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鉴赏大全集-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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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丘明——《国语》

    原典名片

    《国语》

    作品特点:按顺序分国排列,记言为主记事为辅。

    作品简介: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国别史著作。全书共二十一卷,上起周穆王十二年(前990),下至智伯被灭(前453年),历时五百余年。分别记载了周朝王室和鲁、齐、晋、郑、楚、吴、越等八国之事,是各国史料的整理加工与汇编。各国“语”在全书所占比例不一,每一国记叙事迹亦各有侧重。在内容上有很强的伦理倾向,弘扬德的精神,尊崇礼的规范,认为“礼”是治国之本,且非常突出忠君思想。其政治观也比较进步,反对专制和腐败,重视民意与贤才,具有浓重的民本思想。所记历史事件与传说涉及春秋时期经济、财政、军事、兵法、外交、教育、法律、婚姻等各方面,对研究先秦时期的历史具有重要作用。

    司马迁有言:“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最早提到其作者是左丘明,其后班固、李昂等也都认同此观点,还把《国语》称为《春秋外传》或《左氏外传》。

    作品风格:《国语》以记言为主,所记多为朝聘、宴飨、讽谏、辩诘、应对之辞。这些记言文字在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方面都很缜密,又有通俗化、口语化的特点,生动活泼而富有形象性。但由于它乃多国史料汇编,其记言水平难免参差不一,风格也颇有差异。总之,由于《国语》以记言为主,虽则叙事与刻画人物有一定特色,文学成就比起《左传》来还是稍逊一筹,但也是我国优秀的历史散文著作。

    ■ 祭公谏征犬戎(选自《国语·周语上》) ■

    穆王将征犬戎,祭公谋父谏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观兵①。夫兵,戢而时动,动则威;观则玩,玩则无震②。是故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③’先王之于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④。故能保世以滋大。

    “昔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弃稷弗务⑤。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窜于戎、翟之间⑥。不敢怠业,时序其德,纂修其绪,修其训典;朝夕恪勤,守以惇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⑦。至于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恶于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于商牧⑧。是先王非务武也,勤恤民隐而除其害也⑨。

    “夫先王之制: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翟荒服⑩。甸服者祭,侯服者祀,宾服者享,要服者贡,荒服者王{11}。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先王之训也{12}。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王则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则修刑{13}。于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让不贡,告不王{14};于是乎有刑罚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讨之备,有威让之令,有文告之辞{15}。布令陈辞而又不至,则又增修于德,无勤民于远{16}。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

    “今自大毕、伯仕之终也,犬戎氏以其职来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观之兵{17}。’其无乃废先王之训,而王几顿乎{18}?吾闻夫犬戎树惇,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19}!”

    王不听,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荒服者不至。

    【注释】

    ①耀德:明德,昭显德行。观兵:示兵,炫耀兵力。

    ②戢(jí):藏聚,收藏。此句意为:炫耀武力等于戏弄,戏弄武力是没有威慑力的。

    ③櫜(gāo):即韬,收藏。懿德:美德。肆:陈列,此为施布之意。允:确实。

    ④茂:同“懋”,勉励。阜:大,在这里有丰富满足之意。器用:生产或生活上所需的器具。乡(xiàng):同“向”,此指关键所在。

    ⑤后稷:名弃,周人的始祖,是舜的农官。弃稷弗务:废弃稷的管职,不再讲究务农。

    ⑥不窋(zhù):弃的儿子。窜:逃匿。

    ⑦业:指农事。序:布,传布。纂:继续。绪:事业。奕世:累世,世世代代。载:承载,传承,继承。不忝:不辱。

    ⑧欣戴:爱戴。戎于商牧:在牧野与商军作战。

    ⑨勤恤民隐:体恤老百姓的痛苦。隐:痛苦。

    ⑩邦内:即畿内,天子都城五百里以内地区。甸服:以田赋朝贡天子。邦外:“甸服”以外五百里的地区。侯服:以诸侯之礼服事天子。侯、卫:指侯圻,卫圻,“侯服”之外五百里的地区,为中国边界,诸侯外卫。宾服:以宾客之礼服事天子。蛮、夷:指南方和北方的少数民族。要(yāo)服:立约结盟以服事天子。戎、翟:指西方和北方的少数民族。荒服:戎、翟所处之地为更远的边荒地区,故称荒服。

    {11}王:进京朝见周王。

    {12}日祭:甸服者距京都最近,要每日供应天子祭祀祖考的物品。月祀:侯服者要每月供应天子祭祀高祖、曾祖的物品。时享:宾者要每季向天子供献祭祀宴享的物品。时,指四时。岁贡:要服者要年向天子行一次供献之礼。终王:荒服者终身只要在新的周王即位进京朝见一次。

    {13}修意:申明王意去感化。修言:用道理去化。修文:用法令去教化。修名:用树立声威去感化。修德:用德行去感化。序成:指把上述修意、修言、修文、修名、修德五者依次做好。修刑:用刑法处罚。

    {14}告:用书面的文字告知。

    {15}辟:法令。让威之令:斥责的命令。文告之辞:告谕的文辞。

    {16}勤民于远:劳苦百姓到远地打仗。

    {17}大毕、伯仕:犬戎族的两个君主。终:去世。以其职来王:按照他们荒服者应守的职分来朝王。以不享征之:用“不享”的罪名征讨它。“不享”,本指宾服者不供时享,而犬戎作为“服”,是没有供时享的义务的,以“不享”征讨,属于罚不当罪。

    {18}乃:恐怕,只怕。王几顿乎:“荒服者王”的规定遭到破坏。顿:败坏。

    {19}树惇:树立敦厚的德行。帅旧德:遵循先人的道德规范。帅,遵循。守终纯固:守卫其国家一直专心致志。

    【鉴赏】

    本文是《国语》中的第一篇。周王朝到了穆王执政时期,王室的统治能力日渐衰弱,但由于国家比较安定,生产力有了一定的发展,社会经济繁荣。此时的穆王却目空一切,滋生了要“周行天下”、使其车辙马迹遍及天下的勃勃野心。于是便不顾祭公谋父的劝阻征讨犬戎,原想借此炫耀自己的神武,结果却无功而返,仅捕捉到了四条白狼、四头白鹿,却造成了“荒服者不至”的不良后果。

    文章主要记述了祭公谋父的谏词。其言以“先王耀德不观兵”为全篇主脑,分两部分加以阐释。前一部分简单说明“观则玩,玩则无震”之做法不可取,并进一步阐述了先王是如何“耀德”的。谏词的后一部分就“先王之制”作了较详尽的阐释,强调周之先王建制依靠的并非观兵,而是德治,应以“增修于德”来怀服外邦,武力只能作为后盾。最后,穆王不听劝阻一意孤行,终于落得个“荒服者不至”的结局,更加证实了祭公“耀德不观兵”观点的正确性。

    本文虽短小,但结构严谨,资料齐全,叙述详备,论证层次井然,气势充沛,很有说服力。

    ■ 召公谏厉王止谤(选自《国语·周语上》) ■

    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①!”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②。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③。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④。”召公曰:“是障之也⑤!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⑥。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⑦。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⑧。

    “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⑨。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⑩。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於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11}?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12}?”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叁年,乃流王于彘{13}。

    【注释】

    ①厉王:名胡,公元前878年至前841年在位。国人:指住在国都里的人口。谤:指责。召公:名虎,谥穆,故又称“召穆公”。时为厉王的卿士。告:禀告。民不堪命:人民忍受不了残暴的政令。

    ②得卫巫:找到卫国的一个巫者。

    ③道路以目:在道路上相遇只能用眼睛来示意,不敢讲话。

    ④弭(mǐ):止,禁止,消除。

    ⑤障:本义为防水之堤,这里用做动词,堵塞之意。

    ⑥壅:堵塞。如之:像这样。

    ⑦为川者:治水的人。决:疏浚。宣:开导。

    ⑧听政:处理政事。公卿:即三公九卿。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少师、少傅、少保、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为九卿。列士:又称“元士”,即上士。瞽:盲乐师,古代乐师都以盲人充任。史:史官。书:指史籍。师:少师。箴:一种规谏的韵文。瞍(sǒu):没有眸子的盲人。赋:带有一定音节腔调的诵读。矇(méng):有眸子而失明的人。百工:百官。庶人:一般老百姓。近臣:国王身边的臣子。规:规劝。亲戚:指与国王同宗的大臣。补察:弥补国君的过失,监察国君的行为。教诲:用歌曲、史籍对王进行教诲。耆(qí)、艾:六十岁者称“耆”,五十岁者称“艾”。修之:把各种规谏的意见加以整理。斟酌:考虑取舍。悖(bèi):违背。

    ⑨原隰(xì):高爽平坦的原野和低下潮湿的土地。衍沃:低下平坦而水源充分的土地。

    ⑩宣言:发表言论。善败于是乎兴:政事的好坏都从这里反映出来。阜:增多。

    {11}成而行之:思虑成熟就会自然流露出来。

    {12}与:赞成。

    {13}流:放逐。彘(zhì):在今山西霍县境内。

    【鉴赏】

    西周后期,饱受周厉王残暴统治的百姓们怨声载道,周厉王就用肆意杀戮的方式压制国人的批评,使得百姓们敢怒而不敢言,只能“道路以目”。召公看到了潜在的危险,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规劝厉王要广开言路、体察民情、改进统治,来缓和人民的反抗。但厉王一意孤行,继续倒行逆施,最后落到被国人流放到彘地的下场。

    本文简要记叙了这一事件,并着重记载了召公劝谏周厉王的谏词。此篇谏词的主要特点是善于设喻。先以治水为喻,说明“防民之口”的危害性;后又以“土”和“原隰”为喻,说明“宣之于口”、广开言路的好处。无论是正喻反喻,都能言精意警,发人深思。且比喻与正题有机结合,夹和成文,笔意纵横。

    此外,本文叙事也极为简练。由王“虐”而引起民“谤”,由民“谤”而激起王“怒”,由王“怒”而实行“弭谤”,“弭谤”而使王“喜”,王“喜”而终被流放……往往只用一字或数字作交代,写来极为简括而因由分明,厉王的凶暴和愚顽也借此被刻画得十分鲜明。

    文章语言简洁,逻辑严密,比喻形象生动,无论从思想内容上还是艺术技巧上看,都堪称经典之作。

    ■ 妙评

    召公所谏,语语格言,细看当分四段:第一段言止谤有害;第二段言听政全赖民言斟酌而行;第三段言民之有言实人君之利;第四段言民之言非孟浪而出,皆几经裁度,不但不可壅,实不能壅者。回抱防川之意,融成一片,警健绝伦。世人不察立言层节,辄把此等妙文一气读却,良可惜也。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二

    谏词只“天子听政”一段在道理上讲,其余都是在利害上讲,而正意又每与喻意夹写,笔法新警异常。至前后叙次处描写王与国人,以及起伏照应之法,更极精细,最是《国语》遒炼文字。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

    喻隽矣,又变化;议核矣,又疏宕。汉文帝除诽谤妖言诏,庶几可以媲美。

    ——清·高嵣《国语钞》卷上引俞桐川评

    中间正说求言,简而赅。前后喻言止谤,婉而劲。其章法两两照应,尤有罗浮二山,风雨离合之致。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三

    ■ 襄王不许请隧(选自《国语·周语中》) ■

    晋文公既定襄王于郏,王劳之以地,辞,请隧焉①。王弗许,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②。其馀,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宁宇,以顺及天地,无逢其灾害③。先王岂有赖焉?内官不过九御,外官不过九品,足以供给神祇而已,岂敢厌纵其耳目心腹,以乱百度④?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临长百姓而轻重布之,王何异之有⑤?

