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疯癫老人日记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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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日。多亏昨夜长时间浸泡热水,手部疼痛有所缓解,夜间得一美睡。今早醒来后又疼痛不止。风雨退去,天空晴朗,若是身体无恙,如此惬意秋日岂不快哉。我感觉自己已经四五年没有享受过如此清爽的天气了。想到这里,心中又生出恼怒,服下三片杜尔辛。

    上午十点量血压。高压105,低压58。依佐佐木的建议,我吃了两块咸饼干及少量奶酪,配一杯红茶。约二十分钟后又量了一次,高压158,低压92。短时间内血压变动如此剧烈,情况堪忧。

    “您不要写太长时间,会有再次疼痛的危险。”看见我写日记的佐佐木这样说道。

    虽然我没让她读过日记的内容,但常常要麻烦她做这做那,感觉她也应该在某种程度上猜出了日记的内容,以后说不定还要让她为我研墨。

    “轻微疼痛时,写作可以分散注意力。如果痛得受不了的话,我就不写了。这时间你正好可以忙自己的事,不用管我了。”

    下午一点开始午睡,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小时,醒来一看,全身是汗。

    “这样是会感冒的。”佐佐木又进来为我换下了湿湿的医用内衣。我的额头及颈部粘黏严重,毫无清爽。

    “杜尔辛效果还好,就是太容易出汗,浑身不舒服。还有没有其他的药?”

    下午五点杉田医生过来出诊,可能是药效已失,手部又开始剧痛。

    “老爷说服用杜尔辛出汗太多,身体不舒服。”佐佐木向杉田医生汇报道。

    “真是难办啊!我以前告诉过你好几次了,这种疼痛的原因有二三成与脑中枢有关,剩下六七成则与颈椎的生理变化所引起的神经痛有关,这是X光检查后的结论。治疗方法应该以滑床法或牵引法解除神经压迫为主,不过这需要三四个月的辛苦治疗。你们担心老年人使用这种治疗方法太过辛苦,当然可以理解,但这样一来,就只能使用药物来做‘权宜’治疗了。虽然用药种类并不少,但杜尔辛不行的话,诺布隆也不能用,那就先打几针腮腺激素试试看吧,应该可以暂时缓解一下疼痛。”

    注射后果然感觉轻松了些……

    十月一日。手痛仍在继续,小指及无名指痛感最为强烈,拇指一带痛感稍弱,但剧痛渐渐延及五指,不仅手掌,手腕、小指、尺骨的茎状突起及桡骨皆疼痛不止,手腕疼得不能转动,加之手腕麻痹感最重,令人无法区分究竟是何处麻痹、何处疼痛。下午及夜晚又打了两针腮腺激素……

    二日。疼痛仍未停止,佐佐木与杉田医生协商后,给我注射了匹拉比特鲁……

    四日。我不想注射诺布隆,便试了一下坐药,并未有什么效果……

    九日。从四日开始到今天,由于手痛一直没停,我连写日记的精神都没了,只能终日于卧室内躺床不起,由佐佐木侍候左右。今天稍稍恢复元气,想多少写一点儿。过去五天无论口服、注射,真是试了不少药物,如匹拉比特鲁、易尔加比林坐药、杜冷丁、溴米索伐等。佐佐木会将这些待服用的药品名称告诉我,也许在此之外还有别的药,不过我一次记不住那么多。杜冷丁和布罗巴林等药并不是镇静剂,而是安眠药。我一向睡得很好,现在却因为疼痛难以入睡,需要使用各种安眠药。老伴与净吉常常过来看我。

    五日下午——这是痛感最强烈的一天。老伴第一次来病房看我时说道:“飒子说她不知道该不该来看您,正在左右为难。”

    ……

    “我对她说,去有什么不好的,他这时候看见你的脸,就会将疼痛忘记。”

    “胡说八道!”

    我一下子怒了,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愤怒,也许是厌恶自己这副难看的模样被她看见,才出此怒语吧。说实话,我并非不想飒子过来探病。

    “怎么?飒子过来看看您,不好吗?”

