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纵有千种风情:柳永的风月情缘-风流才子汴京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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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汴京,帝里风光好

    再美好的风景,终究难以永久滞留追梦的脚步。告别江南繁华地,虽然如同割舍掉生命里的重要回忆,但前方有光明宽阔的仕途正遥遥召唤,痛苦也因此变得稀薄。每个起点,都是终点;每次出发,都是告别;每次选择,都是舍弃。

    幸好这次无人相送,离别之苦也就淡了许多。重新背上从崇安出发时就携带的行囊,背上梦想,柳七再次匹马迢迢地上路了。烟雨江南渐渐在身后模糊成一个难辨的印迹,像一砚浅墨被清水晕开,他无暇回头,只顾向前远望。这一路上不再逗留,他怀着一腔迫切期待,抵达汴京。

    柳七风尘仆仆闯入汴京,迎面撞上的就是让人眼花缭乱的隆宋气象,盛大、富饶、美丽的汴京跌入眼帘,让从远方跋涉而来的书生因这措手不及的隆重,感受到了手忙脚乱的幸福。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

    ——《木兰花慢》

    宋人言“人间佳节惟清明”,元旦、寒食、冬至并列为北宋人最重视的三大节日。柳七就在一年中最美的清明寒食左右到达了汴京。

    人说敲门声是有表情的,马蹄踏在地上的嗒嗒声,是不是如同正有人叩响大地的门扉?大地绽放出一个笑脸,柳七就走进了一片春光。马蹄下的路还是湿漉漉的,破晓前的一阵疏雨刚刚洗去了京城的脂粉,过滤了它的妖艳,天地间只留下让人忍不住贪婪呼吸的清新味道。

    走在汴京郊外,他无暇旁顾,眼前尽是烂漫的桐花、燃烧的杏花、如织的缃桃,鲜妍亮眼的颜色灼灼燃烧,一如这朝气蓬勃的时节,又如这达于极盛的朝代。“烂漫”、“烧林”、“绣野”,也不知柳七是如何想出这般生动精致的文字,宛如把一幕正如火熊燃的春日丽景绣在了郊野上。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与文人的如椽大笔珠联璧合,才能在浩瀚历史中印刻下这样的美丽。

    淡妆浓抹总是相宜,绝美之人与绝美之风景都有这样的魔力。美人一笑倾城,美景亦能让倾城百姓奔走寻春——宝马香车在如屏芳景中穿梭,男女老少摩肩接踵,喜气洋洋。万户千家传出管弦新声,游春的快乐也被推向高潮。

    与其说是那些旁若无人斗草踏青的冶艳女子吸引了词人的目光,倒不如说是她们浑身散发着的青春活力令人着迷。人说爱笑的女子运气总不会太差,那如花笑靥也堪堪夺走了桐花桃杏的风采,眼波流转便如一汪春水荡漾。

    几年奔波辗转中,柳七已不再是青葱少年,可在这个春天里,他快乐得像一个孩子,只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个期待已久的世界,入眼处处都是喜悦,叫他怎不心花怒放!这喜悦的根源,正是北宋的太平日久、物阜民丰,唯有太平盛世里,这种恍如尽欢的放纵才甜蜜醉人,仿佛在与情人约会。

    春光魅力四射,美人惊艳时光,酩酊大醉的柳七欲哭欲笑,终于和他肖想多年的汴京在此时相逢——“拚却明朝永日,画堂一枕春酲。”最好的时代,最美的风景,词人青春年少鲜有烦恼,若不酣畅淋漓一醉方休,岂不是怠慢了这巨大的幸福。

    倾城欢情,也非唯在清明左右。盛世北宋恰如人正少年,谁能阻拦年少轻狂的张扬,又有谁能阻拦一个时代的狂欢?置身其中,随之摇摆高歌已经足够。

    五代十国的纷乱局面至北宋终结,到柳七来到汴京时,已经由太祖、太宗、真宗三代帝王的苦心耕耘。陈桥兵变后黄袍加身的赵匡胤本是武人出身,对尚武者的力量自然有三分忌惮和十分提防,由此不免矫枉过正,本是君臣融洽的酒席上,杯酒释兵权的目的一经道破,也标志着汉人尚武的精神被打压,甚至被丢弃。到了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契丹人入侵,在宰相寇准的坚持下,宋真宗赵恒率兵亲征,在距都城不足三百里处的澶渊会战。战马嘶嘶,军旗猎猎,喊杀声震耳欲聋。由于总体战局对宋不利,宋真宗又慑于辽军声势,左右思量,最后与辽订立和解盟约,每年向辽纳贡,史称澶渊之盟。这一举措虽有失体面,不够威风,却为北宋接下来的和平建设争取了时间,宋真宗虽无创业之君的魄力,也可谓守成之主。

    至此,北宋政局最终稳固,社会经济如同久旱后沐浴了一场春霖的秧苗,有冲劲还有后劲,让每个子民都拥有昂扬的信心。中国古代的文人,终于迎来了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时代。

    尽管求仕之路依然如灾年的赈济粥棚一样拥挤不堪,文人士子至少可以看到分外光明的前途:文官能在中央朝廷手握重权,为君王出谋献策,也可以担任地方长官,造福一方百姓。权财两得的原始欲望、光耀门楣的家族梦想、留名青史的精神诉求,看上去都极易在转瞬间成为现实。这时期的文人,即使背负着入世的梦想,较于前朝似乎也不再那么沉重。在逐梦的过程中,他们还可以纵情享受时代赋予的大好生活。

    于是,柳七即便到了京师,也没有感受到特别肃穆的政治氛围,恍然间仍如身在江南,照旧可以寻春观景,日日酒肆买醉,夜夜青楼寻欢,只等恩科一开,就能圆了多年的梦想。

    彼时柳七的快乐,是一个时代的快乐。在汴京金明池上飞驰的,除了富丽堂皇的龙舟,还有从内心迸发出来的喜悦。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灵沼波暖。金柳摇风树树,系彩舫龙舟遥岸。千步虹桥,参差雁齿,直趋水殿。绕金堤、曼衍鱼龙戏,簇娇春罗绮,喧天丝管。霁色荣光,望中似睹,蓬莱清浅。

    时见。凤辇宸游,鸾觞禊饮,临翠水、开镐宴。两两轻舠飞画楫,竞夺锦标霞烂。罄欢娱,歌鱼藻,徘徊宛转。别有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相将归远。渐觉云海沉沉,洞天日晚。

    ——《破阵乐》

    沉默不语的金明池,并非只见证着这一朝一夕的繁荣。它始建于五代后周显德年间,本是朝廷水军训练和演习的场所,难免杀气腾腾,但是,曾在此演习作战的后周水军显然未能保护好这一片河山。生活容不得演习,朝代兴衰更是如此。若干年后,昔日的准战场已经成为北宋君臣子民春游与观看水戏的园林。

    每逢农历三月初一,是位于汴京顺天门外的皇家园林金明池的开池日。满城百姓盛装打扮前去游玩,一时万人空巷,热闹非凡。柳七只是满园游人中的一个,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在露花倒影、烟芜蘸碧的如幻仙境里,惬意地感受着生活对快乐,心跳都与朝代的脉搏共振。

    直到人群突然异常骚动,又有震天欢呼传来,这一日的游园才到了高潮——原来是凤辇宸游,帝王亲临!皇帝在临水殿大宴群臣,群臣把酒赋诗盛赞天子,一阵声腾云霄的急管繁弦之后,君臣又一起共同观赏龙舟竞渡夺标的赛事。他们欣赏着金明池上游轻舠飞画楫的惊心场面,不远处的百姓驻足远望着天子朝臣,一脸神往。

