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中国传统文化及其特点》
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勤劳、勇敢、智慧,对人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谁也否认不掉的。我自以生为中国人为荣,生为中国人自傲。如果真正有轮回转生的话,我愿生生世世为中国人。
--《中国的民族性》
我身上的优点不多,惟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我将来变成了灰,我的每一灰粒也都会是爱国的。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和北大》
寻根漫谈
世间万事万物总都有个根。根者,产生之根源也。我国文化也必有其产生的根源,寻找这个根源,其意义无比重大。前几年提出的弘扬中华优秀文化的号召,目前流行于社会中的发扬爱国主义精神的倡议,实际上也都是寻根的举措。
《三国志演义》一开头就说:“夫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两句话概括了一部中国史。然而,仔细计算起来,中国历代总是合多分少,至今我们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海峡两岸目前的情况只能是一个暂时的现象,统一迟早必定会实现的。
这种人类史上空前的现象,其根何在?
中华文化,历史悠久,彪炳环宇,辉煌璀璨,众口交誉,其影响广被大千世界,历数千年而不衰。我们无法想象,如果地球上没有中华文化,人类今天的文化会是什么样子。
这种文化史上的稀有现象,其根安在?
中华文化,不但在大的方面辉煌灿烂,在小的方面也是如此。中华的饮食文化、茶文化、酒文化、医药文化、戏剧文化,等等等等;更小而至于围棋、象棋、麻将,等等,亦无不博大精深;连针灸、气功、按摩、推拿等等也都能造福人类。拿西方的扑克等等来与之相较,其深浅真难以道里计了。
这些人类史上的奇迹,其根何在?
现在已经到了20世纪的世纪末,一个新的世纪已经来到了门前,我国和全人类都处在一个转折关头。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为了中华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发展,为了中国的和平统一,为了世界的持久和平,为了中国和世界人民的根本福利,为了人类前途的发展,上面谈到的这一些根,都有必要来寻上一下。根就是本,循本才能求末,本末同求,斯为至善。
因此,我祝贺《寻根》的创刊。
我祝福《寻根》茁壮成长,寿登千岁。
1994年1月19日
陈寅恪先生的爱国主义
各位来宾,朋友们:
刚才主席让我作学术演讲。我本来就有点惶恐。这样一来的话我更加惶恐了,为什么呢?因为作为陈先生的弟子,我对陈先生的道德文章学习得相当不好,在座的好多陈先生的弟子都比我强,今天安排我来讲话,胡守为同志给我讲过几次,一定要我讲。我说我不行,现在又来了一个学术报告,实在是不敢当。我也没有什么稿子。昨天下午我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因此我的很多看法是昨天才形成的,也就是说,昨天下午才把整个的今天要讲话的大体框架完成,因此,我讲的话,恐怕很多地方是外行,请大家指正。
我今天讲,也要有个题目,我想讲讲“陈寅恪先生的爱国主义”。这个题目是怎么来的呢?大家都知道,陈先生一家,从陈先生的祖父陈宝箴先生开始就是爱国的,散原老人是爱国的,陈先生是爱国的,陈先生的第四代流求、美延和流求、美延的下一代,我想都是爱国的。四代、五代爱国的,起码三代。英法联军攻进北京,火烧圆明园,当时陈宝箴先生在城里,看到火光,痛哭流涕。大家都知道,散原老人实际上是因为日本侵略中国,老人拒绝服药、拒绝吃饭而去世的。这个大家都知道。那么,陈先生的爱国主义表现在什么地方?我想就这个题目,谈点我个人的看法,这里面牵涉到《柳如是别传》。
爱国主义这个词是很好的词,大家一听爱国主义啊,都是不会批判的,因为每个民族都有权利爱自己的国家。这几年呢,我就考虑爱国主义,词是个好词,可是我就考虑这又和我们市场上的货物一样,有真货,有假货,有冒牌的。我就说爱国主义应该区分两种:一种真正的,一种假冒伪劣的。这个区别并不难,大家知道,日本侵略中国,中国人,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要抗日的。这个大家没有否定。那么日本人也高呼爱国主义,东条英机高呼爱国。但是把中国的爱国主义与日本的爱国主义一对比,中间的区别是很大的。因此我就想,真正的爱国主义是正义的爱国主义,应该是这么一个样子,它不允许别的民族侵略自己,这是一;第二,也不侵略别的民族。因此,我认为真正的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是相联系的。假的爱国主义就是侵略别人、压迫别人,然后反而高呼爱国。我干脆举日本军国主义为例,再举的话也容易:希特勒就是。希特勒的爱国主义喊得雷一般响,但却对别的国家发起了闪电战。他爱什么国呢?他爱他的法西斯国家,侵略别人,压迫别人,奴役别人。所以爱国主义应该分成这么两种,其道理是比较容易懂的,这我就不多说了。这真正的爱国主义呢,就是我刚才讲的陈宝箴先生、陈散原老人、寅恪先生的,为什么呢?因为它是抵抗外寇、不允许别的民族侵略自己,是正义的。后来我又想这个问题,恐怕正义的爱国主义又应当分为两个层次:一般人,我们中国人受别人侵略,我们起来反抗,爱我们的国家,我觉得这个是我们应该歌颂的、赞扬的。但我觉得这种爱国主义是一般的,层次不高;层次更高的是与文化联系起来。我想陈先生在所撰的《王观堂先生挽词》的序,大家都看过,序很短,可是道理很深刻。怎么说呢,王静安先生与陈先生的岁数虽有差别,环境也不一样,可是两个人的关系真是心心相印、息息相关,“心有灵犀一点通”。诗中讲:“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从中可以知道,当年陈先生与王观堂先生在清华大学工字厅寒夜中谈论过去的事,所以二人相对流泪,二人的感情是完全一致的。为什么?我今天想解释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实质上就是高层次的爱国主义。陈先生的这段挽词同在清华立的碑上的碑文(也出自陈先生之手)内容差不多,碑文也很短,讲的问题就是众所周知的中国文化。我们高喊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我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大家各自的看法可能不尽一致,我自己感觉到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一个表现就是爱国主义。这一点我在北京已经讲过,可能有些同志不同意我的看法。我的看法也不是瞎想的。我不专门搞哲学,严格讲也不专门搞历史。但是喜欢胡思乱想。我想中国的爱国主义者,像中国汉朝的苏武、宋朝的岳飞及文天祥、明代的戚继光、史可法等,都是我们熟悉的。所以,我们中国的历史上,从汉朝一直到满清有一系列爱国主义人物,深入人心。这种情况在别的国家很少见,我在欧洲呆了好多年,因此了解一点,欧洲如举一个著名的爱国者就不好举,什么原因呢?