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冰之旅-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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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在海南,他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成功不矜。失败也处之泰然,这两种乐调,一是勇猛的,一是温和的;一是顺境的声音,一是逆境的声音;一种表现勇敢,一种表现聪慧,我们都要保留下来。

    ——柏拉图

    晴朗的日子。太阳像金子一般闪烁着耀眼的光辉。空气纯净透亮,白云悠悠缱绻,更显得天穹的湛蓝和高远。树木苍翠,花香郁馥,那些充分体现南国风情的椰子树、摈榔树、油棕树,都尽量地在技散开身上羽状的大叶子,都在痴情地寻求绿色的梦。

    一群不远万里来自大陆的游人,兴趣盎然地前来参观海口市郊的游览胜地——五公祠。他们绕过有如故宫一般赭红色的粉墙,拾级走进有一片檐牙高喙、飞阁流丹的古建筑群的院落里。曲径清幽雅静,回廊宽敞明亮,在回廊后边有一座高大的主体建筑,那便是被誉为“海南第一楼”的五公祠。

    他们刚要走进五公祠内,急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人们回首望去,只见在台阶右侧的大树荫下,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正在默然地凿击一块花岗岩石。粗糙的岩石已经脱出了苍莽浑噩的原形,露出一点须眉和筋骨的轮廓。老人的面孔黧黑,像岩石一样的粗糙。眼神好像也很不济,把头紧紧地俯到岩石面上,只是手里的锤凿却舞得娴熟生风,随着他的手起手落,传出铿锵悦耳的响声。

    一个游人好奇地走过去问:“你在凿谁的像?”

    老人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说:“雷公!雷公!”

    游人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又问:“什么雷公?凿他何用?”

    老人仍然头也不抬地说:“补修五公祠!让它变成六公!”

    游人更是没法理解,一片迷惘:“什么?补什么五公祠?”

    老人感到絮烦,没好气地说:“什么什么的!你不是来到五公祠了吗?那就进去看看嘛!”

    进到祠内,看过了石雕塑像和各种实物与文字资料,才知道祠里所祀的五公,全是唐宋年间受朝廷贬谪到海南岛来的忠臣义士。其中,有唐代的大政治家李德裕和宋代的抗金英雄李纲等。他们不因远谪到这天涯海角、僻远荒蛮地方,就疏淡了一腔报国之志和一片爱恤黎民之心。他们都是在极端困难的境遇里,竭尽自己一份微薄的力量,为海南岛的开发做了一些事情:有的帮助当地群众办学堂、修水利、凿泉井、建贤祠,有的还亲自讲学授业,为培养当地人材奉献出余生之力。

    当然,被贬谪到海南岛的还不止五公,苏东坡也是一个。但因他是一个文人学者,用现在话说属于知识分子范畴的,而且名气更大,因此当地人们在东跨院给他单独建了个苏公祠。东坡先生另有一番肝胆忠诚,就不与此五公放在一起谈论了。

    因此,五公祠的正堂上有一楹联既精深又贴切:于东坡外有此五公,自唐宋迄今,公道千秋垂定论;

    处南海中别为一郡,望烟云所聚,天涯万里见孤忠。

    来往的游人犹如行云流水,他们怎么想怎么说,我们既无法考证核实,也就不必管他了。海南岛的六百万人民,自从雷宇悄然离去之后,人们对他一直念念不忘,不论是在闲谈和议正事时,时常要提起这个名字。人们对于雷宇眼前的状况和未来的前程都极感兴趣,几乎是带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在传播着。至于是不是真的,人们也不去深究它,只要自己愿意相信,那就去相信就是了。

    其中,有一条新闻是从信息闭塞的五指山腹地的通什小镇传出来的,但是却有较高的权威性。这个镇里新近与外资合作建了一座格局不凡的能够充分展现黎族风俗民情的旅游山庄,将作为开发五指山区旅游事业的一块基地。这项工程是依照雷宇当初所做的规划发展起来的,因此有好事者就几经辗转给雷宇发出了一封请柬,邀请他来参加落成典礼。雷宇因另有其他较忙的事情没有前来(恐怕,没有其他较忙的事情他也不会前来),但却发来一纸贺电:值此庆祝旅游山庄落成之际,我向旅游山庄全体同志以及通什人民,表示衷心的祝贺。

    中共花县县委副书记雷宇——这封贺电是在落成典礼会上当场宣读的,在会上同时宣读的还有众多社会知名人士发来的贺电,但是,这封贺电获得的掌声最多,最热烈,它给人们心灵的震撼也最为厉害(但事后笔者向雷宇查询,他答复说,他根本没有发过什么贺电)。

    消息传出去之后,许多人听了不免发出几声唏嘘的感叹,富于感情的人还会透过鸿蒙的时空,产生种种类比和联想。

    为了对于雷宇的惋惜,海南人民曾经反反复复地为雷宇设想过:如果,如果,如果……如果这样,就不会那样了,等等。

    人们提出了种种的“如果”,但历史虽然表现为种种偶然和随机,可是一经逝去即变成为无可选择的事实。各种“如果”,都只能成为永远无法实现的遗憾。当然,“马后炮”和“事后诸葛亮”,也不是完全无益的,它在未来中又可能构成某种冲动力,某种社会意识,某种有相当强大力量的社会情绪。