    柳七势必期盼着,有朝一日他定要坐到那宴上群臣之间,并且要成为他们中极耀眼的一个,在皇帝面前诉说他经世济民的抱负,也让自己的诗文响彻金明池的上空。

    南宋藏书家陈振孙遍览经史子集、诗词曲赋之后,盛赞柳七这一首《破阵乐》将北宋的“承平气象,形容曲尽”。这确实是北宋承平时代,几乎与柳七一生中最快乐无忧的年华相重合。

    贪欢享乐与锐意进取的双重梦想,赋予青年柳七无尽风流,虽然尚无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厚重的气质,却别有惊心动魄的光彩。

    莫道千金酬一笑

    “柳耆卿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他初到汴京的景况,从南宋叶梦得的《避暑录话》中可见端倪。其实那时他还没改名为“永”,但这风流公子过着的荒唐生活,早已与父亲柳宜所期冀的“君子三变”渐行渐远。

    每日诵读诗书以备科考之余,他有大把闲散时光,填词谱曲已得心应手,很快就在汴京才名显赫。不过,不见文人士子来与他谈经论史,慕名求词的乐工歌伎却越来越多。

    长期混迹于勾栏瓦肆,天性浪漫的柳七愈发放诞不羁。他放纵地享受声色欢愉,为讨得佳人的寸许芳心,献词献曲,恨不能一掷千金。

    繁红嫩翠。艳阳景,妆点神州明媚。是处楼台,朱门院落,弦管新声腾沸。恣游人、无限驰骤,娇马车如水。竞寻芳选胜,归来向晚,起通衢近远,香尘细细。

    太平世。少年时,忍把韶光轻弃。况有红妆,楚腰越艳,一笑千金何啻。向尊前、舞袖飘雪,歌响行云止。愿长绳、且把飞乌系。任好从容痛饮,谁能惜醉。

    ——《长寿乐》

    太平岁月,艳阳风景,才子佳人,只论风月。有繁红嫩翠装点神州,宝马香车迤迤而过,恣肆寻欢的游人漫步通衢,踏起香尘,这一切已是极美,却哪里比得上红妆楚腰打扮出来的曼妙韶光。推杯换盏,谈笑樽前,那舞袖飘雪,歌止行云的佳人,便是无与伦比的美丽。为了博她一笑,抛掷千金又有何不可?

    为红颜挥洒千金的故事古来有之,最惹艳羡也最起争议的,莫过于拱手山河讨你欢。这其中,又占得一个最臭名昭著位置的,非“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不可。

    西周末年,周幽王姬宫湦得了一个不会笑的美人褒姒。美人虽天姿国色,无奈终年冷若冰霜。为博佳人一笑,周幽王悬赏千金,举国上下无数人带着千奇百怪的点子来到京师,最终只能无功而返。突然一天,大臣虢石父殿上献策:不妨在烽火台上引火一把!

    自烽火台出现以来,唯有国都遭到敌寇侵犯时才会点燃狼烟。周幽王想到各路诸侯惊慌失措率兵救驾的滑稽模样,也觉有趣,就欣然采纳了虢石父的建议。

    于是,当骊山烽火台升起狼烟,诸侯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时,眼前景象却十分诡异:四周不见敌人,只有周幽王与褒姒以及一干侍者婢女在高台上饮酒作乐。昔日威风凛凛的诸侯王顿时一脸呆相,美人褒姒扑哧一笑,果然倾城倾国。

    故事以诸侯王怏怏而归,虢石父得金千两暂告段落,有人笑有人叹有人怒,千滋百味才是生活的面目。而不同于此的大结局,又在情理之中——公元前771年,申侯联合犬戎兴兵攻进镐京,周幽王燃起烽火却无人来救,最终成为乱刀之下的亡魂。至于褒姒,有人说她被俘,有人说她被杀,无论结局如何,她今世来生恐怕都再难遇到一个傻男人,心甘情愿只想讨得她的笑颜。

    千金一笑,本是烽火戏诸侯的前奏与尾声。只不过,前者说的是男人为取悦女人所做出的牺牲,颇有现实如山,我却能让你浪漫如云的卓然姿态,不知会戳中几多少女芳心;后者却又滑稽又沉重,讲一个昏庸的君王,如何以一种幼稚方式,做一场儿戏,沦丧了一个国家。至于褒姒那金贵的笑容,究竟是被黑着脸又苦不能言的诸侯王逗惹出来的,还是有寸许是感动于周幽王的煞费苦心,他人便不得而知了。

    她心中有你,一餐一饭的谦让、一朵并不起眼的野花,都能让她欢喜;若她在你面前时心里无波无澜,金银珠宝也成了破铜烂铁。这心思古怪,但爱过的人都懂。

    怕只怕,抛弃了一切,她的悲喜却和你没有关系,这便是感情的悲剧了。

    书生柳七的荷包里,是没有千金的。他千里迢迢从家乡而来,衣食住宿尚且需要家中供给,他最多不过填词换些银两,哪里有一掷千金的能力。何况,花费千金换来的,未必会比他用一阕词换来的更珍贵。千金买来的笑容,或许会被别人用万金买走,这笑容绚烂、热烈,如盛夏的骤雨,来得锣鼓喧天,去的悄无声息。但是,因倾慕他的才华而生发的情意,大抵总能更长久一点,如绵长而忧愁的梅雨、涨潮时一波推着一波的海浪,还有眼睛睡着时却永远醒着的眉。

    情投意合才是世间最贵重的交易,其他种种,再昂贵也显得廉价。

    周幽王的千两黄金,比不上宋人柳七的绝妙辞章。不过,还有人胜柳七一筹,一柄扇子共几句好话,就能换来美人破涕一笑。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里,宝二爷因生活的聚散无常而陷入巨大的忧愁,这时丫鬟晴雯来伺候他更衣,不慎掉了扇子,连扇骨都跌折了。平日里宝玉对“水做骨肉”的清爽女儿只有满心怜惜,偏赶上他这时心中正狂风暴雨,就随口责怪了晴雯几句。哪知“爆炭”一样的晴雯这就闹开了,不仅顶撞宝玉,还嘲弄病中的袭人,怡红院上上下下成了乱哄哄闹嚷嚷的一团。

    主子一本正经地和丫鬟闹起了小别扭,真是匪夷所思。更奇的是,宝玉先消了气,还要来哄晴雯。晴雯拿扇子一事揶揄他,宝玉竟然说:

    “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儿也可以使得,只是别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

    ——曹雪芹·《红楼梦》

    听了这话,晴雯扑哧一笑,但又忍不住绷起脸说自己喜欢听“撕的声儿”,要撕宝玉的扇子听声取乐。宝玉果然就给了,晴雯果然也撕了。与“嗤、嗤”的撕扇声相应的,还有宝玉的说笑:“撕的好!再撕响些!”

    这一章回题为“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千金难买一笑,对宝玉来说,一柄扇子又值几何;但是,真正把晴雯惹笑的,哪里真得就是那把扇子呢!看客眼中的他们幼稚、胡闹,可就是这一番不足挂齿的吵吵闹闹,比一番柔情蜜意更令人动容。

    一个人付出,换来另一个人满足,这样的故事,才最欢喜,才是喜剧。

    周幽王以帝王之尊也没能换来的福分,反而被这些平凡人得到了。可见世间种种,唯有爱如死亡公平,无论帝王家还是贫民巷,它都造访。

    对“千金”与“一笑”的比量,在柳七的另一首词中也有体现。不同于《长寿乐》中的珍视和忐忑,《合欢带》更接近炫耀。他肆意彰显自己在情场上的志得意满,这举止落在费尽心机未能俘获芳心的失意人眼里,恐怕就是羽翼未丰者的幼稚轻狂。可又有何惧,年轻正当轻狂。

    身材儿、早是妖娆。算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妍歌艳舞,莺惭巧舌,柳妒纤腰。自相逢,便觉韩娥价减,飞燕声消。

    桃花零落,溪水潺湲,重寻仙径非遥。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万斛须邀。檀郎幸有,凌云词赋,掷果风标。况当年,便好相携,凤楼深处吹箫。