在座的都是历史学家,也有搞外国历史的,都清楚。原因很简单,我们是实事求是的,这是我们中国历史所决定的。中国这个国家非常奇怪。立国几千年,我们天朝大国,按道理讲,我们这样一个国家,在封建社会,那个天子、皇帝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只允许侵略别人,不允许别人侵略,应该能够这么讲。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子,大家都知道,从先秦的周代等时期开始,中国就被当时称为“蛮夷戎狄”的少数民族所侵扰;秦朝,秦始皇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为了抵御北方的匈奴,他主持修筑长城。当然长城并不只是秦始皇时代才修筑的,在战国时期就修了。长城的修筑,有效地抵御了匈奴的侵扰;到了汉代,开国之主刘邦也被匈奴包围于平城;后来汉武帝时几员著名大将,跟匈奴作战,打了几个胜仗。可无论如何,北方的威胁却始终没有解除。曹操时,北方威胁仍存;到了五胡乱华时代则更不必说了。唐朝是一个了不起的朝代,唐太宗李世民的父亲李渊却对突厥秘密称臣。后来,唐太宗觉得称臣于突厥不大光彩,想方设法掩盖这个事实。整个唐代,北方的威胁一直没有解除;到了宋朝那就更清楚了,先是辽,后来是金。两个北宋皇帝徽宗、钦宗让人俘虏,这在中国历史上是很少见的。后来宋廷偏安于中国东南一隅。到了元朝,其统治民族蒙古是我们今天的兄弟民族,在当时不能这样看,蒙古在灭宋以前,已经建成了一个大帝国。我们不能把古代现代化。中华民族这个包括56个民族的大家庭,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才明确形成的。清朝,今天也是我们的兄弟民族,当时清朝的文化与我们不一样,当然,清朝一入关就汉化,可毕竟是另一个文化体系。
总而言之,我认为中国之所以产生爱国主义,就因为有外敌,而且一直没断,原来一直在北方,后来是东方,主要是倭寇,西方最厉害的是明朝末年从澳门进来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后来形成了帝国主义。还有南方。东西南北都有外敌。我们讲历史唯物主义,要讲事实,存在决定意识,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必然产生爱国主义,而这种爱国主义必然是正确的。当然,我们也不能说,中国封建社会以皇帝为代表的统治阶级没有侵略别人,这话是不对的。中国汉族也侵略了别的不少民族,这是不能否定的。可总起来的话,是御外敌的。这是历史决定的,不是中华民族天生就爱国,这也不符合历史情况。欧洲则不是这种情况,欧洲长期是乱七八糟的,建国时间又短。美国的情况更特殊,它建国以来,基本上没有外敌,所以美国讲爱国主义,我不知道怎么爱法。这是我信口谈来。由此,我就想陈先生在给王观堂所撰的挽词前的短序中讲了这么一个想法:中华文化是三纲六纪。三纲六纪,据我的体会,里面就包括了爱国主义精神。如“君为臣纲”,说君臣这一纲,陈先生举了一个例子,“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意思就是,人君的贤与否,无关重要。他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他象征的是文化,象征的是国家。陈先生又讲,三纲六纪是抽象理想。文化是抽象的,抽象的东西必然有所寄托,陈先生原文作“依托”。一个是依托者,一个是被依托者。文化三纲六纪是抽象的,抽象的本身表现不出来,它必然要依托他物,依托什么东西呢?陈先生讲的是社会制度,特别是经济制度,总起来就是国家。文化必然依托国家,然后才能表现,依托者没有所依托者不能表现,因此,文化与国家成为了同义词。再回过头来,王国维先生之所以自杀,当时外面议论很多,陈寅恪先生认为他不是为了具体的人,不是忠于清王室或宣统皇帝,认为他忠于清朝或宣统皇帝不过是流俗之见。王国维先生之所以执意自杀,就是因为他是这个文化所化之人,文化本身有一个依托一国,以王国维先生而言,这个依托就是清朝。所以,清朝是他的文化理想的依托者。后来陈先生讲十七年(1911-1928年),从辛亥革命起,清朝灭亡,受清朝文化所化的最高代表王国维先生,这个国家不能存在了,按陈先生之意,所依托者一旦不能存在,文化也不能存在。那么,为这个文化所化之人也必然不能存在。所以,陈先生认为王静安先生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他所依托的那个国不能存在了,具体的东西不存在了,抽象的文化也无法依存,于是执意自杀。
那么,陈先生为什么与王国维先生心心相通?陈先生为什么写《柳如是别传》,这就是我的解释。中国外来文化,第一个是佛教,佛教有一个特点,就是它是不依靠武力而传播到中国的;后来元朝文化进入中国,靠的是武力;清朝文化亦然。日本人侵略中国,背后有武力。这二者之间的很大不同是,有些外来文化传入中国,不依靠武力,有的则依靠武力。就明末清初而言,正是满清文化与汉族文化冲突很剧烈的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钱牧斋与柳如是及其他一大批文化人首当其冲。他们的心态,是为中国的汉族文化所化之人的心态。当明朝这个代表文化、使之具体化的国家不存在了,所依托的人,一批自杀了。钱牧斋虽说没有自杀,可是他的心态看得出。到了后来辛亥革命彻底推翻了封建王朝,这又是一个文化大变革的时期。王国维先生与陈先生均生活于当时,故陈先生对王先生之所以执意自杀,不同于流俗的那种解释,而是从文化的角度去看。因此,我说爱国主义有两个层次:一般的层次是我爱我的国家,不允许别人侵略;更高层次的则是陈先生式的爱国、王国维先生式的爱国。
有一个问题是近来常谈的。我看本次与会论文中也有,讲陈先生的诗中含有悲观主义情绪,调子不是那么乐观的。为什么呢?还有一个问题,大家都说陈先生是一位考据大师,这话一点也不错。考据这个学问到了陈先生手中得心应手,是到家了。那么,陈先生的考据与乾嘉朴学大师的有没有区别呢?我看区别很大。陈先生为人,不慕荣利,不与人争,大家都很容易误认为陈先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关心时事的。实际上,在座的各位陈先生的弟子都知道,陈先生绝不是那种人,陈先生是一位感情非常丰富,对自己的国家、人民非常爱护的人。他非常关心时事,他不仅关心过去的时事,也关心现在的时事。陈先生诗中,有古典,有今典,还有佛典,很复杂,我们甚至可以这么说,陈先生的所有著作中,都有一种感情,表面看起来是泛泛的考证,考证是无懈可击的,但考证里面有感情,乾嘉大师们就做不到这点,也不可能做到,二者所处的环境不一样。所以,我们了解、学习陈先生,一方面是学习他的考证、他的学术成就;另一方面,应学习他寄托在考证中的感情,他的每一篇论文(著),特别是《柳如是别传》,他的思想、感情寄托在里面。表面上看起来是繁琐考证:人名、地名,或者日期,核心却是爱国、爱文化。陈先生在1929年写了一首诗,送给北大历史系的学生,诗曰:“群趋东瀛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说学习中国史却要到日本去学,后来,陈先生寄望于北大历史系学生,希望他们一洗这一耻辱,这当然是爱国主义的表现。我看在这里爱国主义也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爱我的国家,一般的;一种是高层次的,爱我们的文化,陈先生此诗,包含高、低两层次的含义。