    “不光是飒子,也不要让陆子他们来看我。”

    “这个我知道啊!我跟陆子说,手痛再怎么剧烈,也不是紧要的地方,不要过分担心。陆子都哭了。”

    “有什么好哭的。”

    “五子也说要过来看看您,被我强力阻止了。可飒子过来看看有什么不好呢?你怎么讨厌起飒子来了?”

    “笨蛋、笨蛋、笨蛋,谁说讨厌她了。与讨厌正相反,是太喜欢了。因为太喜欢,才不想在这时候见面。”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真的不知道,请不要动怒,动怒对身体不好。”老伴用哄小孩的口气对我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房间。我忽然被老伴击到软肋,内心狼狈不堪,这才恼羞成怒的。老伴离开后,我独自静思,对刚刚如此动怒后悔不迭。飒子若是从老伴处闻得风声,真令我担心不已。她能窥透我的五脏六腑,应该不至于往坏处想我吧……

    “是啊,还是见个面为好,这两三天内找个机会提出来……”

    今天下午,我忽然心生此意,今天手部一定又会从入夜开始疼痛——我好像是在期待疼痛似的——我就专门等到最痛的时候呼唤飒子。

    “飒子,飒子,好痛啊,好痛,救救我!”我如孩童似的哭着呼唤她。飒子一定会吃惊地跑进来。

    “这个老头儿,不知是真哭还是假哭,也不知又有什么阴谋诡计。”——飒子一边想,一边故作吃惊的模样跑进屋内。

    “我只要飒子,别人不要进来。”我如此叫嚣着将佐佐木轰出房间。此后只有我们二人单独相处时,我又该如何面对她呢?

    “很痛啊,救救我!”

    “好,好,爸爸,您想让我做什么就说出来,什么都可以说。”——她要是能这么说的话当然最好,但明显没这么简单,到底如何使其照我说的做呢?

    “你要是和我接吻,我就能忘了疼痛。”

    “吻脚不行!”

    “吻脖子也不行!”

    “一定要真的接吻才行!”

    我就像这样大耍无赖、哭诉悲鸣的话会如何呢?就连飒子也会无可奈何地屈服于我吧!这两三日内试着干一次好了。虽说是“专门等到最痛的时候”,但也不必非在疼痛的时候,装作疼痛的样子就好。只是这胡子要刮刮,四五天没刮,脸上胡子拉碴儿,这样子装病人倒是有效果,但考虑到要接吻,这副模样便显得极为不雅。假牙也要取出,而且口腔内要仔细清洁干净……

    正当我左思右想的时候,手又开始痛了起来,什么都写不了……我将笔放在一边,呼唤佐佐木前来……

    十日。打了一针0.5毫升的易尔加比林。好久没体验到的眩晕感再次出现,天花板在翻转,原本一根的主栋也被我看成了两三根,足足五分钟后才恢复正常,颈部有重压感。服用三份0.1毫升的鲁米那后睡觉。

    十一日。痛感与昨日大体相同。今天服用诺布隆坐药……

    十二日。服用杜尔辛三片,照例出汗严重……

    十三日。今早多少舒服了些。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将昨夜的事写下来。

    晚上八点净吉来病房探望。他最近都尽量在天黑之前到家。

    “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好什么啊,感觉更坏了。”

    “可您还刮了胡子,好像清爽了些。”

    实际上,虽然我因手痛无法熟练使用刮胡刀,但今晨还是忍痛刮了胡子。

    “刮个胡子都挺不容易的。可如果总是不管它的话,就更像个病人了。”

    “让飒子给您刮啊!”

    净吉这小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是看见我刮了胡子就想到了什么吧?他终究是不喜欢家里人随便摆布飒子的,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老婆出身舞女有些自卑才会如此。结果,这倒助长了其“少夫人”的威势。虽然她变成现在这样我也有责任,但净吉这家伙身为丈夫,飒子一过门便对其处处迁就,这小两口独处的时候不知是何等模样,反正在外人面前根本就是这种姿态。可即便是自己的父亲,他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宝贝老婆去剃须吧?