    ——《合欢带》

    他钟情的女子是什么模样呢?她身姿妖娆若仙,肌肤似玉胜雪,歌喉婉转令巧舌的黄莺都自愧弗如,舞姿曼妙让婀娜翩跹的柳树都恹恹不振。她的千娇百媚与风韵气度,用文字难以形容曲尽。自从有缘与她相见,不论是歌声绕梁三日不绝的韩娥,还是最善舞蹈的赵飞燕,都不过徒有虚名,再不能在词人心头掀起一丝涟漪。

    对这样的女子,男人们势必会竞相追捧——你以千两黄金讨好,我就用万斛明珠相邀。可怜柳七,虽然有为佳人倾尽所有的心意,终归只是个跋山涉水来求功名的小小书生。

    不过,他虽然不能一掷千金,却有重于千金的“凌云词赋,掷果风标”。以檀郎自比,彰显出柳七十足的自信。晋代有美男子潘安,姿态仪容冠绝当时,后人便借他的小名檀奴指代风华如他的男子。柳七自诩,不仅有风流倜傥的姿仪,还有凌云出众的文采,根本无需担心不能打动她。

    柳七的自得与自负并不惹人讨厌,自有一股纯真而天然的美好,便如宝玉与晴雯的拉扯吵闹。他这自信的源头,除了当世檀郎的优越,更因他把男女情爱看得单纯,也便看得透彻。此中深意,南朝诗人鲍照《代朗月行》中有四句即可明证:“酒至颜自解,声和心亦宣。千金何足重,所存意气间。”

    意气相投,像是琴与瑟、藤和树、光共影、星伴月、水绕山。你的心意我最在意,才最珍贵。

    生死无常实可哀

    在汴京的生活逐渐如顺水行舟,变得得心应手,柳七在美人堆里惬意享受着时代的富饶,顺便想一想不日举行的科考。他贪玩的心性还没有完全收敛起来,对来日前程也就没有周密计划。他太年轻,对时光的仓促和无情,认识太浅。即便读了很多书,看到那在等闲间就翻云覆雨的巨变一件接一件在历史上发生,即便亲眼见过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但全部是别人的事,荣辱、爱恨、苦乐,也全都是别人的。

    命运全然不会顾忌浪子的懵懂无知。妻子病逝的噩耗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柳七这才发觉原来他离开家乡已经这么久了。几年前离开崇安时,他信誓旦旦要考取功名,让青春正好的妻子安心等待他衣锦还乡。

    可是,诺言成了谎言,一别就是永诀。

    他游山玩水,流连花丛,早就乐不思蜀,偶尔念及家中父母妻儿,涌上心头的内疚还来不及泛滥,就被红尘里的颠倒游戏冲散。这一回,悲伤来得迅速而汹涌,刚一获悉,人就已被痛苦没顶。

    人世还很长,人时却已尽。忧伤就显得更加漫长沉重,让人无所遁形。京城虽是温柔乡,但到底是他乡,此时此刻,家乡熟悉的水土和人群,全部召唤他快快归来。即使明知匆匆赶回家乡,亡妻肯定也已入土,柳七还是仓促收拾行装踏上了归路。所求无他,只盼“入土为安”,这趟归来,既是为了安抚妻子的亡灵,也为了安抚他的满腹愧疚。

    归心似箭的柳七不再像当初离家时那样左顾右盼,可是,越靠近崇安,脚步就越慢。并非近乡情怯在作怪,实在是因为太多熟悉的风景慌乱地闯入了视野。他走过一条路,就像缓缓拉开一幅巨大的幕布,正在上演的,都是回忆里的情节:他们手挽着手在郊野踏青,情意缱绻甜蜜,连林间的鸟儿都屏住声息不忍打扰;他赶到附近的城镇,只为给她买一盒中意的胭脂水粉;她伫立在岔路口,看到乡试归来的丈夫的一瞬间,她就笑了……

    柳七最后一次见她,她也站在那个路口,为去京城参加省试的丈夫送别。迎接时有多快乐,分别时的痛苦就只增不减,她却还要咽泪装欢,在萧萧风中抖动得如同快落的叶子。柳七狠下心肠,掉转马头,顷刻就把她甩在了身后。这一幕仿佛发生在昨天,怎么就突然地,从此以后山水都能相拥,日月都能遥望,他和她却永不重逢。

    花谢水流倏忽,嗟年少光阴。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便因甚、翠弱红衰,缠绵香体,都不胜任。算神仙、五色灵丹无验,中路委瓶簪。

    人悄悄,夜沉沉。闭香闺、永弃鸳衾。想娇魂媚魄非远,纵洪都方士也难寻。最苦是、好景良天,尊前歌笑,空想遗音。望断处,杳杳巫峰十二,千古暮云深。

    ——《离别难》

    这是柳七为妻子写的悼词。从杭州到汴京,柳七填了很多首词,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青楼妓馆,处处有人吟唱。那一篇篇佳作中,只有少数几阕是写给妻子,从初相识到初分离,从相守到相思,从甜蜜到忧伤,而后,便是灯红酒绿中的忘却。再有心为她填词时,已是天上人间,阴阳两隔。从此后,生老病死各不相关。

    花谢水流都是不可逆转之事,只在倏忽间世事就变了模样。过去见叶黄花落,也知道是光阴正在行走,是青春正在道别,然直到今日,才知道岁月倥偬竟然会带来如此深刻的切肤之痛。

    那蕙质兰心、韶容美好的女子,在病痛折磨下形销骨立。郊野里翠弱红衰,她拖着病体倚立良久,终是没有把良人盼来。愁病交加,一如凄风苦雨裹挟绝望而来,神仙术士也束手无策,五色灵丹再无济于事。唐朝白居易有《新乐府》云:“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中路委瓶簪”五字状似难懂,其实所说不过死亡二字。

    简单笔画,寄托着比泰山压顶还要沉重的悲伤。柳七背负着这样的沉痛,踉踉跄跄前行。夜沉沉,人悄悄,香闺内再无沉香暖被,只有冰凉入骨的枕衾。恍然想起,新婚时许下的“今生断不孤鸳被”的誓言,竟似成了一个诅咒——想占有天长地久,就像用手去捕捉风,就网去绊住水,这不是童话,他也没有魔法,被命运夺走的好景良天、樽前歌笑,终究成了一场空梦。

    世间情事因缘,最经不住错过,最怕的是“空想”。

    昔日有楚怀王梦游巫山,邂逅巫山神女。正惊艳时,神女自荐枕席,遂成一场云雨欢爱。在幽暗深远的巫山里,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行踪飘忽不可捉摸。如今柳七将亡妻比作神女,既是赞美她如神女有出尘之姿,又是在感叹从今以后再也难觅芳踪。

    生不能把握,死不能挽回,漫长人生的这两端委实让人无可奈何。生死如同一条河流,相爱之人站成它的两岸,相望相忆,不相聚。

    坟茔的新土渐渐旧去,深闺内也落满了尘埃。该逝去的总会逝去,唯有思念长长久久不绝。爱情如梦一场,一梦一生。可现实如战鼓,如雷霆,如炸在脚边的鞭炮,催促沉浸在悲恸中的柳七重新上路。

    汴京在召唤,功名在召唤,梦想在召唤。柳七又要转身,赶赴京师应考。不再像十九岁时只看前方的路,二十四岁的柳七已懂得了回头顾看。回眸处,唯有金鹅峰的浩淼雾气和山林里的如霜白露,不见伊人。