陈先生之所以在晚年费那么大的力量,克服那么大的困难来写《柳如是别传》,绝对不是为了考证而考证,从陈先生的考证,我们可以学习很多东西,不仅限于此。陈先生真正的感情、真正的对中国文化的感情,都在里面。
解放以后,陈先生也写了不少的诗,外面有很多传说,陈先生在诗中是否对现实都满意呢?我认为这不可能,我甚至可以这么说,任何时代的政治也不能为当时的人百分之百地完全接受,我想将来也不会。陈先生的诗十分难懂,周一良先生讲过几次,的确是非常难懂,有些话不能直说,婉转地说,用典,所用的典也很冷僻,很难查。陈先生诗中表现的感情,我觉得并不奇怪,若在50年代,我还不能这样讲,经过了45年,陈先生的想法未必不正确。他忧国忧民,才如此作想。若他对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文化根本毫不在意,他就绝对不会写这样的诗。歌颂我们的国家是爱国,对我们的国家不满也是爱国,这是我的看法。若陈先生是真的不爱国的话,他就根本不会作学问,写诗。这正如当时某些上海人所说的“国事管他娘,打打麻将”。对国家漠不关心,才会这样;而陈先生的关心,就是爱国的表现,不管这个国正确不正确。
中山大学多次召开纪念陈寅恪先生的学术讨论会,我觉得非常英明,这为我们活着的人和下一代的人树立了一个爱国主义的榜样,应该得到最高的赞扬。我已说过,历史不是我的本行,所以,今天所讲,是我的乱想乱讲,说得不对的,请大家批评,谢谢大家。
羡林案:
我这一篇发言,既无讲稿,连提纲也没有。中大历史系的同志们,根据录音,整理成这个样子,实在不容易,应当向他们致谢。我看了一遍,只作了极小的改动。原来的口气都保留了。
1994年10月26日
谈中国精神
郑州社科联的青年学者窦志力同志,冒着北国的寒风,不远千里,从郑州来到北京,把自己的新著《中国精神》这一部长达四十万言的新著送到我手中,并且让我写一篇序。说句老实话,我现在以望九之年被文债压得喘不过气来,原打算立即婉言谢绝的。但是,一想到这个书名:中国精神,我立刻想到中国诗圣杜甫的四句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正当我们全国人民群策群力,意气风发,锐意弘扬和创造我们的精神文明时,这一部书难道不是一场“当春乃发生”的“及时雨”吗?
再说句老实话,我现在实在挤不出时间细读这样一部巨著。我只能大体翻看一下,看看全书的目录和结构,找出我自己认为必读的几个章节,细读了一番,其余的只能望一望它而已,我决不冒充我曾读过全书。
就我翻阅所及,我觉得这是一部好书。有资料,有分析,有见解,有论断,而且有一些见解很精辟,发前人之所未发。虽然我不敢说,对他的意见我全部同意;但是我却不能不佩服这位青年学者思想之敏锐,对中国精神分析之细致。有的话切中时弊,发人深省。这些都是作者近几年来奋发努力、锲而不舍的结果,我应该向他祝贺。
我对中国精神,或者笼统说东方文化,没有多么深的研究。由于自己好胡思乱想,所以也悟出了一些道理,不敢敝帚自珍,曾写过一些文章,得到的反响总起来说是积极的。但自知是“野狐谈禅”,并不敢沾沾自喜。
我同作者的意见有的是一致的,有的是近似的。比如,他从五个方面来概括中华民族的基本精神:爱国爱民的献身精神,勤劳智巧的创业精神,忠诚无畏的勇敢精神,仁爱孝敬的重德精神,追求光明进步的革命精神。对他这样的概括,我是同意的。
鲁迅先生的《且介亭杂文》中有一篇文章叫《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他在文章中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先生这一段话,同窦志力同志在上面列举的五条对比一下,可以发现许多共同的东西。
多少年以来,总有一个问题萦回在我的心中:什么是中华民族最优秀的传统?几经思考的结果,我认为是爱国主义。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不能说,中国人天生就是爱国的。存在决定意识,必须有一个促成爱国主义的环境,我们才能有根深蒂固的爱国主义。只要看一看我们几千年的历史,这样的环境立即呈现在我们眼前。在几千年的历史中,我们始终没有断过敌人,东西南北,四面都有。虽然有的当年的敌人今天可能已融入中华民族之中;但是在当年,他们只能算是敌人。我们决不能把古代史现代化,否则我们的苏武、岳飞、文天祥等等一大批著名的爱国者,就都被剥去了爱国的光环,成为内战的牺牲者。
但是,爱国主义并不一定都是好东西。我认为,我们必须严格区分正义的爱国主义和邪恶的爱国主义。在过去的历史上我们中国基本上一直是受侵略、受压迫、受杀害的,因此我们的爱国主义是正义的。而像日本军国主义者和德国法西斯,手上涂满了别国人民的鲜血,而口中却狂呼爱国,这样的爱国主义难道还不是最邪恶的吗?这样的爱国主义连他们本国的人民也是应该挺身而出痛加挞伐的。今天,我们虽然已经翻了身,享受了独立自由的生活;但是心怀叵测的一些列强仍在觊觎敌视。因此,我们仍然要努力发扬正义的爱国主义精神,这是我们神圣的职责。
现在我们已经改革开放,正处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正处在一个重要的转型期中,我们仍然要弘扬中国文化中国精神的精髓,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过了。但是我们的中国精神和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东方文化,其作用就仅仅限于中国和东方吗?否,否,绝不是的。自工业革命以后,几百年来,西方列强挟其分析的思维模式,征服自然,为人类创造了空前辉煌的文化,世界各国人民皆蒙其利。然而到了今天,众多弊端都显露了出来,举其荦荦大者就是环境污染、生态平衡破坏、新疾病产生、臭氧层出洞,等等。如果其中一项我们无法遏止,人类前途就处在危险之中。有没有拯救的办法呢?有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西方不亮东方亮,唯一的一条拯救之路就是以东方综合思维模式来济西方之穷,在过去已有的基础上改弦更张,人类庶几有被拯救的可能,这就是我的结论。
给别人的书写序而侈谈自己的主张,似乎不妥。但我并不认为是这样的。我这样写不过表示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而已。
1996年12月10日
我和北大
北大创建于1898年,到明年整整一百年了,称之为“与世纪同龄”,是当之无愧的。我生于1911年,小北大13岁,到明年也达到87岁高龄,称我为“世纪老人”,虽不中不远矣。说到我和北大的关系,在我活在世界上的87年中,竟有51年是在北大度过的,称我为“老北大”是再恰当不过的。由于自然规律的作用,在现在的北大中,像我这样的“老北大”,已寥若晨星了。