    “今天降祸灾于周室,余一人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赏私德,其叔父实应且憎,以非余一人,余一人岂敢有爱也⑥?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⑦’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创制天下,自显庸也,而缩取备物,以镇抚百姓,余一人其流辟于裔土,何辞之有与⑧?若犹是姬姓也,尚将列为公侯,以复先王之职,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茂昭明德,物将自至,余何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以忝天下,其若先王与百姓何⑨?何政令之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⑩?”

    文公遂不敢请,受地而还。

    【注释】

    ①晋文公:即公子重耳。襄王:周惠王之子,名郑,公元前651年至前619年在位。郏(jiá):周的王都,在今河南省洛阳市。据《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襄王不听大臣富辰的劝告纳狄女为后,不料狄女与王的异母弟王子带私通。于是王废狄女。狄人攻周,襄王被迫出居于汜(fàn)。第二年,晋文公攻狄,纳王于郏,杀王子带。襄王于是以阳樊、温、原、攒茅四邑之地酬谢文公。劳(lào):酬报。隧:地道,这里指墓道。此指天子的葬礼,古代天子死后埋葬,要在墓旁掘一斜的墓道,通过墓道把棺材送进墓穴,此种礼节称为“隧”。这里晋文公请求襄王允许在自己死后也以这种天子的葬礼埋葬。

    ②兆民:万民。不庭:指不来朝贡称臣。不虞:指意外的事变。

    ③宁宇:安居之所。

    ④内官:宫中的女官。九御:即九嫔。神:天神。祗(qí):地神。

    ⑤服物:指吃穿用的物品。采章:仪节。

    ⑥天降祸灾于周室:指王子带作乱引狄攻周之变。周室,周王室。一人:古代天子对自己的谦称。守府:保住先王的府藏。不佞:不才,这是对自己的谦称。叔父:天子对同姓诸侯之称,此指晋文公。班:分。大物:指隧葬这种大礼。私德:私人的恩惠。

    ⑦改玉改行:谓改换了身上的佩玉,必然随着要改变步行的节奏。古人身上的佩玉是用来调节人们步行节奏的,君臣步行的节奏不同,所以佩玉有所不同。喻君臣尊卑不同,文公不应有隧葬。

    ⑧光裕:推广扩大。更姓改物:易姓、改正朔、易服色。指改朝换代,改变姬姓的周王朝为他姓王朝。庸:功劳。缩取:收取。备物:指上面所说的“死生之服物采章”。流辟:流放杀戮。裔土:边远的地方。

    ⑨茂昭明德:勉力显示光明的德行。茂,同“懋”。私劳:私人恩惠。大章:指服物采章的规定。忝:辱,有愧于。

    ⑩余安能知之: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鉴赏】

    春秋之世,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地位名存实亡,已然失去了对诸侯的控制能力,各大诸侯国皆有觊觎周室的野心。但更有些大国诸侯为了争夺霸权,还需时不时地打起“尊周”的旗帜,“挟天子以令诸侯”,齐桓公的“尊王攘夷”是这样,晋文公平王子带之乱、定襄王于郏也是如此。本文即记叙了晋文公趁自己有大功于襄王之机,不受襄王“劳之以地”的封赏,却向襄王请求日后使用天子葬礼的事,但遭到了襄王的拒绝。

    文章重点展现了襄王的婉转拒绝之词。可分为四层:第一层从周先王分封建制说起,述说当初封建诸侯之时,周天子除了“规方千里”作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备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以外,并未替自己谋什么私利。唯一不同的也只是“服物采章”与诸侯有所区别,而这也不过是为了显示其作为天子君临天下的特殊身份,以体现与诸侯百官的上下尊卑之分。言外之意,即表示属于天子所专有的“服物采章”如隧葬之礼是不可随便予人的。

    第二层是说晋文公于己虽有勤王之功,但也不能将“先王的大物”用来报私德,真这样做了的话晋文公自身也会“憎”此“赏”的,进一步作了婉拒。

    第三层则转而引用先民“改玉改行”之说告诉对方,如果坚持要用隧葬这种大礼,只有更姓改物,那么自己就是“流辟裔土”也在所不辞;但若还是列为诸侯,那么隧葬这种大礼是不可更改的,其不许的口气进而转硬。最后表示自己决不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以致对不起天下、祖宗和百姓;晋文公如果非要在自己的境域内僭用这种天子之礼,自可实行无须请求,自己也无法强加干预。

    襄王言辞尽管非常婉转,但不许之意却十分坚决。只因晋文“请隧”,实际上是要假周天子之器来抬高自己,取得异于一般诸侯的特殊政治地位,而这将打破周天子与诸侯的尊卑之分,影响其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威权,由此周襄王才利用周天子名义上的权威,用含蓄婉转的言辞阐明事理,暗中斥责晋文公的狂妄请求,从而使他不敢再提出这一非分之请。

    细品襄王的回答,从头至尾都贯穿着“不许”之意,却无一字直言“不许”,而只是一再婉转申诉其“不可许”之故。以君答臣,对臣下非分之请却不能直斥之以僭越与非礼,未尝不反映出作为衰周之世的天子襄王地位的岌岌可危。但是像“改玉改行”之说,“流辟裔土”之词,“不敢以私劳变前章”之语,还是展现出了些许压其骄亢僭越之气的毅然决然之态的,也表达了其“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不拿原则作交易的坚定立场。且妙在皆以逆笔插入,步步紧扣,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意严而深,词婉而劲。玩其辞气,若优游而实峻烈,闻之让人叹服感慨不已。

    ■ 妙评

    其理甚直,其辞甚曲,其态甚婉,其旨甚微。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三

    通篇只是不为天子,不得用隧意。却妙在俱用逆笔振入,无一笔实写不许,而不许之意,一步紧一步。自是使重耳神色俱沮。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三

    一意相生,词婉义严,反复折辩,情理俱不能容,晋文复从何处置喙?然亦曲尽衰世君臣意态矣。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

    以议论为词命,一顿一跌,亦婉亦严,或生或杀,有纵有擒,具夺境夺人手段。内传只数语,此则引而伸之。彼约而能该,此烦而不厌,可悟行文脱化伸缩之法。

    ——清·高塘《国语钞》卷上

    ■ 单子知陈必亡(选自《国语·周语中》) ■

    定王使单襄公聘于宋,遂假道于陈,以聘于楚①。火朝觌矣,道茀不可行也,候不在疆,司空不视涂,泽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积,场功未毕,道无列树,垦田若蓺,膳宰不致饩,司里不授馆,国无寄寓,县无旅舍,民将筑台于夏氏②。及陈,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南冠以如夏氏,留宾弗见③。

    单子归,告王曰:“陈侯不有大咎,国必亡④。”王曰:“何故?”对曰:“夫辰角见而雨毕,天根见而水涸,本见而草木节解,驷见而陨霜,火见而清风戒寒⑤。故先王之教曰:‘雨毕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节解而备藏,陨霜而冬裘具,清风至而修城郭宫室⑥。’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时儆曰:‘收而场功,偫而畚挶,营室之中,土功其始。火之初见,期于司里。⑦’此先王之所以不用财贿,而广施德于天下者也⑧。今陈国火朝觌矣,而道路若塞,野场若弃,泽不陂障,川无舟梁,是废先王之教也⑨。

    “周制有之曰:‘列树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国有郊牧,疆有寓望,薮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灾也⑩。其馀无非谷土,民无悬耜,野无奥草,不夺农时,不蔑民功{11}。有优无匮,有逸无罢;国有班事,县有序民{12}。’今陈国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间,功成而不收,民罢于逸乐,是弃先王之法制也。

    “周之《秩官》有之曰:‘敌国宾至,关尹以告,行理以节逆之,候人为导,卿出效劳,门尹除门,宗祝执祀,司里授馆,司徒具徒,司空视涂,司寇诘奸,虞人入材,甸人积薪,火师监燎,水师监濯,膳宰致饔,廪人献饩,司马陈刍,工人展车,百官各以物至,宾入如归{13}。是故小大莫不怀爱。其贵国之宾至,则以班加一等,益虔{14}。至于王使,则皆官正莅事,上卿监之{15}。若王巡守,则君亲监之。’今虽朝也不才,有分族于周,承王命以为过宾于陈,而司事莫至,是蔑先王之官也。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赏善而罚淫,故凡我造国,无从匪彝,无即慆淫,各守尔典,以承天休。{16}’今陈侯不念胤续之常,弃其伉俪妃嫔,而帅其卿佐以淫于夏氏,不亦渎姓矣乎{17}?陈,我大姬之后也,弃衮冕而南冠以出,不亦简彝乎{18}?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昔先王之教,茂帅其德也,犹恐陨越;若废其教而弃其制,蔑其官而犯其令,将何以守国{19}?居大国之间而无此四者,其能久乎{20}?”