    留不得。光阴催促,奈芳兰歇,好花谢,惟顷刻。彩云易散琉璃脆,验前事端的。

    风月夜,几处前踪旧迹。忍思忆。这回望断,永作终天隔。向仙岛,归冥路,两无消息。

    ——《秋蕊香引》

    光阴无情,催枯了芳草,催落了鲜花,催促着一个美好的生命顷刻凋零,也催着柳七不得不从伤逝的泥淖里拔腿,再次出发。留不得的是光阴,也是脚步。

    “彩云易散琉璃脆”,何其沉痛的悲号!叹世间一切美好总是留不得,留不住,总是易失去。那些温馨的前踪旧迹,那些笃定的山盟海誓,竟然如同青春,成了注定要失去的东西。

    “留不得”已是一桩悲剧,更残酷的是“终天隔”——妻子的亡魂是登上仙岛成仙,还是去了幽冥为鬼,他再无从知道。在死亡发生的瞬间,音讯就已断绝,不论是美的风景还是悲伤的心事,都不能再分享。

    就像没有花开的春,萤火不眨的夏,不见雁阵的秋,白雪不落的冬,生命陡然间有了一个如此庞大的缺口,空空落落,没有了她,再温暖的前事也是冷的、凉的,温暖不了柳七的心。

    世有旷达人如晋代陶渊明,曾自拟挽歌,假想自己死后的情形:“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这一份勘破生死命题的达观心态委实叫人羡慕,可并非人人都能看透。何况,不畏惧自己的死亡,未必不因亲友的离世而恐惧。

    生死也是一个局,看穿的是智者,困在局里的是痴人。一阵风,一场梦,生死如爱般莫测。然这份情痴,每每让人动容。有的悲伤呼天抢地,有的悲伤沉默绵长。明代归有光有篇散文《项脊轩志》,写家中一间小屋的兴废,如同闲话家长里短、凡人琐事,然最后一句,却令人几欲泪下:“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物存人亡,你去我在。树在生长,我在思念,繁茂如伞的枝叶,就是刻在时光里的追思。

    柳七的追思,刻在词章里,百年千岁过去,业已枝繁叶茂,成一棵相思树,结一捧相思子。

    朝野多欢民康阜

    经历一场丧事,也葬了他的年少轻狂。风流如柳七,逐渐成熟稳重,开始认真谋划前途。他回到汴京不久,朝野上下就发生了一桩大事。

    古代逢太平之年或天降祥瑞,帝王感念皇天后土的浩瀚恩德,会举行祭祀大典。扯落了祭天地求福祉的道德幌子,封禅其实更接近是一场古代帝王炫耀功绩自我表彰的盛大仪式。

    与五代乱世相比,宋至真宗时期已可谓政通人和,再加上风调雨顺的天时相助,据《续资治通鉴》记载,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境内“诸路皆言大稔”,四海俱获丰收,天地间弥漫着一片祥和喜气。但是,三年前缔结的澶渊之盟如鲠在喉,宋真宗每每想到,国泰民安的喜悦就会打了折扣。

    为了用更光鲜的政绩驱散旧日阴霾,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在朝臣的曲意逢迎与联合表演帮衬下,宋真宗称有“天书”降于承天门。《宋史·真宗本纪》记载:“大中祥符元年春正月乙丑,有黄帛曳左承天门南鸱尾上,守门卒涂荣告,有司以闻。上召群臣拜迎于朝元殿启封,号称天书。丁卯,紫云见,如龙凤覆宫殿。”

    “天书”上有黄字盛赞真宗是至孝至道之君,称宋朝必定国运昌盛而绵长,于是举国庆贺。到了这年六月,“天书”再次降于泰山醴泉北,宋真宗随后在泰山封禅,以最盛大的方式昭告天下:这旷古难见的大吉之事之所以出现在本朝,是因为君明臣贤、政治清明,才得神祇庇佑。一时间,朝野上下“争奏祥瑞,竞献赞颂”。

    《巫山一段云》,就是柳七对这一盛事的称颂。

    琪树罗三殿,金龙抱九关。上清真籍总群仙,朝拜五云间。

    昨夜紫微诏下,急唤天书使者。令赍瑶检降彤霞,重到汉皇家。

    ——《巫山一段云》

    晋代孙绰的《游天台山赋》中有“建木灭景於千寻,琪树璀璨而垂珠”,琪树就是神话传说中的天宫玉树,上有明珠高悬,光辉熠熠。柳七落笔就先把如幻仙境铺陈在纸上:在五色祥云缭绕、璀璨玉树环抱的仙境里,金色巨龙守护着九重天门,潇洒俊逸的神仙宽袍广袖,在上清仙境里缓缓踱步。

    上阕的格调缓而静,颇有道家冲淡平和的气派。紧接着,仿佛鹅卵石被投入平静池塘,又像艳阳天里雷公突然打了个喷嚏,节奏瞬间被打乱:“昨夜紫微诏下,急唤天书使者。”天帝宫殿中突然传出诏书,天书使者匆匆觐见,究竟所为何事?原来,天帝亲自赐下玉石书函,只等红彤彤的祥瑞云霞铺满天际时,就馈赠给人间君王。

    从节奏来看,上阕如缓步而行,下阕突然小步快跑,突然转变之间,一种被打乱被破坏的美感油然而生,赞颂的目的不再掩饰。柳七以其丰富的想象力,称这“天书”是紫微帝星亲自下令降于人间的,庄重意味更浓。

    天降祥瑞之事,在厚厚的史册中俯拾皆是,大多都被赋予了政治意义。古代的统治者,或是在成为统治者的路上冒死前行的人,无一例外宣称自己受上天指派。既然受命于天,就应当有不同常人之处。有人天生异相,比如仓颉、虞舜目有重瞳,刘备、司马炎臂长过膝,这可难为了那些面相平凡的人,不得不附会甚至生造出各种桥段,以宣示“上天的旨意”。

    宋真宗的“天书”事件就是其中一桩。为了把这颇具传奇色彩的喜事渲染得更加真实,除了在宫廷内外举行一系列庆祝仪式,真宗还下令修建规模空前的玉清昭应宫,道观“宏大瑰丽不可名似”,升平气象被渲染到极致。

    对于世间是否果然有祥瑞,人人心中自有计较。不过,多数人还是会如柳七,为这些非同一般的景象大唱赞歌。柳七另有同词牌作品,写的是发生在大中祥符三年的“河清”之事。古话有云“黄河清,圣人出”,陕州官员连连奏报“黄河水清”,就如给天书之事锦上添花。时任集贤校理的晏殊献上《河清颂》,歌颂时世升平。彼时柳七并无官职,词作也不大可能流传到皇帝面前,但他还是抱着莫大热情再次创作了赞词。

    阆苑年华永,嬉游别是情。人间三度见河清,一番碧桃成。

    金母忍将轻摘,留宴鳌峰真客。红尨闲卧吠斜阳,方朔敢偷尝。

    ——《巫山一段云》

    在昆仑之巅,有宫殿名为阆风苑,是西王母的居所。盛开的桃花簇拥枝头,云蒸霞蔚般绚烂,踩着浮云的仙童仙子往来嬉戏。黄河水千年一清,转瞬竟已三度,自开花后需再过三千年才结果的蟠桃,如今终于挂上枝梢。西王母遣仙使将蟠桃采摘下来,在蟠桃盛会上大宴群仙。群仙无不对西王母毕恭毕敬,这倒是令西王母不禁想起了以前胆敢偷食蟠桃的东方朔。

    东方朔是西汉名臣,民间流传着关于他偷桃的传说。据说在某一年汉武帝的寿宴上,有青鸟从空中掠过。汉武帝惊问这是什么鸟,东方朔回答:“此为西王母座下使者青鸾。”不多时,西王母便携仙桃前来祝寿,汉武帝大喜过望。西王母离开时指着东方朔笑斥:“他曾三次偷吃宴上蟠桃。”东方朔偷桃的典故就这样流传下来。可能是他在民间声望极高,智慧韬略令人叹服,后人就罗织了一系列传奇故事,以使其形象更加光彩夺目。这样一位深谋远虑、身居高位的智者,与偷桃之举实不相配,想来更觉有趣。