在北大五十余年中,我走过的并不是一条阳关大道。有光风霁月,也有阴霾蔽天;有“山重水复疑无路”,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而后者远远超过前者。这多一半是人为地造成的,并不能怨天尤人。在这里,我同普天下的老百姓,特别是其中的知识分子,是同呼吸、共命运的,大家彼此彼此,我并没有多少怨气,也不应该有怨气。不管怎样,不知道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把我同北大紧紧缚在一起,不管我在北大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甚至一度曾走到死亡的边缘上,我仍然认为我这一生是幸福的。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我不相信什么轮回转生。在我这仅有的可贵的一生中,从“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不更事的青年,一直到“高堂明镜悲白发”的耄耋之年,我从未离开过北大。追忆我的一生,怡悦之感,油然而生,“虽九死其犹未悔”。
有人会问:“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这个问题是我必须答复的。
记得前几年,北大曾召开过几次座谈会,探讨的问题是:北大的传统究竟是什么?参加者很踊跃,发言也颇热烈。大家的意见不尽一致,这是很自然的现象。我个人始终认为,北大的优良传统是根深蒂固的爱国主义。有人主张,北大的优良传统是革命。其实真正的革命还不是为了爱国?不爱国,革命干吗呢?历史上那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以暴易暴”的改朝换代,应该排除在“革命”之外。
讲到爱国主义,我想多说上几句。现在有人一看到“爱国主义”,就认为是好事,一律予以肯定。其实,倘若仔细分析起来,世上有两类性质截然不同的爱国主义。被压迫、被迫害、被屠杀的国家或人民的爱国主义是正义的爱国主义,而压迫人、迫害人、屠杀人的国家或人民的“爱国主义”则是邪恶的“爱国主义”,其实质是“害国主义”。远的例子不用举了,只举现代的德国的法西斯和日本的军国主义侵略者,就足够了。当年他们把“爱国主义”喊得震天价响,这不是“害国主义”又是什么呢?
而中国从历史一直到现在的爱国主义则无疑是正义的爱国主义。我们虽是泱泱大国,那些皇帝们也曾以“天子”自命而沾沾自喜。实际上从先秦时代起,中国的“边患”就连绵未断。一直到今天,我们也不能说,我们毫无“边患”了,可以高枕无忧了。我们决不能说,中国在历史上没有侵略过别的国家或民族。但是历史事实是,绝大多数时间,我们是处在被侵略的状态中。我们有多少“真龙天子”被围困,甚至被俘虏;我们有多少人民被屠杀,都有史迹可考。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中国在历史上出的伟大的爱国者之多,为世界上任何国家所不及。汉代的苏武,宋代的岳飞和文天祥,明代的戚继光,清代的林则徐,等等,至今仍为全国人民所崇拜。至于戴有“爱国诗人”桂冠的则更不计其数。难道说中国人的诞生基因中就含有爱国基因吗?那样说是形而上学,是绝对荒唐的。唯物主义者主张存在决定意识。我们祖国几千年的历史这个存在,决定了我们的爱国主义。
现在在少数学者中有一种议论说,在中国历史上只有内战,没有外敌侵入,日本、英国等的“八国联军”是例外。而当年的匈奴、突厥、辽、金、蒙、满等族的行动,只是内战,因为这些民族今天都已纳入中华民族大家庭中了。这种说法,我实在不敢苟同。这是把古代史现代化,没有正视当时的历史事实。而且事实上那些民族也并没有都纳入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中,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摆在眼前:蒙古人民共和国赫然存在,你怎么解释呢?如果这种论调被认为是正确的话,中国历史上就根本没有爱国者,只有内战牺牲者。西湖的岳庙,遍布全国许多城市的文丞相祠,为了“民族团结”都应当立即拆掉。这岂不是天下最荒唐的事情!连汉族以外的一些人也不会同意的。我认为,我们今天全国56个民族确实团结成了一个中华民族的大家庭,这是空前未有的,这应该归功于中国共产党,归功于我们全体人民。为了建设我们的伟大祖国,我们全国各族人民,都应当像爱护自己的眼球一样,维护我们的安定,维护我们的团结,任何分裂的行动都将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们都应该向前看,不应当向后看,不应当再抓住历史上的老账不放。
这话说得有点远了;但是,既要讲爱国主义,这些问题都必须弄清楚的。
现在回头来再谈北大与爱国主义。在古代,几乎在所有的国家中,传承文化的责任都落在知识分子肩上。不管工农的贡献多么大,但是传承文化却不是他们所能为。如果硬要这样说,那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传承文化的人的身份和称呼,因国而异。在欧洲中世纪,传承者多半是身着黑色长袍的神父,传承的地方是在教堂中。后来大学兴起,才接过了一些传承的责任。在印度古代,文化传承者是婆罗门,他们高居四姓之首。东方一些佛教国家,古代文化的传承者是穿披黄色袈裟的佛教僧侣,传承地点是在寺庙里。中国古代文化的传承者是“士”。士、农、工、商是社会上主要阶层,而士则同印度的婆罗门一样高居首位。传承的地方是太学、国子监和官办以及私人创办的书院,婆罗门和士的地位,都是他们自定的。这是不是有点过于狂妄自大呢?可能有的;但是,我认为,并不全是这样,而是由客观形势所决定的,不这样也是不行的。
婆罗门、神父、士等等都是知识分子,他们的本钱就是知识,而文化与知识又是分不开的。在世界各国文化传承者中,中国的士有其鲜明的特点。早在先秦,《论语》中就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们俨然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安危系于一身。在几千年的历史上,中国知识分子的这个传统一直没变,后来发展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后来又继续发展,一直到了现代,始终未变。
不管历代注疏家怎样解释“弘毅”,怎样解释“任重道远”,我个人认为,中国知识分子所传承的文化中,其精髓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个是我在上面详细论证的爱国主义,一个就是讲骨气,讲气节,换句话说也就是在帝王将相的非正义的行为面前不低头;另一方面,在外敌的斧钺面前不低头,“威武不能屈”。苏武和文天祥等等一大批优秀人物就是例证。这样一来,这两个特点实又有非常密切的联系了,其关键还是爱国主义。
如果我们改一个计算办法的话,那么,北大的历史就不是一百年,而是几千年。因为,北大最初的名称是京师大学堂,而京师大学堂的前身则是国子监。国子监是旧时代中国的最高学府,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其前身又是太学,则历史更长了。从最古的太学起,中经国子监,一直到近代的大学,学生都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这也是存在决定意识这个规律造成的。与其他国家的大学不太一样,在中国这样的大学中,首当其冲的是北京大学。在近代史上,历次反抗邪恶势力的运动,几乎都是从北大开始。这是历史事实,谁也否认不掉的。五四运动是其中最著名的一次。虽然名义上是提倡科学与民主,骨子里仍然是一场爱国运动。提倡科学与民主只能是手段,其目的仍然是振兴中华,这不是爱国运动又是什么呢?