    六年,单子如楚。八年,陈侯杀于夏氏。九年,楚子入陈。

    【注释】

    ①单(shàn)子:指单襄公,名朝,周定王的卿土。

    ②火朝觌(dí):火,即心星。觌,见。夏历十月心星便开始在早上出现于天空。道茀(fú):道路被枯烂的野草阻塞。候:即候人,专司在边境上迎送宾客的官员。司空:掌管土木、水利工程的官。视涂:巡视道路。陂:堤岸。庾:露。场功:指收割庄稼等农活。列树:种植在道旁用以作为道路标志的成行树木。蓺(yì):茅草芽。饩(xì):活的牲畜。司里:即里宰,掌管宾馆的官。不授馆:不安排供客人起居休息的馆舍。寄寓:旅馆。夏氏:指陈大夫夏征舒。

    ③南冠:即南方楚国的帽子,这里用作动词,意为戴着楚人的帽子。此句指陈灵公君臣三人到夏征舒家与其母淫乱。

    ④咎:灾祸。

    ⑤辰角:即角宿,二十八宿之一,于夏历九月初寒露节的早晨出现在东方的天空。天、根、驷、火:皆为二十八宿中的星名,诸星宿随着节气的变化而依次在拂晓的天空东方显现。戒寒:告诫人们准备御寒。

    ⑥除道:整修道路。成粱:架设桥梁。备藏:预备收藏谷物。冬裘具:冬天的衣服都置办齐全。

    ⑦儆(jǐng):告诫。偫(zhì):准备,备办。畚挶(jú):盛土和抬土的工具。营室:星名,又名室星,农历十月的黄昏出现于南方的正中。土功:土木建筑工程。期:会。

    ⑧财贿:浪费财物。

    ⑨塞:隔绝。野场若弃:田野和场地上的庄稼就像被抛弃一样,无人过问。泽不陂障:沼泽和水塘都不修堤坝。

    ⑩表:标记。鄙食:古时每隔十里设一庐舍,备有饮食,以接待往来的客人。郊牧:据《尔雅》:“国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指都城外能放牧的地方。寓:指客舍。望:候望,接待。薮:水浅草茂的沼泽地。圃:茂盛。囿(yòu):蓄养禽兽、种植树木的园林。

    {11}耜(sì):一种起土的农具。奥草:深草。蔑:无视,废掉。

    {12}优:富裕。匮:不足。罢(pí):通“疲”,劳累。国有班事:国都里各行各业都井然有序。县有序民:指四郊百姓服役和休息很有秩序。

    {13}周之《秩官》:《周官》的篇名,今《周礼》无此篇。敌国:地位对等的国家。行理:官名,行人(主管外交事务)的助手。节:符节,古时使者的信物。郊劳:据《周礼·聘礼》:“宾至于近郊,使卿朝服,用束帛劳之。”宗:宗伯,掌管祭祀典礼的官员。祝:太祝,掌管祝辞祈祷之事的官员。授馆:安排宾客馆舍。具徒:提供服役的人员。司寇:掌刑狱纠察的官员。诘奸:查问奸盗。虞人:管理山泽的官员。甸人:管理薪蒸之事的官员。燎:庭中照明的火炬。监濯:察看器具是否洗涤干净。饔(yōng):熟食。刍:喂马的干草料。展车:检查客人的车子,有损坏者要修好。各以物至:各自拿出自己所掌管的物资来。

    {14}班:位次。加一等:尊一级。

    {15}王使:周天子的使者。莅事:亲自到场执行任务。上卿:国家最高官员。

    {16}造:建设。无从匪彝:不要跟着做那些不合伦常的事。彝,常法。慆淫:傲慢放纵。典:法制。休:吉庆。

    {17}胤续:续嗣、后代。常:纲常,指当时的伦理道德。伉俪:配偶。渎姓:污辱妫姓。因陈灵公与夏征舒均姓妫,夏征舒之父夏御叔为灵公之叔祖父,而灵公淫于夏御叔之妻,实为乱伦,故说是渎姓。

    {18}简彝:怠慢法度。

    {19}帅,同“率”,遵循。陨越:坠落,即遭覆灭。

    {20}此四者:指上文所说的先王的教诲、法规、官制、训令。

    【鉴赏】

    单襄公作为周天子的使者路过陈国,亲睹了陈国的混乱局面和腐败现象,从而预言“陈侯不有大咎,国必亡”。并从以下几个方面对这一结论进行了证明:一是不修内政,原野荒芜,“废先王之教”;二是农业生产遭到破坏,“弃先王之法制”;三是不务外交,轻视礼节,怠慢王臣,“蔑先王之官”;四是君臣荒淫,避礼就邪,“犯先王之令”。四个方面娓娓道来,有条不紊,内容充实,中心突出,颇具说服力。

    本文叙述与议论紧密结合,议论乃从叙事中自然推断而出,中间夹叙夹议。因而文章虽然较长,但显得井井有条。开头一段叙述单襄公在陈国之所见,并据此推断陈国必定灭亡。中间部分一一展开,从陈侯违背农事季节、不注重生产建设、不执行与他国之间的交往原则与礼节、荒淫逸乐四个方面对其理由进行阐述,引经据典,条分缕析,错综变化,细致淋漓,最后得出“岂能久乎”的结论,文末还不忘附以史实来证明其所言不诬。先叙所见,后议所叙,这是本文一大特色。此外,全篇句式或严整,或参差,显得错落有致,典雅而多姿。

    ■ 妙评

    议论全从叙事生出,犹是文家常法。叙事挨次顺写,一片浑成。议论依类推断,条分缕析。已自变化无端,况其叙事议论,又皆句调屡换,或对或不对,更觉参差处亦严整,严整处亦参差。至前以叙事为起伏,中以四段为照应,后以总束为收煞,章法复极紧密。锤炼之功,孰能逾此?后生家手笔平衍涣散者当熟玩之。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

    ■ 展禽论祀爰居(选自《国语·鲁语上》) ■

    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二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①。展禽曰:“越哉,臧孙之为政也②!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③。故慎制祀以为国典。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④。非是族也,不在祀典⑤。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植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⑥。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⑦。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⑧。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鲧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契为司徒而民辑,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⑨。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⑩。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杼,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太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11}。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12};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民质也{13};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今海鸟至,己不知而祀之,以为国典,难以为仁且知矣。夫仁者讲功,而知者处物{14}。无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问,非知也。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恒知而避其灾也{15}。”

    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文仲闻柳下季之言,曰:“信吾过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16}。”使书以为三策{17}。

    【注释】

    ①展禽:即柳下惠,名获,鲁国的大夫。爰居:海鸟名,栖于海岛。臧文仲:名辰,鲁国的执政大夫。

    ②越:越礼。

    ③大节:大礼。古人把祭祀和打仗看成国家的两件大事。政之所成也:意为礼制是政治取得成功的关键。

    ④法施于民:创制的法规有恩惠于民众。以死勤事:为国事勤劳而死。以劳定国:为安定国家而有劳绩。捍大患:阻止大祸患。

    ⑤族:类。不在祀典:不在祭祀法典之列。

    ⑥烈山氏:神农帝号,传说他生于烈山的石穴,因以称之。柱:烈山氏的后世子孙,因善于种植五谷和蔬果,因而做了农官。弃:周人的始祖,善于种植。

    ⑦共(gōng)工氏:传说中的部落首领,因任水官,故以共工氏称之。伯(bà):通“霸”。九有:九域,即九州之地。后土:共工氏的后世子孙,名句龙,曾辅助黄帝做土官,后世祀他为土神。

    ⑧黄帝:传说中中原各族的共同祖先,又称轩辕氏、有熊氏。成命百物:定百物的名称。命,同“名”。明民:使百姓明白事理。共(gōng)财:供给国家的财用。颛顼(zhuān xū):传为古代帝王,黄帝之孙,号高阳氏。能修之:能继续完成黄帝的事业。

    ⑨帝喾(kù):传为黄帝之曾孙,尧之父,号高辛氏,能通天文历法。三辰:指日、月、星。尧:传为帝喾之子,号陶唐氏。单:尽。均:平。仪:善。舜:即虞舜,姓姚,名重华,又称有虞氏,传为颛顼六世孙,继尧即位。野死:指他因征有苗而死于苍梧之野。鲧(gǔn):传为颛顼之后,禹之父。殛(jí):诛。契:传为帝喾之子,助禹治水有功封于商,为商始祖。司徒:掌教化之官。民辑:人民融洽相处。冥:契六世孙,夏时任水官。勤其官:辛勤地尽其职守。水死:死于水。汤:即成汤,契十四世孙。除其邪:指推翻夏桀,成为商开国君主。稷:即周人的始祖弃。文王:弃的裔孙,姓姬名昌。以文昭:以文德而著称。武王:文王之子,名发。秽:指残暴无道的纣王。

    ⑩有虞氏:指舜的后代。禘:古代天子祭祀祖先的大祭典。祖:指祭祀开国之祖的祭祀。郊:古时在郊外祭天,也配祭祖先。宗:指祭祀宗族长。夏后氏:指禹的后代。夏后氏亦为黄帝、颛顼之后,故亦以禘礼祭黄帝、祖礼祭颛顼,而以郊礼祭鲧、宗礼祭禹。

    {11}幕:相传为舜的后代。帅:同“率”,遵循。报:报答恩德的祭礼。杼:相传为禹的七世孙,即少康之子季杼。上甲微:相传为契的八世孙,汤的祖先。高圉(yǔ):后稷的十世孙。太王:高圉之曾孙,即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

    {12}功烈:功绩。

    {13}质:信,信任。

    {14}讲功:讲求功德。处物:正确地对待事物、规律。

    {15}恒:常常,经常。

    {16}信吾过也:这的的确确是我的过错啊。法:作动词,“以为法规”之意。

    {17}使书以为三策:命人把展禽的话用三枝简策分别记录下来。

    【鉴赏】

    本文记述的是有一只叫“爰居”的海鸟停留在鲁国东门之外不肯离去,执政大臣臧文仲慌忙让百姓祭祀它。对此展禽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祭祀海鸟“爰居”是“无故加典”,是不合礼法的行为。为此,他首先提出了祭祀的原则:“法施于民”“以死勤事”“以劳定国”“能御大灾”“能捍大患”,符合这五个条件之一才能进行祭祀。其次列举了历代圣贤的业绩以及对他们的祭祀情况,进而阐明了被祭祀的只能是“有功烈于民”的、与百姓生计安宁密切相关的人或物。文章结尾对“爰居”的出现作了科学解释,认为这是海洋灾难发生的先兆,并以事后的发展证明了其论断的正确性,肯定了展禽的卓越见识。由此更加证明了祭祀“爰居”是违背立祀的根本原则的,也是没有必要的。

    祭祀鬼神本是古人宗教迷信的产物,殷周时期,统治者把它作为“国之大事”纳入国家的制度,严格规定和选择所祭祀的鬼神以及祭祀的等级、程度、礼节等,并排斥那些不合祭祀原则、礼法的行为。文章通过一件小冲突反映了后人对历史人物的敬仰以及对自然现象的崇拜,同时也反映了春秋时期人们对待祭祀、鬼神的观念已有了某种程度的变化,这些皆具有一定的历史进步性。