    柳七的这首词,唯有“人间三度见河清”一句与现实关联,其他俱是在描写虚无之境与缥缈之事,但仙风道骨的况味缓缓铺陈开去,与柳词中占了绝大部分的咏妓词相比,显得别有风味。

    清代李调元在《雨村词话》中有曰:“诗有游仙,词亦有游仙。人皆谓柳三变《乐章集》工于闱帐淫蝶之语,羁旅悲怨之辞。然集中《巫山一段云》词,工于游仙,又飘飘有凌云之意,人所未知。”从这段评论可见,李调元既折服于柳七那飘然若仙的词风,也读出了年轻士子的青云之志。

    一个上升的时代,的确会赋予子民蓬勃的锐气,催人发自肺腑地高唱赞歌,至于此时如蝼蚁般不易察觉的弊病,则要在多年后才会爆发可怕的破坏力量。此时此刻,只要高歌就好。

    与再早些的投献词《望海潮》相比,柳七在这一阶段创作的颂圣、干谒词带有较为鲜明的功利色彩。他渴望朝廷中的君王臣相能听到他的词,知道他的名姓,渴望有朝一日,崇安柳三变也能身居高位,不负十年寒窗苦读。

    荆棘丛中坎坷求仕

    提及“曾经”二字,总让人红了眼眶。尤其当曾经与自己相伴的人,如今已天上地下再难重逢,昔日风中奔跑雨里撒欢的少年,面上也染了岁月的风尘。物是人非的感伤汹涌而至,让每一粒回忆的灰尘,重于山峦。

    但诗人邓康延却说:“思念可以是花,可以是鸟,可以是云,只是不能是石头——压人许多年。”还有诗人夏宇说:“把你的影子加点盐,腌起来,风干,老的时候,下酒。”留不住的,就不用总挂在嘴边,就是收藏进心里,也未必非要笼罩上一层冷冰冰的壳子。逝者已去,生者自有沉湎悲伤的理由,还可以把她那份生之快乐,一并活出来。

    一段时间的悲痛,亦是一段时间的沉淀。再后来柳七重新扎回欢场,也不再有当初的热络莽撞,反倒是显得愈发稳重起来。直到在春闱开始之前,他踌躇满志地等待在考场上大展身手,心思也就多少又活络了一些。这时候,一位可人儿闯入了他的心怀。

    尤红殢翠。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罗绮丛中,笙歌筵上,有个人人可意。解严妆巧笑,取次言谈成娇媚。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人携手,眷恋香衾绣被。

    情渐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待恁时、等著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

    ——《长寿乐》

    他在筵席上认识了这位佳人。宋时文人雅集酒会不断,文人爱美人是古来有之的传统,深夜读书最好有佳人伫立身边,红袖添香,玉手奉茶;白昼纵欢,当然更少不了各色美人一佐酒兴。

    政客的饭局,是权力的角逐场;商贾的宴会,是财富的聚宝盆;文人的筵席,是男人猎艳的战场,是女子斗艳的擂台。悦耳的丝竹形同战时的号角,文人谈笑风生,斗酒斗诗,眼风又总能轻飘飘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落在正出尽风头的歌儿舞女身上;舞步蹁跹,歌声清越,女子似心无旁骛地倾心表演,但一抬手一顿足一扭腰一颔首时,总能把或羞涩或勇敢的挑逗目光,丢到心仪的男人跟前。

    眼波如春风,又如利器,谁不沉沦,谁不拜倒?

    日光正暖,云天正淡,熏风卷来花香,酣香酒意肆意荡漾。管弦声再高亢喧闹,他还是捕捉到了她的声音。在如星辰如珠光的佳丽中,你的微笑正中我心。

    对这位女子,柳七用了“可意”二字形容。市井中人把话说得直白,所谓“千金难买心头好”,不管是物是人,最难求的就是合心称意。

    她善梳妆精打扮,顾盼间眼波如涟涟秋水。只要一笑,就仿佛惊鸿掠过了水面,翅尾搅扰,荡起的涟漪就是湖泊的心事。真是一双美目,两汪深潭,柳七当然目眩神迷。让才子痴迷一时尚不足够,她既能让因妻亡而沮丧的柳七再启情扉,又能牵系住这浪子的一颗“狂心”,定是个活得通透又精谋算的女子。谋算二字,放在情场上,就自然而然淡了感情色彩。古龙先生有一席话,引来无数为爱情谋划的人争相附和:“风月里的计谋不算计谋,情趣罢了。风月里的情趣也不算情趣,计谋罢了。”是情趣还是计谋,何必分清,又怎么分清,本就是一回事罢了。

    “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浪荡多年的柳七,只与她,唯有和她,相约秦楼,谈笑,饮酒,调情,而后拥香衾绣被,赴云雨巫山。

    两情相悦,多么美好。

    她是柳七的羁绊,是让柳七不愿意摆脱的羁绊。男人若以自由为名,斥女人为牵绊,多数时候不是真的为了自由,只是因为这个女人并非让他心甘情愿的牢笼。女人想做个以情为笼的胜利者,必得寻一个合心人,心甘情愿做情囚。

    这个女人,或许就是虫娘。

    在柳七一生里,除了并未留下姓名的妻子,与他有过情爱纠葛的女子实在不少,其中有芳名留世者如虫娘、心娘、琴娘、英英等人中,虫娘可谓柳七挚爱,让他多次写下词篇取悦佳人。

    想来再无其他人能如虫娘,她之于柳七,就如同温暖之于流浪,诱人沦陷。

    风月正好情意深浓的故事,总少不了一根打鸳鸯的大棒,仿佛不如此就不尽兴。破坏的欲望,对残缺的眷恋,真是命运的怪癖。不过好在这一桩情事的暂时搁浅,并非遇到了诸如门第不等或婆媳不和等难以调和的狗血桥段,只是因为春闱在即,柳七不得不把“渐美”的情意搁置起来,专心备考。

    “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寥寥十二字,含义却颇为丰富。这是柳七对殿试情形的设想:宫廷禁苑里春光正好,浓浓春意熏染下,人也不知不觉就生机勃发起来,御前殿上,精致的香炉袅袅飞烟,让人忽觉放松如在云端。这真是荣耀无比的一刻,皇帝从正殿上缓步而来,在殿前平台上接见并策问新中的贡生,以选贤任能。

    事实上,柳七此时还是举人身份,此行来汴京是为了参加省试,只有先通过省试获得进士身份,方有资格进入殿试,然后考状元,夺三甲。但从这首词中可以看出,柳七直接略过还未参加的省试不提,遥想自己已经进入了殿试,可见他对此次考试是极有信心的。甚至,他还称自己“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到时候,他希望这位深爱的女子能为自己贺喜,并开玩笑说要多给亲昵的女子一些喜钱,之后两人再一起耍玩。

    何等狂傲自负!

    人从出世就注定要入世。为了金榜题名的一天,他已用去二十多年光阴,学策论作诗赋,别家园居异乡,人常说“父母在不远游”,他上不能孝顺父母;人又言夫妻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下未能体恤妻子。唯有挣得功名才不负众望,也不会白白空耗了这二十载光阴。所以,对功名,他志在必得。

    又何况在这几年颠簸游历中,他已声名鹊起,与朝廷官员、主流文坛虽然还有着距离,但在坊间却是个“红人”。在此起彼伏的赞美声音中,谁又能像审视别人一样那么苛刻地审视自我呢?

