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顾白”靠里他的座位坐好,五匹马同时拖起驿车出发,他感到一阵酩酊淹没他。仿佛一个建筑师设计一座宫殿,他预先安排他的生活。他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灿烂的设想;这座生活之宫高到和天一样齐;宫里金碧辉煌,他深深陷入沉思之中,四外的东西全消失了。
在苏尔顿山坡下面,他看出他们到了什么地方。他们最多不过走了五公里!他忿然了。他放下车窗来看路。他问售票员问了好几次,用多少时间,他们准到。可是他静下来了,待在他的角落,睁开着眼睛。
灯挂在车夫座位旁边,照亮辕马的屁股。往前看去,他只瞥见别的马的鬣毛;马像白浪一样动荡;它们的呼吸把两辕吐成一片雾;铁链子响着,玻璃在架子里颤索着;沉重的车,以一种匀整的步伐,在石道上滚转。或远或近,他们看出一堵仓墙,或者一家小店,孤零零的。有时候走过村子,一家烘面包的炉灶射出好些火光,光的庞大身影在对面别家房舍奔驰。临到换马卸马的时候,有一时寂静极了。有人在上面车篷底下顿脚,同时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用手护着蜡烛。随后,售票员跳上脚凳,驿车又起程了。
来到毛尔芒,听见钟敲一点一刻。
他思索道:“那么今天,就在今天,就要看见了!”
可是,他的希望和他的回忆、劳让、实洼涩勒街、阿尔鲁夫人、母亲全渐渐混在一起。
一阵木板沉重的声音震醒他,驿车穿过沙朗东桥,巴黎到了。于是,他的两个伴侣,一个摘下他的便帽,一个摘下他的围巾,戴上他们的毡帽,谈起话来。第一位,一个红脸大汉,穿着天鹅绒外衣,是一个商人;第二位到都会来请教一位医生;——福赖代芮克害怕夜里委屈了他,自动向他道歉,他的灵魂已经让幸福变温柔了。
车站的码头一定是被水淹了,驿车一直向前走,乡野又在眼边了。远处,好些工厂的高烟筒冒着烟。随后,车转进伊勿里。他们上了一条街;他忽然瞥见先贤祠的圆顶。
翻过土的田地,乱七八糟,好像荒野的废墟。其中砦堡的围墙,活似一条地平线上的肿瘤;路旁的土走道,有些没有枝子的小树,用插满钉子的板条护住。好些化学制造所和木料厂交比为邻。好些高门,仿佛田舍的大门,半掩半开,露出满地粪便的破院落的内部,中间还有成摊的污水。好些牛血颜色的长长酒馆,在第一层楼的窗户之间,挂着两根十字交叉的弹子棒,插在一顶彩色的花冠上;或远或近,有些破灰房,盖了一半,就不要了。随后,两排房不再断断续续的了;赤裸裸的正面,隔若干远,便挂着一根绝大的马口铁的雪茄,表示出卖烟草。好些助产婆的招牌画着一个戴帽子的老婆婆,摇着一个裹在滚花边被窝里的胖娃娃。好些广告覆着墙角,有四分之三撕烂了,迎风飘动着,活像一些破布条罗。过来好些穿着工人衣裳的工人、运酒的货车、送漂洗衣服的榻车、屠夫的肉车;天空落下一阵细雨,寒气袭人,天灰白一片,可是两只他以为等于太阳的眼睛,在雾后辉耀着。
驿车在关口停了许久,因为这里挤了一堆卖鸡蛋的、运货的和一群羊。哨警翻下大衣的帽子,在他的岗位前,走来走去取暖。税吏爬上车顶,吹起了一支小喇叭。驿车达达奔下马路,车轭敲打着,皮带子飘舞着。长鞭子在潮湿的空里噼啪响着。售票员高声喊着:“车来啦!车来啦!噢嗐!”扫地的人闪在一旁,走路的人往后一跳,泥溅着车窗,驿车和垃圾车、轻马车、公共马车交错着。植物园的栅栏终于在眼前了。
浅黄的塞纳河差不多涨到桥身。河水散出一阵清新的气息。福赖代芮克使全力吸着,欣赏着这似乎含有爱流和理智放射的巴黎的宜人空气。看见第一辆街车,他感动了。他甚至爱那点缀着谷梗的酒店的门限、揩皮鞋的和他们的匣子,杂货铺的伙计摇动他们烧咖啡的用具。有些妇女在雨伞底下小步急走;他斜出身子分辨她们的面孔,阿尔鲁夫人也许有事出外走走。
商店排成队,行人加多了,声音越发强了。走过圣·白尔纳码头、杜尔内勒码头和孟特贝洛码头,驿车走向拿破仑码头;他想看看他的窗户,可是太远了。随后由新桥过了塞纳河,一直下到卢佛宫;然后,穿过圣·奥劳赖街、小场十字街和布路洼街,他们来到雄鹭街,进了旅馆的院子。
为了使他的愉快持久些,福赖代芮克尽可能地慢慢穿衣服,他甚至步行到孟马尔特马路;想到回头就看见石匾上所爱的名字,他微笑了;他抬起眼睛,玻璃窗没有了,画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他跑到实洼涩勒街,阿尔鲁先生和夫人不在这里住了,一个街坊女人在看门;福赖代芮克等着门房;他临了露面了,不是原来那个人。他一点不知道他们的住址。
福赖代芮克走进一家咖啡馆,一边用午饭,一边翻阅《商业年鉴》。有三百阿尔鲁,可是没有雅克·阿尔鲁!他们到底住在什么地方?白勒南应当知道。
他一直奔上浦洼骚尼耶关厢,他的画室。门上没有铃也没有环,他只得用拳头使力捶,呼唤,喊叫。回答他的只有空洞一片。
他随即想到余扫乃。可是到什么地方寻找那样一个人?有一次,他一直陪他陪到他情妇的房子,福勒吕街。来到福勒吕街,福赖代芮克发觉自己不晓得那位小姐的名字。
他向警察厅求救。他一个楼梯一个楼梯跑,一个公事房一个公事房间。问询处关了门。人家叫他明天再来。
随后他走进所有他能够发现到的画铺,问他们认识不认识阿尔鲁。阿尔鲁先生不做这行生意了。
最后,又失望、又疲、又病,他回到他的旅馆睡下。临到把身子伸进被窝,一个念头让他欢喜得跳了起来:
“罗染巴!我多傻,就没有想到他!”
第二天,从七点钟起,他就到了胜利圣母街一家烧酒铺子前面,罗染巴常爱在这里喝白酒的。铺子还没有开门;他在附近踱了一遭,过了将近半小时,又走来看看。罗染巴从里面出来。福赖代芮克赶向街心。他甚至相信远远瞥见他的帽子;一辆柩车和一些送殡的马车拦住他。好容易障碍过去了,幻象也消失了。
幸而他想起公民每天十一点整在喀永广场一家小饭馆用午饭。问题在忍耐;他从交易所漫步到玛德兰,从玛德兰漫步到吉穆纳斯剧场溜来溜去溜个没完,然后十一点整,福赖代芮克走进喀永广场的饭馆,以为一定在这里寻见他的罗染巴。
掌柜傲声傲气道:
——不认识!
福赖代芮克一定说有;他接着道:
——我不认识他,先生!
横眉往上一扫,头摆了摆,显出神秘的样子。
不过,他们最后相晤,公民曾经提到亚力山大咖啡馆。福赖代芮克吞了一块布芮奥实[142],跳上一辆街车,问车夫知不知道,在圣·热勒维耶勿坡上什么地方,有一家亚力山大咖啡馆。车夫把他领到福朗·布尔日洼·圣·米晒耳街,一个叫做这个名字的铺子;听到他问:“请问,罗染巴先生,有吗?”咖啡馆老板带着一种例外殷勤的微笑回答他道:
——我们还没有见他来,先生。
同时向他那柜台里坐着的太太使了一个眼色,便立即转向钟道:
——不过我们会见到他的,我希望从现在起,十分钟,顶多一刻钟就成了。赛勒斯旦,快点儿,报纸!——先生想用点儿什么?
虽说什么也不想吃,福赖代芮克吞了一杯甘蔗酒,随后又是一杯樱桃酒,又是一杯橘皮酒,又是各式各样的橙汁甜酒,冷的热的全有。他读完当天的《世纪报》[143],重读一遍;他考校《沙芮法芮》的讽刺画,考校到纸面的粗细;最后,广告他也背出来了。不时走道有靴子响,一定是他了!某个人的形影的侧面投在玻璃上;然而总又过去了!
为了解除无聊,福赖代芮克换换位子;他去坐到紧底,坐到右面,坐到左面;他坐在凳子中央,两只胳膊伸开。可是一只猫轻轻蹂着椅背的天鹅绒,忽然跳起来,去舔盘子上面的酒渍,吓了他一跳;主人的孩子,一个四岁的惹人厌的小东西,在柜台的台阶拿着一个木铃玩耍。他的母亲,面色略带苍白的矮小女人,一嘴烂牙,蠢蠢地微笑着。罗染巴到底干什么去了?福赖代芮克等着他,勾起一阵无边无涯的窘闷。
雨打着车顶,雹子一样在响。扯开纱帘,他看街心可怜的马比一匹木马还要发呆。水聚大了,在轮子的两辐中间流着,车夫避在车篷底下打着盹;可是,唯恐他的雇主溜掉,他不时推开一半铺门,淋得就和一条河一样;——假如视线能够破坏东西的话,福赖代芮克倒真想拿眼睛盯住钟,就此把它熔了。然而它走着。那位亚力山大前后踱着,重复着:“他就要来了,看吧!他就要来了!”为了分他的心,向他演说,谈论政治。他甚至殷勤到对他提议玩多米诺骨牌。
最后,四点半了,福赖代芮克从午时就在这里,他一跃而起,说他不再等下去了。
咖啡馆的老板天真的模样回道:
——我自己也有点儿莫明其妙,这是第一回勒都先生不见来!
——怎么,勒都先生?
——可不是,先生!
福赖代芮克气急道:
——我说的是罗染巴!
——啊!真对不住!你弄错了!——不是吗,亚力山大太太,先生说:勒都先生?
于是,转问伙计道:
——你也听见了,跟我一样,你没有吗?
不用说,为了报复他的东家,伙计仅仅微笑了一下。
福赖代芮克重新叫车夫上路,气自己糟蹋时间,恨公民恨到牙痒痒,求他出现又像求一尊神出现,他下了决心要把公民从最远的洞底揪出来。他的马车使他感到难受,他把它打发掉:他的思维纷乱了;随即,所有他听见那蠢东西说起的咖啡馆的名字,一下子全跃上他的记忆,好像千百烟火的碎屑:嘉斯喀咖啡馆、格峦拜咖啡馆、哈勒布咖啡馆、包尔德莱烟酒店、哈法乃、哈勿赖、摩登牛肉、德意志酒铺、毛赖勒母亲;他一家一家全光顾了。可是,来到一家,罗染巴才出去;另一家,他也许就来;第三家,半年没有看见他了;有个地方,说他昨天订了星期六一只羊腿。最后,来到卖柠檬水的渥提耶,福赖代芮克一开门,和伙计碰在一起。
——你认识罗染巴先生吗?
——怎么,先生,我认识他吗?就是我,天天伺候他老先生。他在楼上哪;他吃完了晚饭!
胳膊下面夹着饭巾,掌柜自己拢近道:
——先生,你打听罗染巴先生?他方才还在这儿。
福赖代芮克咒骂了一声,可是老板说他会在布特维兰寻到他,百无一失。
——我给你担保他在!他比平时早走了一刻,因为他跟别人约好了有事商量。不过,听我说,你会在圣·马丁街九十二号,布特维兰那边找得见他的,院子紧里,靠左,第二个台阶,底层,右门!
他最后看见他了,隔着烟斗的烟云,一个人,在台球桌子后边末一个饭间紧里,面前一杯啤酒,下巴低着,思维的姿态。
——啊!我寻你寻了好久,你!
无动于衷,罗染巴只向他伸出两个指头,好像昨天才看见他,就国会开幕说了几句无足轻重的话。
福赖代芮克打断他的话,尽他的力量做出自然的样子,向他道:
——阿尔鲁好吗?
回答来得慢悠悠的,罗染巴用他的饮料漱着口。
——是的,不坏!
——他住在什么地方,现在?
公民诧异道:
——就在……渔妇天堂街。
——多少号?
——三十七号,还用说,你真可笑!
福赖代芮克站了起来:
——怎么,你这就走?
——是的,是的,我得跑一趟,有一桩事我忘了!再会!
福赖代芮克从烟酒店奔往阿尔鲁那边,好像一阵热风卷起他,带着梦中感到的奇特的轻适。
他不久就来到二层楼一家门前;铃响着;一个女仆出现了;第二道门打开;阿尔鲁夫人坐在炉火旁边。阿尔鲁跳起来,吻着他。她的膝头有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小孩子;女儿如今和她一般高,站在壁炉的另一侧。
阿尔鲁从腋下提起他的儿子道:
——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先生。
他逗儿子玩了一会儿,把他往空里高高一扔,用手把他接住。
阿尔鲁夫人喊道:
——你要摔死他!啊!我的上帝!别闹了!
可是,阿尔鲁赌誓没有危险,继续扔着,甚至用他家乡马赛的方言,说些疼他的话。“啊!好乖乖!我漂亮的小莺儿!”随后他问福赖代芮克,为什么他许久没有给他们写信,他在那边有什么可做的,他为什么回来。
——我呐,现在,亲爱的朋友,我是瓷器商。不过谈谈你!
福赖代芮克的借口是一桩拖久的案子,母亲的健康;他特别说是由于后者,为了引人注意自己。总之,他在巴黎住下了,这次住定了;他没有提起承继财产一个字,——唯恐伤害他的过去。
窗帘犹如木器,是栗色羊毛的锦缎;靠着长枕,有两个小枕贴在一起;炭上烧着一把小水壶;灯放在柜子边沿,罩子弄暗了房间。阿尔鲁夫人穿着蓝的厚西班牙细羊毛便服。眼睛转向灰烬,一只手搭在小孩子的肩膀,她用另一只手解着他的小袄;小东西穿着衬衫,一边哭,一边摇头,倒像小亚力山大先生。
福赖代芮克原先期待一见面会感到十分喜悦;——不过人一离开乡土,热情就萎谢了,看见阿尔鲁夫人不复在他所熟识的环境之中,他觉得她丢了点儿什么东西还纷纷零零,就仿佛堕落了,总之不是原来的人了。他为自己的心的平静感到惊奇。他打听一些老朋友,例如白勒南。
阿尔鲁道:
——我不常见他。
她接着道:
——我们不像从前那样招待客人了!
这是关照他,他们不再邀请他了吗?不过,阿尔鲁一腔热诚,责备他不随时来和他们一同用饭;他解释他为什么改变营业。
——在我们这样一个颓废时期,你想干得出什么?古典画派过时了!再说,什么地方都可以安插艺术!你知道,我,我爱“美”!随便哪一天,我一定带你到我厂里来。
他立刻就要指给他看他底层存放的若干产品。
盘子、锅、碟子和盆摆满了地板。靠墙立着些浴室和梳妆室用的大方石砖,上面有文艺复兴风格的种种神话的故事,当中是一对架子,顶着天花板,摆满了盛冰的坛子、花瓶、烛台、小花盆,和一些多色的高大的小像,不是一个黑人,便是一个蓬巴杜式的牧羊女孩子。阿尔鲁的讲解让福赖代芮克腻烦。他是既冷且饿。
他跑到英吉利咖啡馆,阔阔气气地叫了一份晚餐,一边吃,一边向自己道:
——我在家乡白白痛苦了一场!她差不多连我认都不认识!不愧是一个老板娘!
于是,他突然高兴起来,下了些自私的决心。他觉得他的心和他的肘子靠着的桌子一样硬。那么如今,他能够投身人海,不用害怕了。他想到党布罗斯夫妇;他要利用他们的;随后他想起戴楼芮耶。“啊!随他去,活该!”然而,他打发人给他送去一封短笺,约下明天王宫见面,在一起用午饭。
至于这位先生,命运并不怎样好。
参加教授资格甄别,他呈上一本“关于遗嘱法”的论文,他主张立遗嘱要尽量加以限制;——他的对方激他说了好些傻话,他说了许多话,但没有改变考试员的态度。随后轮到讲解,机运给他安排的一课是“时效”。讲到这上面,戴楼芮耶发挥了一些可怜的理论;旧证应当和新证同样提出;为什么不满三十一岁,所有者就不能够提出他的名义,财产就要被剥削掉?这是把忠厚人的安全交给暴富的窃贼的承继者。一切不公平都由于引用了这种权利,这种权利其实是专制,是滥用暴力!他甚至于喊道:
——让我们把它废掉;然后法兰克人[144]就不凌压高卢人,英吉利人不再凌压爱尔兰人,美国人不再凌压红种人,土耳其人不再凌压阿拉伯人,白人不再凌压黑人,波兰人……
主席拦住他道:
——好啦!好啦!先生!我们过问不着你的政治意见,你随后写来好了!
戴楼芮耶不肯缴上去。然而这不幸的民法第三部的第二十章,成为他一座山一样的障碍。他草拟了一部巨著,《时效为人民自然权与法权的基础论》;他钻研都鲁、罗皆芮屋斯、巴勒布斯、麦尔兰、法柴叶、萨维尼、陶浦龙,和若干其他作者,[145]头也晕了。为了钻研更方便起见,他辞掉书记长的位置。他的生活全仗给人补课,制造论文;平时练习讲演,他激烈的言论吓住保守党,也吓怕了所有信奉基佐先生的年轻的理权派[146],结果在某一社会,他居然有了名声,但其中多少搀着点儿对于他本人的不信任。
他来到约好的地方,穿着一件加红法兰绒条子的宽大衣,和赛耐喀从前穿的那件一样。
因为行人过往,他们顾虑礼貌,没有长久在一起吻抱;他们臂挽臂,眼底含着泪,快快活活笑着,来到外福尔。看到就剩他们两个人了,戴楼芮耶喊道:
——啊!家伙!如今我们要好好过了!
福赖代芮克不欢喜他这种立即和他的财产结合的姿态。他的朋友对他们两个人过分表示欢悦,对他一个人却没有表示够。
随后戴楼芮耶讲起他的失败,渐渐说到他的工作、他的生活;谈到自己,他是艰苦卓绝;谈到别人,他是刻薄忿懑。他全不中意。没有一个在职的人员不是一个傻瓜或者一个流氓。为了一个没有洗干净的杯子,他向伙计大发脾气;福赖代芮克稍微责怪了他一句,他就道:
——这些东西一年赚你六千到八千法郎,是选举人,也许有被选的可能,家伙,我会为他们麻烦我自个儿!啊!不!不!
随即和颜悦色道:
——不过我忘记我在同一位资本家谈话了,一位孟道尔,因为如今你是一位孟道尔了![147]
谈到遗产,他的意见是:旁系的承继(本身不公平,虽说他为他的承继高兴),临到下一回革命,有一天要废掉的。
福赖代芮克道:
——你相信就要革命吗?
他回答道:
——准没有错儿!这不能够持久下去的!大家太受罪了!我一看有些人受苦受穷,例如赛耐喀……
福赖代芮克想道:“老是赛耐喀!”
——可是,有什么新的?难道你还照样儿爱阿尔鲁太太!过去了,嗯?
福赖代芮克不知道怎么回答,闭住眼睛,低下了头。
说起阿尔鲁,戴楼芮耶告诉他,他的杂志现在归余扫乃办;他把它改了,叫做:《艺术》,“文学社,合股公司,每股一百法郎;公司资本:四万法郎”,每一股东有权在这里披露他的稿件;因为“公司目的在发表新进作家的作品,减除才能或天才者痛苦的危机之压抑,等等”,你看他多荒唐!不过有些事倒可以干,就是提高这个杂志的语调,然后,编辑不换,杂志总说出下去,冷不防给订户改成政治杂志送去;花钱不会大的。
——你怎么想,来!你不想插一手儿进来?
福赖代芮克不拒绝这个提议。不过必须等候他把事安排停当。
——到了那时候,你要用钱的话……
戴楼芮耶道:
——谢谢,我的孩子!
随后,他们吸着西班牙雪茄,肘子拄着天鹅绒窗台。太阳熠耀着,空气温和,成群的飞鸟落在花园里;铜像和石像经雨洗过闪闪发亮;好些披饭巾的女仆坐在椅子上谈天;他们听见小孩子的笑声,喷泉不断在潺湲作响。
福赖代芮克觉得戴楼芮耶的辛酸乱了他的心;不过,受制于周流在血管里的酒力,半睡、麻木、全脸承受阳光,他仅仅感到一种无边迷离、恍惚的适意——就像一棵吸饱了热量和水分的植物。戴楼芮耶半合住眼皮,茫然往远里望着。胸脯胀起,他开口道:
——啊!从前好多啊,站在那边一张桌子上,喀米叶·戴穆南[148]鼓动人民朝巴士底狱进军!人在那时候才叫活着,能够表白自己,证明自己的力量!律师统帅将军,叫化子鞭打帝王,如今……
他收住口,随即忽然道:
——得了!未来大得很!
他在玻璃上敲着冲锋的节奏,诵着巴泰勒米的几行诗:
巨灵以有力的步伐,毅然前进,
四十年后,搅乱你的脑壳,
她要重新出现,那可怕的议会。[149]
——其余的我不知道了!可是天晚了,我们分手好吗?
在街上,他继续宣讲他的理论。
福赖代芮克没有听他,注意铺子门面适于他布置房间的布帛和木器;或许因为想到阿尔鲁夫人,他在一家洋货店陈列的商品前,当着三个瓷碟,停住脚。它们上面煊染着曲线的黄花纹,射出金属的光亮,每个值一百艾居。他把它们放在一边。
戴楼芮耶道:
——我,要是你的话,我倒要买些银器,让人看见我爱身外之物,好因此知道我出身贫寒。
一看只有他一个人了,福赖代芮克就到著名的包玛戴尔,订了三条裤子、两件上衣、一件皮大衣、五件背心;随后,上一家鞋店,一家衬衫铺子,一家帽店,到处吩咐他们尽力往快里赶。
三天之后,黄昏,从勒·阿弗尔回到寓所,他看见他的衣服齐备了;急忙穿上试试,他决定立时拜访党布罗斯去。不过时候太早了,八点钟还不到。
他向自己道:“我到哪一家呢?”
阿尔鲁一个人站在镜子前面,正在动手刮胡子。他向他提议,领他到一个他会开心的地方;听他说起党布罗斯,他接着道:
——啊!那再好没有了!你会在那儿见到他的朋友的;来吧!好玩得很!
福赖代芮克辞谢,阿尔鲁夫人听出他的声音,隔着板壁问他日安,因为她的女儿不舒服,她自己也在难过;他听见一个调羹碰着杯子的声音,以及病人屋子里轻轻搅动东西的颤响。随后,阿尔鲁进去同他的女人告别。他举了一堆理由:
——你明白事情严重!我非去不可,我必须走一趟,他们在等我。
——去,去,我的朋友。开心去吧!
阿尔鲁唤来一辆马车。
——王宫!孟邦西耶画廊,七号。
然后,倒在垫子上:
——啊!我真累,我的亲爱的!我会累死的。好在,我可以对你讲,对你。
他俯向他的耳朵,神秘地:
——我打算研制中国紫砂。
他随即解释什么叫做釉和文火。
来到实外商店,伙计给他提上一只大篮子,他叫放在车上。然后他为“他的可怜的太太”选了些葡萄、菠萝蜜、各种新奇的食品,吩咐明天一早送去。
他们随后来到一家戏装店;他们要的是跳舞的服装。阿尔鲁选了一身蓝绒衣裤,一条红辫子;福赖代芮克选了一件带风帽的长外套。他们走下拉法勒街,来到一家二楼有彩灯照耀的房子前面。
一到楼梯底下,他们就听见小提琴的响声。
福赖代芮克道:
——你把我带到什么鬼地方?
——看一个好姑娘!别害怕!
一个小厮给他们打开门,他们走进前厅,椅子上扔满了大衣、披风、围巾。一个年轻女人,穿着路易十五时代的新式服装,正在这时穿过前厅。这是女主人罗丝·安乃特·布隆小姐。
阿尔鲁道:
——怎么样?
她回道:
——成了!
——啊!谢谢,我的天使!
他想吻她。
——留神呀,糊涂虫!你要弄坏我的化妆!
阿尔鲁介绍福赖代芮克。
——往里请,先生,欢迎你来!
她掀开她后面一条门帘,大声大气地喊道:
——阿尔鲁老爷,烧饭的,还有一位大少爷,他的朋友!
先是灯光照花了福赖代芮克的眼睛;他只看见绸缎、天鹅绒、赤裸的肩膀,一大堆颜色随着音乐摇摆;乐队用花木遮住,排在挂着黄缎子的墙壁之间;墙上这里那里,有些铅笔画像,和路易十六时代格式的水晶火炬架。好些高灯,褪了光泽的圆球活像雪球,照着角落墙几上的花篮;——对面,穿过一间更小的屋子,辨出第三间屋子的床,盘绞的床柱,床头一面威尼斯镜子。
跳舞停止了;看见阿尔鲁顶着他的篮子进来,响起好些喝彩的声音,一片欢呼;篮子里面的食品在中央高高凸起。——“小心头上的灯!”福赖代芮克抬起眼睛:这是装潢工艺社的老萨克斯挂灯;往日的回忆来到他的脑子;可是一个便服常备军步兵,带着新兵自来有的那种傻里傻气的模样,直挺挺立在他的面前,张开两条胳膊表示惊异;虽说一片可怕的特别尖的黑髭改了他的面相,他认出是他的老朋友余扫乃。一半阿尔萨斯[150]的方言,一半黑人的土话,浪子不住同他道喜;把他唤做他的联队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福赖代芮克张皇失措,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是。一条弦弓在一张小书桌敲了敲,跳舞的男女各自站好了。
他们有六十人左右,女人大半扮做村妇或者侯爵夫人,男子差不多全是年富力强的,穿着货车夫、脚行或者水手的衣裳。
福赖代芮克依墙而立,看着他面前的四人对舞。
一个老花花公子,扮威尼斯首席官,穿着一件紫缎长袍,和罗莎乃特[151]跳舞。她穿着一件绿上衣,一条绒线裤衩,脚登金马刺软靴。迎面一对,一个插了好些土耳其弯刀的阿尔鲁提人[152],和一个蓝眼睛的瑞士女人,牛奶一样白,鹌鹑一样肥,露出衬衫和红抹衣。一个歌剧院金黄头发的高个儿舞女,头发一直垂到腿弯,为了引人注意,扮做野蛮女人;她的棕色紧领上衣,只有一条皮带裹腰,腕上戴着好些琉璃镯子,头戴一顶夺目的假金冠,上面插着一把高高的孔雀羽。她前面是一位浦里沙尔,穿了一件大到可笑的黑衣服,用他的肘子敲着他的鼻烟盒打拍子。一个瓦多式[153]的小牧童,眼睛像蓝天一样蓝,皮肤像月光一样银白,拿他的牧杖碰着一个装扮希腊酒神女祭司的酒神杖;后者戴着葡萄冠,左胸披着一张豹皮,蹬着一双金带子的厚底靴。在另一边,一个波兰女人,穿着一件粉红天鹅绒短衫,一双白皮绕着的玫瑰色小靴紧紧扣住她的珠灰丝袜,上面飘拂着她的纱裙。她微微笑向一个四十岁的大肚子,扮做一个合唱队的小孩,高高蹦跳,一只手挽起他的白教衣,另一只手揪住他的小红帽。然而皇后、明星,要算琭琭小姐,公共舞厅的著名舞女。因为如今她阔了,她穿着一件纯黑的天鹅绒上衣,镶着一圈宽花边领子;她的罂粟色宽大绸裤,贴住她的屁股,用一条毛线带子束在腰上,沿着线缝有些真的小白茶花。她的苍白面容,有点儿虚肿,高鼻子,加上她的假辫子的零乱,一顶歪扣在右耳朵的男灰毡帽,显得越发气势凌人;她每跳一下,她镶着金刚石小环的舞鞋差不多就碰上她的邻人的鼻子。一位中世纪的高大子爵,全身裹在一副铁甲之中。还有一个天使,手里握着一把金剑,背上扎着两只天鹅翅膀,一来一去,时时丢掉装扮成路易十四时代的骑士,男舞伴,闹不清楚位次,一直搅乱人家跳舞。
看着这些人,福赖代芮克感到有一种遗弃的情绪,一种杌陧。他依然思念阿尔鲁夫人,觉得自己在参加什么于她不利的阴谋。
四对舞结束,罗莎乃特女士走到他面前。她有点儿气喘;她的肩胛镜子一样光泽,轻轻在她的颔下涌起。
她道:
——你,先生,你不跳舞?
福赖代芮克谢罪,说他不会跳舞。
——真的!不过跟我呢?一定吗?
于是,一条腿拄着地,一个膝盖往里一弯,左手抚着她剑柄的珍珠托手,她端详了他一分钟,一半请求,一半嘲弄的神气。最后她说了一句“晚安”,打了一个旋,不见了。
福赖代芮克不满意自己,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开始在跳舞厅走来走去。
他走进内室,墙上挂着野花捧的暗蓝缎子,同时天花板有一个镀金的木圈,里面的碧空露出好些小爱神,在羽绒似的云霞上玩耍。这些精致的布置,今日罗莎乃特那样的女人也许看不上眼,却摄住了他的心目;他赞美一切:假牵牛花装潢着镜子的边缘,壁炉的帘子,土耳其的睡椅,和墙凹处一座挂着玫瑰色缎子的白罗顶帷帐。好些嵌铜的乌木家具点缀着寝室,在一个覆着天鹅皮的低坛,立着鸵鸟羽装潢的挂幔子的大床。好些针垫插着宝石头的针,盘子上拖着些戒指,一个三根小链挂着的波希米亚坛子发出光,照亮阴影里镶着金圈的小盒和银匣。从一座半开的小门,望见一座花房,占了一个平台的全幅面积,末端是一座鸟房。
这里正是一个寻欢的地方。他的青春骤然叛离了,他发誓要加以享受,抖擞起精神来;随后,回到客厅。如今人越发多了(全仿佛在一种明光闪闪的尘埃之中骚动),他站直了,端详人家跳舞,着眼睛往细里看,——吸进妇女浓郁的香气,仿佛一个散开的巨吻在周流。
可是在门的另一边,白勒南靠近他;——盛装的白勒南,左臂插在胸口,右手拿着他的帽子和一只撕破的白手套。
——嗐,好久没有看见你了!家伙你在什么地方?旅行去了,意大利是不是?俗气,嗯,意大利?不像人吹的那样玄吧?管它哪!随便哪一天,把你的素描带给我看,怎么样?
不等他回答,画家就说起自己来。
他大有进步,完全承认“线条”胡闹。在一件作品里面,我们不应当过分追求“美”和“一致”,要追求也只有人物的性格和差异。
——因为一切生存在自然之中,所以一切是正当的,一切是造型的。问题只在抓紧了色符,诀窍全在这儿。我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用肘子碰他一下,重复好几遍道:
——我发现了这个秘密,你看!现在请看这个跟一个俄罗斯车夫跳舞,梳着斯芬克司头的小女人,整饬、干枯、固定、全是棱面[154],全是生硬的色调:眼睛底下是靛青,脸颊是一层朱砂,太阳穴上是深灰;噼!拍!
他用拇指在空里来了几刷子。一个女鱼贩子,穿着一件樱桃色袍子,脖子挂着一个金十字架,背上结着一件细麻布围巾——他指着她,继续道:
——至于这个胖女人,只是圆弧而已;鼻孔张的跟她帽子的翅膀一样,嘴角向上吊起,下巴往下一拉,全是肥胖、消溶、丰盈、平静、显赫,一幅真正的卢本斯[155]画!不过,她们是完美的!典型在哪儿呢?
他越说越来劲:
——什么叫美人?什么叫做美?啊!美!请你告诉我……
福赖代芮克打断他的话,向他打听一个雄山羊面孔的小丑,他正在向跳牧羊舞的人们赐福。
——平凡之至!一个鳏夫,三个孩子的父亲。他连裤子也没有给他们穿,成天在俱乐部混,跟女用人睡觉。
——那位穿十八世纪法官衣服,在窗口同一位庞巴杜侯爵夫人谈话的是谁?
——那位侯爵夫人是旺达尔太太,吉穆纳斯剧院从前的女戏子,威尼斯首席官巴拉曹伯爵的情妇。他们在一起有二十年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她的眼睛美,这女人!至于她旁边的公民,大家把他叫做海尔比尼队长,老家伙的一个老朋友,他全部财产也就是他的十字宝星跟他的恤金,给举行大典的工女充叔叔,安排决斗,在市里用晚饭。
福赖代芮克道:
——一个坏蛋?
——不!一个老实人!
——啊!
画家还给他讲论别人,便见一位先生,和莫里哀的医生一样,穿着一件黑十字毛呢大袍,可是从上到下敞开,露出他所有不值钱的珠宝:
——你看这家伙是戴·罗吉医生,气自个儿没有名,写了一本医学的性书,甘愿在人群给人揩鞋,偏又慎重将事;真还有那些贵夫人崇拜他。他跟他的女人(那个穿灰袍子的瘦领主夫人),不管是哪儿的大小公共场所,全一道挤了进去。别瞧家里费用不够,他们也有“一天应酬”,——读诗的艺术茶会。——小心!
说实话,医生到了他们面前;不久,他们三个人把客厅门口形成一个谈话的地方,余扫乃过来参加,随即是野蛮女人的情人,一个年轻的诗人,披着一件弗朗索瓦一世式样[156]的短大衣,露出他的最窳弱的骨骼,最后又来了一个聪颖少年,扮做边疆的土耳其人。不过,他的黄袖章的军衣在游方牙医的背上旅行太久了,他打褶的肥裤的红颜色褪得太厉害了,他的鞑靼式的包头巾缠得犹如一条鳗鱼,也太寒伧了,总之他全副行头如此可怜而又如此成功,妇女决不掩饰她们的厌恶。医生为安慰他,大大恭维了他的情妇卸货女人一顿。这位土耳其人是一位银行家的少爷。
在两次四对舞之间,罗莎乃特走向壁炉。其间一张沙发坐着一个臃肿的小老头,穿着金纽扣的栗色礼服。他的两颊虽说萎了,下垂在他高而白的硬领上,他的头发还是金黄颜色,自然鬈曲,仿佛一只卷毛小狗的毛,把他衬轻佻了。
她俯向他的脸,听他说话。随后,她给他倒了一杯果子露;他的花边袖子比绿上衣的袖口还要长,没有东西再比底下的手可爱了。老头子喝完了,吻着她的手。
——这是吴坠先生,阿尔鲁的街坊!
白勒南笑道:
——他教坏了他!
——怎么来的?
一个龙玉冒的车夫搂住她的腰,回旋舞开始了。于是,坐在客厅四周小凳的妇女,全翩然顺次站起;她们的裙裾、她们的肩巾、她们的头饰,开始旋转。
她们在他身旁旋转,福赖代芮克辨出她们额头的汗珠;——这个回旋的动作越来越快,协调,令人晕眩,使他神魂颠倒,产生了好些别的意象,同时她们来来去去,令人眼花缭乱,按照各自的美丽,每人呈出一种特殊的刺激。那位波兰女人,懒洋洋地慵逸的模样,引起他胸贴胸,两个人全在雪地跑冰车的欲望。那位瑞士女人,挺直身子,低下眼皮,在她回旋的步伐之下,展开一幅,在一座湖畔,在一所小木屋里消闲作乐的景象。随后,那位女祭司,忽然把她的头连棕色的发向后一仰,让他梦想到那些活活把人吞下去的爱抚,在夹竹桃的林子,赶上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听着凌乱的鼓声。那位女鱼贩子,随不上太快的节奏,喘着气,大笑着;他倒愿意同她在包尔实隆喝酒,两手揉搓她的围巾,犹如当年承平时节。可是那位卸货女人,脚趾轻飘飘的,差不多连地板也不蹭,好像把近代爱情(有一种科学的正确,一只鸟的灵活)所有的精巧窝藏在四肢的柔活和面孔的严肃之中。罗莎乃特旋转着,拳头拄着屁股;两个结头的长辫在她的硬领上跳掷着,向她的四周放射鸢尾的粉末;每一旋转,她的金刺马距的尖尖险些点着福赖代芮克。
临到回旋舞的最后一段和乐,法提腊斯女士出现了。头上蒙着一块阿尔及利亚帕子,额前垂着好些皮阿斯特[157],眼边涂着锑,一件黑毛呢大衣兜住她发亮的包银箔的裙子,手里拿着一个扁鼓。
她背后走着一个高个儿少年,穿着但丁的古装;他是(她如今不再有所隐藏了)阿朗布拉从前的歌手,——原来名字是奥古斯特·戴拉玛尔,其后根据他增高的荣誉,先叫做安泰老尔·戴拉玛尔,又改做戴勒玛,改做白勒玛尔,临了是戴勒玛尔;因为他离开小舞场,来到剧院,甚至初次在昂比居剧院露面,演《渔夫卡斯巴尔道》,大出风头。[158]
瞥见他,余扫乃皱紧眉头。自从人家拒绝了他的剧本,他就憎恨戏子。他说,大家想象不出那些先生们的虚荣,特别是这一位!——“大模大样,请看这份儿神气!”
戴勒玛尔向罗莎乃特微微一鞠躬,便倚着壁炉,动也不动,一只手放在心上,左脚向前,眼睛向天,他的镀金桂冠套在他的风帽上,竭力使他的目光含有许多诗意,来勾引贵夫人们。大家远远围住他兜成一个大圈子。
法提腊斯吻了许久罗莎乃特,走去求余扫乃就风格的观点,重新看一遍她想发表的一本教育著作《少年花环》,一本文学和伦理学集子。这位文人答应帮忙。然后,她问他能不能够在他接近的报章随便捧一下她的朋友,甚至将来邀他演一个角色。余扫乃一听这话,竟忘了取一杯五味酒喝了。
酒是阿尔鲁拌的;后面随着伯爵的小厮,捧着一个空盘,他心满意足地把酒献给大家。
等他走过吴坠先生前面,罗莎乃特止住他。
——怎么样,那桩事?
他脸红了红;最后向老头子道:
——我们的女朋友告诉我,你会帮……
——怎么了,我的街坊!随便什么忙,全成。
党布罗斯先生的名字出了口;他们彼此低下声谈话,福赖代芮克听不大清楚;他踱向罗莎乃特和戴勒玛尔一同说话的地方,壁炉的另一个角落。
戏子长了一张俗脸,就像剧院里专为人远看的布景;另外还有一双厚手,大脚,一个肥大的下巴;他毁谤最有名的演员,把诗人看做他的下属,一来就说:“我的声调、我的容貌、我的才赋,”并在他的演说上涂些他自己不大了然,而又心爱的字句,例如“颓废、相似与同质”[159]。
罗莎乃特听他讲,头微微点着,表示赞同。她的粉颐上,可以看见叹赏笑容;同时她的亮眼睛,有什么形容不出的颜色的湿东西,网一样悬着。那样一个人怎么能够把她魔住?福赖代芮克心里激起蔑视的念头,也许由于克制自己对于他的羡忌,越发蔑视他了。
法提腊斯女士如今和阿尔鲁在一起;一边不时纵声大笑,一边飞一眼望着她的女朋友,同时吴坠先生也用眼睛兜着她。
随后,阿尔鲁和法提腊斯不见了;老头子过来和罗莎乃特低低说话。
——好吧,是的,就那么办了!让我安静一下子。
她求福赖代芮克到厨房看一下阿尔鲁在不在。
一大排盛满一半的玻璃杯盖着搁板,坛子、锅、比目鱼鏊、煎炒镬,全在跳跃。阿尔鲁不分上下地呼唤听差、压芥末酱、尝汤、同女仆开玩笑。
他道:
——得,告诉她全齐了!我就吩咐上菜。
大家不跳舞了,女人方才坐下,男子散着步。挂在客厅中间一个窗户的帘子,被风吹臌了;那位狮身人面不顾大家的劝告,把她汗淋淋的胳膊当着风眼摆开。可是罗莎乃特在什么地方?福赖代芮克往远处找,一直找到内室和寝室。有些人,要单自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在一起,逃到这些地方。影子和呢喃揉在一起。手帕下面掩着小声地笑,抹胸边沿恍惚瞥见扇子的颤索,慢悠悠的,好像受伤的鸟在摇晃翅膀。
走进花房,他看见靠近喷泉,在一棵杯芋的大叶子底下,戴勒玛尔平平伏在帆布安乐椅上;罗莎乃特坐在旁边,手放在他的头发里面;他们彼此端相着。就在同时,阿尔鲁从另一边,鸟房那边进来。戴勒玛尔一下子跳起,随后头也不回,放平步子,走出去;甚至在门边停住,掐下一朵木槿花,点缀他的钮孔。罗莎乃特俯下了脸;福赖代芮克看着她的侧面,瞥清她在哭泣。
阿尔鲁道:
——瞧!你怎么了?
她耸耸肩,不回答。
他接着道:
——是为了他吗?
她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吻着他的前额,缓缓道:
——你明白我永久爱你的,我的大小子。我们别往这上头想了!去用夜饭吧!
一盏燃着四十支蜡烛的铜挂灯,照亮饭厅;四壁消失在挂着的旧瓷器下面;这片强光,笔直射着小菜和水果,把摆在桌布当中的一条绝大的比目鱼也越发映白了,桌布四边是盛满了蝲蛄汤的盘子。布帛窸窣在响,女人敛起她们的裙子、她们的袖子和她们的肩巾,一个挨一个坐下;男子站在各犄角。白勒南和吴坠先生靠近罗莎乃特;阿尔鲁在对面。巴拉曹和他的女朋友方才离开。
她道:
——一路平安!我们动手吧!
合唱队的小孩,喜欢滑稽,大大画了一个十字记号,开始饭前的祈祷。
妇女们嫌他亵渎,尤其是那位女鱼贩子,有一个女儿,要她长大了做一个正经女人。就是阿尔鲁,也“不爱这个”,以为人应当敬重宗教。
一座装着一只公鸡的德意志自鸣钟,叫着两点钟,引起大家就这木制的叫钟开了一大阵玩笑。各式各样的话继之而起:双关语、小故事、吹牛、打赌、信以为真的诳话、靠不住的肯定,你一言我一语,乱了一阵,便各自谈起切己的事。酒顺斟下去,菜一道一道上来,医生切着。远远投来一只橘子,一个塞子;有人走开和别人谈话。罗莎乃特时时转向身后不动的戴勒玛尔;白勒南在瞎吹瞎扯,吴坠先生在微笑。法提腊斯女士差不多一个人吃掉了所有的蝲蛄,硬甲在她的长牙底下响着。那位天使坐在钢琴的小杌子(唯一可以容纳他的翅膀的座位)上面,安安静静,一直嚼着没有中断。
合唱队的小孩十分惊奇,再三道:
——多能够吃!多能够吃!
那位狮身人面喝着烧酒,放开喉咙叫唤,手之足之,仿佛一个魔鬼。她的两颊忽然膨胀了,止不住血往上涌,她拿她的饭巾堵住嘴唇,随即扔在桌子底下。
福赖代芮克看见她的作为。
——没有什么!
他劝她回去将养一下,她慢慢答道:
——得了!有什么用?全不一样!生命原来就不那样好玩的!
听到这话,他打了冷战,心头一阵冰冷的忧郁,就像他瞥见种种惨苦觖望的世界,一盆炭火靠近一张帆布床,皮围襟兜着太平间的尸首,旁边有龙头放冷水,流过他们的头发。
但是,余扫乃蹲在那位野蛮女子的脚边,哑着嗓子,模仿演员格辣扫在乱唱:
——不要残忍,噢,赛吕达[160]!可爱呀这小小的家庭宴会!用欢乐把我陶醉吧,我的爱情!让我们快活!让我们快活!
他开始吻着女人们的肩膀。他的髭扎着她们打颤;随后,心想拿他的头碰碎一个盘子,他轻轻用力试了一下。别人模仿他;瓷器的碎屑活像一阵大风吹起的石瓦在飞。那位卸货女人喊道:
——你们不用在乎!砸了不碍事!烧瓷器的老爷送我们的!
眼睛全望着阿尔鲁。他回答:
——啊!对不住,有发票开!
不用说,他以为自己不是或者不复是罗莎乃特的情人了。
可是有两位怒声吵骂起来:
——笨蛋!
——流氓!
——你说怎么办!
——我听你的!
原来是那位中世纪的骑士和那位俄罗斯的车夫在争吵;后者坚持穿铠甲的人不勇敢,前者把这看做一种侮辱。他要打架,大家在中间拦住;那位队长,设法在骚乱之中,让人听他讲话。
——先生们,听我的话!一句话!我有经验的,先生们!
罗莎乃特用刀子敲着一个玻璃杯,好容易得到了平静;先向戴盔的骑士发话,随后转向戴长毛帽子的车夫道:
——先放下你的罐子!一看,我就生气!——你哪,那边,你的狼头!——你要不要服从我,家伙!看看我的肩章!我是你的女元帅!
他们照办。大家喝彩喊道:
——女元帅万岁!女元帅万岁!