    ■ 里革断罟匡君(选自《国语·鲁语上》)■

    宣公夏滥于泗渊,里革断其罟而弃之①,曰:“古者大寒降,土蛰发,水虞于是乎讲罛罶,取名鱼,登川禽,而尝之寝庙,行诸国人,助宣气也②。鸟兽孕,水虫成,兽虞于是乎禁罝罗,矠鱼鳖,以为夏槁,助生阜也③。鸟兽成,水虫孕,水虞于是乎禁罜□,设穽鄂,以实庙庖,畜功用也④。且夫山不槎蘖,泽不伐夭,鱼禁鲲鲕,兽长麑□,鸟翼□卵,虫舍蚳蝝,蕃庶物也,古之训也⑤。今鱼方别孕,不教鱼长,又行网罟,贪无艺也⑥。”

    公闻之曰:“吾过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为我得法⑦。使有司藏之,使吾无忘谂⑧。”师存侍,曰:“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

    【注释】

    ①滥:沉浸,指把渔网沉放在水里以捕鱼。泗:泗水,流经鲁国都城曲阜。罟(gǔ):网。

    ②大寒降:大寒以后。土蛰发:冬眠在土中的虫类苏醒过来,钻出地面。水虞:掌管川泽的官员。讲:司。罛罶(gū liǔ):大鱼网和捕鱼的竹篓。名鱼:大鱼。登:读“得”,齐人方言,求得、搜求之意。川禽:指鱼鳖等水中动物。尝:秋祭的名称。据《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农历七月),五谷成熟,天子尝新,要先在宗庙供祭祖先。寝庙:古代宗庙有前殿和后殿,前殿称“庙”,为供祭祖先之所;后殿称“寝”,为藏祖先衣冠之所。

    ③鸟兽孕,水虫成:指春季鸟兽怀孕生卵,水里的生物成长的时候。兽虞:掌管捕猎鸟兽禁令的官员。罝(jū):捕兽的网。矠(cuò):刺取。槁:指鱼干。阜:生长。

    ④罜□(zhǔ lù):小鱼网。穽(jǐng):陷阱。鄂:柞格,以柞木做成的捕兽机具。以实庙庖:用来充实宗庙的祭品和厨房的食品。畜:储备。

    ⑤槎(chá):砍伐。蘖(bò):被砍伐过的树木生出的嫩枝条。夭;指还没有成长起来的草木。鲲鲕(kūn ér):小鱼苗。麑(mí):幼鹿。□(yǎo):幼麋。翼:作动词,用翅膀遮护。□(kòu):尚待哺食的雏鸟。舍:同“拾”。蚳(chí):蚁卵。蝝(yuán):未生翅的蝗子。蕃:繁殖。庶:众。

    ⑥鱼方别孕:谓雌鱼刚刚受孕而与雄鱼分开。艺:准则,这里引申为“限度”。

    ⑦是良罟也:意为一张有良好教育意义的网啊。

    ⑧有司:指官吏,因古代设官分职,各有专司,故称官吏为“有司”。谂(shěn):规谏。

    【鉴赏】

    古往今来,为人臣子的为匡救君主过失,敢于冒犯君威直言劝谏者不乏其人,但像里革那样,对宣公夏滥泗渊的做法,直接采取“断罟”的行动针锋相对地加以否定的,却不多见。所幸的是他不但未遭到宣公的任何责难或处分,反而还受到了褒扬。这实在得归功于里革借古讽今来巧妙开导宣公的一番谏词。

    这篇谏词的主要内容就是详细介绍了古人对捕鱼猎兽原则的规定,强调不管是捕捞还是狩猎都应取之有时,用之有度。或取或蓄,必须有利于“助宣气”“助生阜”“蓄功用”“蕃庶物”,因此要避开鸟兽、水禽的孕娠成长期,严格遵守相关原则,使它们能够生生不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所谓的托言古训,其实是直接指出宣公夏滥之非时,是贪得无厌的行为。古今鲜明的对比以及显而易见的道理,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使宣公听后深受启发,立刻觉醒认错,诚恳地接受了里革的意见。而良臣匡君,贤主纳谏,也被传为一段佳话。

    值得注意的是,里革所论的“古之训”,比起后来孟子所讲的“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更显得完备而具体。里革可谓是我国那些最早注意到保护生态环境、维护生态平衡的学者和政治家们的典型代表了,直到今天这些主张还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古人对保护自然资源的重视,以及那一整套传袭下来的规则,既反映了中国古代文明的一个光辉侧面,更值得今人借鉴。

    此外,本篇的结尾也颇为巧妙,当写到宣公听了里革的话后,令人将断罟收藏起来作为鉴戒时,却冒出一个师存来锦上添花:“藏罟不如置里革于侧之不忘也。”如此一下子就把主题升华到了纳谏不如用贤上来,不能不说这是本文的另一大亮点。

    而且本文叙次井然,有宾有主,行文整饬中杂参差,极具错综变化之妙。又善用意外之笔,如开头写里革断罟,陡然惊人;当写到宣公诚恳纳谏时,又变惊为喜,颇带戏剧性。

    ■ 妙评

    沉毅而有扶疏之意,板正而有圆滑之能。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三

    镕周官月令之义,而出以精炼,铸局、造句、下字,一笔不苟。柳子厚揣摩数十年,方成得一家文集。

    ——清·高塘《国语钞》卷上引俞桐川评

    引古写得宾主杂然,只用一今字打转,何等圆净!断罟藏罟,涉想俱妙;师存一语,竿头更进,尤婉而多风。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三引曹德培评

    ■ 敬姜论劳逸(选自《国语·鲁语下》) ■

    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其母方绩①。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犹绩,惧干季孙之怒也,其以歜为不能事主乎②!”

    其母叹曰:“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邪③?居,吾语女④。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⑤。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⑥。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是故天子大采朝日,与三公九卿祖识地德⑦;日中考政,与百官之政事,师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⑧;少采夕月,与太史、司载纠虔天刑⑨;日入监九御,使洁奉禘、郊之粢盛,而后即安⑩。诸侯朝修天子之业命,昼考其国职,夕省其典刑,夜儆百工,使无慆淫,而后即安{11}。卿大夫朝考其职,昼讲其庶政,夕序其业,夜庀其家事,而后即安{12}。士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13}。自庶人以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

    “王后亲织玄紞,公侯之夫人加之以纮、綖,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14}。社而赋事,烝而献功,男女效绩,愆则有辟,古之制也{15}。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

    “今我寡也,尔又在下位,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无废先人{16}。’尔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余惧穆伯之绝嗣也{17}!”

    仲尼闻之曰:“弟子志之,季氏之妇不淫矣{18}。”

    【注释】

    ①敬姜:公父穆伯的妻子,其子公父(fǔ)文伯担任鲁国大夫。朝其母:拜见他的母亲敬姜。古代臣子拜见君主、儿子拜见父母都称朝。绩:绩麻。

    ②歜(chù):文伯自称其名。主:主母,古代贵族家庭女主人之称。干:惹怒。季孙:指季康子,时为鲁国正卿。

    ③僮子:本指未成年的男子,此指不明事理的糊涂人。备官:居官,充任官职。未之闻:没听说过做官的道理。

    ④居:坐下。

    ⑤处民:对待百姓。王(wàng):统治。

    ⑥思:指思俭约。淫:放纵,放荡。

    ⑦大采:五彩的衮服。朝日:祭祀日神。古代天子在每年春分之日要举行朝日之礼。祖识:熟悉了解。地德:指土地的性能。

    ⑧日中考政:白天考察朝政和各部官员的工作。师尹:大夫官,在卿士之下。旅:众士。牧:州牧。相:国相。宣序民事:部署民事。

    ⑨少采:三采的衮服。夕月:帝王在秋分之夜祭祀月神。太史:专司记事与兼管天文历法的官。司载:掌管天文历法的官,观察记载日月星辰的变化。纠:恭。虔:敬。天刑:上天的赏罚。

    ⑩粢盛(zī chéng):置于祭器之内的供祭用的谷物。安:指就寝。

    {11}修天子之业命:研究天子所交付的职责、颁发的政令。省(xǐng):检查。典刑:常法,法规。儆(jǐng):告诫。慆(tāo)淫:怠惰放纵。

    {12}庶政:日常的政务。序其业:安排业务。庀(pǐ):治理。

    {13}计过:反省有无过错。无憾:谓无悔恨的事。

    {14}内子:卿大夫的嫡妻。大带:祭服用的腰带。命妇:有封号的妇女,古称大夫之妻为“命妇”。列士:指天子的上士。周代的士分为元士、中士、下士三等,元士,即天子的上士。庶士:即下士。衣其夫:给丈夫做衣服。

    {15}社:指春分时举行的社祭。赋事:布置农桑之事。熏:冬祭。献功:献上劳动成果,如谷物布帛等。效绩:奉献成果。愆(qiān):过失。辟:罪。

    {16}冀:希望。修:儆,告诫。无废先人:谓不要废弃祖先的功业。

    {17}承:担任。绝嗣:断绝祭祀,即没有后嗣。

    {18}不淫:不越礼法。

    【鉴赏】

    古人教育子弟,大都偏在戒其防逸,本篇记述敬姜教子,虽也在教其防逸,却将劳、逸对举,重点在教其知劳和以劳防逸方面。“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她以此为根本来强调“劳”的重要性,认为这是作为鲁国大夫的儿子必须懂得的道理,如此才能知道如何防逸向善,才可更好地主持国政、为民做事。

    敬姜分析劳逸之利弊,直发前人之所未发。这番议论一开始就是针对其子公父文伯埋怨自己“以歜之家,而主犹绩”而来的。在公父文伯看来,这样未免不合贵族的身份;而在母亲看来,这恰恰暴露了儿子轻视劳动、不懂得劳动的重要性的危险观念。于是她首先是向儿子发出警告:“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邪?”指出他存此想法就是不懂得古代圣王“处民”之道,凭此来为官任事,鲁国非要亡在他们手里不可。语重心长,感慨良深。

    接着敬姜进一步以古人之制、先王之训来教育儿子,使公父文伯懂得劳动是从天子以至庶人都应尽的职分,谁也不该“淫心舍力”自求安逸。为此,她以“劳”字为主线,介绍了上至天子诸侯、下至士庶百姓,上至王后夫人、下至内子士妻,无一人不劳,无一时不劳,说明他们虽然有着劳心与劳力的不同,但在“男女效绩”上彼此都是一样的,劳动是每一个人应尽的职责,谁也不例外。这既是告诉儿子应该劳于任事,也是对儿子埋怨自己不该绩麻的一个回答。

    最后她慨叹儿子不懂得为人母的心思,自己既“寡”,儿子“又”处在下位,此种境况之下,即使是“朝夕不暇”都唯恐“忘先人之业”,没想到儿子还埋怨自己“胡不自安”!并再次警告儿子,要是带着这种只求安逸的思想去为官任事,只怕连穆伯之祀都要断送在他手里,表现了她对儿子不懂得劳动的重要性怀着深重的忧虑。

    文章写出了这位贤良的母亲不但自己具有勤劳的美德,而且还重视以身教、言教来规劝、影响儿子。她将劳、逸对举,剖析利害,强调劳动可使人向善,认为劳动是每一个人应尽的职分,重在说理举事,而非一味训斥说教,体现出了一个贵族妇女所具有的文化修养,生动形象地塑造了一位远在两千多年前的勤劳朴素、严于教子的良母形象,在她身上反映了我国人民爱劳动的优良传统美德,至今仍有现实的教育意义!

