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诗话:金性尧古诗纵横谈-金圣叹绝命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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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亮工《尺牍新钞》卷五,收有金圣叹致其族兄金昌(字长文)一信,中云:“诗非异物,只是人人心头舌尖所万不获已,必欲说出之一句说话耳。儒者则又以生平烂读之万卷,因而与之裁之成章,润之成文者也。”这话原说得很对,一首好诗来到人间,就要像树叶掉在地上那样自然。但他在评论一些具体作品时,却颇多迂词臆说。如以佛学解说诗文,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解《江南采莲曲》“是赞叹第七不动住菩萨,惜千年以来,人只作乐府诵法也”,这就不知所云了。解《古诗》“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云:“以喻君子出处之际郑重不苟有如此,数笔竟将一龙一蛇大作用写尽,莫谓风雅中无经济也。”把原来的抒情价值完全淹没在头巾气中,可见聪明人的头脑里往往美玉与砂砾并存。又如解“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201]素手,札札弄机杼”云:“妙在叠用双字,俱从织女眼中意中描出。意中自信为皎皎,眼中却见为迢迢。其实一水相望,何尝迢迢也。”此诗开头两句,写诗人自己仰观双星,接下来却是他的想象,其中有动作、有声音、有表情,深叹天上人间就有那么多不如意的事情,如果解为织女自䛵[202]之词,则第三句也即织女在自炫“素手”了,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些例子,在《唱经堂才子书汇稿》中并非个别。

    金圣叹只是个秀才,生平却最痛恶秀才,这所谓秀才,实是冬烘[203]的同义语,可是自己就颇多冬烘之见。徐而庵(徐增,圣叹同乡)在《才子必读书》序文中说圣叹曾想刻《制义才子书》,廖燕的《金圣叹先生传》中也提到圣叹的评刻制义事。他的解杜诗,也常以起承转合的八股义法来比附。他生在明末清初八股流行时代,如入鲍鱼之肆,浸染一点八股的习气也是难免的。他在正统派眼中是一个“异端”,文学见解自有大胆精到的地方,文字也很飘逸,那篇《水浒传》序文,也确实不是一般的秀才写得出的,可以作晚明小品读。《水浒传》因他而扩大影响,他也因《水浒传》而名满天下。

    他的诗,《唱经堂才子书汇稿》中有《沉吟楼借杜诗》二十六首。“借”是模拟的意思,模拟之作,只能作为消遣,偶一为之,如果正襟而作,容易流于“婢学夫人[204]”,和他自己说的“人人心头舌尖”的话恰好相反,我们也难以在这些诗篇中了解他的真实思想。教忠堂本的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录有七律《愁》一首,也是拟杜的。他是顺治末年被正法的一个“逆犯”,乾隆年间的沈德潜能选金诗,也很不容易,商务国学基本丛书本的那个底本却删去了。197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影印清钞本《沉吟楼诗选》,虽也是经过刘献廷等的选录,大体上反映了金圣叹的生平概况,但使我们失望的是,《诗选》中没有一首诗涉及《水浒传》《西厢记》和小说戏曲,不知道是否为原选者故意删去的。

    金圣叹在明亡时为三十六岁,《诗选》中也有一些记述乱离之作,然多是易代之际的一般感慨,或许如邓之诚所说:“凡所禁忌者似已删去。”(《清诗纪事初编》)但《题徐松之诗二首》中的“客虽乘白马,臣且牧羝羊[205]。……副车皆不中,三户又沦亡”,这已表现了对新朝的对立情绪。又如《甲申秋兴之二》的“虾蛆先死大鱼继,惟有螃蟹日彭亨。先生破斋买蟹吃,怪他着甲能横行”数语,写于甲申之变以后,也是有感而发,可能是讽刺清统治下的一些新贵。