然后,她从炉子上取了一瓶香槟酒,从高处倒进大家伸给她的杯子。桌子太宽了,客人,特别是女人,全站在她这边,踮起脚尖,蹬着椅子的横梁,足有一分钟,形成一队头饰、赤肩、舒臂、斜身的金字塔;——长长的酒泉亮晶晶地喷在这一切之间,因为小丑和阿尔鲁,在饭厅的两角落,每人打开一瓶酒,溅着大家的面孔。鸟房的门打开,小鸟飞进饭厅,受了大惊,围着挂灯翱翔,贴着玻璃窗,碰着木器;有些落在头上,把头发当中看做大花朵。
乐师全走了。钢琴从前厅移到客厅。法提腊斯坐在钢琴那边,伴着那个打扁鼓的合唱队的小孩,她狂野似的奏起对舞的音乐,把键子打得仿佛一匹马奔,上身摆来摆去的,打着拍子。
女元帅揪着福赖代芮克跳舞,余扫乃孔雀一样开了屏,卸货女人马戏班的丑角一样脱了臼,小丑一动一动仿佛猩猩,野蛮女人摊开胳膊,模仿一条小船的摇晃。最后,全不行了,只好停住;有人打开一扇窗户。
日光和清新的晨氛进来。大家惊奇到叫唤了,接着是一阵沉静。黄焰闪烁着,烛座不时来一下爆响;地板抛着些绦带、花和珠子;桌子粘着些五味酒和果子露的渍点;帷帐脏了,衣服皱了,沾了些土;辫子搭在肩膀;汗流乱了脸上的化妆;露出些苍白的面孔,红眼皮一眨一眨。
女元帅的颐是玫瑰色,眼睛发亮,刚刚洗完澡一样地精神。她把她的假发远远扔开;她的头发垂在她的四周,好像一片羊毛,盖住她的衣服,仅仅露出她的裤子,那种情形真是又可笑又可爱。
那位斯芬克司发了烧,牙也在响,需要一条围巾。
罗莎乃特跑到她的寝室寻找围巾;斯芬克司跟过去,她照准她的鼻子急急关上了门。
那位土耳其人高声点破,说没有人看见吴坠先生出来。大家累极了,没有人接下去挖苦。
随后,大家胡乱披上风帽和外衣,等候马车。七点钟响了。那位天使一直在饭厅,坐在一碟牛油拌的沙丁鱼果酱前;女鱼贩子靠近她,吸着香烟,给她出些过日子的主意。
马车终于来了,客人走了。余扫乃在一家外省特约通信社服务,必须在午饭前读五十三份报纸;那位野蛮女人到她的剧院排戏,白勒南有一个模特儿要画,那位合唱队的小孩有三个约会。不过天使被消化不良的初兆所困,站不起来。中世纪的子爵一直把她抱到车上。
卸货女人在窗口喊道:
——当心她的翅膀!
大家来到梯头,法提腊斯女士向罗莎乃特道:
——再见啦,亲爱的!好极了,你的夜会。
随后俯向她的耳朵:
——看好了他!
——看到时机好转。
元帅一边回答,一边慢慢转回脊背。
阿尔鲁和福赖代芮克一同回去,如同他们来的时候。瓷器商的神气十分黯淡,他的同伴以为他不大舒服。
——我?一点也不!
他咬住髭,皱紧眉;福赖代芮克问他是否在忧虑他的生意。
——没有的话!
随后,忽然道:
——你认识他,吴坠老头子,不是吗?
于是,带着一种忿恨的表情:
——他有的是钱,老浑蛋!
其后,阿尔鲁说起一件重要的瓷器,他的工厂今天应当烧好。他想看去。一小时之内就有火车。“不过我得吻吻我太太去。”
“啊!他太太!”福赖代芮克想道。
他随即躺下去,后脑勺子痛到不堪忍受;他饮了一瓶水止渴。
他起了另外一种渴望:女人、奢侈、一切巴黎生存的需要。他觉得他有点儿茫然,好像一个人走下船;在最初朦胧的幻觉之中,他看见女鱼贩子的肩膀、卸货女人的腰、波兰女人的腿肚子、野蛮女人的头发,不断来来往往。随后两个大黑眼睛,不在跳舞会的,出现了;蝴蝶一样轻盈,火把一样炽热,它们去了,来了,颤着,上到飞檐,一直下到他的口上。福赖代芮克执意要认出这对眼睛,然而没有认成。不过梦已然擒住他;他觉得他靠近阿尔鲁,套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而女元帅,骑在他身上,用她的金刺马距扎破他的肚子。
巴勒布斯有两位,一位是Lucilius Balbus,一位是Octavius Balbus,全是古代罗马的法学者,和大演说家西塞隆(纪元前一〇六年——前四三年)同时。
麦尔兰(一七五四年——一八三八年)是法国的法学者,同时参加大革命,当选为国约议会议员。拿破仑封他为伯爵。一八一五年,亡命国外,迄一八三〇年返国,为政治学会会员。
萨维尼(一七七八年——一八六一年)是德国的法学者,一八〇三年发表他的名作《所有权论》,一八四二年受命为普鲁士的法相。他用历史的眼光研究法律,不光是罗马法的权威而已。
陶浦龙(一七九五年——一八六九年)是法国的法学者,从一八三三年起,发表名作《民法观》。一八四〇年,当选为政治学会会员。
法国大革命虽说成了陈迹,却有无数的后人在向往着。史家的笔墨重新燃起先烈的灰烬。一八二四年,米涅发表《法国大革命史》,稍后,米实莱和路易·勃朗分头筹划各自的《法国大革命史》。最受人欢迎的,要推拉马丁一八四七年发表的《吉伦特派史》。这里是诗和热情,虽说深受批评者指摘,但是它煽起了革命的火焰。拉马丁说得好:“我有妇女和青年,此外不在我的心上。”这些史家,全是共和党,掘发前代的革命,正好针对目前的现实。每个失意的青年可以从大革命寻到他的表率:“律师统帅将军,叫化子鞭打帝王”,如丹东,戴穆南等。
他歌颂七月革命,但是不久便刊行《复仇女神》周刊(一八三一年三月——一八三二年三月),反对路易·菲力普,最后被政府收买,不作声响了。其后,发表《大革命的十二日》(一八三三年——一八三五年),虽有佳句,少人注目。
“那可怕的议会”即指大革命时代的国民公会,判决路易十六王室死刑,向奥地利宣战,建立强大的陆军,终而自行残杀,造成恐怖时期。
一八三八年,昂比居剧院上演《卡斯巴尔·奥塞》,故事取自麦利的小说:卡斯巴尔是德国某贵族的私生子,被囚十八年,无意中为人放出,重与父母会合,但终因社会地位,服毒自杀。所谓《渔夫卡斯巴尔道》,不过把人名的尾音南欧化,窃其余辉而已。
二
在乐佛尔街的犄角,福赖代芮克看妥一所小公馆,买了些家具,同时买下“顾白”和马,另外从阿尔鲁的铺子取了两个盆架放在客厅门的两个角落。在这房间后面,是一间卧室和一间小屋。他想起让戴楼芮耶住在里面。不过他怎么接见她,“她”,他未来的情妇呢?有朋友在,到底是一种麻烦。他打开隔墙,放大客室,把小屋改成一间吸烟室。
他买下他心爱的诗集、游记、地图、字典,因为他有无数工作的计划;他催促工人,奔走店铺,而且急于享受,不讲价钱,就拿走东西。
一看商家的账单,福赖代芮克晓得他眼前要支付四万法郎光景,还不算承继产业的手续费,就要超出三万七千数目;他的财产是地产,所以他写信给勒·阿弗尔的公证人,卖掉一部分,清偿他的债务,自己也好有点儿钱使用,最后想结识一下这朦胧、炫目而难以形容的东西——所谓“上流社会”,他给党布罗斯送去一封短笺,问他们可否接见。太太回信,说她盼他明天下访。
这是会客的日子。好些马车停在院子。两个听差赶到门廊底下,第三个站在楼梯高处,开始在他前面行走。
他穿过一间前厅,一间屋子,随后一间高窗户的大客厅,庞然大物的壁炉顶着一座球形的摆钟,另外有两个奇大的瓷瓶,里面满满插了两捆烛盘,好像两堆金色荆棘。墙上挂着些小西班牙人[161]画风的画;沉重的毡门帘庄严地垂着;所有的家具,帝国风格[162]的沙发、几子、桌子,全带着威严和外交的景象。福赖代芮克不由自主高兴地微笑了。
他最后来到一间卵形的房间镶着松香板壁,摆满了玲珑的家具,一个开向花园的玻璃窗照亮屋子。党布罗斯夫人靠近炉子,有一打人左右围着她,形成一个圆圈。吐了一个可爱的字,她做手势请他坐下,可是并不显出长久没有看见他的惊奇模样。
他进来的时候,大家正在赞扬修道院院长葛尔的口才。随而谈起一个贴身用人偷东西,大家慨叹听差不道德;诽谤开始了。骚穆芮老夫人害感冒,杜尔维骚小姐结了婚,孟沙龙一家在正月梢以前不会回来,布洛当古尔一家也不会,如今人在乡间一住就住长了,谈吐的无聊好像因四周摆设的奢华加甚了;可是比起说话的样式,没有目的、没有次序、没有精神所说的话倒有意义多了。不过,其中也有些男子通达事故的,一位前任部长、一位大教区的教堂堂长、两三位政府的高级官吏;他们的话不外乎些极其陈腐的常谈。有些人类似疲倦的阔寡妇,有些人带着马贩的腔调;还有些老头子,伴着他们的太太,倒可以做她们的祖父。
党布罗斯夫人温文尔雅,一一接待。人家说到一个病人,她就把眉痛苦地皱住;假如说到跳舞会或者夜会,她就换上一副快活的模样。不久她势必要取消这些跳舞会、夜会,因为她要从寄宿舍接出她丈夫的一个侄女,一个孤女。大家颂扬她的忠荩;她做得真像是个母亲了。
福赖代芮克端详着她。她黯淡的脸皮仿佛绷得开开的,亮出一种没有光辉的鲜妍,活像一个放久了的果子。不过她的头发,挽成英吉利式的螺旋模样,比丝还要精细;她的眼睛属于一种熠耀的天蓝;她的姿态全是雅致。坐在靠里的二人椅上,她抚弄着一张日本屏风的红结子,为了显出她的手,不用说,纤纤的长手,有一点儿瘦,手指尖梢往上翘着。她穿着一件织花的灰袍,高领,仿佛一个女清教徒。
福赖代芮克问她今年来不来佛尔泰勒。党布罗斯夫人不晓得。其实,他也了解这层道理:劳让会把她腻死。客人越来越多。地毡上,袍子不断在窸窣;夫人们坐在椅子边沿,迸出些轻松的冷笑,吐出两三个字,不过五分钟,带着她们年轻的女儿就走了。不久,谈话没有法子继续了。福赖代芮克告退的时候,党布罗斯夫人向他道:
——每个星期三,不是吗,毛漏先生?
她用这一句话赎回她方才冷淡的表示。
他满意了。然而,在街心,他吸了一大口气;需要一个不大虚伪的场合调剂,福赖代芮克想起他欠拜访女元帅一趟。
前厅的门敞着。两只哈瓦那长毛小狗跑过来。一个声音呼道:
——戴勒芬!戴勒芬!是你吗,费力克斯?
他站住没有往前去;两只小狗总在汪汪。罗莎乃特最后出来了,裹着一件沿花边的白纱梳肩,赤着脚,穿着一双平底皮拖鞋。
——啊!对不住,先生!我把你当做梳头的了。一分钟!我就回来!
他一个人留在饭厅。
百叶窗关着。福赖代芮克用眼睛向屋里浏览,想着前一夜的喧嚣,同时注意到桌子中央一顶男人帽子,一顶发瘪、油腻、龌龊的旧毡帽。这帽子是谁的?帽里绽了线,它好像厚着面皮道:“随它去,我不在乎!我是主子!”
女元帅忽然来了。她拿起它,打开贮藏室,往里一扔,把门合住(同时好些别的门,开了又关上),然后让福赖代芮克绕过厨房,她把他领到她的更衣室。
马上看得出,这是房屋里客人最常到的地方,活像是它真正的道德中心所在。一幅画着大树叶的波斯彩布蒙着墙,沙发和一张有弹性的大睡椅;一张白大理石桌,上边放着两个蓝瓷大面盆;若干水晶板拼成的架子堆着些小玻璃瓶、刷子、梳子、胭脂棒、香粉盒;炉火映进一座高大的活动镜;一条毛巾布搭在浴盆外面;杏仁浆和安息香的气味发散着。
——你原谅这个乱劲儿!今天晚晌,我在市上用饭。
一转脚后跟,她差点儿压着一只小狗。福赖代芮克说它们可爱。她举起两只小狗,把它们的黑脸举到和他一样高:
——来,好好笑一笑,亲亲先生。
一个男人,穿着一件皮领的脏外衣,忽然进来了。
她道:
——费力克斯,我的好孩子,下星期天你的钱包管有。
男人开始给她梳头。他向她报告她女朋友的消息:罗实桂太太、圣福劳浪旦太太、龙巴尔太太,全都和在党布罗斯公馆一样高贵。随后他们谈论剧院;晚晌昂比居剧院要演一出特别的戏。
——你去吗?
——真的,不去!我待在家里。
戴勒芬露面了。她责备她没有她的允许就出了门。另一位发誓说她“从菜市回来”的。
——好啦,拿你的账本子来!——你答应,不吗?
低声念着那小簿子,罗莎乃特念一项挑剔一项。总数不对。
——还我四个苏!
戴勒芬把钱还给她;她把她打发掉:
——啊!圣母娘娘!跟这些人在一起够多受罪!
福赖代芮克听不下去这种怨詈。这太让他想起另一家的怨詈,给两家立下一种痛苦的平等。
戴勒芬折回来,挨近女元帅,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
——不!我不要见她!
戴勒芬重新回来。
——小姐,她一定要见。
——啊!真叫厌烦!把她赶出去好了!
就在同时,一个一身黑的老太太推开了门。福赖代芮克什么也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罗莎乃特奔进寝室,迎住她。
出来的时候,她的脸红了,坐在一张沙发上不作声。一颗眼泪滴在她的面颊;随后,转向年轻人,悠悠地道:
——你的名字叫什么?
——福赖代芮克。
——啊!费戴芮高!我这么叫你,你不讨厌吗?[163]
她以一种阿谀,差不多钟情的姿态望着他。忽然,看见法提腊斯女士,她喜欢了,喊着。
女艺术家没有时间奉陪,六点正要主持她的会餐;她喘着气,累得不行了。她先从篮子里取出一条纸包住的表链,随后拿出买来的各式各样东西。
——你知道,在茹拜尔街,有瑞典手套卖,三十六苏,才叫好呐!你那家染坊还要八天。说到花边,我告诉你,他们就要烫的。毕牛收了那笔款。我全说了,我想?你欠我一百八十五法郎!
罗莎乃特到一个抽屉里面取十块拿破仑。两个抽屉全没有钱,福赖代芮克把自己的钱送给她。
法提腊斯把十五法郎塞进她的钱包,道:
——我改天还你。不过,你是一个淘气虫,我不爱你,你一回也没有邀我跳舞,那一天!——啊!我的亲爱的,我在伏尔泰码头一家铺子发现了一个做标本用的蜂鸟架子,才招人爱呐!我要是你的话,我把鸟儿送了去。看呀!你觉得怎么样?
她露出一幅玫瑰色绸子旧零头,她在庙街买的,预备给戴勒玛尔做一件中世纪紧身衣。
——他今天来过,不是吗?
——没有!
——这就怪了!
一分钟之后:
——你今晚到哪儿去?
罗莎乃特道:
——到阿耳封新家去。
这是她要怎么样消磨夜晚的第三个说法了。
法提腊斯女士接着道:
——山上的老头子,有什么新消息吗?[164]
可是,女元帅急忙丢了一个眼风,叫她收住口;她送福赖代芮克,一直送到前厅,为了知道他是否不久就会看见阿尔鲁。
——请你告诉他来一趟;别当着他太太,记住了!
在梯级上,挨住一双雨鞋,贴墙放着一把雨伞。
罗莎乃特道:
——法提腊斯的胶皮鞋。多大的脚,嗯?粗壮得很,我的小女朋友!
用一种闹剧的声调,滚着末一个字音道:
——别相信她,她,她!
福赖代芮克,感激这种信托,斗胆要吻她的颈项。她冷冷道:
——噢!香吧!这损不了什么!
他轻飘飘地走出这里,相信女元帅不久会变成他的情妇的。这个欲望唤醒另一个欲望;别瞧他对她有点儿恨意,他还真想看看阿尔鲁夫人。
而且,他应当为罗莎乃特的嘱托,去那边。
他思索(六点钟响了)道:“不过,现在,阿尔鲁一定在家的。”
他延到第二天拜访。
和第一天一样,她坐在那里,缝一件小孩子的衬衫。小孩子在她脚边和一群木制的禽兽玩耍;玛尔特在远一点点的地方写字。
他先恭维她的孩子。她的回答不带任何母性愚的夸大。
屋子呈出一种安详的容貌。一片晴好的阳光穿过玻璃,木器的犄角发着亮,阿尔鲁夫人靠近窗户坐,一大幅阳光落向她后颈的头发,一道金液透过她的琥珀色皮肤。他当时道:
——想不到三年工夫,一个年轻女孩子就变得很高了!——小姐,你还记得,你睡在我的膝盖头,在马车里吗?——玛尔特不记得了。——有一晚晌,从圣·克路回来?
阿尔鲁夫人的目光特别显得忧郁。这是禁止他提起任何他们相同的记忆吗?
她的眼膜熠耀着;她的美丽的黑眼睛,在它们有点儿沉重的眼皮下面,轻轻动着;在她的瞳孔的深处有一种无限的善良。他重新让爱情擒住,比以往更强了,简直无边无垠:单是注视就让他麻痹了,他挣扎出来。怎么叫她看重自己?用什么方法?寻思了许久,福赖代芮克觉得最好的方法,也就只有金钱。他开始谈到天气,在勒·阿弗尔暖和多了。
——你从那边来的?
——是的,为了一件家……事……承继财产。
——啊!我真高兴。
她说话时候,快乐的神情极其真实,他感动到好像受了她一次大恩大惠。
随后她问他想做些什么,一个人应该有一定的事业才是。他想起他的谎话,说他希望在国务院谋事,仗着议员党布罗斯先生帮忙。
——你也许认识他吧?
——也就是听人说过。
随后,放低声音道:
——“他”领你到跳舞会去来的,那一天,不是吗?
福赖代芮克不作声。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谢谢。
接着,她有分寸地问了两三句他的家庭和他的省份。在那边住了那么长久没有忘掉他们,真难得。
他抢过来道:
——可是……我能够吗?你不相信吗?
阿尔鲁夫人站起来。
——我相信你待我们的情谊又好又牢固。再会吧,回头见!
她把手伸出去,样子坦白、坚决。这不是一种契约,一种期许吗?福赖代芮克感到活下去的欣快;他强自收敛不唱出来,他需要发泄、周济、布施。他望望自己的四围,看有没有人要他援救。没有一个穷人过来;他献身的意志消失了,因为他就不是那种到远处寻找献身机会的人。
他随后记起他的朋友。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余扫乃,第二个是白勒南。杜萨笛耶卑下的地位自然要加以注意;至于西伊,他高兴让他看一眼他的财产。于是他给四个人写信,请他们下星期日准十一点钟来用午餐,庆贺他的乔迁。他吩咐戴楼芮耶带赛耐喀来。
这位教员,因为他把颁奖看做妨害平等的习俗,不肯同意,已然被他第三个寄宿学校辞谢了。如今他在一个制造机器的那边做事,和戴楼芮耶有半年不在一起住了。
他们的分手并不怎么难堪。赛耐喀在最后期间招待些穿工人衣服的人,全爱国,全做工,全是好人,不过和他们在一起,戴楼芮耶感觉厌烦。而且,他朋友有些见解,用做武器虽说优越,他不欢喜也是真的。出于野心,他不发话,指望收下他给自己开路,因为他焦切地期待世道大乱,好给自己打出路,谋位置。
赛耐喀的信奉比较不带私心。每晚工作完了,他回到他的鸽子窝,从书里寻找材料辩护他的梦想。他注释过《民约论》。他往脑袋塞满了《独立评论》。他熟悉马布里、摩莱里、傅立叶、圣·西门、孔德、卡贝、路易·勃朗,[165]可以装满一车的社会主义作家,有的为人类要求撤除兵营,有的宁愿人类在一家妓院开心,或者俯在一张柜台消磨时日;他从这一切混淆中,为自己立下一种道德的民主政治的理想,一是租田,一是纱厂,一种美利坚式的斯巴达,人在这里活着只为侍奉社会,比大喇嘛和尼布甲尼撒还要全能、绝对、不移、神圣。他十分相信这种观念会在最近实现;凡他认为和它敌对的,他就以几何学家的理论和宗教承审官的热诚坚持到底。贵族的品级、十字勋章、羽翎,特别是奴仆的服装,甚至过分响亮的名声,他全不以为然,——他的研究,犹如他的痛苦,每天增高他对一切阀阅或者任何优越情况的必然憎恨。
——我欠下这位先生什么,要去给他致敬?他要是有求于我的话,叫他自己来!
戴楼芮耶硬把他拖了去。
他们发现他们的朋友在寝室。活动帘、双料帷幔、威尼斯镜子,无所不备;福赖代芮克穿着天鹅绒的内衣,躺在一只靠背椅上,吸着土耳其烟草的纸烟。
赛耐喀的脸上起了一层云,好像那些执拗的信士,被人领进作乐的场所。戴楼芮耶仅仅一眼,看清了一切;随即,向他一躬到地道:
——大人!我前来伺候!
杜萨笛耶扑上去搂住了他。
——你真阔了,如今?啊!阔了正好,家伙,阔了正好!
西伊出现了,帽子上围着一块黑纱。自从他祖母去世,他享有一份不小的财产,他不大寻乐,用心提高身价,不和一般人见识,总之,显他“有来历”。这是他的口头禅。
正午到了,大家都打着呵欠,福赖代芮克在等一个人。一听阿尔鲁的名字,白勒南做了一个鬼脸。自从前者放弃艺术以来,他把他看做一个叛徒。
——不等他怎么样?你们赞不赞成?
全赞成。
一个扎着长护腿的听差把门开开;大家瞥见饭厅,围墙的橡木板条,高高的、嵌着金,两个柜橱放满了碗碟。酒瓶烫在火炉上;靠近牡蛎,新刀的刃子在发亮;细玻璃杯的乳白色调仿佛含有一种诱人的甘美,桌子上摆满了野味、水果、奇异物品。这些张罗对赛耐喀不起作用。
他先要家用面包(硬到不能再硬),然后就此谈起毕让塞的暗杀事件和食品的恐慌。[166]
这全不至于发生,只要保护好农业,只要不任一切自相竞争,陷于骚乱,遵守可怜的“容其自便,通行无阻”的格言!金钱的封建制度就是这样组成的,比封建制度坏多了!可是大家要小心!人民临了要厌倦的,要叫侵占资本的人们偿付我们的痛苦的,不是流血放逐,就是抢掠他们的府邸。
福赖代芮克在一霎那,瞥见一群赤臂男女打进党布罗斯夫人的大客厅,用枪砸碎镜子。
赛耐喀继续道:工人,因为工资不够维持生活,比斯巴达的俘虏、黑人和印度贱民还要不幸,特别是有小孩子的话。
——难道要像马尔萨斯[167]的信徒:一个我不知名英国博士,教工人的法子用闷死孩子来摆脱穷困吗?
于是转向西伊道:
——难道我们真就得听从卑鄙的马尔萨斯的劝告吗?
西伊不知道马尔萨斯的卑鄙行为,甚至他的存在也不知道,只好答了一句:不过大家也救了许多穷人,上等阶级……
社会主义者冷笑道:
——啊!上等阶级!先不说没有上等阶级;只有心才让人上等!你听明白,我们用不着施舍!我们要的是平等,物产的公正的分配。
他所要求的,是工人能够变成资本家,犹如兵可以升到团长。商会公断所,至少,限制学徒的数目,可以防止工人拥挤不堪,博爱的情绪可以用联欢会和旗号维持。
余扫乃是诗人,惜恋旗号;白勒南亦然,其所以钟情,是在达纽咖啡馆听法朗斯泰尔一派学者谈话的结果。他宣称傅立叶是一个伟大人物。[168]
戴楼芮耶道:
——算了吧!一个老糊涂!把国家的覆亡看做上天的报应!他跟圣·西门和他的教堂差不了许多,憎恨法兰西大革命:一堆小丑儿,想替我们重安排一下天主教!
西伊先生,不用说,为了彻底了解,或者引起一番好印象,开始柔柔地道:
——这两位学者难道不跟伏尔泰一样看法吗?
赛耐喀接下去道:
——这家伙,随你处分好了!
——什么?我,我还以为……
——没有的话!他不爱老百姓嘛!
谈话随即转到现代事:西班牙的婚姻、罗实佛尔的舞弊、圣·德尼的新教会,[169]说不定这要造成赋税加倍。依照赛耐喀的看法,大家实在付不起税!
——为了什么,我的上帝?为了给博物馆的猴子盖宫住,叫烜赫的参谋在我们的广场夸耀,要不也就是维持宫监之间的一种哥特仪式!
西伊道:
——我在《时髦》杂志读到一段,说圣·斐迪南节那天,杜伊勒里宫的舞会,人人扮做实喀尔。[170]
社会主义者表示厌恶,耸肩道:
——多无聊!
白勒南喊道:
——还有凡尔赛美术馆!让我们也来谈谈!那些蠢东西缩短了一幅德拉克洼,放长了一幅格罗!他们在卢佛宫修了修,抓了抓,把画全瞎收拾了一番,十年之内,也许没有一幅留得下来。[171]至于目录上的错误,一个德意志人曾经写了一本书。外国人,我敢说,看不起我们!
赛耐喀道:
——是的,我们是欧罗巴的笑柄。
——这因为艺术做了王室的臣妾。
——只要你永久得不到普选……
画家因为二十年来被所有的画展拒绝,恨透了当局:
——听我说!哎!但求他们不跟我们捣乱就成了。我呐,我别的什么也不要!唯一的是,议会应当照顾艺术,定几条法律。必须立一个美学讲座,承讲的教授是一个实行家,同时又是一个理论家,我希望能够把群众聚在一起。——余扫乃,你在你的杂志提那么一句就好了。
戴楼芮耶气冲冲道:
——可是杂志自由吗?我们自由吗?在河里驶一条小船,要经过二十八种手续,我一想到这儿,就恨不得跟吃人的野蛮人过活去!政府活活吞了我们!什么全成了它的,哲学、法律、艺术、天上的空气;法兰西软弱无力,在巡警皮靴和牧师道袍之下咽着气!
这位未来的米拉波大口倾出他的忿恨。最后,他拿起他的玻璃杯,站起来,拳头拄着屁股,眼睛放光道:
——我喝这杯酒,庆祝现行治安的全部毁灭,就是说,一切所谓优先权、垄断、管理、品秩、权威、国家!
然后,声音越发高了:
——我愿跟这杯子一样摔碎了它!
把华美的有脚的玻璃杯往桌子上一扔,裂做千万的碎屑。
全拍手赞成,特别是杜萨笛耶。
看见不公道的事,他的心就跳起来。他担心巴尔贝斯[172];他是那类身子投在车底下,搭救跌倒了的马匹的人。他的学问仅仅限于两部著作,一部的题目是《帝王的罪恶》,另一部是《教廷的秘密》。他张开嘴,神往地听着律师演说。终于忍不住了:
——我呐,我怪罪路易·菲力普,是他中途丢下波兰人不管![173]
余扫乃道:
——且慢!先说,波兰就不存在;这是拉斐特的一种编排!就一般规则看来,波兰人完全是圣·马尔叟郊的货色,真正的波兰人都跟包尼阿陶斯基淹死了。[174]
总之,“他不再相信那个了”,他“不受这一切的骗了”!南特诏令的废止和“这圣·巴泰勒米的老笑话”,全同海里的蛇一样![175]
赛耐喀,不替波兰人辩护,诃斥文人临尾几句话。大家诽谤教皇,其实他们一直在保护人民,他把联盟唤做“民主政治的曙光,一种反对新教个人主义的平等观的伟大运动”。[176]
福赖代芮克有点儿被这些见解惊倒。西伊或许因而觉得无聊,因为他转过话题来谈吉穆纳斯剧院的活动布景,这在当时哄动了许多人。[177]
赛耐喀隐忧了。这类戏败坏无产者的女儿们;因为它们摆出一种凌人的奢侈。所以他赞成巴维耶尔的学生侮辱劳娜·孟泰斯。犹如卢梭,他看一个煤商女人比一个帝王的外室还要重要。[178]
余扫乃庄严地答道:
——你这叫不识货!
他为这些贵夫人辩护,赞扬罗莎乃特。白勒南,因为他谈起她的跳舞会和阿尔鲁的服装,便道:
——有人讲他撑不下去了,可是真的?
这位画商,为他白勒维耳的田地,才打过一场官司,如今他和好些同类的流氓在一家下·布列塔尼的陶土公司。
杜萨笛耶知道得比较详细;因为他自己的主人,穆西闹先生,曾经向银行家奥斯喀尔·勒费如尔打听过阿尔鲁。银行家晓得他有些期票改期,以为他不大牢靠。
果点用过;大家走进客厅。犹如女元帅的客厅,四壁挂着黄绵缎,布置成路易十六时代的风格。
白勒南嫌福赖代芮克没有选择新希腊风格;赛耐喀在帷幔上划洋火;戴楼芮耶不表示任何意见。看到书架,他发话了,把这叫做一个小女孩子的书架。大部分现代文学家的作品全有。谈论他们的作品是不可能的,因为余扫乃立刻讲起他们私人的逸事,批评他们的面孔、他们的习好、他们的衣着,誉扬第十五等的才智,嘲笑第一等的才智,同时不用说,哀怜近代的式微。例如某首村歌,本身含有的诗意,就比十九世纪所有的抒情诗多;巴尔扎克名过其实,拜伦铲除掉了,雨果一点不懂戏剧,等等。
赛耐喀道:
——可是为什么你没有我们劳工诗人的集子?
同时西伊先生,从事文学,奇怪在福赖代芮克的桌子上看不见“那些新生理学,吸烟者、渔翁、税关人员的生理学”。
他们最后把他啰唆到恨不得捺着肩膀把他们推搡出去。“我简直变成货了!”他把杜萨笛耶拉到一旁,问他能否帮他一点儿忙。
老实孩子感动了。他现在做司库,什么也不需要。
随后,福赖代芮克把戴楼芮耶领进他的寝室,从他的写字台取出两千法郎:
——得,我的好朋友,收起来吧!这是我旧债的残数。
律师道:
——可是……杂志呢?你晓得,我已经跟余扫乃谈过了。
福赖代芮克回答他“如今有点儿紧”,另一位冷笑了笑。
喝过里各尔,大家喝啤酒;啤酒喝罢,又喝格罗格,[179]大家重新装上烟斗。最后,下午五点钟,全动身了;不声不响,一个挨着一个走出去,还是杜萨笛耶末了说,福赖代芮克的款待十分周到。大家都同意。
余扫乃宣布他的午餐有点儿太油腻。赛耐喀批评他的陈设绝少意义。西伊一样想法。这完全缺乏“特色”。
白勒南道:
——我呐,我以为他满应当约我画一幅画。
戴楼芮耶不言语,握住他裤袋里的银行支票。
福赖代芮克独自留下。他想到他的朋友,觉得他和他们之间,好像有一道充满了影子的鸿沟,把他们隔开。可是他向他们伸手来的,他们没有回应他赤诚之心。
他记起白勒南和杜萨笛耶关于阿尔鲁的话。不用说,这是一片胡诌,一种诽谤吧?可是为什么?他瞥见阿尔鲁夫人破产了,哭着卖掉她的木器。这个念头折磨了他一整夜;第二天,他看望她去了。
不知道怎么样说出他知道的事,他闲谈的样子问她,阿尔鲁还有没有他在白勒维耳的田地。
——是的,总有。
——他如今在一家布列塔尼陶土公司,我相信?
——是真的。
——他的制造厂进行得很好,不是吗?
——可不是……想必是。
看见他迟疑,她问道:
——你有什么事吗?你叫我害怕起来了!
他告诉她期票改期的故事。她低下头道:
——我想是真的!
说真的,阿尔鲁想做一桩投机的好生意,拒绝把地卖掉,用它抵借了大批款项,可是寻不到买主,自以为办一所工厂可以抵补。开销超过了工料的预算。此外她就不知道了;他回避一切问话,不断地肯定道:“情形很好。”
福赖代芮克努力安慰她。这也许是暂时的困难。而且,他要听到什么消息,他会通知她的。
她合起两手,带着一种可爱的祈求模样道:
——噢!是的,不吗?
那么,他能够对她有用了。如今他走进她的存在,她的心了!
阿尔鲁出现了。
——啊!赶来拖我出去用晚饭,你真好!
福赖代芮克不说是,也不说否。
阿尔鲁说些不相干的事,随后告诉太太,他同吴坠先生有一个约会,回来很晚。
——在他家里吗?
——自然啦,在他家。
他一面走下楼梯,一面吐出实情,女元帅自由了,他们要到红磨房去快活一下子;因为他总得有一个人听受他的倾吐,他要福赖代芮克一直伴他伴到门口。
他不进去,在走道散步,瞭望着二楼的窗户。窗帷忽然扯开了。
——啊!好!吴坠老爹不在了。再见!
那么是吴坠老爹养着她吗?福赖代芮克如今不知道怎么样想了。
从那天起,阿尔鲁比从前还要亲热;邀他到他的情妇那边用晚饭,福赖代芮克不久就同时走起两家来了。
罗莎乃特的家让他开心。晚晌从俱乐部或者看戏出来,他来到这里;品一杯茗,玩一会儿填格游戏;星期天,猜猜谜;罗莎乃特比别人都嚷得厉害,独出心裁,发明了好些可笑的玩艺儿,例如四条腿跑,或者戴一顶软布帽逗人笑。为了从窗户观看过往行人,她备了一顶熟皮帽;她用土耳其长管烟斗吸烟,唱些提罗山歌[180]。下午没有事做,她拿一小块波斯布剪成好些花,亲自把它们贴在玻璃上,拿胭脂乱涂她的两只小狗,焚上些香锭,或者用牌算算命。克制不了一点点欲望;看见什么她心爱的无谓的东西,连累她不睡觉,跑去买了来,拿去再调换一个,糟蹋了衣料,丢了她的珠宝,乱花钱,宁可卖掉她的衬衫,也要买到正面的包厢。她时常让福赖代芮克给她解释一个她念过的字,可是不听他回答,因为她很快就跳到另一个念头,问题越提越多。发上一阵欣快的狂劲儿,便生着孩子似的气;要不然,她梦想着,坐在地上,当着炉火,低下头,两手抱住膝盖,比一条昏沉沉的水蛇还要没有生气。她当着他穿衣服,慢慢揪起她的丝袜,一点不在意,随后用大量的水洗她的脸,身子往后一仰,好像一个颤栗的纳伊阿;同时她露出白牙的笑,她的眼睛的光芒、她的姣丽、她的欣快,让福赖代芮克眼花缭乱,心头跳动。
差不多他总看见阿尔鲁夫人在教她的小孩子认字,或者在玛尔特的椅后,看她练习钢琴;她做针线活的时候,他有时候帮她拣拣剪子,算他莫大的幸福。她每个动作全含着一种平静的庄严,她的小手仿佛生来为了施舍,为了揩她的眼泪;她的声音,自来有点儿沉,含着爱怜的腔调,好像微风那样轻柔。
她并不热衷文学,然而,用些简单透彻的字句,她的智慧足可以把人媚住。她喜爱旅行,林里的风声,光着头在雨下散步。福赖代芮克愉快地听着这些事,以为看出她开始对他有意了。
和这两个女人来往,好像两种音乐在他的生命当中:一个轻狂、激昂、好玩,一个庄重,差不多信教一般;她们同时颤动,总在增加,渐渐混在一起;——因为,要是阿尔鲁夫人仅仅用手指轻轻碰他一下,马上另一个的面目就迎着他的欲望来了,因为他在那方面的机会比较不大遥远;和罗莎乃特在一起,只要他的心一动,他立即记起他伟大的爱情。
这两家有若干相同的地方引起这种混淆。从前在孟马尔特马路看见的雕花箱子,有一只如今点缀着罗莎乃特的饭厅,另一只点缀阿尔鲁夫人的客厅。这两家上菜的道数一样,甚至靠背椅上扔着同样一顶小绒帽;此外,一堆小礼物、屏风、匣子、扇子,在情妇和太太两边来来往往。而且,丝毫不觉得难堪,阿尔鲁时常把已经送给她的东西,拿去献给另一位。
女元帅和福赖代芮克都笑他行径拙乱。有一星期,用过晚饭,她把他领到门后,叫他看他大衣里面的一袋点心,是他从饭桌偷摸下来的,不用说,拿回去供他的小家庭用。阿尔鲁先生专做些近乎无耻的小把戏。对他而言,漏税是一种责任;他从来不肯花钱看戏,拿了一张二等票,总要设法挤到头等去;到冷浴室,习以为常,他往伙计的收钱匣子扔进一个裤纽子,替代一枚十苏的铜币;他亲自说来仿佛一桩顶好的开心事,一点不碍女元帅爱他。
不过,有一天,谈到他,她发话了:
——啊!他活活腻死我,今儿个!我受够了!真是的,活该,我另找一个男人!
福赖代芮克以为“另一个”已经找着了,他叫做吴坠先生。
罗莎乃特道:
——好啦,那济得了什么事?
随后,声音里带着泪:
——不过,我很少冲他要过东西,他不愿意,畜牲!他不愿意!说到他应下的那些话,噢!又是一回事了。
他甚至许下给她,他著名的陶土矿的得益四分之一;没有一点益处露过面,就是他半年以来哄她的毛围巾也没有影子。
福赖代芮克立即想到送她一条毛围巾。阿尔鲁说不定把这看做一种教训,要生气的。
不过他是好人,他的太太自己这样讲。可是那样傻!现在他不每天约人到家里用晚饭,改在饭馆招待他的朋友。他买些完全没有用的东西,例如金链、挂钟、家用的物什。阿尔鲁夫人甚至领福赖代芮克到走廊看一大堆的小水壶、小脚炉、小汤罐。最后,有一天,她说出她不安的心情:阿尔鲁让她签一张借票,到期还给党布罗斯先生的。
不过,福赖代芮克由一种问心不过的荣誉观念,保持着他文学的计划。他想写一部美学史,他和白勒南谈话的结果,随后又想把法兰西大革命的各个时期写成悲剧,另外制作一出大喜剧,这是戴楼芮耶和余扫乃的影响。在他工作中间,时常这个女人或者那个女人的面孔在他的眼前闪过;他抵抗看她的欲望,却又很快熬不住了;从阿尔鲁夫人那边回来,他越发忧郁。
有一早晨,他在炉边咀嚼他的忧郁,戴楼芮耶进来。赛耐喀的煽惑性的言论引起他的主子的不安,他如今又走投无路了。
福赖代芮克道:
——你要我怎么办?
——不怎么办!你没有钱,我知道。不过,替他找一个位置,随便是党布罗斯先生那边,要不就是阿尔鲁也好,不至于为难你吧?
阿尔鲁的工厂总该需要工程师。福赖代芮克灵机一动:赛耐喀也许能够通知她丈夫出门、递信、帮他利用万千送上手头的机会。人和人之间,总免不了这些帮忙。再说,他可以想方法用他,不起他的疑心的。机运送给他一个助手,这是好兆头,应该抓住才是;他假装不在意,答了一句事情也许可以做,他留心就是了。
他马上留了心。阿尔鲁在他的制造厂十分辛苦。他寻找中国紫砂;不过他的颜色一烤全挥发掉了。为了避免他的瓷器龟裂,他拿石灰搀进陶土;不过,大部分的瓷器碎了,陶器上图画的釉药起了泡,他的大盘子鼓了起来;他把这些错误的计算加在制造厂恶劣的工具身上,打算另外研磨,另外做些晒台。福赖代芮克记起若干这些事;他走去告诉他,他发现了一个十分了不得的人,能够找到他著名的红。阿尔鲁一听跳了起来,随后,听完他的话,回答他不需要人。
福赖代芮克颂扬赛耐喀的不可思议的知识,同时是工程师、化学家、会计师,因为他还是第一等的数学家。
陶器商人答应和他见面。
讲到薪水,两个人争得很厉害。福赖代芮克插在中间给他们说合,用了一星期,才算有了定夺。
不过,厂址在克乐伊,赛耐喀一点帮不了他的忙。一想到这非常简单的事实,他失了勇气,仿佛他触了霉头。
他思索,阿尔鲁越和太太暌离,他在她的身旁也越有机会可乘。于是,他开始不断替罗莎乃特辩护;他把他对不住她的地方一一譬解给他听,谈起前些日空泛的恫吓,甚至说到毛围巾,连她骂他吝啬的话也照实托出。
阿尔鲁,架不住吝啬这种字眼儿刺激(而且,也感到不安),把毛围巾带给罗莎乃特,责备她不该向福赖代芮克诉苦;她讲她提醒他有一百次了,他回了一句他事情太多,记不起来。
第二天,福赖代芮克过来看她。虽说两点钟了,女元帅还没有起床;戴勒玛尔坐在她的床头,就着一张独腿圆桌,正在吃最后一片肥肝。她远远喊道:“我有了,我有了,”然后,揪住他的耳朵,她吻着他的前额,再三向他道谢,称呼也亲昵了,甚至要他坐在她的床上。她多情的眼睛闪烁着,她的湿嘴微笑着,她的两只圆胳膊探出她没有袖管的衬衫;隔着细麻布,他不时感到她身体坚实的轮廓。就在这时候,戴勒玛尔的眼珠直在转动。
——可是,说真的,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
其后全是同样的情形。福赖代芮克一走进来,她就在垫子上站直了,好让他吻她吻得舒服,把他唤做乖乖、宝宝,给他钮孔插上一朵花,打好他的领结;戴勒玛尔在那里,这些娇媚的动作总是加倍的。
难道她对他有意吗?福赖代芮克以为是的。至于欺骗朋友,要是阿尔鲁在他的地位决不会顾及的!他有权利用不着同他的情妇规矩,他已然和他的太太规矩够了;因为他相信自己和她规矩,或者倒不如说,他有意叫自己相信如此,好来辩解他不可思议的懦怯。可是他也觉得自己蠢,决定和女元帅断然来一下子。
所以,有一下午,她正当着她的几子弯下腰,他靠近她,姿势表现得十分明白,她红涨着脸站直了。他重新做出怪模样;于是,她哭了,说她真正不幸,可是这也不应当就是人家轻蔑她的一种理由。
他重复他的尝试。她另采了一种方式,总在笑。他以为用同一的情调还击才算聪明,也就分外夸张起来。不过他做得太快活,她不相信他恳切;他们的交情妨害任何严肃情绪的披露。终于有一天,她回答她不接受另一个人的残余。
——哪一个人?
——哎,是的!寻阿尔鲁夫人去!
因为福赖代芮克时常谈到她;阿尔鲁那方面也有这种癖好;她最后不耐烦了,总听人在恭维这个女人;她的嫁罪是一种报复。
福赖代芮克记恨她。
而且,她开始激起他强烈的反感。有时候,自命有经验,她一面说着爱情的坏话,一面玩世不恭地笑着,把他笑得手心痒痒,想给她一记耳光。一刻钟以后,这成了人世唯一的事,胳膊交贴住她的胸口,好像搂紧什么人,她呢喃道:“噢!是的,这好!这那样好!”眼皮半掩,简直要醉了过去。没有法子认识她,例如她爱不爱阿尔鲁就没有法子知道,因为她不拿他搁在心上,却又透出吃醋的模样。甚至于提起法提腊斯,她一时叫她女流氓,一时又唤做她顶好的女朋友。总之,她的全身,甚至她的头髻的高耸,都带有什么表达不出的东西,类似一种挑衅;——他想望她,特别是为了克服她和占有她的喜悦。
怎么办?因为她时常打发他走,一点礼貌没有,在两座门当中露一分钟面,向他耳边道:“我不得闲;晚晌见!”要不然,就是他发现她在十二个人中间;临到他们独自在一起了,倒像有人赌了誓和他捣乱,障碍一个跟着一个出现。他请她用晚饭,她总是拒绝;有一次,她接受了,但是不来。
他脑子里涌起一个诡诈念头。
他由杜萨笛耶方面晓得白勒南在埋怨他,他想约他给女元帅画一张像,原人一样大小,这会让她陪坐好些次的;他一次不错过;画家不按时到的习惯会撮合他们的秘谈的。于是他劝说罗莎乃特给自己画一张像,把她的面孔献给她的亲爱的阿尔鲁。她接受了,因为她想象自己摆在大宫[181]中央最惹眼的地方,一群人当着她,报章谈着她,会立刻把她“捧”起来的。
至于白勒南,他饿狼一般抓住这个提议。这张人像一定是一幅杰作,要让他成为大人物的。
他记起了一幅一幅著名的肖像,最后决定采用提香的画法,加上委罗内塞的装潢,就会烨烨夺目了。[182]那么,他实现他的计划,不用人工的背影,只拿一个调子,用一道强光,就照亮了肤肉,同时映出一些小摆设。
他思索道:“我给她穿上一件玫瑰色绸袍,披上一件东方的斗篷,好不好?噢,不!斗篷糟透了!倒不如我给她穿上一身蓝绒,衬着一个灰底子,艳艳的?同时也许可以给她添上一圈白花边的小领,后面来上一把黑扇子,一幅朱红幔子?”