    全文开局宏大,结构紧凑;以小寓大,说理透彻;用语精当,铸词典雅,可谓极文章之美备。

    ■ 妙评

    极参差,极严整,极径直,极曲折。读其参差,须学其严整;读其径直,须学其曲折。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三

    他日敬姜语康子曰:“君子能劳,后世有继。”足概此篇之旨。解方绩,正是训具官也。读此二条,如身亲禀训于严明大家之侧,心神肃然。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十

    “劳”字是正面,“淫”字是反面。自男而女为经,自上而下为纬,衬托精湛,组织工整,典丽温润,博大细密,古穆谨严,无一美之不备。“劳”字为一篇之骨,劳则思善,淫则忘善。“思”字、“忘”字,皆有名理,可谓见道之言。此当与《无逸》《豳风》诸篇同读。

    ——清·高嵣《国语钞》卷上

    ■ 叔向贺贫(选自《国语·晋语八》) ■

    叔向见韩宣子,宣子忧贫,叔向贺之。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无以从二三子,吾是以忧①。子贺我何故?”

    对曰:“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其宫不备其宗器,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②。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以免于难③。及桓子骄泰奢侈,贪欲无艺,略则行志,假货居贿,宜及于难,而赖武之德以没其身④。及怀子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桓之罪,以亡于楚⑤。

    “夫郤昭子,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于国⑥。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⑦。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莫之哀也,惟无德也⑧!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⑨。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

    宣子拜稽首焉,曰:“起也将亡,赖子存之。非起也敢专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⑩!”

    【注释】

    ①宣子:名起,晋国的正卿。实:指财富。

    ②栾武子:即栾书,晋国的上卿。一卒之田:古代上大夫的俸禄。一卒为一百人,一卒之田为一百顷。栾书为晋上卿,按规定有一旅之田(即五百顷)。宗器:宗庙祭祀所用的礼器。宪则:法制。越:发闻,传播。

    ③行刑:实行国家的法律。疚:病。以免于难:指栾书曾杀晋厉公,立晋悼公。因其行为公正,有德于人,未受到“弑君”的责难。

    ④桓子:即栾黡(yǎn),栾书之子。骄泰:骄傲放纵。无艺:无极,无厌。略则:干犯法纪。行志:任性而为。假贷:放债。居贿:囤积货财。宜及于难:本该遭到祸患。

    ⑤怀子:即栾盈,栾黡之子。以亡于楚:指栾盈因遭阳华之谮,说他的祖父栾书曾杀晋厉公,因而逃亡楚国。

    ⑥郤昭子:名至,晋国的正卿。半公室:指财富占诸侯家族的一半。半三军:指晋国上、中、下三军中的将佐,郤家的人占半数。泰:奢泰骄恣。

    ⑦其身尸于朝:指公元前574年,晋厉公杀三郤(郤锜、郤犨、郤至),皆陈尸于朝。绛(jiàng):晋故都,在今山西翼城县东南。

    ⑧八郤五大夫、三卿:指郤氏八人中郤文、郤豹、郤芮、郤谷、郤溱五人为晋大夫,郤锜、郤犨、郤至三人为晋卿。莫之哀也:没有人哀怜他们。

    ⑨能其德:谓能修栾武子的德行。

    ⑩专承:单独承受。吾子:对人亲密的称呼。

    【鉴赏】

    本文选自《国语·晋语》。公元前541年,韩宣子被任命为晋国正卿,他忧虑自己有名无实,钱财不足,不能和其他卿大夫相提并论。叔向却为此向他道贺。世间贺人之富贵者比比皆是,贺人之贫者则颇为少见,叔向向韩宣子贺贫,可谓绝无仅有之例。

    向人贺贫,本就出人意外,而要写这出人意外之事,也当有出人意外之笔。本文一开篇即言“宣子忧贫,叔向贺之”,将两人对待贫的不同态度鲜明地摆在人们面前,起势就来得很突兀惊人。一般而论,“忧贫”乃人之常情,而“贺贫”未免有些违情背理,令人不得其解。正当人们需要解答时,文章也顺势借宣子之口将这一共同疑问提了出来:“子贺我何故?”对方却偏不作正面答复,而是一笔荡开,把话题引到了谈栾氏、郤氏两家的兴衰史上。

    谈栾氏时,首先说栾武子修德而得以善终,众人皆能理解;但当人们以为栾黡失德,必将招来祸患时,却不料由于受到栾武子修德的庇荫,人们竟宽宥了他;等到写怀子,人们以为他能够修德当然可得善终时,却不料为栾黡所累,终被逐而出奔楚国。就是写这一家的兴衰史,也是曲曲折折,常常出人意表。直到写“五大夫三卿”的郤氏一门灭亡时,方一泻而下,反差颇为强烈。叙栾、郤二家的兴衰史,似乎是撇开了宣子所问,但又无不与之相关,而所以贺之故,答案也就包含在这曲曲折折的叙述中。到最后,叔向提醒韩宣子忧德不患贫的道理,认为其虽然家境贫困,但德行卓著,前途光明,所以值得祝贺,这才算把所贺之故明白说出,并借此劝导宣子重视德行,以担负治理国家的重任。至此人们心里的疑问才得以完全解开。

    文章以记载叔向的言论为主,层次清晰,结构精严,观点鲜明,议论警切,说服力强。同时,本文善于开端造势,制造悬念,又能跌宕生变,摇曳多姿,很有特色。

    ■ 妙评

    读柳子厚贺失火,不如先读此。看他写栾家三世,有许多转折;写邻家,却又是一直,极尽人事天道。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三

    叔向贺贫之说,旧评以为翻案文字,与柳子厚贺失火一样奇创。不知王参元以富名掩其才名,人不敢荐,一失火便可贺。此则借一“贺”字逼出“德”来,以为劝勉,故引栾、郤有德无德祸福之应做个样子。其意以为宣子有栾武子之贫,若无其德,亦未必可以免难而庇宗,况又以贫为忧手!此因事纳忠,词甚峻厉,不是言空空一味贫当可贺,作宽慰奉承话也。是故宣子忧贫,本是计利,而叔向却为之计害。觉卿大夫柄政,无一非祸机所发。以栾武子之德,宣及中外,止讨得“免难”二字便宜,其余则逃亡、刑戮,或灭全宗。所谓高明之家,鬼穀其室,无害即是利也,不知其所当忧,将改祸为吊矣。宣子闻言以存亡为谢,且谓全宗受赐,岂溢词哉!是一篇极正当文字,如何认作翻案看?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二

    说一“德”字,便将“贫”字压倒;说一“难”字,便将“贫”字抬高,层递圆转,玩诵不厌。

    ——清·高嵣《国语钞》卷下引俞桐川评

    ■ 王孙圉论楚宝(选自《国语·楚语下》) ■

    王孙圉聘于晋,定公飨之①。赵简子鸣玉以相,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犹在乎②?”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曰:“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③。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④。又有薮曰云连徒洲,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角、齿、皮、革、羽、毛,所以备赋,以戒不虞者也⑤。所以共币帛,以宾享于诸侯者也。若诸侯之好币具,而导之以训辞,有不虞之备,而皇神相之,寡君其可以免罪于诸侯,而国民保焉⑥。此楚国之宝也。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之焉?

    “圉闻国之宝六而已:圣能制议百物,以辅相国家,则宝之⑦;玉足以庇荫嘉谷,使无水旱之灾,则宝之⑧;龟足以宪臧否,则宝之⑨;珠足以御火灾,则宝之;金足以御兵乱,则宝之⑩;山林薮泽足以备财用,则宝之。若夫哗嚣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11}。”

    【注释】

    ①飨(xiǎng):设宴招待。

    ②赵简子:晋大夫,名鞅。鸣玉:把身上的佩玉弄得叮当作响。相(xiàng):相礼,在礼仪中辅助国君。白珩(héng):楚国贵重的佩玉。

    ③观射(yì)父(fǔ):楚国的贤大夫。训辞:指外交辞令。行事于诸侯:往各诸侯国从事外交工作。口实:话柄。

    ④左史倚相:楚国的史官,“左史”为其官名。周代史官有左史、右史之分,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训典:先王遗留下来的典籍。叙百物:有次序地安排各种事务。献善败:陈述善恶成败的道理。顺道其欲恶:指顺从神的爱恶行事。

    ⑤薮:大泽。云:即云梦泽,在今湖北。徒洲:洲名。箭:小竹。赋:指兵赋,军用物资。戒不虞:防备意外之患。

    ⑥诸侯之好币具:与诸侯修好的币帛等礼物具备了。皇:大。保:安定。

    ⑦圣:指圣人。制议百物:谓能够裁决议酌各种事物。

    ⑧玉:指用作祭祀的玉器。

    ⑨龟:指用来卜筮的龟甲。宪:显示。臧否(pǐ):吉凶。

    ⑩金:古人把金属制成的器物都叫金。

    {11}哗嚣:指鸣玉发出的声音,带有讽刺之意。

    【鉴赏】

    本篇选自《国语·楚语》。记叙的是楚国大夫王孙圉出访晋国,在宴会上答复晋大夫赵简子傲慢提问的一段话。当时,王孙圉代表楚国访问晋国,作为晋国正卿的赵鞅一面鸣玉自炫,一面问楚之白珩所值几何,公然挑衅楚国的尊严。

    面对赵鞅的行径,王孙圉针锋相对,首先提出楚国对宝的认识,认为白珩“未尝为宝”,楚国以贤者为宝,贤者能辅佐君主,补过行善;以云梦泽为宝,云梦能出产万物,利国利民。进而归结为只有对国家和人民有利的人或物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宝。最后针对赵鞅以玉为宝,直截了当地指出像这类哗众取宠的玩物不能算做宝贝,对赵鞅“鸣玉以相”进行讽刺。王孙圉就“宝”字生发出楚国的强盛和崇尚,无论在在气势上还是在境界上都压倒了对方。