    古时多少文人,就如此刻的柳七,踌躇满志地上了考场,如训练多年的士兵上了战场,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真宗大中祥符二年(公元1009年),二十六岁的柳七第一次在汴京考试,最终落第。二十六年翘首以盼,终于落得个竹篮打水,镜花水月。

    是柳七无才吗?非也。怕是他并不是输在无才,而是因为“无德”。

    据《宋史·真宗本纪》记载,在这年正月,也就是春闱开始之前,真宗下了一道诏令:“读非圣之书及属辞浮靡者,皆严谴之。”所谓“圣书”,无非是圣贤所著,以教人“六德”即智、仁、圣、义、忠、和为目的。清代康熙之后至今,书塾、学堂里总有童稚的声音朗朗读着《弟子规》:“非圣书,屏勿视,蔽聪明,坏心志。”在儒学背景下,非圣之书彷如毒蛇猛兽,简直会坏人心肠。柳七或许在策论中还能把自己束缚在四书五经的范畴内,但“属辞浮靡”却不是能够随意控制的。便是在这首述深情、表志向的《长寿乐》里,也可看出柳七的“浮”。

    皇帝临轩亲试,多么庄重严肃的事情。但在柳七笔下俨然儿戏,魁甲位置好像已成他囊中之物,而且,他还要把这桩大事开玩笑一样说给那尤红殢翠的可意人听,这可意人呢,又偏偏是个青楼女,环环相扣,他俨然已经把自己困在了陷阱里。

    无论他用了多大气力想扮出一副被统治者赏识的严肃而正直的面孔,却屡屡被自己的灵魂出卖——暴露在词中的真实的性格和想法,完全没有被掩饰住的可能,但凡有一点星火,就能燃烧起冲天的火光。

    美人伴,夜明如昼冬暖若春

    像柳七这样一个以“狎亵”闻名的文人,虽有满腹才华和治国之志,但在皇帝下令“严谴之”的背景下,他会科举落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踌躇满志上了考场,结果铩羽而归,内心的失落沮丧不难想象。

    漫漫仕途,本就是一条艰辛的路。此前,柳七并没有做好落第的准备,他本就是冲着成功而来,名落孙山的落魄本应与他无缘。他像一个常年居住在深山里的人,突然生出了想去看海的想法,于是就跋涉千里万里,披星戴月,餐风饮露,终于翻过了自以为在最边缘的山峰,但是,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另一座山头。

    宋真宗的一纸诏令,是一座令柳七无法翻越的山峦,譬如在柳七初次落第这一年出生的苏洵。苏洵后来以文辞留名于青史,但他最著名的“作品”恐怕并非任何诗词文赋,而是他的两个儿子——苏轼和苏辙。“三苏”在文坛上创造的家庭神话,后世再鲜有人能超越。

    但是,苏洵年少时并“不喜学”,二十五岁后才发愤读书,和往日一起闲散游逛的少年断了往来,“闭户读书为文辞”。虽然后来学业大为精进,但求仕之路还是走得磕磕绊绊。他不擅时文,屡试不第,渐渐就对仕途失去了信心。并非没有了兴趣,只是斗志渐被消磨,苏洵焚烧了所写的数百篇文稿,闭户读书,五六年内未再著文。随着年龄渐长,求仕的想法更加淡薄,他本决意安贫守道度过余生,孰料年过半百,又突然得到朝廷诏令,被委任了一个卑微闲职。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58岁的苏洵病逝时仍只是一县主簿,官级不过八品。

    与他在后世享有的盛大名声相比,这官位官级可谓低到尘埃里去了。屡次落第的经历让人心灰意冷,而所谓成功人生所最畏惧的,也莫过于灰心。与挫败本身相比,灰心更如驱不散的蛊毒。

    好在这一年,柳七还很年轻。人越年轻,自我疗伤的本领就越强,即使独自舔舐伤口后会留下深浅疤痕,但一切不幸终会随着天际流云、山谷雾霭,慢慢消散。他还年轻,青春就是他最大的本钱,在与厄运和衰老相抗争的过程中,他还有很多机会把现在所失去的一一收回囊中。

    一切尚早,他虽然失落,但并不焦急。

    帝里疏散,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对珍宴会恼,佳人自有风流。劝琼瓯。绛唇启、歌发清幽。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

    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如鱼水》

    这首《如鱼水》就作于柳七初试落榜之后。“鱼水”二字读来,含有莫名的暧昧情愫,柳七创作了这么富有艳科格调的词牌,内容也不乏灯红酒绿,但主旨其实无关风月。

    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客居汴京已有几年。这之中的多数时光,他都过得疏放散漫,酒萦花系,真是极乐人生。良景醉人,珍宴喜人,佳人迷人,艺足才高的柳郎,被崇拜,被赞美,不论走到哪里,都如一个光环,吸引着“艳姬”的目光,博得美人的青睐。然而,这样欢乐的日子却因春闱而被打乱。彷徨之余,迷茫之后,柳七收拾好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的心情,洒脱一笑:“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

    撒手名利,淡忘是非,当是一种大彻大悟的觉醒,又或者是一番意欲归隐的告白,但这两种显然都非柳七本意。红尘中越多享受就有越多羁绊,肆意牵扯拖拽,泯灭了淡泊的勇气。身居红尘漩涡中心的柳七,不管面对的是欢乐的溪水还是失意的河流,他都尝试着把自己变成一汪大海,把好的、坏的全部接纳。

    牢骚归牢骚,抱怨归抱怨,失意人重整旗鼓,仍是一位勇敢的斗士——富贵贫贱岂由他人来定,早晚一日壮志终酬!既然抱着这种信念,就无需再被“闲愁”束缚,索性尽享韶光,醉倚芳姿,甚好甚好。“除此外何求”一句隐约有几分安心醉倒温柔乡的意味,但一个“算”字,已透露出柳七心里的千种算计、百般计较。高志未酬,绝不肯离去;失意徒劳,索性醉倒!

    “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此语中一股豪气横生,浑不似写惯了莺莺燕燕、花花柳柳的柳七所作,颇有唐人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气魄,又有刘禹锡“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的执着。不过柳七的气魄比李白差了三分,执着又比刘禹锡逊色一筹,这一段求仕路,当真走得着实辛苦。

    若一直独行,便如踏着茫茫夜色赶路,月光清幽,夜凉如水,走了那么久,依然看不到夜色的尽头。有人陪伴,并非就不会再寂寞,也未必就能逃脱夜的暗影;可是若这个人刚好与你相爱,一个人的勇敢加上另一个人的温柔,寂寞和夜色,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吧。

    温柔如春风如艳阳的虫娘,是柳七的曙光。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木兰花》

    此前为了备战春闱而暂时搁浅的柔情,犹如枯木在烈日下曝晒多日,爱情的花火迸溅,愈发精彩绝伦。

    在柳七为虫娘创作的多首词篇中,《木兰花》是把佳人形象刻画得最清晰、最直观的一首。她姿色出众,举止柔和,似月影下静静飘香的梅花,又如一幅精致美人图,冲和恬淡。但是音乐一响起,就像阵阵微风扰动疏影横斜,氤氲朱砂滴落美人额间,她在悦耳的丝竹管弦声中跳起舞来,成为众多歌舞伎中最受瞩目的一个。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静处如一幅水墨,舞动若绚烂云霞。

    檀木拍板一声挨着一声,虫娘的纤纤玉指拿捏出万千风情,仿佛也拿捏住了在场所有观舞者的心;画鼓声一阵紧过一阵,虫娘移动金莲,步步踩中鼓点,似一只蝴蝶翩跹而过,逗引着众人的目光。

    浓妆淡抹,动静相宜,已是风情万种尚不足够。为了赢得座中人的顾盼,她更是使出所有舞技,夸张地卖弄风姿,往往一曲终了,眼中缠绵、舞中情意依旧不绝。

    昔日三国时东吴大将周瑜善识音律,即使酒醉也能分辨出乐曲中的细微错误,而且会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故而当时盛传“曲有误,周郎顾”。因此,便有不少恋慕周郎的歌伎会故意弹错曲子,只盼得来周郎顾盼。唐代诗人李端有一首《听筝》,写的便是这般情形。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为了博得心仪男子的青睐,故意拨错琴弦是一种方法,如虫娘这般“夸风韵”博知音一顾的做法,也是殊途同归。她这样用生命舞蹈,把座中少年迷得神魂颠倒,个个争相追问虫娘家住哪里。可不论他们如何搭讪讨好,都是徒劳的,虫娘一舞,只为柳七顾盼而已。

