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辰星璀璨-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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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怪啊。莫名其妙啊。人们这样说。姚贞贞不想说当下的人们过于世俗,过于功利化。其实她自己也时时感觉到了自己的世俗与功利化。离开世俗与功利几乎不能生存。一个人是逃不开环境的。只有和丁辰星相拥相抱在被窝沉睡的时候,才完全超脱了一切。但斯人已去,留下的是空旷无际的遐想与兢兢业业的单纯。她要以干净的身子和突出的业绩告慰自己的曾经的另一半。后来国家领导提出“不忘初心”的要求,喜欢思考的人们应该对姚贞贞引用的“当过去不再昭示未来时,心灵便在黑暗中行走”的名言有了理解,谁知道呢!

    围绕姚贞贞的婚姻问题,在领导层引起不小的波动。最后以姚贞贞的固执而告终。这时,早已没有了消息的赵娣儿通过朱振江找到了姚贞贞,说是要拜她为干姐。姚贞贞怎么会同意这种事呢?便断然予以拒绝。因为赵娣儿在她心目中并不是受欢迎的人。

    赵娣儿死缠滥打找上门去,对姚贞贞诉说了他们父女与丁辰星的交往过程,特别讲到听说丁辰星死了以后,她去墓地祭奠,结果因过度悲伤而一下子昏倒,以后虽经抢救转危为安,但患上了抑郁症,用了好几年才医治调整好,此时香港的爷爷作古,需要她去打理遗产。她到了香港以后,一个爷爷的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位叫陈子豪的男朋友。这是个一表人才的翩翩公子,热情洋溢地连续请她吃了四五次饭,去的都是香港非常知名的饭店,譬如“半岛”“四季”“恒丰”“粤海”等,出手阔绰,谈吐文雅,那种港式普通话也让她十分心动,对他十分欣赏。

    这时,他就提出带她到家里看看,就去了香港九龙半山腰视野极好的一座别墅。进得屋里,一派豪华却又十分温馨,墙上挂着陈子豪父母的大幅照片,父亲的长相与陈子豪十分相像。两个人坐在餐厅吃了便餐,喝了红酒。饭后赵娣儿感觉有些晕眩,看了一眼酒瓶,是没喝过的一种法国红酒,想喝茶解解酒,可是,茶水沏上没来得及喝,就伏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一个时辰过后她醒了,发现自己睡在楼上卧室的床上,虽然身上盖着被子,却是赤身裸体。她急忙蹬上衣裤,寻找陈子豪,哪里还有,连客厅墙上的大幅照片也不翼而飞。拿起自己的羊皮手包检查,发现里面的一万多现金没有了,一个面额一百余万的银行卡也杳无踪影。她一切都明白了,急忙出去打车到警察局报警。警察说,香港这地方叫陈子豪的不下几十个,先就让她泄了一半的气,待他们带她去了九龙的别墅,此时房主已经回来,说他家根本不姓陈,是一个姓王的小伙子租住了几天。自己傻啊,竟然到香港这地方来丢人现眼。赵娣儿真想找个有悬崖的地方跳下去!

    一气之下,赵娣儿回到内地,请了律师把爷爷剩下的遗产全部变卖捐给了国内的西部缺水地区,而感情上的创伤更让她对婚姻心如死灰,别人再给她介绍对象她则一概避而不见,打心眼儿里看谁都像打算“骗财骗色”的。说到底是再也找不到丁辰星那样的人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因此再也不找了,声言生不能成为丁辰星的人,死要成为丁辰星的鬼。现在她的父母亲也已作古,这辈子她要跟着姚贞贞过了。

    姚贞贞简直无言以对。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为什么要这样生活?赵娣儿反问:“对呀,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为什么要这样生活啊?一位哲人说过,爱就是坚守。对一个人的坚守是我们战胜冥冥中的寂寞与孤独的一种方式,是一种狂风暴雨中的纵马驰骋,是一种电闪雷鸣中的精神淬砺,是一种置身荒漠没有回音的呐喊!曾经的静静的遥感,默默的对视,愤愤的争执,绵绵的思念,意犹未尽、回味无穷的对话都将成为这坚守中的重要部分,这种坚守所孕育的,就是爱的高潮,爱的管涌,爱的迸发!不是一瞬间的好感,三分钟的热气,话赶话的心血来潮;而是明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坚持下去的意念。该舍弃的自然会舍弃,该拿起的当然要拿起。你难道不是这样吗?”赵娣儿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似乎很有语言天赋。她还说,她手里有父亲留下的一笔钱,如果姚贞贞需要,可以全部交给她。姚贞贞一声长叹,算是认可,便和她商量,能不能在镇上投资建污水处理厂。赵娣儿回答,这件事不是不能干,但需要斟酌。