这样搜索下去,他每天扩大他的构思,惊叹一阵。
看见福赖代芮克陪着罗莎乃特来到他这边,举行第一次绘画,他的心跳了起来。他让她站在房屋当中一个台子样式的搁板上;他一边埋怨光线,怜惜他从前的画室,一边让她拄着一个柱座子,随后又改坐在一张沙发椅;他一会儿离开她,一会儿靠近她,用手指头纠正她袍子的褶纹,半合住眼皮端详着她,和福赖代芮克偶尔商量一句。
他喊道:
——哎,好啦,不!我还是回到我的老念头!我给你画成一个威尼斯女人!
她应该穿一件鲜红的绒袍,扎一条金银细工的带子,她的宽袖滚着一道鼬毛,露出赤裸的胳膊。胳膊靠着一座竖在她后面的楼梯的栏杆。她的左边是一根高大的柱子,一直顶到画布的尽头,和好些建筑连在一块,形成一条弧线。在下方,迷迷漠漠,可以瞥见一丛一丛,差不多黑乌乌的橘子树,中间透出一片蓝天,漂着一块一块白云。覆着毡子的小柱头,放着一个银盘,里面盛着一捧花、一串琥珀念珠、一把刺刀、一个溢出威尼斯金币的有点儿发黄的老象牙小箱;甚至还有些金币,落在地上,远远近近,形成一串亮晶晶的斑点,把眼睛引向她的脚尖,因为她站在第二梯级,行动自然,全身洒满了阳光。
他去寻了一个画箱,放在台子上,权充梯级用;随后他拿一个杌子当做栏杆,往上面放了些代替零件的东西,他的粗毛衫、一面盾牌、一个沙丁鱼盒子、一捆钢笔、一把刀子,然后他往罗莎乃特前面撒了一打多的大个儿苏,吩咐她摆好姿势。
——你就当那些东西是宝贵东西、华贵的礼物。头向右偏一点点!好极了!别再动了!这种庄严的姿态正配你这种美丽。
她穿着一件花格袍,带着一个皮手筒,用力忍住不笑出声来。
——至于头,我们往上面加一顶珠冠:这跟红头发配在一起,效果总是好的。
女元帅叫了起来,说她没有红头发。
——糊涂!画家的红不是资产者的红!
他开始描拟全画的部位;满脑子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画家,他不由谈着他们。整整一小时,他高声梦想着这些庄严的存在,充满了天才、光荣和豪华,凯旋似的入城,烛光辉煌的盛宴,介乎一些天仙一样美丽的半裸的女人。
——你就该活在那个时候。像你这样的孩子真配得上一位大人先生!
罗莎乃特觉得他的恭维十分可爱。他们订好下一次画像的日子;福赖代芮克答应带来那些零件。
因为炉子热得她有点儿头晕,他们由巴克街步行回去,来到宫桥上。
美丽的天气,寒冽而晴好。太阳向下沉落;老城有些屋宇的玻璃窗,金片子一样,远远闪烁着,同时后面向右,圣母院的塔在蓝天形成两个黑影,天边柔柔地浴在灰色的水汽里面。起风了;罗莎乃特讲她饿了,他们走进英吉利点心铺。
好些年轻女人,带着她们的孩子,靠住大理石的食桌,站着吃东西,食桌拥着小点心碟,上面兜着些玻璃罩。罗莎乃特咽了两块奶油糕。砂糖给她的嘴角染了些胡须。不时为了揩掉,她从皮手筒取出她的手帕;她的面孔罩在绿绸帽子底下,仿佛一朵玫瑰在它的叶子中间开放。
他们重新上路;走到和平街,当着一家首饰店,她站住端详一只镯子,福赖代芮克想买下来送她。
她道:
——不,留着你的钱吧。
这句话伤了他。
——怎么了,咪咪?愁了起来?
谈话续了下去,犹如往日,他最后再三说他爱她。
——你明白这不可能!
——为什么?
——啊!因为……
他们并肩走着,她倚住他的胳膊,她的袍子的边幅打着他的腿。于是,他想起冬天有一个黄昏,在同一走道,阿尔鲁夫人也是这样在他旁边走着;这场回忆完全把他吸住,他不再瞥见罗莎乃特,也不想到她了。
她随意往她前面看,有一点儿迟迟不前,好像一个懒孩子。这是散步回家的时刻,干硬的石道奔过好些马车。不用说,白勒南的谄媚回到她的记忆,她叹息了一声。
——啊!有些女人多快活!我天生就得嫁一个阔人,天主!
他粗声粗气回道:
——可是,你也有一个!据说吴坠先生有三个百万之富。
她所要的莫过于摆脱掉他。
——谁拦着你?
于是他倾出好些辣而且苦的玩笑话,拿这戴假辫子的老资产者开心,指给她看,这样一种关系不值得,她应当决裂才是!
女元帅好像自言自语,回道:
——是的。我临了免不了这一步的,还用说!
这种不自私的看法诱住了福赖代芮克。她放慢步子,他以为她疲倦了。她坚持不要马车,她在门前辞谢了他,用指尖给他送过一个吻去。
“啊!多可惜!想想有些蠢东西还把我当做阔人!”
他闷闷不乐地回到家。
余扫乃和戴楼芮耶等着他。
浪子坐在他的桌子前面,画着一些土耳其人脑壳,律师蹬着一双泥泞的靴子,在睡椅打盹。
他叫唤道:
——啊!到底你来啦。可是神气多发滞!你能够听我讲吗?
他做教员的名声大不如前,因为他给学生装了些不适宜考试的理论。他辩护了两三次,失败了,每次遇到新的不如意,他就越发想起他的旧梦:一份杂志,他可以在这里显扬自己、报复、吐出他的怨毒和他的见解。再说,财产和名誉会随着来的。抱着这种希望,他笼络住浪子,因为余扫乃有一份杂志。
如今,他用玫瑰色纸印行他的杂志;他造了些谣言,制了些灯谜,努力从事笔战,甚至(不顾地点大小)要举行音乐会。订阅一年,“可以享有巴黎一著名剧院前厅座位之一;凡有关艺术以及其他外国人所欲得之指导,编辑部更可义务供给”。然而印刷所有所恐吓,欠付房东三季房租,种种麻烦应运而起;要不是律师劝阻,天天鼓舞他,余扫乃倒想听任《艺术》毁灭。戴楼芮耶把他带来,好给自己的措置增加力量。
他道:
——我们为了杂志来的。
福赖代芮克心不在焉地回道:
——瞧,你还想着这个!
——自然啦我想着!
他重新陈说他的计划。借着刊登交易所的报告书,他们可以和财政家发生关系,因而弄到不可少的十万法郎保证金。然而,为了杂志改成政治的刊物,必须先有一大批读者,同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决定若干开销,例如纸张、印刷、办事处的费用,总之,一笔一万五千法郎的款子。
福赖代芮克道:
——我没有资本。
戴楼芮耶交起两臂道:
——那么,我们怎么办?
他的态度伤了福赖代芮克,所以回答道:
——这是我的错儿吗?
——啊!好得很!人家的壁炉里有柴火,桌子上有香菌,人家有一张好床、一个书架、一辆马车,所有的舒适!然而另一个人,在青石板底下打冷战,吃二十苏的晚饭,囚犯一样卖苦力气,不用想半步迈出穷困!这是他们的错儿吗?
他重复着“这是他们的错儿吗”,带着一种西塞罗[183]的嘲弄口气,还夹着法院的味道。福赖代芮克想说话。
——再说,我明白,人家有些贵族的……需要;因为不用说……什么女人啦……
——好啦,就是真的又怎么样?我不自由吗?
——噢!非常自由!
然后,沉静了一分钟:
——空口许人,那么方便!
福赖代芮克道:
——我的上帝!我不否认我许了来的!
律师继续道:
——在中学,大家立下誓,大家要组织一个法朗吉,大家要模仿巴尔扎克的《十三人》[184]!随后,大家再聚首了:再见,我的老伙计,上你的路去!因为那位能够帮忙的朋友把一切珍藏起来,留给他自己用。
——怎么样?
——是的,你连党布罗斯都没有给我们引见!
福赖代芮克看着他;穿着他的破外衣,戴着他的夹子褪光的眼镜,脸色发白,他觉得律师十分像一个村学究,嘴唇忍不住露出一种轻蔑的微笑。戴楼芮耶觉察出来,脸红了。
他已经戴好帽子要走。余扫乃,充满杞忧,尽力用祈求的眼光打动他,随后看见福赖代芮克把背转给他:
——得啦,我的小先生!做做我的麦塞勒[185]!保护保护艺术!
福赖代芮克,忽然表示退让,拿起一页纸,往上涂了几行,递给他。浪子的面孔豁亮开了。随后,把信递给戴楼芮耶:
——赔罪好啦,大人!
他们的朋友吩咐他的公证人给他急速送一万五千法郎来。
戴楼芮耶道:
——啊!这才是你!
浪子加话道:
——说良心话,你是一个大好人,人家要把你放到急功好义之士当中的!
律师接下去道:
——你不会损失的,这是一种顶好的投资。
余扫乃喊道:
——家伙!我把头搁上断头台,也要叫它成功。
他说了许多荒唐话,应下许多不可置信的事(他自己也许相信的),福赖代芮克临了简直不知道他在取笑别人,还是在取笑自己。
当晚他接到母亲一封信。
她一面有点儿取笑他,一面奇怪还不见他做部长。她随后谈起她的健康,告诉他,罗克先生现在到她这面走动了。“自从他死掉太太以后,我相信招待他没有什么不方便。路易丝变了许多,变得越发好了。”她在信尾附言:“你一点没有和我讲起你的好相知,党布罗斯先生;我要在你的地位,我会利用他的。”
为什么不?他的文艺的野心已然离开了他,他的财产(他看得清清楚楚)是不够用的;因为,还掉债,应下的款项交给别人,他的收入至少就要减少四千法郎!再说,他也感到要摆脱目前的生活,需要找一个靠山。所以,第二天,在阿尔鲁夫人那边用晚饭,他说母亲折磨他,要他谋一个职业。
她回道:
——可是我相信,党布罗斯先生总该给你在国务院谋事吧?这跟你很合适。
既然她要这样做,他就服从了。
同第一次一样,银行家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做了一个手势,请他等几分钟,因为一位先生背向门,同他谈些严重的事。这与煤和若干公司应当合并有关。
富瓦将军[186]和路易·菲力普的画像挂在镜子两旁;靠着板壁,好些盛纸的盒子,一直积到天花板;六把谷梗椅,党布罗斯先生办事用不着一间更美的屋子;这仿佛那些制造盛大宴会的阴沉的厨房。福赖代芮克特别注意竖在墙犄角的两只绝大的箱子。他问自己这里面能装多少百万。银行家打开一只箱子,铁板转开,里面看到的只是些蓝纸簿。
那位先生终于从福赖代芮克面前走过去。这是吴坠老爹。两个人全红着脸,彼此致敬。党布罗斯先生好像奇怪他们会认识。而且,他的谈吐十分可爱。把他年轻的朋友荐到司法部没有更容易的事了。部里有他,他们要太快活了;最后,情礼有加,他邀他参与他不久举行的一个夜会。
福赖代芮克坐上“顾白”预备赴会,接到女元帅一封短笺。借着灯光,他读道:
“亲爱的,我依从你的劝告。我方才撵走我的奥萨吉[187]。从明天晚晌起,自由了!你说我勇敢不勇敢。”
没有下文了!然而这是请他补那空位子。他喊了一声,把短笺放在衣袋里动身了。
街上有两个骑马的保安警察站岗。两边车门上燃着一排油灯,好些听差在院子里呼喊,让马车一直吆到当门石阶底下。一到过廊,喧嚣立即停止了。
好些高大的树木填满楼梯的空地;瓷球泻下一道光,白缎的光芒一样,在墙壁荡漾。福赖代芮克欣欣快快,走上台级。一位招待员传进他的名姓:党布罗斯先生向他伸手;差不多立即,党布罗斯夫人就出来了。
她穿了一件滚花边的锦葵色袍子,头发的小环比平日还要厚密,一件首饰没有戴。
她抱怨他不常来,寻点儿话同他谈。客人来了;他们致敬的姿态,有的欠欠身子,有的一躬到地,有的仅仅把脸一低;接着一对夫妇,一个家庭过来,全消失在已然满了的客厅。
在客厅中央,挂灯底下,一个老大的石块支着一个花盆架,上面的花,羽翎一样,斜斜搭在四周团团而坐的女人头上,同时,沿着镀金楣框的高门洞和浅红天鹅绒的大窗帘,靠背椅形成两条对称的不断的直线,上面也坐着些女人。
男人站在花地板上,手里拿着帽子,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钮孔的勋章这里那里露出些红点子,把领巾单调的白色衬得越发阴沉。除去一些新长胡须的年轻人,全显得无聊;有些神气不愉快的花花公子,颠着脚后跟摇摆。灰色的头发、假辫子,全很多;相隔不远,总有一个秃顶发亮;憔悴的面容,有的发紫,有的十分苍白,透出极度疲劳的痕迹,——这些先生,有的是政治人物,有的是商业人物。党布罗斯先生还请了些学者、官吏、两三位名医;他以谦虚的态度拒绝大家对于他的夜会的颂扬,关于他的富裕的表示。
一队宽金袖章的仆役四处走动。高大的火炬架,好像一捧一捧的火花,映在帷幔上开放;它们在镜里重复着;在挂着一条茉莉花帘子的饭厅紧底,碗橱活像礼拜堂的一张祭坛或者一排金银细货的展览,——有数不清的盘子、罩子、刃叉、镀银杓子和银杓子,夹杂着好些多面的水晶东西,在肉上交相发出虹光。另外三间客厅布满了艺术品:墙上有大师的风景画,桌边有瓷器和象牙器,几上有些中国古董;窗户前面展开些朱漆的屏风,簇簇茶花向壁炉里伸探;远远颤动着一片轻柔的音乐,好像蜜蜂嗡嗡在响。
跳舞的男女并不多,就男子拖动薄底鞋的懒洋洋的姿态看来,他们好像在了结一种义务。福赖代芮克听见这类的问答:
——您参加过朗拜尔府[188]最近的慈善大会吗,小姐?
——没有,先生!
——这儿眼看就要热起来了!
——噢!真的,闷死人!
——这种波喀舞是谁兴的?
——我的上帝!我不知道,太太!
在他后面,三位老荒唐,靠近一个窗口,唧哝些猥亵话;另外有些人谈论铁路、自由贸易;一位运动家叙说一桩打猎的故事;一位正统派和一位奥尔良派在辩论。
踱过一群人又一群人,他来到赌徒的客厅,在一圈老成持重的人物之中,他认出马地龙,“如今在京城法庭行走”。
蜡颜色的大脸,端端正正,填满他的绕腮胡须,而胡须的黑毛,匀匀整整,望去颇似一种奇迹;介乎他年龄所需的风雅和他职业所要的尊严之间,他保持一种中庸之道,一时依照纨袴子弟的时尚,他把拇指挂在他的腋窝,一时模仿理权派,他把胳膊放进他的背心。他的靴子虽说搽的雪亮,他刮净他太阳穴的头发,给自己修成一个思想家的额头。
同福赖代芮克冷冷应酬了几句,他回身走向他的秘密会议。一位地主道:
——这是一个梦想社会倾覆的阶级!
另一位接下去道:
——他们要求劳工组织!你能够想象这个吗?
第三位道:
——你要怎么着!连德·翟怒德先生也跟《世纪报》合作![189]
——有些守旧党,把自个儿称做进步党!什么?给我们带来共和国!这在法兰西行得通吗!
大家都说共和国在法兰西不可能。
一位先生提高声音道:
——有什么用?人家太关心革命;人家就革命发表了一堆历史,书!
马地龙道:
——倒不说也许有些更严重的题目研究!
一位部员谴责剧院的播弄是非:
——所以,譬方说,《玛戈王后》这出新戏,简直超出了界限!同我们谈瓦卢瓦有什么必要?[190]这一切还不是要给国王难堪!这跟你们的报纸一模一样!九月法律,你白说,真是太,太轻松了!我呐,我真想设些军事裁判所,把新闻记者的口封住!只要有一点点蛮横,就把他们拖到军法处!还不完结了!
一位教授道:
——噢!小心点儿,先生,小心点儿!不要攻击我们一八三〇年宝贵的胜利!尊重我们的自由。我们必需的倒是地方分权,把剩余城市平均分给乡间。
一位天主教徒喊道:
——可是乡间的风俗坏透了!想法子巩固宗教势力才成!
马地龙急忙道:
——真的,这是一种控制!
高踞于本阶级之上,追求享乐,这种现代人的欲望是万恶之源。
一位实业家反对道:
——不过,享乐对商业有利。所以我赞成讷穆尔公爵要人穿短裤子赴他的夜会。
——梯也尔先生去可穿着长裤子。你晓得他的怪话吗?
——是的,怪好玩儿的!不过他转到民权派那边去了,他关于不兼职问题的演说,对于五月十二的叛乱,不是没有影响的。[191]
——啊,别说了!
——哎!哎!
一个听差端着一个盘子,打算走进赌徒的客厅,这圈人只得分开让他过去。
在蜡烛的绿罩底下,成排的纸牌和金币盖着桌子。福赖代芮克在一排纸牌前面停住,输了他衣袋里的十五拿破仑,打了一个旋,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内室的门限,党布罗斯夫人正在里面。
内室挤满好些女人,一个挨近一个,坐在没有靠背的椅子上。她们的长裙,在她们四围涨起,好像粼粼的波浪,从里浮出她们的身子,新月样的衣口托出她们的胸乳。差不多人人手里拿着一捧紫罗兰。她们手套黯澹的光泽把胳膊的皮肤衬得越发白;流苏花草垂向她们肩膀,有时候看见她们颤索,你真还以为袍子要掉下来。不过面容的端正减轻服色的挑逗;有几位简直呈出一种差不多走兽的安静,这些半裸女子的聚合叫人想到摩尔人内院里的情况;福赖代芮克想起一种更粗野的比较。说实话,各式各样的美人全有:好些侧面如精装书的英吉利女子,一位黑眼睛闪电如维苏威火山的意大利女子,三位蓝色衣着的姊妹,三位诺尔曼第女子,鲜妍如四月的苹果树,一位戴着一种紫宝石装饰品的赭色头发的高大女子;——头发当中鸟羽一样颤索的金刚石的白色的闪烁,胸上陈列的宝石的亮点子,贴脸的珠子的柔光和金戒指、花边、粉、羽、小嘴唇的朱色、牙齿的珠色的反射混在一起。天花板,穹隆一样圆,赋给内室一种花篮的样子;一阵一阵香风周流在扇子的摇摆之下。
福赖代芮克戴上他的单眼镜,站在她们后面,觉得她们的肩膀并非全无可议的地方;他想到女元帅,因而抑住他的诱惑,或者因而有所安慰。
不过他端详着党布罗斯夫人,嘴虽说有点儿大,鼻孔虽说裂得太开,他觉得她还可爱。她的风韵是特别的。她的发环好像具有一种热情的慵倦,她玛瑙石颜色的前额好像包含许多东西,显出一副有胆有识的头脑。
她给自己身边摆下她丈夫的侄女,一个相当丑的年轻人。她不时站起欢迎进来的妇女,女性声音的呢喃,越来越多,活像鸟在唧杂。
她们在谈论突尼斯的大使和他们的服色。一位夫人曾经参加国家学会新近的欢迎会;另一位讲起莫里哀的《堂·璜》[192]新近在法兰西剧院上演。可是,射了侄女一眼,党布罗斯夫人拿一个手指放在她的嘴边,不过滑在外边的微笑,却否认了这种严谨的作为。
忽然,马地龙在对面另一座门底下出现了。她站起来。他向她献上他的胳膊。福赖代芮克,为了看他继续取媚的行径,穿过赌桌和他们在大客厅会在一起;党布罗斯夫人立即撇下她的保镖,陪他亲密地谈话。
她明白他不赌博,不跳舞。
——在青年时代,人是忧郁的!
随后,向跳舞会扫了一眼:
——再说,这一切并不可笑!至少有些人是这样子!
她当着沙发椅停住,这边那边,分配些可爱的字句,同时好些戴眼镜的老头子,过来向她献好。她把福赖代芮克介绍给若干位。党布罗斯先生用肘子轻轻碰了他一下,把他领到外面平台。
他见过部长了。事情并不容易。要做国务院的助理,先得经过一番考试;福赖代芮克,怀着一种不可解的信心,回答他晓得考试的内容的。
财政家常听罗克先生誉扬他,并不引以为奇。
听到这个名字,福赖代芮克重新看见小路易丝,她的房舍、她的屋子;他想起好些夜晚,他靠住她的窗户,谛听过往的货车夫。他这些忧郁的回忆让他想起阿尔鲁夫人;他不言语了,继续在平台散步。十字窗户在黑夜当中竖起好些长长的红板;跳舞会的喧嚣减弱了;马车开始往外走动。
党布罗斯先生接着道:
——你为什么非国务院不可?
他以一种自由党的声调,宣告做官没有什么好处,他晓得其中甘苦的;经商好多了。福赖代芮克回说学起来困难。
——啊,有什么难!用不了多少时候,我会让你会的。
难道他要他加入他的企业吗?
福赖代芮克,好像电光一闪,瞥见一份绝大的财产要来。
银行家道:
——我们进去好了。你跟我们一同用饭,不吗?
这时候三点钟,客人离开了。饭厅摆好一张桌子等候熟朋友。
党布罗斯先生瞥见马地龙走近太太,低声问道:
——是你请他来的吗?
她冷冷回道:
——可不是!
侄女不在这里。大家拼命喝酒,笑声非常高;好些冒险的玩笑话并不唐突,全感到那种拘束有点儿长久之后的轻适。只有马地龙一个人露出严肃的神气;他表示规矩,拒绝喝香槟酒,而且和顺,十分彬彬多礼,因为党布罗斯先生胸口逼窄,说他觉得压抑,他探问了好几次他的健康;他随即把他浅蓝的眼睛望向党布罗斯夫人那边。
她问福赖代芮克,想探出他欢喜什么样的女孩子。他没有注意到任何女孩子,而且,他欢喜的是三十岁的女人。
她回道:
——你也许有理!
随后,大家穿外氅和大衣,党布罗斯先生向他道:
——随便哪一早晨看我来,我们仔细谈谈!
来到楼梯底下,马地龙燃起一枝雪茄;他吸着烟,呈出一个十分肥厚的侧面,他的同伴不由口里溜出这句话:
——说真的,你的头不坏!
带着一种确信而又苦恼的神气,年轻的官员回道:
——它引得好些人发狂!
临睡的时候,福赖代芮克撮述一下夜会的一切。先是他的衣着(他在镜里照了好些次),从礼服剪裁的样式到薄底鞋的结扣,没有一点容人挑剔的地方;他曾经和若干要人谈话,曾经就近看到好些阔绰的女人。党布罗斯先生情意良好,党布罗斯夫人差不多情意殷殷了。他一个一个掂度她无关宏旨的字句、视线,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事。弄到那样一位情妇,当得自豪!然而,有什么不可以?他和别人有什么两样!也许她不那么难于弄到手?他随后记起马地龙;他一边睡觉,一边可怜那傻孩子,微笑着。
女元帅的念头惊醒了他;她短笺的这句话:“从明天晚晌起,”显然约会的是今天。他一直等到九点钟,奔往她的住所。
有人在他前面上了楼梯,把门关住。他拉铃;戴勒芬过来开门,说小姐不在家。
福赖代芮克执意要进去,求她放他进去。他有非常重要的事同她讲,只一句话就好。最后,他塞了一百苏的辅币才成功了,女用人把他一个人留在前厅。
罗莎乃特出来。她穿着衬衣,头发蓬散开;她摇着头,远远就用两只胳膊做了一种显明的姿势,表示她不能够招待他。
福赖代芮克慢慢地走下楼梯。这回她的任性比哪一回都过分。他一点也不明白。
走到门房前面,法提腊斯女士拦住他。
——她接待你吗?
——没有!
——你碰了钉子?
——你怎么知道?
——那还不显然!不过,来!我们出去走走!我闷死了!
她把他领到街上。她喘着气。他觉得她的瘦胳膊在他的胳膊上面发抖。她忽然发作了道:
——啊!混账东西!
——谁?
——就是他!他!戴勒玛尔!
揭露反而让福赖代芮克难堪;他接着道:
——你拿稳了是他吗?
法提腊斯喊道:
——我告诉你,我一直跟着他的!我看见他进去的!你现在明白了吗?再说,是我自个儿招来的报应;是我自个儿,糊里糊涂把他带到她家。你要知道,我的上帝!我怎样收留他,我怎样喂他,我怎样打扮他;跟我在报章方面一切的活动!我爱他爱到跟一位母亲一样!
接着冷笑道:
——啊!因为老爷得穿天鹅绒袍子!他投机来的,你不用想!还有她!我早就认识她,一个布铺的女裁缝!不是我,足有二十回,她跌进烂泥坑里去!可是,我要把她扔进烂泥坑的!噢,是的!我要她在慈善医院咽气!戳破她的底细!
好像船里流出的一股夹着脏东西的污水,她一生气,把她情敌的丑事,乱七八糟全倒给福赖代芮克听。
——她跟茹密雅克睡觉,跟福拉古尔,跟小阿拉尔,跟白尔提鲁,跟圣·法莱芮,麻子脸。不!另一个!他们是两弟兄,管它呐!她一有麻烦,全归我安排。我赚了点儿什么?她吝啬得要死!再说,我们不是一个社会的人,你得承认,我去看她原是一番好意,客气!难道我倒是一个下流女人,我!我倒卖过自个儿!还不用提她跟棵白菜一样蠢!她把類字的“頁”旁写成“贝”旁。[193]再说,他们配在一起正好;正好一对儿,别瞧他自称艺术家,自信有天才!可是,我的上帝!他只要有点儿悟性,他也不至于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人不为一个女流氓丢下上流女人的!说来说去,反正我不在乎。他变丑了!我厌恶他!我要是碰见他,你看,我会唾他的脸的。
她唾着:
——是的。我现在就这样看他!还有阿尔鲁,嗯?不可憎吗?他原谅她原谅了多少回!你想象不出他的牺牲!她应当亲他的脚才是!他那样慷慨,那样好!
听她谩骂戴勒玛尔,福赖代芮克快活。他早已承认阿尔鲁的权利。罗莎乃特这次背信,他觉得反常,不公道;同时,老姑娘的情绪打动他,他不由对她起了好感。忽然,他发现自己来到阿尔鲁门前;他不留神,法提腊斯女士已经把他带到浦洼骚尼耶关厢。
她道:
——我们到了。我呐,我不便上去。可是你,不妨事吧?
——做什么去?
——把事全告诉他,还用说!
福赖代芮克仿佛陡地惊醒,明白她要他干多么不名誉的事。
她追问道:
——哎,怎么样?
他举起眼睛望着二楼。阿尔鲁夫人的灯亮着。实际没有事妨他上去。
——我在这儿等着你。去好了!
这种吩咐反而造成他的冷静。他道:
——我在上面会待得很久的。你顶好还是回去。明天我看你来。
法提腊斯女士顿着脚,回道:
——不,不!领他去!拉他去!叫他捉住他们!
——可是戴勒玛尔早不在那儿了!
她低下了头。
——是的,也许当真?
她不言语,站在街心马车中间;随后,拿她野猫的眼睛盯住他:
——我可以托靠你,不吗?如今就是我们两个人知道,老天在上!听凭你好了。明天见!
穿进过廊,福赖代芮克听见两个声音应答。阿尔鲁夫人的声音道:
——别撒谎!别撒谎好啦!
他走进去。不作声了。
阿尔鲁东南西北乱走,太太坐在炉旁小椅,脸色极其苍白,眼睛直直瞪着。福赖代芮克打算退出去。阿尔鲁抓住他的手,高兴有人来救驾。
福赖代芮克道:
——不过我怕……
阿尔鲁向他耳语道:
——停下好了!
太太接着道:
——您要谅解才是,毛漏先生!家里有时候免不掉这些事的。
阿尔鲁嬉皮笑脸道:
——那是因为有人在家里闹的缘故。你不知道女人有多古怪的念头!所以,譬方这位吧,并不坏。不,才好呐!可是,有一个钟头了,她拿一堆没有影儿的事,跟我开心怄气。
阿尔鲁夫人不耐烦了,回道:
——全是真的!因为,你敢说,是你买的。
——我?
——是的,你亲自!在波斯商店!
福赖代芮克不由想道:“毛围巾的事犯了!”
他觉得自己犯了罪,害怕起来。
她接下去道:
——是上一个月,一个星期六,十四号那天。
——啊!那天,正好,我在克乐伊!所以,你瞧。
——一点儿不对!十四号那天,我们在白尔旦那边用的晚饭。
阿尔鲁举起眼睛,仿佛搜寻一个日期道:
——十四号吗?
——就是那天,卖给你的伙计是金黄头发!
——我记得起他什么伙计!
——可是他听你说,写下这个地名的:拉法街,十八号。
阿尔鲁惊呆了道:
——你怎么知道的?
她耸耸肩膀。
——噢!还不简单:我去修补我的毛围巾,一位伙计头儿告诉我,他们新近给阿尔鲁太太家里也送了这样一条。
——要是一条街上还有一位阿尔鲁太太,那是我的错儿吗?怪得着我吗?
她抢下去道:
——是的!可不见得就是雅克·阿尔鲁。
听见这话,他乱抓话讲,咬定他冤枉。这是一种错误,一种凑巧,一种不可解的常有的事。仅仅因为怀疑,抓住点儿暧昧不明的把柄,就把人家判了罪,才不应该;他举倒霉的勒徐尔克做例。[194]
——总之,我敢说你错了!你要我给你发誓吗?
——用不着!
——为什么?
她看着他的脸,一句话不说;随后,伸出手,取下壁炉上的小银盒,打开一张账单给他看。
阿尔鲁一直红到耳朵,脸上的纹路也改了,膨胀起来。
——哎,怎么样?
他慢慢答道:
——可是……这顶得了什么事?
带着一种含有痛苦和讥诮的奇怪的声调,她仅仅道:
——啊!啊!
阿尔鲁两手夹着账条,来回翻弄,眼睛不离开,好像他要从上面发现出来一道难题的答案。
他最后道:
——噢!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这是人家托我做的事。——你当然晓得这个,你,福赖代芮克?
福赖代芮克不作声。
——别人托我做的一桩事……是……是吴坠老爹托我的。
——为了谁?
——为了他的情妇!
阿尔鲁夫人站起来,喊道:
——为了你的!
——我赌咒……
——别来那一套了!我全晓得!
——啊!好得很!原来,有人侦察我!
她冷冷答道:
——这也许伤了您什么吗?
阿尔鲁寻找他的帽子道:
——人在发脾气的时候,就没有法子理论的!
随后,大叹一口气:
——你别结婚,我可怜的朋友,别结婚,听我的话!
他抽身走掉,说需要吸吸外面的空气。
留下的是一大片沉静;房里一切越发像是不动了。卡索灯[195]上面一道明煌煌的圈子漂白了天花板,同时影子在角落伸开,好像一层一层垒上去的黑纱。挂钟滴滴答答,杂着火哔哔剥剥在响。
阿尔鲁夫人在壁炉的另一个犄角的沙发椅重新坐下;她颤颤索索,咬住她的嘴唇;她举起两只手,滑出一声呜咽,她哭了。
他坐在小椅;好像安慰一个病人,他柔声柔气道:
——你相信我在里头有份?
她一句话也不回答。然而,继续高声说出她心里想的:
——我给他好些机会!他用不着撒谎来的!
福赖代芮克道:
——当然啦。
不用说,这是他习染的结果,他没有往这里想,也许遇到更严重的事……
——你见到什么更严重的?
——噢!没有事!
福赖代芮克俯下身,发出一种服从的微笑。可是阿尔鲁也有好的地方;他爱他的孩子。
——啊!他做来都为害他们!
——这由于他的脾气太好;因为,总之,他是一个好人。
她喊道:
——不过那是什么意思,好人?
他这样为他辩解,尽他的力量寻找不着边际的话,他一边可怜她,一边觉得愉悦,心里快活。由于报复或者需要友情,她逃向他。他的希望大见增加,他的爱情也因而越发执着。
他觉得她自来没有这样销魂,这样深沉地美丽。她的胸口不时因为出气涨高了;她的两只发呆的眼睛仿佛看着一种内在的幻象,看得扩大了;她的嘴张开一半,好像要吐出她的灵魂。有时候,她用力压住她的手绢;他倒想做这块眼泪沾湿了的小小麻纱。不由自主,他望着靠里的床,想象她的头睡在枕头上;他的想象十分活跃,他好容易忍住没有用胳膊搂她。她闭住眼皮,平静了,不动了。于是,他再往前拢近些,身子朝她斜过去,贪切地端详着她的面孔。过道响起一阵靴子的声音,另一位来了。他们听见他在关他的卧室的门。福赖代芮克做了一个手势,问阿尔鲁夫人他可不可以过去。
她同样答了个“是”;这种哑声交换他们的思想活像一种认可,一种奸情的开始。
阿尔鲁在脱他的外衣,预备睡觉。
——哎,她怎么样了?
福赖代芮克道:
——噢!好多了!这会过去的!
然而阿尔鲁觉得难过。
——你不知道她!她如今一来就生气!蠢蛋伙计!这就是做人太好了的报应!我不送给罗莎乃特那条该死的围巾才好!
——没有什么后悔的!她感激你感激到了万分!
——你相信?
福赖代芮克以为当然。证据,她新近打发掉吴坠老爹。
——啊!可怜的母鹿!
阿尔鲁一动情,简直想跑到她那边去。
——用不着去!我刚从那边来。她病了!
——越发该去了!
他急忙披上他的外衣,端起他的烛盘。福赖代芮克诅咒自己胡闹,向他譬解,按道理他今晚应当陪他的太太才是。他不能够扔下她不管,那就说不下去了。
——不瞒你说,错处在你!用不着着急,那边!你明天去好了!得啦!算为了我。
阿尔鲁放下他的烛盘,抱住他道:
——你真好,你!
《独立评论》创刊于一八四一年十一月一日,到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四日停刊。合作者有勒鲁、乔治·桑等。他们站在民主的立场,评论日常发生的事故。
马布里(一七〇九年——一七八五年)是法国哲学家亚克的长兄。早年从事政治,其后感到厌倦,一心著述。他反对专制,倾向于共产主义。他的著作有《罗马人与法国人的比较》(一七四〇年),《质农学者》(一七六八年)等。
摩莱里(一七二七年——一八一九年)是法国十八世纪的哲学家,身世不详。他的著作对于共产主义具有影响,如《自然法则》(一七五五年)。
傅立叶(一七七二年——一八三七年)是法国一位社会主义的理想家。他承继父亲的遗产十万法郎,用在里昂经营商业,在恐怖时期(一七九三年),财产被没收,他险些死在断头台上。从监狱出来,他度了两年军队生涯,缺乏兴趣,重理他的商业。一八〇八年,他发表《四种运动的原理》,以为宇宙有四种运动:物质的、有机的、动物的与社会的。社会的吸力是爱,爱是社会运动的法则。一八二二年,他发表《家庭农业组合论》;一八二九年,发表《工业新社会》。所谓“文化”,实际是一种压抑,或者过程。理想的社会还在后面。人性需要谐和的必然的发展,人有八百一十种热情,选择一千六百二十人,便可以代表一切可能的活动形态。这种理想的生活场合,他称之为法郎吉(Phalange,希腊字,军队的意思),或者“共产舍”。一个法朗吉包含四百家,或者一千八百人,住在三方英里以内,根据各自的才能喜好,选择交换工作。生产所得,除去个人最低的生活费用,分做十二份,五份归工作,四份归资本,三份归才分。通常的婚姻制度必须废除。社会的个人应当以夫妇为单位。他的著述最初缺乏读者,直到一八三一年之后,他才渐渐有了若干信徒。其中最知名的要推孔西代朗,纠合两三同志,在一八三二年六月一日,办了一个刊物,宣传他们的理论,名之曰:《工业改革》或《法朗斯泰尔》。临到一八三三年,刊物告终的时候,已有二百同志。在组织上,傅立叶的理论失败了,但是在精神上,却始终持续下去,一八四〇年左右,这成为工人之间谈论的主题。
圣·西门(一七六〇年——一八二五年)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的创始者。他生在贵族家庭,投入华盛顿的军队,参加美国的独立战争。大革命时代,他一度曾被拘囚,但是投资得宜,他发了十四万四千法郎的财。他晚年的生活非常困窘,有一次自杀,仅仅瞎了一只眼。他的著述有:《工业论》(一八一七年),《组织者》(一八一九年),《工业制度》(一八二一年)等,而最重要的是他一八二五年的《新基督教》。圣·西门以为社会的阶层应该让位给普遍的组合,人类的等级应当依照这个著名的原则:“各尽所能,各取所值。”废除产业的遗传制度,一切财富由国家统治,依其所能所值,再做公允的分配。他最知名的弟子有两位,昂方旦(一七九六年——一八六四年)和巴札尔(一七九一年——一八三二年)。特别是昂方旦,努力把圣·西门偶像化,当做新的救世主。他们被尊为“圣父”,以“家庭”的方式,纠合若干信徒,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接办《地球日报》,反对政府的政策,宣传社会革命的主张。但是谈到妇女问题,昂方旦主张新宗教的教士夫妇同位,巴札尔以为增加混淆,是退化而非进化的表征。政府利用他们的分裂,禁止信徒聚会。一八三二年四月二十日,《地球日报》缺乏资本停刊。继而昂方旦被捕,释放之后,亡命埃及。于是圣·西门宗教瓦解。但是,直接承受圣·西门的影响的,却多属当时的名士,例如史学家狄耶芮,开凿苏伊士运河的莱塞浦斯等皆是。法国大革命是消极的、破坏的,而且最后是纷乱的,圣·西门和傅立叶身受大革命的荼毒,一腔救世的热忱,是积极的、建设的。圣·西门的宗教色彩成为一般人揶揄指摘的把柄。
孔德(一七九八年——一八五七年)是实证哲学的创建者。一八一八年,他结识圣·西门,做了六年的信徒,最后因为目的方法不同,宣告决裂。平日以家庭数学教员维持生活,虽曾任教大学,终因思想新特,不为所容。他最大的著述是六册的《实证哲学讲义》(一八三〇年——一八四二年)。他的目的是把我们对人世的知识合理化。一切人类的概念是从神学、形而上学走进实验或者实证的阶段。社会的发展是从武力方面向工业方面演进。美满的生活有赖于美满的知识。
卡贝(一七八八年——一八五六年)是法国一个理想的或者神秘的共产主义者。一八四〇年,他发表《伊卡里旅行记》。做议员,办日报(一八三四年到一八三五年的《通俗报》),他生平的政治活动全拿建设伊卡里(他的乌托邦)为依归。一八四七年,他选定美国的得克萨斯作为他乐园的基地,率领一百五十信徒前往。他换了几个地点,信徒渐渐星散,截到一八八五年为止,仅仅余下二十六名。
毕让塞是安德省的一个小镇市,饿莩结队驱散巡警,烧毁田庄,抢掠粮食店,造成绝大的骚乱。一八四七年一月十三日,他们杀死一个叫做徐阿尔的地主。几天以后,一个白拉布尔小镇市的地主,叫做达杨的,又被群众杀掉。政府采取严厉手段,拘捕三十暴徒,五名判决死刑,四名无期徒刑,十八名有期徒刑。一八四七年四月十一日,政府在毕让塞执行被判决者死刑。
《独立评论》创刊于一八四一年十一月一日,到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四日停刊。合作者有勒鲁、乔治·桑等。他们站在民主的立场,评论日常发生的事故。
马布里(一七〇九年——一七八五年)是法国哲学家亚克的长兄。早年从事政治,其后感到厌倦,一心著述。他反对专制,倾向于共产主义。他的著作有《罗马人与法国人的比较》(一七四〇年),《质农学者》(一七六八年)等。
摩莱里(一七二七年——一八一九年)是法国十八世纪的哲学家,身世不详。他的著作对于共产主义具有影响,如《自然法则》(一七五五年)。
傅立叶(一七七二年——一八三七年)是法国一位社会主义的理想家。他承继父亲的遗产十万法郎,用在里昂经营商业,在恐怖时期(一七九三年),财产被没收,他险些死在断头台上。从监狱出来,他度了两年军队生涯,缺乏兴趣,重理他的商业。一八〇八年,他发表《四种运动的原理》,以为宇宙有四种运动:物质的、有机的、动物的与社会的。社会的吸力是爱,爱是社会运动的法则。一八二二年,他发表《家庭农业组合论》;一八二九年,发表《工业新社会》。所谓“文化”,实际是一种压抑,或者过程。理想的社会还在后面。人性需要谐和的必然的发展,人有八百一十种热情,选择一千六百二十人,便可以代表一切可能的活动形态。这种理想的生活场合,他称之为法郎吉(Phalange,希腊字,军队的意思),或者“共产舍”。一个法朗吉包含四百家,或者一千八百人,住在三方英里以内,根据各自的才能喜好,选择交换工作。生产所得,除去个人最低的生活费用,分做十二份,五份归工作,四份归资本,三份归才分。通常的婚姻制度必须废除。社会的个人应当以夫妇为单位。他的著述最初缺乏读者,直到一八三一年之后,他才渐渐有了若干信徒。其中最知名的要推孔西代朗,纠合两三同志,在一八三二年六月一日,办了一个刊物,宣传他们的理论,名之曰:《工业改革》或《法朗斯泰尔》。临到一八三三年,刊物告终的时候,已有二百同志。在组织上,傅立叶的理论失败了,但是在精神上,却始终持续下去,一八四〇年左右,这成为工人之间谈论的主题。
圣·西门(一七六〇年——一八二五年)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的创始者。他生在贵族家庭,投入华盛顿的军队,参加美国的独立战争。大革命时代,他一度曾被拘囚,但是投资得宜,他发了十四万四千法郎的财。他晚年的生活非常困窘,有一次自杀,仅仅瞎了一只眼。他的著述有:《工业论》(一八一七年),《组织者》(一八一九年),《工业制度》(一八二一年)等,而最重要的是他一八二五年的《新基督教》。圣·西门以为社会的阶层应该让位给普遍的组合,人类的等级应当依照这个著名的原则:“各尽所能,各取所值。”废除产业的遗传制度,一切财富由国家统治,依其所能所值,再做公允的分配。他最知名的弟子有两位,昂方旦(一七九六年——一八六四年)和巴札尔(一七九一年——一八三二年)。特别是昂方旦,努力把圣·西门偶像化,当做新的救世主。他们被尊为“圣父”,以“家庭”的方式,纠合若干信徒,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接办《地球日报》,反对政府的政策,宣传社会革命的主张。但是谈到妇女问题,昂方旦主张新宗教的教士夫妇同位,巴札尔以为增加混淆,是退化而非进化的表征。政府利用他们的分裂,禁止信徒聚会。一八三二年四月二十日,《地球日报》缺乏资本停刊。继而昂方旦被捕,释放之后,亡命埃及。于是圣·西门宗教瓦解。但是,直接承受圣·西门的影响的,却多属当时的名士,例如史学家狄耶芮,开凿苏伊士运河的莱塞浦斯等皆是。法国大革命是消极的、破坏的,而且最后是纷乱的,圣·西门和傅立叶身受大革命的荼毒,一腔救世的热忱,是积极的、建设的。圣·西门的宗教色彩成为一般人揶揄指摘的把柄。
孔德(一七九八年——一八五七年)是实证哲学的创建者。一八一八年,他结识圣·西门,做了六年的信徒,最后因为目的方法不同,宣告决裂。平日以家庭数学教员维持生活,虽曾任教大学,终因思想新特,不为所容。他最大的著述是六册的《实证哲学讲义》(一八三〇年——一八四二年)。他的目的是把我们对人世的知识合理化。一切人类的概念是从神学、形而上学走进实验或者实证的阶段。社会的发展是从武力方面向工业方面演进。美满的生活有赖于美满的知识。
卡贝(一七八八年——一八五六年)是法国一个理想的或者神秘的共产主义者。一八四〇年,他发表《伊卡里旅行记》。做议员,办日报(一八三四年到一八三五年的《通俗报》),他生平的政治活动全拿建设伊卡里(他的乌托邦)为依归。一八四七年,他选定美国的得克萨斯作为他乐园的基地,率领一百五十信徒前往。他换了几个地点,信徒渐渐星散,截到一八八五年为止,仅仅余下二十六名。
罗实佛尔在法国的西境,沙朗特河的下游,濒临大西洋,是往日一个重要的军港。关于海军的学校、工厂、库房,大都在此。一八四六年,一位叫做桑松的监察告发海军厂库有吞没公款情事,海军部与当地长官不加可否。结局,桑松向法院提出公诉,提出三十六雇员审讯,一八四七年一月十三日,判处五人有罪。粮秣库的总管自杀。反对党指摘政府软弱。
圣·德尼礼拜堂在巴黎北郊圣·德尼镇,是法国古代帝王的坟陵所在。一八〇六年,组织教会,祈祷帝王冥福。一八四七年初,参议院通过一个重新组织圣·德尼教会的计划。然而直到一八四八年,政府并未转交众议院,列入议程。
圣·斐迪南即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三世(一一九一年——一二五二年),一六七一年,晋封为圣,节日为五月三十日。
实喀尔是狂欢节的一种奇特装束:长筒靴、紧贴身裤、长羽盔。
格罗(一七七一年——一八三五年)是法国的画家,开浪漫主义画派的先河,所画多系拿破仑时代的战争画,留在凡尔赛者很多。晚年失意,自沉于塞纳河。
一八四二年七月二十六日,福楼拜给他的妹妹写信,指斥路易·菲力普道:“现在,谈到路易·菲力普,我为凡尔赛博物馆正在生他的气。你试想想,真的,这猪竟以为格罗的一帧画不够大,盖不满一面墙,打算取下一边画框,叫一个无名无姓的画家补上二三尺长。我真还想看看这画家的脸。”
波兰革命的领袖是克劳皮基,一位拿破仑的将军。拿破仑远征莫斯科,波兰人民组军以从。贝朗瑞曾经咏道:
“是波兰和他忠心的人民,
为我们打了多少次的仗。”
——《我的爱献给波兰人》
临到波兰向法国请求援救,人民几乎一致要求援应波兰。但是,路易·菲力普方才继位不久,希图结欢列强,换到列强的承认,所以一面敷衍人民,提出不干涉政策,向俄国做“精神不干涉”的建议(俄国的回答是:“我们做得了自己的主”),在议会表示“波兰国家不会覆亡的信心”,然而一面却卖好将波兰的计划透给尼古拉知道。一八三一年九月七日,俄军攻入华沙,在巴黎引起绝大的纷扰。民主党把这看做出卖民主原则的懦怯结果。
包尼阿陶斯基(一七六二年——一八一三年)是波兰的亲王,多年从事于复兴工作,率军辗转作战;一八〇七年,华沙公国成立,被任命为陆军部长与总司令。一八一二年,拿破仑远征莫斯科,他统领波兰军队作战。莱浦西克之战,他在最后掩护法军退却,桥断不得过河,淹死水中。拿破仑回忆他道:“包尼阿陶斯基是一位高贵的人物,勇敢、富有荣誉。假如我在俄罗斯战胜了的话,我就要他做波兰的国王。”法国人民念念不忘他的忠勇,送他一个绰号:“波兰的巴亚尔”。
纳瓦尔的新王却逃走了。他就是法国波旁王族的创始人,著名的亨利四世。一五八九年,他继亨利三世之后而为法国国王,因为信仰新教,不为天主教徒拥戴。亨利四世能兵善将,以少胜多,终于打败西班牙军队,包围巴黎。经过了四五年的围困,不见巴黎投降,亨利四世决定改奉天主教(一五九三年),结束法国的惨苦的内战。巴黎欢迎他,全国统一,西班牙撤兵,亨利四世唯恐再有类似的宗教战争发生,一五九八年,颁布南特诏令,允许新教自由信奉(巴黎与宫廷除外),并以政治上种种方便赠与新教人士。
路易十四厌憎新教,一六八五年,撤销该令,宣布宗教统一,严惩新教信徒(大多经营实业商业),造成法国空前的贫弱。当时柏林还是一个烂泥塘,人口不过一万,从法国移过去五千新教信徒,立刻为之改观。法国有识之士把南特诏令的废止看做路易十四铸成的大错。
劳娜·孟泰斯(一八二四年——一八六一年)是一个爱尔兰的流浪女子,来到巴维耶尔,见宠于国王路易一世,封为兰斯费德伯爵夫人,出入宫廷。后来民众暴动,驱她出境,强迫国王退位。她最后来到美国,在各地演剧,死于纽约。
格罗格是含有糖水橙汁与酒精的酒。
委罗内塞(一五二八年——一五八八年)是威尼斯画派的画家。他的画具有美好的背景,画面生动而平静,装潢而和谐。一切陪衬得宜,善用银色,透明而不沉着。
剧情是关于十六世纪瓦卢瓦王室的宫廷生活。瓦卢瓦是法国往日诸侯的封邑,从一三二八年起,不断出而承继法国王位。
三
于是,福赖代芮克开始了一种可怜的生活。他变成这一家的食客。
有人不舒服了,他一天三趟来探听消息,去寻找调理钢琴的,百般地殷勤;他带着一种满足的神气,忍受着玛尔特小姐的脾气和小欧皆的抚弄,后者总拿他的脏手摸他的脸。他和他们一同用晚饭,老爷太太面对面,一句话不交谈:要不然就是,阿尔鲁拿些可笑的话激他的太太。用完饭,他在屋子里和他的儿子玩耍,藏在家具后面,或者把他驮在背上,四只脚走路,和那位白阿恩人[196]一样。他终于走了;她立刻提出抱怨的永久的主题:阿尔鲁。
并非他的行为失检惹她生气。不过她的骄傲似乎受了伤,看得出她对于这位不文雅,不尊严,不名誉的先生起了反感。
她常说:
——要不就是他疯了!
