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归来-狐狸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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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韩把头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拉爬犁的马受惊后,赶车的老仝摔死,索菲娅抱着根儿掉下去,掉下去的过程中,母子开。后来,索菲娅被人救走,韩根儿却让狼叼走。

    韩把头带人跟踪马蹄印,一直跟到亮子里镇,查找了一整天,没人知道索菲娅,也没听说什么人救回个俄罗斯女人。

    另一路人马跟踪狼足迹,跟踪比较艰难。开始,它沿着狼道走,狼走路一般不走生路,多是走熟悉的路,正所谓狼有狼道,蛇有蛇道,许多动物为了安全都走自己的道。

    杏仁眼叼着韩根儿沿狼道走了相当远的路,到了香洼山脚下,它甩掉狼道,钻入茂密的榛树丛,目的狩猎队员看出来了:

    “它很聪明,甩掉我们。”

    狩猎队明明知道狼耍的把戏,也无可奈何,榛树棵缠绊马脚,无法前行。

    “狼肯定进了香洼山,我们回去吧。”

    韩把头遭到重大打击,忽然间,女人下落不明,儿子被狼叼走,凶多吉少。

    小松原见这番情形,也不提什么白狼皮了,骑上骡子下山去。

    “太君,如果有我女人的消息……”韩把头请求小松原帮忙寻找索菲娅。

    小松原答应了他。

    小松原下山,一路山上寻思如何向队长林田数马讲这件事,白狼皮没到手,任务没完成啊!

    他没见过韩把头的女人,也没见过他说的儿子韩根儿。韩把头猜测的他们母子的命运,小松原认为也就是猜测。

    在小松原看来,也许他们现在好好地活在世上,子乌虚有的索菲娅被人救起,救她的人见她姿色不凡而弄走她;韩根儿被狼叼走更是耸人听闻。

    “板上钉钉。”韩把头说得十分肯定。

    “没有确切的消息嘛。”小松原说,“再找找看。”

    “还找什么,他们娘俩的命真苦……都入了狼口。”韩把头忧心如焚,喃喃地说。

    小松原在半路上遇到林田数马,他带着数名士兵顺着陈旧的爬犁辙印,一路向玻璃山找来。

    “队长。”小松原打招呼。

    “你从山上下来?”林田数马林问。

    “是。”小松原规规矩矩的。

    “见到一个孩子没。”林田数马比划包裹韩根儿的襁褓形状,说,“小小的男孩。”

    “报告队长,没有。”小松原说。

    “没有?”林田数马沉吟片刻,下令:“回去!”

    宪兵队员随着田数马林赶回亮子里的队部。

    “你过来。”林田数马叫小松原到自己的办公室。

    小松原笔直地站着。

    “坐下。”林田数马指了下椅子。

    小松原坐下来。

    “怎么样,白狼皮搞到没有?”林田数马问。

    “报告队长,韩把头……”小松原一五一十地讲了韩把头的女人出事的经过。

    林田数马愣怔。

    “队长,过几天我再上山……”

    “不用啦,夫人短时期内来不了。”林田数马打断他的话,“嗯,你说韩把头的女人乘坐爬犁下山?”

    “是,队长。”

    “下落不明?”林田数马问。

    “是,队长。”

    “她的女人还抱着一个男孩?”

    “是,队长。”

    林田数马平视小松原。

    小松原感觉队长两只眼睛望自己的差异,左眼很正常,那只右眼望向自己的腿部,他心里发颤。韩把头讲过:狼眼总是往低处看。

    民间流传句关于狼的嗑儿:铜头,铁腿,豆腐腰。意思是说,它的头和腿铜铁般地坚硬,不怕打击;它的最软弱处是腰,豆腐一样软弱。于是又有一句谚语:麻杆打狼,两头害怕。这句本意是说麻杆,但也说到了狼,如果你用麻杆去打狼的腰,它肯定害怕的。

    林田数马这只狼眼烁烁发光,充满警觉和敌意,队长本人内心怎样不得而知,狼眼透出的东西让小松原战战兢兢。

    “韩把头的女人叫什么名字?”林田数马问。

    “索菲娅。”