    赵娣儿也是有文化的人,甚至她的学历比姚贞贞还要高,便东跑西颠进行了调研。她发现:城郊污水处理事业的投资十分紧缺,为什么投资者都愿意把资金投向房地产和高速公路,而不愿意投向与环境保护、与子孙后代密切相关的污水处理事业?主要原因是房地产和高速公路通行收费到位,投资的回报有保证。而污水处理厂的投资回报没有保证。大家都在抢廉价的水,排免费的污水,靠牺牲环境获取利润,这实际上是在断子孙后代的福祉、砸子孙后代的饭碗。市里的污水处理厂上马十年,处理了污水八九亿立方米,运行费用为人民币一个多亿,相当于污水处理厂的总投资费用。

    以此推算,如果建设一座处理量为10万m3/d的污水处理厂其投资为一亿元的话,那么该厂每年的运行费约需一千五百万元。国外情况怎样呢?发达国家是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大规模投资这项事业的,美国、英国、德国、日本的投资占国民生产总值的0.29%~0.88%,而我国目前仅为0.002%~0.003%,美国现在每一万人就有一座污水处理厂,英国和德国每七千万人至八千万人就有一座,而我国城镇平均一百五十万人才有一座。

    再有,污泥是污水处理的副产品,产量相当大。污泥含有水分和固体物质,主要是所截留的悬浮物及经过处理后的胶体物质和溶解物质的转化物。污泥聚集了污水中的污染物,含有大量细菌和寄生虫卵,必须进行适当处理,防止二次污染。污泥可以用作农业肥料,充分利用其营养成分,但应进行灭菌处理。污泥也可以用于工业作建筑材料。污泥不能利用时,其最终处置方法有填埋、焚烧、投海等。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源源不断的资金投入,利润回收却是十分滞后乃至遥遥无期的。怎么办?

    姚贞贞面对这样的情况,不得不沉默了。看起来,这件事不能不干,要作为她任内的一个目标,但必须从长计议了。不过,鉴于赵娣儿的一片诚心,姚贞贞还是接纳了她,同意她也搬过来和刘菠萝一起住了。

    因为没有婚姻和孩子,姚贞贞就没有对财产的渴望与觊觎,更没有额外的贪欲。她的工资已经足够她消费,丁辰星留下的所有存款全部用于刘菠萝和两个孩子。加之赵娣儿是带着资金来的,所以在以后的岁月里在姚贞贞身上从来没出现过行贿受贿问题。“无欲则刚”这句话在姚贞贞身上完全兑现了。而刘菠萝专心带两个孩子,与赵娣儿一起陪伴姚贞贞和她的两对老人。后来两对老人陆续去世,丁小虎参加工作结了婚,姚贞贞又出资帮他买了房。丁辰星和刘菠萝的一双儿女都上了大学,双双结婚生子,也是姚贞贞出资帮他们买的房。三个年龄相仿坐五奔六、都没有再嫁的女人经过商量,搬回了丁辰星在丁家堡的家——那个小三楼。把眼下这个引起个别人多年“举报”的小楼捐给镇上,做了书报阅览室。那个“锲而不舍”地写举报信的人终于偃旗息鼓。

    (值得一提的是丁香花临死还在追问:“辰星怎么总是出差?几时回来?”身边的人早已统一了口径,耐心劝慰:“快了,快了,那边需要他。”)

    丁家堡始终没有工业,也就始终没有空气污染。天,高远而湛蓝;云,飘忽而洁净。住在这里每天都可以心旷神怡。而在这座三层小楼里,一楼依旧是丁辰星的三姐丁墨菊和三姐夫在开商铺。二楼厅堂正中按“老例儿”摆了八仙桌子和太师椅,八仙桌子上方挂了丁辰星的穿军装的五平尺的大幅彩照,彩照下面每逢初一十五都要摆上一盒烟和一瓶酒,烟是丁辰星平时最爱抽的精装恒大,酒是52度的直沽高粱酒。墙上镜子里是黎锦文用黑顿顿的颜体行楷,抄录的丁辰星的诗:“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家乡如此穷。同侪振兴应有日,家祭无忘告乃公。”屋里的音箱要放小提琴曲《美丽的罗斯玛琳》。三个女人住在二楼的一间屋里,相依相伴,话题无限,品味有别,志趣相投,谁都不愿意分开——其实主要是刘菠萝和赵娣儿不愿意离开姚贞贞。而三楼则作为她们的客房,儿女来了就住到三楼去。

    赵娣儿也曾因为二楼厅堂放什么乐曲合适而与姚贞贞有过一番争执:“为什么不放《梁祝》,那才是表现永恒爱情的曲子!”姚贞贞道:“我们既然纪念的是丁辰星,那么,就放他最爱听的曲子好了。”赵娣儿想不通:“还是《梁祝》更加通俗易懂啊。”姚贞贞道:“你若听不懂《美丽的罗斯玛琳》,我就给你讲讲:这首曲子是二十世纪奥地利著名作曲家和小提琴演奏家克莱斯勒的作品。开始主题的切分节奏,让乐曲在起伏中有着微微的顿挫感,显得活泼俏皮又透着坎坷;紧接着爽朗的顿弓很像是在模仿少女银铃般的欢笑;中段是鲜明的圆舞曲的节奏,就像是一个笑话过后愉快的攀谈,这个气氛让人舒适、明朗;后面克莱斯勒偶尔‘加花儿’的弓法,透着婀娜与淡雅,于是也让人联想起主人公娴熟的舞步;及至主题重复回来,留下几多无忧无虑的天真美好和明媚的阳光……而这一切,与丁辰星艰难、洒脱的人生历程太过相似了。”姚贞贞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赵娣儿垂下头不再说话了。而在她们争执的时候,刘菠萝目不转睛地看着墙上彩照里的丁辰星,嘴唇紧抿表情肃穆地一言不发。

    她们生活在一种氛围中。她们生活在一种情感中。她们生活在一种永恒中。这样好吗?她们都脑子有病吧?现如今人人追求功利,这不是冒傻气吗?