    对于这些闲话,我们就不去管它了。现在且说雷宇,自从那天背一个挎包从海南回来,先到省委组织部报了个到,而后便真的坐在家中侍奉老母亲了。当初曾经给儿子临行赠语,让他“办事公正,为民做主”的这位母亲,看见儿子这样落魄地回来,心里自然免不了产生种种悬念。报纸上的文章,老人是早已看过的了,全家都为那些文章在身心各方面承受着很大的煎熬。因此,当儿子刚回到家门她便焦虑万分,提心吊胆地问:“出了什么事了?”儿子像秋天的田野一样坦坦荡荡地对母亲说:“您放心,儿子没做什么亏了良心的事,一切都问心无愧!”老人这才如释重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平静冷落地说:“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其它一切都可以不去管它了!”

    给父亲写信,让他带着笑脸迎接厄运的女儿,在报上发表了那些文章之后,她自己也遇到了一些不平静的挑战。到了学校,同学们都用一种异常的眼光看着她,一些与她很要好的同学也跟她疏远了。但是,等到爸爸跨进家门时,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跑过去搂住爸爸的脖子,还是那样亲热地帮助爸爸把挎包取下,把洗脸水打来。一面看着爸爸洗脸,换衣服,一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她和爸爸都感兴趣的各种社会问题。

    雷宇正像他女儿所希望的那样,没有因为跌了跟头就把人生看作梦幻一场。对于他在海南三年来雷雨风云的生活,非但没有感到是一场梦幻,而且看得更加坚实,更加清醒,甚至有人在与他闲谈中说不能以成败论英雄时,他立即起来争辩说:“我并不认为我在海南的三年是失败!那里已经建设起一些准备日后起飞的基础设施,为以后的工作打下了基础,铺路石的作用我已经起到了!这就是胜利,而不是失败。当然,进口汽车失控造成了损失,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可是在当时那样一个具体条件下,在改革需要拿出十倍的勇气,冲破多年形成的坚实牢固的规范和程式时,犯错误几乎是很难避免的。不犯倒卖进口汽车的错误,也会犯别的错误!时代要产生几个犯错误的人,我甘心作其中的一个!”

    雷宇在家里赋闲了几个月之后,组织部门给他分配了新的工作,调到广东省花县去作县委副书记。他的心情坦坦荡荡,依然像从前那样轻轻爽爽地背着挎包上任去了。

    外国的一位名人说过:“错误就是财富。错误使人领悟,它意味着,磨炼真正的人格和禀赋,直至我们德行提高,不随世俗。”雷宇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以很大的勇气择取了错误;现在,又以很大的勇气去择取错误的异化——财富。错误确实是件财富,因为错误也像物质财富一样,具有价值和使用价值。它的价值,就是错误所造成的损失,因错误而付出的学费;它的使用价值,就是可以使人清醒,使人聪明,使人受到磨炼,使人更易取得成功。但是,错误也并不就等于财富,因为,要把错误的损失用双倍的价钱赎取回来,要有一种坚强的毅力和不肯妥协的性格。雷宇,就属于这种性格的人。

    八、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无论怎么叫人发愁,它总还是美丽的。

    ——蒲宁

    从雷州半岛那边,顺水急驰向海口方向开来一艘小船,是海军的鱼雷快艇,船头翘起老高,像一只水鸟在蔚蓝色的海面上振翅奋飞,身后溅起一道用雪浪花缀成的白尾巴。在快艇上迎风站立一人,面孔丰腴红润,眉峰凝聚着智慧的,一副宽边秀琅眼镜遮住过分开朗的脸,在一片含蓄中更显得文秀、洒脱。嘴角紧闭,出神地眺望着前方,好像已在辽远空阔的前方寻找到过去、现在、未来的运动轨迹。他的肩上,仍然背着那个军用帆布挎包。

    “啊,雷宇又回来了”!海南岛的干部和群众奔走相告,弹冠相庆,许多人都闻讯赶来,黑压压的一片人群迎候在海口的新港码头上。人声鼎沸,欢畅热烈,海湾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欢腾的早晨……

    这是一个一直萦绕在千百万海南岛人心间的美妙的梦。

    神奥的海岛是我们过去所未敢想过的,其中,印记最深的还不是那五彩缤纷的自然景观,而是那些景观的背后,人们关于雷宇的种种议论和传说。汽车狂潮的繁华之梦早已醒了,不平静的心情早已平静下来;但是海南岛人却总也不会忘记,那个因汽车狂潮而罢官离去的人。前边我们所讲的那些近似传奇的故事,和人们宁愿相信其有而不愿相信其无的梦境和幻想,都是那些民风淳朴的海南岛人亲口对我们讲的。我们竭力打破片面和偏激,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感染上感情的色彩,尽可能多地找到了各种类型、各种身份、地位和气质的人,从行政区大楼里的高级官员,到县、区、乡的一般干部;从满脑子信息与效益的企业厂长、经理,到固执的渔船老大,甚至包括送我们走遍整个海岛的汽车司机们,宾馆、招待所的服务员们……可以用一句话来表示他们的态度和心情,那就是“众口一词”。使我们格外感到诧异的是:我们的民族经历过多少世态炎凉人海浮沉,对于每次浪涛把一些人打下去,或者春潮又把一些人托起来的时候,还没见到过有谁曾被群众这样众口一词地议论过,评论过,怀念过,赞誉过;甚至包括那些历史上曾经显赫一时的重要人物。

