怕是视而不见的。而瑞生的眼光时不时落在粟米的脸上,有时粟米还能看到他童年时遗留下来的木讷、孤独气质,他偶尔会在深思,像在思考什么国际风云。每到粟米说出自己的想法和瑞生争吵时,瑞生总是容光焕发。
瑞生以前喜欢穿那种白底小碎花的衬衣,在粟米看来,有些女里女气。现在,他改为穿粗条纹或黑颜色的衬衣,再加上他魁伟的身材,使他看起来非常潇洒。
粟米对瑞生仪表堂堂的打扮很是担心,害怕有更多女孩子的眼光落在他身上。而瑞生家里常来的这两个女孩更是让粟米担心。为此她还跟瑞生拌过嘴,当着他的面称那两个女孩是“庸脂俗粉”。其中,一个是开煤矿的“刘大款”的女儿刘娜娜,她身材高挑,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就是眼睛太小,像窗户纸上被小刀划破的细缝;另一个是村长的女儿,也姓魏,叫娇娇,削肩细肩,婀娜多姿,就是嘴大了点,尤其是笑的时候,两边嘴角都能挂到耳朵根。这两个人都是有钱有势的主,常常就某种款式的名牌化妆品或某个明星的绯闻,滔滔下绝地说上半天废话——当然,这是粟米的着法。但显然,娜娜看不上娇娇,认为她为了把嘴变小,只把口红涂嘴巴中间一部分的做法很愚蠢,因为看起来像长了一张内嘴和外嘴似的,吓死个人;而娇娇也看不上娜娜,认为她为了使眼睛变大,把深蓝色的眼影一直涂到眉毛那儿,妈呀,简直就是乌眼鸡嘛,瞅一眼都做恶梦呢!虽然她们彼此嘲笑,但看见粟米的时候,眼里都一致地闪过一丝讥讽,她们看不起粟米,认为她不会打扮,土里土气的。
“我认为粟米说得对,女孩子应该看点书。”娇娇带着村长爸爸的盛气凌人语调说。
“不对吧”,娜娜用那种财大的人惯用的粗气说,“粟米的意思是女人应该懂得生活”。
“别那么武断”,娇娇用屈尊纡贵的姿势拍拍粟米的肩。“粟米是个有品位的人。粟米,我说的对吧?”
“好了,”娜娜沉了脸,严肃地说。“我了解粟米,粟米是个有思想的人,但是,她在上学这件事上,选错了路子,她去上什么师范?那是最没有思想的人才去那儿混个文凭出来找饭吃。”
粟米一下子生起气来。当她们这样跟瑞霞说话的时候,瑞霞就摇头一笑,走开了。而粟米没有走,因为她觉得那样有失身份;而她又是个要面子的人,觉得吵架是耻辱的事情。所以她就原地不动地站着,而肚子正气鼓鼓的像只青蛙。
五
瑞生对粟米的示爱没有反过,他还像小时候那样喜欢她,而这当然也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对于粟米来说,瑞生是个好伙伴,性格温和,脑袋聪明,并且常常愿意陪她在市里逛书店、吃凉皮,最后还来到化妆品商店。粟米想学娜娜和娇娇的样子买些眼影和口红,瑞生马上表示反对。“粟米,我想要一副质量好的剃须刀,”他顽皮地眨巴着眼睛,“可你买不起。”瑞生说起剃须刀可以二十分钟不重复一句话,每当粟米要打断他准备曲里拐弯地说一些有感情的话时,瑞生就直截了当地说出一些话,让粟米大吃一惊。
“想嫁给我呀?”瑞生哈哈笑着说。“怎么,天降横财砸着你了?”