    “索菲娅?好像是俄国人的名子。”林田数马故意这样说。

    “俄罗斯女人。”小松原说。

    林田数马眨下左眼,右眼没眨巴。看起来狼眼和人眼的动作不太协调,或许队长给它们俩做了分工,一只睁着,另一只闭着,始终保持有一只睁着。

    “你见过她?”林田数马突然问。

    “没见过。”小松原如实回答。

    “好啦,下去吧!”林田数马扬了下手。

    小松原退出队长室。

    林田数马靠在椅背上,闭目思考。他在想索菲娅,从她如山的部位切入,脑海里定格一座诱人的雪山。

    特写的雪山生命起来,它微笑,楚楚动人。

    林田数马双手在空间里摸了一下,猛然睁开眼睛,想到什么,按铃叫来小松原。

    “你去把远山造酒株式会社的远山老板请来。”林田数马说。

    “是,队长。”小松原去执行命令。

    远山造酒株式会社小松原来过,也认得远山老板。

    “我们队长请你去,远山老板。”小松原说。

    “嗯,我就去。”远山老板放下酒杯。

    “品酒你怎么不喝?”小松原问。

    小松原进来时远山老板正品尝刚出锅的酒,方法让小松原不解。远山老板只用下嘴唇沾了沾酒,然后卷回下嘴唇,吧哒几下嘴,就这样品尝。

    “我是品酒,不是喝酒。”远山老板对小松原印象很好,客套地说,“二锅头,不来一杯?”

    “谢谢,我不会喝酒。”小松原说。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建筑物都经过酒精浸泡过一样,浓郁酒味儿,成天在这里,不用喝酒,闻都闻醉啦。

    玉米拎着一筐吃的,她刚从饭馆回来。

    “老板!”玉米略微低垂着头站在路边,等着远山老板过去,用眼角扫了下小松原。

    小松原觉察到了玉米的目光有点热,像一滴热水溅到脸上。

    玉米莞尔一笑,走开。

    “她叫玉米。”远山老板说。

    那会儿玉米已经走远,如一只蝴蝶向黄楼飞去。

    小松原和远山老板走完一条长街,落在他心里的蝴蝶尚未飞走,仍旧扇动着薄薄的羽翼。

    “蝴蝶。”小松原自语道。

    “蝴蝶,冬天哪里有蝴蝶?”远山老板迷惑。

    二

    上了索菲娅复仇黑名单的人林田数马,此刻就躺在自己的身边。下山之前,亲手要除掉的三人顺序依次为:韩把头——郝眯缝眼——林田数马。现在需要把顺序做小调整:郝眯缝眼——韩把头——林田数马。怎么调整,林田数马都排在最后面。

    “最后一个是林田数马。”索菲娅想。

    近日她谁都不能杀,还没走出因失去儿子而悲伤的阴影。

    “根儿,根儿!”她心里呼唤着,这个原汁原味的中国名子的根儿,他却不是中国人,那个韩姓她从来就不使用,他是卢辛的骨血(血脉)。

    索菲娅原打算借回叶家的机会,将三个仇人除掉,而后带儿子回俄国。突然的变故,完全打破了自己周密的计划。报仇的初衷未改变,只是时间要向后推迟一下。

    根儿落在雪窠了即便不被狼祸害,冻也冻死了。

    “找遍了那条路,没找到。”林田数马遗憾地说。

    三天过去了,找到了也是冻僵的根儿。

    “恐怕让狼给吃了。”

    “狼不吃死孩子。”索菲娅说。

    林田数马用一种她始终未反对的方法安慰她,最动物的方式:C!