    文章事简言详,人物形象刻画生动逼真。

    ■ 妙评

    前以贤人为宝,后以地利为宝,俱从国家关系处立论,便令简子哗嚣之美,哑然失色,真可谓识宝之人。

    ——清·过珙《古文评注全集》卷二

    ■ 诸稽郢行成于吴(选自《国语·吴语》) ■

    吴王夫差起师伐越,越王勾践起师逆之江。大夫种乃献谋曰:“夫吴之与越,唯天所授,王其无庸战①。夫申胥、华登简服吴国之士于甲兵,而未尝有所挫也②。夫一人善射,百夫决拾,胜未可成③。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不可以授命④。王不如设戎,约辞行成,以喜其民,以广侈吴王之心⑤。吾以卜之于天,天若弃吴,必许吾成,而不吾足也,将必宽然有伯诸侯之心焉⑥。既罢弊其民,而天夺之食,安受其烬,乃无有命矣⑦。”

    越王许诺。乃命诸稽郢行成于吴,曰:“寡君勾践使下臣郢,不敢显然布币行礼,敢私告于下执事曰⑧:‘昔者越国见祸,得罪于天王,天王亲趋玉趾,以心孤句践,而又宥赦之⑨。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孤不敢忘天灾,其敢忘君王之大赐乎!今句践申祸无良,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边陲之小怨,以重得罪于下执事⑩?句践用帅二三之老,亲委重罪,顿颡于边。今君王不察,盛怒属兵,将残伐越国{11}。越国固贡献之邑也,君王不以鞭箠使之,而辱军士使寇令焉{12}!勾践请盟:一介嫡女,执箕帚以晐姓于王宫;一介嫡男,奉槃匜以随诸御;春秋贡献,不解于王府{13}。天王岂辱裁之{14}?亦征诸侯之礼也。’

    “夫谚曰:‘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无成功{15}。’今天王既封殖越国,以明闻于天下,而又刈亡之,是天王之无成劳也{16}。虽四方之诸侯,则何实以事吴{17}?敢使下臣尽辞,唯天王秉利度义焉{18}!”

    【注释】

    ①唯天所授:只有看天老爷给谁以支持。庸:用。

    ②申胥:姓伍,名员,原本楚人,父兄无辜遭楚平王杀害,乃逃奔吴国,吴人封以申地,故又称他“申胥”。华登:宋司马华费遂之子,华氏在宋作乱失败,华登遂逃奔至吴,为吴大夫。简服:挑选训练,谓他们两人挑选吴国之士从事作战训练。

    ③决拾:射箭所用之具。此句意为,一个人善于射箭,成百上千的人都会受他的影响,个个都争相弯弓射箭。成:必,一定。

    ④素:预。授命:付出生命。此指拼命。

    ⑤设戎:设兵自守。约辞:婉约卑顺的言辞。广侈:扩大放纵。

    ⑥卜之于天:向老天爷卜问吉凶。不吾足:不以为我(越国)值得担忧。宽然:放心地。伯(bà):通“霸”,称霸。

    ⑦罢(pí)弊:疲劳困乏。天夺之食:指天降灾祸,使其歉收乏食。安受其烬:从容地收拾其残局。烬,火烧后的灰烬,此指灾后的残局。乃无有命:这样,吴就没有天命保佑厂。意谓吴即灭亡了。

    ⑧诸稽郢:越大夫。布币:陈列玉帛等礼品。下执事:下面管理事务的官员。连接上句是说:他此次来吴,并不敢以同等国家使臣的身份公然会见吴王,陈献玉帛、行聘问之礼,只敢私下会见下面的有关官员,禀告自己的来意。

    ⑨越国见祸:指鲁定公十四年吴攻打越国。见祸,遭祸。玉趾:犹如说贵步。这里说“天王亲趋玉趾”,系指夫差亲临前线败越于夫椒的事。孤:弃。此句意为本来心里是想废弃句践的,后来又宽宥了他。

    ⑩申祸无良:谓再次惹祸,实属自己不善。申,重,再。

    {11}属:集合。

    {12}贡献之邑:称臣纳贡的城邑。鞭箠:马鞭和竹板。这句说,如今君王不用鞭箠敲打使唤我们。使寇令焉:用御寇的命令来征伐我们。

    {13}一介:一个。嫡女:正妻所生之女。晐(gāi)姓:即备百姓。《礼记·曲礼》:“纳女于天子曰‘备百姓’。”这句是说,将一个亲生之女送到吴王宫中备做打扫方面的工作。此乃故作卑顺之词,谓不敢将自己的女儿作为吴王的妃嫔,只是供做役使之人。槃(pán)匜(yí):古代洗手所用器具。随诸御:跟随一般侍从以供使唤。解(xiè):同“懈”,延缓,怠慢。

    {14}岂:同“其”,表示期求的语气。辱裁之:请作决定。

    {15}搰(hú):掘出。

    {16}封殖:同“封植”,栽培。以明闻于天下:以明智的声名传闻天下。刈(yì)亡:翦灭。无成劳:谓劳而无功。

    {17}何实以事吴:怎么会有诚心向吴称臣纳贡。

    {18}尽辞:把要说的话毫无保留地讲完。秉利:权衡利害。度义:从义理上考虑。

    【鉴赏】

    本篇选自《国语·吴语》。公元前496年,吴王败越国于夫椒,越王勾践退守会稽。不久,夫差又再一次兴师攻越,越王句践再用大夫文种之谋,派诸稽郢向吴求和。

    本文前半部分,写在吴师压境、越王勾践准备发兵迎战的情况下,大夫文种出面献求和之策。此策是根据越在军事力量上不足以与吴抗衡,以及夫差有着霸诸侯的野心这两点而提出的。他重点分析了约辞以求和的有利方面:一是会受到吴民的欢迎;二是可以“广侈吴王之心”,鼓动他把力量放到与中原诸侯争霸上去,使之放弃攻越;三是可以趁吴国民弊兵疲之际,收拾残局,坐收渔翁之利,夺取吴国。虽然他表面上称“吾以卜之于天”,但从其“夫谋必素见成事焉,而后履之”的话来看,文种并不是毫无把握地提出这一策略的。勾践听从了文种的安排,派诸稽郢向吴求和。

    文章的后半部分写诸稽郢向吴约辞行成。其求成之辞,除了言语上极尽卑顺恭维之能事外,在内容上还特别注意突出越对槜李之役表示诚心伏罪、对夫椒之役吴能存越表示感恩戴德,其意在于使夫差能够尽弃前嫌,以为越乃衷心臣服。接着,诸稽郢趁热打铁,主动提出勾践愿意以“一介嫡女”和“一介嫡男”为质,表示越王求和的诚意以及不敢有背离之心,尽力使夫差麻痹大意,以为越不足忧,从而放心大胆地去与中原诸侯争霸。最后,以防万一,还借着“狐埋狐搰”的谚语劝告对方,如果不许行成、再次讨伐,不但先前存越之恩前功尽弃,也会显出吴出尔反尔,将失信于诸侯。言辞虽委婉动听,但却柔中有刚、绵里藏针,最终达到了求和的目的,为越国赢得了喘息的机会。文中既写出了大夫文种的善断善谋,也突显了诸稽郅的善于辞令、不辱使命。

    不难看出,文章的重点在记述诸稽郢的行成之辞。由于采用的是大夫文种“约辞求成”的办法,目的是“以喜其民,以广侈吴王之心”,使之接受行成,因此诸稽郢的言辞特别讲究卑顺。首先,他特别注意突出臣服对方之意,如称夫差为“君王”“天王”,称勾践为“草鄙之民”,称越为“贡献之邑”“封殖”之国等。所谓“其词愈卑,其心愈侈”,诸稽郢正是凭借这样一种以下对上、以臣对君的卑顺口吻来博取对方好感,满足其自大心理和“广侈”求霸野心的。其次是注意多用敬辞,如“敢”“不敢”等,把话说得尽量恭顺委婉,以显出自己的诚意。再次是故意抑贬己方,如把勾践的“一介嫡女”“一介嫡男”为质,说成是“执箕帚以晐姓于王宫”“奉槃匜以随诸御”等。此外还故意夸张对方的“盛恩”“大德”,如“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等。诸稽郢的求和游说之辞,实际上是一种“捧杀”的手段,虽有着春秋行人辞令的特点,但由于与之并不是站在平等地位上的对话,终不免含有降志辱身的隐痛。

    ■ 妙评

    言大甘者,其中必大苦。古之辞命,未有更卑更甘于此者。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三

    诸稽郢行成之词,虽只是广侈吴王之心,其中可罪者不少。如“不敢忘天灾”,自强之心露,“狐搰”无成功,藐吴之意见矣。纵多巧辞,皆玩弄也。使非天欲弃吴,其说能终行乎?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三

    大夫种言,曲折沉鸷,该括吴、越二语。行成辞令,述吴大到极处,述越小到极处。对骄侈之敌,此谓上策。两叙起师,见抗拒不下,胜负难必。种、郢定谋,而吴在越掌中矣,二臣之力也。

    ——清·高嵣《国语钞》卷下引俞桐川评

    看大夫种献谋,须将下篇申胥语,铢两配合,始知英雄所见略同。

    握要全在文种数语,斟酌天心,盱衡人事,自是千古英雄。至诸稽郢行成之词,不过广侈吴王之心,一语了之。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三引孙执升、张文评

    ■ 申胥谏许越成(选自《国语·吴语》) ■

    吴王夫差乃告诸大夫曰:“孤将有大志于齐,吾将许越成,而无拂吾虑①。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吾振旅焉②。”

    申胥谏曰:“不可许也。夫越非实忠心好吴也,又非慑畏吾甲兵之强也。大夫种勇而善谋,将还玩吴国于股掌之上,以得其志③。夫固知君王之盖威以好胜也,故婉约其辞,以从逸王志,使淫乐于诸夏之国,以自伤也④。使吾甲兵钝弊,民人离落,而日以憔悴,然后安受吾烬⑤。夫越王好信以爱民,四方归之,年谷时熟,日长炎炎⑥。及吾犹可以战也,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⑦?”

