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蓝田南行,路经武关之西,适逢发配流放的吐蕃囚犯,便作了一首七绝:“嗟尔戎人莫惨然,湖南地近保生全。我今罪重无归望,直去长安路八千。”唐朝制度,在西面边界擒获的吐蕃囚犯,解至南方,都不杀死。所以首二句这样说。既借苦说苦,也以生慰生。
到了宜城(今属湖北),又作了一首《题楚昭王庙》:“丘坟满目衣冠尽,城阙连云草树荒。犹有国人怀旧德,一间茅屋祭昭王。”楚昭王曾因吴国进攻而出奔,后又南征不返。宜城为楚地,当时已很荒凉,但每年十月,居民仍相率往祭昭王,也即不忘故主之意,故诗人对此一间茅屋,倍为流连。此诗前人评价极高,刘辰翁说是“俱压晚唐”,何焯说是“意味深长,昌黎绝句中第一”,陈衍说是“韩退之‘日照潼关四扇开’,不如其‘一间茅屋祭昭王’”,但杨慎在《升庵诗话》中却认为“今观其诗只平平,岂能冠唐人万首?”就诗论诗,确是杰作,好就好在不着力而余音袅袅,还是朱彝尊[87]说得最中肯:“若草草然,却有风致,全在一间茅屋上。”(皆见钱仲联先生《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韩愈的古诗以巉削[88]奇崛著称,但他的七绝,却平易清隽,在南行途中,如《题临泷寺》的“不觉离家已五千,仍将衰病入泷船。潮阳未到吾能说,海气昏昏水拍天”。《晚次宣溪,辱韶州张端公使君惠书叙别,酬以绝句二章》(其一)的“韶州南去接宣溪,云水苍茫日向西。客泪数行元自落,鹧鸪休傍耳边啼”。意思是此时此地,无须听到鹧鸪的“不如归去”之声就已下泪。这两句,以“元自”与“休傍”使诗境似连而又有别。《过始兴江口感怀》云:“忆作儿童随伯氏,南来今只一身存。目前百口还相逐,旧事无人可共论。”韩愈幼年时曾随其兄韩会之谪韶州而同往,第一句即指其事,此诗当是至曲江时作。百口极言其多,指家属。韩愈离京时,家属还留在京中,所以他有“云横秦岭家何在”及“恋阙那堪又忆家”(《次邓州界》)句,这时想必已经被迫南迁了(详后)。
到了潮州,即上表谢恩,这原是逐臣的官样文章,但表中力陈他如何用文字铺张宪宗功德,“编之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之乎天地之间而无亏。虽使古人复生,臣亦未肯多让”,甚至还请宪宗封禅,后人因此颇有责难。俞文豹《吹剑录》中就说潮阳的涨海炎风,使他的“向来豪勇之气,销铄殆尽”了,黄震《黄氏日钞》卷五十九,也说“汲汲乎苟全性命,良可悲矣乎”。获罪望赦,说几句浑话,原可体谅,但这已不同于一般浑话。他当初在《论佛骨表》中曾说:“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一和他的谢表对照,难免使人有“悲矣乎”之憾。
祭鳄鱼是韩愈在潮州的一件大事,这和佛教用经咒消灾实在没有什么两样,所以前人说只是来历不同,意思是佛是外来的,也即“非我族类”了。韩愈原意,或许想以此表白为民除害的决心,对冥顽不灵敢与刺史抗拒的丑类必驱之而后快,一面又趁此施展他古文的伎俩,所以后人对《祭鳄鱼文》多从词令在周汉之间、近于六经等文章气势上来评赞。《旧唐书·韩愈传》还加了这样一些话:“咒之夕,有暴风雷起于湫中。数日,湫水尽涸,徙于旧湫西六十里,自是潮人无鳄患。”这岂非把韩愈写成为张天师了?就算鳄鱼因咒而他迁,也是以邻为壑,它们到别处不是同样可以吃人?其实韩愈心里是有数的,他在文末曾说,如果鳄鱼还是不避走,“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对付这些残害百姓的丑类,强弓毒矢胜于纸面上的恫吓或劝导,任何人都是明白的。
韩愈谪迁时,他的第四个女儿女挐起先还留在长安,后来官府因她是罪人家属,不准留京,便强迫她们出京。女挐才十二岁,本已患病卧床,加上惊惶和劳累,便在旅途中死于商州南的层峰驿,草草下葬。时为元和十四年二月二日。次年,韩愈蒙赦还朝,途经女挐之墓,便写下一首七律:“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荒山白骨寒。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绕坟不暇号三帀,设祭唯闻饭一盘。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第五句写韩愈还京时睹墓号哭,第六句是追叙,因女挐死时韩愈已先赴潮,所以用“唯闻”,末句意为由于受自己之罪而牵累,这种惭痛,即使多至百年,还是老泪纵横。
父亲犯罪,却连十二岁的患病女儿也不准留在京城,而父亲所犯之罪又是因为劝皇帝不要迷信虚妄的佛骨,不要做蠢事。这样的事例,对今天的人来说,是万难相信的,在韩愈时代,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长庆三年(823)十月,韩愈任京兆尹,乃将女挐尸骨移葬故乡河阳,还另撰祭文与圹[89]铭,祭文较《祭十二郎文》简短,却可看作姊妹篇,故多引几句:
昔汝疾极,值吾南逐。苍黄分散,使汝惊忧。我视汝颜,心知死隔。汝视我面,悲不能啼。……天雪冰寒,伤汝羸肌。撼顿险阻,不得少息。不能食饮,又使渴饥。死于穷山,实非其命。不免水火,父母之罪[90]。
使汝至此,岂不缘我?……人谁不死,于汝即冤。我归自南,乃临哭汝。汝目汝面,在吾眼傍。汝心汝意,宛宛可忘?
句句是事实,句句从心里说出。贺贻孙《诗筏》说韩愈绝妙诗文,多在骨肉离别生死间,“亦是哀至即哭,真情流溢,非矜持造作所可到也”。说得很有眼力。
韩愈在潮州不过七八个月,他以谏佛骨得罪又以谏佛骨而名更显扬。到任京兆尹时,女挐是十六岁。古人结婚早,如果这时她还活着,也快到出嫁之年了,死者总是吃亏的、委屈的。长庆四年底,韩愈自己也死了,不知这对父女能否在地下重逢?也但愿他们能够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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