    在做动物的事情时,索菲娅没勉强没装,花似地绽开自己,热情了奔放了,也喊了叫了。

    “听你叫声像骆驼。”林田数马说。

    “不,马叫。”她纠正说。

    “那你再叫一次。”

    “做什么?”她问。

    “我听像不像。”

    “你想听,你就再出色一次。”

    林田数马出色一次,索菲娅夸张地叫,和马嘶鸣无二。

    “是马叫。”林田数马听后,确认说。

    索菲娅历来都把复仇和男女事混为一谈,性事是最自然的事,与仇没关系。她这样对待胡子大柜铁雷,对待韩把头也是这样,对待林田数马亦不例外。在某种时候,她认为她也需要,她是女人;杀他们也是需要,他们是她的仇人。

    索菲娅知道自己和仇人上床,并非全是阴谋,也不全是虚情假意,但是一种效果不言而喻的:林田数马更加放松警惕,最终她更从容地杀掉他。

    林田数马和一个杀手如胶似漆地厮磨,在锋利的铁刃还没刺进他的胸膛前,为男欢女爱唱首情歌吧。

    泥人儿

    好一个似咱两个

    捻一个你

    塑一个我

    (看)两下里如何

    将他来揉和了重新做

    重捻一个你

    再塑一个我

    我身上有你也

    你身上有了我(明代民歌)

    林田数马对雪山痴迷的程度,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另一个女人总是在他搂抱索菲娅时出现,两个女人体态明显区别,一个肥硕,一个精制,一个粗粝,一个细腻……作为男人,林田数马既喜欢粗糙也喜欢精巧,索菲娅马的嘶鸣和芳子风穿过缝隙的尖细叫声,他都喜欢。

    “你怎么叫我芳子,她是谁?”索菲娅问。

    “一个女人。”林田数马说得很淡,清汤寡水的语言里蕴藏着他的深深怀念,思念有时很稠,有时很清澈,思念到了一碗见底水似的,那思念就铭心刻骨了。

    索菲娅以女人的眼光,在远山造酒株式会社的黄楼里,看到杀人不眨眼宪兵队长的另一面:一个性情男人。

    林田数马的队长室里,藏着一付马鞍,一付人皮蒙的马鞍子。

    很少有人见过这付马鞍,制造精巧、黄铜骨架蒙着麦青肤色的人皮,细腻而光亮,鞍左侧某一部位有明显子弹洞穿的痕迹——口径很小的窟窿。

    小松原见过一次,是林田数马喝醉酒后。

    “打开箱子……”林田数马指使小松原开一把铜锁。

    “哦?”小松原惊奇,一副精美的几近透明的马鞍,他浅声问:“什么皮的,这样光滑?”

    “人皮。”

    “人皮?”小松原心里颤抖一下。

    “一张人皮。”林田数马说。

    小松原心里害怕,队长的有吃人器官的恶习,是不是一个人让他杀掉,扒下皮……他不敢想下去。

    林田数马凝望那付马鞍,目光粘粘地留恋,几滴泪珠溢出眼眶。

    小松原发现人皮马鞍的一处,歪歪扭扭地文着个女人的名字:稻花芳子。

    稻花芳子,是凡熟悉亮子里镇的人对此名字并不陌生,立刻让人想到柴禾街上那个日本餐馆。两间青砖鱼鳞瓦大檐房,悬挂一个红圈店幌,标明是家经营日式小吃的饭馆,女老板就是稻花芳子。

    林田数马和稻花芳子幽会不是在餐馆,而是在守备队部中,并且是在一个落雪的傍晚。

    飘飘坠坠那初落的雪预示一个畸形爱恋的结果。

    荒原降落头场雪的夜晚,稻花芳子在士兵的引导下,进入守备队兵营中的一个整洁的小院,在一所黄色木板房前,士兵说:“队长请你进去。”

    开门了,两条美丽的小腿出现在林田数马面前,身上还挂着未融化的雪花。

    稻花芳子说:“请多关照。”

    林田数马被年轻的稻花芳子迷住了,目光从套在木屐里的纤小脚和足踝,顺着女性的曲线浏览:圆鼓的臀、乳,莹洁的牙齿,明亮的眼睛,整个人给他感觉实成、紧称……拽住她裙子的下摆,猴急地喘息道:“快熄灯!”