“什么意思啊,难道有横财才能嫁给你。”粟米温和地说,但当她看到瑞生亲切的笑容里那种不屑的表情时,心就尖锐地痛了一下。
“应该是吧,横财对于结婚管用,可以买一套房子,”瑞生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妈妈最操心的是这个,因为她买不起。”
“这好办,你跟娜娜结婚,不就有了吗?”粟米讽刺他。
“你说得很对,可以考虑。”瑞生依旧笑着。
“一套房子,可能还加上一辆车,”粟米打断他的话,她觉得自己又生起气来,想发泄一通。“你还想要什么呢?”
“你不喜欢别人有那么多钱,是吗?”瑞生转过头看着她,用手捋了一下她的头发。“如果你有钱,能买套房子买辆车,有什么不好吗?”
瑞生的声音带着磁性,慢吞吞地但是滔滔不绝地说着,特别是当他讲到瑞霞找了一个银行职员的时候。粟米感到很烦恼。但又觉得好像烦恼的不是这个,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总想着自己是一个成熟镇定的女人,但瑞生有时候让她很吃惊,因为他身上有一种能勾起她欲望的东西,但粟米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他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是真的,粟米有时一看到他,就想扑到他怀里亲吻他。
六
一个月后的夜晚,他们坐在打麦场上吹风,粟米发现瑞生的情绪不对。他白天与另外一个男同事,和娜娜、娇娇一块儿去后山玩去了。但瑞生不愿对她说什么,粟米觉得他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反正他跟以往的潇洒不同了,又恢复了原来的安静和忧郁的气质。
他把腿伸得长长,头靠在一丛还没打的豆秆上,枕着双手,看满天璀璨的星星。
“你一直盯着娜娜和娇娇,”他悠悠地说。“你不替他们难过吗?”
“我难过,我难过什么呀?”粟米尖叫起来,抽了一棵豆秆摇着说,“你应该替她们难过,给她们吹吹口琴什么的,因为她们有横财。”
“横财对她们来说无所谓,”瑞生说,“她们的钱太多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俩喜欢我——我让她们感到清爽,因为钱是污浊的。但是,她们不了解我……”瑞生说着,忽然声音就慷慨起来。“但是,我承认自己喜欢钱。我喜欢贵重的剃须刀,漂亮的房子,还有大餐。但这些东西……似乎也让我腻烦。”他的声音又低沉下去。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粟米疑惑地看着他的脸,月光下他的脸泛着玉石的光泽。
“粟米,为什么你不去做点家教呢?你妈妈有肺病,你弟弟又上高中?”瑞生忽然严厉地问。
“我不想去。”粟米生起气来。她从来没起过这样的念头。她想看书,也想陪着家人,但她不想做家教。
“你看你看,”瑞生拿豆秆拂着她的胳膊。“我连你想不想做家教都弄不清楚,你喜欢什么更不明白了。我是担心你闲下来,不思进取,好多女孩子长大或嫁人之后都不思进取,结果变得粗糙而世俗。我可不想你也变成那样。”
“你说的对。”粟米叹了口气,她把膝盖蜷起来,把头放在上面,沉思着说,“你说的对。不过我不像你,只求能有个安稳的工作,每月能领上一点固定的工资就行了。我没有想过房子和小汽车,那对我来说是很遥远的事情,我只想踏踏实实过完每一天,从不去奢想什么,那样让我感到累。不过,也许因为别人我可以多少改变点什么。不过,那得离家远一点,再远一点。比如北京。”
“北京不错”,瑞生附和:“那是个不错的地方,至少没有广州和上海那么远,虽然这三个城市我都没去过。”
有好半天他们没说话。夜雾慢慢从地面升起来了。
“那么我们有机会去北京闯荡?”粟米带着开玩笑的口气。
“一定,”瑞生坐起来,揽住粟米的肩,眼睛充满深情地端详着她。“粟米,我是真的想和你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我们两个人。你看不出来,这些年我一直在爱着你吗?”