    “我不会让女人碰触我这个部位的。”我故意这样说道。但实际上,我心里想的是,飒子为仰躺在椅子上的自己刮脸时,能够清晰地看见她鼻孔的最深处,那轻薄如透明状的红色鼻翼,这感觉该多么美好。

    “飒子使用电动剃须刀的技术不错,我生病的时候也是她给我刮的。”

    “什么,你让飒子做这个?”

    “当然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还以为飒子不愿意乖乖听命呢。”

    “不光是剃须,您让飒子做什么都行,什么都行啊!”

    “这个……虽然你这么说,但你能当面向飒子下命令吗?让她万事按照自己父亲说的话去做。”

    “当然了,我一定会这么跟她说的。”

    ……

    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方式跟她说的,当晚十点多,飒子忽然进入我的房间。

    “虽然您说过不让我来,但净吉说让我来看看。”

    “净吉呢?”

    “他又去什么地方了吧,说是要喝一杯。”

    “我真想亲眼看看净吉将你带过来,在我眼前对你发号施令的模样。”

    “他哪会发号施令啊。为了方便起见,早就逃出去了——不过我都听他说了。我回复他‘你在的话有些碍事,去哪里走走吧’,便将他轰了出去。”

    “好了,不过还有一个碍事的人。”

    “好、好,我知道。”佐佐木说着明智地走开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好像配合似的痛了起来,从尺骨及桡骨的茎状突起,到五根指头的指尖,整个手部僵硬如同木棒。手掌内侧及外侧如针扎般刺痛,感觉如万蚁爬行,并非轻微之痛,而是剧烈之痛。手掌又冰又痛,如同插入米糠酱中一般。由于过于冰冷而失去知觉,继而疼痛不止。这种感觉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就算对医生说,对方也不会全然了解。

    “小飒!好痛!”我失声叫了出来。这种声音不是真痛的话,还真发不出来,装痛的话是发不出如此逼真的声音的。我此前从未称她为“小飒”,这次真的是脱口而出的。这一呼真令我高兴万分,苦乐相交。

    “小飒、小飒,好痛啊!”我的声音好似一个十三四岁的顽童,这并非装腔作势,而是自然之声。

    “小飒、小飒、我的小飒啊!”我叫着叫着竟然哭了出来,眼泪、鼻涕四溢,口水横流。啊、啊、啊——我并非逢场作戏,呼唤“小飒”的瞬间,我感觉自己变回了那个任性无度的孩童,不禁哭了出来,想停却停不住。我不会是已经疯了吧?所谓的疯子就是我现在这副模样吧?

    “啊、啊、啊!”我心中暗忖:疯就疯了吧,怎样都无所谓了——但就在出现这个想法的瞬间,我内心忽然猛醒,害怕自己真的发疯。此后,便开始了演戏,故意装成了孩童模样。

    “小飒、小飒,啊、啊、啊!”

    “别闹了,爸爸。”

    从刚才开始,飒子一直怕怕地看着我这副表情,一言未发,此刻偶尔与我对视,便立刻窥透了我内心的变化。

    “若是装疯卖傻,便会真的变傻哟!”她将双唇贴近我的耳根,以一种平静而低沉的声音冷笑着说道。

    “您刚才如此逼真地装疯卖傻,便是开始真疯的实证啊!”她的语调中,有一股“冷水浇头”般的讽刺味道。

    “说起来,您究竟希望我做什么呢?您哭个不停的话,我可什么都做不了啊!”

    “那好,我不哭了。”我恢复了常态,随口说道。

    “这就对了,我这个人也挺任性的。您要是装模作样的话,我就会更固执。”

    此后的事情就不详述了,接吻是没戏了,不过是两人相距一厘米远,然后我将嘴张开,她向我的口中垂流一滴唾液而已,根本没碰到嘴。

    “好啦,可以了吧。如果还不行的话,我也不管了。”

    “痛啊,痛啊,真的很痛啊!”

    “这下应该好点儿了吧!”

    “痛,痛啊!”