    雪白的肉团软乎乎躺在林田数马面前,他含一口酒,喷向她的一个部位,她娇媚地笑。

    林田数马身上散发出咸涩的荒原气息,直抵她的心底,脑海便浮现故乡的那山那海,真切听到阿婆哼唱的关中民谣,淡淡的哀愁袭上心头,抻细的泪线儿一样拉长,顺着红潮未退的脸颊缓缓汩淌。

    “怎么?”满目她可爱脸庞和优美体形、回味刚才甜蜜滋味的林田数马,见那黝黑的眼里烁出忧伤、痛苦,疑疑地问:“是我动作太大?”他做出粗俗的夸张手势。

    “可别这么想呀,我喜欢那样。”她往他宽大的怀里偎了偎,用湿热的嘴唇代替手抚摸他的肩头,说:“你身上有股海边的藻叶味,我家离海很近……”

    或许,她认为他是值得特殊信赖的人,到底是他健壮的体魄,还是他有威震荒原的名字,数不清的男人占有自己肉体,她唯独向眼前这位占有者诉说悲惨身世:她很小的时候,在天律卫做生意的父亲带她到中国,送进私塾读三字经、千字文、朱子家训,穿过满族的花布旗袍和扎花拧云子卷的千层底布鞋……父亲病死,她辗转到亮子里镇当了一段歌妓,再后来开了家小餐馆。

    稻花芳子似一根牢牢的拴马桩,结实地系住林田数马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他和她榻榻米上厮守,疲惫后枕着她细软的肚皮上,听她唱:

    世人喜摘忘忧草,

    忧天肠心忘不了。

    故国四月看樱花,

    中国北方白雪飘。

    多情自古伤离别,

    富山雪白冷萧萧。

    稻花芳子充分展示、奉献青春激荡、火一般的躯体,去满足林田数马,让他高兴,使他快活。起先是彼此磁吸和需要的肉体结合,一段时间后便是值得诗人吟诵的恋歌,终于谁也离不开谁。

    “我住在守备队部吧。”稻花芳子要求道。

    “不行……你回去好好开你的餐馆。”林田数马说,“想你了,我会叫你过来。”

    稻花芳子只好继续开她的餐馆。

    甜甜蜜蜜情情我我依依恋恋,林田数马和稻花芳子的甜蜜突然中断,稻花芳子切腹自杀身亡,没人知道她自杀的原因。

    林田数马重金请来制马具的著名工匠,熔化五尊铜佛像,用稻花芳子的人皮做成马鞍,没有骑在胯下,而是珍藏在箱柜里。

    索菲娅知道了林田数马心里有一个女人叫稻花芳子。

    三

    青狼居高临下看着一墩桑树,杏仁眼不知它在做什么。

    杏仁眼认真地处理襁褓,它不愿把棉纺织物带进洞穴。狼的牙齿是最得心应手的工具,首先撕扯开棉被,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出现在面前。

    哭叫响亮的韩根儿竟然一声都没哭没叫,睁开露珠一样纯净的眼睛,望着杏仁眼。他还分不清母亲与狼有什么不同,还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杏仁眼从头到脚嗅了嗅他,浓郁的奶汁味道,这是一种最能够唤起母爱的气味儿。短短的时间里,它喜欢上这个小生命。

    剥去包裹,穿着狼皮衣物的韩根儿,活脱脱一只小白狼崽,杏仁眼叼起来,带回到洞里。

    青狼仇视的目光望着韩根儿,人类的气息唤醒它的怨恨。在离香洼山不远的一座铁锈色的土坨上,青狼的家在那儿——宽大的洞穴,妻子、一双儿女。

    土坨的面积虽然不大,有足够的猎物供捕食。黄鼠、野兔、獾子、沙鸡。幸运的话,还能遇到狍子。一首歌谣唱出关东的富饶:棒打獐,瓢舀鱼,野鸡飞落沙锅里。

    作为荒原食物链上的终极者,狼不愁食物。

    动物都以食为天,青狼不缺食物,该过着惬意的日子啦。其实不然,一个叫德子的猎人盯上它们。

    德子脚步迟缓了。

    进入荒原后,苍穹间那只鹞鹰始终跟踪他。云儿割碎了斜阳,伸向远方的毛毛道,筋脉一样纵横荒漠。

    德子脚没歇,麻利地换下肩,瞟眼身后大号花篓,女人白白的脸庞靠着光亮的枣木枪托上打盹,嘴角牵下那滢滢涎丝让他心里踏实。

    鬼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荒原!离开亮子里镇三天没见半个人影,路越走越荒,靰鞡草乱蓬蓬地缠脚,继续向前走,齐腰深的蒿草染着夕阳的血色,赤得耀眼。