七
订婚之后,粟米悄悄做了一份家教。她是个安静知足的姑娘,不争不抢一切都听天由命,放到一个新环境里,她会惴惴不安。但是,停不了几天,她就会接受这种改变,并且已经适应了它。那时,恬淡的快乐又回到她脸上,她的眼睛又会闪耀出清澈的光。她整个人就像一朵清新的茉莉花。在层层叠叠的绿叶间静静释放着芬芳。瑞生一直爱恋着她,现在这种爱恋又增加了十二分。
但是,瑞生并没有停止跟其他女孩子的交往。特别是他跟娜娜的友谊似乎日渐加深。娜娜是真心喜欢他,也想信他不会真的娶粟米作妻。像瑞生所说,娜娜也是心地善良的姑娘,想到玉树临风的瑞生跟家境贫因的粟米成亲,过不了多久,瑞生就会被拖成小老头时,娜娜很是痛心。为此她去找瑞生的母亲,说如果这样,那瑞生的一辈子就完了。如果不是瑞生的阻止,娜娜还准备去找粟米。“瑞生,粟米不能这样,”娜娜郑重其事地说。“她是知书达理的人,她不能这样。”“别理她,随她去吧。”瑞生说着笑了起来,拍拍娜娜的肩。“我们随她去吧。”
对于别人传过来的闲言碎语,粟米置之不理,因为她了解瑞生。他只是想逗逗她,他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
“粟米”,瑞生蹬着自行车,他从市里回来,到乡中心小学接了粟米回家过周末。“我上周没回来,你也不问问,我去干什么了。娜娜去城里买衣服了,让我陪她,你难道不生气吗?”
粟米没吭声,不知道她生气了没,但粟米的妈妈生气了,她指责粟米不该找这种花心男人,“而且他又没有稳定工作,有什么好?”她妈妈气愤地说着,哮喘因此更厉害了。
同时,让粟米伤心的还有瑞生的继父。当娜娜声情并茂地把瑞生准备和粟米结婚的决定告诉继父后,退休的民办教师痛心疾首。他觉得和他一同当民办老师的人都转正了,一个月拿两千元工资,而他却没有转成,一个月拿到手的才500元,就是因为他没有背景,缺乏有权有势的人作依靠的缘故。
“如果他们结了婚真的会很不好吗?”瑞生的继父十分颓丧。
“想想啊,吴老师”,娜娜的脸上堆满了悲戚。“粟米家庭负担那么重,瑞生又没有正式工作,贫贱夫妻百事哀,还不得整天吵架?你说这传出去,还不惹人笑语?如果……比如说娶我吧,我爸爸开煤矿,路子广,给瑞生找个稳定的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即使退后一步说,让他在我爸的矿上当个小头头,还不够他吃、够他喝吗?当然,吴老师,婶婶,我就是举个例子,可不是指的我,你们别多想。”
娜娜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之后,瑞生的继父和妈妈争吵了好长时间。不过,瑞生的继父还是倾向于粟米的,可是当瑞生的妈妈指着他的鼻子,讥讽他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连山珍海味都没有认全”的时候,他低下了花白的头颅。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不能让瑞生娶粟米。
八
粟米的幸福感消失了。她跟瑞生的家离得那么近,虽然隔着又高又厚的围墙,听不见他们吵什么,但感觉着与她有关,很快她就从瑞生突然冷若冰霜的脸和他继父遮遮掩掩的态度上得到了证实。于是她觉得伤心,也把脸拉了下来。
“别对我父母甩脸,那样不好。”那天他们在村后的小路上散步,瑞生这样说。
“那怎么样啊,给我带个笑面虎的面具。”粟米烦恼地说。
“他们也是为我们考虑,心是好的。”
“我说过他们是黑心烂肚肠吗?”粟米生气地说,“我是跟你结婚,又不是跟他们结婚。”
“对这事我可说不准,不敢轻下结论!”瑞生讽刺她。
“吴瑞生,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就是想让你对他们好一点。”
“我哪点对他们不好?我是恶婆子吗?”粟米站在瑞生面前,声音发颤。“你这明明是嫌我了,嫌我这、嫌我那,我妈妈说你什么,我都顶回去了;可你——你想过我的处境吗?替我说过话吗?现在还指责我,凭什么?我又没有嫁给你,不是你老婆。我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你,你放心。”