福赖代芮克用心探听她的身世。不久,他全知道了。
她的父母属于夏特勒的小资产阶级。有一天,阿尔鲁在河边速写(当时他自信是画家),瞥见她从教堂出来,向她求婚;看见他有财产,家人很快就答应了。而且,他发疯地爱她。她接着道:
——我的上帝,他现在还爱我!他有他的爱法!
头几个月,他们到意大利旅行。
阿尔鲁虽说热恋着眼前的风景和杰作,做到的可只是抱怨酒,同英吉利人举行野餐排遣。有些买来的画,重新高价卖掉,他便趁热做起艺术的生意。随后他又醉心于制造瓷器。如今,别的投机事业又打动了他;于是,他越变越庸俗,他染上粗野糜费的习气。与其说她怪他荒唐,倒不如说她埋怨他所有的举措。任何改变不用妄想来临,她的不幸不会有救了。
福赖代芮克以为他的存在同样是一种失败。
不过他还年轻得很。为什么觖望?她给他出主意道:“工作!结婚好啦!”他的回答是苦涩的微笑;因为,他不想说出他痛苦的真正原因,他另造了一个理由;悲壮的、有点儿仿佛安陶尼[197]、不走运的,——而且,话不完全歪扭他的思想——的理由。
有些人,欲望越强举措也就越不实际。他们的杌陧由于缺乏自信,他们的惊恐由于害怕得罪;再说,深沉的热情好比正经女人;她们害怕为人发现,一生低着眼睛。
他同阿尔鲁夫人越熟识(因为这个也难说),比起从前,他也就越发懦怯。每天早晨,他立誓要果敢。一种克制不住的羞耻之心把他拦住;他没有任何例证参考,因为这位太太和别人并不一样。他用他的梦的力量,把她放在人类的条件以外。在她旁边,他觉得他在地上的重要,还不及溜出她的剪子的碎绸条子。
随后,他想到些无法无天的可笑的事,例如夜晚,用麻醉药同配好的钥匙偷情,——他觉得一切比面承她的轻蔑容易。
再说,小孩子,两个女用人,房间的安排,全是克服不了的困难。所以,他决定一个人占有她,一道到远方荒无人烟的寂寞所在过活;他甚至访求什么湖相当蓝,什么海滨相当温和,是在西班牙、瑞士还是近东;他特意选择她仿佛更烦激的日子,告诉她,她应当走开,想一个方法,他看到的方法只有离婚。但是,为了孩子们的爱,她决不肯走这种极端的路。她的品德只有增加他的尊敬。
他的下午用来回忆昨夕的拜访,盼望当夕的拜访。不到他们那边用晚饭的时候,将近九点钟,他就在街头拐弯的地方守望;一看阿尔鲁把大门带上,福赖代芮克急忙跑上二楼,天真烂漫的神气,问女用人道:
——先生在家吗?
不见他在,他随即装出惊奇的模样。
阿尔鲁时常冷不防地回来。这时候,他就得随他到圣·安娜街的一家小咖啡馆,如今罗染巴光顾的地方。
公民先找些新借口挑剔王室一顿。随后他们闲谈着,彼此不伤感情地咒骂;因为瓷厂老板把罗染巴看做一位超异的思想家,看见他乱用自己的才分,觉得难受,不免挖苦他的懒惰。公民以为阿尔鲁有的是热情和想象,可就是太不道德;所以他待他丝毫不宽假,甚至于拒绝到他家用晚饭,因为“他嫌礼节无聊”。
有时候,临到作别,阿尔鲁忽然饿了。他“需要”吃一块炒鸡蛋,或者烤苹果;馆子从来没有这些食品,他打发他们找去。大家等着。罗染巴不走,临了唧唧哝哝吃上一点儿。
然而他悒悒不乐,因为一连好几点钟,他对着原来半满的杯子。上天不照着他的见解处理事,他变得乖张抑郁了,甚至连报纸也不要看,听人提到英吉利就吼号。有一次,因为一个伙计没有好好伺候他,他喊道:
——我们的外侮还不够!
除去这些发作,他总是静静的,思索“一种必胜之道,一下子毁掉全个儿铺子”。
他这样出神思索的时候,阿尔鲁用一种单调的声音,带着有点儿酩酊的视线,说些由于他的坚定,永远出人头地的不可置信的故事;福赖代芮克(不用说,由于深厚的类似)对他感到某种吸力。他斥责自己荏弱,觉得正相反,应当恨他才是。
阿尔鲁当着他伤叹他的太太的脾气、她的执拗、她的不公道的成见。从前她不是这样子来的。
福赖代芮克道:
——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给她一笔生活费,我一个人过活。
阿尔鲁不回答;过了一时,开始颂扬她。她善良、忠诚、聪明、贞嫕;然后,谈起她肉体的好处,他泄漏了许许多多,就像有些人,不假思虑在客店亮出他们的财宝。
一件意外的不幸乱了他的平衡。
他在一家陶土公司做监察委员。然而,相信别人同他说的话,他签了好些不正确的报告,不加调查,就同意经理假造的年账。然而,公司倒了,阿尔鲁负有民事上赔偿的责任,和别人一同被判担保受害的权益,这就是说,他损失三万法郎左右,还不算法院的费用。
福赖代芮克从报纸读到这个消息,急忙奔向天堂街。
他们在太太的卧室接见他。这是早点时辰。好些碗咖啡牛奶摆满了靠近炉火的一张圆桌。旧拖鞋丢在地毡上,衣服拖在沙发椅上。阿尔鲁穿着短裤和毛线衣,眼睛红红的,头发乱蓬蓬的;小欧皆为了他的腮核炎哭着,一边慢慢嚼着一块小糕;他姐姐安安静静地吃着;阿尔鲁夫人在伺候他们三位,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些。
阿尔鲁叹了一大口气,说道:
——哎,你知道了吧!(福赖代芮克做了一个同情的手势)——你瞧!我受了我太自信的害!
他不作声,十分难过,推开他的早点。阿尔鲁夫人仰起眼睛,耸耸肩膀。他把手放在额头。
——无论如何,我没有罪。我没有什么责备自己的地方。这是一种不幸!我会洗雪自己的!啊!真的,活该!
尽管如此,他还是应了太太的请求,切了一块奶油圆球蛋糕。
晚晌,他要一个人同她吃饭,在金屋餐厅订了一间雅座。阿尔鲁夫人不懂这种情感作用,甚至气他把自己当做摩登女郎看待;其实在阿尔鲁那方面,正相反,倒是一种恩爱的表示。随后,因为无聊,他到女元帅那边遣愁解闷去了。
直到现在,看他为人憨厚,大家有许多事原谅他。他的官司把他贬入下流人。一种寂寞围着他的住宅。
福赖代芮克,维持面子,以为越发应当过往亲密。他在意大利剧院赁了一个楼下包厢,每星期约他们看戏。然而,他们到了这种时期:在参差的结合之中,一种克服不了的懒散,走出相互的让步,使日子不堪忍受。阿尔鲁夫人忍住不发作,阿尔鲁是沉郁的;看见这对不幸的夫妇,福赖代芮克愁苦。
因为她信托他,她派他调查他的业务。然而他惭愧,他难受于用人家的饭而想望人家的太太。不过,他继续下去,给自己找寻借口,说他应当保护她,机会一到,就为她用命。
舞会一星期之后,他曾经去看望党布罗斯先生。当时财政家送了他煤矿方面二十多股的股票;福赖代芮克还没有给他一句回话。戴楼芮耶写信催他;他搁在一边不理。白勒南曾经约他来看那幅画像;他总设法辞掉。可是,西伊缠住他要认识罗莎乃特,他迁就了。
她招待他十分周到,不过不和从前一样,跳过来搂住他的脖子。他的同伴是快活的,见到一个不正经女人,特别是同一个戏子谈话;戴勒玛尔正好也在。
曾经有一出戏,他在里面扮演一个农夫,教训路易十四,预言一七八九年,引起观众对于他的注意,大家便不断给他制造同样的角色;如今他的职务,就在嘲笑所有国家的君主。他扮英国的啤酒商人,谩骂查理一世;他扮萨拉曼卡的学生,诅咒菲力浦二世;或者,他扮多情的父亲,斥责庞巴杜,算最成功了!野孩子们为了看他,在后台门口等他;他的传在休息时间出卖,写他照料他的老母、读《福音》、援助穷人,有声有色,仿佛一位圣·万桑·德·保罗,还搀着布鲁图和米拉波的成分。大家说:“我们的戴勒玛尔。”他有一种使命,他变成基督了。[198]
这一切魔住了罗莎乃特;她打发掉吴坠老爹,不贪钱,什么也不在乎。
阿尔鲁晓得她的脾气,曾经长期利用,不破费什么养着她,傻老头子来了,他们三位心照不宣,不往明白解释。随后,以为她辞掉另一位是为了他一个人,阿尔鲁增加她的生活费。然而她的要求,接二连三,多到不可解释;她甚至卖掉毛围巾,用来还她的旧债,她讲;他永久贴钱,她蛊惑他,欺骗他,并不怜惜。所以,账单、发票雨一样洒满了家。福赖代芮克觉得危机快了。
有一天,他去拜望阿尔鲁夫人。她出门了。老爷在下面铺子做活。
说实话,阿尔鲁站在他着色的瓶罐当中,用力在“唬”一对新婚的年轻人,外省来的资产者。他谈着剫和雕琢、花白和釉光;别人不愿意露出不懂的样子,做些赞同的表示买东西。
主顾出了门,他说他早晨和太太小闹了一场。为了预先防备她说他糜费,他宣布女元帅已然不是他的情妇。
——我甚至告诉她那是你的。
福赖代芮克生了气;但是,责备就要透露消息;他唧哝道:
——啊!你不应该,大不应该!
阿尔鲁道:
——这有什么关系?做她的情人,有什么不名誉?我就是,我!做她的情人你不体面吗?
她说什么来的吗?这暗中有所指吗?福赖代芮克急忙回道:
——不!一点也不!正相反!
——哎,怎么样?
——是的,是真的!这没有什么关系。
阿尔鲁接着道:
——为什么你不再到那边去了哪?
福赖代芮克答应他去。
——啊!我倒忘了!你倒应当……谈到罗莎乃特……透给我女人点儿……我也不晓得什么,你临时想好了……反正让她相信你是她的情人。你算帮我一个忙,我求你了,怎么样?
年轻人不回答,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鬼脸。这种诽谤害了他。当晚他就过来看她,发誓道,阿尔鲁的谣言是假的。
——真的?
他仿佛诚实;于是,宽宽吸了一口气,她告诉他:“我相信你,”带着一种美丽的微笑;她随即低下头,不看他:
——再说,谁也没有权柄过问你!
那么,她什么也没有猜到,她厌恶他,因为她就不想他能够爱她,爱到忠心的地步!福赖代芮克忘记他对另一个女人费过的心力,觉得她的许可是一种侮辱。
随后,她求他有时候也去去“这女人家里”,看看那边的情形。
阿尔鲁忽然回来了,五分钟以后,要拉他到罗莎乃特那边去。
情形变得不堪忍受了。
公证人的一封信分了他的心,他明天要给他汇一万五千法郎来,为了补救他忽略戴楼芮耶起见,他马上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律师住在三玛丽街,望着天井的第五层楼。他的小房子,石头铺的地,冷冷的,墙上裱着一种浅灰纸,主要的装潢是一枚金质奖章,他的博士学位的褒奖,镶在一个对着镜子的乌木架子里面。一张有玻璃门的桃花心木书架关着一百本左右的书。铺着羊皮的书桌占据屋子的中央。四张绿绒的旧沙发椅占着各角落;壁炉燃着些刨下来的木屑,另外永远摆着一捆木柴,只要一捺铃,就有人来点。现在是他备人咨询的时间;律师挽着一条白领巾。
一万五千法郎(不用说,他早已不想望了)的宣布,把他快活得咯咯笑了起来。
——真好,老兄弟,真好,好极了!
他拿木柴扔进火里,重新坐下,立即谈起杂志。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摆脱余扫乃。
——这傻家伙烦死我!说到主张,最公平的,按着我,而且最强的,是没有主张。
福赖代芮克表示诧异。
——那还用说!现在该是科学地讨论政治的时候了。十八世纪的老辈才开始这样做,就来了卢梭,文学家们往里搀了些博爱、诗、跟别的梦话,好叫天主教徒个个欢天喜地;其实,是自然的结合,因为近代的改革家(我能够证明的)全相信启示。不过,你要是给波兰做弥撒,你要是放下多米尼克教派的刽子手上帝,拿起浪漫主义者的做毡子的上帝;总之,你要是对于“绝对”的概念不比你的祖先宽大,君主政体就要混进你的民主政体,你的小红帽临了也不过是一顶司铎的瓜皮帽!不同的是,分房监禁的制度代替拷打,侮辱宗教代替亵渎神圣,欧罗巴音乐会代替神圣同盟;人人赞扬这美丽的程序,其实还不是路易十四的残余,伏尔泰的废墟,涂上一道宫粉,片段的英吉利宪法;在这美丽的程序,我们会看见市议会想法子和市长捣乱,省议会和它们的省长捣乱,众议院和国王捣乱,报纸和当局捣乱,统治和人人捣乱!可是老实人全爱戴民法,就不知道制定民法的时候,说得多好听,不外乎一种卑鄙、专制的精神;因为立法者,责任在把风俗规律化,然而不好好干,偏要学李古尔格,妄想揉造一下社会![199]人家家长写遗嘱,跟法律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麻烦人家?人家房产不得不出卖,为什么它要加以阻挠?就说流浪吧,警章犯也没有犯,为什么它要办人家的罪!有的是例子!我全晓得!所以我要动手写一本小小说,题目叫做《正义观念史》,那才好玩儿呐!可是我渴得要死!你怎么样?
他探出窗户,喊门房到酒馆取些格罗。
——总而言之,我看见三派……不!三组,——没有一组关心的:有的人们,没有的人们,和打算有的人们。可是蠢里蠢气地膜拜权势,又全一致!举例来看:马布里要当局阻止哲学家发表他们的学说;渥仑斯基先生,几何学者,用他的术语把出版物检查叫做“思理自发之批评的压抑;”昂方旦圣父感谢哈布斯布尔皇室,因为他们“把一只有力的手伸过阿尔卑斯山,压制意大利”;比耶尔·勒鲁[200]想强迫你听一位演说家演说,路易·勃朗有意把国家变成一种宗教,这群臣子多想抓到政权!然而没有一个人合法,别瞧他们原则无穷。可是,“原则”的意思是“根原”,我们总得参照一下革命、暴行、临时的事变。所以我们的原则就是国家的主权,出以国会的形式,虽说国会并不相宜!可是人民的主权在什么地方还比神权更其神圣?二者全荒诞不经!形而上学,够了,鬼话,用不着!扫街就扫街,用不着什么教义!人家也许说我要倾覆社会!得了,就算我这样做,有什么害处?它倒真叫干净,你那社会。
福赖代芮克倒有许多话驳他。不过看他离赛耐喀的理论远,他宽容了。他仅仅驳了他一句,这样一种主张会招人恨的。
——正相反,我们给每派一个保证,说我们憎恨它的邻居,全会凭信我们的。你呐,你也要参加,帮我们写点儿高深的批评!
他们必须攻击既成的观念、国家学会、高等师范学校、音乐学院[201]、法兰西剧院、一切类似学院的组织。这样一来,他们可以给杂志一个一致的理论。随后,等杂志稳定了,便忽然改成日报;那时候,他们任谁情分也不欠了。
——他们要敬重我们的,你爱信不信!
戴楼芮耶回到他的旧梦:总编辑的职位,这就是说,那种指挥别人,腰斩他们的文章,吩咐他们写文章,拒绝他们的文章没有法子表达的幸福。他的眼睛在他的眼镜下面闪闪发光,他热狂了,一小杯一小杯,机械地饮着酒。
——将来你应当每星期请人吃一次晚饭。不可少,哪怕花你一半收入也得请!大家都愿意来的,这对别人是一个中心点,对于你是一种工具;把握住这两点,文学和政治的意见,不用半年工夫,你看吧,我们会成巴黎头等人物的。
听他这样讲,福赖代芮克感到一种重新年轻的感觉,好像一个人在一间房子住了许久,迁到露天底下。他兴奋起来。
——是的,我一向是一个懒货,一个糊涂虫,你有道理!
戴楼芮耶喊道:
——好啦!我重新寻见我的福赖代芮克!
然后,把拳头放在福赖代芮克颔下:
——啊!我为你难受来的。管它哪!我还是爱你。
他们站直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动了情,预备搂在一起。
一顶女帽在前厅的门限露出。
戴楼芮耶道:
——谁要你来的?
这是克莱芒丝小姐,他的情妇。
她回说,偶尔从他的房子前面走过,她挡不住要看他的欲望,为了在一起用点儿东西,她给他带来些点心。她把点心放在桌子上。
律师接下去酸酸道:
——留神我那些纸张!再说,我禁止你在我会客的时候来,这是第三次了。
她想搂搂他。
——得啦!走开!出去!
他推开她,她呜咽着。
——啊!你腻死我,临了!
——因为我爱你!
——我不要人家爱我,我要人家听话!
这句话,那样无情,止住克莱芒丝的眼泪。她立在窗前,动也不动,额头顶住玻璃。
她的态度和她的喑哑刺激戴楼芮耶。
——你哭完了,叫你的马车去,是不是?
她跳转来。
——你赶我走!
——不错!
她的大蓝眼睛盯住他,不用说,做末一次请求,随后叠起她花方围巾的两端,又等了一分钟,这才走掉。
福赖代芮克道:
——你应该叫她回来。
——哪儿的话!
戴楼芮耶有事要出门,走进他的厨房。这同时是他的洗脸屋。在石地上,挨近一双靴子,是一顿菲薄的午餐的残余。一张褥子和一条被窝卷在一个犄角的地上。
他发话道:
——这告诉你,我并不接待什么侯爵夫人!没有她们,人也不难过活,你瞧!别的女人也一样。那些不破费你的女人,占了你的时间;这还不是钱,换一个样子罢了;可是,我并不阔!她们呀,可全都那么蠢!那么蠢!难道你能够跟一个女人谈话,你?
他们在新桥的拐角分手。
——那么,定准了!明天你一有钱,就给我送来。
福赖代芮克道:
——定准了!
第二天他一醒来,他接到邮局转来的一张一万五千法郎支票。
这个纸条子他觉得代表十五大袋的银子;他向自己道,拿着这样一笔款,他可以:先把他的马车保留三年,用不着逼他不久就把它卖掉,或者买两件他在伏尔泰码头看见的嵌金镶银的美丽的铠甲,此外还有许多东西,图画、书和多少花束、礼物送阿尔鲁夫人!总之,一切胜似拿那么许多钱办杂志,冒了险,一场空!他觉得戴楼芮耶太自负,他昨天的寡情让他寒心。福赖代芮克正在这样懊悔,就见阿尔鲁进来(使他一惊),——坐在他的床沿,沉沉地,好像一个累极了的人。
——怎么啦?
——我完了。
一个叫做瓦卢洼的曾经借给他一万八千法郎。就在今天,他得交到圣·安妮街公证人保米耐的事务所。
——一种没有法子解释的不幸!我给了他一件抵押的东西,按理他也该放心了!不过,我要是今天下午,眼前,交不出这笔款,他要挟我,说要法办!
——然后呢?
——然后,还不简单!他要叫人没收我的房产。告示一贴,我就毁了,如此而已!啊!只要我寻见谁借给我这笔该死的钱,他来做瓦卢洼,我就有救了!你有没有这笔款,凑巧?
汇票放在床几上,一本书旁边。福赖代芮克拿起书,把它压住,回答道:
——我的上帝,没有,亲爱的朋友!
不过,拒绝阿尔鲁,他并不好受。
——怎么,你寻不见一个人愿意……?
——就没有一个人嘛!试想一想,再有一星期,我就有了进项!人家也许欠我……赶到月底总有五万法郎!
——你不能够求一下欠你的人们先还你?
——啊,没有用!
——可是你也该有点儿值钱的东西,股票什么的?
——什么也没有!
福赖代芮克道:
——那怎么办?
阿尔鲁接着道:
——这正是我要问我自己的。
他不言语了,在屋里左右乱走。
——这不是为我,我的上帝!是为我的孩子,为我可怜的太太!
随后,一个字一个字分开:
——总之……我还要干的……我什么也不留,全带走……我去发财……我不晓得哪儿去!
福赖代芮克喊道:
——不可能!
阿尔鲁安静的样子回道:
——如今你要我在巴黎怎么活下去?
长长一阵静默。
福赖代芮克开始道:
——你什么时候还它,这笔款?
并非他有钱;正相反!不过看看朋友,出出力,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按铃叫听差帮他穿衣服。阿尔鲁再三向他道谢。
——你要一万八千法郎,不是吗?
——噢!有一万六千,我就够满意的了!因为我还可以拿我的银器调换两千五百到三千,只要瓦卢洼答应我延到明天就成;我再跟你讲,你可以告诉借主,发誓说一星期之内,也许只要五六天,就可以把钱还过去。再说,有抵押的东西担保。所以,不落空,你明白了吧?
福赖代芮克说他明白,他马上就出门。
他没有出门,在家里诅咒戴楼芮耶,因为他想守信,又要搭救阿尔鲁。
“我何不求求党布罗斯先生?可是用什么借口去要钱?正相反,轮到我送钱给他买他的煤矿股票才是!啊!他跟他的股票走开一边儿去!我不欠他们的!”
福赖代芮克赞美自己独立的地位,活像他已经拒绝了帮忙党布罗斯先生。
他随即向自己道:
“得啦,既然我在这方面有损失,就损失好了,因为我拿一万五千法郎,本应赚回十万的!在交易所,这有时候有的……那么,我既然失了一方面信用,不就自由了吗?可是,戴楼芮耶在等着也难说!——不,不,这不对,去好了!”
他看着他的挂钟。
“啊!用不着着急!银行五点钟才关门。”
四点半钟,他取出他的钱:
“没有用,现在!我不会找到他的;我今天晚晌去!”就是这样,他给自己安排下改变决心的方法,因为良心之中已经灌了点儿诡辩进去,便永远扎下了根,好像一杯坏酒,发出怪味道。
他在马路上散步,独自在饭店用晚饭。随后他到渥德维耳剧院[202]听了一幕戏消遣。不过他的钞票折磨他,活像它们是偷来的。丢了他倒许开心些。
回到家,他看到一封信,有这几句话:
“有何新消息?”
“余妻亦不胜其翘盼,等等。切切。”
然后一个花押。
“他太太!她求我!”
就在同时,阿尔鲁进来打听,他拿到没有那笔紧急的款项。
福赖代芮克道:
——看,这儿是!
二十四小时以后,他回答戴楼芮耶:
——我什么也没有收到!
律师一连来了三天。他催他给公证人写信。他甚至愿意自己到勒·阿弗尔去一趟。
——不!用不着!我要到那边去一趟!
过了那一星期,福赖代芮克怯怯地问阿尔鲁要他的一万五千法郎。
阿尔鲁推到明天,然后推到后天。夜深了,福赖代芮克还在外面晃荡,怕叫戴楼芮耶抓住。
有一晚晌,有人在玛德兰的拐角和他碰在一起。正是他。
他道:
——我就去取。
戴楼芮耶一直陪他到浦洼骚尼耶关厢一家门口。
——等等我!
他等着。最后,经了四十三分钟,福赖代芮克同阿尔鲁走出来,向他打了一个手势,多忍耐一刻。瓷器商和他的伴侣挽着胳膊,走上高市街,然后转进沙布罗勒街。
夜黯黯的,刮着一阵一阵热风。阿尔鲁缓缓走着,一边谈着“贸易走廊”:一串有顶的过道,打算从圣·德尼马路修到夏特勒,一种不可思议的投机事业,他很想参加;他不时站住,就着铺子的玻璃窗,看看漂亮的女伙计,然后接着议论下去。
福赖代芮克听着后面戴楼芮耶的脚步,好像一声一声的责备,好像一下一下的捶打,敲着他的良心。然而他不敢开口索债,由于一时的羞涩,而且害怕没有效果。另一位走近了。他横下心。
阿尔鲁声调十分自在,说他没有收回账,他如今还不了那一万五千法郎。
——你不需要,我想?
就在这时候,戴楼芮耶靠近福赖代芮克,把他揪到一边。
——别骗人,你拿到没有,有还是没有?
福赖代芮克道:
——好,没有!我把钱丢了!
——啊!怎么丢的?
——赌丢了!
戴楼芮耶不答一句话,低低鞠了一个躬,走掉了。阿尔鲁利用这个机会,到一家烟店燃起一枝雪茄。他回来问这年轻人是谁。
——没有什么!一个朋友!
三分钟以后,当着罗莎乃特的门口,阿尔鲁道:
——上去好啦,看到你,她会高兴的。你现在多孤独!
对面一盏街灯照亮他;雪茄夹在他的白牙中间,快乐的神气,他的模样有些不堪让人忍受。
——啊!说正经的,我的公证人今天早晌到你的公证人那边,去登记抵押的东西来的。是我太太提醒我的。
福赖代芮克机械地回道:
——一个有头脑的女人!
——敢情是!
阿尔鲁重新开始颂扬她。谈到精神、情感、节俭,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她;他低下声,转着眼睛,接着道:
——还不说她的身子!
福赖代芮克道:
——再会!
阿尔鲁往前一步。
——嗐!为什么?
手向他伸出一半,他端详他;看到他一脸怒容,把他急了一个不知所措。
福赖代芮克冷冷回了一句:
——再会!
他走下布乃达街,好像一块石头在滚,恼恨阿尔鲁,立誓不再看他,也不看她,又伤心,又悲恸。他盼他们决裂,如今不仅不决裂,另一位反而加意爱她,从头到尾,从头发梢一直爱到灵魂的深处。这家伙的粗俗气透了福赖代芮克。一切属于他,属于这家伙!他重新在摩登女郎的门限遇到他;他的无能为力已经够他郁结了,如今又添上决裂的无望。再说,阿尔鲁的正经劲儿(拿东西保证他的钱)挫辱他;他倒想掐死他;不算他的气闷,横在他的良心上,好像一片雾,还有他对不住朋友的情感。眼泪噎住他。
戴楼芮耶走下殉难街,一边生气,一边高声发誓;因为他的计划,仿佛一座倒了的方尖碑,他如今觉得奇高。他以为自己等于失窃,好像他遭逢了一种大损害。他对福赖代芮克的友谊死掉了,他因而感到喜悦;这是一种抵补!他心里弥漫着一股仇恨阔人的情绪。他趋俯赛耐喀的见解,许下为它们用命。
就在同时,阿尔鲁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只靠背椅,挨近火炉,吸着他的茶,膝头上拥着女元帅。
福赖代芮克再也不到他们那边去;为了排遣他的祸殃似的激情,他采用第一个涌上心头的题旨,决定编一部《文艺复兴史》。他往桌子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书籍:人文学者、哲学家和诗人;他到版画馆去看马可·安东的铜刻;他用力了解马嘉外里。[203]工作的静穆渐渐安绥住他。他投入别人的存在,忘记自己的存在,这或许是唯一祛除痛苦的方法。
有一天,他正安安静静地记笔记,门开开,听差让进阿尔鲁夫人。
可不是她!一个人?不!因为她手里牵着小欧皆,后面跟着他的穿白围巾的看妈。她坐下来;她咳嗽过后:
——很久了,你没有到我家来。
福赖代芮克找不出借口,她接下去道:
——这是你高尚的地方!
他问道:
——什么高尚的地方?
她道:
——你帮了阿尔鲁的忙呀!
福赖代芮克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才不在乎他呐!那是为了你!”
她打发她的小孩子同看妈到客厅去玩。他们交换了两三句关于他们健康的话,便住了口。
她穿着一件棕色绸袍,一种西班牙酒的颜色,披着一件镶着貂皮的有袋的黑绒大衣;貂皮惹人想把手放上去,同时她的长头带,光光的,引动人的嘴唇。但是一种情绪在激动她,把眼睛转向门那边:
——这儿有点儿热!
福赖代芮克猜出她的视线的谨慎用意。
——对不住!那两扇门原来是关着的。
——啊!是真的!
她微笑着,好像是说:“我什么也不怕了。”
他立即问她为什么事来。
她用力说道:
——我丈夫要我到你这儿来,他自己不敢同你讲。
——什么事?
——你认识党布罗斯先生,不是吗?
——是的,一点点!
——啊!一点点。
她不作声了。
——不要紧!你说好了。
于是,她说,阿尔鲁前天付不出四张银行家的一千法郎支票,上面有他叫她签的她的名字。她后悔连累到孩子们的财产。不过什么也比不名誉强;只要党布罗斯先生停止追究,他们不久就会付清,一定付清;因为她要到夏特勒卖掉她一所小房子。
福赖代芮克呢喃着:可怜的女人!
——我就去!交给我办好了!
——谢谢!
她立起辞行。
——噢!没有事逼着你回去!
她站着检视天花板上挂着的一排蒙古箭、书架、精装书、所有的文具;她举起古铜的铅笔盒;她的脚后跟踩到地毡若干不同的部位。她曾经看过几趟福赖代芮克,但是总同阿尔鲁在一起。如今,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他的家里;——这是一桩了不得的事,差不多一种好运。
她想看看他的小花园;他向她献上他的胳膊,领她去看他的家园,三丈大小的地方,圈在房舍当中,四角点缀着灌木,中间一个花畦。
这时是四月初旬。丁香树的叶子已经绿了,一种纯洁的嘘息在空里流转,好些小鸟在啁唧,它们的歌唱和远远一家车厂打铁的声音轮流在响。
福赖代芮克去找来一把火铲;他们并着肩散步,小孩子在走道聚起好些沙堆。
阿尔鲁夫人不相信这孩子将来会想象丰富,不过他的脾气倒招人爱。姐姐正相反,生性寡情,有时候惹她伤心。
福赖代芮克道:
——这会改的。凡事不该觖望。
她应道:
——凡事不该觖望!
他觉得这种机械地重复他的话是一种鼓励;他摘下一朵玫瑰,园子仅有的一朵。
——你还记得……一捧玫瑰,有一晚晌,在马车上?
她的脸微微红了;然后,带着一种嘲笑的同情:
——啊!我那时候还年轻呐!
福赖代芮克低声道:
——这朵,也受同样的待遇吗?
她的手指一边旋着花茎,仿佛一根纺锤的线,她一边答道:
——不!我要留着它的!
她用手招了招看妈,后者抱起小孩子。随后,走到靠街的门限,阿尔鲁夫人吸着花,头斜向她的肩膀,视线柔柔的和吻一样。
回到他的书房,他望着她坐过的沙发椅,所有她碰过的东西。有什么属于她的东西在他的四周流动。她的温柔的情意还在继续。
他向自己道:“她到了这种地步!”
一片汪洋无限的柔情淹没了他。
第二天,十一点钟,他去拜见党布罗斯先生。他在饭厅接见他。银行家同他的夫人面对面用午饭。他的侄女挨近她,另一边是家庭教师,一个英吉利女人,一脸小麻子。
党布罗斯先生邀他年轻的朋友坐在他们中间,看见他拒绝,就道:
——我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吗?我听你讲。
福赖代芮克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他来调查一个叫做阿尔鲁的。
银行家露出他的牙龈,不出声地笑着:
——啊!啊!那位旧画商。从前吴坠给他担保,现在闹翻了。
他开始浏览他刀叉旁边放着的信札报纸。
两个听差伺候着,走来走去,地板一点没有声音;饭厅有三个毡门帘,两座白大理石的喷泉;它的高度、火锅的光泽、小菜的布置,这一切华贵的适意的生活,在福赖代芮克的思想当中,和阿尔鲁家的午餐恰好形成一个相反的比照。他不敢打断党布罗斯先生。
夫人看出他的杌陧。
——你有时候看见我们的朋友马地龙?
那位年轻姑娘急忙道:
——他今天晚晌来。
婶母冷冷地盯了她一眼,问道:
——啊!你知道吗?
随后,有一个听差斜向她的耳边回话;她听完道:
——你的女裁缝,我的孩子!约翰小姐!
女教师顺顺从从,和她的学生出去了。
椅子的移动惊醒党布罗斯先生,他问有什么事。
——是罗染巴太太来了。
——什么!罗染巴!我晓得这名字。我见过他签的字。
福赖代芮克最后说出他的来意:阿尔鲁值得同情;他甚至要出卖他太太一所房子,就为保持他的信用。
党布罗斯夫人道:
——听说她很漂亮。
银行家做出一种老实人的模样问道:
——你是他们的熟……朋友吗?
福赖代芮克没有回答清楚,仅仅说他加以考虑,他会十分感激他的……
——好啦,既然这让你欢喜,就那么办好了!我等着!我还有的是时间。我们到公事房坐坐,你愿意吗?
午餐用完了;党布罗斯夫人微微弯了弯腰,露出一种怪样的微笑,充满了礼节和讥诮。福赖代芮克没有时间往这上面用心;因为党布罗斯先生一见只有他们两个人,便道:
——你没有来领你的股票。
不许他道歉:
——好啦!好啦!你多知道点儿眉目,是公道的。
法兰西煤矿协会已经组织成功;如今所候的也就是立案的问题。这样打成一气,监督和人工的开销减少,利息就提高了。再说,协会想出一桩新事,就是叫工人对于他的事业发生兴趣。它给他们盖些房屋,合乎卫生的住宅;总之,它供给它的雇工的需要,一切用原价卖给他们。
——他们会得到便宜的,先生;这是真正的进步;也正好堵住某些共和党员的叫嚣!我们的董事会有(他取出一张大纲)一位法兰西参议院的议员,一位国家学会的学者,一位退职的工兵方面的高级官员,全是些名人!有了这样的分子,畏缩的资本安定了,灵活的资本也就来了!公司可以弄到国家定货,其后铁路方面、汽船方面、冶金厂、煤气公司、住家方面定货。那么,我们供给热,我们供给灯,我们一直钻进最贫苦的家庭的炉灶。不过,你一定问我,我们怎么可以担保推销?仗着若干保障的条例,亲爱的先生,我们可以弄到手的;这全看我们自己!而且,我呐,我公开主张保护贸易主义论者!国家重于一切!
他们推他做总理;不过,他没有时间经管若干细目,特别是编纂。“我有点儿搞不清我那些作家,我忘掉我的希腊文了!我正需要一个人……能够翻译我的意思的。”他忽然道:“你愿意做这个人吗?总文案的名目?”
福赖代芮克不晓得怎么回答。
——得啦,谁拦着你?
他的职分限于每年给股东写一份报告。他可以天天和巴黎最有名的人们厮混。在工人方面,他代表公司,自然会叫他们崇拜他的,这样赶到后来,他就可以列身省议会,做国会议员。
福赖代芮克的耳朵响着。从什么地方来的这种恩情?他再三向他道谢。
不过,银行家道,他不应当依赖任何外人。最好的方法是入股,“而且是再好不过的投资,因为你的资本保障你的位置,如同你的位置保障你的资本。”
福赖代芮克道:
——大概要一个什么样的数目才成?
——我的上帝!随你欢喜,我想,四万到六万法郎也就成了。
这个数目就党布罗斯先生看来如彼其小,而他的权势又如彼其大,年轻人立即决定卖掉一所田产。他接受了。党布罗斯先生可以定一个会面的日子,结束他们的手续。
——那么,我可以告诉雅克·阿尔鲁……?
——一切听你好了!那可怜的孩子!一切听你好了!
福赖代芮克写信给阿尔鲁,叫他宽心,打发他的听差送过去,回信是:
——甚佳!
然而,他的举措的酬庸不应即此而已。他等候一次拜访,一封信,至少。没有谁见访。任何书信没有来。
是他们忘却,还是故意如此,阿尔鲁夫人既然来过一次,谁拦着她再来?她留给他的那种意会,那种口供,难道都是根据利害关系而实施的一种策略?“他们是耍我吗?她也同谋吗?”他想看望他们,一种羞赧的心情拦住他去。
一天早晨(他们会见三星期之后),党布罗斯先生写信给他,他当天候他,一点钟以内。
路上,他重新想起阿尔鲁夫妇;寻不出理由解释他们的行为,他感到焦忧急虑,一种悲惨的预感。为了摆脱心头的不安,他叫了一辆“喀布芮奥莱”,奔往天堂街。
阿尔鲁旅行去了。
——太太呢?
——在乡下,在厂里!
——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没有错儿!
他去看她,她会就是一个人的,时机到了。有什么不可抗拒的东西在他的意识之中喊叫。“去好了!”
可是党布罗斯先生呢?“哎,活该了!我就说我病了。”他跑到车站;随后,到了车厢里面:“我错了,也许吧?啊!管它哪!”
绿油油的平原在左右展开;车滚着;车站的小房像戏景一样闪过,火车头的烟总向一边倾出一团一团的白烟,在草上飞舞片刻,然后消散了。
福赖代芮克一个人坐在他的小凳上,由于无聊,望着外面的烟云,同时,烦躁过度,反而慵倦上来。然而好些起重机,好些工厂出现了。到了克乐伊。
城建在两座矮小的山坡(第一座山光秃秃的,第二座山的峰顶郁起一片树林),露出教堂的塔、不平整的房宇和它的石桥,他觉得搀有欣快、慎重和善良的成分。一只大的平船顺水而下,风打起水的浪花;髑髅地[204]上,好些母鸡啄着谷梗;一个女人过去,头上围着一块湿布。
过了桥,他来到一座岛,右手是一堆修道院的遗址。一家磨房跨着洼兹河,轮子旋转着,它的宽大正好堵住第二支流。这座建筑的重要极其震慑福赖代芮克。他因而越发尊敬阿尔鲁了。三步开外,他转进一条小巷,紧底是一道栅栏。
他走进去。门房女人把他喊回来:
——你得到允许了吗?
——为什么?
——为了参观工厂!
福赖代芮克,用一种粗野的声调,说他是来看阿尔鲁先生的。
——阿尔鲁先生是谁?
——头儿,主子,东家,还有什么!
——不,先生,这儿是勒剥夫和米黎耶先生的工厂!
不用说,傻女人在开玩笑。有些工人来了;他过去问了两三位;他们的回答一样。
福赖代芮克走出院子,蹒蹒跚跚,好像一个醉汉;他的神气十分惶乱,来到屠户桥,一位正在抽烟斗的先生不由问他寻找什么。这个人晓得阿尔鲁的工厂。它设在孟达泰尔。
福赖代芮克打听马车有没有,只有车站才有。他回到车站。一辆脱臼的四轮敞车,驾着一匹老马绽线的鞍垂在两辕当中,寂寂寞寞,停在行李房前。
一个野孩子说他能够寻见“俾龙老爹”。等了十分钟,他回来了;俾龙老爹用午饭呐。福赖代芮克等不下去,便出发了。可是走道的栅栏关上了。他得等两列火车过去。他终于跑进田野。
单调的绿地活像一块浩大的台球毡。道路两旁摆着铁渣子,仿佛成堆的碎石。再往远去,好些工厂的烟筒挨在一起冒烟。他面前一座圆圆的小山上,立着一座小堡,有塔,还有一座教堂的方方的钟楼。下面树当中,好些堵长墙形成若干不规则的线条;紧靠山底,展开村舍人家。
它们是一层楼,梯子是三级,石头垒成的,不用水门汀。他不时听见一个杂货商人的铃铛。沉重的步子陷进黑泥,下起一阵毛毛雨,把灰天截成万千的线影。
福赖代芮克循着石路中间走;随后,在他左手,在一条小道的进口,他遇见一个木制的大圆门,上面写着金字:陶器。
雅克·阿尔鲁挑选一个和克乐伊邻近的地点,不是没有目标的;他把他的工厂尽量靠近另一家工厂(久已信用彰著),在顾客中可以鱼目混珠,对他有利。
主要的建筑倚着一条穿过草原的河岸。东家的房宇和别的不同,四周有一个园子,台阶装潢着四个瓶子,里面长着些仙人掌。棚房底下晾着成堆的白土;空地里也晾着些白土;院子当中站着赛耐喀,永远披着他那件夹红的蓝大衣。
前任教师伸出他的冷手。
——你为老板来吗?他不在这儿。
福赖代芮克不知所措,傻里楞怔回道:
——我晓得。
不过,立即改正道:
——我来为一件关于阿尔鲁夫人的事。她可以见我吗?
