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而使我想到韦庄的《秦妇吟》。
有些有关唐诗的论著,都肯定此诗富有史料意义,对官军趁混战机会虐害人民的一系列行为的描写,尤有认识价值,也批判了韦庄的阶级偏见,可是在选注本中,却无法选入。无论是京剧的《珠帘寨》和诗歌的《秦妇吟》,其实都没有明文禁止过,可是大家“自然而然”地看作了禁区。直到近几年来,随着党的双百方针的逐步深入,《秦妇吟》才始敢在选注本中露面。
韦庄生活在晚唐至五代初期,也是唐帝国日益腐朽没落时期。僖宗广明元年(880),黄巢军攻占了长安,韦庄困居京师,亲自看到了战争中一些惨烈景象,后至洛阳,乃作此诗。全诗长达一千六百六十余字,篇幅固为唐代叙事诗第一,内容也是以诗歌形式描写黄巢政权在长安活动的绝无仅有的作品。由于有些情节都是亲见亲闻,所以在史料的真实性上远胜于吴伟业的《圆圆曲》。
全诗以一个流亡至洛阳的秦妇为主线,追述她在围城三年中的悲惨经历。诗中布局极为严密,语言也流畅丰润,虽用倒叙手法,却首尾脉络贯通,层次分明。没有高度的艺术修养,没有对人民苦难的深切同情,很难写出这样作品。
当时洛阳等城市中的人民,无不迫切地等待官军到来。可是官军果真到来了,人民的期望破灭了,也落在更大的劫难中了。在叙述官军进驻洛下时,他先用两句话来点明:“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这是说,黄巢军退出后,还留下残余的财物,可是,“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飡[131]山上寻蓬子,夜宿山中卧荻花”。这是说,官军一到,老百姓只能以野草充饥,在野外露宿了。唐诗中也常有写“官不如贼”、“兵匪不分”的,但写得这样尖锐具体的却不多见。孙光宪《北梦琐言》六记《秦妇吟》中因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一联,“尔后公卿亦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陈寅恪先生以为这是因为当时唐之大将中,如王建、李师泰等,后来或成为韦庄北面师事的前蜀之主,或成为前蜀开国元勋,恐此诗流传后,“适触新朝宫阃之隐情,所以讳莫如深”[132]。这说法恐不够全面,主要原因,还由于韦诗写官军的残暴过于露骨,尤其是“内库”两句,把唐政权在劫火中的遭遇写得太可怖狼狈,故而引起公卿讶责,也即所谓“谤”,只好不许人家传布。
由于韦庄是一个封建士大夫,他对黄巢政权当然充满敌对情绪,所以诗中也有许多讽刺辱骂的话。但另一方面,黄巢自身也是一千多年前的人,也受着历史给予他的局限,没有一个有组织的先进阶级指挥他的枪。他本是盐贩出身,部队中的成员又是鱼龙混杂,其中就有朱温那样的人,他后来便成为五代时的梁太祖。黄巢一进长安,立即登位为大齐皇帝,还用五行“土德生金”的迷信说法,改年号为金统。这一切在当时都是很自然的结果,他不做皇帝又怎么办呢?但也说明他身上背着因袭的封建重担,因而摆脱不掉流寇主义的悲剧色彩。联系到《秦妇吟》中描写的黄巢军一些行动,固然有其偏见的一面,却也并非全然出于捏造。如果说,诗中写官军虐害人民的内容是真实的,那么,他写黄巢军某些反常的行为也应当是可信的,不能认为全是虚构污蔑。我们既要破除对起义军的封建正统偏见,也不能有变相的造神观念。其次,《秦妇吟》中虽然没有直接的心理描写,可是黄巢军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入长安后的心理状态,却不难在诗中获得信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一部分士兵是不可能保持心理平衡的,一种下意识的报复性心理会促使他们做出反常的行动。
但最使我们感慨的,还是大批无辜的老百姓在双方激战中的惨重牺牲。《旧唐书·僖宗纪》记中和二年(882),唐将“王处存率军二万径入京城,贼伪遁去。京师百姓迎处存,欢呼叫噪。是日军士无部伍,分占宅第,俘掠妓妾”。后来黄巢军重进城中,“黄巢怒百姓欢迎处存,凡壮丁皆杀之,坊市为之流血”。这里也许有夸大之处,但百姓曾被杀戮当是事实。人民起先欢迎官军,而官军则以“分占宅第,俘掠妓妾”来偿报他们;官军败退出城,却又遭到杀戮。《秦妇吟》是文学作品,与历史真实自然有些距离,但诗中描写东西两京人民,在黄巢军与官军混战中的惨痛遭遇,还是符合当时实际情况的。这些欢迎官军的老百姓,尽管也有对黄巢军是敌视的,杀就没有必要,也引起人民怨恨。由于韦庄在战争年代接触了不少残酷的现实,所以这首诗的中心意义还是在同情人民的劫难。他对黄巢军方面的一些敌视性的渲染,毋宁说,是我们估计之中的,对官军暴行的严峻揭露,却不能不说是他正直的一面。后来他在蜀为记室,有县令扰民,他为王建草牒,中有“正当凋瘵[133]之秋,好安凋瘵;勿使疮痍之后,复作疮痍”语(见《唐诗纪事》),颇为人传诵,也是从过去的历史创痛中得出的教训,借此引起新朝的鉴戒。
对韦庄《秦妇吟》的评价,大家尽可自由讨论,我的认识可能很错误,但就是这样属于学术上的错误认识,也只有在今天才敢说,才敢发表。“文革”前为了配合学习的需要,《中华活叶文选》曾经选注过《旧唐书·黄巢传》,可是传中记官军小校窦玫,“骁勇无敌,每夜率敢死之士百人,直入京师,放火燔诸门,斩级而还,贼人悚骇”以及黄巢军“俘人而食,日杀数千”这些情节,都被删去。后面一段,在当时还有删的必要,前面只是写黄军被官军杀败,大概因为长敌人志气,灭义军威风缘故。事实上,黄巢军既打过胜仗,也打过败仗,最后则以失败而告终。当时编辑入选的动机,尽管为了配合学习,但他们使用剪刀糨糊时那种提心吊胆的心理状态,今天还可想象得之。编辑也明知道这样做不是好办法,却又觉得这样做“稳当”些。钱钟书先生的《宋诗选注》,1958年版中选有左纬的《避贼书事》、《避寇书事》,并对左纬诗艺作了很高的评价,对“贼”与“寇”皆未注,实指北宋末漆园主方腊领导的军队,钱先生当然知道。但在1979年那一版中,左纬的诗就找不到了。我这次选注《宋诗三百首》,却把它入选了。
由《珠帘寨》的上演,又想到周信芳先生的《明末遗恨》。周先生健在时,也辍演好久了。其实,这出戏主要还是在表演明政权的腐败黑暗,大官勋戚如“国丈”之类不顾人民死活,只知享乐纵欲的丑恶行为,崇祯帝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这就莫怪天下大乱了!”也便是哀叹明政权的不得人心,灭亡之不能幸免,可惜周先生连同他的绝技一齐消失了。
时代在不断发展,对古代作品的评论,不可能把某一时期的某些论断就确定为对它的最后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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