这话让瑞生的头脑十分清醒,他拉她的胳膊,用非常温柔的语调说:“别说这种话——”
“那好,”粟米甩开了他的手,眼泪汪汪地说。“我现在想说的是,我对跟你结婚非常害怕。”
“害怕什么?”瑞生小心翼翼地问,令粟米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
“害怕各种各样的关系,害怕你,也害怕我变成另一个自己。”粟米话语沉重,脸色疲惫,最后她用尽全力地说:“好的,就这样吧,我们看起来走错路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粟米说完,就气冲冲地迈着阅兵式的步伐,“嗵嗵”地走了,她很快就走到了家门口,回头看了一下,被月光洗得白白的土路上空荡荡的,瑞生并没有跟过来。她握着门环,发怔,想着瑞生似乎是不幸福的,但又觉得这跟他们吵架没有任何关联。但他还是不幸的……粟米的心疼了起来,她又看了一眼空旷的土路,咬牙开了门。可是半天也没睡着觉。
后来她爬起来给瑞生写了封信,写了她对自己所说的伤人的话的抱歉,和对他的想念。“瑞生,我是那么爱你,像爱我的生命一样,希望你能明白。”她这样结了尾,并流着泪把信叠放在枕头下,这才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在门外的打麦场上假装忙活,眼睛瞥着瑞生家的门。好半天,瑞生的继父才出来,她赶紧跟过去,还没开口,继父就低着头说,瑞生天没亮就走了,说是赶头班车。粟米愣了一下,然后就飞快地走回院子,因为她听见瑞生母亲的咳嗽声。她把信放进包里,给自己打气:不着急,他一个星期就回来了,那时一切完美如初。
但是三天之后,粟米在学校接到了瑞生的一封信,或者说一张便条,因为那上面就冷冰冰地写着:我要和娜娜结婚了。粟米的心一瞬间四分五裂,不过她没有哭,她呆坐在椅子上,视而不见地望着桌子,眼珠子半天不动一下,就那么吓人的瞪着。
九
星期五放学回来,她在村外碰见了瑞霞,她正要去小卖部买东西。她跟粟米打交道,表情很不自然。粟米猜到她已经知道了一切,但她还是拦住要走的瑞霞,滔滔不绝地讲她跟瑞生分手的原因。瑞霞低着头,满脸通红,她一着急就是这个样子,从她急如连珠的话语中,粟米知道她们一家人从没考虑过要粟米做瑞生的媳妇,因为两家太近了,都熟视无睹了。但同时,他们也认为瑞生娶娜娜,并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对粟米失望的缘故。
“你妈妈对我冷言冷语的,我从未放在心上,都是笑脸相迎。”粟米委屈地说。
“我妈就那个样子,自以为是,目空一切,不是这个。”
“那,就不是我的原因了。”粟米极力辩解。
“也许吧,”瑞霞十分沮丧,愁眉苦脸地看着远处。“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了,没办法了。你知道瑞生的脾气,平时很温顺的,犟起来却跟驴一样。”
“瑞霞,我想见见他,问问是怎么回事。”
“没这个必要吧,”瑞霞终于把眼光聚集到粟米脸上。“粟米,我想瑞生是不会娶你的了。你再去一趟是什么意思?受他羞辱?他说起狠话来谁都受不了。”
粟米听瑞霞是在劝她撤退,而她对瑞生也没有把握,想着这种时候回去只能是自取其辱,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黯然回到了家里,不发一言。夜里哭个不止,早上眼睛都肿成一条缝。
等到眼睛上的肿消退之后,粟米和她甩掉的乡中学老师滕东海又牵起了手,并很快订了婚约。
东海不是本地人,是五百里之外省会的人,毕业时响应学校号召,来贫困山区支教。如今,三年时间已满,他父亲竭力要他回去。因为东海的哥哥在澳大利亚,如今在那边成家立业,三年五年不回来一次,家里盖的二层小楼就老两口,过得凄凄惨惨。东海和粟米商量了一下,决定举家搬迁至省会。其时,粟米的妈妈已过世,临终时拉着皮肤黑黑、老实忠厚的东海露出满意的微笑。父亲应该算的上坚强,但每每看到母亲的遗物就要眼光发直。弟弟也在省会上大学,举家搬迁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汽车在曲曲弯弯的山道上小心走着,一层层的梯田、一座座的山林被甩向后面,这是多么熟悉的景物,还有偶尔骑着车子的人脸上那种焦灼的神色。粟米觉得心里有一根线,跟着奔驰的汽车越拉越长,长到在公交车站换上去省会的大巴车。但当高大的巴士开动的时刻,线“啪”地就断了,响声在粟米的心里炸裂开来,她抽搐了一下。像她这样非常怀旧的人,对未经历的事情总是有一些恐惧的。可是她也在心里承认:这样更好,告别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十