    在金圣叹被杀前一年,他曾作《春感八首》,并有序云:“顺治庚子正月,邵子兰雪(邵点,余姚人,后迁居吴县)从都门归,口述皇上见某批‘才子书’,谕词臣‘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时文眼看他’等语。家兄长文具为某道,某感而泪下,因北向叩首敬赋。”这很使人奇怪,清世祖怎么忽然会赏识圣叹的“才子书”?邵兰雪的话是否可靠?而且是经过金昌告诉圣叹的。再看看他的“北向叩首敬赋”的诗,如“忽承帝里来知己,传道臣名达圣人”“何人窗下无佳作,几个曾经御笔评”“水云深处钓鱼去,谁识磻溪[206]王佐才”以及“干禄旧曾闻圣训,进身早已畏天威”等语,实在可以说是恶札,即使放在应制诗中,也只能看作下品之下品。这和他在《访周粟仲不遇》中的“我为怕官成远蹈,君因厌客觅深居”云云对照来看,觉得诗文真能做到如心头舌尖非说不可那样真实,确是大不容易。

    上述邵兰雪的话虽然很可怀疑,但金圣叹从金昌那里听到后的受宠若惊的激动,却是不假的,这也不难解释:清人入关以后,由于战乱而带来的凄惨黑暗的社会现象,曾经使他感慨愤激。他是汉人,又是儒生,所谓夷夏之辨也是有的,但经过十余年统治之后,政局渐趋稳定,圣叹又是不甘寂寞,好露锋芒的人,金昌在转告时,对圣叹一定还加上些吹嘘的话,便使他情不自禁地“感而泪下”了。

    想不到在《春感》写成的次年七月,也即距清世祖之死才半年,他却写下了一首五律《狱中见茉莉花》和三首七绝《绝命词》:

    名花尔无玷,亦入此中来。误被童蒙拾,真辜雨露开。托根虽小草,造物自全材。幼读南容传,苍茫老更哀。

    南容即南宫适,他曾反复诵读《诗经·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的诗句,金圣叹借此比喻自己竟老受污辱。这一年他五十三岁。

    绝命词

    鼠肝虫臂久萧疏,只惜胸前几本书。

    虽喜唐诗略分解,庄骚马杜待何如?

    这一首是写给金昌的,他曾为金圣叹的《第二才子书离骚经》作跋。“鼠肝虫臂”语出《庄子·大宗师》,原为随缘而化之意,这里是说自己的生命本极微小不足道,随时可以化去,只惜还有几部书未曾完成,我们也觉得是遗憾。

    与儿子雍

    (原注:吾儿雍,不惟世间真正读书种子,亦是世间学道人也)

    与汝为亲妙在疏,如形随影只于书。

    今朝疏到无疏地,无着天亲果宴如?

    这一首于旷达中倍觉沉痛,意谓他们父子之间的微妙处就在于疏远,如《庄子·山木》所谓“君子之交淡若水”,今朝既成永诀,从此便到疏无可疏的地步。末句的无着、天亲是南北朝时印度佛教徒中兄弟两人,即是大乘瑜伽宗的建立者,初习小乘,后改归大乘。“宴如”犹言宴然,即佛教涅槃之意,意思是自己曾学大乘,这一回能否果真脱离一切烦恼,得到大解脱?

    临别口号遍谢弥天大人谬知我者

    东西南北海天疏,万里来寻圣叹书。

    圣叹只留书种在,累君青眼看何如?

    题目中的“弥天大人”,当是指普天下赏识他的有德行的长者,或是用《孟子·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语意,故末句以儿子金雍(字释弓)相托,要求另眼看待,也便是托孤了,虽然金雍还是因父亲之故流放宁古塔[207]。圣叹以鼠肝虫臂之身,临殁念念不忘的一是未完成之书;二是看作真正读书种子的儿子。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何况是人?五三之年,毕生心事,几尽于此《绝命词》中。综观《诗选》全书,也以这四首诗最好,他说的心头舌尖必欲说出的话,却用生命做了最惨重的实践。此外,贯华堂本《水浒传》第五十回[208],白秀英登场时有一绝云:“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羸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此诗为百二十回本所无,倘为圣叹添作,倒也是他的好诗。

    《全唐诗》录有五代人江为临刑时的《绝命诗》:“街鼓侵人急,西倾日欲斜。黄泉无客店,今夜宿谁家?”[209]后来却一误为明初人孙蕡的临刑口占(见陈田《明诗纪事》甲签卷九引邓球《泳化娄编》),再误为金圣叹的绝笔了[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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