    德子偏仄的身躯和落日一同跌入草海,他浮上来时脚底下陡然凸起一座铁锈色的土坨子。他学某种动物的样子,四周闻了闻,未嗅到狼屎和血腥味儿,德子眼里盈满安全。

    “今晚咱们这儿歇脚了。”德子对花篓里的女人说。

    白净净的瘫痪女人四处望望,不无担心地:“会不会有狼啊?”

    “狼最怕光亮,咱们拢火。”德子说。

    临时住处的选择上德子犯了致命的错误,他们无意闯入了青狼的领地。众所周知,狼是领地狂热主义者,谁擅自闯进来,都要遭到驱逐。今晚德子将遭到狼的惩罚。

    青狼密切注视德子,他全然不知,将瘫女人抱出花篓,放在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地上,扁担、花篓象征性地搭成房间,还做模做样地开了一个门。

    德子捡来干树枝、蒿子杆,准备夜晚点燃,既可取暖又可吓唬狼。

    晚饭是高粱米面煎饼卷大葱。

    “你满嘴大葱味儿。”瘫女人说。

    德子喜欢女人的鼻子尖,软乎乎地啯在嘴里,衔樱桃的感觉。

    月光懒洋洋地爬过来,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给他们内容很多的场面增添了内容。

    “轻点儿……”瘫女人羞涩地说。

    山一样起伏的脊背运动平缓一些,德子说:“你怕月亮、星星看见吗?”

    “别让狼看见。”她说。

    “嘿嘿!”德子笑,“哪里来的狼啊?除非一只公狼……”

    “缺德,你舍得呀?”瘫女人说。

    青狼和它的妻子夜深人静开始行动,德子犯了今晚的第二个错误,没抱着那杆老枪而是抱着瘫女人睡觉,很深很沉,以至狼近在咫尺尚未发觉。

    青狼的攻击的目标是瘫女人,利齿咬向她的脖子,热乎乎的血喷溅德子一脸,还没缓过神,母狼掏他一口,咬偏了,肩膀丢掉一块肉。

    咕嘞!一溜火光射向狼。

    青狼一只耳朵被击穿,它携妻惶惶逃走。

    瘫女人死了,德子十分愧疚。凭他们的手艺,本来可以在亮子里镇住下来,以摊煎饼为生计糊口没问题。

    “你摊煎饼,我来卖。”瘫女人说。

    德子没听瘫女人的话,他听说往西走,人烟稀少,可以跑马占地,他要当地主。

    “我也不走了,就在这儿陪伴你……”德子在瘫女人的坟前哭诉,他说,“你不能就这样的白死,我要剁下狼头祭祀你。”

    捉住青狼一家并不容易,德子和它们斗智斗勇几个月。

    德子找到了青狼的老巢,直接进狼洞他不敢。远远地观察,弄清是四只狼,一对大狼和一对狼崽。

    狼进出洞走狼道,德子在狼道旁的树上吊着块腊肉,陷阱就布置在下面,只要狼走近……

    三星西移,天骤然降雨。

    德子注视着洞口,青狼一家五天没出洞,估计储存下的食物消耗得差不多了,阴雨连绵的坏天气,狼今夜可能外出捕食。

    青狼一直盯着洞外动静,咬死那个瘫女人,它们清楚惹了祸,那个叫德子的人,把他的女人葬在坨子上,持枪寻找着……它有一次近距离观察,真切地听见德子眼里仇恨燃烧发出的哔剥响声。