    吴王曰:“大夫奚隆于越⑧?越曾足以为大虞乎⑨?若无越,则吾何以春秋曜吾军士⑩?”乃许之成。

    将盟,越王又使诸稽郢辞曰:“以盟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干,足以结信矣{11}。以盟为无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临使之,而胡重于鬼神而自轻也{12}?”吴王乃许之,荒成不盟{13}。

    【注释】

    ①孤:王侯的自称之词。有大志于齐:有攻打齐国的大愿。拂:违反。虑:打算。

    ②反行:指伐齐回来。反,同“返”。振旅:整军兴师。

    ③还(xuán)玩:转弄。还,同“旋”,转、动。股掌:大腿和手掌。

    ④盖威:好逞威风。盖,尚,爱好。婉约:婉转卑顺。从(zòng)逸:放纵。从,同“纵”。诸夏之国:指中原的诸侯国家。

    ⑤离落:离散流落。憔悴:困苦。

    ⑥好信:讲求信义。日长(zhǎng)炎炎:气势一天比一天更盛。炎炎,热气炽盛的样子。

    ⑦及:趁。虺(huǐ):小蛇。摧:毁灭。

    ⑧隆:尊崇,抬高。

    ⑨曾:岂,怎。虞:忧。

    ⑩春秋曜吾军土:指春秋二季检阅军队。曜,同“耀”,炫耀。

    {11}口血未干:古人盟誓,双方口含牲口之血,或以手指蘸血涂在口旁,以示诚信。口血未干,意即前次盟会举行不久。

    {12}临使:亲自来指使。

    {13}荒成不盟:只凭空口讲和而未缔结盟约。荒,空。

    【鉴赏】

    本篇在《国语·吴语》中紧接上篇《诸稽郢行成于吴》而来,前面写到夫差听从诸稽郅的说辞,准备与越讲和,本篇则写夫差不听申胥的劝告,允许越国求和的经过。

    文章一开头就写夫差向诸大夫宣告,其志在攻占齐国,将允许越国求和,任何人不得拂他的意。其狂妄自大、刚愎自用由此可见一斑,同时为后文写他的拒谏埋下了伏笔。接着写申胥犯颜直谏。他首先揭露越之求和,既非出自爱吴,也非畏吴,而是运用大夫文种之计,“还玩”吴国于股掌;并且毫不忌讳地指出对方是在利用夫差“盖威好胜”的弱点,以婉约其辞来“广侈”夫差之心,怂恿其放弃攻越而一心去与中原诸侯争霸,一旦吴国国力消耗,民弊兵残,越便会坐收渔翁之利,攻占吴国。申胥的分析,与上篇大夫文种向勾践所献之策可谓不谋而合,真乃英雄所见略同。同时申胥还提醒夫差,越王句践“好信而爱民”,深得民众拥戴,而越又“年谷时熟,日长炎炎”,如不及早灭之,必将养虎为患,并明确提出“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的警告,显示出其深重的忧患意识与危机感,从而生动地为我们勾勒出了一位深见睿识、忠正直言的贤臣谋士形象。可惜夫差贪功且刚愎自用,拒纳申胥之言,最终难逃灭亡的下场。

    至于夫差,文中虽只记叙了他两次讲话,却将其盖威好胜、刚愎拒谏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末段补叙勾践只讲和不结盟,进一步突显其老谋深算,与夫差之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吴越之争,谁兴谁亡,不言而喻,真是隽永无穷。

    ■ 妙评

    多作长句,而句法又最遒最逸。他文长句皆不能遒逸,遒者逸者率非长句也。又要看其字法新异,前后凡有无数字法,俱极新异。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三

    此篇紧接在诸稽郢行成之后。吴王伐齐之语,骄气可掬,谏自不入。子胥料大夫种之谋,语语对针,非侦伺而知之,所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而已。明知越王当兴,犹言及吾可战,即范增必杀沛公之意。无奈吴王受越约辞之后,总不以越为虑。至行成请盟,原出诸稽郢之口。及将盟,又以“有益”“无益”二语为辞,“还玩股掌之上”,至此犹不自觉。人言句践智,吾直以为吴王愚耳!然能使吴王终于愚,此句践所以智也。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二

    记夫差语,笔笔壮罔;记申胥语,笔笔沉着;记越王语,笔笔婉,笔笔劲,笔笔暇,笔笔快。

    ——清·高嵣《国语钞》卷下引俞桐川评

    申胥谏词,简练实胜内传。写夫差愎谏,亦复神气如生。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引倪家咸评

    公羊高——《公羊传》

    原典名片

    《公羊传》

    别称:《春秋公羊传》《公羊春秋》。

    作品特征:经传合并,传文逐句阐释《春秋》经文的微言大义,用问答的方式解经。

    作品简介:传为孔子的再传弟子、战国时齐人公羊高撰。是专门解释《春秋》的一部典籍,其起迄年代与《春秋》一致,即公元前722年至前481年,释史十分简略,而着重阐发孔子《春秋》的义理。最初作为家学只是在公羊氏子孙之间口耳相传,至汉景帝时其玄孙公羊寿与弟子胡毋生合作,开始著之竹帛,将《公羊传》定稿。书中亦杂有他人之语,可见不全出于公羊高。书的格式大体上是先引经文,然后以自作问答的形式逐句作解释。

    《公羊传》是今文经学的重要经籍,说教色彩较浓,而文学价值相对不高,历代今文经学家时常以之作为议论政治的工具。同时,它还是研究春秋至秦汉间儒家思想的重要资料。后世注释《公羊传》的书籍主要有东汉何休的《春秋公羊解诂》、唐朝徐彦的《公羊传疏》、清朝陈立的《公羊义疏》。

    作品风格:郑玄曾在《六艺论》中批评道:“左氏善于礼,公羊善于谶,榖梁善于经。”东晋范甯(《后汉书》作者范晔之祖父)在《〈春秋榖梁经传集解〉序》中评论《春秋》三传的特色时说如此:“《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榖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公羊传》的成就在于发挥《春秋》的褒贬,从而找出“微言大义”和“非常异义可怪之论”(皆东汉何休语),因此自有其不可忽视的特色与价值。

    ■ 春王正月(选自《公羊传·隐公元年》) ■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①。“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②。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

    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③。何成乎公之意?公将平国而反之桓④。曷为反之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⑤。其为尊卑也微,国人莫知⑥。隐长又贤,诸大夫扳隐而立之⑦。隐于是焉而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则恐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隐之立,为桓立也⑧。

    隐长又贤,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⑨。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何以子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⑩。

    【注释】

    ①本篇是对《春秋·隐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一句的“微言大义”作解释。题目是后人所加,但已略去“元年”二字。隐公元年,当公元前722年。君之始年:人君即位开始的那一年。

    ②王正月:君主即位后改用新的历法那一年的第一个月。

    ③成公意:为了成全隐公本人的意愿。

    ④平国:使国家平治。桓即桓公,隐公异母弟。

    ⑤桓幼而贵:谓桓公年纪虽小,但因为他的母亲为宋武公之女,其地位尊贵。隐长而卑:隐公虽年长但不如桓公显贵。因为隐公的母亲声子只是鲁惠公嫡夫人孟子随嫁来的姐妹,所以地位较低一等。

    ⑥尊卑也微:意指隐公、桓公的母亲都是后娶的姬妾,谁尊谁卑,区别微小。国人:国都内的人。

    ⑦扳(pān):攀援,攀附。

    ⑧为桓立也:意指隐公同意立自己为君,乃是为了将来立桓公而考虑的。

    ⑨適(dí):通“嫡”,正妻所生之子。子:指庶子,一般姬妾所生之子。

    ⑩子以母贵:做儿子的地位尊贵,是依靠他母亲地位尊贵而来。

    【鉴赏】

    《春秋》鲁隐公元年第一句经文是“元年,春,王正月。”本文采用问答体的方式对这句经文进行逐层剖析,以便揭示出经文中所含的微言大义。清高嵣评曰:“年则鲁君之年,月则周王之月也。大一统一语,大义炳如日星。盖春秋之作,率天下以尊周室。正月系王,示周德虽衰,天命未改。”文中主要通过隐公摄政不即位这一历史事实说明“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宗法制度。

    按惯例,《春秋》记述鲁君即位,都有在其即位的首年书“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九字,但记隐公即位,却只有“元年,春,王正月”六字。本篇旨在解释这种书法体例及其原因。前半部分讲体例时,先释“元年”,次释“春”,最后释“王正月”,重点在揭示“王正月”三字所含的尊周大一统的意义。后半部分解释不书“公即位”的原因:一是为了成全隐公的本意,因隐公摄政,并无当国君之意,只是想借此把鲁国治理好,当桓公长大后便把政权交还予他。二是隐公之所以接受诸大夫的拥戴,自有其良苦用心:桓幼而贵,自己虽长而卑,这种情况国人是不太清楚的,一旦自己辞立,“则未知桓之将必得立也”;如果立桓公,则又恐诸大夫不能拥戴幼君,所以他之立,实为桓而立。既是为桓而立,当然不宜书“公即位”了。三是说明为什么隐长而贤却不宜立,原来按宗法制的规定,立嫡子只以长而不以贤,立庶子则凭借其母亲地位的贵贱而定。桓公当立是因其母贵,而隐不宜立则是因其母贱,所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以上两部分所作的解释实际上反映了儒家尊周大一统的思想以及亲亲贵贵的封建观念。

    文章在写法上是先引《春秋》经文,然后逐句作问答式的解释,一问接着一问,流淌着一股穷追不舍的气势,直至把所要发掘的所谓微言大义揭示出来为止。其设问的形式也灵活多变,有“者何”“孰谓”“曷为”“何言乎”“何以”等各式疑问词的组合。但由于过分追求所谓的微言大义,就难免生出牵强附会、词繁意复等瑕疵。如解释为什么不书“公即位”三字,《左传》只用了“不书即位,摄也”,以一“摄”字来说明,文简而意明,也符合《春秋》作者原意;而本篇则衍生出了许多文字,且未必皆是《春秋》作者之意,这也是读者应注意的一点。

    ■ 妙评

    其行文许多曲折,却以数语了之,如利刃断物,应手而碎,且成一片,真千秋仅笔。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二编》卷二

    透发将“平国而反之桓”句,推见至隐。末一段又因隐桓而表揭立子之义。其下字运句,又跌宕,又闲静,又直截,又虚活,不但以简劲擅长也。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三

    胜处在中间两摺,揣度隐公心事,曲而微。意主褒隐,遂混尊卑,其论非允,文特隽。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九

    ■ 宋人及楚人平(选自《公羊传·宣公十五年》) ■

    外平不书,此何以书①?大其平乎己也②。何大其平乎己?庄王围宋,军有七日之粮尔,尽此不胜,将去而归尔。于是使司马子反乘堙而窥宋城,宋华元亦乘堙而出见之③。司马子反曰:“子之国何如?”华元曰:“惫矣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⑤。”司马子反曰:“嘻!甚矣,惫!虽然,吾闻之也,围者柑马而秣之,使肥者应客,是何子之情也⑥?”华元曰:“吾闻之:君子见人之厄则矜之,小人见人之厄则幸之⑦。吾见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于子也。”司马子反曰:“诺⑧。勉之矣⑨!吾军亦有七日之粮尔,尽此不胜,将去而归尔。”揖而去之。

    反于庄王⑩。庄王曰:“何如?”司马子反曰:“惫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庄王曰:“嘻!甚矣,惫!虽然,吾今取此,然后而归尔。”司马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矣,军有七日之粮尔。”庄王怒曰:“吾使子往视之,子曷为告之?”司马子反曰:“以区区之宋,犹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无乎{11}?是以告之也。”庄王曰:“诺。舍而止{12}。虽然,吾犹取此,然后归尔。”司马子反曰:“然则君请处于此,臣请归尔。”庄王曰:“子去我而归,吾孰与处于此{13}?吾亦从子而归尔。”引师而去之。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

    此皆大夫也,其称“人”何{14}?贬。曷为贬?平者在下也{15}。

    【注释】

    ①外平不书:是说鲁以外国家间的媾和,作为鲁史的《春秋》一般是不予记载的。平,讲和。此何以书:为什么这次楚、宋媾和它又记载了呢?