    “又发出这种声音!等我跑远了,您就一个人随便哭吧。”

    “飒子,以后我经常叫你‘小飒’好吗?”

    “好傻啊!”

    “小飒。”

    “又任性,又说谎的老头子,谁会上你的当啊!”

    ……

    十五日……今晚服用巴比妥和普罗姆拉尔各0.3毫克,安眠药的种类也需要时时更换,否则便会无效。鲁米那已经对我没有效果了。

    十七日。杉田医生建议请东大梶浦内科的梶浦教授前来出诊,本日下午教授登门。数年前我脑瘀血发作时,梶浦教授为我治疗过几次,所以算是老相识。杉田医生详细介绍了这几年我病情的发展情况,并出示了颈椎及腰椎的X光片。教授说自己并非这方面的专家,无法确定左手疼痛的原因是不是由这两部分引起的,但感觉虎之门医院整形外科的诊断是正确的,自己要先将X光片带回大学,请专家查看后再给出明确答复,虽然自己不从事这个专业,但可以确认疼痛是左手神经系统异常所致。若是不愿意打石膏,不愿意使用滑床,也不愿意牵引治疗的话,就没有其他消除神经压迫的方法了,只能依杉田医生现有的服药办法。若是用药的话,注射腮腺激素无疑是最好的;易尔加比林有很强的副作用,停用为好。此后,教授又为我进行了一番细致的检查,然后带着X光片回去了。

    十九日。梶浦教授给杉田医生打了电话,告诉他大学整形外科的见解与虎之门医院完全一致。

    晚上八点半左右,有个人没有敲门便开门进来了。

    “谁啊?”没有人回答。

    “谁啊?”我又问了一遍,原来是穿着睡衣的经助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爷爷,您手还痛吗?”

    “小孩子不要操心这种事,现在应该是你睡觉的时间。”

    “我已经睡下了,是偷偷跑来看您的。”

    “回去休息、回去休息,小孩子不要管闲事……”刚说到这里,不知为何声音堵在鼻腔中,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这哭泣与几天前在飒子面前的哭泣完全不同。那次是痛哭流涕,这次只是泪水微垂,从眼角落下数滴而已。为了遮掩泪痕,我赶忙取出眼镜戴上,但镜片瞬间一片朦胧。更糟糕的是,这下再也无法对孩子隐瞒了。

    如果说上次落泪是自己已疯的证明,那今日之泪又有何意味?如果说上次落泪实属意料之中的话,那今日之泪则毫无预兆。我和飒子都有故意扮恶的爱好,认为男人爱哭最无志气,但自己却如此易于落泪,遇到点儿小事便会抽泣不止,而且还害怕他人知道。年轻时,我总是扮恶人,对妻子毫无怜惜之情,不过只要妻子一哭,我便马上丧气投降,我也竭尽全力不在妻子面前哭出来——因此,我在外人看来是个善良的人。实际上,我虽然易哭且感情脆弱,但内心却极为刻薄。就是这样一个人,忽然看见小孩子出现,听到几句安慰之语,便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几番擦拭镜片都不能作罢。

    “爷爷,坚强些,忍耐下就会好起来的。”

    我将被子蒙在头上以掩饰哭声。最糟糕的是,佐佐木好像也觉察到了。

    “嗯,一定会好起来的……你早些回二楼睡觉吧……”我本想这么说的,但说到“你早些回二楼”时,声音忽然变得沙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在那漆黑一片的被子中,我的泪水如洪水般涌出,不停地由脸颊垂流而下。经助这孩子,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赶快回二楼去啊,真是可恶!但越这么想,眼泪就越奔涌而出。

    足足过了三十分钟,在眼泪完全干透之后,我才将头部伸出被子,这时,经助已经不见了。

    “经助真是懂事啊,”佐佐木继续说道,“年龄虽小,却知道担心爷爷的病情。”

    “明明是个孩子,却装成大人模样。我最讨厌这个了。”

    “啊,您不要这么说。”

