蹓蹄公狼带着族群回到了阔别四年的老巢香洼山,迁移的途中对人类犯下了罪行,吃掉了一个打靰鞡草的人。
废弃的洞穴有的被獾和狐狸什么的动物居住,抢占狼的领地还了得?蹓蹄公狼发出命令,将外来者赶出领地。
哪里是轰赶呀,残忍的屠杀。逃窜快速的免于葬身狼腹,大部分动物被咬死吃掉,香洼山的血腥味经久不散。
消灭了入侵者后,蹓蹄狼王指挥族群修修缮洞穴,一片住宅小区呈现在山间,如果是人类定会把小区命名山庄花园什么的。蹓蹄公狼对这些名堂不感兴趣,安顿好族群后,它做的第一件事登攀到一块巨石上嗥叫。
嗷呜——!
空寂的香洼山回荡着狼王叫声。
蹓蹄公狼叫几声停下来,侧耳静听,满怀期待。它在呼唤前王后仁眼杏。
在香洼山狭长的东坡有块坳洼,杏仁眼带着狼孩韩根儿和幼崽躲避蹓蹄公狼,在此修建洞穴。这其间长大的幼狼离它而去,狼孩没走,仍旧留在狼母亲身边,杏仁眼现在明显地苍老了,已追不上狍子、野猪类大型动物,獾和兔子也经常爪下逃脱,食物就成了问题,这也许就是狼孩没离开杏仁眼的原因吧。
狼崽长大,到了自己能捕食的时候,狼母亲就要赶走它,让它去独立生活。此前,母亲要教会它很多生活本领,挖洞、捕猎、躲避人类追杀、渡过缺乏食物的时节。
狼崽长大了,必须离开母亲,它们依依恋恋不愿离开。往往赶自己儿女出窝的时刻,是作母亲最难受的时刻,两年的哺育情到此结束,狼的世界里结束的是亲情,甚至是血缘关系,人类的亲情和血缘河一样流淌下去,几十年,几百年……狼出窝后母子不再相认,它们成为陌路生人,彼此不再相认,一切关系彻底断了,变成没有一点关系。
杏仁眼和所有狼母亲一样,狠几次心撵走长大的儿子,小狼迈出窝前,对母亲对故巢依依不舍,母亲温暖的怀抱令它留恋,哺乳的岁月不算长,但留下的思念却很长,虽然已经两岁,母亲外出打食回来,它还是撒娇地钻到母亲的腹下享受温暖,有时舔下乳头。残酷的现实是:一旦出了窝,一切关系都变了,小狼清楚这一点。因此在母亲赶它出窝时,它采取种种方式赖着不走。这时候,杏仁眼不得不狠下心来,不像狮子那样,将小狮子带到离窝很远的地方,然后把它弃在那。按狼的方式,它朝小狼的脖咬一口,儿子觉出这不是亲昵,是轰赶甚至是绝情,不得不走了。于是,它眼含泪光,一步三回头地跑走了。
杏仁眼久久地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茫茫的荒原将接受一个求生存者,它是否能活下去,一切看它自己的本领。母亲完成了它的养育任务,就不再管它们了,一辈一辈狼都是这样的。
那时候,狼孩站在杏仁眼的身边,送走小狼妹妹。杏仁眼回过头来望着这个特殊的子女狼孩,是不是也赶走他呢?
狼孩原本也是有脊椎的爬行动物,前辈们直立走路,狼窝里长大的他,有时爬行,有时直立,两种行走的方式他并用。人类衣物的遮蔽,身上的寒毛退化掉,韩根儿成为狼孩,身上生出一层厚毛,是不穿衣服所致,还是狼奶的作用呢?狼孩裸体可以基本适应了气候,头一两个冬天,它冷得瑟瑟发抖,杏仁眼尽量限制狼孩外出,夜晚将它揽在腹下,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关东的夜晚滴水成冰,他没被冻死。如果是他的生母索菲娅这样做是天经地义,搁在杏仁眼身上,就超乎寻常了,它毕竟是一只狼啊!