我在北大这样一所肩负着传承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的、背后有悠久的爱国主义传统的学府,真正是如鱼得水,认为这才真正是我安身立命之地。我曾在一篇文章写过,我身上的优点不多,惟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我将来变成了灰,我的每一灰粒也都会是爱国的。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以我这样一个怀有深沉的爱国思想的人,竟能在有悠久爱国主义传统的北大几乎度过了我的一生,我除了有幸福之感外,还有什么呢?还能何所求呢?
1997年12月13日
中国的民族性
我一向认为,世界上不同的民族都有不同的民族性。那么,我们中华民族怎样呢?我们中华民族当然不能例外。
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勤劳、勇敢、智慧,对人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谁也否认不掉的。我自以生为中国人为荣,生为中国人自傲。如果真正有轮回转生的话,我愿生生世世为中国人。
但是--一个很大的“但是”,环视我们四周,当前的社会风气,不能说都是尽如人意的。有的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急功近利,浮躁不安,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大抢大劫,时有发生;小偷小摸,所在皆是。即以宴会一项而论,政府三令五申,禁止浪费;但是令不行,禁不止,哪一个宴会不浪费呢?贿赂虽不能说公行,但变相的花样却繁多隐秘。我很少出门上街;但是,只要出去一次,必然会遇到吵架斗殴的。在公共汽车上,谁碰谁一下,谁踩谁一脚,这是难以避免的事,只须说上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然而,“对不起!”“谢谢!”这样的词儿,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说了,必须在报纸上大力提倡。所有这一切,同我国轰轰烈烈、红红火火的伟大建设工作,都十分矛盾,十分不协调。同我们伟大民族的光荣历史,更是非常不相称。难道说我们这个伟大民族:“撞”着什么“客”了吗?
鲁迅先生是最热爱中华民族的,他毕生用他那一支不值几文钱的“金不换”剖析中国的民族性,鞭辟入里,切中肯綮,对自己也决不放过。当你被他刺中要害时,在出了一身冷汗之余,你决不会恨他,而是更加爱他。可是他的努力有什么结果呢?到了今天,已经换了人间,而鲁迅点出的那一点缺点,不但一点也没有收敛,反而有增强之势。
有人说,这是改革开放大潮社会转轨之所致。我看,恐怕不是这个样子。前几年,我偶尔为写《糖史》搜集资料读到了一本19世纪中国驻日本使馆官员写的书,里面讲到这样一件事。这一位新到日本的官员说:他来日本已经数月,在街上没有看到一起吵架的。一位老官员莞尔而笑,说:我来日本已经四年,也从来没有看到一起吵架的。我读了以后,不禁感慨万端。不过,我要补充一句:日本人彬彬有礼,不吵架,这十分值得我们学习。对广大日本人民来说,这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对日本那一小撮军国主义侵略分子来说,他们野蛮残暴,嗜血成性,则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不管怎样,中国民族性中这一些缺点,不自改革开放始,也不自建国始,更不自鲁迅时代始,恐怕是古已有之的了。我们素称礼义之邦,素讲伦理道德,素宣扬以夏变夷;然而,其结果却不能不令人失望而且迷惑不解。难道我们真要“礼失而求诸野”吗?这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所面临的而又必须认真反省的问题。
1998年7月16日
漫谈出国
当前,在青年中,特别是大学生中,一片出国热颇为流行。已经考过托福或GRE的人比比皆是,准备考试者人数更多。在他们心目中,外国,特别是太平洋对岸的那个大国,简直像佛经中描绘的宝渚一样,到处是黄金珠宝,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宛如人间仙境,地上乐园。
遥想六七十年前,当我们这一辈人还在念大学的时候,也流行着一股强烈的出国热。那时出国的道路还不像现在这样宽阔,可能性很小,竞争性极强,这反而更增强了出国热的热度。古人说:“凡所难求皆绝好,及能如愿便平常。”“难求”是事实,“如愿”则渺茫。如果我们能有“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通,我们当时真会十分羡慕今天的青年了。
但是,倘若谈到出国的动机,则当时和现在有如天渊之别。我们出国的动机,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就是想科学救国;说得坦白直率一点则是出国“镀金”,回国后抢得一只好饭碗而已。我们绝没有幻想使居留证变成绿色,久留不归,异化为外国人。我这话毫无贬意。一个人的国籍并不是不能改变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国籍等于公园的门票,人们在里面玩够了,可以随时走出来的。
但是,请读者注意,我这样说,只有在世界各国的贫富方面都完全等同的情况下,才能体现其真实意义,直白地说就是,人们不是为了寻求更多的福利才改变国籍的。
可是眼前的情况怎样呢?眼前是全世界国家贫富悬殊有如天壤,一个穷国的人民追求到一个富国去落户,难免有追求福利之嫌。到了那里确实比在家里多享些福;但是也难免被人看作第几流公民,嗟来之食的味道有时会极丑恶的。
但是,我不但不反对出国,而是极端赞成。出国看一看,能扩大人们的视野,大有利于自己的学习和工作。可是我坚决反对像俗话所说的那样:“牛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我一向主张,作为一个人,必须有点骨气。作为一个穷国的人,骨气就表现在要把自己的国家弄好,别人能富,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呢?如果连点硬骨头都没有,这样的人生岂不大可哀哉!