    “我说过不许小孩子到病房来,可他还是不听话跑来了,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

    这把年纪居然还在孩子面前哭出来,真令我恼火万分。虽说我本来就爱哭,但哭泣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还真令人惊讶。也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已近了吧。

    ……

    二十一日。今天佐佐木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据佐佐木所言,她过去曾在PQ医院工作过,昨天下午,她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去品川看牙,在那里的牙科医院偶遇了昔日PQ医院整形外科的大夫福岛博士,并在排队等待的时候与他聊了二十分钟。博士问她现在做什么,她回答说在病人家中做护士,于是便说到了我手痛这个话题。佐佐木询问,如果家中老人因为年龄大,不愿使用牵引法或其他烦琐治疗法的话,还有没有其他的方法?博士回复说,并不是没有其他方法,只是这方法有些危险,颇有难度,也需要一定的技巧;普通的医生无法胜任,而且也不愿尝试,但他可以做,而且技术上也没问题。病人得的很可能是颈肩腕综合征,若是第六根颈椎有问题的话,只需在其横突起处注射利多卡因,便可阻断交感神经,手痛症状便会立刻消失,只是颈部神经通过颈部大动脉的后部,在不碰触动脉的前提下,将注射针插入神经极为困难,万一伤到动脉的话就麻烦了。动脉之外,颈部还生有无数毛细血管,若是不慎将药剂注射入血管内,或将空气注入其中,患者就会立刻呼吸困难。正是由于担心发生意外,一般医生并不会使用此法治疗,但博士说他敢冒这个险,至今他已使用这种方法为多位患者治疗,且全部成功,从未失败,也有信心能为您治愈。我又问他大概需要几天时间。对方说只需要一天,一两分钟即可完成,不过手术前需要照X光片,加在一起有二三十分钟也足够了。由于是神经阻断手术,成功的话痛苦会立刻消失,只需辛苦半日,此后便可以身体轻松地离开医院。佐佐木询问我是否愿意接受这个手术。

    “那位福岛博士可靠吗?”

    “嗯,当然可靠。在PQ医院整形外科工作的医生,肯定错不了。他是东大毕业的医学博士,我们认识很长时间了。”

    “真的有把握吗?要是失败了会怎么样?”

    “既然博士都这么说了,问题应该不大。要不然我再去找他一次,详细问问情况。”

    “如果真的可以,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先向杉田医生征求了一下意见,他并不十分赞成这个手术。

    “什么?真有如此高超的技术?要是能有这种手段的话,那真是厉害了。”

    二十二日。佐佐木去PQ医院与博士商谈详情。博士进行了专业的说明,但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就是像博士昨天所说,他至今已经使用这种方法成功治愈了几十名患者,而且并不认为这有多么高超,患者们也没有感到特别不安或者恐惧,在轻松接受注射后,立刻药到病除,兴高采烈地离开了医院。若是心中不安的话,可以请一位麻醉师到场,提前将氧气准备好。如果手术失误,将药液或空气注入血管的话,便立刻将氧气管插入气管内输送氧气。患者一般没做这方面的准备,但也并未出现意外。若是老年患者接受注射的话,他可以为病人做一下准备,以使患者安心。

    “您的意思呢?博士说绝不要勉强您,若是有丝毫顾虑,还是不做为好。他说让您好好考虑一下……”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我意外地被小孩子弄哭的那一幕,仍令我耿耿于怀,感觉这件事正是不祥的预兆。那晚泪如泉涌,更是内心萌发死亡预感的证明。我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上却胆小如鼠,万事小心。此刻竟因佐佐木的劝说而希望接受如此危险的手术,真是莫名其妙。也许正是注射手术,导致了我窒息死亡的命运。

    可我不是早已做好在任何时候都会死去的准备了吗?不是早有因病而亡的觉悟了吗?当今年夏天在虎之门医院听到我患颈椎癌的消息时,陪同而来的老伴与佐佐木脸色煞白,但我却平心静气,这种平静在我自己看来都有些意外,在有了“人生就要走到尽头”的自觉后,我反而释然了。若是这样,倒不如借这个机会碰碰运气,即便运气不佳,也无甚可惜。像现在这样手痛不止,朝夕痛苦,就算能见到飒子也毫无乐趣可言。飒子也将我当成病人,不再与我认真相处。这样活下去,人生又有何意义?念及飒子,我便将一切付之于命运,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健康地生活下去,否则人生就失去了意义。