总之,狼孩活过来了,与狼母亲的感情越来越深,同窝长大的狼兄,或是狼妹已被赶出窝,杏仁眼没有赶走他的意思,相反愈来愈离不开他。其实,杏仁眼没赶走狼孩,是它见狼孩并没有长大,还不能独立生活,自己还要照料它,给它打食。
几年里,杏仁眼没少教狼孩捕食本领,应该说他不笨,学得很快。令杏仁眼忧虑的是,狼孩奔跑的速度不足以撵上猎物,一只年老的兔子都在它的追猎中逃脱,那它还能追捕到什么呢?
除此而外,杏仁眼发现狼孩的牙齿不够坚硬。狼孩摁住一只黄鼠,咬下去,黄鼠带着血迹逃走。杏仁眼把这一切归结为狼孩牙齿没长硬,狼没有“心地”概念,更无从谈起善恶。狼孩没一口咬断黄鼠的脖子恰恰不是牙齿的原因。
同窝那只狼——独眼老狼的遗腹子迅速成长,不用母亲打食,还能帮助母亲捕食来喂弟弟,以先后到杏仁眼身边算,狼孩是弟弟,他的个头远远大于哥哥,同母亲外出捕猎常常空手而归。
杏仁眼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作为母亲喂饱幼崽只是完成任务的一半,另一半,是教会幼崽生活本领,什么时候幼崽独自打食它才真正成大了。杏仁眼眼里狼孩至今没长大,就是它没有独自打食的能力。狼不会把一个尚不能独自打食的幼崽从身边赶走。
教会狼孩捕食是杏仁眼一段时间最关注的事情,它煞费苦心,从这一点上说,它绝不比一个人类的母亲逊色,相反要比一些不知如何关爱子女的人类父母强。它懂得这样的道理:给予幼崽什么,不如教会它什么。严慈有佳杏仁眼做到了完美的程度。
还是说它如何教狼孩捕食的本领。杏仁眼希望捕食到一只活黄鼠,准备带回洞来做师范道具。
这是一只胆小的黄鼠,本来鼠类天生胆小,成语有“胆小如鼠”嘛!遇到狼胆小的黄鼠吓昏迷过去。杏仁眼叼它回来,放在洞前的草地上,叫出狼孩。
狼孩理解母亲让自己干什么,它径直走过去。那时黄鼠刚刚苏醒,惊恐万状地看着狼孩,动物虽不懂死是什么,它知道危险是什么,活的全部含义是安全,危险在它看来就是伤害,狼要伤害自己,因此黄鼠害怕。
狼孩望着发抖的黄鼠眼睛,一直望着,这一行为狼母亲并没教他,是他的本能。
呜!杏仁眼发出咬的命令。
狼孩听到指令,也在这时他看见黄鼠眼里哀怜的目光,心灵深处响起慈悲的脚步声,咚锵得有力,张开的嘴巴松懈下来。
黄鼠见狼孩迟疑不决,认为逃命的机会到了,猛然跳跃而起,要逃走。
呜!呜!杏仁眼催咬。
狼孩咬向黄鼠,部位也准确,也就在牙齿咬下的一瞬间,狼孩更真切地看到黄鼠求生的眼光,此刻人性的光芒照亮了他……结果是黄鼠带着血跑掉。
杏仁眼没去追,它全神贯注观察狼孩,认为狼孩咬了,也尽力了,黄鼠逃走说明狼孩牙齿还没长硬。
没长硬牙齿的狼,如没长出翅膀的小鸟,还不能出窝初飞,狼就这么看。
狼孩一直留在杏仁眼的身边,食肉动物衰老的速度惊人。杏仁眼在一个夏天里,昙花一样迅速枯萎,腿爪已经不听使唤,不知道狼是否得脑血栓什么的,杏仁眼虽然还能同狼孩外出觅食,追逐猎物远远赶不上狼孩。
蹓蹄公狼的呼唤声,杏仁眼听到后,也萌生了带狼孩回到领地和狼王身边去的念头。
二
逃出狼口打靰鞡草的五弟,二哥因狼群围困才点着草垛,后被饿狼分尸,他怀着报仇血恨跑到架树台泡子,找到远房舅舅老姚。
“八舅,我二哥给狼吃了。”五弟悲哀地说。
老姚望着外甥,发愣。
“替我哥报仇啊!八舅。”五弟扑通跪在老姚面前。
“怎么回事,起来慢慢说。”老姚扶起外甥。
五弟从头到尾讲了遇狼群经过。
“白狼?看准是白狼?”老姚问。
“确白确白的,像似没一根杂毛。”五弟说。
白狼群终于出现了,狩猎队等待它们几年。从外甥的描述看,老姚断定白狼们回到了香洼山。
“我们回玻璃山!”老姚下令。
打了四年的鱼,猎人们打腻歪了,谁不想回到山上去,开枪射击才刺激。加之,听到白狼群又回来了,还是浩荡的百余只,这么厚(多)的物,实在令人鼓舞。
“大哥,白狼又回了香洼山。”老姚亢奋,说,“它们走了四年。”
