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上阳白发人》)
我在小时候听长辈讲“点秀女”的故事,先用反问的口气说:你们以为人家巴不得能够点中,送进皇宫里面去吗?哪里知道那些爷娘和秀女就像大祸临头一样,临别时各自饱含泪水,有苦难言。这和民间少女出嫁,母女啼哭的性质又不相同。民间媳妇,还可经常“归宁”,还能白头到老,秀女们却一入深宫,便如身处天堂里的地狱。“点秀女”虽限于清代八旗范围,讲的人却是泛指所有皇权时代强选民女的莠政。《红楼梦》第十八回,写元春回家,和贾母、王夫人等相见,彼此只是呜咽对泣,后来元春开口,第一句便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这时她已受皇恩加封贤德妃,成为贵人,尚且说出这种话来。
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就是一首描写唐代“秀女”悲惨生活的史诗。上阳宫在东都洛阳皇宫内苑东面,本高宗上元年间建造,天宝以后,日渐荒废。诗的内容明白易懂,结末一段写这个上阳宫女,到暮年得到一个从长安遥赐的女尚书的空头封号,但她穿的还是天宝年间的小头鞋,窄衣裳,画的还是细长眉毛,时代却已到了德宗贞元年间(白诗则作于宪宗元和四年),也即四十余年前的打扮。由于她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所以社会上那些打扮时髦的妇女,也没法儿和她相见,不然难免要讥笑她,其实这是生活对她的嘲弄。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征稿》的《上阳(白发)人》中说得好:“噫!以数十年幽闭之苦,至垂死之年,始博得此虚名,聊以快意,实可哀悯,而诗人言外之旨抑可见矣。”在那个时代,妇女的美貌,常常意味着灾难会随时袭来,而皇家的多妻,则又造成宫女白头独宿的悲剧。
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说:“先帝(指玄宗)侍女八千人。”这个数字已足惊人,但据昭梿《啸亭杂录》卷十说,玄宗开元时后宫女官多至四万。这所谓女官,实际上是皇帝可以随意赏玩的人,可是皇帝只有一个,又如何能普遍受到恩宠?白居易在七绝《后宫词》中也说:“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燕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杜牧《阿房宫赋》中说:“缦[102]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实也借古讽今,包括唐代在内。白诗中的上阳人,却是四十余年还见不到皇帝呢。我们只要看看新旧《唐书》,能够名列后妃列传的又有几人?有的宫女,到皇帝一死,便被打发到皇陵的寝室中,像侍奉皇帝生前那样早晚供应汤水,收拾枕被,杜牧的《奉陵宫人》有云:“玉颜不是黄金少,泪滴秋山入寿宫。”上一句用昭君因不肯贿赂画工而使她的美貌不为汉元帝得见典故。意思说,这个宫女并非因不用黄金而见不到皇帝,却是用眼泪来陪伴皇帝的幽灵。
白氏此诗,附有原注:“天宝五载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即诗中“已被杨妃遥侧目”之所本。杨贵妃生前,朝野对她本有怨意,马嵬之变后,好些诗人都对她作了公开的讽喻和谴责。宋人传奇的《梅妃传》中的梅妃,纯属虚构,即以“梅”对“杨”,反衬杨贵妃的嫉妒,《梅妃传》中还说:“会杨妃有宠,迁(梅妃)于上阳东宫,作《东楼赋》以自寓。”按照传文所写,则上阳宫也即冷宫的别名。徐凝《上阳红叶》云:“洛下三分红叶秋,二分翻作上阳愁[103]。千声万片御沟上,一片出宫何处流。”实也可看作上阳的宫怨诗。
《上阳白发人》的诗题原由李绅所作(原诗已佚),元稹、白居易和之。元诗的沉痛激越处不在白诗之下,如云:“天宝年中花鸟使(原注:天宝中,密号采取艳异者为花鸟使),撩花狎鸟含春思。满怀墨诏求嫔御,走上高楼半酣醉。醉酣直入卿士家,闺闱不得偷回避。良人顾妾心死别,小女呼爷血垂泪。十中有一得更衣,永(一作“九”)配深宫作宫婢。御马南奔胡马蹙,宫女三千合宫弃。宫门一闭不复开,上阳花草青苔地。(下略)”从这里可以看到花鸟使身怀密旨,横行不法的气焰,连大官的卿士之家也要闯进去,再看“良人”句,则被强掠的还有已婚的少妇。这些“花鸟”,到了皇宫,十九都成为上阳人的化身,成为“闲坐说玄宗”的话匣子,元诗中就说“十中有一得更衣”。更衣本指换衣休息[104],因为汉代平阳公主家里的歌舞人卫子夫,在汉武帝更衣时得到宠悦,后来常以更衣作为受皇帝宠幸的代称,武则天就是“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的。(见骆宾王《讨武曌檄》)
近读日本学者丸山清子教授著,申非先生译的《源氏物语与白氏文集》,甚佩其治学精勤和促进中日文化交流上的贡献。唯其中第二编之三谈到《魔法使》卷,叙述源氏悲伤,闭居于六院一段,有这样一句:“凡疏远的人,(源氏)一概不见。”以为这是运用《上阳白发人》中的“外人不见见应笑”语。似与白氏原意略有出入。白诗的“见应笑”是假设之词,外人是说上阳宫外之人,理解为“疏远的人”也似是而非。又如论及“耿耿残灯背壁影”句说:但“灯背壁”究竟如何理解,现在尚无定论。在中国语文中这类用例很多,经过考证、归纳,最近认为“移烛背墙”是最完整的表现。
按,“耿耿残灯背壁影”的“背”字应当属下,指人坐的方向,似无移烛的动作。全句意思是说,微弱的灯光照着上阳人壁上的背影。其他还有一些可以商榷的地方,因非本文范围,不详说。我的意思,《源氏物语》是一部古典长篇小说,它的作者尽可以“利用上阳人的语言,使之赋有新鲜的感受”,但从“残灯”这句的利用上,就说“在中国话里偶尔也会有含义不够明确的词语(按,“残灯”这一句其实含义倒还明确),像《源氏物语》这样理解中国诗句,才真正掌握了它的含义”。就理解此句而论,不是太妥帖。
书中又引《物语》作者对白诗“萧萧暗雨打窗声”的评语道:“此句并不十分出色,但因适合目前情景,吟来异常动人……”第一句说得很中肯。白氏这首诗,技巧上差些,不仅仅这一句,如“脸似芙蓉胸似玉”,就是《长恨歌》中“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复用,却流于俗调。“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也是“孤灯挑尽未成眠”和“耿耿星河欲曙天”的化合。空房、秋夜、残灯、暗雨、宫莺、梁燕等,描摹沦落的老宫人的暮境,其实也落了俗套,低手也都想得到用得来,在语言上缺乏独创性、新鲜感,正是所谓“元轻白俗”之俗,就像后来的见花落泪,对月兴悲一样。这当然不是说,好诗不能用熟字常词,而是说看他如何使用,如何配合,例如元稹《行宫》的“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的“寂寞”,在诗词中也是最熟最常用的词汇,用在这里却像经过缜密的选择似的,只是和第一句中的“寥落”又显得重复而感到微疵,因为这首诗一共只有四句二十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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