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元白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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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和十年(815)三月,元稹谪为通州(今四川达县)司马,白居易于二十九日前往鄠东蒲池村送别,次日,在沣水西岸桥边分手。元稹作了一首《沣西别乐天、博载、樊宗宪李景信两秀才、侄谷三月三十日相饯送》:“今朝相送自同游,酒语诗情替别愁。忽到沣西总回去,一身骑马到通州。”白居易也作了一首《醉后却寄元九》:“蒲池村里匆匆别,沣水桥边兀兀回。行到城门残酒醒,万重离恨一时来。”这时元、白订交,已有十二三年。

    当时的通州,地湿人稀,易患痢疟,元稹《叙诗致乐天书》中曾说“刺史以下,计粒而食”,在《酬乐天雨后见忆》中甚至说:“黄泉便是通州郡,渐入深泥渐到州。”不久,便染上“瘴气”,白居易曾寄縠(绉纱)衫纱裤给他,并有《寄生衣与微之因题封上》诗:“浅色縠衫轻似雾,纺花纱裤薄于云。莫嫌轻薄但知着,犹恐通州热杀君。”可是元稹很瘦弱,穿上纱服还嫌太凉,想还给他,便写了一首《酬乐天寄生衣》:“秋茅处处流痎疟[107],夜鸟声声哭瘴云。羸骨不胜纤细物,欲将文服却还君。”这末句自是戏言,只是形容自己的“羸骨”而已。

    同年秋天,白居易也贬为江州司马。途过蓝桥驿(在今陕西蓝田县东),想起元稹曾经在驿亭题过诗[108],便迎着秦岭吹来的萧瑟秋风,赶快下马,绕着驿亭的周围,寻觅故人的题诗,终于给他寻到了,便写下《蓝桥驿见元九诗》:“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北宋孔平仲《雍丘驿作》的“驿舍萧然无与语,绕墙闲觅故人题”,南宋刘克庄《见方云台题壁》的“不论驿亭僧寺里,有山水处有君诗”,诗境有近似处,也可能化用白诗句意。

    元稹得讯后,便写了一首《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这时他正病重,第一句和他的病体有象征意味,末句以风雨作结,逆挽首句,病情病榻,两两相应,唐汝询《唐诗解》所谓“非元、白心知,不能作此”。难怪白居易读后,在《与微之书》中要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两人诗所以写得这样真切动人,主要自然由于政治上遭遇相类同,所以抒情方式也有共同处。但洪迈在《容斋随笔》卷二中说:“微之集作‘垂死病中仍怅望’,此三句既不佳,又不题为病中作,失其意矣。”“仍怅望”实不如“惊坐起”好,洪氏评语也嫌苛刻,为什么一定要在题目中写明是病中作呢?

    还记得《唐诗一百首》开始选录时,几位编辑对元稹此诗乍留乍删,几经斟酌,好像徘徊在诗人的残灯寒窗之前,就因为“情调低沉”之故,这时还在“文革”之前。现在事过境迁,忽忽二十余年,真成为诗话的资料了。

    接着,白居易也写了《舟中读元九诗》:“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三句中连用三个“灯”字,每个灯字都有特定的内容。对于诗人,对于远谪的迁客,一盏灯,一缕光,感情上将会挑起多少的变化,也获得多少的暖意。元稹又和以《酬乐天舟泊夜读微之诗》:“知君暗泊西江岸,读我闲诗欲到明。今夜通州还不睡,满山风雨杜鹃声。”这几首诗都写得朴实干净,不但表现了诗人自己的性格,也表现了自然界的性格,因而使外部的真实和内部的真实得到和谐的统一。纯挚自然的而不是无病呻吟的痛苦悲哀,往往比正常的心理状态下写的作品更能突出感染的力量。后人谈到唱和诗,常以元、白、皮(日休)、陆(龟蒙)并举,实则皮、陆之作远逊于元、白。