熟悉的场景和人物在粟米脑海里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一晃五年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天她带着孩子去吃麦当劳,却不想碰到了瑞霞,两人都大吃一惊。瑞霞是来这儿进货的,她现在在县城的百货大楼租了个摊位,卖中低档的珠宝首饰,据她说生意不错。粟米看出来了,瑞霞比过去还水灵,还会打扮了。粟米又问她爱人,瑞霞说在县政府的一个部门当主任,原来他是叫瑞霞当全职太太的,可瑞霞不愿意,说在家里不是闲死就是憋死。瑞霞滔滔不绝,言语之中透着得意,比过去开朗不少。在她好容易止住话头时,粟米把一个问题赶紧抛了出来:“瑞生——他还好吗?”
瑞霞用看外星人似的眼光看着粟米:“你不知道吗?瑞生去了北京。”
“瑞生?”粟米重复着。“去了北京?”
“是的,”瑞霞飞扬的神色暗淡下来。“他很小的时候就说要去北京,可是谁在意呀,我们不是都说过那种话吗?所以等到他不辞而别,真的去了,我们都大吃一惊。不知道北京的人见到他是否也大吃一惊,想这个人去那儿干吗?”
粟米叫起来。“那娜娜呢?瑞霞,她也去了吧?”
“哦,你们搬走后不久他就把人家甩了,”看得出瑞霞有点反感。“不过我家的人都觉得他们不般配,娜娜那个人有点刻薄,心眼也多。”
粟米啜饮着可乐,突然觉得冰凉刺骨,紧张得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好半天,她的脸上泛出尴尬的笑,问:“如果我那时侯和他重归于好,他会不会改变主意?”
“会的。”瑞霞看着她,眼神里带着责备。“你们都太执拗了,不过,”她又和蔼地说,不过这样也好,瑞生不是会过日子的男人。
粟米点点头,但一会儿品咂过来,觉得这话说的不对,于是肯定地说瑞生是一个负责任的人,她和瑞生好过,后来又分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觉得结婚不会幸福。那他哪儿不幸福呢?瑞霞迷惑地看着她。粟米也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是感觉——他现在也不幸福。”
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会面,把过去的时光都带了回来——都是一些好时光,那些苦痛、纷争、恼恨什么的,都被流水似的光阴带走了,泊在岸边的只有那些好时光,温暖惬意,闪闪发亮。随后的几年里,粟米总是会想起往事,一想到这些她就怅然若失,心神不宁。当然,这并不是说她不幸福——如果一个女人跟滕东海这样温柔体贴的人在一起不幸福,那她的眼睛一定长到了头顶上——但是,她常常在下班时晃晃荡荡的公交车上,突然想起老家一层层的梯田,钻石般璀璨的星光;想起那个跟她在打麦场上呆过的男孩,而那男孩处理事情的方式完全是凭着心中苦楚的安排。
十一
五年后,粟米因为宅基地的事回了一趟老家,把事情办完之后,她觉得她跟这块土地的关系被一刀切断了,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于是她感到一种分离的痛苦。她留恋地看着蔚蓝的天,洁白的云朵,还有远处树林灰色的轮廓。她站在打麦场上,记得一到晚上,这里就会飘出麦草的馨香,吹过清凉的晚风。
她在回忆里不能自拔,然后,她鼓足勇气去了瑞生家。瑞生的妈妈还是跟过去一样年轻,穿着灰色的前面有熊猫图案的T恤,那么干练。不过她一说话老是哀声叹气。她说瑞霞结婚了;瑞生又离那么远;老头子早上出去,和别人下棋,一天都甭想看见影子——他光知道下棋。她闷得脑袋上都长出草来了。
她把粟米送到村口的路,然后一把抓着粟米的胳膊,眼睛亮得逼人:“粟米,我说,你去北京时就不能看看瑞生吗?”