    开始我们有些茫然莫解,后来,在淡淡月夜和烟雨黄昏时刻反复地思忖和探索,才恍然地有所醒悟,意识到我们这个民族确实是太古老了,尧舜的古风,秦汉的习俗都潜移默化于我们每个人的血液里,我们的灵魂和肉体,理智和感情中都包含有这种遗传因子,我们淳厚的古风一向主张恕道。对于给我们带来过好处的人总是没齿不忘,稍有政绩的人,便要为他们塑起一座丰碑,说书唱戏地记叙着他;即使有了过失,甚至由于一念之差给人民带来不可弥补的罹殃,人们也会原谅他,宽恕他,从好的方面去理解他,依然把他的许多好处—一地贮藏在心坎里。我们在东北采访时曾经到过一个小城市,那里前后有这样两个书记,前任书记姓杨,狠抓了城市绿化工作;后一个书记姓潘,狠抓了公路的建设,而在其它方面,他们的政绩都很平平。他们离任都很久了,但市民们还念念不忘地念叨:“杨书记的树,潘书记的路。”

    我们民族有一条朴素的哲理:“受人点水之恩,必当以涌泉相报。”而在海南,这种淳朴敦厚的民族遗风更是传之古远,历千年不衰,乡梓子民纪念,凭吊“海青天”海瑞,颂扬雄视古今的大文豪苏东坡,其心之诚,其情之挚,其意之切,足见一斑矣!

    海南岛人之所以一直不能忘怀雷宇,因为他是为着开发建设海南而来的,是为着锐意改革而来的;同时,他也是为着海南、为着改革而犯错误的。怀念,也是一种醇酒;他们把自己的感情都溶解在淳朴的怀念中。

    是改革,把雷宇推到海南岛这块荒蛮僻远的土地上。时代,为海南岛选择了这样一个有胆有识的传奇式人物;与此同时,又正是极端贫困又渴望起飞的海南岛(从全国来说,又何尝不是这种状况呢),由于急功近利的渴求和难以驾驭的形势,使雷宇犯下了大错。他在海南岛所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深深地烙下了我们时代的印记。

    我们以为,在雷宇的身上同样具有两重性的人格:一方面,有使他成为一颗政治新星的一切素质;同时,也存在着使他下沉、毁灭、不可避免地走愚蠢道路的基因。这两种气质。两种基因的混杂,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沾染,不过在雷宇的身上更为突出罢了。

    雷宇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不仅给国家,而且也给海南岛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损失,使海南岛的一双刚要起飞的翅膀,因为一时的莽撞而不幸地折翅铩羽。按理说,致祸者——雷宇只有遭到人们怨恨、咒骂和唾弃的资格,而绝无受到赞扬、怀念和留恋之理。可是,我们的人民却偏能体谅人心,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同时,他们对于雷宇、姚文绪、陈玉益等在滚滚的金钱河流面前,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揣进自己的腰包里,也都打心眼里佩服。

    从海南岛返回大陆后,我们迫不及待地直达广东花县去访问这个不幸的人。一见面还未经介绍,我们就直呼其名:“雷宇,您的名字如雷贯耳呀!”他狡黠地一笑:“报纸点名,电台批判,天下人谁不知?我是全国最大的投机倒把犯呀!”说完,宾主都畅怀大笑起来。看着他那坦率、豪爽的笑容,我们感到这是一个敢于承担失败、承担痛苦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真挚,赤诚的人,像孩子一般的天真、纯朴,从他的脸上丝毫也找不到“罪人”的影子。

    雷宇呀,雷宇!当我们从海南岛人绵长若水、沉重如山的怀念中走出来,走到你的面前,我们真不知用怎样一个评语来冠在你这个街谈巷议的传奇式人物的头上。

    用个怎样的称呼,更为准确呢?翻尽了历史的辞源和辞海,也就是说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找出一个恰当的词儿来。后来,忽然想到了俄罗斯作家的一出名剧:《无罪的罪人》。雷宇,人们心目中久久不会忘怀的这个名字——一个失败了而没倒下的改革者,是不是也可以冠上这样一个称呼:无罪的罪人呢?

    猛士悲歌唱大风。你是一个敢于向命运之神挑战的人,你也遭受到了命运之神极无情极严厉的惩罚,但你承受了一切,你没有颓然倒下,你站着仍是一个昂昂然六尺须眉男子汉。人生苦短,在你的身后,留下了一串谜也似的脚印;在你的身前,相信还会有谜也似的前程。

    那么,千秋功罪,谁人评说?

    由人民评说!

    由历史评说!

    1986年3月—6月

    采写于海南岛——北京

    (与邓加荣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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