“四年……”韩把头吐出一口烟,吐出了心中的郁闷,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四年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韩把头内心经历春夏秋冬的千变万化。朝思暮想的女人索菲娅到身边来,儿子根儿出生……马惊爬犁出事,索菲娅母子生死不明,跟踪了两年准备冬季围猎的白狼群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弟兄们想山啦!”老姚说。
韩把头得到索菲娅打伤林田数马的消息,在狩猎队院子里等她出现,两个月不见她来。他答应老姚到架树台泡子去和大家一起过年,商议狩猎队下一年干什么。
如今,老姚带狩猎队回来了,他很高兴,吩咐:“杀猪。”
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这首妇幼皆知的童谣,道出了关东人一遇红白喜事,突出的表现杀猪宰羊的祝贺。
“派几个弟兄到亮子里抓口肥猪,大家好好吃一顿。”韩把头对老姚说,“别忘买酸菜,白肉炖血肠。”
“我的一个外甥让狼给吃了……”老姚眼里仇恨的火苗蹿跳,他说,“大约有近百只狼围住了靰鞡草垛,根本无法逃脱。”
“白狼?”
“一色的白狼。”老姚说,“我外甥说狼云一样地飘过来,他们吓呆了。”
“狼不会爬草垛。”韩把头说。
韩把头的爹,那个老猎人给儿子讲过狼群把人围困在高高的草垛上,狼试图爬上来未成功。两只狼架着一个前腿短得像没长似的,后腿却长走路不便的家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狈到草垛跟前,狈是极智慧家伙,望望草垛,爬是不可能的,它采取叼草来降低草垛的高度。它示范动作是用嘴叼下草,众狼立马效仿,转眼之间草垛变为平地……
“白狼群里没有狈,是狼王指挥叼草。”老姚说刚刚发生的灾难。
如此说来,这只狼王相当的智慧。
“从它们行走的方向上看,回香洼山无疑。”老姚说。
香洼山本来是它们的老巢,逃遁几年重回故里很自然。这无疑是给了狩猎队一个难得的机会。
“弟兄们打鱼实在够性(腻)了,尤其是到了冬天,趴冰卧雪的,很遭罪。”事先未得到把头的允许,擅自带人回到玻璃山,老姚用检讨的口吻说着理由。
“回来得对,要不然我也去架树台找你们。”韩把头说,这样板讲就是说老姚你没有做错,“弟兄们辛苦了几年,回来好好歇歇,伙食调硬点儿。到镇上,白面多买些,还有鸡鸭什么的。”
“哎,我亲自去办嚼咕(吃的)。”老姚说。
老姚去亮子里镇的路上与王青龙和大柜九海、商先员白给蔓(姓宋)三人擦肩而过,不相识也没打招呼。
朱家七碟八碗大摆筵席,招待被王青龙请来胡子,他们共商解救少爷之事。
“你们算找对主儿啦。”大柜九海啃完一条鸡腿说,“她在我的绺子干了一年,与‘票儿’国少爷有那么一腿……说起来我还救过朴美玉一命!”
警察马队追杀朴美玉,大红骡子渐渐体力不支。追杀者和被追杀者距离越来越近。躲藏在榆树林子中的大柜九海发出伏击警察马队的命令,结果警察被打得人仰马翻。
“你说她和那什么国少爷?”朱敬轩吞吞吐吐地问。
“是他妈的这么回事,一开始我也没看破她是地牌(女人),让她看票。国少爷是我们绑来的票,谁会想到他们俩在马肚子底下……”大柜九海说,“后来她和国少爷一起跑了。”
有句老话,生病乱投医。尽管朱敬轩对胡子大柜九海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相信,营救少爷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也就让他试试啦。
酒后,他们到客厅喝茶。醉眼朦胧的大柜九海,眼盯着沏茶倒水的朱村长家佣人柳絮,没心思喝茶,心烦意乱,早早回屋睡觉去了。
吱呀!夜半木板门开了。轻盈地飘进一个女人,娇滴滴地钻进大柜九海被窝,说:“村长叫我陪陪你……先别忙……答应我们一件事。”
大柜九海神魂颠倒,紧紧搂住柳絮,此刻她让他剁掉一条腿,他也会爽快答应,何况让他去找朴美玉要回朱洪达这点小事。他急不可待,说:“我找不回少爷,让我挨枪子儿,垫车胶子。快点脱衣服!”