    真不知,柳七静静坐在一群向虫娘示好的少年中,拥着独系于他的一颗芳心,当是怎样甜蜜而满足的心情。科举落第的失意,在红粉佳人的柔情蜜意下,已不再值得蚀骨悲伤。原来,有了爱与寄托,生命中一些本会带来痛苦的事情,果然可以化为调剂。

    若谁能遇到这样一个能引爆快乐又稀释痛苦的人,务请珍惜。山高水长,云雾苍苍,每一次相逢都太不容易。有些河流悄然干涸,有些云朵没了踪影,还有些人,错过就不会再重逢。

    誓言不兑现,如同谎言

    爱人的情话,像四月丁香八月金桂,又像晨间彩云暮时霞光,空气被熏甜,天空也染色。“你的唇边,是呼之欲出的春天。”心就融化在这春天里,软绵绵的,浮在云端。可世俗凡人,谁能一直停留云端呢?我们总要坠落,从幻想构筑的国度里出走。

    现实如此,让很多人说起情话时,常常心虚。比如穷极时的情话,总少了三分底气。不求锦衣玉食也要争个衣食无忧,这样简单的要求,也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获得的。

    汉景帝时,年少孤贫的书生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俘获了才女卓文君的芳心。富甲一方的卓父卓王孙不能忍受爱女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又一贫如洗的穷小子,竭力反对。后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到成都,文君典当首饰,他们开了一家酒铺,文君当垆卖酒。

    昔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小姐,不得不粗服乱头地为生计劳碌,贫困中国色凋零,也不知曾许下无数甜蜜誓言的司马相如看在眼中,心里是怎样的百转千回。

    “爱情”二字诚然纯粹,心意最重,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牵系,没有心意就少了根基,但如果只有心意,必然也是不牢靠的。情诗、情话固然美好,终如情花一朵,绚烂一时却不能盛开一时。誓言的未兑现,是有情人挣不脱的梦魇。

    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卓文君,守着一箩筐情话就心满意足。爱到满足与爱到贪婪,都是私人的事,旁人无可厚非。譬如虫娘,虽然深爱柳七,醉舞九天只为一人,又有缠绵情话不绝于耳,她还是渐渐生了抱怨。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被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叫敛翠地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始终。

    ——《集贤宾》

    虫虫,这是柳七对虫娘亲昵的爱称。想那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青衫男子,在小楼上、深巷里,深情呼唤她的名字,她回报以璀璨笑容。人们爱用“泛黄的时光”来哀悼岁月,可古旧长卷里,也从不缺少潋滟惊人的亮色。美丽的虫娘,就是不会褪色的风景——“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也是如此,才能把风流多情的柳郎留在身边。

    鸳被暖,凤枕香,贪欢享乐,人间天上。

    如柳七这样的才子,少不了将连绵情话奉上。他在她的耳边,细细碎碎的数说,称赞她的美好与温柔,连道一定是自己运气太好,才能得到这么一位与自己两心同的曼妙佳人。情话脱口而出,常在情动时,情感超越了理智,捞月摘星都是愿意的,承诺也随着悦耳的情话吐露出来,又哪里顾得上能否兑现。

    男人说完就忘掉的情话,常常就成了女人心口的一点朱砂。

    虫娘身在烟花地,不管她和柳七的感情如何真挚深浓,在旁人眼中,终归是妓女与嫖客的关系。爱深了,爱真了,人都容易变得贪心。在欢场浮沉多年的女子,谁不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谁不想上岸?

    可是,柳七是虫娘的稻草吗?

    彼时妻子亡故,他尚未续弦,若能得柳七相助脱了贱籍,再与这情投意合的郎君共度余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这件事,柳七是做不了主的。一个从青楼中走出的女子,根本不必奢望进入柳府的大门——以儒学治家的柳氏家族,能容忍柳七的放荡不羁已是不易,怎么可能容忍他把烟花巷里的艳遇带回家。

    是真情还是假意,长辈们才不在乎。家族名声与文人道统,容不得半点亵渎。

    柳七许下的共结连理的约定,曾让虫娘欢喜,可一旦这约定迟迟不能兑现,她便从云端坠落,清醒地回归了现实——他们的爱,是得不到祝福,也得不到保护的。柳七爱惜她,她便矜贵迷人;柳七要离开,她便一无所有。

    想东想西,寻不到出路,整颗心都被悲剧填满。再七窍玲珑的女子,中了爱情的毒,也会弄丢那一份天赐的聪慧,因情生怨,因情生恼。对此,柳七岂会浑然不觉,在短暂而匆忙的偷期暗会中,虫娘的恼与怨,他都看得到,看得懂,也明白该如何安慰她的心——“争似和鸣偕老,免叫敛翠地啼红。”虫娘想要的是鸾凤和鸣、相携到老的爱情,唯有如此她才能舒展愁眉。柳七懂她心事,也因此更是为难,唯有宽慰:“他日定寻个宅院,誓与你作伉俪,结同好,共始终。”

    不知这样的许诺,是否还能安慰忧心忡忡的虫娘。但对于沦落风尘的女子来说,能得一知心人如此体惜已足够幸运。欢场中尽是浮花浪蕊,被侮辱、被损害、被辜负,这似乎就是烟花女子注定的宿命,如柳永这般真心爱慕、诚意体惜的男子,已非常难得。

    柳七流连京都多年,主要的经济来源是为教坊乐工还有青楼歌伎填词,以及脂粉红颜的偶尔接济。虽然他在歌舞场中轻狂挥霍,但事实上生活还是相当窘迫的。只不过,被月亮蛊惑的人,哪里还会看到夜色的漆黑?

    太多人看到了他的风光,却看不到他的潦倒。

    想为当红的青楼歌伎赎身脱籍,然后寻个宅院安稳度日,对柳七来说,这并不是容易实现的事情。此时,他又格外怨念起来,倘若科举高中,便不会如此一筹莫展了。

    后来,又为了干谒仕进,柳七曾离开京城。难辨《乐章集》中哪一首是为了此次与虫娘道别而写,但这首《征部乐》确确实实完全是思念虫娘的心曲。

    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踪旧迹。长祗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细说此中端的。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苦相忆。

    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

    ——《征部乐》

    汴京虽然也是异乡,但因为所爱之人在那里,又是梦想的归宿,他乡也变得亲切起来。当柳七踏上干谒漫游的旅途后,羁旅漂泊的辛酸况味涌上心头,他最先想起的,就是在京城与虫娘的雅欢幽会。

    美好的旧时光在颠沛流年中变得模糊不清,每每追念,仍觉恋恋不舍,如今人在途中,佳人远隔千山万水,想重温一枕鸳梦也成奢望。良辰没景尽被辜负,令词人也不得不感叹一声:“良辰可惜虚抛掷!”