    在坨子上几年,青狼没遇到对手,它蔑视一切对手,对手在它眼里就是一块肉,想吃肉凭心情。可是眼前这个持枪对手小觑不得啊,他绝不是一块那么简单的肉,想吃他不那么容易,反过来,对手要置自己于死地。

    狼刚毅并不鲁莽,运用兵法自如,长期与人类的争食中,斗智斗胆积累了丰富经验,力量对比上占优势,或是势均力敌的情况下,才考虑进攻。

    青狼和德子采取躲避,他步步紧逼的情况,尽量与之周旋,避免正面交恶,仇恨的枪口下吃亏的是自己,这一点上青狼绝顶的聪明。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德子说,“你们不能躲在洞里永远不出来吧?”

    洞里储备的食物吃光,青狼留下妻子在家照顾一双儿女,自己趁着雨夜出洞打食。

    疲惫不堪的德子打盹的时候,青狼出了洞,它小心谨慎绕过陷阱,跑向荒原。

    “又是一夜没动静。”德子嘟囔。

    见东方曙光一片,醒来的荒野喧嚷起来。

    德子困了,抱着老枪倒地睡一会儿。

    一股风将陷阱的诱饵——肉味吹入洞中,最先躁动起来的是狼崽,饥饿对肉更有感情,它们还没到嗥叫的年龄,叫声同鼠仔差不多,吱吱的叫,表达它们强烈的渴望。

    狼母亲听懂了儿女的要吃肉的声音,为了满足它们要求,它爬出洞去,四下看看,认为没有危险,才觅肉味而去。

    不该成年狼犯的低级错误,母狼竟然犯了,它跳起去够挂在树杈上的肉,忽然掉入陷阱。

    陷阱里布满锋利的木枪刺,母狼掉在上面,被刺成蜂子窝,叫都没叫一声便死去。

    风没停,狼崽嗅到很香的肉味,没有父母的限制,它们爬出洞去。也掉进陷阱。

    德子在那个早晨捕杀了三只狼。

    青狼外出捕食躲过一场灾难。灭门之祸发生后,它无法在领地待下去,来到香洼山,邂逅杏仁眼。

    杏仁眼带回洞里韩根儿,唤起青狼对铁锈色的土坨悲惨事件——妻儿遇害的记忆,埋藏在心底里仇恨复苏,它对近在眼前人类的儿女怀着敌意。

    狼眼对狼眼,它们对视着。

    杏仁眼见青狼眼里的杀机,就将韩根儿揽在腹下,这个保护性的动作,给了他生存的机会。韩根儿感觉暖暖肚皮的时候,嘴蓦然触到他熟悉的东西——乳头,一只向外溢乳汁的乳头。

    动物吮吸乳汁是本能,韩根儿靠本能叼到狼的乳头,啯吮起来。

    这一啯他的一个新母亲出现了。

    如果说杏仁眼先前没杀死韩根儿,出于纯粹的同情幼小生命的话,此刻发生了质变,雌性的爱。

    香甜的狼奶吸入口中,韩根儿有了力气,用劲地衔着乳头,微微的疼痛顿时传遍全身,杏仁眼从未有过这种异样的快感。

    四

    索菲娅出事后,韩把头一厥不振,香洼山无狼可捕,几十号人马不能干闲着。

    “大哥,架树台泡子出鱼,我们先去捕鱼。”老姚说。

    韩把头也想到了捕鱼,爱音格尔荒原布满泡塘,野生的鱼很多。架树台,蒙古语鱼多的地方。那个方圆百里的水泡子,韩把头带人在那儿捕过鱼。

    “索菲娅他们娘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韩把头说,“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他们。”