“我前年暑假装带孩子去过一次,可是不知道他在哪儿。”粟米低下头,口齿变得不太流利。
“在这儿。”瑞生的妈妈放开粟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原来她都准备好了。
“可——瑞生会不自在吗?”粟米依旧很局促。
“傻孩子,有什么不自在的。”瑞生的妈妈拍拍她的肩。“那孩子在北京无亲无故的,也赚不到什么钱,在那儿干吗?你劝劝他,我觉得他还是听你的话。让他回来,家里有人知冷知热的,也好跟我作个伴……”瑞生的妈妈哽咽起来,扭过脸去擦泪,粟米看到她的马尾辫纠缠着很多白发。她是老了,背也驼了,粟米想起她原来高傲的样子,咄咄逼人的气势,怎么能想到她现在这样孤苦。“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谁也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一句美国谚语在粟米脑海里飘过,她不由生出落花流水的感叹。
看着瑞生妈妈抽搐的肩膀,粟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发觉自己要失语了。然后,她使劲拉了拉瑞生妈妈粗糙的手说:“婶婶,我要是去北京会看瑞生的,你放心吧。”说完不等回答,就小跑着离开了。
粟米想着瑞生的妈妈对遥远而陌生的北京,应该是心怀敬畏的。不,不光是敬畏,还有恐惧。因为就拿她只去过一次的经历来说,北京无边无际的楼厦,无边无际的车流,无边无际的人流,全都带着汹汹的焦躁气势,让人觉得自己渺小得如一粒尘埃。不过她还是下了决心,再去北京一定要和瑞生联系。
十二
机会很快就来了。国庆节的时候,学校组织教师去北京旅游,粟米第一个报了名。她很认真地找出几件衣服,又把瑞生的地址和电话在手机和电话本上各保存了一遍。
火车上午十一点到北京,吃完午饭后,领队让大家休息。粟米哪能静下心来休息?但她也没有迫不及待的打电话,她靠在沙发上,用手支着头好半天,才拨通了瑞生的手机。“粟米?”瑞生顿了一下。“你在哪?哦,××宾馆呀,你等着,我马上过去。”
粟米换了衣服,在摆着塑料植物的门前等候瑞生,虽然她想大家都可能有些变化,但见到瑞生时,她差点“啊”地叫出来。他整个人像在水里浸泡过一样,身上那种金灿灿的阳光气质没有了,脸色是不太健康的苍白。
“粟米,你还是那么漂亮。”瑞生温和地笑着,尽管这句话被大众已经传播得很滥了,但粟米还是很高兴。“离你那儿远吗?”粟米很满意自己深紫色的连衣裙。“不远,这儿……还是去我那儿看看吧。”
坐在的士上,两人没有说话,但粟米从他轻颤的声音上判断出他很激动。她看着他宽阔的后背,心想他又变成了一个安静的人,可是青葱年少的好时光已经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瑞生住的是一居室,空间狭小,但收拾得还比较整齐。“坐吧,”瑞生指着客厅里放的折叠床。“北京房子太贵了,把我卖了也买不起。”瑞生自嘲地笑着。“你……还好吧?”“不是活生生地在站你面前吗?活着就表示还好。”瑞生开了个玩笑。
粟米的心情也随之轻松起来,她呵呵地笑,同时不自觉的用手捂住了嘴。
“哈,你这捂嘴的习惯还没改呀,这样子我可是在哪儿都能认出来的,温良少年呀。”
“你吹口琴的样子也是温良少年。”粟米回复了他一句,瑞生愣了一下,随后放声大笑起来。
“对呀,”他说。“我吹口琴是很温良,因为我是个重情的人。”
“是吗?”粟米斜睨着他。“重情?半年内甩掉两个女人,重情?”