赛耐喀道:
——啊!我有三天没有看见她了。
他接着来了一串儿埋怨。他接受东家的条件,意思是说住在巴黎,并非隐匿在这乡下,离开他的朋友,看不到报纸。管它啦!他全忍下来了!不过阿尔鲁好像一点不注意他的功绩。而且他浅薄、守旧,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的无知。与其在艺术方面求什么完美,倒不如设备些煤和煤气的燃料。这位资产者“在下沉”;赛耐喀说定了这句话。总之,他不欢喜他的职业;他差不多恐吓福赖代芮克,替他说一句好话,提高他的薪水。
另一位道:
——你安心好了!
他在楼梯没有遇见一个人。他的头探进第一层楼,是一间空屋;这是客厅。他用了十分高的声音呼唤。没有人回应;不用说,烧饭的娘姨出去了,女仆也出去了;最后,来到二楼,他推开一扇门。阿尔鲁夫人一个人,当着一个镜橱。她半开的袍带垂向她的屁股。她整个一边的头发披在她的右肩,仿佛一片黑水;她伸出她的两只胳膊,一手托出她的头髻,一手往里插进一个别针。她喊了一声,不见了。
随后她穿齐整了回来。她的身段、她的眼睛、她的袍子的声音全引诱着他。福赖代芮克恨不得吻遍她,他忍住了。
她道:
——我求你原谅,不过我不能够……
他斗胆打断她的话道:
——可是……你很好来的……方才。
不用说,她觉得这种恭维有点儿粗野,因为她的两颊红了起来。他唯恐得罪她。她只说:
——什么好风儿吹你来的呀?
他不晓得怎么回答才是;他笑了一小阵,给自己腾出思索的工夫。
——我要是告诉你,你肯相信我吗?
——为什么不相信?
福赖代芮克说他昨天晚晌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我梦见你病重,眼看要死了。
——噢!我,我丈夫,从来没有病过!
他道:
——我只梦见你。
她安静的模样看着他。
——梦永远不会应验的。
福赖代芮克结结巴巴寻话说,终于来了一大段议论,发挥灵魂的息息相关。世上有一种力量,能够穿越空间,让两个人发生关联,晓得彼此的感情,结合起来。
她听他讲,低着头,露出她美丽的微笑。他高高兴兴,从眼角打量她,利用一种老生常谈的滥调,更其自由地倾吐他的爱情。她提议领他去看看工厂;因为她坚持,他答应了。
她打算先找点儿有趣的东西引他开心,领他去看装潢楼梯的所谓的博物馆。墙上挂的或者架子上放的样品证明阿尔鲁向来的心力和嗜好。在寻找中国紫砂之后,他又要造马若里卡、法恩萨、艾土司克、东方的瓷器,最后,还尝试了些后期的优良的出品。所以,在陈列的货色里面,有中国官场人物的瓶子、晶莹的闪金的棕色碟子、刻着阿拉伯文的坛子、文艺复兴的方格的毕伊尔,[205]还有些画着两个人物的大盘子,好像用红铅描出来的,透出一种玲珑朦胧的情调。他如今在烧招牌上用的字,酒的标记;不过他的智慧,高不足以达到艺术,俗不足以完全注重实利,结局人人不讨好,他倾了他的家产。他们两个人正在看着这些东西,玛尔特小姐过来了。
母亲向她道:
——你不认识他了吗?
她一边行礼,一边道:
——才不呐!
同时她澄明而怀疑的视线,她处女的视线仿佛在呢喃着:“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你?”她往上走,头微微向后转着。
阿尔鲁夫人把福赖代芮克领到院子,用一种严肃的声调给他解释怎么研土、清土、筛土。
——要紧的是,预备底子。
她带他走进一间全是红的屋子,一个有横杆的直轴在里面上下旋转。福赖代芮克悔恨他刚才没有干脆拒绝她的提议。
她道:
——这是碾子。
他觉得这个名字滑稽,不像她应当说的话。
好些宽皮带从天花板这一头滑到另一头,在好些鼓上绕来绕去,以一种不断的、数学的、烦激的样式在动。
他们走出这里,经过一间倾圮的草房,从前搁放些园艺用的农具。
阿尔鲁夫人道:
——这已经没有用了。
他以一种颤索的声音回道:
——幸福可能在这儿的!
抽水机的嘈杂声盖住他的话。他们走进模型制造室。
好些男人围坐在一张长条几,各自往面前一张转盘上摆下一堆底子;他们的左手刮着它的内部,右手摸着它的浮面,就见好些瓶子揉出来,和花在绽放一样。
阿尔鲁夫人叫人摆出制造更难的东西的模型。
在另一间屋,有些人在做细丝、脖颈、凸出的线条。楼上,有人在平掉裁割的痕迹,用石膏堵住早先留下的小窟窿。
窗台上,角落里,走廊当中,没有一个地方不摆着陶器。
福赖代芮克开始腻烦上来。
她道:
——你也许厌烦了吧?
唯恐他的拜访到此为止,他反而装出十分欣赏的模样。他甚至后悔他没有献身于这种实业。
她觉得奇怪。
——真的!我早就可以挨近你了!
因为他寻找她的视线,阿尔鲁夫人为了闪避他,就从一张几子取了些填补剩下的小块底子,摊成一张饼,拿手印了上去。
福赖代芮克道:
——我可以带走这个吗?
——你多够小孩子气,我的上帝!
他正要回答,赛耐喀进来。
副理先生一站在门边,便发觉一种触犯规章的行为。制造室应当每星期清扫一遍;当天是星期六,看见工人什么也没有弄,赛耐喀宣布,他们得多留一小时。
——你们自讨的,活该了!
他们俯向他们制造的东西,没有唧哝;不过,听他们胸口出气的沙嗄的声音,可以猜出他们的气忿。再者,他们是那家大工厂撵出来的,原来就不容易管理。这位共和党人严厉地统治他们。他是理论家,仅仅着重群众,并不怜恤个人。
福赖代芮克讨厌他和他们在一起,低声问阿尔鲁夫人有没有法子看一看烧窑。他们下到底层;她正要解释匣子的用处,赛耐喀尾随他们,插在他们当中。
他自动继续讲解,谈到种种的燃料、入窑、热度表、窑道、容器、釉光和金属物,一口的化学、氯化物、硫化物、硼酸、碳酸的名词。福赖代芮克一点不懂,一分钟一分钟转向阿尔鲁夫人。
她道:
——你就不听。其实赛耐喀先生十分清楚。这些东西他懂的全比我多多了。
数学家经不起这句恭维,提议去看着色。福赖代芮克忧急地看着阿尔鲁夫人。她无所表示,不用说,不愿意独自和他在一起,可也不愿意离开他。他向她献上他的胳膊。
——不!多谢了!梯子太窄!
来到楼上,赛耐喀打开一间全是妇女的屋子。
她们拿着些刷子、瓶子、介壳、玻璃碟。沿着柱头,靠住墙,排着好些刻花的木板;有些薄纸在飞动;一个调色炉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热气,搀着树脂的气味。
这些女工,差不多全穿着龌龊的衣服。其中有一位,穿着印度丝棉细布,戴着长耳环。身子又细长又丰盈,长着一个黑女人的大黑眼睛和肥厚的嘴唇。她饱满的胸部顶起她的衬衫,她的裙带就腰绑住衬衫;一只肘子倚住工作桌,另一只垂下去,她惘然望着远远的田野。她旁边摊着一瓶酒和些熟肉。
规章禁止在制造室吃东西,一种为了工作清洁和工人卫生采取的步骤。
赛耐喀由于责任的情感或者专横的需要,指着一个有框子的告示,远远喊道:
——嗐!那边,那个波尔多女人!大声念第九条给我听。
——哎,过后呢?
——过后吗,小姐?你要付三法郎的罚金!
她厚起脸皮看着他的面孔。
——那有什么关系?东家回来了,就会取消你的罚金的!我不在乎你,我的好先生!
手交在背后散步,好像一个学监在一间自修室,赛耐喀仅仅微笑了笑。
——第十三条,不服从,十法郎!
波尔多女人继续她的工作。阿尔鲁夫人由于礼貌,一言不发,但是她的眉皱了起来。福赖代芮克呢喃道:
——啊!你还算一个民主党,可够严厉的了!
另一位傲然答道:
——民主政体不是个人主义的泛滥。在法律、工作分配、秩序之下同一水平!
福赖代芮克道:
——你忘记了人道!
阿尔鲁夫人挽起他的胳膊;赛耐喀走开,也许这种沉默的赞同得罪了他。
福赖代芮克却因而大大感到一阵安适。从早晨以来,他就在寻找机会,说他爱她;现在来了。再者,阿尔鲁夫人的自然动作,他觉得含有若干期许;仿佛为了暖暖脚,他要求回到她的屋子。但是,等他在她旁边坐下,他的杌陧开始了;他缺乏借口。幸而他想起赛耐喀。
他道:
——没有再比这种惩罚胡闹的了!
阿尔鲁夫人却道:
——有些严厉的处置是不可少的。
——怎么你那样好心的人也这么说!噢!我错了!因为你有时候也喜欢让人家难受!
——我不明白您隐晦的话,我的朋友。
她的视线,比话还要严正,止住了他。福赖代芮克决定说下去。柜上恰好放着一本缪塞。他翻了几页随即说起爱情、它的觖望和它的激奋。
依照阿尔鲁夫人,这一切不是犯罪,即是造作。
这种否定的看法使年轻人感到伤心;为了驳她,他引证自杀的案件,报纸上常常可以看见,称扬文学方面伟大的典型,费尔德、狄东、罗米欧、戴·格里欧。[206]他牵连到自己。
壁炉的火不燃了,雨打着玻璃窗。阿尔鲁夫人动也不动,两只手搭在沙发椅的扶手;她的帽带向下垂,好像斯芬克司一缕一缕的头发;她的纯洁的侧面,在阴影当中,迷迷漠漠地显衬出来。
他恨不得跪到她的膝边。过道有东西咔嚓在响,他不敢。
再者,一种宗教的畏惧阻住他。那件和黑暗混在一起的袍子,他觉得无涯、无限、无从掀起;正也因为这个,他的欲望加倍增高。然而,举止过分和举止不及的恐怖,去掉他所有的鉴别力。
他想道:“我要是惹她生气的话,她会赶走我的!她要是要我的话,她会鼓励我的!”
他叹气道:
——那么,你不承认男子可以爱……一个女人吗?
阿尔鲁夫人回道:
——她要是该当结婚,男子求婚好了;她要是另有所属,男子走开好了。
——如此看来,幸福就不可能了吗?
——不是的!然而在撒谎、忧虑和懊恼之中,是永远也寻不到幸福的。
——管它呐!只要有无上的喜悦就成。
——经验教训太惨重了!
他想用玩世不恭的话驳她。
——那么,道德岂不成了一种懦怯吗?
——你不如说做有见识。凡忘掉责任和宗教的女人,仅仅有常识就够了。自私为贞洁奠定了一种坚固的基础。
——啊!你的格言多资产气!
——我没有夸过嘴,说我是一位命妇!
就在这时候,小孩子跑来了。
——妈妈,你来吃饭吗?
——好,就来了!
福赖代芮克站起;同时玛尔特走进来。
他拿不定主意告辞;带着一种充满了吁求的视线:
——那么,你所说的那些女人,都麻木不仁吗?
——不是的!不过到了必要的时候,都是聋子。
她直直站在她的房门口,一边一个孩子。他弯下身子,没有说一句话。她静静还他的礼。
他最初感到的,是一种无边无涯的痴呆。这种让他理会他希望的无望的方式压倒了他。他觉得自己完了,好比一个人跌进一座深渊的紧底,清楚没有人救他,准死无疑。
他总算走了下来,然而什么也不看,信步行去;他碰着石头;他迷了路。一阵木屐的响声在他的耳边震动;是工人从冶金厂出来。于是他清醒了。
铁路的灯在天边画出一条火线。他到的时候,一列火车正在开动,人家把他推进一辆车,他睡着了。
一个钟点以后,站在马路上,巴黎欣快的夜晚忽然把他的旅行投进一个已然遥远的过去。他不示弱,用些辱骂的辞句安慰自己,讥笑阿尔鲁夫人:
“她是一个傻鳖、一个笨蛋、一个畜生,用不着再想她了!”
回到家,他在书房看见一封信,八页长,发蓝光的纸,印着罗莎的名字。
开首是和蔼的责备:
“你怎么样啦,我的亲爱的?我简直无聊。”
字体十分可憎,福赖代芮克正要一古脑儿扔掉,瞥见信尾的附言:
“我要你明天领我看赛马去。”
这邀请是什么意思?难道又是女元帅作弄他吗?不过,什么也不为,一个人不会开两次玩笑的;他起了好奇心,重又仔细读信。
福赖代芮克辨出:“误会……误入歧途……幻灭……我们全是可怜的孩子!好比两条合流的河水!”等等。
这封信和摩登女郎平日的语言并不相似。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的手指夹了半晌信纸。信纸发出鸢尾花的味道;同时字体和行列不规则的空当,好像一种凌乱的装梳,扰乱他的心情。
“为什么我不去呀?”他最后向自己道。“可是阿尔鲁夫人知道了怎么办?啊!知道好了!更好!随她吃醋去!那我才痛快!”
萨拉曼卡是西班牙的省与省会,十三世纪设有著名大学一所。
菲力浦二世(一五二七年——一五九八年)是西班牙的国王,自命为天主教的领袖,严厉执行宗教惩罚,解散自由研究机关,激成新教徒的叛变、国内的穷困。
圣·万桑·德·保罗(一五七六年——一六六〇年)是法国的热诚的天主教徒,亨利四世王后的教士,创立妇孺救济会、传教教士会等慈善机关。
布鲁图有两位,全是罗马的英雄,这里指的似是罗马共和国的开国元勋Lucius Junius Brutus。父亲是一位富商,死后,皇帝攘夺他的产业,杀死他的长兄,他自己以装痴逃免。“布鲁图”的意思即是傻瓜。王室倾覆,他当选为二执政之一(纪元前五〇九年)。他有两个儿子勾结暴君,企图复辟,他把他们判处死刑,亲自执行。最后,叛党作乱,他死在战场。他可谓大义灭亲,忠勇为国。
“神圣同盟”指俄奥普三国战拿破仑,进占巴黎,由三国帝王签字的同盟而言(一八一五年九月二十六日)。除英国外,其他各国陆续参加签字。
李古尔格有两位,这里指的是纪元前九世纪的斯巴达人,相传周游列国,归而制定法律,以军法统治全国。
昂方旦圣父是圣·西门的信徒,《民约论》是卢梭的杰作,一七六二年问世,临到法国大革命的初期,几乎成了家传户诵的经典。一个著名的演说家,从一七九一年起,把这本小书称做“自由的信条”。
《独立评论》创刊于一八四一年十一月一日,到一八四八年二月二十四日停刊。合作者有勒鲁、乔治·桑等。他们站在民主的立场,评论日常发生的事故。
马布里(一七〇九年——一七八五年)是法国哲学家亚克的长兄。早年从事政治,其后感到厌倦,一心著述。他反对专制,倾向于共产主义。他的著作有《罗马人与法国人的比较》(一七四〇年),《质农学者》(一七六八年)等。
摩莱里(一七二七年——一八一九年)是法国十八世纪的哲学家,身世不详。他的著作对于共产主义具有影响,如《自然法则》(一七五五年)。
傅立叶(一七七二年——一八三七年)是法国一位社会主义的理想家。他承继父亲的遗产十万法郎,用在里昂经营商业,在恐怖时期(一七九三年),财产被没收,他险些死在断头台上。从监狱出来,他度了两年军队生涯,缺乏兴趣,重理他的商业。一八〇八年,他发表《四种运动的原理》,以为宇宙有四种运动:物质的、有机的、动物的与社会的。社会的吸力是爱,爱是社会运动的法则。一八二二年,他发表《家庭农业组合论》;一八二九年,发表《工业新社会》。所谓“文化”,实际是一种压抑,或者过程。理想的社会还在后面。人性需要谐和的必然的发展,人有八百一十种热情,选择一千六百二十人,便可以代表一切可能的活动形态。这种理想的生活场合,他称之为法郎吉(Phalange,希腊字,军队的意思),或者“共产舍”。一个法朗吉包含四百家,或者一千八百人,住在三方英里以内,根据各自的才能喜好,选择交换工作。生产所得,除去个人最低的生活费用,分做十二份,五份归工作,四份归资本,三份归才分。通常的婚姻制度必须废除。社会的个人应当以夫妇为单位。他的著述最初缺乏读者,直到一八三一年之后,他才渐渐有了若干信徒。其中最知名的要推孔西代朗,纠合两三同志,在一八三二年六月一日,办了一个刊物,宣传他们的理论,名之曰:《工业改革》或《法朗斯泰尔》。临到一八三三年,刊物告终的时候,已有二百同志。在组织上,傅立叶的理论失败了,但是在精神上,却始终持续下去,一八四〇年左右,这成为工人之间谈论的主题。
圣·西门(一七六〇年——一八二五年)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的创始者。他生在贵族家庭,投入华盛顿的军队,参加美国的独立战争。大革命时代,他一度曾被拘囚,但是投资得宜,他发了十四万四千法郎的财。他晚年的生活非常困窘,有一次自杀,仅仅瞎了一只眼。他的著述有:《工业论》(一八一七年),《组织者》(一八一九年),《工业制度》(一八二一年)等,而最重要的是他一八二五年的《新基督教》。圣·西门以为社会的阶层应该让位给普遍的组合,人类的等级应当依照这个著名的原则:“各尽所能,各取所值。”废除产业的遗传制度,一切财富由国家统治,依其所能所值,再做公允的分配。他最知名的弟子有两位,昂方旦(一七九六年——一八六四年)和巴札尔(一七九一年——一八三二年)。特别是昂方旦,努力把圣·西门偶像化,当做新的救世主。他们被尊为“圣父”,以“家庭”的方式,纠合若干信徒,于一八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接办《地球日报》,反对政府的政策,宣传社会革命的主张。但是谈到妇女问题,昂方旦主张新宗教的教士夫妇同位,巴札尔以为增加混淆,是退化而非进化的表征。政府利用他们的分裂,禁止信徒聚会。一八三二年四月二十日,《地球日报》缺乏资本停刊。继而昂方旦被捕,释放之后,亡命埃及。于是圣·西门宗教瓦解。但是,直接承受圣·西门的影响的,却多属当时的名士,例如史学家狄耶芮,开凿苏伊士运河的莱塞浦斯等皆是。法国大革命是消极的、破坏的,而且最后是纷乱的,圣·西门和傅立叶身受大革命的荼毒,一腔救世的热忱,是积极的、建设的。圣·西门的宗教色彩成为一般人揶揄指摘的把柄。
孔德(一七九八年——一八五七年)是实证哲学的创建者。一八一八年,他结识圣·西门,做了六年的信徒,最后因为目的方法不同,宣告决裂。平日以家庭数学教员维持生活,虽曾任教大学,终因思想新特,不为所容。他最大的著述是六册的《实证哲学讲义》(一八三〇年——一八四二年)。他的目的是把我们对人世的知识合理化。一切人类的概念是从神学、形而上学走进实验或者实证的阶段。社会的发展是从武力方面向工业方面演进。美满的生活有赖于美满的知识。
卡贝(一七八八年——一八五六年)是法国一个理想的或者神秘的共产主义者。一八四〇年,他发表《伊卡里旅行记》。做议员,办日报(一八三四年到一八三五年的《通俗报》),他生平的政治活动全拿建设伊卡里(他的乌托邦)为依归。一八四七年,他选定美国的得克萨斯作为他乐园的基地,率领一百五十信徒前往。他换了几个地点,信徒渐渐星散,截到一八八五年为止,仅仅余下二十六名。
哈布斯布尔皇室即奥地利的统治者。一一五三年,哈布斯布尔(在瑞士境内)伯爵阿尔贝尔开始向外发展,迄一二七三年,后裔卢道尔夫当选为日耳曼皇帝,并有奥匈各地,传至一九一八年,被逐出国。意大利长久是奥地利、西班牙与法国相争的俎肉,特别是奥地利,始终把阿尔卑斯山之南的北意大利看做它的势力范围。
比耶尔·勒鲁(一七九七年——一八七一年)是法国一位社会主义者,早年是圣·西门的信徒,其后从事新闻,印刷,政治,反对专制,主张工作时间减少,物产平等分配,以为个人应当自由发展,而不为家庭,国家,产业所吸没。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之后,他当选为议员。一八五一年,帝国再现,他和他的党徒流放在外,全仗热情的朋友维持生活。
马可·安东的姓是雷孟第(一四七五年——一五三〇年),意大利一位著名的铜刻家,一五一〇年以后,来罗马,结识大画家拉法艾尔,刻出他的油画。
马嘉外里(一四六九年——一五二七年)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政论家、史家兼喜剧作家。在喜剧方面,他有一出划时代的制作,《拉·芒特拉高拉》。但是,他的名声(或毁或誉)几乎完全在他一本政治著述——《帝王论》。他主张为了维持一个强有力的国家,需要一切权威,不惜一切计谋。他这本书是有所感当时的外患而作。虽说教皇下令禁止,一般人承认他第一个建立近代政治学,使其成为一种有系统的科学。
法恩萨得自同名的意大利城邑,从十四世纪以来,便以陶器著名。
艾土司克得自艾土芮(古代意大利的一个优秀民族,来自小亚细亚,纪元前十五世纪,组成一个十二共和国的联邦政府,独具一种现今无人通晓的语言),工艺方面以陶器著名,多承希腊影响。
毕伊尔是一种细颈的长瓶,有把,斜口,十六世纪以后,多充摆设之用。
狄东是古代文学另一个热情妇人,事迹见于大诗人维吉尔的史诗《艾乃伊德》前四章。狄东是迦太基创始的女王,爱上过路的亡命者艾内亚,留不住他,怨恨他的谎骗,举火自焚而死。
罗米欧是莎士比亚悲剧里面的英雄,爱上本族世仇的小姐朱丽叶,双方私订终身,然而不为父母认可,相互殉情而死。
戴·格里欧是卢梭一七六一年的书翰小说《朱丽》或者《新艾脑伊丝》中的英雄,和他的女学生朱丽相爱,然而因为阶级悬殊,贫富差异,朱丽遵守父母之命,另嫁他人。
四
女元帅打扮好了在等他。
她的秀眼盯着他,又温柔,又快活,她道:
——你来啦,这才叫乖呐!
她挽好她的帽结,坐在睡椅上,静静的。
福赖代芮克道:
——我们走吧?
她看着挂钟。
——噢!不呐!一点半以前不出门。
好像她在心里给她的犹疑立下这个界限。
最后钟敲了:
——好啦,Andiamo,Caro Mio![207]
她最后收拾一次她头上的绦带,嘱咐戴勒芬几句。
——小姐回来用晚饭吗?
——做什么回来?我们一块儿到什么地方用晚饭,到英吉利咖啡馆,随你喜欢的地方!
——好吧!
她的小狗围着她吠。
——我们可以带它们去,不成吗?
福赖代芮克亲自把它们抱上马车。这是一辆出租的“柏林”[208],驾着两匹快马,随着一个车夫;他让他的听差站在座位后面。女元帅似乎满意他的殷勤;她一坐下,就问他最近到阿尔鲁那边去了没有。
福赖代芮克道:
——有一个月没有去了。
——我呐,我前天碰见他的,他今天说要来的。可是他样样倒霉,又是一场官司,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子事。这人多好笑!
——可不!非常好笑!
福赖代芮克做出不关心的模样接着道:
——倒说,你还跟……你怎么称呼他的?那个先前唱歌的,戴勒玛尔来往吗?
她冷冷地回道:
——不!吹了。
那么,他们的破裂无疑了。福赖代芮克觉得自己有了希望。
他们缓缓走下布乃达区;因为是星期日,街是荒凉的,好些资产者的面孔露在窗后。马车渐渐走快了;轮子的响声引动过往行人扭回身子,车篷放下了,皮闪耀着,听差弓起身,两只长毛小狗靠在一起,仿佛两个鼬皮手筒,放在垫子上。福赖代芮克随着车带摇摆。女元帅向左向右转着头微笑着。
她的珠光草帽绕着一道黑花边。斗篷的风帽随风荡漾;一把丁香紫的缎伞,顶子尖尖活像一座宝塔,给她遮住太阳。
福赖代芮克轻轻拿起她另一只手,左手上戴着一个表链样式的金镯,道:
——小手指头多招人爱!呀,真玲珑;从哪儿来的?
女元帅道:
——噢!我早就有了。
年轻人一点不反驳这句虚伪的答话。他着眼在“利用环境”。他一直握着她的腕节,在手套和小袖之间,把他的嘴唇搁上去。
——完了吧,人家要看见我们的!
——得啦!这有什么要紧?
穿过协和广场,他们沿着会议码头和毕利码头走,其中一座花园有一棵柏树。罗莎乃特以为里邦在中国;[209]她笑自己没有知识,求福赖代芮克教她一点地理。随后,把陶喀代罗丢在右手,他们走过叶纳桥,最后在校场中央停住,靠近别人已经在跑马厅排好的马车。
草岗上站满了穷人。有些好奇地站在军官学校的阳台;骑手重量检定处外面的两座棚,附近的两座看台,还有国王看台前面的一座看台,挤满了一群时髦装束的男女,从他们的风度可以看出他们对这种不过时的娱乐还有敬心。那时节,看赛马的人比较有限制,外表不像如今这样粗俗;那是鞋套带、绒披肩和白手套时代。妇女穿着长袍,颜色煊丽,坐在台阶,仿佛大堆的花,中间夹着男人深色的衣服,这里那里,仿佛好些黑点子。不过,所有的视线转向那位著名的阿尔及利亚人,布·马萨[210],介乎两位参谋,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坐在一座特别看台。Jockey-Club的看台全是一些严肃的先生。
最热心的观众,坐在底下,紧邻马道,有两排架绳的小柱拦着;在这条走道圈成的卵形大场子中间,卖可可的摇着他们的木铃,有的卖节目单,有的吆喝雪茄,兜起一大片嗡嗡的响声;军警踱来踱去;一架挂在全是号码的柱子上的钟响了起来。五匹马露了面,大家回到看台。
然而,对面,好些盘旋的厚云块拂着榆树的梢头,罗莎乃特害怕要下雨。
福赖代芮克道:
——我有雨伞。
随后举起箱子,里面一只篮子盛着好些吃食,他接着道:
——还有一切消遣的东西。
——好极了,我们谁也懂得谁!
——将来懂得还要深,不对吗?
她红了脸道:
——也许吧!
穿着绸衫的骑手打算排齐他们的马,双手挽住它们。有人落下一面红旗。于是五位骑手俯在马鬣上,出发了。起初他们挤做一堆;不久,放长了,你离开我,我离开你;穿黄衫的在第一遭险些跌倒了;许久,大家看不出费里和提毕谁占先;随后,陶穆·浦斯在领头;然而,自初落后的克老布·司提克,追上它们第一个到,把查理先生丢了两匹马的距离;谁也想不到它第一;大家呼喊着;脚顿得木板房子直摇晃。
女元帅道:
——多开心!我爱你,我的宝宝!
福赖代芮克不再怀疑他的幸福;罗莎乃特的末一句话证实一切。
离他一百步远,在一辆“米老尔”[211]里面,露出一位夫人。她探出车门,随即赶忙缩进去;这样来了好几次;福赖代芮克辨别不出她的面模。一种疑心兜住他,他觉得这是阿尔鲁夫人。不可能,真的!她为什么来?
他走下马车,推托到骑手重量检定处闲溜溜。
罗莎乃特道:
——你简直不懂得服侍女人!
他不理她,向前走开。那辆“米老尔”转过头,走了。
就在同时,西伊抓住福赖代芮克。
——好呀,亲爱的!怎么一个好法?余扫乃在那边!你听我讲!
福赖代芮克打算甩开身,赶上那辆“米老尔”。女元帅做记号叫他回到她身边去。西伊瞥见她,执意要问她一句好。
祖母的丧服满期之后,他实现了他的理想,“有了来历”。苏格兰的花背心、短上衣、薄底鞋面结着大花,帽带里插着入场券,他所谓的“时髦”花样,一种模仿英吉利和枪手的花样,可谓一样不缺。他先埋怨校场,跑马的草地可憎,随后谈起尚狄伊的赛马和发生的好笑的事,发誓他能够在半夜十二点钟一下一下敲的时节喝十二杯香槟酒,提议和女元帅打赌,轻轻抚摸她的毛毛狗;另一个肘子拄着车门,他继续谈些无聊的事,他手杖的托手噙在嘴里,腿叉开挺直了腰。福赖代芮克在他旁边吸着烟,用心发现那辆“米老尔”的下落。
钟响了,西伊走开;罗莎乃特盼他走开,说他十分惹厌。
第二次竞赛没有什么特别,第三次也平常,只有一个人叫舁床抬了出去。第四次比较有趣,八匹马在抢巴黎市的奖品。
看台的观众爬上凳子。有的站在马车当中,手里拿着小望远镜,瞭望骑手忽前忽后的变化;就见他们排得活像好些红点子、黄点子、白点子、蓝点子,和靠近跑马厅楼塔的群众一样长。远远看去,他们的速度并不厉害;跑到校场的另一端,他们简直像是放慢了,不是往前跑,倒是溜下去,马肚子碰到地,不过腿伸直了,并不弯曲。但是他们很快就跑过来,变大了;他们一阵旋风扫过去,地面颤着,石子飞了起来;空气钻进骑手的衣衫,把它们弄得帆一样在动;他们连连挥起皮鞭,打着马,奔向终点的柱子。号码摘下来,新的吊上去;在拍掌欢呼之中,胜利的马一直踱到骑手重量检定处,一身的汗,直着腿,垂下脖子,同时骑它的人,活像要在鞍子上咽气,兜住自己的两胁。
一场争辩稽迟了末一次的出发。观众感觉无聊,散开了。成群的男子在看台底下闲谈。话很随便;有些上流妇女看见自己邻近的摩登女郎,怕人毁谤,便走了。
这里还有舞场的舞星、街头的女戏子;——最受赏识的可不就是最美的。一个滑稽剧作家唤做娼妓的路易十一的老娇尔吉娜·欧拜尔,脸涂成鬼样子,不时发出一种类似哼唧的笑声,倒在她长长的“喀莱实”里面,披着一条貂皮围巾,和在大冬天一样。打官司打出了名的罗穆叟夫人,霸住一辆“布赖克”[212]的前座,和好些美利坚人在一起;还有戴乃丝·巴实吕,摆出她哥特处女的神气,十二条花绦塞满一辆“艾司喀尔高”[213],没有护篷,倒有一个栽满了玫瑰的盆架。女元帅妒忌这些风头;为了招人注目,她做出强烈的姿势,声音提得十分高。
有些上流人认识她,远远向她致敬。她一边回答,一边把他们的名字告诉福赖代芮克。全是些伯爵、子爵、公爵、侯爵;他把头扬起,因为四外的眼睛对他的好运都表示一种相当的敬意。
西伊站在他周围中年人的圈子,显出同样快活的神气。他们骑在马上微笑,仿佛在取笑他;最后他打了一下最老的同伴的手心,向女元帅这边走来。
她假装饿疯了,在吃一片肥肝;福赖代芮克由于听话,学她,膝头放着一瓶酒。
那辆“米老尔”又出现了,正是阿尔鲁夫人。她的脸色非常苍白。
罗莎乃特道:
——给我香槟喝!
她尽量往高里举她的满杯酒,喊道:
——噢嗐!看那边!正经女人,我保护人的太太,噢嗐!
笑声在她的四周响着,那辆“米老尔”不见了。福赖代芮克揪住她的袍子,预备大发脾气。可是西伊站在面前,姿势和方才一样;他带着一种加强的信心,邀罗莎乃特就在当夕去用晚餐。
她答道:
——不可能!我们要一块儿到英吉利咖啡馆去。
福赖代芮克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不作声;西伊露出一副失望的神情,离开女元帅。
就在他靠住右边车门站着同她说话的时候,余扫乃忽然在左边出现,听到了英吉利咖啡馆这句话:
——这是一个漂亮地方!到那边用点儿便饭,怎么样?
福赖代芮克道:
——随你便好了。
他跌进“柏林”的角落,望着天边那辆“米老尔”消失,感到适才发生了一件不可挽救的事,丢掉了他伟大的爱情。另一位在这里靠近他,欣喜而容易的爱情!不过,倦了,充满了矛盾的欲望,简直不清楚他要什么,他感到一种广泛的忧郁,一种想死的心情。
他抬起头,响起一大阵嘈杂的步声和语声;野孩子们跨过小柱的绳索,过去端相看台;人散了。雨点落下来了。车辆行进的困难增加了。余扫乃不见了。
福赖代芮克道:
——哎,倒更好!
女元帅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接下去道:
——你欢喜一个人?
同时,他们面前过来一辆华丽的“朗斗”[214],亮晶晶的铜钢,驾着四匹马,“斗孟”样式,两个穿着金子绒上装的骑手吆着。党布罗斯夫人靠近丈夫,马地龙坐着对面另一条凳子;三个人全显出惊奇模样。
福赖代芮克向自己道:“他们认出我来了!”
罗莎乃特还要停一停,看看过往的车马。阿尔鲁夫人也许会再露面。他向车夫喊道:
——走呀!走呀!往前去!
那辆“柏林”奔向爱丽舍林道,杂在别的马车当中:“喀莱实”、“布芮司喀”、“屋尔特”、“汤代穆”、“提勒玻芮”、狗车、有酒意的工人唱着歌的皮帘货车、家长亲自小心驾着的“半福”。塞满了人的“维多利亚”里面,有些男孩子坐在别人的腿上,两条腿搭在外边。呢座的大“顾白”拖着些打盹的老寡妇散心:要不然,过来一匹名贵的“司陶泼”,挽着一辆谢斯,又简单,又妖媚,活像一个花花公子的黑礼服。[215]然而雨越发大了。大家打开雨伞、阳伞、雨衣;大家远远喊着:“好呀!——怎么样?——是啦!——不呐!——回头见!”你去了,我来了,中国影戏一样快。福赖代芮克和罗莎乃特不言语,看见那些轮子不断在身边旋转,感到一种呆滞的心情。
有时候,马车前后太挤了,好几行全同时停住。于是,你靠近我,我靠近你,彼此打量。好些不关心的视线从徽板的边沿投向群众;好些妒忌的眼睛在车厢发亮;好些讥讪的微笑回应头部骄傲的姿态;好些张大的嘴表示痴的赞美;这里那里,有些在路当中溜达的人,往后一跳,闪避一位从马车中间驰出的骑士。随后,一切重新开始行动;车夫松开缰绳,放低他们的长鞭;马有了生气,摇着它们的马衔索,往四外丢沫子;湿淋淋的屁股和鞍韂在夕阳穿过的水汽之中冒汽。走过凯旋门,就见露出长长一排,人一样高的发着赭色的灯光,照着轮子的毂轴、车门的扶手、车辕的末梢、鞍子的背环熠耀;在大林道——活似一道河,荡漾的是马鬣、衣服、人头——两侧,树像两堵绿墙,立在雨里发亮。上面蓝蓝的天重新在若干地方出现,如同缎子一般柔滑。
福赖代芮克不由想起那些已然遥远的日月,他妒忌那不可言表的幸福,坐在这样一辆马车里,挨着这样一位女人。如今他有了这种幸福,并不因而更愉悦。
雨已经不下了。在公用库柱子中间避雨的,全走掉了。在王街散步的,重新走向马路。外交部衙门前面,台阶上站着一排看热闹的。
上到中国浴室的顶端,马路有了窟窿,“柏林”放慢了。一个披着灰赭色大衣的男人沿着走道边走路。轮子底下激起来的泥水溅到他的背上。他扭转身,大生其气。福赖代芮克的脸苍白了;他认出是戴楼芮耶。
到了英吉利咖啡馆门口,他打发掉马车。罗莎乃特先走上去,他付钱给车夫。
他在楼梯遇见她和一位先生谈话。福赖代芮克挽起她的胳膊。不过,在走廊中间,又有一位先生拦住她。
她道:
——你先走吧!我是你的!
他一个人走进房间。从两扇打开的窗户,瞥见对面店铺十字窗边的男女。在要干的地沥青上,大块的光色颤栗着;阳台边沿放着一棵木兰,熏香了整个房间。这种馥郁和这种清新的空气放松他的神经;他倒在镜子底下的红睡椅上。
女元帅回来了;她吻着他的前额道:
——难受呐,可怜的咪咪?
他回道:
——也许是!
——不就是你一个,算了吧!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我们忘掉各人的难受,在一起快活吧!”
随后,她拿一片花瓣放在她的嘴唇中间,伸给他吻吻。这种雅致、差不多淫荡的温柔的动作,打动福赖代芮克的心。
他想着阿尔鲁夫人道:
——为什么你给我苦吃?
——我,给你苦吃?
她站在他前面,看着他,锁住眉,两手放在他的肩头。
他的道德、他的怨恨统统陷进一片无底的懦怯。
他把她挽到他的膝上,接下去道:
——因为你不要爱我嘛!
她由他做去;他用两只胳膊围住她的身子;她丝袍的窸窣燃起他的情欲。
余扫乃的声音在走廊响着:
——他们在哪儿?
女元帅急忙站起,过去坐在房间的另一头,拿背向着门。
她要了些牡蛎;彼此就座。
余扫乃并不快活。由于每天做各式各样的题目,读许多报纸,听许多议论,发表许多炫人的不三不四的见解,他临了丢掉事物正确的观念,他微弱的火花弄瞎了他自己。往年舒适,然而如今艰窘的生活的烦难,把他丢在一种永远骚动的情态;他的无能为力(他不肯承认)让他爱闹气,好讥讽。因为《奥萨伊》,一出新舞剧,他攻讦跳舞,因为跳舞,他攻讦歌剧院;随后,因为歌剧院,他攻讦意大利人,如今换了一队西班牙戏子,“活像大家还没有尝够喀斯地耶!”福赖代芮克对西班牙浪漫的爱好起了反感;为了打断谈话,他探听法兰西学院的消息,艾德嘉·吉乃和米茨凯维奇新近被排挤出来。然而余扫乃,赞赏德·麦斯特先生,拥护当道和唯心论。不过,他又不相信最有凭证的事实,否认历史,非驳最确实的东西,甚至听见几何学这个名词,就嚷起来:“几何学,瞎说八道!”一边模仿戏子的谈吐举止。散维耳特别是他的样本。[216]
这些废话腻透了福赖代芮克。一不耐烦,他的靴子踢到桌子底下的毛毛狗。
两条狗全讨厌的样子吠着。
他骤然道:
——你应该把它们打发回去才是!
罗莎乃特没有可托的人。
于是,他转向浪子。
——瞧,余扫乃,该你尽忠了!
——噢!是的,我的小人人!那就真可爱了!
余扫乃不等央求,就出去了。
他用什么还他的好意呢?福赖代芮克想也不想。他正要开始享受,一个伙计进来了。
——小姐,有人要见你!
——怎么!还有人?
罗莎乃特道:
——我还是看看的好!
他渴望她,需要她。他觉得这种离弃仿佛一种渎职,几乎是一种粗野的举止。她究竟要怎么着?难道还没有凌辱够阿尔鲁夫人?至于这位呐,活该!如今,他恨所有的妇女;呜咽噎住他,因为他的爱情不为人赏识,他的肉欲又受了骗。
女元帅回来了,给他引见西伊:
——我请了先生来。我做得对,不是吗?
——还用说!当然啦!
福赖代芮克,带着一种被处决的囚犯的微笑,做手势请公子坐下。
女元帅开始浏览菜单,看见怪名目就停住。
——我们吃,我想,黎希留缠头家兔和奥尔良布丁,怎么样?
西伊嚷道:
——噢!不要奥尔良!
他是正统派,以为自己说了一句漂亮话。
她接着道:
——你喜欢尚保尔比目鱼吗?
福赖代芮克厌憎这种礼貌。
女元帅仅仅给自己要了一份切现成的牛排、蝲蛄、地菌、菠萝蜜生菜、香花骚尔拜。
——我们回头看好啦。总有得吃。啊!我倒忘掉了!给我一盘大肠!不要带蒜的!
她把伙计叫做“小伙子”,用她的刀敲玻璃杯,拿她的面包屑子扔向天花板。她要马上就喝布尔高涅酒。
福赖代芮克道:
——一般开始是不喝这酒的。
按着子爵的意思,有时候也这样喝的。
——没有的话!从来没有过!
——哪儿的话,我敢说有!
——啊!你看!
伴着她这句话的视线表示:“这是一个阔人,这位,听他讲好了!”
同时,门每分钟全在开动,伙计们嚷着,隔壁房间一架坏透了的钢琴,有人在弹回旋舞。随后,说到赛马,大家谈起骑法和两种敌对的学说。西伊辩护博谢,福赖代芮克辩护奥尔伯爵,罗莎乃特耸肩膀。[217]
——够了,我的上帝!他比你内行多了,算了吧!
她咬着一颗石榴,肘子拄着桌子;她面前的蜡烛迎着风打颤;这道白光透进她珠色的皮肤,把她的眼皮映成玫瑰色,映着她的眼球发亮;水果的红和她嘴唇的红合在一起,她玲珑的鼻孔翕张着;她全身子有什么粗野、酩酊、沉溺的东西郁窒福赖代芮克,同时激起疯狂的欲望。
随后她用一种平静的声音,问那辆大“朗斗”(用人的制服是栗色)属于谁。
西伊回道:
——是党布罗斯伯爵夫人的。
——他们很阔,不是吗?
——噢!很阔!虽说党布罗斯夫人也不过是一个布特隆姑娘,一个县长的女儿,财产平平而已。
她的丈夫,正相反,一定承受了好几份遗产,西伊一份一份数着;他和党布罗斯来往,晓得他们的历史。
福赖代芮克要他不快活,一意反驳他。他坚持党布罗斯夫人的母姓是德·布特隆,证明她是贵族。
女元帅倒向沙发道:
——管它呐!我真想弄她那样一辆马车!
袍子的袖口往上滑了滑,她的左腕露出一只镶着三颗玛瑙的镯子。
福赖代芮克瞥见了。
——瞧!可是……
他们三位互相望着,脸全红了。
门轻轻开了一半,露出一顶帽子边沿,随后余扫乃的半个身子。
——对不住,打搅了你们,情人儿!
但是,他收住口,想不到会看见西伊,还占了他的座位。
伙计另拿了一份刀叉;他饿极了,随意就残肴中间,从一个盘子抓起肉,从一个篮子抓起水果,一只手拿酒喝,另一只手拣菜吃,一边还讲着他的使命。两只狗送回去了。家里没有什么事。他发现女厨子和一个兵在一起,假故事,纯粹造来耸人听闻的。
女元帅从钩子上取下她的帽子。福赖代芮克奔过去捺铃,远远向伙计喊道:
——一辆车!
子爵道:
——我的车在哪。
——可是,先生!
——不过,先生!
他们看进彼此的瞳孔,两个人的脸色全白了,手哆嗦着。
最后,女元帅拿起西伊的胳膊,指向桌边的浪子道:
——你看管着他吧!他要撑死了。我不忍心看他为我的小狗尽忠,连命也赔到里头!
门合住了。
余扫乃道:
——哎,怎么回子事?
——哎,怎么回子事?
——我先以为……
——你先以为怎么?
——你不……?
他用手势补足他的话。
——不!没有的事!
余扫乃不再坚持了。
他邀自己来用饭,有一个目的。他的杂志已经不叫做《艺术》,而叫做《勒·福朗巴尔》了,带着这句:“炮手,是你们的!”一点不起色,他有意把它改成一个周刊,独自经营,不要戴楼芮耶帮忙。他谈起旧安排,披露他的新计划。
福赖代芮克,不用说,听不明白,回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余扫乃从桌子上抓起好几枝雪茄,道:“再会,我的好朋友,”走掉了。
福赖代芮克要账单来看。账单很长;胳膊搭着揩布,伙计等他付钱,就见另外一个伙计,一个活像马地龙的雪白面孔的人,过来向他道:
——对不住,柜台忘记添上车钱了。
——什么车?
——方才那位先生送小狗用的车。
伙计的脸拉长了,好像哀怜这可怜的年轻人。福赖代芮克真想给他一记耳光。他把找下来的二十法郎当小账给了他。
拿揩布的伙计,鞠了一大躬道:
——谢谢,老爷!
福赖代芮克第二天用来咀嚼他的忿怒和他的挫辱。他怪罪自己没有给西伊一记耳光。至于女元帅,他发誓不再看她去了;和她一样美的女人另外有的是;既然弄这些女人得有钱,他打算拿他的地价在交易所赌一下子,他会阔的,他要用他的华贵压倒女元帅和所有的人。临到黄昏,他纳罕自己没有想到阿尔鲁夫人。
“更好!有什么用?”