专就中国而论,我并不悲观。中国人民的爱国主义是根深蒂固的,这都是几千年来的历史环境造成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现在中国人出国的极多,即使有的已经取得外国国籍;我相信,他们仍然有一颗中国心。
1998年11月12日
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今天,胡守为教授给了我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让我作主题报告,我原来不应该答应,后来我一想有一个条件不答应不行:我年龄最大,所以我就倚老卖老,给大家讲讲,眼前我一张纸也没有,全从脑袋瓜里出来的,有可能出现错误,请大家原谅。
我发言的题目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一个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分为两个问题,“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讲陈(寅恪)先生的爱国主义,因为近几年国内外对陈先生的著作写了很多文章,今天我们召开研讨会,我初看了一下论文的题目,也是非常有深度的,可是我感到有一点不大够,我们中国评论一个人是“道德文章”,道德摆在前面,文章摆在后面,这标准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并不简单。据我知道,在国际上评论一个人时把道德摆在前面并不是太多。我们中国历史上的严嵩,大家知道是一个坏人,可字写得非常好。传说北京的六必居,还有山海关“天下第一关”都是严嵩写的,没有署名,因为他人坏、道德不行,艺术再好也不行,这是咱们中国的标准。今天我着重讲一下我最近对寅恪先生道德方面的一些想法,不一定都正确。
第一个讲爱国主义。关于爱国主义,过去我写过文章,我听说有一位台湾的学者认同我所说的陈先生是爱国主义者,我感到很高兴。爱国主义这个问题我考虑过好多年,什么叫爱国主义?爱国主义有几种、几类?是不是一讲爱国主义都是好的?在此我把考虑的结果向大家汇报一下。
爱国须有“国”,没有“国”就没有爱国主义,这是很简单的。有了国家以后就出现了爱国主义。在中国,出现了许多爱国者,比欧洲、美国都多:岳飞、文天祥、史可法等。在欧洲历史上找一个著名的爱国者比较难。我记得小学时学世界历史,有法国爱国者Jeanne d’Arc(贞德),好像在欧洲历史上再找一个岳飞、文天祥式的爱国者很难,什么原因呢?并不是欧洲人不爱国,也不是说中国人生下来就是爱国的,那是唯心主义。我们讲存在决定意识,因此可以说,是我们的环境决定我们爱国。什么环境呢?在座的都是历史学家,都知道我们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有一个特点,北方一直有少数民族的活动。先秦,北方就有少数民族威胁中原;先秦之后秦始皇雄才大略,面对北方的威胁派出大将蒙恬去征伐匈奴;到了西汉的开国之君刘邦时,也曾被匈奴包围过;武帝时派出卫青、霍去病征伐匈奴,取得胜利,对于丝绸之路的畅通等有重大意义。六朝时期更没法说了,北方的少数民族或者叫兄弟民族到中原来,隋朝很短。唐代是一个伟大的朝代,唐代的开国之君李渊曾对突厥秘密称臣,不敢宣布,不敢明确讲这个问题。到了宋代,北方辽、金取代了突厥,宋真宗“澶渊之盟”大家都是知道的,不需我讲了,宋徽宗、宋钦宗都被捉到了北方。之后就是南宋,整个宋代由于北方少数民族的威胁,产生了大爱国主义者岳飞、文天祥。元代是蒙古贵族当政,也不必说了。明代又是一个大朝代,明代也受到北方少数民族的威胁,明英宗也有土木堡之围。明代之后清朝又是满族贵族当政。
中国两千多年以来的历史一直有外敌或内敌(下面还将讲这个问题)威胁,如果没有外敌的话,我们也产生不出岳飞、文天祥,也出不了爱国诗人陆游及更早牧羊北海的苏武。中华民族近两千年的历史一直受外敌,后来是西方来或南来的欧洲,或东方来的敌人的威胁。所以,现在中国56个民族,过去不这么算,始终都有外敌。外敌存在是一种历史存在,由于有这么一个历史存在,决定了中国56个民族爱我们的祖国。
欧洲的历史与这不一样,很不一样。虽然难于从欧洲史上找出爱国主义者,但是欧洲人都爱国,这是毫无问题的,他们都爱自己的国家。我说中国人、中华民族爱国是存在决定意识,这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爱国主义是不是好的?大家一看,爱国主义能是坏东西吗?我反复考虑这个问题,觉得没那么简单。我在上次纪念论文集的序言中讲了一个看法,认为爱国主义有广义、狭义之分。狭义的爱国主义指敌我矛盾时的表现,如苏武、岳飞、文天祥、史可法;还有一种爱国主义不一定针对敌人,像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君”嘛,当然代表国家,在当时爱君就是爱国家,杜甫是爱国的诗人。所以,爱国主义有狭义、广义这么两种。最近我又研究这一问题,现在有这么一种不十分确切的看法,爱国主义可分为正义的爱国主义与非正义的爱国主义。正义的爱国主义是什么呢?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受外敌压迫、欺凌、屠杀,这时候的爱国主义我认为是正义的爱国主义,应该反抗,敌人来了我们自然会反抗。还有一种非正义的爱国主义,压迫别人的民族,欺凌别人的民族,他们也喊爱国主义,这种爱国主义能不能算正义的?国家名我不必讲,我一说大家都知道是哪个国家,杀了人家,欺侮人家,那么你爱国爱什么国,这个国是干吗的?所以我将爱国主义分为两类,即正义的爱国主义与非正义的爱国主义,爱国主义不都是好的。
我这个想法惹出一场轩然大波。北京有一个大学校长,看了我这个想法,非常不满,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季羡林你那个想法在我校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认为你说得不对,什么原因呢?你讲的当时的敌人现在都是我们56个民族之一,照你这么一讲不是违反民族政策吗?帽子扣得大极了。后来我一想,这事儿麻烦了,那个大学校长亲自给我写信!我就回了一封信,我说贵校一部分教授对我的看法有意见,我非常欢迎,但我得解释我的看法。一是不能把古代史现代化;二是你们那里的教授认为,过去的民族战争,如与匈奴打仗是内战,岳飞与金打仗是内战,都是内战,不能说是爱国。我说,按照这种讲法,中国历史上没有一个爱国者,都是内战牺牲者。若这样,首先应该把西湖的岳庙拆掉,把文天祥的祠堂拆掉,这才属于符合“民族政策”,这里需加上引号。
关于内战,我说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元朝同宋朝打仗能说是民族战争吗?今天的蒙古人民共和国承认是内战吗?别的国家没法说的,如匈奴现在我们已经搞不清楚了。鲁迅先生几次讲过,当时元朝征服中国时,已经征服俄罗斯了,所以不能讲是内战。我说,你做校长的,真正执行民族政策应该讲道理,不能歪曲,我还听说有人这样理解岳飞的《满江红》,岳飞的《满江红》中有一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他们理解为你们那么厉害,要吃我们的肉,喝我们的血。岳飞的《满江红》是真是假,还值得研究,一般认为是假。但我知道,邓广铭教授认为是真的。不管怎么样,我们不搞那些考证。虽然这话说得太厉害了,内战嘛,怎么能吃肉喝血。我给他们回信说,你做校长的要给大家解释,说明白,讲道理,不能带情绪。我们56个民族基本上是安定团结的,没问题的。安定团结并不等于说用哪一个民族的想法支配别的民族,这样不利于安定团结。后来他没有给我回信,也许他们认为我的说法有道理。
现在我感觉到爱国主义不一定都是好的,也有坏的。像牧羊的苏武、岳飞、文天祥,面对匈奴,抵抗金、蒙古,这些都是真的爱国主义。那么,陈先生的爱国主义呢?