    二十三日。疼痛依旧。用过杜冷丁后就寝,但稍后又醒了过来,让佐佐木打了一针镇静剂。

    六点左右醒来后,再次思考昨天的问题。

    我向来不畏惧死亡,但一想到此刻自己正在直面死亡——死亡正迎面向我迫近——只是想想便觉异常恐怖。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就在这间房间,这张床铺上安静地躺着,亲友们环聚四周(不,还是没有亲友环聚较好,特别是飒子一定不要在场。如“小飒,麻烦你这么长时间,真是抱歉”之类的客套话过于悲伤,到时又会流泪,这么一来,飒子也得假情假意地哭出来,那又多少会产生“难以痛快一死”的感觉,倒不如我死的时候,飒子薄情地将我忘记,自顾自地跑去看拳击赛,或是跃入泳池中享受花式游泳就好。对了,要是不能坚持活到明年夏天的话,那就再也见不到飒子的泳姿了),而我则在不知不觉中梦幻般死去。被运到那个陌生的PQ医院的病床上,被一帮不知底细的陌生整形外科医生、麻醉师、放射科大夫团团围住,被他们指手画脚,直至呼吸困难,生死皆不可得,置身于如此高压氛围之下,气息梗阻,渐渐不省人事,当气管内被插入氧气管时,我又将有何感想?我并不畏惧死亡,但畏惧伴随死亡而来的痛苦感及压迫感,那一刻,我人生七十多年来所做的件件坏事,将会如走马灯般于眼前悉数掠过——你这家伙做了如此多的事,现在竟欲快乐一死,哪有这等好事。此刻的痛苦呻吟本是理所应当——我仿佛听到这种声音,想来还是不去PQ医院为好……

    今天是周日。阴转雨。我无法决定,便与佐佐木商谈。佐佐木说目前先不要决定,明天周一,她会去拜访一下梶浦教授,听听他的意见再做定夺。佐佐木会将福岛博士的议论转述给梶浦教授,顺便听听他的评论。如果梶浦教授同意注射,便接受手术;若表示绝不可接受,就不再考虑。佐佐木问我这样是否妥当,我对她说此法尚可。

    二十四日。佐佐木于傍晚回到家中,汇报说梶浦教授表示不认识PQ医院的福岛博士,而且他本人也不是外科专业,不便发表决定性的重要意见。不过,既然是东大出身的博士,本人又在PQ医院任职,便是可以相信的,对方绝非不顾轻重或水平尚浅之人。即便手术没有成功,对方也会采取措施,以求万全,所以建议相信那位博士。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梶浦教授反对此事,如此便可心安无忧。但教授如此表示,也就再无他法了,我命中注定要面对危险吗?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吗?我陷入迷茫,希望能找到其他的借口,但最终还是决定接受手术。

    二十五日。

    “我听佐佐木说了,应该没事吧?你现在要说痛是真痛,但即便不做那个手术,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吧。”老伴着急地说道。

    “就算手术失败也死不了啊!”

    “就算不会死,若是变成终日昏厥、半死不活的状态,也受不了啊!”

    “你要是这么想,我倒不如死掉算了。”我赌气地说道。

    “手术是什么时间?”

    “医院那边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既然已经决定了,就越早越好,明天就去。”

    “等一等,你总是这么性急。”

    老伴离开片刻后,便拿着高岛[31]编的皇历回到屋内。

    “明天是先负,后天是佛灭,二十八日是大安,就是‘平安’的意思,就定在二十八日吧!”