    “可狩猎队怎么办?”老姚为狩猎队前途担忧,说。

    吴双死去,他协助韩把头主管理狩猎队,管老姚叫二把头也行。

    “你带弟兄们去捕鱼吧。”韩把头做出决定。

    “扔下你自己怎么行啊!”老姚说。

    “咋不行,我有胳膊有腿的……你去吧兄弟!”韩把头说。

    玻璃山上,韩把头和全体狩猎队员,给山神烧了纸,磕了头,向山神爷告辞,祈求他保佑平安。

    “老姚,到架树台泡子船下水时,一定要祭祀河神啊!”韩把头叮咛。

    “哎,我照老把头的话去做。”老姚说。

    “上马,走吧!”韩把头说。

    狩猎队员纷纷上马。

    “大哥,多保重啊!”马背上老姚一抱拳,随即带众人下山。

    韩把头望着弟兄们远去,消失在山野里,泪水流满面颊。离开了群体,孤独感袭上心头。

    “就剩下自己一个人。”韩把头走进了这样的结局。

    空荡荡的狩猎队住地,马尿和枪药的味道还没飘尽,韩把头也还在昔日群体的氛围里。他坐在空旷的院子里,从腰间解下狼卵皮的烟口袋,捻上一锅烟点燃,吸烟,吸进去许多往事,再呼出时是这样的:

    “我将来再给你缝只烟口袋。”索菲娅说,“你猜猜,用什么皮?”

    “野猪,熊瞎子,马鹿……”韩把头说出一串野兽的名子。

    “不对。”

    “那是什么呀?”韩把头猜不出来。

    索菲娅用一根手指戳了下他骄傲的东西。

    “啊?用我的……”韩把头惊诧。

    “你是只大公狼,用狼卵做烟口袋……”

    看起来这个烟口袋做不成了,大公狼的卵在,缝制的人走啦。

    “索菲娅你在哪里啊?”韩把头心里呼唤着。

    出事现场的马蹄印和狼足印,总给他一线希望,他们母子可能活着,他之所以留下来,就是要一直寻找下去。

    找那马蹄印需进村镇,找那狼足印需上香洼山。他决定先去村镇,以玻璃山为中心点,向外扩展寻找,哪怕找遍爱音格尔荒原,找上它十年八载,也要找下去。

    “突突”驯服的那只海东青飞过来,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肩头上,一双明眸望着主人。

    “喔,我怎么把你忘了。”韩把头对鹰说,“我们暂不打猎……”

    海东青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仰望下天空。

    “噢,你想回家是吧?”韩把头准确无误地理解了鹰的心愿,“我这就放你归故里。”

    捕到一只海东青不十分容易,驯服还费时费力。然后用它打猎,在一个捕猎期,它功不可没。

    大雪封地,野兽们猫在雪瓮子里,你走不到跟前,对它生命构不成威胁,它轻易不动弹,不动是对自己最好保护。

    赶仗——枪手隐蔽好,其他人去轰赶动物,喊叫、敲打树干、拨拉草……给猎手制造射击的机会。鹰在赶仗时表现出色,敏锐的目光发现隐藏的动物,它翅膀发出的“嗖嗖”的声音,将它们轰起来,使之跑进射击圈。

    有时海东青直接捕捉物,关东猎手离不开它。人鹰的友谊很深,感情很厚。

    韩把头带海东青攀登玻璃山最高处,他解掉鹰脚上的铃当,这是束缚和控制它的紧箍咒。

    “明年再回来呀!”韩把头眼里是那样的依依不舍,带着真挚的感情对鹰说,“一路走好!”

    恢复自由的海东青直冲云霄,它没立即飞走。降低高度在韩把头的头顶盘飞几圈,然后飞走。

    海东青在视野消失,他的眼里再次涌起泪水。一个生灵离他而去,暂时的分离还好,有的永远不会来了。

    韩把头心里无限哀伤。

    太多的生离死别,短时期内韩把头身上太多了生离死别,刘五、吴双、老仝,这又索菲娅、儿子根儿,他喃喃地:“我到第底怎么啦?”

    “狐狸,是那只狐狸!”