大家都知道,我说陈先生是三世爱国,三代人。第一代人陈宝箴出生于1831年,1860年到北京会试,那时候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陈宝箴先生在北京城里看见西方烟火冲天,痛哭流涕。1895年陈宝箴先生任湖南巡抚,主张新政,请梁启超做时务学堂总教习。陈宝箴先生的儿子陈三立是当时的大诗人,陈三立就是陈散原,也是爱国的,后来年老生病,陈先生迎至北京奉养。1937年陈三立先生生病,后来卢沟桥事变,陈三立老人拒绝吃饭,拒绝服药。前面两代人都爱国,陈先生自己对中国充满了热爱,有人问为什么1949年陈先生到南方来,关键问题在上次开会之前就有点争论。有一位台湾学者说陈先生对国民党有幻想,要到台湾去。广州一位青年学者说不是这样。实际上可以讲,陈先生到了台湾也是爱国,因为台湾属于中国,没有出国,这是诡辩。事实上,陈先生到了广东不再走了,他对蒋介石早已失望。40年代中央研究院院士开会,蒋介石接见,陈先生回来写了一首诗“看花愁近最高楼”,他对蒋介石印象如此。
大家一般都认为陈先生是钻进象牙塔里做学问的,实际上,在座的与陈先生接触过的还有不少,我也与陈先生接触了几年,陈先生非常关心政治,非常关心国家前途,所以说到了广东后不再走了。陈先生后来呢,这就与我所讲的第二个问题有关了。
陈先生对共产主义是什么态度,现在一些人认为他反对共产主义,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大家看一看浦江清《清华园日记》,他用英文写了几个字,说陈先生赞成Communism(共产主义),但反对Russian Communism,即陈先生赞成共产主义,但反对俄罗斯式的共产主义。浦江清写日记,当时不敢写“共产”两个字,用了英语。说陈先生反对共产主义是不符事实的。那么,为什么他又不到北京去,这就涉及我讲的第二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讲了陈先生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重点在“真正”,三代爱国还不“真正”吗?这第二个问题讲陈先生是一个真正的中国知识分子。
我自己作为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做了有80年了,有一点体会。中国这个国家呢,从历史上讲始终处于别人的压迫之下,当时是敌人现在可能不是了,不过也没法算,你说他们现在跑到哪里去了,谁知道。世界上哪有血统完全纯粹的人!没有。我们身上流的都是混血,广州还好一点,广东胡血少。我说陈先生为什么不到北京去?大家都知道,周总理、陈毅、郭沫若他们都希望陈先生到北方去,还派了一位陈先生的弟子来动员,陈先生没有去,提出的条件大家都知道,我也就不复述了。到了1994年,作为一个中国的知识分子,我写过一篇文章:《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我说中国的知识分子由于历史条件决定有两个特点,第一个爱国,刚才我已讲过了;第二个骨头硬,硬骨头,骨头硬并不容易。毛泽东赞扬鲁迅,说鲁迅的骨头最硬,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
三国时祢衡骂曹操。章太炎骂袁世凯,大家都知道,章太炎挂着大勋章,赤脚,到新华门前骂袁世凯,他那时就不想活着回来。袁世凯这个人很狡猾,未敢怎么样。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硬骨头,这种精神,据我了解,欧洲好像也不大提倡。我在欧洲呆了多年,有一点发言权,不过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确。所以,爱国是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来的一个传统,硬骨头又是一个传统。
陈先生不到北京,是不是表示他的骨头硬,若然,这下就出问题了:你应不应该啊?你针对谁啊?你对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骨头硬吗?我们50年代的党员提倡做驯服的工具,不允许硬,难道不对吗?所以,中国的问题很复杂。
我举两个例子,都是我的老师,一个是金岳霖先生,清华园时期我跟他上过课;一个是汤用彤先生,到北大后我听过他的课,我当时是系主任。这是北方的两位,还可以举出其他很多先生,南方的就是陈寅恪先生。
金岳霖先生是伟大的学者,伟大的哲学家,他平常非常随便,后来他在政协呆了很多年,我与金岳霖先生同时呆了十几年,开会时常在一起,同在一组,说说话,非常随便。有一次开会,金岳霖先生非常严肃地作自我批评,绝不是开玩笑的,什么原因呢?原来他买了一张古画,不知是唐伯虎的还是祝枝山的,不清楚,他说这不应该,现在革命了,买画是不对的,玩物丧志,我这个知识分子应该做深刻的自我批评,深挖灵魂中的资产阶级思想,不是开玩笑,真的!当时我也有点不明白,因为我的脑袋也是驯服的工具,我也有点吃惊,我想金先生怎么这样呢,这样表现呢?