老姚在亮子里镇采购完物品,连夜返回玻璃山很不安全,半路有遇土匪抢劫可能,得住下,次日起早赶路。
剃头棚,大车店,小客栈通常都是一地的新闻发布中心,亮子里镇的许多小道消息都可以在此获得。
老姚住火炕,五人一间的通铺,宿费便宜。
几个旅客躺在炕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聊天。
“听说日本宪兵到了敖力卜,差一点儿就抓住那个大鼻子娘们……她叫什么来着?”
“索菲娅。”
“对,是叫索菲娅。你说这个大鼻子娘们也能耐,敢用蜡台砸日本宪兵队长的脑袋不说,竟然能从宪兵眼皮底下逃脱,你知道,就是一只鸟,都难飞出亮子里哟。”
“这年月得罪日本宪兵可没好,被逮住了还不扔狼狗圈……听说郝眯缝眼就给宪兵喂了狼狗。”
老姚一夜没睡好,旅客的议论,关乎他们的把头,索菲娅和韩把头的关系使他恨不得当夜就赶回狩猎队,将此消息告诉韩把头。当然,老姚还知道韩把头已经获得了索菲娅的消息。
“天还没大亮,你就走?”客栈老板说。
老姚买的鸡有几只公鸡,有一只竟然打起鸣来:喔!喔喔!
“鸡才叫头遍啊!”客栈老板打开马厩的木栅门。
老姚牵出自己的马……
三
雪初落香洼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尚有一部分没掉叶子的树,雪落上去发出沙沙沙的声响,树洞里的小松原梦境被雪打破,他睁开眼睛见到满天飞舞的雪花。
迎接雪天的到来,小松原做了充分准备,对适合于夏季的门——树洞,给予改造,缩小很多,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出口,或曰洞口,进出不方便,但是暖和了许多,越冬需要保暖。
树洞的前主人老冬狗子,他以往是怎样过冬的,这个问题在一天晚上冻醒小松原,他就开始想了。要在树洞里度过漫长的冬天,需要做点什么。他琢磨这个树洞,开口朝南避免了北风直接吹进来,朝阳暖和了许多。树洞以进口为分界线,分上下两个部分,下部分基本在地面以下,像地窨子;上面的部分空间很大,树壁上有钉子的痕迹,不难想象老冬狗子冬天里把自己吊悬在半空中,既暖和又安全。
小松原用藤条拴个吊床,老冬狗子备下的兽皮,足以解决铺盖问题,水獭和狐狸皮保暖性能很好。
做好了这一切,小松原大部分时间坐在树洞口前的一块大理石上,久久地望着苍老的香洼山,人的衰老似乎很漫长,大山的衰老几乎一夜间事情,那场大霜冻到来之前,漫山遍野绿色生命蓬勃,次日晨陡然地衰竭了,草树蔫头搭脑……从春天起,喧嚣一直到大霜来临,香洼山很疲惫,它要在整个冬季里,安安静静在大雪覆盖下歇息。
“大雪就要封山。”小松原在雪还没落时,开始想大雪封山后的日子自己怎么过?吃的不愁,老冬狗子留下的干肉用上两三年不成问题,钻入各种皮张中冻不死,也不用担心宪兵追上来,大雪封山的季节没人上得来,一个问题就来,自己孤零零待在山上。
小松原清楚自己未来日子的处境,身边没有一个喘气的生灵。人是能够忍受灵魂孤独,而不能忍受肉体孤独的动物。冬天和谁说话?树木、石头吗?