第三天,才八点钟,白勒南就看望他来了。起初他赞美家具,说了些阿谀话。随后,忽然道:
——你看赛马来的,星期天?
——是的,哎!
于是画家指斥英吉利马的解剖,恭维翟芮苟的马,巴尔泰龙的马。[218]“罗莎乃特跟你在一起来的吗?”他开始巧妙地誉扬她。
福赖代芮克的冷淡让他感到尴尬。他不晓得怎么样提起画像才好。
他原先第一个意思是画提香那样一张画像。然而,模特儿的复杂的颜色渐渐迷诱住他;他便一块浆子、一刷子光,信手加上去。起初罗莎乃特还热衷;她和戴勒玛尔的幽会中断了画像,给白勒南留下洋洋自得的时间。随后赞美平息了,他问自己,他的画是否还可以放大。他重新去看提香的画,明白距离,承认自己错误;他开始把他的轮廓又描简单了些。随后一点一点,他把头部和背景的色调这里去掉一块,那里搀上一块,脸显得坚定了,阴沉的地方也有了力量;一切似乎遒劲了。女元帅终于又来了。她擅自提出异议;画家自然不肯让步。他嫌她胡闹,大生其气,回头他向自己道,说不定她对。于是产生了疑惑,思绪纷繁的时期,胃痉挛、失眠、发烧、厌憎自我,全来了;他鼓起勇气又画了几笔,然而,不上劲儿,觉得他的工作十分没意思。
他如今仅仅埋怨展览会不该拒绝,随后怪罪福赖代芮克不来看看女元帅的画像。
——我管她什么女元帅不女元帅!
这样一句宣言鼓起他的勇气。
——你相信这蠢家伙如今不关心那幅画了吗?
他所没有说的,是他向她要一千艾居来的。其实女元帅根本不关心将来谁付钱,指望从阿尔鲁那边弄到更切要的东西,没有同他谈过这幅画。
福赖代芮克道:
——好,阿尔鲁呢?
她打发他去见他来的。旧画商不认账。
——他坚持这属于罗莎乃特。
——说实话,这是她的。
白勒南回道:
——怎么!是她打发我来找你的!
要是他信得过他作品的优良,他也许不会想到打他的算盘。可是一笔款(一笔大款)总该打消批评,重新坚定他的信心。福赖代芮克怕麻烦,客客气气,问他价钱多少。
数目不近情理惹起他的反感,他回道:
——没有的话,啊!没有的话!
——无论如何,你是她的情人,是你要我画的!
——对不住,我是中间人!
——可是,我不能够替人守它一辈子!
画家发了脾气。
——啊!我不信你这么贪钱。
——你那么吝啬!再见!
他刚出去,赛耐喀就来了。
福赖代芮克慌了,举止不安起来。
——有什么事?
赛耐喀讲起他的故事。
——星期六,将近九点钟,阿尔鲁夫人接到一封信,叫她到巴黎去;凑巧手边没有一个人到克罗伊喊一辆马车来,她心想叫我去走一趟。我拒绝了,因为这不是我的职务。她去了,星期天晚晌就回来。昨天早晨,阿尔鲁忽然来到工厂。那个波尔多女人诉冤了。我不晓得他们怎么商量来的,不过他当着大家摘下她的罚金。我们吵了一顿。总之,他算清我的账,我到了这儿!
随后,一字一字地道:
——再说,我不懊悔,我尽了我的责任。不管怎么样,这全由于你。
福赖代芮克害怕赛耐喀猜出他的心事,喊道:
——怎么?
赛耐喀什么也没有猜到,因为他接着道:
——这就是说,不是你的话,我也许找到更好的事。
福赖代芮克感到一种疚心。
——如今我能够怎么样帮你的忙?
赛耐喀要他给自己谋一个随便什么职业,一个位置。
——这在你是容易的。你认识那么多人,听戴楼芮耶讲,你认识党布罗斯先生。
提到戴楼芮耶并不引起他的朋友的好感。自从校场遇见党布罗斯夫妇以来,他没有去看他们的意思。
——我在这一家子还不够熟到举荐人。
民主党人咽下这个拒绝,静了一分钟道:
——这一切,我相信来自波尔多女人,也来自你的阿尔鲁夫人。
这个“你的”从福赖代芮克的心头剔去他留下来的那点点儿好意。不过,由于礼貌,他把手伸向他写字台的钥匙。
赛耐喀止住他。
——谢谢!
随后,忘记他的穷苦,他谈起国家大事,国王诞日滥发的十字勋章、内阁的变更、当时物议纷纭的诸亚尔和白尼耶事件,攻击资产阶级,预言革命要来。[219]
一把挂在墙上的日本的波状快刀引起他的注意。他摘下它,看看它的把子,然后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气,把它拿到安乐椅。
——好啦,再会!我得到劳赖特圣母院去一趟。
——怪气!做什么去?
——今天是高德福洼·卡芬雅克的周年死祭。[220]他死于工作,他!可是全没有完……谁知道?
赛耐喀毅然伸出手。
——我们也许永远不会见面了!再会!
这句重复了两遍的再会、他端详刺刀时节的皱眉、他的容忍,尤其是他严肃的神气,不由引起福赖代芮克的思虑,不久他不往这方面想了。
就在同一星期,勒·阿弗尔的公证人给他送来他的田价,十七万四千法郎。他分成两份,第一份拿去做公债,第二份交给证券买卖经纪人在交易所冒险。
他在时髦的酒馆用饭,到剧院走走,想法子消遣,同时余扫乃给他写来一封信,快快活活地讲起:女元帅在赛马的第二天就打发掉西伊。福赖代芮克觉得痛快,并不追问浪子为什么告诉他这个故事。
机会要他三天之后遇见西伊。这位公子满不在乎,甚至请他下星期三吃饭。
那天早晨,福赖代芮克接到执达吏一件照会,查理·约翰·巴狄斯特·吴坠先生告诉他,根据法院的判决,坐落白勒维耳的一所房产,原先属于雅克·阿尔鲁先生的,如今归他所有。他准备偿付售价二十二万三千法郎。但是,同一公文指出,原不动产的抵押价超过售价,福赖代芮克的债权因而完全丧失。
毛病全在没有按时去重新登记一下抵押。阿尔鲁原说亲自办理,随后忘掉了。福赖代芮克恼怒上来。等他怒气消了:
“得啦,过后……什么!这要能够搭救他,便宜他!我不至于为这饿死!别想它了!”
可是,翻动他桌子的纸张,他碰到余扫乃的信,瞥见信后的附言,他第一次没有看见。浪子要五千法郎,不多不少,好叫杂志发展。
“啊!这家伙麻烦死我!”
他写了一个便条,老实不客气地拒绝了。写完了,他穿好衣服到金屋去。
西伊介绍客人,先从最受敬仰的一位硕大的白头发先生开始:
——吉勒拜尔·代·欧勒乃侯爵,我的教父。
他随后道:昂塞勒穆·德·佛尔尚保先生(这是一个金黄头发纤弱的年轻人,头已经秃了);其次,指着一个行动单纯,有四十岁的人:“约瑟·包福乐,我的表兄;这一位是我从前的先生,外苏先生,”模样一半仿佛车夫,一半仿佛修道院学生,一把大髯,一件长外衣,只有一粒钮子在下面扣住,就像胸口搭着一条围巾。
西伊还在等一位高曼男爵,“他也许来,没有一定。”他似乎有些不安,每分钟出去看看;最后,临到八点钟,他们走进一间灯火辉煌,对于来客的数目太大的饭厅。西伊特意为了排场选的。
依照法兰西的旧时尚,桌上排满了银盘,当中放着一个盛花果的镀银托架;沿边四周全是咸肉调味的小碟;相隔不远,便是些冰冻的玫瑰酒坛子;五个高低不同的玻璃杯摆在各人的盘子前面,还有好些不知道用法的东西,千百件玲珑的佐餐用品;——单说头道菜就有:蘑菇汁鲟鱼头、匈牙利金黄色烧酒、约克火腿、熏画眉、烤鹌鹑、白沙麦勒[221]肉点心、煎红竹鸡,同时在这一切的两梢,还有拌着地菌的马铃薯片。一盏挂灯和若干烛架照亮这挂红锦缎的房间。四个穿黑礼服的仆役站在羊皮椅背后。一看这种景象,客人叫喊起来,特别是那位教员。
——我们东道的作法,说实话,真叫疯了!这太美了!
西伊子爵道:
——这?得了!
调羹一动,他就道:
——哎,我的老代·欧勒乃,你到王宫剧院,看《父亲和门房》了吗?
侯爵答道:
——你晓得我没有时间!
他的早晨用来听一课种植学,晚晌在农耕俱乐部消磨,下午在农具制造厂研究。一年有三季住在散东吉,他利用京城的旅行来学点儿东西;他的宽边帽放在一个几上,盛满了小册子。
但是西伊瞥见佛尔尚保先生不肯喝酒:
——喝吧,娘的!你连你这么一顿童子饭也没有胆子对付!
听见这话,大家鞠躬向他道喜。
教员道:
——那位姑娘可爱,我相信?
西伊喊道:
——可爱之至!反正他不对;糟透了,结婚!
欧勒乃回道:
——你说随便了些,我的朋友。
同时,想起他死去的女人,一颗眼泪在他的眼睛里滚动。
佛尔尚保一连重复了好几次,嘲笑道:
——你自己也有这一天的,你也有这一天的!
西伊不承认。他更爱自己寻乐,“和在摄政时代一样。”他想学学踢人的本领,去拜访老城的下流酒店,如同《巴黎的秘密》中的罗道尔夫亲王;[222]他从衣袋拿出一管泥烟斗,粗声恶气地指使仆役,拼命喝酒;他要人夸他识货,诋毁所有的菜。他甚至回了地菌,教员虽说爱吃,却卑声媚气道:
——这顶不住令祖母大人的雪花蛋!
他随即和他的农学者邻居闲谈,后者以为乡居有许多好处,仅仅为了教养他的女儿,让她们嗜好简单也值得。教员赞美他的见解,逢迎他,以为他对他的学生有影响,私下希望做他的管家。
福赖代芮克来的时候,就对西伊一肚子不高兴;他的傻模样消了他的气。不过他的姿态、他的面孔、他的全个儿身子让他想到英吉利咖啡馆的晚餐,越来越刺激他;他听着那位约瑟表兄低声的贬词,一个没有产业的小伙子,喜欢打猎,在校是免费生。西伊为了取笑,好几次把他叫做“打鸟儿的”;随后,忽然喊道:
——啊!男爵!
于是进来了一个三十岁,有说有笑的人,面相有些粗,四肢轻捷,帽子歪在耳朵上,衣服插着一朵花。他是子爵的理想人物。他请到他,打心里高兴;他的光临刺激他,他甚至尝试一句双关语,例如端上一盘布吕耶尔鸡,他就说:
——这是拉·布吕耶尔的顶好的人物![223]
随即,关于社会上若干不熟识的人物,他向高曼先生提出一堆问话;其后,忽然想到一桩事:
——说呀!你想到我了吗?
另一位耸耸肩膀。
——你还不到岁数,我的小孩子!不可能!
西伊曾经求他介绍他加入他的俱乐部。不过男爵,不用说,怜恤他的自尊心,便道:
——啊!我倒忘了!给你道喜,你打赌赢了,我亲爱的朋友!
——什么赌?
——赛马时候,你说当天晚晌到那姑娘家去的赌。
福赖代芮克觉得好像挨了一鞭子。不过,一看西伊杌陧的面孔,他平静了。
说实话,女元帅第二天就后悔了,凑巧阿尔鲁,她第一个情人,她的人,那天来了。两个人全叫子爵明白自己“碍眼”,一点礼貌没有,把他撵到外头。
他装做没有听见。男爵接着道:
——她变得怎么样了,那标致的罗莎?她的腿还那样秀丽吗?
用这句话证明他熟识她。
这种发现不让福赖代芮克快活。
男爵继续道:
——没有什么可脸红的;这是一件好事!
西伊捩转舌头。
——哪儿的话!不怎么好!
——啊!
——我的上帝,可不是!先说,我不觉得她有什么了不得;再说,那样的女人,你要多少有多少,因为,说来说去……她是出卖的!
福赖代芮克酸酸地道:
——不见得逢人就卖!
西伊回敬道:
——他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多滑稽!
全桌人笑了起来。
福赖代芮克觉得他的心跳闷住了他。他一口气喝了两杯水。
然而男爵牢牢记住罗莎乃特。
——她不总跟一个什么阿尔鲁在一起吗?
西伊道:
——我不晓得。我不认识这位先生!
可是他又说,他是骗子一类的东西。
福赖代芮克喊道:
——住口!
——不过,他的确是!他甚至打过一场官司。
——这不是真的!
福赖代芮克开始帮阿尔鲁辩护。他保证他正直,临了相信他正直,编造了些数目、证据。子爵一肚子的怨毒,加以喝醉了酒,坚持他的说法,福赖代芮克不得不严肃地问他道:
——你有意折辱我,先生?
他看着他,瞳仁有他的雪茄一样亮。
——噢!一点儿不!我甚至承认他有点儿绝妙的东西:他的女人。
——你认识她吗?
——再熟不过!骚菲·阿尔鲁,人人晓得!
——你说?
西伊站起来,结结巴巴重复道:
——人人晓得!
——住嘴!你来往的不是她们那类人!
——那我倒走运了!
福赖代芮克拾起他的盘子,照准他的脸扔出去。
盘子闪电一般飞过桌子,带倒两个瓶子,打掉一个蜜饯碟,碰着花果架;碎成三块,打到子爵的肚子。
大家起来拦他。他挣扎着,叫唤着,和疯了一样;欧勒乃先生重复道:
——平平气!看!亲爱的孩子!
教员叫嚣道:
——这还了得!
佛尔尚保哆嗦着,面色青灰犹如李子;约瑟大声笑着;伙计搽掉酒,拾起地上的碎片;男爵过去关住窗户,因为吵闹也许压住车马的响声,传到马路。
盘子扔出去的时候,因为人人同时说话,所以就没有法子发现侮辱的原由,不清楚是为了阿尔鲁、阿尔鲁夫人、罗莎乃特,还是另外一个人。确实的是,福赖代芮克的古里古怪的粗暴行为;他拒绝表示懊悔。
欧勒乃先生设法劝他息怒;约瑟表兄、教员,连佛尔尚保也来劝。就在同时,男爵鼓舞着西伊,他架不住一阵神经衰弱,流下泪来。福赖代芮克正相反,越来越激动;要不是男爵为了结束这场风波说话,大家会在这里停到天亮:
——先生,子爵明天打发他的证人到府上来。
——什么时间?
——正午,可以的话。
——好极了,先生。
福赖代芮克一到外面,呼了几口大气。许久以来,他就压住他的情感。他方才终于得到满足;他感到一种男性的骄傲,一种麻醉他的内在力量的过剩。他需要两位证人。第一个他想到的是罗染巴;他立即奔向圣·德尼街的一家酒店。铺板已经关了。然而门上一块玻璃还闪着亮光。他推开门,低低弯下腰,从护檐底下走进去。
柜台沿边放着一枝蜡烛,照亮空了的客间。凳子全脚朝天,摆在桌子上。东家夫妇和他们的伙计在靠近厨房的犄角用夜饭;——罗染巴戴着帽子,分吃他们的饭,不管妨害不妨害人家伙计,吃一口饭,就得转过去一点儿。福赖代芮克把事向他简短说明,请他帮忙。公民起初什么话也不回答;他旋转眼睛,思索的模样,在客间绕了好几趟,最后道:
——成,我愿意!
听说对方是一个贵族,他顿时容光焕发,露出一种杀气腾腾的微笑。
——家伙有他好看的,放心好了!起初,用剑……
福赖代芮克反对道:
——不过,也许我没有权利……
公民粗声粗气回道:
——我告诉你,一定要比剑!你会不会?
——会一点儿!
——啊!一点儿!看他们全到了什么地步!他们还拼了命寻事!有什么用,讲武堂?听我讲:离开远远的,总把自己关在圈子里,来回闪他!闪他!这是许的。想法子叫他累!然后,老实不客气,给他一下子!千万别存坏心,别学拉·福皆尔的打法!不!仅仅一二,回锋就成了。瞧,你看见了吗。
他捩转腕子,仿佛要开一把锁。
——渥狄耶老爹,拿你的手杖给我!啊!这就成了!
他抓起燃煤气灯的小棍,兜圆左胳膊,曲起右胳膊,对着隔板冲击起来。他顿着脚气势汹汹,甚至假装遇到了困难,一边喊着:“你在哪儿,那边?你在哪儿?”他高大的影子投在墙上,他的帽子像要碰到天花板。东家不时说着:“好!真高!”他的太太虽说着慌,同样钦佩他;至于戴奥道尔,一个老兵,而且膜拜罗染巴先生,简直惊呆了。
第二天一早,福赖代芮克跑到杜萨笛耶的公司。一连好些房间、架子、桌子全盛满了、横满了衣料,同时,这里那里,木架搭着些披肩。他穿过这些房间,瞥见他在一种有铁栏杆的笼子里面,四周全是账簿,站在一个书几前边写东西。一个正直的伙计马上丢下他的工作。
正午以前,证人来了。福赖代芮克出于细致,觉得自己无需参预会议。
男爵和约瑟先生说,最简单的道歉会满足他们。然而罗染巴的原则是决不退让,执意要卫护阿尔鲁的名誉(福赖代芮克没有向他说起别的),要求子爵道歉。这种题外的苛求引起高曼先生的反感。公民不肯收回他的主张。一切调停变成不可能,只有决斗。
其他的困难来了;因为,依照法律,选择武器属于西伊,被侮辱者。可是罗染巴坚持,既然打发人来挑战,他就成为侮辱者了。他的证人叫道,无论怎么看,一个耳刮子是最凶的侮辱。公民吹毛求疵道,一个耳刮子不是一个巴掌。最后,大家决定去请教一下军人;四位证人走出去,到一个什么营盘找军官商量。
他们在奥尔塞码头的营盘停住。高曼先生招呼住两位队长,向他们说起争论的原由。
公民从旁插进些话,搅得队长一点听不明白。临了他们劝这些先生们写一份节略;看过之后,他们会决定的。于是,大家转到一家咖啡馆;甚至为了缜密起见,他们用H代替西伊,用K代替福赖代芮克。
随后大家回到营盘。军官不在。他们后来露面了,宣布选择武器显然属于H先生。大家从这里走到西伊的寓所。罗染巴和杜萨笛耶停在走道。
子爵一听解决的情形,心乱到一百二十分,叫人给他重复了好几遍;高曼先生说到罗染巴的狂妄,他唧咕了一个“可是”,心里未尝不要依从。随后他跌进一张软椅,宣布他不要决斗。
男爵道:
——嗯?怎么?
于是西伊婆婆妈妈乱说上来。他要用短铳,用一只手枪抵住彼此胸膛决斗。
——要不拿砒霜倒在一个杯子里头,用抽签决定。有时候这样办的;我读到过!
男爵自来就欠耐性,粗声粗气道:
——那些先生等着你的答复。这失礼的,说给你听!你用什么家伙?让我们看!剑好吗?
子爵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时间地点定在明天,马姚门,正七点钟。
杜萨笛耶必须回去料理他的生意,罗染巴一个人去通知福赖代芮克。
整整一天没有消息给他;他简直耐不下去了。
他喊道:
——便宜了他!
他的举止还叫公民满意。
——他们要我们道歉,你信得过吗?这算不了什么,只要一句话!可是我给了他们一个没有面子!我应当这样做,不是吗?
福赖代芮克一边心想他应该另选一位证人,一边却道:
——自然啦。
随后,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他高声向自己重复了好几遍:
“我要去决斗。家伙,我要去决斗!多可笑!”
他在屋子踱着,走过镜子,他瞥见他的面色苍白。
“难道我害怕吗?”
想起临到上场他会害怕,他感到一种可憎的焦虑。
“我要是叫人杀了,可是?我父亲就是这样死的。是的,我会叫人杀了的!”
忽然,他瞥见母亲,穿着黑袍;他的脑子里展开若干不连贯的意象。他忿恨自己懦怯。一种极度的勇敢,一种杀人的欲望擒住了他。便是来一队人马他也不会退缩。这阵激昂平静了,他欢欢喜喜觉得自己坚定了。为了排遣,他到歌剧院去看一出舞剧上演。他听着音乐,用望远镜了看舞女,在休息的时间喝一杯五味酒。不过,回到家里,看着他的书房、他的木器、他在这里也许是末一次了,他又心馁了。
他来到他的花园。星星熠耀着;他端详着它们。想起他要为一个女人决斗,他觉得自己伟大了、高贵了。他随即安安静静睡觉去了。
西伊不是这样。男爵走后,约瑟打算鼓起他的勇气,看见子爵还是沉沉的,就说:
——不过,我的好人,要是你愿意马虎了结,我去说也成。
西伊不敢回答“当然了”,可是他恨表兄不私下替他完成这个功德。
他希望福赖代芮克夜晚中风死掉,要不然起来一个暴动,第二天满是障碍东西堵住布洛涅树林所有的路口,要不然出来一件事,拦住一位证人到场;因为缺少证人决斗就可以取消的。他恨不得来一列快车把他随便救到什么地方都成。他悔不学医,服点儿什么东西,不妨害他的性命,叫人相信他死了。他简直愿意自己害一场重病。
为了多求指教、援救,他打发人去寻欧勒乃先生。这位大好人得到一封快信,说他一个女儿不大适意,回散东吉去了。西伊觉得这是噩兆。幸而他的教师外苏先生看他来了。于是他倾出一肚子委屈。
——怎么办,我的上帝!怎么办?
——我,要是你的话,伯爵先生,我到菜市收买一个卖力气的活活揍他一顿。
西伊道:
——他总会晓得是谁差遣的!
他不时发出一声呻吟;随后:
——可是,人有权利决斗吗?
——这是一种蛮性的遗风!你要怎么着!
学究出于殷勤,留下自己用饭。他的学生什么也不吃;用过饭,感到散步的需要。
走过一座教堂,他道:
——我们进去走走……看看怎么样?
外苏先生和他一样想法,甚至拿圣水献给他。
这时候是玛丽亚月,花覆着神坛,有人唱歌,风琴在响。不过,他没有法子祈祷,宗教的仪式让他想到丧事;他仿佛听见呢呢喃喃的Des Profundis。[224]
——走吧!我觉得不舒服!
他们整夜用来斗牌。子爵为了驱除厄运,拼命输钱,外苏先生沾了光。最后,临到破晓,西伊支持不下去了,倒在绿毡上睡着了,直做不如意的梦。
不过,勇敢的本身假如就是有意统制懦弱,子爵是勇敢的,因为当着寻他来的证人,他精神抖擞,挺直了身子;虚荣让他明白:他一退缩就会毁的。高曼先生恭维他气色好。
然而,到了路上,马车的摇簸和晨阳的温热使他变得软弱无力。他的毅力又失去了。他简直不清楚他们在什么地方。
男爵故意增加他的恐惧开心,谈起“尸首”,和怎样偷偷地把“尸首”运进城来。约瑟应和着;两个人全觉得事情可笑,相信会平安了结的。
西伊的头搭在胸口;他慢慢抬起头,提醒他们没有带医生来。
男爵道:
——这用不着。
——那么,没有危险吗?
约瑟用一种庄严的声调回答道:
——但望如此!
车里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了。
七点十分,他们到了马姚门前面。福赖代芮克和他的证人全在,三个人都穿着黑衣服。罗染巴不打领结,戴着一个硬鬃领,和一个小兵一样;他带着一个专门预备这类场合用的长提琴匣子。大家冷冷地点了点头。随后沿着马德里路,大家走进布洛涅树林,寻找一个适合的地点。
福赖代芮克走在杜萨笛耶和罗染巴中间。后者向他道:
——怎么样,还怕吗,你?你要是缺什么东西,别在上面操心,我懂得这个!害怕是天生来的。
随后,低声道:
——别抽烟了,越抽越糟糕!
福赖代芮克扔掉惹厌的雪茄,继续用坚定的步子走着。子爵落在后面,扶住他两位证人的胳膊。
稀零的行人从他们身旁走过。天是蓝的,他们有时候听见兔子蹦跳。在一条小径弯进的地方,一个穿丝布交织的料子的女人和一个穿工人衣服的男子谈话;在栗子树底下的大路,有些穿帆布上衣的听差在溜马。西伊想起那些快乐的日子,他骑着栗色马,戴着单眼镜,走向“喀莱实”的小门;这些回忆加重他的痛苦;一种难忍的干渴在烧烤他;苍蝇的唽唽和他的脉搏混在一起;他的脚陷进沙子;他觉得自有时间以来,他就在行走。
证人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搜索道路两旁。他们考虑到喀特朗十字架去,还是到巴嘉泰勒的墙底下。[225]最后,大家奔向右面,在一种排成梅花形样式的松树之间停住。
为了平分地面起见,他们选下这个地点。他们指定双方站立的地方。随后,罗染巴打开他的匣子。里面铺着一层红羊皮,上面放着四把可爱的剑,中间空,柄子嵌着金银细线。一道亮晶晶的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上面;西伊觉得它们熠耀夺目,仿佛好些银蛇在一摊血里。
公民让大家看,长短一样;他自己拿起第三把,预备在必要的时候把决斗的人分开。高曼先生拿着一根手杖。静了下来。彼此望着。面孔全带着点儿畏慑或者惨忍的表情。
福赖代芮克脱下他的外衣和背心。约瑟帮西伊照样去掉;取下他的领巾,大家瞥见他的脖子挂着一枚圣章。这让罗染巴起了怜愍的微笑。
然后,高曼先生(为了再给福赖代芮克一个思索的时间)尽力寻事。他要求戴一只手套,用左手抓他对手的剑的权利;罗染巴因为心急,并不拒绝。最后男爵转向福赖代芮克道:
——一切看你了,先生!承认自己的过失,决不失面子。
杜萨笛耶做手势赞同。公民生了气。
——你以为我们到这儿拔鸭毛来的吗?奇怪!留意!
双方面对面,他们的证人分在两边。他喊动手的记号道:
——好啦!
西伊的脸色变成可怕地惨白。他的剑尖颤颤索索,好像一条皮鞭。他的头往后一扬,他的胳膊一分,他朝天一倒,晕了过去。约瑟扶起他,一边拿一个鼻烟壶塞到他的鼻孔底下,一边用力摇动他。子爵重新睁开眼睛,随后像一个暴怒的人,忽然跳向他的剑。福赖代芮克握着他的剑;他等着他,眼睛定定的,手高高的。
——停住!停住!
路边一个声音喊着,同时传来马奔的响声;一辆“喀布芮奥莱”的顶篷挤折了树枝!一个男人斜在外边,摇着一条手帕,总在喊着:“停住,停住!”
高曼先生以为是巡警干涉,举起他的手杖。
——完了吧!子爵流血了!
西伊道:
——我?
说实话,他倒下去的时候,蹭破了左手的拇指。
公民接着道:
——不过那是跌伤的。
男爵假装没有听见。
阿尔鲁已经跳下“喀布芮奥莱”。
——我来得太迟了!没有!谢谢上帝!
他抱住福赖代芮克,摸着他,吻遍他的面孔。
——我晓得为什么;你要卫护你的老朋友!好,这,好!我再也不会忘记!你多好!啊!亲爱的孩子!
他端相他,流着泪,一边因为幸福在笑。男爵转向约瑟。
——我想,这家庭的小小团聚没有我们的份儿。完了,不是吗,先生们?——子爵,吊起你的胳膊;有了,这儿是我的围巾。
然后,做出一种支使的姿势:
——走吧!用不着记恨!理当如此!
两位战士无力地握了握手,子爵、高曼先生和约瑟向一边消失,福赖代芮克和他的朋友走向另一侧。
不远是马德里饭店,阿尔鲁提议到那边喝一杯啤酒。
罗染巴道:
——我们简直可以用午饭。
不过,杜萨笛耶没有余暇用午饭,他们只好在花园喝点儿凉东西。大家感到结局快乐之后的那种福祉。然而公民不高兴在重要关头,有人打断决斗。
阿尔鲁是从罗染巴的朋友,一个叫贡板的那儿晓得的;情不由己,他赶来拦阻决斗,以为自己是决斗的原因。他求福赖代芮克向他细说一遍。福赖代芮克被他情谊的表示感动,不好意思增加他的幻觉,便道:
——饶了我吧,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
阿尔鲁觉得这种缄默十分高雅。随后,和他平日一般轻忽,想到另外一件事:
——有什么新消息吗,公民?
他们开始谈起汇票、期票。为了更方便起见,他们甚至走开,到另外一张桌子唧哝。
福赖代芮克听到这些话:“你帮我签个名。——好!不过,你,自然啦……——我已经最后讲到三百!——好交易,真的!”总之,阿尔鲁和公民有许多事打交道,那是显然的。
福赖代芮克想提醒他,关于那笔一万五千法郎。不过他刚才那举动使人不便苛责,甚至最轻的苛责。再说,他觉得疲倦。地点不相宜。他把这留到另外一天。
阿尔鲁坐在一棵冬青的荫凉底下,快快活活地吸着烟。他拿眼睛望着一间一间茶座的门(全开向花园),说他从前常到这里来。
公民逗他道:
——不是一个人,还用说?
——妙极了!
——你多荒唐!一个有家的人!
阿尔鲁还口道:
——得了,你呢?
同时,带着一种宽容的微笑:
——我敢说这家伙在什么地方有一间房,招待小姑娘们。
公民仅仅耸耸眉,承认这是真的。于是,两位先生说出他们的嗜好:阿尔鲁如今欢喜少女、女工;罗染巴讨厌矫情的女人,特别推重实在。瓷器商人下的结论是,不要把女人看得太认真了。
“可是,他爱他的太太!”福赖代芮克回来这样想。他觉得他是一个不老实人。他恨他,恨这场决斗,好像他方才是为了他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不过杜萨笛耶的忠心他是感激的;由于他的邀请,伙计不久就天天来看他一趟。
福赖代芮克借给他好些书:梯也尔、杜楼尔、巴朗特、拉马丁的《吉伦特派史》。[226]这个正直的伙计静心听他讲,接受他的见解,如同接受一位先生的见解。
他有一晚晌慌慌张张走来。
早晨,在马路上,有一个人不顾命跑,撞到他身上;认出他是赛耐喀的一个朋友,向他道:
——他方才被捕了,我要躲一躲!
没有比这更确实的了。杜萨笛耶打听了一天。赛耐喀下了牢,罪名是政治暗杀。
一个工头的儿子,生在里昂,因为先生是沙里耶的一个旧门生,一到巴黎,他就加入家庭社;他的行径是人晓得的;警察方面监视着他。一八三九年五月事件,他参加过斗争;从这时候起,他就闪在一旁,不过,热烈崇拜阿里保,他拿他对社会的怨恨和人民对君主政体的怨恨混在一起,每天早晨醒来希望革命发生,一旬月间改变了世界。最后,厌恶他的同志软弱,气忿他的梦想遭人反对,迟迟不能实现,对于国家觖望,他作为化学师,加入燃烧弹的阴谋;他带着火药,打算到孟马尔特试试,图谋建设共和国,不料被人查破了。[227]
杜萨笛耶同样醉心共和国,因为它(他以为)意味着解放和普遍的幸福。有一天,——十五岁的时候,——在特朗斯诺南街,当着一家杂货铺,他看见有些兵,血淋淋的刺刀,枪柄胶着头发;从那时候起,政府好像不公道的化身,招他怨恨。[228]他有点儿把凶手和宪兵看成一个东西;就他看来,一个侦探等于一个弑父的贼子。地上一切罪恶,他全天真烂漫地归罪于当道;他以一种必然的永久的恨,痛恨当道,这种恨占有他全部的心,敏化他的感受。赛耐喀的大话炫惑他。无论他有罪没有,他的图谋是否可恶,都没有关系!只要他是当道的牺牲者,就应当帮他。
——议员老爷们会判他罪,一定的!过后,就像一个徒刑的囚犯,一辆闷子车把他押到蒙·圣·米谢勒关起,政府在这儿把他弄死!奥斯汤变成疯子!司特邦自己弄死自己!送巴尔贝斯到狱里[229],他们拖住他的腿,揪住他的头发!他们踩着他的身子,走一级楼梯,他的头就跳一下。多可恶!混账东西们!
愤怒的欷歔噎住他;他在屋里转来转去,仿佛一大阵痛苦擒住了他。
——可是总得做出点儿事才成!想想看!我呀,我不知道!我们想法子救出他来,嗯?就在他们把他运到卢森堡的时候,我们很可以从过廊扑向押解的军警!有上一打敢死的人,哪儿都走得通。
他的眼睛冒着火焰,福赖代芮克哆嗦了。
他觉得赛耐喀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伟大。他想起他的痛苦、他严肃的生活;缺乏杜萨笛耶对他的热情,然而,人为一个观念而牺牲自己,激起了他的敬佩。他向自己道,当时他要助他一把,赛耐喀也许不致走这一步;两位朋友千方百计设法救他。
他们没法接近他。
福赖代芮克从报纸上探求他的命运,整整三星期在阅览室过掉。
有一天,几期的《福朗巴尔》落在他的手头。主要的论文篇篇用在摧毁一个著名的人物。接着是社会新闻、诽谤。再下去是讥讪奥带翁、喀尔邦塔司、养鱼法和偶尔遇见的死囚。一条商轮不见了,足足供给一年取笑的资料。在第三栏,一封艺术通讯用逸史或者顾问的形式,谈起裁缝的广告、夜会的清单、出让启事作品的分析,用同一的笔调对付一本诗集和一双鞋。唯一严肃的部分是小戏园的批评,热烈地褒贬两三位经理;每逢谈起浮囊毕耳的装设,[230]或者代拉斯芒的一个女戏子,就援引艺术。
福赖代芮克正要把这丢下,眼睛碰到一篇文章,题做:《三男一女记》。这是他决斗的故事,用一种活泼轻快的文笔叙述。他不必费力就认出他自己,因为他时时被这句玩笑话点住:“一个出身桑斯中学而缺乏感觉的年轻人。”[231]人家甚至把他写成一个可怜的乡下佬,一个想同尊官大人交好,名姓不见经传的子。至于子爵,扮了一个刮刮叫的角色,先是晚餐,自己强要加入,其后打赌,领走小姐,最后比剑,举措一如绅士。福赖代芮克的勇敢没有一笔抹杀,不过,文章写来叫人明白,一位中间人,保护者本人,忽然出面,恰是时候。最后用这句话结束,或许含了不少的恶意:
“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的情谊?问题!正如巴斯勒[232]所云,这儿他们要欺骗的到底是谁?”
没有丝毫疑惑,这是余扫乃对于福赖代芮克的一种报复,为了他不借五千法郎。
怎么办?他要是质问的话,浪子会绝口否认,他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最好是默受下去。再说,没有人读《勒·福朗巴尔》。
走出阅览室,他瞥见许多人聚在一个画商的铺子前面。大家在看一张女像,下面写着这行黑字:“罗莎乃特·布隆小姐,属于劳让人福赖代芮克·毛漏先生。”
这正是她,——或者差不多是——正面,敞开胸,散开头发,手里拿着一个红绒钱袋,同时后面,一只孔雀把它的嘴伸向她的肩膀,拿它扇形的长大的羽翎盖住墙壁。
白勒南把这陈列出来,强迫福赖代芮克给钱,以为自己有名,全巴黎会激到他这边,替这幅无聊的画抱不平。
这是一种阴谋吗?难道是画家和记者勾在一起打击他吗?
他的决斗是什么也没有拦住。他变得可笑了,人人看不起他。
三天以后,六月底,北方的股票涨了十五法郎,前一月他买了两千,所以他如今赚了三万法郎。这场财运重新激起他的信心。他向自己道,他什么人也不需要,他的麻烦全由于他的畏怯、他的迟疑。他和女元帅起始就应当野蛮,从第一天起就应当拒绝余扫乃,不向白勒南让步;为了表示他没有什么事麻烦,他去看望党布罗斯夫人,选了一个她平常夜会的时间。
马地龙和他同时到,在前厅当中扭转身子,带着诧异,甚至不高兴看见他的神气:
——怎么,你到这儿,你?
——为什么不?
福赖代芮克一边思索这种晤谈的原因,一边走进客厅。
灯虽说放在犄角,光是黯弱的;因为三个窗户,大敞开,平行铺下三个方方的大黑影子。在画幅底下,好些盆架有人一样高,占住墙壁的空当;靠里一面镜子映出一把银茶壶和一把俄国烧水壶,升起一片呢喃的细声。可以听见地毡上薄底鞋的响声。
他辨出些黑礼服,一盏大罩子灯照亮的圆桌,七八位夏天装束的女人,再往远点儿,摇椅里的党布罗斯夫人。她穿着一件紫丁香塔夫绸袍,袖衩口,露出臌皱的纱衬袖,料子柔柔的颜色恰好配合她头发的情调;她的姿势有点儿向后仰,脚尖踩着一个垫子,——静静的,仿佛一件玲珑透剔的艺术品,一株细心培养的名葩。
党布罗斯先生和一个白头发的老人沿着客厅散步。这里那里,有些人坐在小睡椅的边沿谈话;有些人站着,在中央形成一个圈子。
他们谈着选举、修正、再修正、格朗旦先生的演说、白鲁洼先生的答辩。第三党显然太过分!中左派应该多想想自己的来源才是!内阁受到严重的打击!大家可以放心的是,继起组阁的人还没有。总之,目下和一八三四年的情况完全相似。[233]
福赖代芮克腻烦这些事,走到女人那边。马地龙靠近她们,站直了,帽子夹在胳膊底下,脸露出四分之三,十分整饬,活像赛物尔的瓷器。介乎一册《模拟》和一册《高塔年鉴》[234],桌子上扔着一本《两世界杂志》,他拿起这本杂志,讥笑一位著名的诗人,说他参加圣·弗朗索洼的讲演,怜惜自己的喉咙,不时咽下一粒丸药;同时却又谈起音乐,做出轻飘飘的时髦模样。党布罗斯先生的侄女赛西勒小姐在绣一对袖花,她那灰蓝色的眼睛,偷偷望他;塌鼻孔的女教师约翰小姐,为了他放下她的彩绣;两个人全像在心里喊道:
“他多美!”
党布罗斯夫人转向他。
——拿我的扇子给我,在这几子上,那边。你弄错了!那一个!
她站起来;他回来的时候,他们面对面,在客厅中央遇见;她朝他说了几句话,急急地,从她面孔的高傲的表情看来,不用说是责备;马地龙用力装出微笑的模样,随后混入严肃的男子聚会。党布罗斯夫人重新坐下,倚住她靠背椅的扶手,向福赖代芮克道:
——前天,我看见一个人,说到你,西伊先生;你认识他,不吗?
——是的……有点儿。
党布罗斯夫人忽然喊道:
——公爵夫人,啊!多福气!
她一直走到门边,去迎一位矮小的老太太,穿着一件灰褐色的塔夫绸袍,戴着一顶长带子编花帽。阿尔杜洼伯爵[235]亡命时的一个友伴的女儿,一个帝国元帅一八三〇年任为法兰西参议员的寡妇,她依附先朝也依附本朝,能够成就许多事。站着谈话的人们分开,然后继续讨论。
现在大家谈着灾祸,依着这些位先生,灾祸的形容全夸张过分。
马地龙反对道:
——不过,灾难有,我们总得承认!可是救济,不在乎科学,也不在乎当道。这是一个纯粹个别的问题。只要下层阶级有意解除自己的罪恶,他们会摆脱贫困的。人民越有道德,就越不穷!
依着党布罗斯先生,只有资本富裕才有好办法。所以唯一可能的方法是信托,“好比圣·西门一派人(我的上帝,他们也有好的地方!我们对待所有的人都要公道)所提议的,要大家信托,我说,那些能够增加公众财产的人们:只有他们能够推动进步。”不知不觉,大家谈到伟大的实业计划、铁路、煤。党布罗斯先生转向福赖代芮克,低声向他道:
——你没有来办我们的事。
福赖代芮克推说有病;然而,觉得借口太蠢:
——再者,我需要我的资本。
党布罗斯夫人端着一杯茶,走过他旁边道:
——为买一辆马车吗?
她端详了他一分钟,头在她的肩膊转了转。
她以为他是罗莎乃特的情人;暗语是明白的。福赖代芮克甚至觉得太太们全远远望着他,唧唧哝哝的。为了看明白她们想些什么,他重新走到她们那边。
在桌子的另一边,马地龙靠近赛西勒小姐,翻看一本画册。里面是些石印的西班牙服装。他高声读着注释:“塞维利亚的妇女,——巴伦西亚的花匠,——安达卢西亚的斗牛骑士;”他一直看到那页的底下,一口气继续道:
——雅克·阿尔鲁,发行人。——你一个朋友,嗯?
他的神气伤了福赖代芮克。后者答道:
——是的。
党布罗斯夫人接下去道:
——说真的,有一早晨,你来,为了……一所房子,我想?是的,一所属于他太太的房子。(这意思是:“她是你的情妇。”)
他一直红到耳梢;就在同时,党布罗斯先生走过来,添话道:
——你好像十分关心他们。
这么几个字解除了福赖代芮克的难堪。他的杌陧(他想,大家看出来)正要证实人家的疑心,党布罗斯先生更靠拢些,用一种严重的声调向他道:
——你们不搅在一起做生意,我想?
他不住地摇头否认,不明白劝他的资本家的用意所在。
他真想离开。他没有走,害怕人家以为他懦怯。一个听差撤掉茶杯;党布罗斯夫人和一位穿蓝礼服的外交官谈话;两位年轻女孩子拢近她们的额头,露出一枚戒指在看;别的女孩子,在靠背椅坐成一个半圆,轻轻摇动她们的白脸,上面滚着黑或金黄色的头发;其实没有一个人注意他。福赖代芮克扭转脚跟;他曲曲折折绕了许多路,差不多到了门边,走过一张几子,看见一份折成两半的报纸夹在一个中国瓶子和板壁中间。他抽出一点来,读到这几个字:《勒·福朗巴尔》。
谁拿来的?西伊!显然没有别人。管它呐!他们要相信,或许已经相信那篇文章。为什么这样死不放松?一种安静的嘲弄把他围住。他觉得自己好像遗失在一片沙漠里面。不过马地龙的声音起来了:
——说起阿尔鲁,在投掷燃烧弹的被告当中,我读到他一个雇员的名字,赛耐喀。是我们那位吗?
福赖代芮克道:
——就是他。
马地龙重复着,放高了声音喊道:
——怎么,我们的赛耐喀!我们的赛耐喀!
一听这话,大家向他问起那桩阴谋的案子;他的法院事务员的地位应该供给他一些消息。
他说他没有什么消息。再者,他不大清楚这个人,仅仅见过两三面,定而无疑是一个坏家伙。福赖代芮克生了气,嚷道:
——一点儿不对!他是一个顶老实的好人!
一位地主道:
——可是,先生,既然谋反,就不会老实!
大多数在场的男子至少侍奉过四个政府;为了保全他们的财产,给自己解除艰难、困苦,或者甚至仅仅由于卑鄙、权力之本能的膜拜,他们宁可出卖法兰西或者人类。他们同声宣布政治的罪恶不可饶恕。至于贫穷逼成的犯人,自然该当原谅!大家少不掉提出那个不朽的例子,一家之长从不朽的面包房偷了那块不朽的面包。
一位经理甚至嚷道:
——我呀,先生,我要是晓得我兄弟图谋不轨,我先告发他!
福赖代芮克提出人民有反抗的权利;他记起戴楼芮耶说给他听过的某些句子,他征引戴扫穆、布莱克斯通、英吉利的权利议案,和九一宪法的第二条。也就是根据这种权利,大家宣布拿破仑下野;一八三〇年大家重新加以承认,载在约法的卷首。[236]
——再说,君王不遵守契约,公道就要大家推翻他。
一位县长太太喊道:
——这是大逆不道!
其他妇女全噤住声,惘惘然畏惧着,好像听到了子弹的声音。党布罗斯夫人坐在她的靠背椅摇摆着,微笑着,静静听他说话。
一位实业家,老秘密党,用力向他解说奥尔良一姓清白;自然呐,有些不该的地方……
——你说,怎么样?
——大家不应当说出来,亲爱的先生!你要晓得反对方面的一切吵闹多妨害生意!
福赖代芮克回道:
——我管不着什么生意不生意!
这些老头子的腐朽气苦了他;激于勇敢(有时候擒住最胆小的人),他攻击财政家、议员、政府、国王,为阿拉伯人辩护,说了许多浑话。有些人玩世不恭,鼓励他道:“说呀!接着讲呀!”同时另外有些人呢喃道:“家伙!多激昂!”最后,他觉得自己可以抽身而退了;他正要走,党布罗斯先生说起秘书的位置,向他道:
——事还没有结束呐!你可是快些才好!
同时党布罗斯夫人道:
——过两天来,不是吗?