    元和十四年,白居易离江州,往忠州(今四川忠县)任刺史,元稹也离通州往虢州(今河南灵宝)任长史。三月间,两人在黄牛峡口碰到了,便停舟夷陵(今湖北宜昌),三宿而别,白居易作了《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于沣上……》:“沣水店头春尽日,送君上马谪通川。夷陵峡口明月夜,此处逢君是偶然。一别五年方见面,相携三宿未回船。坐从日暮唯长叹,语到天明竟未眠。……君还秦地辞炎徼,我向忠州入瘴烟。未死会应相见在,又知何地复何年?”由于宦海风波险恶,所以结末这样说。但到了次年,两人各返长安任职,因而经常相见,元稹拜相,白居易还代他作谢表。

    大和五年(831)七月,元稹以暴疾卒于武昌军节度使任所。卒前曾托白居易撰墓志铭。这时居易在东都洛阳,灵柩自鄂州运往长安,经过洛阳时,居易曾作《祭元微之文》,其中说:“死生契阔者三十载,歌诗唱和者九百章”,下记元稹自越州至洛阳和居易相见,曾写两首诗给居易,(一)“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白头徒侣渐希少,明日恐君无此欢。”(二)“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祭文紧接着说:“吟罢涕零,执手而去。私揣其故,中心惕然。及公捐馆于鄂,悲讣忽至,一恸之后,万感交怀。复视前篇,词意若此,得非魄兆先知之乎?”又云:“六十衰翁,灰心血泪,引酒再奠,抚棺一呼。”在居易所作祭文中,这一篇写得最沉痛。另外还有两首挽诗,一:“八月凉风吹白幕,寝门廊下哭微之。妻孥[109]亲友来相吊,唯道皇天无所知。”二:“文章卓荦[110]生无敌,风骨精灵殁有神。哭送咸阳北原上,可能随例作埃尘?”《文苑英华》又载有《哭微之》诗,即上述两诗的第三首:“今在岂有相逢日?未死应无暂忘时。从此三篇收泪后,终身无复更吟诗。”实即人琴两亡之意。

    元稹至洛阳和居易相见,在大和三年,所以祭文中说“近者”,想不到只隔两年果真永别了。他活着时,尽管彼此千里相隔,两人毕竟还能通过诗文进行对话,这时只剩下一个了,写出来的祭文挽诗,其实还是写给自己看。

    大和六年,元稹葬于咸阳奉贤乡,白居易曾作《元相公挽歌词三首》,其二云:“墓门已闭笳箫去,唯有夫人哭不休。苍苍露草咸阳垅,此是千秋第三秋。”其三云:“送葬万人皆惨淡,反虞驷马亦悲鸣。琴书剑珮谁收拾,三岁遗孤新学行。”夫人指继室裴淑。元稹将出镇武昌时,裴氏在屋内痛哭,使者传询为什么哭,裴氏说:“岁杪[111]到家乡,先春又赴任。亲情半未相见,所以如此。”元稹赠诗,乃有“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句(见范摅《云溪友议》卷九)。裴氏能弹琴,元稹逝世前几个月,还为她向西川李德裕求蜀琴,所以刘禹锡《西州(川)李尚书知愚与元武昌有旧……》中曾说:“如何赠琴日,已是绝弦时。无复双金报,空余挂剑悲。”元稹赴武昌之任,禹锡曾往蓝田浐桥送别。

    张籍是写新乐府较早的一个诗人,并为白居易所推崇,他比元稹早卒一年。元稹死后十一年,刘禹锡死了,白居易曾作《哭刘尚书梦得二首》,中云:“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他还是怀念着地下的元稹。又过了四年,即会昌六年(846)七月,为元、白屡屡称道、写过新乐府的李绅也死了。元稹还打算将张籍古乐府,李绅新歌行编为“元白往还诗集”。同年八月,白居易自己也撒手于洛阳。十余年间,诗坛健笔,一时俱逝;深情厚谊,从此结束,但地下相逢,仍可共语,平生文章,长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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