偌大香洼山如果说有朋友,倒是有一位,自己从猎人钢夹子上救下的花斑狼,三天两头它定会来一趟,都是给他送食物,一只兔子,或是沙鸡。开始来时,总要在树洞前待一时辰,然后告别离开。
最后一次是在五天前的早晨,它叼来一只黄羊子,那时小松原还在树洞里熟睡。
花斑狼将猎物放在树洞下,尽可能离洞口近一些。它趴卧下来,微微喘息着。
小松原醒来第一眼看见他的朋友,急忙爬出洞口,看见那只肥大的黄羊子。
“你又给我送吃的,不是对你说了吗,我有吃的,而且够吃几年,你还往我这儿送。”小松原说。他像对一位老朋友说话。
花斑狼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反应是动了一下头,眼睛一直看着他。
小松原继续抱怨:“山路那么难走,带着这样大一只黄羊子,多不容易啊!”
花斑狼听他唠唠叨叨,习惯听他唠叨,看来唠叨是人类的专利。
小松原目光落在老朋友身上,见厚厚的冰霜在皮毛上融化。他怦然心动,它起了很大早,或是一夜的追杀才弄到这只黄羊子,没舍得吃,直接给自己送来,情谊使他感动。
花斑狼没晾干皮毛,混身湿漉漉,它站起来,比往日更近的走到他的跟前,用一种小松原一时难以理解的眼神望着他,语言的障碍,目光交流成为狼和人最多使用的方法。
“你想说什么?”小松原还是忍不住问。
花斑狼目不转睛,眼神表达了一切,小松原能理解多少,它不得而知,它真实的意思是:猎人盯上它,在道上下了套子和夹子,遭到跟踪,暂时不上香洼山来了,以免把外人引来。
花斑狼为小松原的安全着想,狼的思维能力在保护自身安全方面,胜人一筹,或者说比人的警惕性还高,长期被追杀的生存状态磨练出的本领。
只是小松原此时尚不能准确理解狼的意图,友谊令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狼的老巢离此地那么远的路,说不上跋山涉水,但也要走很远的路,又要爬上香洼山最陡峭的山崖才能到达。叼着猎物,可想而知有多大难度。
花斑狼凝望小松原一会儿,离开。
小松原目送他的朋友,唯一的另类的朋友,花斑狼的身影消失在初冬的山色景物间。
黄羊子尚有体温,牙齿咬伤处仍有血缓缓地朝外冒,可以推想花斑狼是来香洼山的路上偶尔遇见黄羊子,或是追杀狗獾时,发现黄羊子而放弃原来的猎物。
从生活习性上看,黄羊子是在草原和大山相接的灌木丛觅食遭遇狼的,奔跑的速度黄羊子绝不比狼慢,逃脱狼口是常事。问题是,狼是善于偷袭的动物,这一点食草动物就无法和食肉的猫科动物比。
狼是公认的偷猎高手,它捕猎成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偷袭。
小松原动手剥皮,现在他能熟练的肢解一个动物,野外的生存使他获得了这种本领。
已经换上越冬皮毛的黄羊子,绒绒的新毛闪闪发亮,有了这身皮毛,这只羊活着的时候一定很美丽,两只大卵它死后没收缩回到腹腔,倒垂落下来,显然生前是只伟岸的公羊。
黄羊子皮抻开钉在树杆上,渐干或硬梆梆的,山风掀动它,和一面旗子一样在风中飘摆,小松原的心也被某种思绪吹动。
“五天啦,它没来。”小松原在树杆间刀刻下一道痕迹,这是他计时方法,日出他就刻上一道,一道代表他来香洼山一天。有时候,他就数树上刻的道道,去想他的心事。今天下雪,没有太阳,他知道这是白天,山里在降雪,日头在某个地方照常升起。
雪花落在小松原的身上,一片片融化掉,他蓦然想到冰霜在花斑狼身上化成水的情景。
“你要对我说什么?一定有话对我说。”
五天,小松原在花斑狼面前沉思默想,他感觉它就在身边,那双总是内容很多的眼睛望着它,接触中,他惊人地发现,要读懂一只狼,就读它的眼神。人类只注意它无比尖利的牙齿,而忽略了一个离生物心灵最近的窗口——眼睛。
狼的悲剧在于它善良的目光被凶恶的眼神所掩盖,狼族里没“汉奸”,人类的汉奸恰好相反,凶恶的目光被善良的眼神所掩盖,这也是满大街走,很难看到眼含凶恶目光的人,哪怕你与一个杀手并肩而行,也不会见到凶恶的目光。
小松原的心里十分矛盾,花斑狼假若这几天当中叼着猎物来访,他要对它说,路那么远就不要往这儿跑了。它真的没来,而且是五天没朝它的面,他极想见到它。
“怎么不来看我?”