    人的一辈子究竟过的是什么?有的人过的是吃喝玩乐,有的人过的是功名利禄,有的人过的是造福他人,有的人过的是修佛修道……那么,哪个最受老百姓欢迎呢?

    为三个女人的生活方式扼腕叹息的人不计其数,赞叹她们不忘旧情古道热肠的人不计其数,怀疑她们受西方文化影响×××的人也不计其数。三个女人根本不把那些当回事。姚贞贞和赵娣儿依旧在筹划污水处理厂事宜,而刘菠萝依旧心甘情愿地为她们做着后勤。姚贞贞每天上班,都由赵娣儿开车送去,下班则再接回来。姚贞贞说我有专职司机,不用你送,赵娣儿笑呵呵地回答:“我乐意做这种事。而且,不是还帮你杜绝官僚作风吗?”姚贞贞只得点点头,表示同意。

    黎锦文在写完他们的故事以后,喟叹不已,为乡间出现的奇人奇事拍案叫好,尤以死去的丁辰星令人震撼和肃然起敬。鲁迅先生的话不觉涌入脑际:“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年纪轻轻即已作古的丁辰星,他在世时给了人们什么?他离去后为人们留了什么?

    黎锦文突然想起一位后来的国家领导人有些戏谑的话:“我们的各级干部也是蛮拼的。”拼到什么程度?是像丁辰星那样吗?如果不是,那么请你免谈。黎锦文又想起一位作家的话:“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那么,你眼里爱情的诚挚炽热达到姚贞贞、刘菠萝、赵娣儿这样的状态了吗?如果都没有,面对记述丁辰星与姚贞贞他们的文字的时候也请你免谈,可以吗?

    当黎锦文想到悄无声息地“逃逸”的刘三凳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刘三凳早已亡故),进行了这样的思考:雄狮不需匕首,秃子不需梳子,太监不需偷情,所以傻瓜也不需思想。丁家堡的人们在历史的长河中随波逐流,沉湎其中,对“人应该怎样活着”的问题只怕没有多少人在想,否则就不会让刘三凳得势。刘三凳这样的村主任无疑是历届村主任中得分最低的一个。与之相对应,引领全村合理地发展并对刘三凳进行救赎的,应是得分最高的一个,这无疑就是丁辰星。他犹如啼血杜鹃,自掏腰包带领全村发展,又如耶稣一般天赋异禀,义不容辞地背负起道义的十字架。这便让黎锦文想起战争狂人希特勒,因为他的疯狂而使旁人无可逃避地背负起他所打造的十字架。假如上帝存心和世人开玩笑,让希特勒赢了“二战”,以他的强硬和德意志人的效率,或许真的可以打造出一个他理想中的“天堂”——只不过在这个天堂里没有他所憎恨的人们的位置。想做救世主的人恐怕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肉眼凡胎的旁观者更是难以分辨,而耶稣和希特勒的前车之鉴仅仅在于:耶稣流的是自己的鲜血,希特勒牺牲的是别人的生命……

    黎锦文还想到了镇上的知青干部马全德。“知识青年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这个命题本身并不错。只是不应该仅仅限于“工农”,知识青年应该与社会各领域、各行业结合,因为未来属于他们。时下已经出现了“啃老族”,这部分人脱离社会,无所事事,其中一部分人沉浸于“网游”,除了消耗国家资源一无贡献,几乎等于“废人”。这绝不是年轻人的做人方向。当然,让谁去接受谁的“再教育”,一开始就形成一种“臣服”或对立,也并不科学。生活中本没有天然的先进阶层。各阶层各年龄段的人们理应互相学习,取长补短。于是“知识青年与社会相结合”的命题应该更加合理。现如今众多的大学毕业生在自愿的前提下来到农村做村官,确实在普及知识、引领先进意识方面功不可没,他们是新农村建设的不可忽视的生力军和骨干力量。这似乎对知青运动的臧否与未来大方向做了很好的注脚。

    黎锦文感觉自己笔力不逮,光是以深沉的文字讲几个村官的故事只怕难以传至久远,不如改成小说,以增强艺术感染力,扩大受众面。便思虑:找哪个作家帮下忙?

    夜深人静的时候,黎锦文走出房门,仰望长天,但见天宇幽深辽远,辰星璀璨,于是,他自以为是地开始辨认,哪个是丁辰星,哪个是姚贞贞,哪个是丁俊达,哪个是刘菠萝……

    作者岩波于2017年2月11日

    (正月十五元宵节月圆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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