汤用彤先生也是伟大学者,后来年纪大了,坐着轮椅,我有时候见着他,他和别人说话,总讲共产党救了我,我感谢党对我的改造、培养;他说,现在我病了,党又关怀我,所以我感谢党的改造、培养、关怀,他也是非常真诚的。金岳霖、汤用彤先生不会讲假话的,那么对照一下,陈先生怎么样呢?我不说了。我想到了孟子说的几句话:“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陈先生真够得上一个“大丈夫”。
现在有个问题搞不清楚,什么问题呢?究竟是陈先生正确呢,还是金岳霖、汤用彤先生和一大批先生正确呢?我提出来,大家可以研究研究,现在比较清楚了。改革开放以后,知识分子脑筋中的紧箍咒少了,感觉舒服了,可是50年代的这么两个例子,大家评论一下。像我这样的例子,我也不会讲假话,我也不肯讲假话,不过我认为我与金岳霖先生一派,与汤用彤先生一派,这一点无可怀疑。到了1958年“大跃进”,说一亩地产十万斤,当时苏联报纸就讲一亩地产十万斤的话,粮食要堆一米厚,加起麦秆来更高,于理不通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完全是荒谬的,当时我却非常真诚,像我这样的人当时被哄了一大批。我非常真诚,我并不后悔,因为一个人认识自己非常困难,认识社会也不容易。
我常常讲,我这个人不是“不知不觉”,更不是“先知先觉”,而是“后知后觉”,我对什么事情的认识,总比别人晚一步。今天我就把我最近想的与知识分子有关的问题提出来,让大家考虑考虑,我没有答案。我的行动证明我是金岳霖先生一派、汤用彤先生一派,这一派今天正确不正确,我也不说,请大家考虑。
现在,我的发言结束了,谢谢大家。
1999年11月
爱国与奉献
最近清华大学和北京同方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共同推出了大型电视专题片《我愿以身许国》暨《科学家的故事》。我参加了首映式。前者讲的是两弹一星23位科学家的故事,后者讲的是中国其他将近一百位科学家的故事,二者实相联系,合成一体。我看了后大为兴奋,大为震动,大为欣悦,大为感激,简直想手舞足蹈了。我们要感谢以顾秉林校长为首的清华大学的校领导,感谢同方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的徐林旗总经理。没有他们的努力,这两部电视片是完成不了的。我欢呼这部优秀的电视专题片的诞生。我相信,将来当这部电视片在全国放映的时候,会有成千上万的观众参加到我们欢呼的行列里来的。
这两部片子的意义何在呢?
我归纳为两点:爱国与奉献。以爱国主义的情操来推动奉献精神;以奉献的实际行动来表达爱国主义的情操。二者紧密相联,否则爱国主义只是一句空话,而奉献则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爱国主义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历数千年而未衰。原因是中国历代都有外敌窥伺,屠我人民,占吾土地,从而激起了我们民族的爱国义愤,奋起抵抗,前赴后继,保存了我们国家的领土完整,维护了我们人民的生命安全,一直到了今天。
到了今天,我们国家虽然仍然处于发展中国家行列中,但是早已换了人间,我们在众多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在全世界普遍的经济不景气的气氛中,我们却一枝独秀。我们国家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地位日益崇高。没有我国的参加,世界上任何重大问题都是解决不了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必要大声疾呼地提倡爱国主义吗?
我的意见是:有必要,而且比以前更迫切。我们目前的处境是,从一个弱国逐渐变为一个强国。我们是一个有13亿人口的大国。这种转变会引起周边一些国家的不安。虽然我们国家的历届领导人都昭告天下:我们决不会侵略别的国家,但是我们也决不会听任别的国家侵略我们。这样的话,他们是听不进去的。特别是那一个狂舞大棒,以世界警察自居,肆意干涉别国内政的大国,更是视我为眼中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为,我们“国歌”中的一句话:“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还有其现实的意义。
因此,我们眼前发扬爱国主义精神,不但不能削弱,而且更应加强。我们还要把爱国与奉献紧密结合起来。如果没有两弹一星的元勋们的无私奉献精神和行动,如果我们今天仍然没有两弹一星,我们的日子怎样过呀!那一个大国能像现在这样比较克制吗?说不定踏上我国土地的不仅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打着膏药旗的侵略者,还会有打着另外一种旗帜的侵略者。
想到这里,我们不能不缅怀23位两弹一星的元勋们以及他们的助手们的丰功伟绩。他们长期从家中“失踪”,隐姓埋名,躲到沙漠深处,战严寒,斗酷暑,忍受风沙的袭击,奋发图强,终于制造出来了两弹一星,成了中国人民的新的万里长城。他们把爱国与奉献紧密地结合起来。他们是我们学习的楷模。我是不是过分夸大了两弹一星的作用呢?决不是。以那个大国为首的力图阻碍我们前进的国家,都是唯武器论者。他们怕的只是你手中的真家伙。希望我们全国人民认真学习两弹一星的元勋们,也把爱国与奉献紧密结合起来。我们将成为世界大国是历史的必然,是谁也阻挡不住的。
2002年5月2日
再谈爱国主义
爱国主义这样一个题目,不知道有多少人写了文章,做过发言。我自己在过去的一些文章中也曾谈到过这个题目。如果说我对这个题目有什么贡献的话,那就是,我曾指出来,不要一看爱国主义就认为是好东西。爱国主义有两种:一种是正义的爱国主义,一种是邪恶的爱国主义。日寇侵华时中日两国都高呼爱国,其根本区别就在于一个是正义的,一个是邪恶的。如果有人已经做过这样的论断,那就怪我老朽昏庸,孤陋寡闻,务请普天下大方家原谅则个。
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思想家,但好胡思乱想。俗话说: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希望,这一句话能在我身上兑现。简短直说,我想从国籍这个角度上来探讨爱国主义。按现在的国际惯例,每个人都必须有一个国籍。听说有人有双国籍,情况不明,这里不谈。国际法大概允许无国籍。二战期间,我滞留德国。中国南京汪伪政府派去了大使。我是绝对不能与汉奸沾边的,我同张维到德国警察局去宣布自己无国籍。
爱国的国字,如果孤立起来看,是一个模糊名词。哪里的国?谁的国?都不清楚。但是,一旦同国籍联系在一起,就十分清楚了。国就是这个国籍的国。再讲爱国的话,指的就是爱你这个国籍的国。
如果一个国家热爱和平,决不想侵略、剥削、压迫、屠杀别的国家,愿意同别的国家和平共处。这样的国家是值得爱的,非爱不行的。这样的爱国主义就是我上面所说的正义的爱国主义。反之,如果一个国家,特别是它的领导人,专心致志地侵略别的国家,征服别的国家,最终统一全球,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样的国家是绝对不能爱的,爱它就成了统治者的帮凶。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是相通的,是互有联系的。保卫世界和平是两者共同的愿望。
要举具体的例子嘛,就在眼前。二战期间,西方一个德国,领袖是希特勒。东方一个日本,头子是东条英机。两国在屠杀别国人民的时候,都狂呼爱国主义。这当然就是我上面所说的邪恶的爱国主义。两个国家、两个头子的下场是众所周知的。
这种情况已经是“俱往矣”。然而到了今天,居然还有一个大国,亦步亦趋地步希特勒、东条英机的后尘,手舞大棒,飞扬跋扈,驻军遍世界,航空母舰游弋于几大洋。明明知道,别的国家是不可能从外面进攻它的,却偏搞什么导弹防御系统。任何国家屁大的事,它都要过问。不经过它的批准,就是非圣无法。联合国它根本看不起,它就是天下的主人。
有这个国家国籍的人们的爱国主义怎样表现?这个国家,特别是它的领导人值不值得爱?这是有这个国家国籍的人们要慎重考虑的问题。我一个局外人不敢越俎代庖。
2002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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