    “皇历有什么可信的,管他佛灭什么的,还是尽早做手术为好。”我早知道老伴会反对,却仍旧这么说。

    “不行,就定在二十八日吧,那天我陪你一起去。”

    “你不用跟着去。”

    “我一定要去。”

    “要是老夫人能去的话,我就放心了。”佐佐木说道。

    ……

    二十七日。今天是佛灭日,皇历上写着“本日搬家、开店及其他万事皆凶”。明天下午两点,老伴、佐佐木及杉田医生将会陪我一起去PQ医院,预定下午三点进行注射。可恶的是今天一早便剧烈地痛了起来,注射了镇静剂,晚间再次发作,服用了诺布隆坐药;入夜后又注射了呱替啶,第一次用这种药,虽说不是吗啡,也属于麻醉药的一种。幸而痛感平缓,得以安眠。此后数日均无法执笔,数日后再根据佐佐木的病床日志补写吧。

    二十八日。清晨六点醒来。终于到了我的命运之日。我胸中骚动,兴奋异常。医生说必须心情平静,于是我不得不卧床静养。早饭、午饭皆于房内行事。我想吃中国菜东坡肘子,却引得大家一笑。

    “看您这么有食欲,那就放心了。”佐佐木说道。

    当然,我并非诚心想吃,只是故作精神罢了。午餐为浓牛奶一杯、考面包一片、西班牙煎蛋卷一个、奶油点心一块、红茶一杯。如果在饭厅吃的话也许会看见飒子,但佐佐木劝诫道:“您不能去。”

    我只得乖乖听话。饭后午睡三十分钟,自然也未得美睡。

    杉田医生于一点半到达。他简单地测了一下血压,并大体检查了一下。两点出发,我坐在杉田医生的左侧,另一侧是老伴,佐佐木坐在司机旁边。汽车发动的时候,飒子的希尔曼汽车也发动了。

    “啊,爸爸您这是去哪儿啊?”飒子熄了火,问道。

    “嗯,去PQ医院打个针,一小时后就回来。”

    “妈妈也要一起去?”

    “她可能有点儿胃疼,说是顺道去检查一下,你妈妈总是太小心了。”

    “本来就是这样啊!”

    “你……”刚一开口,我便马上改了称呼,不再使用敬语。

    “你去哪儿啊?”

    “去有乐座,我先告辞了。”

    这么说来,自从“洗浴季节”过去之后,很长时间都没看见春久了。

    “这个月的电影是什么?”

    “卓别林的《大独裁者》。”

    油门一踩,希尔曼汽车瞬间便消失了。

    我此前曾嘱咐过要对今天的事情守口如瓶,飒子应该不会知道,不过恐怕老伴或佐佐木已经将实情告知,她只是装作一无所知,为了鼓励我,才特意等到这时露面,又或是老伴吩咐她这么做的也未可知。不管怎么说,能看见她就是好的。她是个装糊涂的高手,这下又与往常一样,得意扬扬地去有乐座了——一想到老伴这良苦用心,我心中便如五味瓶打翻在地。

    一行人在约定的时间到达了医院,随后便被送至×××号病房,床头挂着“卯木督助先生”的名牌。由于我只住一天医院,这些都只是形式而已。我躺在运送病人的担架车上,穿过长长的水泥地走廊,被推进X光室。杉田医生、佐佐木护士、老伴皆跟随而来。老伴腿脚不便,追赶担架车时气喘吁吁。考虑到今天的场合,我身着和服而来。老伴帮着将衣服脱去,随后我便躺在坚硬、光滑的台子上,按照医生的命令将身体扭曲成各种姿态。一个很大的摄影暗箱似的机械从天花板上降了下来,精准地对准我摆好姿势的身体,从如此远的距离操纵这么复杂的机械,即便是一毫米的误差,也不能出现,若是与拍摄对象有分毫差错,再次调试便会颇为费力。现在是十月末,寝台微凉,我原本手部有些疼痛,但可能由于太过紧张,居然寒冷感、疼痛感全都感觉不到了。拍摄照片先是要求向左侧卧,随后是向右侧卧,此后便是正面、背后、脖颈等各种角度。每变化一次角度,便要调整一次暗箱,甚是烦琐。医生让我在X射线通过的那一瞬间憋一下气,这点与在虎之门医院时相同。