    韩把头查找倒霉原因时,想到自己亲手杀死一只草狐狸。作为一个猎人在狐狸皮值钱的岁月,打死只狐狸应该说实在平常的事,都不值得一提。

    关东猎道上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你不要,我不打,你不买,我不宰。”他们轻易不杀生,视轻易杀生为罪过。譬如打鹿,尽管挑选嚼不动草的年老的鹿打,开枪前念叨:“鹿哇鹿哇你别见怪,你是阳间一刀菜!”(注:文中风俗见曹保明著《中国东北行帮》。)

    打死狐狸不同打死鹿,鹿是神鹿,是乾隆皇帝封的山神,他认为山是清朝发祥之地,将鹿封为山神,足可以说明鹿是特别的动物了。韩把头打死的那只草狐狸,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韩把头带狩猎队上山,打来喂子放好,准备猎熊,他们发现喂子让什么动物给偷吃了。

    “肯定不是狼,又不是熊。”吴双说。

    韩把头通过蹄印断定偷吃喂子的家伙,他说:“狐狸。”

    狩猎队打只狐狸轻而易举,所以没专门指派人去打偷吃喂子的家伙,但把头下了令:灭了它。

    就是说,谁见了偷吃喂子的狐狸都可以打死它。

    受到死亡邀请的草狐狸,尚不知道无数枪口在等待它,猎人在寻找它。草狐狸选择猎人看守喂子最松懈的时刻,来偷吃渐渐腐烂的鹿肉,鹿肉很好吃。

    草狐狸大摇大摆走到死鹿身边,准备享用。一个黑洞的枪口对着它,草狐狸扬起头来,这只老狐狸没有跑,知道跑是跑不掉的。

    韩把头手指只要轻轻一扣动,那只狐狸就立刻毙命。他的捕猎生涯中,无数次对准狐狸,这种动物总是冷静地对策,不是盲目地逃走,逃得了就逃,逃不了就不逃,跑的速度再快也没子弹快。狐狸不是视死如归的动物,以狡著称,汉语言狡组成的词:狡猾、狡赖、狡诈、狡心、狡巧、狡辩、狡狯、狡黠、狡计等等。

    草狐狸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它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好猎人,逃脱很难。求生的欲望占据着心房,它要活下去。

    韩把头有一个习惯,杀死猎物前去看它们的眼睛,每个动物表现出不同的眼神:惊恐的,战栗的,绝望的……他见过一次轻蔑的,一只火狐狸被逼到绝路,进入射击范围。韩把头迟疑开枪,那身缎子一样的红色毛皮,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工艺美术品,破坏它真不忍心。

    火狐狸看不起面前的杀手,眼里透出轻蔑的目光,找不出恰当的语言来表达它的情感。对视之中,它做出了令韩把头惊愕的动作,只见它回过头,用嘴薅下背部的毛。

    韩把头将枪口抬高,朝天鸣放几枪,满目疮痍的火狐狸逃走。

    嚓!嚓!火狐狸撕扯身上毛的声音,在韩把头灵魂深处响彻多年。

    草狐狸不知韩把头在想什么,它的眼里满是哀慽……忽然跪在韩把头面前。

    “咦!”韩把头错愕。

    草狐狸直直地跪着。

    “耍心眼儿!”韩把头满脑子装满狐狸狡猾,为逃命学人的样子跪地求饶。

    草狐狸眼巴巴地望着猎人,仍旧跪地,大有不饶命就长跪不起的架势。

    韩把头瞧不起贪生怕死之辈,那只火狐狸不这样,面对枪口,轻蔑的神情让猎人肃然起敬,因此他放生了它。可是眼前这只草狐狸,为求生腿那么软,下跪……韩把头抠动扳机,草狐狸哀叫一声,死去。

    韩把头将草狐狸耢(拽)到土草干净处,准备剥下它的皮,狐狸的肉臊不能吃,猎人打住狐狸在野外剥皮,带走皮将肉体抛弃掉。回到家里,还要用艾蒿熏,祛掉沾在身上的狐臊味道。

    豁开腹部,随着肠体流出来,有两个红圆的东西蠕动。

    “啊!”韩把头目瞪口呆。

    两只草狐狸的崽,像扔在干地上的鱼,几经挣扎后,僵硬不动了。韩把头心里被震撼,草狐狸给自己下跪,是保护怀揣(孕)的崽子啊!

    “难道是它……”韩把头想着这只草狐狸,把灾难的降临因果归结为草狐狸的诅咒,和对自己残忍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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