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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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三追问,二贵才极不情愿地道出事情真相。她说现在的刘强常常喝醉酒,喝醉酒以后,回到家里就会乱打乱砸。母亲问怎么会这样呢?二贵说因为他在外面又有了女人。母亲问是你猜的吗?二贵说我亲眼所见——刘强并不避人……他是想逼我跟他离婚。母亲说怎么会这样?你们的感情不是一直都很好吗?二贵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以前就是这样吧?只是我们没有发现。母亲不说话了,她的眼神变得缥缈和遥远,她再一次想起了当年的锁柱。她挪下地,为外孙女甜甜煮一碗鸡蛋羹,又来到院子,镶到椅子上,坐到阳光里,如一尊木雕般久久不动。

    晚饭时母亲突然对二贵说,实在过不下去的话,离了吧。

    二贵的筷子就定在了空中。我也想过,她说,可是我怕我一个人不能照顾好您——家里怎么可以没有男人呢?再说,万一刘强他回心转意呢?

    母亲说你爹他也是男人,那时我们也希望他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你考虑清楚,不要走我的老路。母亲再一次端起饭碗,不行的话,趁早离了吧。

    就离了。房子判给刘强,甜甜判给二贵。二贵再一次回到娘家,母女俩常常面对面坐在炕头上半天不说一句话。后来二贵重新回到镇乳品厂上班,那时那个乳品厂已经变成了县乳品公司旗下的一个冰棍厂。冰棍厂经常加班,二贵只好住到了单位的集体宿舍。母亲经常去看她,抱着或者牵着甜甜,一老一小站在工厂大门外,就等着看二贵一眼,然后匆匆忙忙说上几句话。

    女人的美发厅也早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三层铺面的百货商店。每次母亲经过那里,都会抬起头来看一眼,淡淡的,面无表情。女人在锁柱死去以后就离开了镇子,从此无影无踪。有人说她一个人去省城打拼下百万家身,也有人说她早已成为县城一位胖老板的二奶,总之她与小镇,从此再无瓜葛。

    早晨二贵常去离厂不远的一个馄饨摊上吃早饭,一来二去,就与卖馄饨的大姐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一天那位大姐说二贵,给你介绍个男人吧!镇上中学教书的,三十多岁,他爱人不久前刚得一场病去世……他人很老实,又有正式工作,看你们挺般配。抽个空在大姐家见了面,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去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又在河剅边坐到很晚。听着潺潺的水声,谈起逝去的日子,两个人都是慨然长叹。当天晚上他们就应下来,彼此顺心可意。二贵把男人的境况跟母亲说了,母亲也笑着说这次肯定不会错。怎么会错呢?母亲从小看着他长大,母亲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母亲对他父亲的了解少多少。

    他叫当归。他的父亲叫做甫大夫。他长得很像他的父亲。

    挑个日子将婚事办了,简单而又隆重。后来当归分到房子,他和二贵就将户口落到镇上。再后来他们又从甫庄接来母亲——母亲的那几间破屋,已经变得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坍塌。

    那也许是母亲的晚年里真正平静快乐的一段时光。母亲为一家人做好三顿饭,剩下时间里,就坐在客厅里逗甜甜玩。母亲问你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叫甜甜。母亲问你妈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妈叫甫二贵。母亲问你爸叫什么啊?甜甜说我爸叫甫当归。母亲问你姥姥叫什么啊?甜甜眨巴着小眼睛,说,我不知道姥姥叫什么。母亲问那你小舅叫什么啊?甜甜说我小舅叫甫三贵。突然甜甜挠挠她的小脑袋,说,可是我从来没见过小舅。

    甜甜从来没有见过三贵。母亲整整五年没有见过三贵。三贵八年前从甫庄坐上开住县城的汽车,又从县城坐上开往广州的火车,从此再也没有回到镇子回到甫庄。八年里母亲只在广州匆匆见他一面,母亲的记忆常常回到那个寒冷的一天,她咒骂火车开得太快,她的感觉恍若隔世,缥缈虚幻。母亲想也许明天一觉醒来就会忘记她所挂虑的三贵长成什么样子,有着什么样的浅笑和表情。母亲背过身子擦一把泪,轻轻咳嗽起来。

    母亲鹤发鸡皮。母亲老态龙钟。

    二贵和当归常常给三贵打电话,可是每一次,三贵都有拒绝回来的理由,比如他刚刚找到工作,比如他在公司里还没有站稳脚跟,比如他正在研究一个项目,比如他的项目正在审批,等等。他把回家的日期一天一天往后拖,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后来二贵终于火了,她冲着电话吼你待在外面不用回来了……就算妈去了,你也不用回来了。

    那不过是二贵的一句气话,她和三贵都没有当真。然而秋天时候,母亲真的病倒了。母亲躺在病床上,歪着头,看着二贵和当归,胸脯剧烈起伏。不懂事的甜甜抓到一只蝴蝶塞进母亲手里,说姥姥姥姥我们一起玩蝴蝶吧!母亲将手松开,蝴蝶翩翩地飞出窗户,飞向门口的花坛。母亲拽拽甜甜的小辫,冲她笑笑,又转过脸,对二贵说,二儿,让三贵回来一趟吧!