福赖代芮克把他们的道别看做最后的侮弄。他决定不到这家去,再也不和这些人往来。他相信得罪了他们,不晓得人世具有多大多深的冷淡!那些女人特别惹他生气。没有一个女人支持他,就是垂青一下子也不肯。他恨她们,因为他没有感动她们。至于党布罗斯夫人,他觉得她同时有点儿疲倦,有点儿枯涩,就没有法子用一个公式形容。她有一个情人吗?是谁?是外交官还是另一位?也许是马地龙?不可能!然而,他对他感到一种妒忌,对她感到一种难以解说的怨恨。
和平时一样,杜萨笛耶那晚来等他。福赖代芮克的心鼓胀胀的;他全倾出来;他的苦楚虽说迷漠,不好懂,也惹那位好伙计忧郁;他甚至嫌自己孤零。杜萨笛耶迟疑了一下,提议到戴楼芮耶那边去。
福赖代芮克听见律师的名字,感到一种急于要看他的需要。他理智的寂寞是深沉的,杜萨笛耶做伴儿是不够的。他回答他随他安排好了。
自从他们决裂以来,戴楼芮耶同样觉得生命有了缺欠。看见对方先来要好,他没有什么刁难就依从了。
两个人搂了搂,随即开始谈些不相干的事。
戴楼芮耶的拘谨感动福赖代芮克;为了向他表示赔罪起见,他第二天把他一万五千法郎丢失的事告诉他,没有说起那一万五千法郎原先是规定好了给他的。好在律师并不疑惑。这场不幸证明他对阿尔鲁的成见有道理,立刻消解了他的怨气,不再提起前次的诺言。
福赖代芮克受了他缄默的骗,以为他忘掉了。过了几天,他问他有没有方法弄回他的资金。
他可以考究一下以前的抵押,攻击阿尔鲁拿抵押过的东西再来抵押,起诉他的太太本人。
福赖代芮克叫道:
——不!不!不起诉她!
禁不住前见习生逼问,他招出了实情。
戴楼芮耶相信他没有把实情完全告诉他,不用说,由于爱面子。这种信心的缺乏伤了他的感情。
不过,他们还是和往日一样友好,甚至他们觉得在一起十分快活,杜萨笛耶碍他们的眼。借口另有约会,他们渐渐甩掉他。有些人同别人在一起,使命只是中间人的作用;人家跳过他们,就和过桥一样,往前走远了。
福赖代芮克什么也不瞒他的老友。他同他说起煤矿的事、党布罗斯先生的提议。律师思索着。
——真也好笑!这位置必须一个精通法律的人才成!
福赖代芮克接下去道:
——不过你可以帮我忙。
——是的……可不……再好没有!一定的!
就在同一星期,他拿一封他母亲的信给他看。
毛漏太太责备自己错看了罗克先生,他的行为已经有了满意的解释。随后她谈起他的财产,和来日同路易丝结婚的可能。
戴楼芮耶道:
——这也许不怎么坏!
福赖代芮克说这不会实现;而且罗克老爹是一个老坏蛋。依照律师,这和结亲没有关系。
临到七月梢,北方的股票不知道怎么回事跌价了。福赖代芮克没有卖出他的股票;他一下子损失了六万法郎。他的收入大为减少。他必须节制他的开销,要不然谋一件事做,要不然娶一位阔太太。
听见这话,戴楼芮耶和他谈起罗克小姐。他自己可以看看去,没有什么不方便。福赖代芮克有点儿疲倦;外省和母亲的家宅会为他解闷的。他动身了。
在月光下面,他走上劳让的街巷;它们的面貌勾起他旧日的回忆。他感到一阵忧虑,和上远路的人回转家乡一样。
从前常来的客人全同母亲在一起:刚布兰先生、赫德辣先生、尚布芮永先生、勒布密一家老小,“那些欧皆姑娘”;另外,还有罗克老爹,同时,和毛漏太太面对面,当着一张牌桌,坐着路易丝小姐。她如今长成一位女人了。她站起来,叫唤了一声。大家乱做一团。她直直的,动也不动;放在桌子的四盏银烛台加深她面色的灰白。她重新斗牌,手哆嗦着。福赖代芮克的骄傲受够了委屈,这种情绪大为叫他高兴;他向自己道:“你要爱我的,你!”为了报复他在那边遭到的种种不快,他开始摆出巴黎公子的气派,报告些小型报纸常有的剧院新闻,上流社会的逸事,终于唬住了他的同乡。
第二天,毛漏太太谈起路易丝的好处;然后举出她要有的树林、田地。罗克先生的财产很大。
他替党布罗斯先生放款发了财;因为他借给那些能够拿出良好抵押做保证的人们,他从中找点儿额外或者回扣,自然也就不算什么。仗着监视勤,资本并不冒险。而且,临到扣押,罗克老爹从不迟疑;随后他再用低价买回抵押的财产;党布罗斯先生看见他的资本这样回来,觉得他的生意做得很好。
不过这种法外的交易要他对他的总管让步。他什么也不能够拒绝他。也就是由于他的再三推荐,他才好好招待福赖代芮克。
说实话,罗克老爹灵魂的深处孵着一颗野心。他希望女儿做伯爵夫人;要想做到这一步,不妨害孩子的幸福,他认识的年轻人还只有他这么一位。
由于党布罗斯先生的保护,人家会拿他先人的官衔给他的,因为毛漏太太是福望一个伯爵的女儿,而且又同香槟的世族有亲,例如拉外尔纳德、戴吹尼。至于毛漏一姓,靠近维勒洛夫·拉尔实外克的磨房有一块哥特碑,说起一个雅考布·毛漏在一五九六年重新加以翻盖;同时他的儿子(彼得·毛漏,路易十四的侍卫长)的坟,就在圣·尼古拉教堂里。
这许多应有的荣誉迷住了罗克先生,一个老听差的儿子。万一伯爵的帽子戴不上,他还有别的方法安慰自己;因为党布罗斯先生一升到参议院,福赖代芮克就可以做众议院议员,帮他生意上忙,替他弄些货物、特权。福赖代芮克本人也招他喜欢。总之,他要他做女婿,因为,他老早守住这个意思,如今越发增加了。
现在,他常去教堂;——他特别拿官衔的希望笼络毛漏太太。不过她总不肯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所以,一星期之后,不经任何手续,福赖代芮克成了路易丝小姐的“未婚夫”;罗克老爹不大多心,有时候把他们留在一起。
屋尔特是一种英国马车。
汤代穆是一种英国敞车,驾两马,前后成一直行。
狗车是一种英国马车,专备装运猎犬之用。
半福是一种四轮马车,驾一马。
维多利亚是一种轻便敞车,四轮。
司陶泼是一种名贵的马,英国种。
谢斯原本是椅子的意思,又有轿子的意思,现在指轻便的马车而言。
米茨凯维奇(一七九八年——一八五五年)是波兰的大诗人;一八三四年,发表他的民族史诗《塔杜施先生》;一八四〇年,被聘担任法兰西学院的斯拉夫讲座;一八四五年,因政治关系,政府解聘。
德·麦斯特(一七五三年——一八二一年)是法国的著名宗教论者。他的年月大半在俄罗斯度过。一八一九年,发表《教皇论》,他主张教皇是人间权威的中心和泉源,挽救社会和宗教的纷乱,唯一的方法是拥护宗教阶层。一八二一年,他的遗著《圣彼得堡夜语录》问世。他反对唯物观,拥护国家主义,否定革命。
散维耳即毛赖勒(一八〇〇年——一八五四年)是王宫剧院的喜剧演员,善于模拟种种愚人物。
奥尔伯爵(一七九八年——一八六三年)是路易十八与查理十世的骑师,后充叟穆尔骑兵学校的教官,著有《骑术论》(一八三四年)等。他的理论虽说不及博谢那样普遍采用,他被推为十九世纪最典型的骑士。他是子爵,福楼拜把他误为伯爵。
巴尔泰龙是古代雅典著名的女神庙,现已残毁,所余精华多在英国博物馆保存。浮雕之中,有一幅为若干骑士御马状。
白尼耶是一个高级军需官,一八四五年五月三十一日去世,被人发觉吞没三十万法郎公款。次年六月五日,有朗玉乃者,向政府告发,众议员组织委员会调查,结果下属两名撤职。
白沙麦勒即路安泰勒侯爵,一七〇三年去世,司理路易十四的御膳。他发明一种白汁,浇灌菜肴,有浓淡两种,即以人名。
罗道尔夫亲王是里面神秘的英雄,援善惩恶,救苦救难有如菩萨。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美好而英武,品德高贵而出语鄙俚。他在贫民窟遇见他的私生女(沦为女丐,以卖歌为生),救回宫廷,她却心碎而死。
西伊打趣,把“布吕耶尔”看做大文豪拉·布吕耶尔,把鸡看做《性格论》之中的人物。
Des Profundis是通常为死者祈祷的七忏悔诗之一的头两个字,意思是“由彼深渊”。用做名词,即指全诗而言。
巴嘉泰勒在布洛涅树林东部,是一个著名的园林,阿尔杜洼伯爵于一七七五年购得,限两月修筑,欢迎王后。其后复为他人所有,直到一九〇五年,才由政府收回,公开游览。
杜楼尔(一七五五年——一八三五年)是大革命时代国约议会的议员,属于吉伦特派,最后放弃政治生涯,从事历史著述。主要著述有《信仰史》(一八二五年)、《巴黎史》(一八二一年——一八二二年)与《巴黎四郊史》(一八二五年——一八二七年)。
巴朗特(一七八二年——一八六六年)是法国当时一位大使,一八二四年开始发表他的杰作《布尔高涅历代公爵史》,共十二册,一八一八年完成。行文谨严,不参己见,被尊为纯叙事派的圭臬。
拉马丁的《吉伦特派史》,一八四七年三月二十日问世,六月十二日完成。
家庭社是当时一个秘密会社,由人权社分衍而成,主其事者为布朗基与巴尔贝斯等,一八三六年六月二十五日,发生阿里保暗杀事件,为政府解散。
阿里保(一八一〇年——一八三六年)是一个士兵,七月革命,曾参加巷战受伤。一八三六年六月二十五日,下午六时半,他乘路易·菲力普外出,行刺未中,被捕,判处死刑。
奥斯汤于一八三四年四月里昂暴动之后被捕,在监狱里疯狂。
司特邦煽动革命,被捕下狱,判处无期徒刑,自杀而死。
浮囊毕耳剧院,在神庙马路,一八一六年建,专演哑剧或趣剧。一八三〇年,演员德毕路成名,文人多为他写戏,剧院因而著闻。
第三党是一八三四年六月二十一日大选以后的一个副产物。全数在百名以上,没有一定的主张,然而具有决定的影响,基佐把他们说做:“踌躇的忠厚人,小小有所阴谋,虚荣而且自以为了不起,畏缩,没有力量,然而要索、取闹,”缺乏原则,缺乏计划,然而数目众多,不可轻视。
一八三四年四月一日,国务总理布罗伊公爵辞职,第三党从中操纵,路易·菲力普希图亲政,内阁时起时倒,经了十一个月的骚乱,路易·菲力普不得不再把布罗伊公爵请出,于一八三五年三月十二日组阁。
“英吉利的权利议案”是一六八九年二月议会接受威廉三世登基的条款。同年十一月,正式规定为权利议案,承认臣民自由。
“九一宪法”,即一七八九年八月二十七日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立宪议会通过的《人权宣言》,加上历年法令,而于一七九一年完成的宪法。《人权宣言》,如吉乃所云,是“新时代的福音”。第二条的大意是:“政治聚会之目的为保存法令以外之自然人权;此人权力自由、产业、安全与压迫之反抗。”
“约法”或“立宪约法”是一八一四年六月四日路易十八与议会相互限制的条例,承认大革命时代人民争取的利益,保障个人自由,信教自由(同时宣布天主教为国教),与言论自由(不得滥用)。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此“宪法典”重新由路易·菲力普与议会审定认可,废除检查制度,宣布教育自由。
五
戴楼芮耶从福赖代芮克那边拿走代理书的副本,还有一份给他全权条件的,完备的委任状;但是,走上他的五层楼,只有他一个人了,在他阴沉的小屋中,在他羊皮靠背椅里,看着点印花的公文,他起了恶心。
这些东西,三十二苏的饭馆、公共马车的旅行、他的穷苦、他的心血,样样让他厌倦。他重新拾起文件;旁边还有别的文件;这是煤矿公司的广告,上面写着矿名和各矿的容量。福赖代芮克为了征求他的意见,把这全留给他。
他想起一个主意:拜候党布罗斯先生,要求秘书的位置。自然要想弄到这个位置,总得购买若干股票。他明白他计划的疯狂,向自己道:
——噢!不!这不会好的。
于是他思索怎么样设法弄回那一万五千法郎。这样一笔款对福赖代芮克算不了什么!可是进了他的手,该多方便!这位前见习生忿恨别人财产大。
——他拿钱乱用。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哎!我才不在乎他那一万五千法郎呐!
为什么他借出去?为了阿尔鲁夫人美丽的眼睛。她是他的情妇!戴楼芮耶相信她是。“这又是钱的一种用处!”他一肚子怨毒思想。
随后,他想到福赖代芮克本人,后者对他具有一种差不多女性的魔力;想了想,他不得不赞美他,承认自己达不到那种胜利。
可是,意志不是事业的主要成分吗?既然有了意志可以战胜一切……
——啊!这会可笑的!
不过这种卖友的行径引起他的廉耻心。一分钟以后他道:
——得了!难道我还害怕吗?
阿尔鲁夫人(由于听说)在他的想象里渐渐栩栩如生。这种爱情的持久性仿佛一个问题在刺激他。他的有点儿作伪的严肃如今惹他腻烦。再者,上流社会的妇女(或者他以为那样)如同千万种未曾尝到乐趣的象征和缩影,弄得律师眼花缭乱。尽管穷,他却想望最晶莹的奢华的东西。
——到后,他要生气的话,那才活该!他待我太坏了,我才用不着拘泥!我原就不晓得她是他的情妇!他向我否认来的。所以我用不着顾忌!
这种作法的欲望再也没有离开他。这是他企图运用自己的力量作的一个试验;有一天他真忍不住了,忽然亲自搽亮他的靴子,买了一双白手套,作为福赖代芮克上了路;他以一种奇特的理智的演变(同时搀有报复、同情、模仿和大胆),自以为他就是福赖代芮克了。
他叫人通报“Docteur戴楼芮耶”[237]。
阿尔鲁夫人吃了一惊,她就没有请医生。
——啊!真正对不起!我是法学博士。我来为了毛漏先生。
这个名字似乎让她不安。
前见习生想道:“更好!她既然喜欢他,也会喜欢我的!”想到取一个情人而代之要比取一个丈夫而代之容易的世俗见解,他有了勇气。
他曾经有一次在王宫遇见她;他甚至可以说出日子。那样牢的记性把阿尔鲁夫人惊呆了。他用一个甜甜的声调继续道:
——你已然遭到……些困难……你的事!
她不回答;那么是真的了。
他开始谈谈东,道道西,她的住宅,工厂;随后,瞥见镜子沿边的纪念章:
——啊!家里的肖像,不用说?
他注意到一位老太太的肖像,阿尔鲁夫人的母亲。
——她的样子是一个出色的女人,一个南方的模型。
听说她是夏特勒人:
——夏特勒!好地方!
他誉扬它的礼拜堂和肉馅点心;随后,回到肖像,发现若干和阿尔鲁夫人相似的地方,间接谄媚了她几句。她并不见怪。他有了信心,说他久已认识阿尔鲁了。
——他是一个好孩子!他可尽毁坏自己!例如,这次抵押吧,想不到一疏忽……
她耸耸肩道:
——是的!我晓得。
这种不由自主的厌憎的表示引戴楼芮耶讲下去。
——他的陶土经营,你也许不晓得,差点儿一败涂地,甚至连他的名誉……
看见她皱起眉头,他停住了。
然后他泛泛而谈,同情那些可怜的女人,因财产由丈夫糟蹋……
——不过那是他的,先生;我呀,我什么也没有!
没有关系!她不知道……一个有经验的人能够帮许多忙。他献上自己的忠心,夸奖自己的才干;隔着他发亮的眼镜,他迎面望定她。
一种迷漠的麻木的感觉袭住她;但是她忽然道:
——谈正文好了,我求你!
他露出文件。
——这张是福赖代芮克的委任状。这样一份公文落在执达吏手里,只要一声吩咐,没有再简单的事了:二十四小时以内……(她无所表示,他只好改变作法。)其实,我呐,我就不懂有什么逼他要这笔款;因为,说实话,他一点儿用处也没有!
——怎么!毛漏先生一向的表示很好……
——噢!我承认!
戴楼芮耶先恭维他,随后,加以讥讪,渐渐把他说做忘性大、自私、吝啬。
——我相信他是你的朋友,先生?
——这挡不住我看出他的毛病。所以,他很少清楚……我怎么说好?同情……
阿尔鲁夫人翻着那本大簿子。她打断他的话,要他解释一个字。
他俯向她的肩膀,十分靠近,擦到她的面颊。她脸红了;一红不要紧,煽起戴楼芮耶的欲焰;他饿狼似的吻着她的手。
——你干什么,先生!
靠住墙,动也不动,她站直了,用她恼怒的大黑眼睛盯着他。
——听我讲!我爱你!
她笑了起来,一种尖尖的、绝人的、残忍的笑。戴楼芮耶感到一种掐死她的忿怒。他抑制自己;带着一种求饶的面孔:
——啊!你错了!我呀,我的作法不跟他一样……
——你说谁?
——福赖代芮克!
——哎!我给你说过了,毛漏先生没有叫我不安心过!
——噢!对不住!对不住!
然后,用一种辛辣的声音,一字一字拖下去道:
——想必你关心他本人,一定欢欢喜喜听到……
她的脸色苍白了。前见习生接下去道:
——他要结婚了!
——他!
——一个月,顶迟了,跟罗克小姐,党布罗斯先生总管的女儿。他已经去了劳让,就为这个去的。
她拿手放在心口,好像猛然受了一下大打击;然而她立即揿铃。戴楼芮耶用不着等人撵他出去。她回转身,他已然不见了。
阿尔鲁夫人有点儿塞闷。她走近窗户呼吸。
在街的另一边,走道上,一个穿背心的打包的在钉一只箱子。有些马车过去。她关住窗户,过来坐下。邻居的高房截住太阳,房间冷凄凄的。孩子们出去了,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她仿佛处在一片无边无涯的荒凉之中。
——他要结婚了!真的!
一阵神经性的颤索。
——为什么我哆嗦?难道我爱他?
随即,忽然道:
——可不是,我爱他!我爱他!
她好像堕进什么深渊,没有一个完结。钟在打三点。她静静听着钟声消逝。她坐在靠背椅的边沿,瞳仁定定的,总在微笑。
就在同一下午,同一时辰,福赖代芮克和路易丝小姐在岛梢罗克先生的花园散步。老加德林远远监视着他们;他们肩并肩走着,福赖代芮克道:
——你记得我从前把你带到乡下玩吗?
她回道:
——你那时候对我真好!你帮我拿沙子做点心,装满我的喷壶,给我摇秋千!
——你那些娃娃,有的叫做皇后,有的叫做侯爵夫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说真的,我不晓得她们怎么样了!
——还有你的小狗毛芮考?
——它淹死了,可怜的亲爱的!
——还有《吉诃德先生》,我们一块儿给上面的木刻着色,还在吗?
——我还留着哪!
他提起她第一次领圣餐的日子,她上晚课多乖,披着她的白面网,拿着她的大蜡烛,她们全围着合唱堂排成队,钟在响着。
不用说,这些回忆不大引动罗克小姐;她寻不出话回答;一分钟以后:
——坏东西!就没有一次给我写信,报告报告消息!
福赖代芮克说他工作繁多。
——你到底做些什么?
这句问话难住他,随后他说他在研究政治。
——啊!
她不问下去了,却说:
——你有事占心,可是我!
于是,她向他叙述她生活的枯燥,没有人可看,一点快乐没有,一点消遣没有!她希望骑马。
——牧师以为这在一个女孩子不合礼;真无聊,礼的,礼的!从前,人家任着我的性儿做;如今,全不许!
——好在你父亲爱你!
——是的;不过……
她叹了一口气,意思是:“这对于我的幸福还不够。”
随即,沉默下来。他们仅仅听见脚底下沙子轹轹的响声,水落下去的呢喃;因为塞纳河,来到劳让,分成两个叉子。一条推磨的支流在这地方倾出它富裕的水浪,往下连起原来的河道;走到桥头,往右手的岸上望去,是一所白房统辖的一片草陂。左手有些白杨在草地展开,天边在对面被弯曲的河道限住;河水和镜子一样平;好些大虫子在平静的水面跳动。成堆的苇子和灯心草,参参差差布在河边;各式各样的植物生长在这里,毛茛开着花,成簇的黄果向下垂着,纺锤形的鸡冠花挺立着,偶尔有些绿的花色。在一片弯曲的水滩,露出好些睡莲;一排掩藏狼阱的老柳树是岛这边花园的唯一防御工事。
在里面这边,四堵青石覆檐的墙包住菜圃,新翻出来的一畦一畦的地,仿佛棕色的钢板。成排的瓜罩在窄窄的苗床熠耀;朝鲜蓟、菜豆、菠菜、胡萝卜、西红柿,一畦一个样子,一直连到一片龙须菜,仿佛一座羽毛小树林。
在执政时代[238],有这样一块地,人家就要说做“荒唐”。从那时候以来,树长得非常高大。铁线莲纠缠住一堆一堆的榛树,走道长满了苔,到处全是荆棘。草下面散着石膏像的碎片。走路的时候,脚一来就绊进残废的铁丝东西。亭榭只剩了楼下两间房,糊着破破烂烂的蓝纸。房子前面展开一座意大利式葡萄架:砖柱上面一排小木桩撑住一架葡萄。
他们来到葡萄架底下,阳光从枝叶大大小小的隙缝落下来,福赖代芮克一边同路易丝说话,一边望着她脸上的叶影。
她的红头发靠后插着一根针,针头是一个模仿碧玉的琉璃球;尽管她穿着丧服(她差劲的审美力是那样朴实),却配上一双镶玫瑰色缎边的草鞋,式样俗气,不用说是从市集买来的。
他看在眼里,用反话恭维她。
她答道:
——你别取笑我了!
随后,端详一下他的全身,从他的灰毡帽一直看到他的丝袜:
——你真会打扮!
接着,她求他给她指点些书读。他说了几本;她道:
——噢!你真有学问!
还是很小的时候,她就有了那种小孩子的爱情,同时是宗教的纯洁,同时是需要的热切。他曾经是她的伴侣、她的兄长、他的师傅,使她精神愉快,让她心跳,不知不觉往她心里灌进一种潜在的不断的酩酊。随后,就在母亲刚刚去世,她陷入悲剧危机的时候,他离开她,两种觖望合成一个。因为他不在,她的回忆把他理想化了;他回来了,仿佛带着一道圆光,她就老老实实倾身投向这种邂逅的幸福。
在他的生命还是第一次,福赖代芮克觉得有人爱他;这种新颖的快乐,不外乎称心的情绪,洋溢在他的心上;他好不神气,张开两个胳膊,把头往后一扬。
当时天上飘过一大块云。
路易丝道:
——它往巴黎那边去的;你想跟它走,不吗?
——我!为什么?
——谁知道?
她用锐利的目光搜索他:
——也许你在那边有……(她寻找字)什么相好。
——哎!我没有什么相好!
——当真?
——当然,小姐,当真!
不到一年光景,这女孩子就起了非常的变化,使福赖代芮克惊奇。静了一分钟,他接下去道:
——我们应当叫名字,跟从前一样:你愿意吗?
——不好。
——为什么?
——因为!
他追问下去。她低下头答道:
——我不敢!
他们来到花园尽头,里风的沙滩。福赖代芮克淘气,捡起一颗石子打水漂。她吩咐他坐下。他听话坐下;然后,望着水落:
——这像尼亚加拉![239]
他谈起遥远的国度和长远的旅行。旅行的观念引动她的心。她什么也不会怕,狂风暴雨、狮子,全不怕。
他们彼此靠近了坐着,一手一手拾着面前的沙子,随后,一边说话,一边让沙子从他们的手缝溜下去;田野刮来的热风给他们带来一阵一阵薰衣草的馥香,水闸后面一只划子发出的柏油的芬芳。太阳照着瀑布;水流从矮墙边下流过大块青苔,活像在一片总在舒卷的银纱下掩映。一道长柱似的泡沫从墙脚淙淙地往上涌出。这又形成若干沸滚、漩涡、千万相反的激流,最后合成一幅清澈的布面。
路易丝呢喃她羡嫉鱼的生活。
——自自如如,在里面转来转去,觉得处处有人抚摸,一定适意极了。
她颤索着,显出一种妩媚的行动。
但是一个声音喊道:
——你在哪儿?
福赖代芮克道:
——你的娘姨叫你哪。
——好了!好了!
路易丝坐着不动。
他又道:
——她要生气了。
——随她去!再说……
罗克小姐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握着她的把柄。
不过她站起来,说她头痛。他们走过一所放柴的大厂棚,她说:
——我们到里头“闪”起来,好不好?
他假装听不懂这个土字眼儿,甚至拿她的字音开玩笑。她的嘴角渐渐尖了,她咬住她的嘴唇;她赌气走开了。
福赖代芮克追上她,发誓他不是有意同她恶作剧,他很爱她。
——真的吗?
她嚷了起来,看着他,微笑照亮了她长着几颗雀斑的面孔。
当着她焕发的青春,不由自己做主,他的情感涌上心头;他接下去道:
——为什么我要向你撒谎?你不相信……嗯?
他拿左胳膊围住她的腰。
她的喉咙涌出一声鸽子呢喃一样柔和的呼喊;她的头向后一仰,她晕过去了。他支住她。他真正的存心没有用了;当着这献身的处女,他害怕了。他扶着她缓缓走了几步。他温柔的语言停止了,高兴说的也就是些无关痛痒的事,他向她谈些劳让社会的人物。
她忽然推开他,用一种苦涩的声调道:
——你就没有勇气领我走!
他站住动也不动,透出一种惊的神气。她哭了,把头塞进他的胸怀:
——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
他用力安慰她。她把两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为了看他正脸看得清楚,同时她的绿眼珠,带着一种差不多野性的湿润,盯住他的眼珠道:
——你愿意做我丈夫吗?
福赖代芮克寻找回话道:
——可是……不用说……我还有不愿意的。
就在这时候,一株丁香后面露出罗克先生的便帽。
足足两天,他领着他的“小朋友”到周围浏览他的田产;福赖代芮克返回来,在母亲家里看到三封信。
第一封是党布罗斯先生的一个短笺,请他上星期二吃晚饭。为什么这样客气?难道人家早就原谅他的胡闹了吗?
第二封是罗莎乃特来的。她再三谢他为她不顾性命;福赖代芮克起初不明白她的意思;最后,绕了许多圈子,说起他的友谊,信托他的高雅由于急切的需要,日常生活发生问题,她说她跪下求他帮个小忙借她五百法郎。他决定马上拿钱给她。
第三封来自戴楼芮耶,谈到代理证书的事,但是又长又晦。律师还没有打定主意。他叫他不用心急:“你来没有用的!”甚至奇奇怪怪,坚持这一点。
福赖代芮克胡猜乱想;他急于回到那边;这种控制他行为的妄想引起他的反感。
而且,他开始思念巴黎的林荫大道;他母亲那样逼他,罗克先生直在他四周盘旋,路易丝小姐极其爱他,再要住下去的话,他非宣布婚约不可。他需要思索,离远了他看事会格外看得清楚。
为了解释他的旅行,福赖代芮克捏造了一个故事;他走了,告诉大家,同时自以为他不久就会回来。
六
回到巴黎,他一点不感快乐;时候是八月底的黄昏,马路好像是空的,过往的行人带着一副苦脸。或远或近,有一个地沥青的锅在冒烟,许多房子的百叶窗全紧关闭着;他来到他的住宅;尘土蒙着幔帐;福赖代芮克坐下来一个人用晚饭,一种奇异的被遗弃的情绪袭住他;他不由想到罗克小姐。
他觉得结婚的观念不怎么荒唐。他们可以旅行,到意大利,到近东去!他瞥见她站在丘岗,了望一片风景,要不然在一座佛罗伦萨的画廊,靠住他的胳膊,停在油画前面。看着这好小把戏当着艺术和自然的伟观心花怒放,该是多大的喜悦!走出她的环境,用不了多少时间,她就会变成一个可爱的伴侣。再说,罗克先生的财产引动他。不过,他厌恶这种决心,把这看做示弱、自贱。
然而他下了决心(不管作法如何)改换他的生活,这就是说,他不再拿他的心浪费在些没有收获的热情上,甚至路易丝托他办的事,他也踌躇去做。她要他到雅克·阿尔鲁的铺子,给他买两个较大的彩色小黑人儿,要和特鲁瓦县长公署的那些黑人儿一样。她认识阿尔鲁出品的牌号,不肯要别家东西。他怕自己到了他们那边,重新勾起他的旧爱。
这些思索占了他整整一黄昏;他正要上床睡觉,进来了一个女人。
法提腊斯女士微笑道:
——是我。我为罗莎乃特来的。
难道她们和好如初了吗?
——我的上帝,可不是!我不是恶人,你晓得的。加以那可怜的孩子……话讲起来未免太长了。
总之,女元帅想见他,她从巴黎给他往劳让寄了一封信,等着一句回话;法提腊斯女士不晓得信的内容。听完了,福赖代芮克探问女元帅的情形。
她如今同一个十分阔绰的男子在一起,一个俄罗斯人,蔡尔鲁考夫亲王,去年夏天校场跑马看见她的。
——人家有三辆车、备好鞍的马、穿制服的听差、英吉利式小厮、乡下房子、意大利包厢[240],此外还有的是东西,说也说不清。你想想看,我的好朋友。
法提腊斯好像沾了这种转运的光,显得更加欣忭,十分快乐。她摘掉她的手套,浏览屋内的木器珍玩。她标价标得准极了,活像一个杂货商人。他要是早同她商量商量,还可以便宜许多;她恭维他有好欣赏力:
——啊!真别致,太好了!也就是你想得到。
随后,瞥见床头有一个门:
——你从这儿打发走那些姑娘,嗯?
她亲亲热热地,托起他的下巴。碰到她又瘦又软的长手,他颤索了。围着她的腕节是一圈花边,绿袍的上身滚着好些金线,好像一个轻骑兵。她的黑纱帽,四沿往下垂,遮住一点她的前额;她的眼睛在底下闪灼着;她的头带散出一种藿香[241]味道;放在一只小圆桌的卡索灯,仿佛一排台灯,从下面照亮她,特别显出她的牙床;——当着这个丑女人,身子和豹子一样摆动,福赖代芮克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渴求、一种兽性的欲望。
她从她的钱袋取出三张方纸,用一种甜蜜的声音向他道:
——你给我买下吧!
这是三张戴勒玛尔的戏票。
——怎么!他?
——当然!
法提腊斯女士不多解释,仅仅说了一句她比从前还要崇拜他。听她讲来,这个丑角定然列入“当代宗匠”之林了。他表演的不是张三或者李四,而是全法兰西的英灵,人民!他有“人道主义的精神;他了解艺术的神圣”!福赖代芮克不要听这些颂扬,便拿三张票钱给她。
——你用不着到那边谈这些话!——天真晚了,我的上帝!我得告辞了。啊!我险点儿忘记告诉你住址了:那是船娘·仓街,十四号。
在门限上,她说:
——再会,被爱的人儿!
福赖代芮克问自己道:“被谁爱?这人多怪气!”
他记起杜萨笛耶有一天谈到她,向他讲:“噢!她算不了一回事!”似乎暗示一些不大体面的逸事。
第二天,他去看女元帅。她住在一所新房,向街凸出的窗帘可上可下。楼梯的平台靠墙全有一面镜子,窗户前面全有一排花盆架,沿着梯级全有一块布毡;从外进来,楼梯的清新令人精神一爽。
一个穿红背心的男仆过来开门。仿佛是在一个部长的过廊,前厅的凳子有一个女人两个男子在等待,不用说是供应的买卖人。往左,饭厅的门半敞着,可以瞥见碗橱里的空瓶、椅背上的饭巾;和饭厅平行的有一道游廊,一排金颜色的棍子撑住沿墙的一片玫瑰。下边院子有两个小厮,光着胳膊在搽一辆“朗斗”。他们的语声,夹杂着马刷子碰到一块石头的断续的响声,一直传到楼上。
仆人回来了。“小姐就出来接见先生;”他领他穿过第二间前厅,然后又穿过一间大厅,墙上挂着黄锦缎,在角落的地方,曲曲扭扭,盘向天花板,好像和挂灯的索一样的枝子结在一起。不用说,昨夜有宴会来的。几上还留着雪茄的灰烬。
最后,他走进一间内室一样的小屋,着色的玻璃窗映下黯澹的阳光。门上点缀着一排三个挖空的叶形木雕;在一排栏杆后面,三条紫褥叠成一张睡椅,上面搭着一个白金的土耳其水烟筒。壁炉上不是镜子,而是一座金字塔似的搁架,一层一层陈列的全是古玩:旧银表、波希米亚小喇叭、珠宝钩子、玉纽扣、珐琅器皿、奇形怪状的瓷人、一个法衣镀银的拜占庭[242]小姑娘;这一切衬着地毯的浅蓝、凳子的珠光、包着兽皮的墙壁的褐色情调,溶入一片金色晨曦中。角落有些小柱脚,上面摆着古铜瓶,一簇花一簇花地加重了四周的气氛。
罗莎乃特出来,穿着一件玫瑰色缎袄,一条白卡什米尔裤,戴着一条银圆项圈,一顶围着茉莉枝的红瓜皮帽。
福赖代芮克吓了一跳;随后拿银行支票递给她,说他带来了她“要的那东西”。
她看着他,十分惊奇;他手里拿着那张支票,始终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你收下好啦!
她抢过支票,顺手往睡椅一扔:
——你真可爱。
她在拜勒茹租了一块地,每年这样付一次钱。她举止的随便伤了福赖代芮克。不过也好!总算报复了他已往的耻辱。
她道:
——坐下好啦!这儿,再近点儿。
然后,用一种严肃的声调道:
——我的亲爱的,我先得谢谢你拿你的性命冒险。
——噢!这算不了一回事!
——怎么,简直高贵得了不得!
女元帅向他表示一种窘人的感激;因为她一定以为他完全是为了阿尔鲁决斗的,阿尔鲁自以为如此,一定憋不住,说给她听的。
福赖代芮克心想:“她说不定在开我玩笑哪。”
他没有什么可讲的了,站起来,说他有一个约会。
——别走!停停!
他重新坐下,恭维她的服装。
她带着一种抑郁的神气回道:
——那位王爷爱我这样儿嘛!
随即指着水烟筒道:
——还得吸这类家伙。我们尝尝怎么样?你愿意吗?
火取来了;金属烟筒不好点着,她不耐烦,跺着脚。她随即倦了;腋下顶着一个垫子,身子有点儿曲扭,一个膝盖跧着,另一条腿伸直了,她动也不动躺在睡椅上。长长的红羊皮蛇在地上盘成好些环环,绕着她的胳膊。她拿琥珀的烟嘴对住她的嘴唇;她一边挤眼,一边隔着包住她的烟雾在望福赖代芮克。她往里吸一口,烟筒里的水就呼噜呼噜响一阵。她不时呢喃道:
——可怜的好孩子!可怜的宝宝!
他用力寻找一个称心的谈话题目;他想到法提腊斯。
他说,他觉得她十分文雅。
女元帅接下去道:
——敢情是!她走运,有了我!
他们的谈话非常受制约,她说到这里也就不好说下去了。
两个人全感到一种拘束、一种障碍。说实话,那场决斗扇起她的自尊心,她以为自己是决斗的原因。随后,看见他不跑来邀功,她十分纳闷;为了强他过来,她假装说她需要五百法郎。福赖代芮克怎么会连点儿柔情蜜意的酬谢都不要!这是一种她意想不到的高雅,心一动,她不由向他道:
——你愿意跟我们到海滨洗澡去吗?
——我们,谁呀?
——我跟我的人儿;我把你当做我的表哥,好像喜剧里的那种人。
——多谢之至!
——那么,好了,你找一个靠近我们的房子住。
想到自己要回避一个阔人,他觉得委屈。
——不成!不可能!
——随你的便!
罗莎乃特转过身子,眼皮之间有了泪水。福赖代芮克瞥见这个;为了表示关心她,他说他快活,看见她最后有了舒服日子。
她耸耸肩膀。究竟谁伤了她的心?难道真还有谁不爱她吗?
——噢!我呀,总有人爱的!
她接着道:
——问题在怎么一个爱法。
女元帅解开她的上衣,说是“热得喘不过气”;围住她的胸口,没有别的衣服,只有一件绸衬衫。她把头斜向他的肩膀,神情活似一个挑逗的婢媵。
一个不大细心的唯我主义者,不会想到子爵、高曼先生或者另外什么人哪猛然要来的。可是福赖代芮克受够了这同样眼色的骗,不肯再给自己招来一场羞辱。
她愿意知道他的交际、他的娱乐;她甚至打听他的经济情形,他要是缺钱的话,她愿意借给他。福赖代芮克受不住了,抓起帽子就走。
——我走了,我的亲爱的,希望你到海边快活;再见!
她睁大了眼睛;随后,枯声枯调道:
——再见!
他重新穿过黄客厅和第二间前厅。桌子上,介乎一个盛满了名片的瓶子和一个文具匣,有一个雕镂的小银盒。这是阿尔鲁夫人的东西!他当时感到一阵心软,同时觉得好像神圣遭受了亵渎诽谤。他恨不得伸过手去,打开小盒看看。他怕人瞥见,走开了。
福赖代芮克打定主意。他决不到阿尔鲁那边去。
他打发他的听差买那两个黑瓷人儿,把必要的话给他详细解说明白;当晚包扎好,寄往劳让去了。第二天,他去看戴楼芮耶,在维佳耶呐街和马路的拐角,就见阿尔鲁夫人面对面走了过来。
他们第一个动作是往后退;随后,他们的嘴唇露出同样的微笑,他们往前拢近。足有一分钟,两个人谁也不开口。
太阳围着他们,——她的圆脸蛋、她的长眉毛、她的黑花边围巾(衬出她肩膀的形态)、她的闪光紫灰绸袍、她帽子犄角的紫罗兰花捧,福赖代芮克觉得全部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华彩。她美丽的眼睛散出一片无涯的温馨;他结结巴巴胡乱道:
——阿尔鲁一向怎么样?
——好,我谢谢你!
——你的孩子们怎么样?
——他们好极了!
——啊!啊!天气好得很,不是吗?
——真的,再好没有了!
——你上街买东西?
——是的。
然后头慢慢一点:
——再会!
她没有向他伸手,没有说一个多情的字,甚至没有请他到她家里去,有什么关系!他把这次会面当做自己最美的奇遇;他一边走路,一边咀嚼着方才的甜蜜。
戴楼芮耶想不到看见他,立即藏起他的忿恨,——因为他对阿尔鲁夫人还一个劲儿抱着若干希望;他曾经写信给福赖代芮克,叫他停在那边,好让自己方便行事。
不过,他说到他拜访她,为了知道他们的契约是否夫妇共同负责:假如共同负责,就可以向女的起诉;“我对她提起你的婚事,她做了一个怪样子的脸。”
——看!你倒会编排!
——为了表示你需要你的资金,不得不这样讲!一个随便什么人,不会像她那样晕过去的。
福赖代芮克喊道:
——真的?
——啊!我的少爷,你的心就没有死!招了吧,我看!
一片浩荡的懦怯的心情袭住阿尔鲁夫人的情人。
——没有的话!我告诉你!我可以赌咒!
这些软弱的否认终于说服了戴楼芮耶。他向他道喜。他请他“往细里讲”。福赖代芮克偏偏不肯,甚至瞎编造也不高兴。
至于抵押,他叫他不用执行,等等再看。戴楼芮耶以为不然,甚至粗声粗气地责备他。
他比已往越发阴沉、怨毒、爱生气了。一年以内,财运不改的话,他就要乘船到美洲去,否则一枪拉倒。总之,他仿佛恼恨一切,议论激烈到福赖代芮克不由不说:
——你活像赛耐喀!
提起赛耐喀,戴楼芮耶告诉他,他已经出了圣·派拉吉[243],不用说是因为预审提不出充足的证据,不便加以判决。
听见赛耐喀释放,杜萨笛耶一欢喜,要约大家“喝一杯五味酒”,他请福赖代芮克也来“喝一杯”,同时告诉他,他会和余扫乃碰头的。余扫乃对赛耐喀颇表好感。
说实话,《勒·福朗巴尔》新近同一家营业公司合作,广告上写着:“葡萄园经管处。——广告公司。——债务清理社会服务所。”可是,浪子唯恐他的实业妨害他的文学的名声,约下数学家给他管账。地位虽说平常,然而不是它,赛耐喀就许饿死。福赖代芮克不愿意让杜萨笛耶难过,接收下他的邀请。
三天以前,杜萨笛耶亲自给他鸽子窝的红地板打蜡,拍净靠背椅,去掉壁炉的灰尘。壁炉上有一块钟乳,一个椰子,中间球形玻璃罩下,是一座玉钟。他嫌自己两个烛台和烛盘不敷用,又向门房借了两个灯台;这五道烛光照着长屉桌,上面铺了三条饭巾,为了把杏仁糕、饼干、布芮奥实和十二瓶啤酒摆的雅致些。对面,靠着黄纸裱糊的墙,是一个桃花心木的小书架,上面放着《拉尚保笛寓言》、《巴黎的秘密》、劳尔万的《拿破仑史》,[244]——在床头中央,镶着一个红木框,贝朗瑞的面孔在微笑!
客人(除去戴楼芮耶和赛耐喀)有:一个新近录取的药剂师,没有必需的资本开设铺面;一个同楼的青年、一个酒贩、一个建筑师、一个保险公司的雇员。罗染巴不能够来。大家感到美中不足。
由于杜萨笛耶的介绍大家晓得福赖代芮克在党布罗斯先生家里发的议论,所以他们表示深厚的同情来欢迎他。赛耐喀仅仅拿手伸给他,一副高傲的模样。
他靠住壁炉站直了。别人坐下,噙着烟斗,听他谈论普选,由普选应当获有的民主政治的胜利,《福音》的原则的实施。而且,时间也就近了;改革派宴会在外省增多了;皮埃蒙特、那不勒斯、托斯卡纳[245]……
戴楼芮耶打断他的话道:
——是真的。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
他开始描画一下时局。
我们牺牲荷兰,为了得到英吉利承认路易·菲力普;这有名的英吉利的同盟,感谢西班牙的婚姻,又丢掉了!关于瑞士,基佐先生跟在奥地利人后面,支持一八一五年的条约。普鲁士同它的Zollverein在给我们准备麻烦。近东问题悬而不决。[246]
——因为君士旦丁大公爵送礼给欧马勒先生,[247]就相信俄罗斯,不成其为一个理由。至于内政,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愚昧、糊涂!他们连自己的多数也保持不住!总之,随便什么地方,依着成语,是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律师把拳头放在屁股上,继续道:
——然而,当着惨重的失败,他们竟然宣布满意!
这句影射一次著名的选举的话,引起若干喝彩。杜萨笛耶打开一瓶啤酒;他不留神,沫子溅上帷帐;他装好烟斗,分开布芮奥实,献给客人,下了好几趟楼梯,看五味酒来了没有;大家渐渐兴奋了,对于当道感到同样的忿怒。忿怒是激烈的,原因没有别的,就为痛恨不公道;他们拿谩骂和正当的怨抑混杂在一起。
药剂师哀怜我们的军舰。保险公司的掮客忍受不了苏元帅的两个卫兵。戴楼芮耶告发耶稣会教士,[248]他们新近公然来到里尔住。赛耐喀特别憎恨库幸先生;因为折衷主义论,教人从理性中得到确实性,发扬唯我主义,破坏团结。酒贩不懂这些东西,提高嗓子,说他遗漏了好些混账事。
——北线的王室专车要费八万法郎![249]谁付这笔款?
那位雇员重复道:
——是呀,谁付这笔款?
他愤愤的,好像有人从他的口袋掏走这笔钱。
大家接着咒骂交易所的财棍和官吏的腐败。依照赛耐喀,应当再追究下去,第一是那些王公,他们复活了摄政时代的风俗。
——最近,孟邦西耶公爵[250]的朋友从万森回来,不用说全喝醉了,唱着歌,扰乱圣·安东尼郊区的工人,你们难道没有看见?
药剂师道:
——大家还喊:“打倒强盗!”我在那儿,我就喊来的!
——好极了!自从泰斯特、居毕耶尔的案子以来,民众到底醒了。[251]
杜萨笛耶道:
——我呐,这案子让我难受来的,因为这损害一个老兵的名誉!
赛耐喀继续道:
——你们可知道,有人在浦辣斯兰公爵夫人府邸发现……[252]
然而有人一脚踢开了门。余扫乃进来。
他一边坐在床上,一边道:
——敬礼,先生们!