小松原和一只狼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致使他这么想。
上到香洼山小松原的藏身之地只有一条路,从下面上山,最后一道天然障碍就是茂密的灌木丛。
小松原俯视那片篱笆一样坚实的树林,每次花斑狼都是从密密匝匝树木间探出头,像一只海豹从海里游到岸边。花斑狼每次来,都习惯在钻出树丛前,抬头瞻望。
雪花纷纷扬扬,灌木丛银装素裹,枝叶上挂满雪淞,小松原企盼的目光俯瞰,两眼发酸。
突然间,小松原发觉一片白皑皑的雪淞落下,出现淡黄色的几个圆点,他仔细辨认那是什么,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儿。
小松原看见三个人。
四
老姚纵马向狩猎队住地赶,大雪覆盖住道眼,好在坐骑是一匹识途的老马,它准确无误地按原道向玻璃山疾驰。
他归心似箭就是赶快把听到的有关消息告诉韩把头,索菲娅逃脱日本宪兵的追捕,令人庆幸她还活着,这是最最重要的,只要她活着,韩把头就能找到她。
雪花满天飞舞,能见度很低,百米开外基本见不到东西,老姚信马由缰,他心中有底,坐骑肯定能把自己驮回驻地。
马背上老姚总得想点什么?
一遍一遍地回忆刚刚过去的几个狩猎季节,他们在架树台泡子捕鱼,然而撒网捕鱼远没山林追猎动物刺激,特别是那些大牲口——熊、马鹿和狼,追杀它们让猎人兴奋不已。
咴咴!坐骑突然惊叫。
老姚警觉起来,坐骑竖立起耳朵,他判断马遇到了危险动物,这可以肯定是狼,在爱音格尔荒原,使马惊惶也就是狼。
老姚向四周巡视,白茫茫的一片,见不到任何动物的踪影。
坐骑蹄子蹴地,说明它确实看到了狼。
可狼在哪里啊?
老姚放眼寻找,雪幕中隐隐约约见到一个迅速逃遁的黑影,他好生奇怪,猎人判断是什么动物应该不成问题。
“是人熊?”
老姚猜测,但肯定不是狼。十几年与荒原猎物打交道,辨别是什么动物准确无误。刚才看见的动物,从大小上看与狐狸差不多,行走的姿势看倒像人。荒原的动物,也只有能爬树、游泳的人熊有时如人一样站立,但是多数情况下,静止不动,奔逃时它们绝对不会站立姿势。
应该说老姚最后瞥见逃跑的那个动物的背影,看得真真切切,是人形,或者说就是一个人。怎么会是一个人,老姚很快又否认自己的判断。
“不会是人。”
老姚这么快否定自己的判断,来自马的经验。一匹跟随主人多年的老马,尤其是作为猎人的坐骑,不存在看走眼,分辨动物毫厘无差。主人驾驭它,也不会胆怯,即便遭遇狼群,它也不会怕。当然碰到狼,它还是要告诉主人的,用嘶鸣告诉主人是马常用的方式。因此老姚认定,他和马见到逃遁的动物肯定不是人。
雪天雨天荒原常常有平素很难见到的奇怪动物出现,这样的传说老姚早有耳闻,实际他还没亲眼见过,应了关东那句老话:鬼怕恶人!
老姚承认自己属于恶人的范畴,到处杀生,枪口下有无数生命消亡。与人们痛恨的恶人有所区别,他没杀过人,因此,还算不了真正意义上的恶人。
“到底是什么动物?”老姚在雪花纷飞中无穷无尽地猜想。
昨天,韩把头也在另一地方,对着山间的蹄印猜想。狩猎队的老把头被一种蹄印难倒,看来他的地位将受到一种挑战,自己还称不称职呀?
韩把头在老姚去亮子里走后独自走下玻璃山的,在与香洼山分界的那条裤裆河前犹疑一下,过不过河呢?