    柳七对虫娘的许诺还未兑现,心中不免有愧,但他犹豫再三,还是向虫娘道出了自己的一个心愿:“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天地广阔,生命漫长,一颗心与另一颗心的相遇,究竟要跋涉过多么漫长的距离。好不容易闯入了彼此的心扉,却又被天南海北的距离阻隔,真怕情感被时光消磨,最怕你不再爱我。于是柳七对虫娘道:“但愿虫虫你不要忘记我。尤其再遇到其他人时,不要交往过深,只如初识便可。”

    吐露一个愿望,便需要以另一个许诺相抵:“只盼春闱再开,我定会策马扬鞭赶回京师,科场夺魁,然后好好怜惜你,照顾你,不会再轻易与你分离。”

    一句情话加上一句情话,木人石心也会悄然萌动。但一个又一个空许的承诺,会不会令真情也打了折?可这些话,总是能带给虫娘安慰,这些许诺,她总是信着,也盼着。大概爱本来就拥有这样的魔力——一个人总是有办法,让另一个人纵然委屈,也满心欢喜。

    青春都一饷,何须论得丧

    可以肆意张扬不计后果的岁月,是青春;那吃苦也如享乐,幸运又总不自知的,也是青春。一切都如疾风,一切都如幻影,青春有一张容易衰老的俊颜。它美好,好到不论你如何为它赴汤蹈火、肝肠寸断,都觉得没有尽了全力;它仓促,仓促到你自认为正与它并肩,一眨眼它已在千里之外。回顾青春,尽是唏嘘遗憾。

    难怪柳七说:“青春都一饷。”他还说:“何须论得丧。”年华短暂,发足狂奔尚且追赶不及,何必把韶光虚掷在浮名与得失。这究竟是饱经风霜后的彻悟,还是年少轻狂的知足?有时候,彻悟根源于痛苦,知足只因无计可施。越是幸福,偏有人痛哭流涕;越悲怆时,也有人一脸嬉皮。

    嬉皮是他的伪装,谁都知道,他并非不在乎。

    宋真宗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柳七第二次参加礼部考试,落第而归;又过三年,真宗天禧二年(公元1018年),他第三次应考,这一年他的兄长柳三复及第,柳七仍旧折戟。

    距离他第一次参加科考,近十年光阴逝去。十年弹指红颜老,倥偬岁月少年愁。三十五岁的柳七,如坠无底黑洞,恍恍惚惚,不知去路。

    他自诩才华横溢,却被朝廷拒之门外。他迷茫,愤怒,但却无计可施。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

    后人谈及柳七,大多避不开这首词。他虽然戴着面具高调表达自己的无所谓和不在乎,可那从来如惊雷如火焰的耿直性子,早把他对朝廷的不满全部出卖。没有人会料到,这首词会成为他给自己挖的陷阱,在几年之后,令他彻底陷落泥淖。

    柳七的狂傲与自负是深入骨髓的,早年间夸下“魁甲登高第”的宏愿,奈何被三次落第的现实碾为齑粉,但他还是自信满满地说:自己的名字未见于黄金榜上,这是朝廷的损失!在政通人和的清明盛世,理当朝野无遗贤——言外之意便是,像自己这样的贤才居然没有得到朝廷赏识,这是不正常的。

    “明代暂遗贤”五字有两重深意:其一,柳七虽对朝廷不满,但毕竟不敢明目张胆将朝廷置于“明代”的对立面,所以,他落笔时尚需为朝廷留下几分颜面,更是为为自己留下一条退路,所以称当世仍是“明代”,自己会落第只是暂时还未被发现而已;其二,“暂”字隐含希望,柳七也盼着蛰伏深渊只是暂时的处境,终有一日他会题名于黄金榜上,为众人景仰艳羡。

    生活里的悲哀大抵有两种,一种是得到,另一种是得不到。前者是怕丧失了目标,怕失去了动力,怕已经捧在手里的梦想反而不及幻想中美好,怕这一切如露珠迷雾,经不起艳阳的考验。而关于得不到的痛苦,大多数人都体会过,生命里总有一些遇不到的人、想不通的烦恼、不能释怀的仇恨、无法倾诉的委屈,还有不能成真的梦想。少许人或是看淡了得失,或是哀莫大于心死,从此不再执迷计较,更多的人已在寻梦的路上越走越远。

    柳七如何面对这“得不到”的悲剧呢?于风云际会中大展拳脚的凌云志向已经破灭,他索性转身走向封建卫道士们眼中的“歧途”——“争不恣狂荡”。在此之前他也常常流连教坊妓馆,绝非不惹烟花之人,但极少把功名成就与风流快活对立起来,眼下,他似乎决意放弃风云梦想,一头扎进快温柔乡、活林中去了。从此不论得也好,失也罢,即使只做个布衣词客,风光快活也胜过朝中公卿将相!

    向来有“公卿将相帝王前”之说,最是尊崇荣耀的一品卿相,柳七这一介布衣竟敢自比,大有不把仕途名利放心头的姿态。不再伴着一轮明月两点星继续三更苦读,不再“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地寻找终南捷径,从此以烟花巷陌为家,朝朝暮暮有笙箫歌舞、温床暖榻!如此已是足够风流,更幸运的是在那百媚千红之中,还有意中人可以寻访——他知她心思,她懂他心意,这是怎样的人生福祉,平生畅快事不过如此。与此相比,浮名也不再值得像以前一样贪慕,美酒在手佳人在怀,浅斟低唱,已然心满意足。

    摆脱了功名欲望的纠缠,酒香醉人,红颜暖心,听上去已是人生绝好风光,柳七若真能从此一心一意做个风流浪子、才子词人,或许此后就会少了此后诸多波折和烦恼。所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一心一意果真是世界上最柔软又最强大的力量。

    可偏偏,《鹤冲天》里的满纸狂语不过是无奈的叹息,辛酸的自嘲。终其一生,柳七都不能在到达青云之上与在烟花巷陌里浅斟低唱之间做出果断抉择,他时而心灰意冷,想斩断仕途之念,每每挥剑,想到数年来的辛勤付出就此付诸东流,又有千般不舍。可在这求仕之路走了这么久,依旧遍野昏昏不见曙光,又何来继续坚持的勇气。

    此中纠结如同一场催恋爱,欲舍难弃,欲走又留,兜兜转转中日已暮,秋已凉,漫天星光也蒙了尘埃,最初牵手都会心动的青涩岁月,终于还是被反反复复与来来去去的折腾磨损了模样。这是一场柳七与功名的恋爱,他同很多怀才不遇的文人墨客一样,并非不能承受物质的窘迫、心灵的折磨和岁月的风霜,只怕,踮起脚尖也看不到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徘徊不定,就是厄运的肇始;杀伐决断,向来是少见的能力。柳七就这样时而匿于秦楼楚馆,闭上双眼,假装望不到紫宸殿楼角星垂,时而温一杯美酒大醉一场,唯有醉梦里封侯拜相、功成名就,仿佛日月春秋都陡然鲜亮。他的入仕之心,从来不曾萎谢。

    这一年的八月,九岁的赵祯被立为皇太子,举朝皆贺。已颓丧数日的柳七,突然又有了填词的兴趣。

    星闱上笏金章贵。重委外台疏近侍。百常天阁旧通班,九岁国储新上计。

    太仓日富中邦最。宣室夜思前席对。归心怡悦酒肠宽,不泛千钟应不醉。

    ——《玉楼春》

    《宋史·真宗本纪》记载:“六月壬辰,诏三班使臣经七年者考课迁秩。己亥,诏诸州上佐、文学、参军谪降十年者,听还乡。”又有云,“秋七月壬申,以星变赦天下,流以下罪减等,左降官羁管十年以上者放还京师,京朝官丁忧七年未改秩者以闻。”柳七在《玉楼春》上阕以极大的热情赞颂了宋真宗一系列远佞臣重外官的举措,足见他虽偎红倚翠流连欢场,但对朝中之事还是极为关心。“八月庚寅,群臣请立皇太子,从之。”柳七以“上计”赞之,既赞颂真宗善于纳谏,又是对储君的恭维。

    宋真宗时期国运昌隆,政治、经济、文化都发展到了较高水平,所以柳七在下阕中的一番盛赞倒也不算夸张。那时候国库充盈,物阜民丰,皇帝礼贤下士,深夜仍招来贤臣询问国计民生。对朝中贤臣来说,即便被深夜传唤,为江山社稷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他们也是愿意的。每每问计归来,都是“归心怡悦酒肠宽,不泛千钟应不醉”。

    如此盛世画卷,天下有志之士谁不想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史书上留下深浅痕迹。这之中自有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柳七,夜坐听雨,昼行临风,看花开花落,月缺月圆,还是不能不论得丧。

    高高庙堂,还栖居着他的理想。可栖息寄居之地,终究不是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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