没有人谈起他那篇文章,他自己后悔,而且女元帅老实不客气地教训了他一顿。
他方才在仲马的剧院看《红屋骑士》,“觉得讨厌”。[253]
这种判断震惊民主党徒,——这出戏,以它的倾向,尤其是以它的陈设,鼓动他们的热情。他们提出抗议。赛耐喀为了结束辩论起见,问他这出戏对于民主政治是否有所效劳。
——是的……也许;不过,它的风格……
——那么,好了,戏是好戏,风格算得了什么?问题在观念!
不许福赖代芮克说话,他抢下去道:
——我方才讲关于浦辣斯兰那件事……
余扫乃打断他的话。
——啊!还不是那套儿老把戏!活活把我烦死!
戴楼芮耶回道:
——你算得了什么,有的是人!为了这事,封掉五家报馆!听我念念这个记录。
他取出他的记事簿,读道:
“自从共和国——最好的共和国建立以来,我们的报纸曾经受到一千二百二十九次检举,作家因而合计:坐了三千一百四十一年的牢狱,扣了七百十一万五百法郎的小小罚金。”——漂亮,不是吗?
全苦笑着。福赖代芮克和别人一样激昂,接下去道:
——《和平民主政治报》[254]的副刊登了一部长篇小说,题目是《妇女的职权》,惹下一场官司。
余扫乃道:
——好!看吧!我们对于妇女的职权也快要禁止了!
戴楼芮耶喊道:
——可是,什么又没有禁止?在卢森堡公园吸烟禁止,给庇护九世[255]唱赞美诗也禁止!
一个沉重的声音唧哝道:
——排版工人的宴会也禁止!
这是建筑师的声音,直到现在静静的,床影子把他遮住。他接下去说,上星期判决了一个叫做卢皆的,罪名是凌辱国王。
余扫乃道:
——卢皆进了锅了。[256]
赛耐喀觉得这个玩笑极其不当,责备他回护“市政府的变戏法儿的,卖国贼杜穆芮耶的朋友”。[257]
——我?正相反!
他觉得路易·菲力普俗气,国民军、杂货铺商人、带穟儿的睡觉帽子!浪子把手放在胸口,模仿那些歇后语:——“永远以一种新的愉快……——波兰人的国籍不会消灭的……——我们伟大的工作要赓续下去的……——给我钱养活我的小家庭……”全笑坏了,说他好玩儿、开心、有的是才智;饮料店送来一大碗五味酒,大家的喜悦越发提高了。
酒精和蜡烛的火焰很快就烘热了房间;鸽子窝的亮光穿过院子,照亮对面一家瓦檐,衬出一个烟囱筒子,黑乌乌的竖在夜里。他们全同时提高喉咙说话;他们脱掉外衣;他们撞到木器,碰着杯子。
余扫乃喊道:
——弄几位命妇上来,妈的就越发有内尔塔、地方色彩、栾布兰提的味道了![258]
药剂师一直在搅五味酒,拉开嗓子唱着:
“我的棚里有两条大牛,
两条大白牛……”
赛耐喀不爱嘈杂,拿手封住他的口;四邻听见杜萨笛耶的屋子破例喧嚣,莫明其妙,把脸全伸到玻璃窗口。
杜萨笛耶是快乐的,说这让他想起他们从前在拿破仑码头的聚会;现在有好几位缺席了,例如白勒南……
福赖代芮克道:
——不来也好。
戴楼芮耶打听马地龙:
——这位有趣的人物,他现在做什么?
福赖代芮克马上倾出他对于他的恶意,攻击他的才智、他的性格、他的虚伪的文雅、他的全部存在。这正是一个乡下人暴发的例子!新贵族,所谓资产阶级,比不上旧贵族。他坚持他的论点,同时民主政治派也赞成,——活像他曾经属于后者,而他们常和前者来往。大家十分欢喜他。药剂师甚至把他比做阿尔东·谢,因为他虽说是法兰西的参议员,却拥护民众的利益。[259]
散会的时间到了。大家分开的时候用力握手;杜萨笛耶动了情感,送福赖代芮克和戴楼芮耶回家。到了街上,律师透出思索的模样,沉静了一时道:
——你非常恨他,恨白勒南?
福赖代芮克并不掩饰他的怨恨。
不过,画家已然从玻璃窗取回那张有名的油画。我们用不着为了一些小事翻脸!结一个仇人有什么好处?
——他也就是一阵子神经作用,一个人一没有钱,难免走这条路的。你不能够明白这个,你!
戴楼芮耶进了家,杜萨笛耶并不放松福赖代芮克;他甚至请他买下这张画像。说实话,白勒南看见恐吓不下他,没有办法,只得笼络他们,设法请他把画拿走。
戴楼芮耶重新提起,一定要他买。画家的要价还算合理。
——我敢说,也许,只要五百法郎……
福赖代芮克道:
——啊!给了好啦!好,这儿是。
当夜,画就送来了。他觉得比第一次看的时候还要恶心。涂抹的回数太多了,半色同影子像包了一层铅,和有光的地方一衬,显得发乌。有光的地方亮晶晶的,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破坏了全盘的谐和。
既然是花钱买来的,福赖代芮克便冷嘲热骂了一场出气。戴楼芮耶相信他的话,赞同他的行为,因为他的野心总在组织一个秘密团体,自己好做首领;有些人寻开心,故意叫他们的朋友做些事,引他们不快活。
福赖代芮克没有到党布罗斯那边去。他缺乏资本。解释起来,不会完的;他拿不定主意。他也许对吧?现在没有一件生意可靠,煤矿公司还不一样;他必须放弃那种社会;最后,戴楼芮耶劝他不要冒这种险。由于恨,戴楼芮耶变得有道德了;再说,他更欢喜福赖代芮克庸庸碌碌的。这样他就和他平等了,和他的关系也就越发密切了。
罗克小姐委托的事完全没有做好。她的父亲写信给他,开好详确的说明,信尾同他取笑道:“大有给你惹一场黑人病的危险。”[260]
福赖代芮克只好亲自到阿尔鲁的铺子去一趟。他走进铺面,没有看见一个人。商店要倒坍了,伙计们学着东家的样,做事马马虎虎的。
他顺着摆满了瓷器的长搁架(占着屋子中央的前后),来到紧底柜台前面,放重步子,叫人听见。
门帘掀开,露出阿尔鲁夫人。
——怎么,你在这儿!你!
她有点儿杌陧,结结巴巴道:
——是的。我在找……
瞥见她的手绢靠近书桌,他猜她到她丈夫铺子来查点账目,消解她的疑团。
她道:
——可是……你也许要买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这些伙计可恶极了!他们总不在铺子。
她用不着责备他们。正相反,他庆幸有这个环境。
她讥诮地看着他。
——怎么样,婚事?
——什么婚事?
——你的婚事!
——我?才没有的事!
她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
——说呀,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有这种事?一个人梦想不到美好的东西,觖了望,就拿庸俗的东西排遣!
——可是,你的梦想不见得就都……坦白!
——你是什么意思?
——那次你在跑马厅跟……一些人散步!
他诅咒女元帅。他想起一件事。
——不过,是你自己,从前,求我去看看她,为了阿尔鲁的缘故!
她摇着头,回道:
——你可利用了来为自己消遣!
——我的上帝!我们忘了这些糊涂账吧!
——你就要结婚了,当然忘了对!
她憋住气,咬住她的嘴唇。
他忍不住喊道:
——不过,我再给你讲,没有那当子事!像我这样的人,以我理智的需要,我的习惯,你能够相信我会躲到外省,斗斗牌,看着泥瓦匠,蹬着木头鞋走路?请问,为了什么目的?人家给你讲,她有钱,是不是?啊!我才不在乎钱呐!我想望人世最美的、最多情的、最动心的、一种以人形出现的天堂,我想望到现在,临了我寻到这个理想,这个幻象大到我看不见一切……
他用两手捧住她的头,开始吻着她的眼皮,重复道:
——不!不!不!我决不会结婚!决不会!决不会的!
她动也不动,又惊,又喜,静静承受他的抚摩。
铺子的楼门开了。她惊了一跳;她伸出手,似乎叫他不要作声。步子近了。随后外面有人道:
——太太在里头吗?
——进来好啦!
阿尔鲁夫人的肘子拄着柜台,安安详详,用手指转着一管钢笔。司账先生掀开门帘。
福赖代芮克站起来。
——好,就这么说定当了。我走了。货回头有,是不是?我可以信得过,嗯?
她不回答。然而这种无声的同谋,仿佛是和人通奸的行为,烧红了她的脸。
第二天,他去看望她;她接见他。为了继续他的利益,福赖代芮克马上单刀直入,帮自己解释校场的邂逅。是机会叫他和那个女人凑在一起的。就算承认她好看(其实她并不好看),可是他正爱着别一个女人,她怎么能够打动他的心思?一分钟不用妄想!
——你清楚的,我早已对你讲过。
阿尔鲁夫人低下了头。
——我觉得你不该说。
——为什么?
——礼法再宽,现在也不容我再见你!
他坚持他的爱情纯洁。过去可以替他的未来保险;他立志不打搅她的存在,不苦苦求怜地烦她。
——不过,昨天,我的心不由我自己作主。
——我的朋友,我们再也不应当回想到那个时辰!
不过,两个可怜人把他们的忧郁全吐出来,又有什么坏处?
——因为你也不见其就快乐!噢!我晓得你,你白爱人,你白忠心,没有人答理你;我呐,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我决不会得罪你的!我向你发誓。
他心情很沉重,他承受不住,不由自己跪了下去。
她急忙道:
——起来!我要你起来!
她厉声向他宣示,他要是不听话,他再也不会看见她了。
福赖代芮克接着道:
——啊!我不信你就这样心狠!这世上我有什么可做的?别人拼了命弄钱、弄名声、弄权力!我呢,我没有事,你是我唯一的心上事、我所有的财产、我生存和我思想的目的、中心。没有空气我活不下去,没有你我一样活不下去!难道你就不觉得我的灵魂升向你的灵魂,它们应该化在一起,我为你死掉?
阿尔鲁夫人的四肢开始哆嗦。
——噢!你走吧!我求求你!
她脸上凌乱的表情止住他。他往前走了一步。但是,她合起两手往后退。
——离开我!看上天的面子!饶了我!
福赖代芮克非常爱她,不忍再为难她,便出去了。
过了不久,他大生自己的气,说自己是一个蠢东西;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又来了。
太太不在家。他站在楼梯的尽头,又气又恨,不知道怎么样才好。阿尔鲁露面了,对他讲他太太当天早晨动身,住在他们在欧特伊租赁的一家乡下小房子。他们在圣·克路的房子已经没有了。
——这又是她的一个花样!也好,她总算安定了!我呐,自然也安定了!倒一举两得!我们今晚一块儿吃饭,怎么样?
福赖代芮克推说他有急事,奔向欧特伊去了。
阿尔鲁夫人喜欢得叫了一声。他的怨恨烟消云散了。
他决不谈起他的爱情。为了博得她更大的信任,他甚至表现出过分的拘谨;他问她可否再来,她回了一句:“那还用说,”伸出她的手,差不多立刻又收回去了。
从此以后,福赖代芮克加多他的拜访。他许下车夫大量的小费。然而时常,他嫌马走得慢,下了车;随后喘着气爬上一辆公共马车;他打量着他面前的乘客,全不是到她那里去的,他蔑视他们!
他远远认出她的房子,一棵高大的忍冬从一侧盖住全幅的屋顶;这是一种瑞士式的小屋,油成红颜色,向外有一个阳台。花园有三棵栗子树,中间一座小阜有一根树身,撑着一个草亭。在墙头的青石底下,一棵没有搭好的粗大的葡萄,垂在各处,活像一根烂了的船索。栅栏上的铃铛,要用力才拉得动,拉动之后,便丁丁当当地响上半天;然后等上好久才有人出来应门。每次他全感到一种焦忧急虑,一种茫漠的恐怖。
随后,他听见女仆的拖鞋在沙子上响;要不然,就是阿尔鲁夫人自己出来。有一天,她蹲在草地前面,寻找紫罗兰,他一直走到她的背后。
她女儿的性子坏,只好送到一家修道院寄学。男孩子下午在学校。阿尔鲁同罗染巴,还有朋友贡板,在王宫用午饭,一用就用半天。没有什么不快的意外会惊动他们。
他们彼此清楚,谁也不该属于谁。这种默契保住他们不惹祸,让他们容易倾诉衷肠。
她对他讲起她从前在夏特勒她母亲家里的生活;她将近十二岁时候奉教虔诚;其后她对于音乐的热情,在她的小屋,一唱就唱到深夜;从她的小屋可以望见城墙。他告诉她他在中学校的忧郁,同时在他的诗的天空,怎样熠耀着一个女人的面孔,所以第一次他遇见她,他就把她当做一个熟人。
这些谈话惯常却只关涉到他们往来的年月。他让她想起好些无足轻重的枝节,某一时期衣服的颜色,某日有谁忽然来到,从前有一次她说了些什么;她一边惊异,一边回道:
——是的,我记起来了。
他们的爱好,他们的鉴别力全是一样的。时常这一个人听另一个人讲话,忽然喊道:
——我也是的!
而另一个人轮到末了也喊道:
——我也是的!
接着是无终无了地埋怨上天:
——为什么老天偏偏不肯成人之美哪!只要我们彼此遇见……
她叹息道:
——啊!假如我再年轻点儿多好!
——不!我再大一点点就成了。
他们给自己假设下一种完美爱情的生活,超越一切喜悦,蔑视一切忧患,生活丰富多彩,可以填满最大的寂寞,时间在一种不断的自相倾诉中流逝,孵化出一种辉耀高尚的东西,犹如天上眨眼星宿。
他们差不多总是站在露天的梯头;好些秋黄的树梢,仿佛乳头,参差不齐,在他们面前,一直排到苍白的天际;要不然,他们走到林道尽头的一间亭榭,里面的陈设只有一张灰帆布的安乐椅。玻璃上沾着好些黑渍;墙壁散出一种霉了的气味;——他们坐在这里,高高兴兴,谈着他们自己,别人,不管什么全谈。有时候,阳光穿过百叶窗,仿佛琴弦从天花板一直伸到花砖地;微尘旋转在这些晶莹的细杆中间。她觉得好玩,用手截断它们;——福赖代芮克柔柔地擒住她的手;他端详着她的静脉的纹理、皮肤的斑痣、手指的形式。对于他,她每个手指不是一件东西,差不多是一个人。
她把她的手套送给他,过一星期,又拿她的手帕送给他。她把他叫做“福赖代芮克”,他把她叫做“玛丽”,他膜拜这名字,以为这名字就为人在动情之中叹息用的,似乎有香烟缭绕,有玫瑰遍地。
他们事前定好他拜访的日子;好像偶然出来,她走在路口迎他。
她并不做什么来刺激他的爱情,所谓幸福越大,人越听其自然。整整一季,她只穿了一件棕色家常丝袍,滚着同样颜色的绒边,又宽又大,正好配合态度的柔荏和严肃的容貌。而且,她到了妇女的八月,同时是思维同时是温柔的季节,一切开始成熟,情感的力量和人生的经验揉在一起,视线映出一道更强的火焰,全部生命来在花开花谢之交,绚烂与美丽做成一片谐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甜蜜、宽容。她觉得她的痛苦为她征服了一种权利——一种感情,相信自己不会失足,也就听凭自己酩酊下去。这如此良好,而且,如此新颖!介乎阿尔鲁的鄙俚和福赖代芮克的膜拜之间,是多大的一个深渊!
他唯恐因为一句话丢掉他相信得到的一切,以为人可以重新抓住一个机会,决难追回一件做坏了的事。他要她自相情愿,不要趁火打劫。虽说没有吃到口,但是他相信她爱他,就像已经尝到了甜头。再说,她的姣好勾起他的心的骚扰,比起他的官感的骚扰,要厉害许多。这是一种无边无涯的福祉,一种深沉的酩酊,他甚至因而忘掉还有更大的幸福的可能。但是,离开了她,他禁不住欲火焚炽。
不久,他们的对话有了长久的沉默。有时候,面对面,一种性感的羞涩让他们红了脸。一切掩饰他们爱情的预防反而揭露了爱情;爱情越变得热烈,他们的举止也就越多所拘忌。欺罔的结果,只是感觉加强。他们欢喜闻潮湿的叶子的气味,他们不堪东风的吹嘘,他们感到没有原因的烦激、悲伤的预兆;一阵脚步的响声,一阵板壁的嗄裂,引起他们的恐惧,就像他们犯了什么罪过;他们觉得有什么把他们推向一座深渊;一种狂风暴雨的气氛包住他们;万一福赖代芮克忍不住埋怨两句,她就自艾自怨了:
——是的!我不正经!我活像一个卖弄风骚的女人!你别再来了!
于是,他重复着同一的誓咒,——她每次快快活活地听着。
她回到巴黎和新年的纷乱暂时中断了他们的会晤。再来的时候他好像多了点儿勇往直前的神气。她不时出去有所吩咐,同时不顾他的吁求,接见所有看望她的客人。大家的谈话自然不免扯到莱奥塔德、基佐先生、教皇、巴勒莫的叛变,和令人不安的第十二区的宴会。[261]福赖代芮克谩骂当道,聊自宽慰;因为,他现在一肚子酸气,犹如戴楼芮耶,希望天下大乱。阿尔鲁夫人那方面,也变得沉郁了。
丈夫胡乱挥霍,养着厂里一个女工,那个叫做波尔多的女人。阿尔鲁夫人亲自讲给福赖代芮克听。“既然人家对她不忠心,”他想用这做一个论据。
她道:
——噢!我才不放在心上呐!
他觉得这句话大大加强了他们的情谊。阿尔鲁起了疑心没有?
——没有!现在还没有!
她对他讲,有一晚晌,他故意留下他们两个人谈话,然后回来闪在门后偷听,因为他们谈着些不相干的事,从那时候起,他完全放心过他的日子。
福赖代芮克又酸又苦道:
——他没有错,不是吗?
——是的,还用说!
她倒不如少冒险,不说这样一句话好。
有一天,在他惯常来访的时间,她不在家。他觉得这是一种叛逆的表示。
随后,看见他带来的花总摆在一个水杯里,他不高兴了。
——你倒要它们摆在哪儿?
——噢!别摆在这儿!其实,也好,它们在这儿比在你的心上总暖和多了。
过了些时,他埋怨她昨天晚晌去看意大利戏,没有预先告诉他。别人看见她,赞美她,也许爱上了她;福赖代芮克一味起疑心,不为别的,就为和她吵嘴,叫她难受;因为他开始恨她,恨她不分他点儿痛苦!
有一天下午(将近二月半),他看见她十分惊惶。欧皆说他喉咙疼。医生以为没有什么要紧,不过是重伤风,感冒罢了。看见孩子酩酊的模样,福赖代芮克吓了一跳。但是,他叫他的母亲放心,举了好几个同岁数的小孩子做例,说他们得了一样的病症,很快就治好了。
——真的?
——可不是,当然啦!
——噢!你这人真好!
她拿起他的手。他握住她的手。
——噢!放开手!
——你向安慰者献上你的手,握握又有什么关系!我同你说起别的事,你全相信,可是你不相信我……每逢我同你谈起我的爱情!
——我相信你,我可怜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狐疑,倒像我是一个存心不良的混账东西!
——噢!没有的话!
——我只要有点儿凭据就好了!
——什么凭据?
——随便什么人你都答应的凭据,你从前就答应过我。
他提醒她,有一次他们一道出去,在一个有雾的冬天的黄昏。如今这全遥远了!难道有谁不许她当着人,挽着他的胳膊,她不畏缩,他无私心,四周又没有人啰唆他们?
她毅然道:
——好吧!
她的坚决口气倒先惊呆了福赖代芮克。可是他急忙接下去道:
——你愿意我在通晒街和费尔穆街的拐角地方等你吗?
阿尔鲁夫人结巴道:
——我的上帝!我的朋友……
他不给她思索的时间,加话道:
——下礼拜二,怎么样?
——礼拜二?
——是的,二至三时!
——我一定来的!
她一害羞,转开她的脸。福赖代芮克拿嘴唇凑在她的后颈。
她道:
——噢!你不该这样做。你要叫我后悔的。
他走开了,晓得女人平常爱换主意,怕她也一样。随后,站在门限上,轻轻呢喃着,像是一切说定规了:
——礼拜二见!
她谨慎地、顺从地、低下她美丽的眼睛。
福赖代芮克有一个计划。
他希望因为雨或者太阳的关系,设法让她在一个门口避避;只要到了门口,她就可以进去憩憩。困难是在发现一所合适的房子。
于是他开始寻找房子,靠近通晒街的中间,他远远看见一个招牌上写着:“房间出租,带有家具。”
伙计明白他的意思,立即把他领到底层上面去看一间卧室和一间有两个出口的浴室。福赖代芮克讲下住一个月,预先付下房钱。
随后他走进三家公司,购选最珍贵的香料;他弄来一块假编花料子,换掉那可怕的红布脚褥;他挑了一双蓝缎睡鞋;怕自己显得庸俗,他在购物时尽量克制;他带着他的货色回来;比那些搭神坛的人还要虔诚,他移动家具的地位,自己挂上帷帐,往壁炉添些木柴,给柜子上摆些紫罗兰;他恨不得把全屋铺上金子。他向自己道:“明天,噢!明天!我不是在做梦。”在他的热狂希望之下,他觉得他的心一动一动跳跃;随后,全收拾完了,他把钥匙放进衣袋,倒像幸福睡在里面,会远远飞掉。
母亲来了一封信。
“为什么久不见回来?你的行为渐渐显得可笑了。我明白起初你对这个婚事多少有些犹疑;不过,仔细考虑一下子看!”
她把事说得明明白白:每年有四万五千法郎收入。何况,“人人谈起这事”;罗克先生等着一个确定的回答。至于那位小姐,她的处境十分尴尬。“她极其爱你。”
福赖代芮克没有看完,就把信扔开;他打开另外一封信,戴楼芮耶的一个便条。
“我的老朋友,
“‘梨’熟了。你有言在前,我们信托你。明天破晓在先贤祠前面聚会。从苏福牢咖啡馆进去。我必须在示威以前同你谈谈。”
“噢!我晓得他们的示威的。对不住之至!我有一个更称心的约会。”
第二天,从十一点钟起,福赖代芮克就出门了。他想最后检查一下他的预备;因为,谁知道,由一个什么机缘,她也许先到?走出通晒街,他听见玛德兰后边一片喧哗;他往前走;他瞥见空场紧底靠左有好些资产者和穿工人衣服的人。
说实话,报纸上发表了一篇通告,在这个地方召集改革派宴会所有的会员。内阁差不多立即贴出禁止集会的告示。昨天晚晌,国会的在野党派已然放弃参加的计划;然而,爱国的人们,不晓得首领有这种决议,全到聚会的地方来了,还随着一大群看热闹的。各学校的代表方才去过奥迪隆·巴罗家里。[262]如今又去了外交部;大家不清楚宴会举行不举行,政府执行它的恐吓与否,国民军是否出面。大家怨恨议员,犹如怨恨当道。群众越聚越多,空中忽然响起《马赛曲》的歌声。
原来是学生的行列到了。他们分成两行,开步走来,秩序井然,面色激忿,空着手,隔些时就喊:
——改革万岁!打倒基佐!
不用说,福赖代芮克的朋友也在里面。他们会瞥见他,拉走他的。他急忙逃进阿尔喀德街。
学生绕了两次玛德兰,向协和广场走去。广场上挤满了人;远远看去,堆积的群众活像一片摇曳的黑麦田。
就在同时,在教堂左边,兵士排成作战的阵势。
然而,一群一群人并不走动。便衣警察为了解散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抓住最倔强的带到分所。福赖代芮克虽说气愤,并不作声;人家会连他与别人一齐捉去,因而错失了阿尔鲁夫人的约会。
过了不久,警卫军的盔羽出现了。他们用刀面向四围敲打。一匹马倒了;大家跑过去救他;骑者一上马鞍,全逃开了。
这时一片寂静。湿着柏油路的细雨不再落了。云散了,西风轻轻把它们扫开。
福赖代芮克前看看,后看看,开始巡逻通晒街。
两点钟终于响了。
他向自己道:“啊!现在她走出她的房子,她快到了;”一分钟以后:“她到这儿还得一会儿工夫。”临到三点钟,他一直在用力安定自己。“不,她不会迟到的;忍忍好了!”
无事可为,他一一察看起那些难得的铺面:一家书局、一家鞍辔店、一家寿器铺。不久他认识了作品所有的名字,所有的马具,所有的布帛。商人看见他继续不断,走来走去,先是惊奇,随后害怕了,上住街门。
她一定出了岔子,她一定也在难受。然而再过一会儿会多么欢喜!——因为她就要来的,定而无疑!“她答应下我的!”然而,一种不可忍受的忧虑擒住他。
逼于一种可笑的行动,他重新走进旅馆,好像她会先在这里一样。就在同时,她也许到了街口。他奔到外面。没有人吗?他重新在走道溜达。
他端详石路的罅隙、檐溜的口、门上的挂灯号数。对于他,最细微的东西也变成伴侣,或者倒不如说是嘲笑的看客;他觉得房子端正的前脸残酷无情。脚冷到他难受。他觉得自己沉甸甸的,像要溶解了。他脚步的回响震撼他的脑磕。
一看他的表四点钟了,他仿佛感到一阵晕眩、一阵惊恐。他用力重复诗句,瞎做计算,臆造一段故事。不可能!阿尔鲁夫人的意象纠缠住他。他恨不得跑上前去迎住她。但是走哪一条路才不至于相错?
他走到一个信差前面,往他手里放了五个法郎,让他到天堂街雅克·阿尔鲁家去一趟,向看门的打听一下:“太太在不在家?”然后他在费尔穆街和通晒街的拐角地方一站,好同时望着两下里。在远处紧底的马路,有成群的模糊的人影闪动。他有时候辨出一个轻骑兵的羽翎、一顶女人的帽子;他睁大了眼睛去看清她。一个褴褛的小孩子,捧着一头装在匣子里的土拨鼠,微笑着求他施舍。
穿天鹅绒上衣的人回来了。“看门的没有看见她出去。”谁留住她了?她要是病了的话,看门的会讲的。有人拜访吗?再容易对付不过了,不接见就成。他打着他的额头。
“啊!我真糊涂!还不是暴动的缘故!”这种自然的解释安慰住他。随后,忽然:“可是她那一区是平静的。”一种可怕的疑心侵袭他。“她要是不来呢?她的答应只是一句骗我的话呢?不会的!不会的!”不用说,她来不了,是临时出了什么重要的岔子,一种意想不到的事变。既然如此,她应该通知一声才是。他打发旅馆的伙计到栾佛尔街他的住所,看一下他有没有什么信件。
任何信件没有带来。没有消息他倒心安了。
他从手心随意握着的钱币的数目、过往行人的面貌、马的颜色,强做种种的推测;兆头相反,他又不肯相信。他恨透了阿尔鲁夫人,唧唧哝哝地诅咒她。随后,心一弱,险些晕了过去;接着希望忽然一跃而起。她要来了。她在那边,他的背后。他回转身子:什么也没有!有一次,三十步远近,他瞥见一个同样身材的女人,穿着同样的袍子。他赶过去;原来不是她!五点钟到了!五点半钟!六点!煤气灯亮了。阿尔鲁夫人没有来。
就是前一晚晌,她梦见她在通晒街的走道停了好久。她在这里等着什么,她说不上来,然而重要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她怕被人瞥见。不过,一只该死的小狗,老在同她捣乱,咬住她的袍子的下摆。赶掉它,它又跑回来,总在汪汪,越吠越响。阿尔鲁夫人醒了。狗的吠声继续在响。她伸长耳朵。这来自儿子的寝室。她光着脚,奔了过去。原来是孩子在咳嗽。他的手滚烫,脸通红,声音奇怪地发哑。呼吸的艰难一分钟一分钟在增加。她伏在他的被褥上,察看他,一直看到天明。
临到八点钟,国民军的鼓声通知阿尔鲁先生,他的同志在等候他。他急忙穿好衣服,一边向外走,一边答应马上去请他们的医生高劳先生。临到十点钟,高劳先生不见来,阿尔鲁夫人差她的女用人去催。医生出门了,在乡下,替他的年轻人也有事出去了。
欧皆靠住长枕,头倒在一边,总是皱住眉,翕动鼻孔;可怜的小脸变得比他的床单子还要灰白;他的喉咙一往里吸气,就发出一阵丝丝的音响,越来越短、越干、越像金属的响声。他的咳嗽活像那些装在玩具狗里面的机械发出的声音。
阿尔鲁夫人惊惶了。她跑过去拉铃,一边叫救命,一边喊着:
——一个医生!一个医生!
十分钟之后,来了一位老先生,挽着白领结,留着整齐的灰髯。关于年轻病人的习惯、年龄和气质,他问了许多问题,随后查看一下他的喉咙,拿头贴住他的背听了听,开了一个药方子。老家伙安详的神情简直可憎。他有敛尸用的香料的气味。她倒想打他一顿。他说他晚晌再来。
不久,可怕的咳呛又开始了。有时候,孩子忽然直起身子。一阵抽搐震撼他胸脯的筋肉,同时一呼吸,他的肚子就陷下去,好像他跑来的,气也窒住了。随即,头向后,嘴大张开,他又倒了下去。阿尔鲁夫人用了无限的小心,叫他吞下药瓶里的东西,吐根糖浆,一种含有三硫化锑的药水。但是他推开调匙,弱声弱气地呻吟着。他的话可以说是吹出来的。
她不时重新读着药方子。上面的按语吓坏了她;说不定药剂师配错了药!她为她的无能为力觖望。高劳先生的学生来了。
他是一个姿态谦逊的年轻人,新出手,一点不隐藏他心里的想法。起初他踟蹰不决,唯恐连累自己,最后他吩咐用冰块压压。冰寻了许久才拿来。盛冰块的膀胱又裂了。内衣必须换掉。这一切乱杂引起一阵更可怕的新发作。
小孩子开始揪他颈项的布帛,好像他想抽掉那噎窒他的障碍,同时他搔着墙,抓住他的小床的幔帐,寻找一个帮他呼吸的助手。他的面色如今成了浅蓝,整个身子浸着冷汗,也显得瘦了。他发狂的眼睛,恐怖而又滞板,盯住他的母亲。他拿胳膊围住她的脖子,觖望地挂在上面;她一边压住她的呜咽,一边结结巴巴,说些慈爱的话。
——是的,我的爱,我的天使,我的宝贝!
随后,忽然来了若干时光的安静。
她去寻了些玩具、一个小丑、一堆图片,摆在他的床上,逗他开心。她甚至试着歌唱。
她开始唱一个从前她给他唱的歌,还是在他襁褓的时候,就坐在这同一的小毡椅,摇着他唱的。但是他的全身从头到脚打着冷战,活像风卷起了一个浪头;他的眼球向外突出;她以为他要死了,转过身子不忍看他。
过了一时,她鼓起勇气看他。他还活着。一点钟一点钟继续下去,沉重、阴郁、永长、无望;她按他咽气的进展计算分秒。他的胸脯一摇动,他就往前一扑,像要断成两截;最后,他呕出一团奇怪的东西,仿佛一个羊皮管子。是什么东西?她心想他吐出一节肠子。但是他的呼吸宽大了,匀整了。这种表面的适意比什么都让她害怕;高劳先生来的时候,她简直呆住了,胳膊下垂,眼睛定定的。依高劳先生,小孩子有救了。
她起先不明白,叫他把话重说一遍。这不是医生常有的一句安慰?医生走的时候平平静静的。对于她,好像收紧她的心的弦全松了。
——有救了!多想不到!
忽然,她的心头涌起福赖代芮克的意象,清楚而又严酷。这是上天一种警告。然而,天主,慈悲为怀,不肯一下子把她惩罚到底!她要一死儿爱下去的话,来日赎回自己,她得献上多大的牺牲!不用说,人家要为她侮辱她的儿子;阿尔鲁夫人瞥见他年轻轻的,和人决斗受了伤,用舁床抬回,眼看要死。她一步跳到小椅;她用她全副的力量,把她的灵魂投向上苍,把她初次的激情,她唯一的过失当做牺祭的牲畜献给上帝。
福赖代芮克回到家里。他倒在沙发里,连诅咒她的气力也没有。他渐渐似睡非睡地朦胧过去;他在梦魇之中听见雨落,一直以为他在那边,在走道。
第二天,最后一次不争气,他又打发了一个信差到阿尔鲁夫人那边。
不知道是那个萨瓦[263]人没有去,还是她有许多话,不是一句话解说的了,带回来的话仍是那一套。她太傲慢无礼了!他起了一阵骄傲的怒火。他发誓就是一点点想望他也不要了;好像一阵飓风卷走一树叶子,他的爱情消失了。他因而感到一阵舒适、一阵清心寡欲的喜悦,随即是一种激烈的动作的需要;他在街上随意而行。
过来好些市郊的居民,荷着枪,挎着旧刀,还有些人戴着红帽,全唱着《马赛曲》或者《吉伦特歌》[264]。这里那里,就见一个国民军奔向他的区公所归队。远远响着鼓声。圣·马丁门那边开了火。街头是快活同好战的空气。福赖代芮克一直在走。这大城市的骚动使他欣快。
走到福拉司卡蒂[265]的高处,他瞥见女元帅的窗户;他起了一种疯狂的念头,一种青春的冲动。他穿过马路。
马车出入的门关了;女用人戴勒芬正在用炭往上写:“枪械缴出”,急忙向他道:
——啊!小姐才叫可怜呐!小厮糟蹋她,今早打发走了。她以为到处要有抢劫!她怕得要死!糟糕的是,老爷也走了!
——什么老爷?
——亲王!
福赖代芮克走进内室。女元帅出来了,穿着短裙,头发披在背上,乱糟糟的。
——啊!谢天谢地,你救我来了!这是第二回了!你从来不要报酬,你!
福赖代芮克用两手搂住她的身子,道:
——才不对呐!
女元帅又惊,又开心,结结巴巴道:
——怎么?你做什么?
他答道:
——我学时髦,我也改良了。
她由他把自己翻在睡椅上,在他的吻抱之下继续笑着。
他们下午靠住窗户看着街上的人民。随后他带她到普罗旺斯三兄弟馆子去用晚饭。晚饭长而精。雇不到车,他们步行回来。
听说换了一个新内阁,巴黎变了。人人欢喜;街上来来往往全是行人,每层楼的灯火和在大白天一样亮。兵士慢慢走回他们的营盘,疲倦、忧郁。行人向他们致敬,喊着:“常备军万岁!”他们不回答,继续着。临到国民军,正好相反,那些军官因为兴奋脸也红了,挥着他们的刀,嚷着:“改革万岁!”[266]两个情人每次听到这句话就笑。福赖代芮克讲些怪话,非常欣快。
他们从杜否街来到马路。好些人家挂着威尼斯灯,摆成火环的式样。下面熙熙攘攘,挤着一群人影;中间有些地方,熠耀着刺刀的白光。起来一阵浩大的喧哗。人群太挤了,一直回去不可能;他们走进考马丁街,就见他们背后,忽然发出一阵响声,仿佛有人咔嚓在撕一大幅绸子。修女马路开了枪。[267]
——啊!死了几个市民。
福赖代芮克说话的神情十分平静。也难怪他,就是最不酷虐的人,有时候看着人类毁灭,因为相隔太远,心就跳也不跳。
女元帅挽住他的胳膊,牙轹轹在响。她说她连二十步也走不了。于是,由于怨恨的一种微妙的作用,为了更好凌辱他灵魂之中的阿尔鲁夫人,他一直把她带到通晒街的旅馆,给另一位预备的房间。
花没有谢。编花料子铺在床上。他从衣橱取出那双小睡鞋。罗莎乃特觉得这些殷勤极其雅致。
将近一点钟,远处殷殷的响声惊醒了她;她看见他在呜咽,头埋在枕头里。
——你怎么了,亲肝肝?
福赖代芮克道:
——因为过分幸福。我想你想了好久!
劳尔万(一七六九年——一八五四年)是拿破仑的一个下属,一八一五年之后,从事著述。《拿破仑史》在一八二七年问世。
皮埃蒙特是意大利西北部一带通称,当时统治者为萨尔代涅国王查理·阿尔贝尔(一七九八年——一八四九年),一八四七年十月三十日,受人民压迫,解散保守派内阁,宣布若干自由新政。
那不勒斯在罗马之南,当时统治者为西西里国王费狄南二世(一八一〇年——一八五九年),有名的暴君,一八四八年一月二十四日,接受人民要求,批准宪法,允许召集国会。
托斯卡纳是意大利中部佛罗伦萨一带通称,名义上虽有一大公爵统治,实际无日不在纷扰之中。
一八一五年以后,意大利分为八个小邦,直接间接,多在奥地利势力范围之下。所以意大利人民的要求是双重的,内政的解放和统一的独立。例如,查理·阿尔贝尔联络各邦,反抗奥地利,战败出亡。
瑞士原本是联邦制,但是从一八〇三年起,激烈派渐渐有了中央化的倾向。一八四五年,天主教的七州组织了一个同盟,拒绝执行联邦政府与宗教的命令。同时新教各州也在进行分化组织。奥地利主张履行一八一四年维也纳条约,基佐厌憎激烈派的新教,派了一位大使布洼驻扎瑞士,与奥地利的代表采取密切联络。一八四七年十一月,天主教派战败,取消同盟,接受联邦统治。当时基佐十分尴尬,一方面不愿奥地利出兵,一方面感到为英国愚弄(实际赞成新教),几乎没有方法收拾他的失败。
Zollverein即“关卡联合”,阿耳毕永是古代大不列颠的名称,通常专指英吉利。
Are you English?的翻译是“你是英国人吗?”
亚达薛西是波斯古代的王号。这里指的大约是亚达薛西一世,绰号“长手”,从纪元前四六五年到四二五年,做波斯国王。根据《旧约·以斯拉记》第七章,亚达薛西登基第七年,降诏给犹太教祭司以斯拉,准许以色列人民(在巴比伦做俘虏的)自由返里,携带所有随身金银牲畜,献与他们的上帝。“你上帝殿里,若再有需用的经费,你可以从王的府库里支取。”所谓“礼物”,想即指此而言。亚达薛西并不信奉耶和华,然而,打开他的国库,送给他的俘虏修葺耶路撒冷的大庙。
“关卡联合”是德国国家主义苏醒的一个初步然而胜利的表现。一八一五年,联军战胜拿破仑的时候,德国还是各自为政的小诸侯。从一八一八年起,以普鲁士为领袖,开始推行一种关卡联合的贸易政策。这个所谓Zollverein的运动,原意企图打破不相为谋的关税,代以一种统一的共同的税收,繁荣各地的商业。虽说直到一八四四年,才达到完全联合的目的,然而它的政治意义(无形之中造成一个统一的国家),实际更在经济之上。同时,法国自来采取保护贸易政策,国内经济恐慌,十分羡嫉北方的繁荣。而关卡联合,壁垒森严,更其减损法国的出口贸易。从一八三五年起,法国开始注意这种联合的效律。一八三七年三月一日,《两世界杂志》发表福歇的文章,主张团结比利时、西班牙、瑞士与法兰西,组成一个“南方联合”关卡,对付德国的北方联合。法国政府计划法、比关卡联合。但是,英国政府不赞成,一八四二年十月,向法国大使宣称,关卡联合妨害比利时的独立性,有违一八三一年各国承认它中立和独立的条约。唯恐招惹战祸,法国放弃这个联合的计划。从大革命以来,法国的海外贸易受尽英国优势海军的打击。英国自始至终是共和国与帝国的死敌。拿破仑一生可以说做和英国战争。英国以地理和海军的优越避免本身遭受蹂躏。自从复辟以来,法国企图解除俄、奥等强国的压迫,英国敌视法国的政策逐渐变更,双方虽说力求接近,但是,法国处处让步,格外造成人民的忿懑。英国消除这种憎恨的心理,据说私下贿赂了巴黎若干重要人员。基佐是廉洁的,然而,不幸的是,他是亲英政策的主持者。维持这种不为国人欢迎的政策,他不惜一再改选议会。
这段讽刺的独白,夹三夹四,其实只是反英的心理的表示。
欧马勒公爵(一八二二年——一八九七年)是路易·菲力普的第四子,征略阿尔及利亚,晚年从事著述,为有名的历史家。
耶稣会教士是西班牙人罗瓦雅拉在一五三四年创立的教派,服从教皇,征取异教徒,组织类似军伍,不久便成为天主教最强盛的一派。他们在法国的仇敌是国会与大学,因为和国策冲突,曾经几次遭逢解散。在路易·菲力普时代,天主教不满意大学总揽教育大权,要求教育自由,教士有资格设立学校。但是,大学方面毫不退让,一八四四年,皆南教授刊行《耶稣会教士与大学》,指斥耶稣会教士企图奴化人民,而米实莱与吉乃联名刊印《耶稣会教士》,以为彼等要求实足以危害自由,他们的机械式理论只产生了一件作品,即“死之精神”。同时耶稣会教士反唇相讥,以为大学是异端的发祥地。一八四四年二月,政府向参议院提议,寺院可以办理中学,但须教师具有学士学位。哲学家库幸(大学教授)提出强硬抗议,以为摇动国本,使国家的统一奴役于不同的宗教信仰。不久,教育部部长更人,擅护教士,停止吉乃等讲授。政府表面不愿意得罪耶稣会,实际却更不愿意给自己招惹政治上的困难。基佐委托一位法学教授罗西,向教皇活动,得到解散耶稣会的目的。一八四五年七月,报纸宣布耶稣会即将解散,实际解散的进行是相当慢的。耶稣会教士相信自己还要卷土重来。
居毕耶尔将军(一七八六年——一八五三年)是当时参议员,曾两次为陆军部部长。泰斯特纳贿,由他做中间人,所以案发之后,判处罚金一万法郎,削籍为民。
杜穆芮耶(一七三九年——一八二三年)是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政治家兼军人。在他的外交部部长任内(一七九二年),法国向奥地利宣战,同时由他率军迎战,大败普奥联军,占有比利时全境。他结好吉隆德派议员,同情王室,最后见疑于革命政府,亡命域外,死在英国。一七九三年,路易·菲力普在他的军队服务,通缉令有他的名字在内,他和杜穆芮耶一同逃往奥地利。
巴勒莫是意大利西西里岛的首府。西西里的国王是著名的专制暴君费狄南二世。那不勒斯归他管辖。一八四八年一月六日,西西里叛变,接着那不勒斯要求宪法实施。在二月十日应允之前,他炮轰西西里各大城市,给自己争来一个绰号“崩巴”(即炮轰的意思)。西西里事变是意大利争取自由的导火线。
第十二区的宴会没有举行成功。反对党(国民军第十二支队若干军官)决定一八四八年一月十三日在巴黎第十二区(先贤祠一带地区)举行改革派宴会,没有得到警厅允准。二月七日,有人在众议院提出自由聚会问题,讨论延长了好几天。十二日表决,政府仅仅获到四十三票的多数。
第十二区的宴会没有召集成功,但是,不顾政府的禁止,反对派(中左派,王系左翼与激烈派)联合起来,决定在玛德兰广场二号召集一次盛大的宴会,时日定在二月二十二日上午十时。决定虽说决定了,主持者们却犹疑了。特别是王系左翼,感觉群众的行动势将超过他们的企图,一发而不可收拾,获利者怕轮不到他们。他们发动宴会,不过用作对付政府的工具,逼走基佐,达到改革的目的而已。但是,通知已经发出,阻止的方法唯有利用警察的干涉,临时由领袖巴罗宣布迫于强力的压抑,只得解散。同时,为了免除任何意外起见,由《国家日报》的主笔马拉斯提草拟宴会程序,于二十一日在各报发表。政府方面(内政部部长)决定不禁止宴会,但是将以武力阻止群众参加游行。左派议员听从领袖梯也尔的劝告,以九十票对十七票,通过放弃参加宴会。执行会议因而宣告宴会改期。虽说激烈分子大感忿懑,然而大多数会社采纳改期的通知,特别是各秘密会社,唯恐遭遇武力解散的厄运,妨害本身的存在。仅仅共产社会主义者决定见机行事。
政府禁止、恐吓;领袖劝阻、回避;雨在下着:没有用,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上午九时左右,群众在预定的地点出现了。特别激昂的是学生,分队从先贤祠广场出发。所谓一八四八年的二月革命爆发了。
用忧恐的大炮的声音,
法兰西呼唤她的儿女。
去呀,兵士说,拿起家伙!
她是我的母亲,我保护她。
为祖国而死,
是最美也最值得羡嫉的命运!
毛莱组阁虽说表示人民胜利,工人和学生并不因而都满意。二月二十三日,将近黄昏,混乱之中,冲出一队行列,打着火把、旗帜,沿着各马路游行。兵士任凭他们通过。九时半左右,群众来到修女马路,和守卫外交部的兵士相遇。行列向前推拥着。兵士退后,上好各自的刺刀。就在口号和歌唱交响之中,忽然飞来一声枪响,打死一个兵士。兵士放出一排枪弹。伤亡了五六十人。群众截住一辆敞车,运了十六具尸首,喊着:“拿起家伙!替他们报仇!”十点钟,这个严重的变化传到王宫。毛莱立即放弃组阁的计划。路易·菲力普不得不邀请政敌梯也尔和巴罗组阁。但是,太迟了,什么也满足不了忿怒的人民。二月二十四日,路易·菲力普正式宣布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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