    三贵终于决定回来。二贵没敢告诉她母亲已经病危,她只是说母亲病得很重。三贵收拾好东西,给小琪打一个电话,问她是否愿意跟他回一趟老家,小琪说好啊好啊正好见见伯母……不过你得等我两天我好把公司的事情处理一下,再给伯母买些东西。这样三贵又在广州呆了两天。两天时间里,二贵打来无数个电话,语气焦急不安,三贵隐隐地觉察到事情的严重。那个夜里他彻夜难眠,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有多么想家,有多么想念母亲、二贵和他从未谋面的外甥女。他焦灼不安地退掉火车票,和小琪一起坐上广州飞往省城的班机。他的心像飞机一样高悬天空,他握紧小琪的手,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省城。县城。小镇。三贵和小琪用去整整一天时间。一天里二贵又打来无数个电话,电话那端的二贵几乎要哭出声来。三贵和小琪终在清晨时分赶到医院,进到病房的刹那,三贵就流下了眼泪。

    母亲。三贵再一次看到了母亲。三贵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母亲。母亲比五年以前苍老百倍。母亲绝不仅仅老去一次。老去一次的人绝不会老到母亲这种程度。母亲的脸上又添加了很多皱纹,那些皱纹没有地方排列,只好堆积在老的皱纹之上。母亲的脸上重重叠叠,那是一张皱纹堆积起来的脸。母亲的头发白得像雪。母亲的头发远比世界上最纯净的雪白上百倍。母亲的嘴唇灰暗无光,瘪着,三贵闻到一股焦煳的气息。母亲张开嘴,似乎她所有的牙齿都在摇摆不定。母亲的床头挂着吊针。母亲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母亲的嘴唇终开始轻轻抖动。母亲的嘴唇上也挤满了细小的皱纹。母亲的皮肤暗淡无光,它们松松垮垮地挂在母亲身上,似乎吹来一阵微风,那皮肤就可以飘扬起来。母亲的喉部轻轻抖动。似乎她有话要说出来,可是那些话被堵在胸口,母亲不能够将它们喊出。母亲缩在被子里。母亲的被子也在轻轻抖动。母亲似乎老去两次。或者三次。或者四次。或者五次。或者六次。母亲不断老去。母亲一次次老去。一次比一次完整。一次比一次彻底。这是母亲最后一次老去。这绝对是母亲的最后一次。母亲将手艰难地伸出被子,扬开,五指如钳,似乎要抓住什么。母亲大睁着眼睛。她的眼睛浑浊无光。母亲看一眼抹着眼泪的三贵,再看一眼三贵旁边的小琪,眼睛微笑一下,嘴唇轻碰一下,手指抽搐一下,就闭上了眼睛。二贵嚎哭起来,撕心裂肺。三贵冲到母亲面前,抓起母亲的手紧贴上自己的脸。他说你摸,妈,你摸摸我的脸,你摸摸你三儿的脸,我求你了妈你快摸摸你三儿的脸……然而那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和冰凉,终于垂下。母亲再也没有醒来。一千只伴她半辈子的夏蝉,终在同时停止了鸣叫。

    母亲的坟和甫大夫的坟靠得很近。稍远处是大贵的坟。再远处是锁柱的坟——那里荒凉颓败,到处残碑断碣——只是锁柱注定看不到母亲。两个石碑,背靠着背。

    三贵给母亲烧了纸钱,给大贵烧了纸钱,给甫大夫烧了纸钱,想了想,又给锁柱烧了纸钱。那一天艳阳高照,草木葳蕤,然而三贵总是感觉眼前的景物溟蒙不清。走在山路上的三贵突然问身边的小琪,知道我为什么叫做三贵吗?

    小琪说因为你哥叫大贵,你姐叫二贵,所以你得叫三贵。

    三贵说不是。因为我叫三贵,所以我姐只能叫二贵,我哥只能叫大贵。

    小琪不解地盯着三贵。

    三贵说27年以前,就在这条山路上,一个出生不久的小男孩光着屁股躺在一个竹筐里嚎哭。一只狼围着他不停地转,一只秃鹰站在不远处等着扑上去。母亲赶走狼和秃鹰,将我抱回了家,锁柱拎着我的腿把我扔进猪圈,母亲把我抱出来,就再也不敢撒手。竹筐里有一个纸条,写着我的生日和名字。我的名字,就叫做三贵。那时母亲已经有了大贵和二贵,那时他们根本不叫大贵和二贵。母亲为了我,就给他们改了名字。母亲说这样更像一家人……为这事锁柱狠狠地将母亲揍了一顿,从此揍上了瘾……

    小琪问你很小就知道这件事吗?

    三贵说我很小就知道。

    小琪说可是你以前,似乎非常恨你的母亲?

    三贵低下头,说不出话。大山里刮起风,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野花的甜腥气息。很久后三贵抬起头,哽咽着对小琪说,我给你唱支儿歌吧:

    小吧狗,你看家,我到南园撮红花。一朵红花没撮了,小吧狗在家汪汪咬。咬的谁?张果老。来干啥?来偷草。偷草干啥?娶媳妇。媳妇俊不?媳妇真俊……

    原载《山花·B》2008年第9期

    本刊责编 黑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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