    随后我又返回×××号病房内,卧于床上。刚洗出来的X光片还带着湿漉漉的感觉便被送了过来,福岛博士仔细看过照片后说道:“现在开始注射吧。”他说着将内含利多卡因的注射器拿入手中。

    “请起身,站起来,这样注射更方便些。”

    “好的。”我下了病床,迈着“特别勇敢”的步伐,走向博士站立的明亮窗户旁边。

    “那就开始注射了,没有任何痛感,请不必担心。”

    “我不会担心,请您不要顾虑。”

    “那太好了。”

    我能感觉到针头插入颈部。怎么回事?居然毫无痛痒的感觉?大概脸色也没变化,身体也没颤抖吧。我此刻极为平静,虽然心中暗忖“死了又如何”,却没有濒死的感觉。博士先在局部扎了一针作为试验,后又将针头拔出,并不仅限于利多卡因,所有注射都是这种程序。如注射维生素时,为了不将药液注入血管,在注射之前,要先将针头拔出来查看有无血液混入——这些都是为慎重起见而进行的程序,任何谨慎的医生都会特别注意。于如此重要的场合,福岛医生自然更要按照程序渐进而行。

    “啊,不行,”程序进行了一半时,博士忽然有些失望地说道,“我给很多患者都打过针,从没有触及血管,可不知今天怎么了,您看,这里面有血,可能是碰到某处的毛细血管了。”

    “那怎么办?再重打一次?”

    “不行,这种不利的情况还是不再继续为好。十分抱歉,请您明天再来一次吧。明天一定不会失败的,我还从未有过失败呢!”

    我终于放心了,感到今天完事了。决定命运的时间又延后了一天。可一想到明天,就觉得还不如现在就打上一针,是死是活,“一锤子买卖”决定最好。

    “医生也太谨慎了,出了那么点儿血,便怕成那样?”佐佐木喃喃说道。

    “别这么说,这才是他的伟大之处,而且还请了麻醉师在旁以防万一。虽然谁都不想出状况,但仅仅因为一滴血就取消手术,一般的医生也很难做到。取消手术说明医生认真负责,所有医生都应该有这种责任心,今天也算是给我上了一课。”杉田医生说道。

    约好明天的时间后,一行人立刻离院回家。在车中,杉田医生对博士的态度赞赏不已。佐佐木则反复说什么“还不如下决心打完就好”。不过两人有一点想法是一致的,即医生太过重视此次手术,所以才导致失败。若是不如此大张旗鼓,如临大敌般,只要轻轻松松注射一下就好了。博士这次是真的有些神经过敏了。

    “在颈动脉附近打针太危险了,我一开始就不赞成,明天也不要去了。”老伴言道。

    到家后,飒子仍旧未归,经助正在犬舍外与莱斯利游戏。

    我则在卧室用过晚饭,并遵医嘱静养。手又疼了起来。

    二十九日。今天与昨天同一时间出发,一行人员也未有变化。不幸的是,就诊经过也与昨日相同——今天注射器也触到了血管,器具内部混进了血液。准备得越是周详,博士就越是胆怯,他的这种反应令我等颇为尴尬。在和家人商量后,全家一致同意既然出现如此征兆,虽然非常遗憾,但还是决定暂时中止注射手术,若是明天再次失败就糟了。博士好像也失去了再试一次的勇气,这下子我算是真的安心了,心中不禁舒了一口气。

    下午四点回到家中。壁龛里换上了鲜花,琅玕斋[32]制的花笼里插着雁来红和贵船菊,想必是京都的插花先生来过了吧。飒子这是为了向我表示心意而特意制作的插花呢,还是为了制作枕花而悉心为之呢?那幅已经悬挂良久的荷风书法也被换掉了,现在挂的是浪华逸民菅楯彦[33]的作品。画面构图修长,内容为灯台上长明灯在照燃的样子。楯彦喜欢在画旁添加汉诗与和歌,在这幅画中作者还竖着题了一首万叶和歌。

    朝暮皆殷盼兮,何从君子之游,

    路遥遥而困兮,今欲跃耀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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