秋天正被河水漂走,韩把头见到一些植物凋零后的残骸在水上哭泣,它们也不知道将被漂流到哪里去。
狩猎队的弟兄们回到了玻璃山,这个冬天总要有所作为,香洼山显然就是目标,寻找索菲娅和儿子根儿,耗掉四年时光,知道索菲娅还活着,剩下的时间不是寻找,而是等待,她只要心里还有自己,早晚会来玻璃山找的。
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狩猎队把头,该做什么韩把头心里清楚。
“今年冬天围猎白狼。”
韩把头下了这个决心后,亲自来香洼山找狼群。白狼群是在四年前的一天突然消失的,几乎是无影无踪。
昨夜,韩把头听到令他亢奋的声音——狼嗥,这是他盼望的声音,证明白狼群又回到了阔别的香洼山老巢。
为确定白狼群回到香洼山,韩把头亲自来看看。在裤裆河前犹疑,是因为他在想,要找到狼群必须向深山里走,单枪匹马进密林是很危险的,应带上几个弟兄。并非他缺少胆量,狩猎队的把头不缺乏胆量,只是一个人找到狼踪迹不那么容易,多几个帮手,找到狼巢要快一些。
最终韩把头还是决定过河去,本着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的想法,找不到狼群老巢明天带人继续找,权当是来探探路。
两山间的这条河不足丈宽,人直接迈不过去,自然也没桥什么的。雷劈倒的一棵水曲柳树横倒在河面上,成为一座树桥,不愿游泳的动物过河,便可从上面走过。
韩把头走上树桥,浅水的河边已结冰,中间河水仍旧湍急地流淌。行至河中间他稍微停顿一下,望着不久将被厚冰覆盖的河水,通过水颜色的可以判断河的深度,看下去河水越发暗说明水越深。时节刚到冬至,才不能行船,小雪河查冻,大雪地封严,只有大雪河才完全冻上,冬季狩猎正是开始。
那时挂了铁掌的马蹄跑过冰封的河面,直指香洼山。当然,看雪的大小而定,如果雪特别大,完全封住山路,进山就不可能,捕狼就要设陷阱,诱狼下山……
韩把头走下树桥,向山里走去,香洼山和玻璃山不同,到处充满险恶,首先是山险,进山根本没有路,脚到之处就算是路;这里经常出没大牲口,黑熊和狼,早年还有老虎,现在老虎已经绝迹。
每年都有进山挖药材的人遭熊袭击,想在亮子里镇上看见被熊瞎子舔去半张脸的人不难。
香洼山成为一座恐怖的山,也是很少有人到这里来的原因。韩把头身上有枪仗胆,也不进入林子更深,因此没什么危险。
初冬的山,到处堆积着秋天的落叶,踩上去咕哧咕哧的响,林子间回荡着他踏碎枯树叶的声音。没走出多远,他发现野兽的痕迹,跟踪上去。在几棵拥簇在一起的白桦树间形成的空地上,枯草下微微隆起小土包,野兽围绕这个小土包踩踏的新痕明显。
“狼坟!”韩把头脱口而出。
在动物界死后被埋葬的不多见,大象塚、猴塚……食肉动物很少葬埋同伴,狼几乎都是把死者分食,可谓腹葬。将死狼埋掉的事也有,但是极罕见。
韩把头绞尽脑汁思啊想啊,葬埋的是怎样一只狼,它死后没被同类分尸,而是体面地埋葬,享受如此高的待遇,可见它生前非同寻常,他无法想象出坟墓里狼的情况。
注意痕迹是猎人的习惯,每个猎手都有高超的识别痕迹的技能,追踪猎物是必做的事。韩把头蹲下身去,仔细观察,发现使他迷惑:在动物踩踏出来的痕迹里,出现人形的足印。
“这是什么动物?”韩把头犯疑。
人形足印的动物在爱音格尔荒原只有一种,人脚獾,它踩出的蹄印酷像人的脚印。酷像,还是有不像的地方,差异在脚趾,獾的脚趾外缘尖细,人的却短粗。眼前就是地道的人脚印。
狼族群中出现这么清晰的人脚印,着实让韩把头想不明白。脚印的长短,表明踩踏者年纪不很大,充其量四五岁。
“胡思乱想!”
韩把头下意识地摸下自己的脑门,不热,没什么异常。怎么往人身上想啊,人怎么会和狼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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