“这两者没有可比性。”瑞生的笑容倏地就不见了。“还有许多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件事情也不是孤立存在着的。我想最后,是我的冒险意识占了上风。”他的眼光飞快地在她脸上掠过。“这是在为我自己推脱责任吧?”
“不是推脱责任是什么?”粟米生气了。
“粟米,我不是在推脱责任,”瑞生站了起来,缓缓走了两步。“有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解释,仿佛是不由自主地,由着什么神秘的手在操纵一样。”他又坐下来,紧盯着粟米的脸。“这也不能说我在北京就过得不好。呃,你听明白了吗?”
粟米平静地点点头。
“粟米,你真是越来越善解人意了,不,应该说是我的话只有你能最快的明白,虽然我有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那些话。”瑞生语重心长地说。
粟米不需要他说也知道他过的不好,也不需要他说为什么不好。好多人都发生过这种事情,只不过各自用不同的方式消融了、消沉了、认命了或者歇斯底里了。这些人都有这样的特点:平凡,哪方面也不出色。家庭一般、背景一般、工作一般、能力一般——其中,那些具有想象能力的人为自己营造一个五彩缤纷的心灵世界。可是,比如说,随着年龄增大,幻想变成失望,渐渐消失,他们便不能镇定自若地面对现实。对自己的选择不自信,不能把握,看不清未来,经常在几个目标前游移和徘徊——听着别人的笑声感到不自在,人越多的时候感到越孤单,即使是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是惶惶然——怎么能过得好呢?于是为了坚持活下去,他们又在心里营造着海市蜃楼。
粟米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人生感悟,同时也发觉自己不知在讲什么,但是嘴巴就像坏了的水龙头关不上了。瑞生笑眯眯地看看她,似乎专心致志,又似乎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两人谈了两个小时,这中间各自喝了两杯温不吞的茶水。天色已开始变暗,瑞生说要买菜做饭,可是粟米拒绝了,她明白两个旧情人单独呆的时间长了会发生什么事,而那种事会破坏温情脉脉的美好印象。
“哦,还有这个啊?”粟米在床上拿包的时候,发现枕头旁边躺着一个红色的小东西。“为我吹一曲吧。”她把口琴递给他,乞求着说。
“难道这些年我为你停止过吹奏吗?虽然你听不到。”瑞生轻松地耸了耸肩,走到窗口,试了试音,便熟稔地吹了起来:
“淡淡相思都写在脸上
沉沉离别背在肩上
泪水流过脸庞
所有的话现在还是没有讲——”
在柔婉凄凉的琴声中,粟米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当她坐上的士时,脸上还肆意地流着泪,同时,心中涌动着春潮似的快乐。她知道,不管时间怎样改变,空间怎样变幻,往昔的爱情是不会消弭的,它不会开花,不会结果,只会永远沉默在心里深处。所有的苦难、病痛、愤恨、绝望都不能够染指于它,它是带着幸福的天使翅膀,在心的最深处熠熠闪光,直到两个人都与世长辞,化作烟,化作灰时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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