    ②大其平乎己也:意为要赞扬这次媾和是由两位大夫自己促成的。

    ③司马:主管军政的官员。子反:楚公子侧,时为围宋的主帅。乘:登上。堙(yīn):用土堆成的山,用以攻城的工事。华(huà)元:宋大夫。

    ④惫矣:疲困极了。

    ⑤易子而食:谓做父母的不忍吃自己的孩子,只好彼此交换孩子吃。析骸而炊:谓没有柴烧,只好挖掘枯骨劈而做柴烧。

    ⑥柑(qián)马而秣:把木片塞进马嘴让马衔住,然后删草料喂它,使人看起来马很饱,吃不下草料。柑,同“钳”。秣,饲。使肥者应客:把肥壮的马拉出来给客人看。是何子之情:意思是如今你把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的情况都说出来了,为什么这样诚实呢?情,诚。

    ⑦矜:怜。幸:庆幸,即幸灾乐祸。

    ⑧诺:是啊,是的。

    ⑨勉之矣:谓尽力(守城)啊。

    ⑩反:同“返”,回到。

    {11}区区:小小的。

    {12}舍:作动词,修筑房舍。止:住下来。

    {13}吾孰与处于此:为“我与孰处于此”的倒文,即我跟谁在这儿住呢?

    {14}此:指子反和华元。

    {15}平者在下也:指这次言和是处在下位的臣子做主而决定的。意谓他们僭越了君权,所以要贬低他们。

    【鉴赏】

    本文选自《宣公十五年》,是解释《春秋》中“宋人及楚人平”这一句话的。楚人围宋之战,自鲁宣公十四年九月持续到第二年五月,历时九个月之久,宋城已到了“易子而食,析骸而炊”的惨酷地步,而楚军也只剩七日之粮,围城之战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分别身为楚宋两国大夫的子反和华元就做主言和了。《春秋》在记述此事时只用了“宋人及楚人平”六个字,本文旨在解释其所包含的深意,并补充记述了这次言和的经过。

    文章开篇即提出:作为鲁史的《春秋》对鲁以外国家的言和一般不予记载,此处为何要一反惯例,将宋、楚言和之事记载下来呢?就因为“大其平乎己也。”接下来便叙述宋、楚言和的本事,回答“何大其平乎己也”的问题。第三部分是解释它之所以不书楚、宋两国言和而书为“楚人”“宋人”言和,是带有贬责两位大夫越过君主擅自言和之意。

    由上述解释我们不难看出,记载这一历史事件,作者尽管认为《春秋》在措辞用语中含有贬其“平者在下”之意,但对两位大夫同情人民疾苦、不忍将这场残酷的战争继续进行下去而以诚相待、极力促成议和是持充分肯定和褒扬态度的。

    文章也写到了楚庄王,但主要是为了借其幸灾乐祸、乘人之危来反衬子反悲天悯人、信守承诺的君子形象。

    全文一首一尾都在解释《春秋》经文的微言大义,“大其平乎己”一句可谓一篇之纲。围绕此纲着重写了两位大夫的以诚相待,特别是华元能主动以己之诚去打动对方,争取子反的同情与承诺,由此才迈出了双方和谈的第一步,得以最终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残酷战争,令人印象深刻。

    文章采用对话口吻,层层使用复笔,如“惫矣”“惫矣甚”“虽然”等,或增减一二字,或转换一二字,使行文前后既相照应又有所变化,并使人物的神情口吻毕肖,可谓复中有变,复中有韵,确属此文一大特色。

    ■ 妙评

    前后两大段,文法相准而立。其笔致跌宕犹夷,纯是一片逸气荡漾也。

    ——清·高嵣《公羊传钞》引俞桐川评

    文法愈复愈妙,愈变愈妙。曰“惫矣”,曰“甚矣惫”,曰“诺”,曰“虽然”,又复又变,一片心口相应,此所谓情也。不待安排,自然无欺者也。不特华元告情,子反动情,即庄王至此,亦是不容其欺矣。岂漫然好名者能若是乎?后来曰“吾犹取此而归”,曰“臣请归尔”,曰“吾亦从子而归尔”,转折变化,圆捷如圜,全是借题生出文情者。以较左氏叙事,另有空灵敏妙之趣。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二引孙执升评

    ■ 吴子使札来聘(选自《公羊传·襄公二十九年》) ■

    吴无君、无大夫,此何以有君、有大夫①?贤季子也②。何贤乎季子?让国也。其让国奈何③?谒也、余祭也、夷昧也,与季子同母者四。季子弱而才,兄弟皆爱之,同欲立之以为君。谒曰:“今若是迮而与季子国,季子犹不受也④。请无与子而与弟,弟兄迭为君,而致国乎季子⑤。”皆曰:“诺”。故诸为君者,皆轻死为勇,饮食必祝曰:“天苟有吴国,尚速有悔于予身⑥!”故谒也死,余祭也立;余祭也死,夷昧也立;夷昧也死,则国宜之季子者也。季子使而亡焉。僚者,长庶也,即之⑦。季子使而反,至而君之尔。

    阖闾曰:“先君之所以不与子国而与弟者,凡为季子故也。将从先君之命与,则国宜之季子者也;如不从先君之命与,则我宜立者也,僚恶得为君乎⑧?”于是使专诸刺僚,而致国乎季子⑨。季子不受曰:“尔弑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⑩。尔杀吾兄,吾又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终身无已也!”去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故君子以其不受为义,以其不杀为仁。

    贤季子,则吴何以有君、有大夫?以季子为臣,则宜有君者也。“札”者何?吴季子之名也。《春秋》贤者不名,此何以名{11}?许夷狄者,不一而足也{12}。季子者,所贤也,曷为不足乎季子{13}?许人臣者必使臣,许人子者必使子也{14}。

    【注释】

    ①吴无君、无大夫:谓《春秋》记聘问,对吴国与中原国家不一样,一向只称其国,而无称其君与大夫之例。此何以有君、有大夫:谓此处“吴子使札来聘”的记载,何以有称其君(吴子)和其大夫(札)的情况呢?

    ②贤:赞美。

    ③奈何:如何,是什么样的情形。

    ④迮(zuò):仓促。与季子国:把国家交给季子。

    ⑤迭:轮流。致:给予。

    ⑥为勇:做冒险的事。意为轻死,以便让国与季子。尚:希望。悔:咎,灾祸。

    ⑦僚:即公子僚,是三位国王的诸子中年龄最大的,便即位为王。据《史记·吴太伯世家》:“僚为夷昧之子。夷昧卒,季札逃让,于是吴人曰:‘先王有命,兄卒弟代立,必致季子。今季子逃位,则王余(夷)昧后立。’乃立余昧之子僚为王。”

    ⑧恶(wū)得:何能,怎么能够。

    ⑨专诸:阖闾所养的刺客。据《史记》记载,阖闾伪宴吴王僚,将匕首藏于鱼腹,命专诸进之,专诸因以匕首刺僚。

    ⑩篡:用阴谋或武力夺取君位。

    {11}《春秋》贤者不名:谓《春秋》记事之例,对于贤者是不直书其名的(有称子者,有称字者,而无称名者)。

    {12}许:称赞。夷狄:指周边的少数民族。不一而足也:意为赞美夷狄等少数民族,是不能因为他的一事之美便认为他们是十分完美的。

    {13}曷为不足乎季子:为什么还认为季子有什么不完美呢?

    {14}此句意为:称赞一个做人臣的,一定要使他能与人臣的地位相称;称赞一个做人子的,一定要使他能与做人子的地位相称。

    【鉴赏】

    本篇选自《襄公二十九年》,是解释《春秋》中“吴子使札来聘”这一句话的。《左传》将这句演绎成本书卷二所载的《季札观周乐》,两相比较可以看出《左传》和《公羊传》侧重点是不同的。本文侧重于解释经文为什么称“吴子”,为什么称“札”,既赞扬了季札“让国”行为,又强调了“内诸夏而外夷狄”的所谓“华夷之辨”。

    全文可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提出并解释《春秋》记吴国之事,向无称其君与大夫之例,此处何以有称其君“吴子”与大夫“札”的情况出现?原因是“贤季子也”。第二层进一步解释季子贤在何处,叙述了其让国之事,指明他贤在能够让国。第三层指出并解释“贤季子”为什么要让吴国“有君”“有大夫”,以及对季札要直称其名的问题。

    文章为了揭示《春秋》原文含有的贤季札的深意,用主要篇幅记述了他让国以及在阖闾篡弑中以不杀止杀的事,从而颂扬了其能“以不杀为仁,不受为义”的美德。春秋之季,“世衰道微”,“礼崩乐坏”,统治者为了争权夺利,不惜骨肉相残,弑杀成风,由此给国家和社会带来极大的动荡和不安,人民对之深恶痛绝。而在这样的世风下,季札兄弟却能彼此相让,独张不争不夺之风,以不杀止杀,无疑是有利于国家和社会安定的,这是极为难能可贵的,这也是本文有意详述他们兄弟事迹的原因所在。孟子曾申孔子作《春秋》之意是要对那些弑杀争夺者实行口诛笔伐,从而使“乱臣贼子惧”。本文则从另一方面来申《春秋》推崇揖让、表彰不争不夺之意,非常符合正统的儒家思想。但仅从称用人名上便得出贤季子让国之意,则未免有望文生义、过度引申之嫌,不妨当做一家之言姑妄听之。

    本篇沿袭《公羊传》一贯文风,采用了连珠炮式提问题的方式,颇有种穷追不舍、一问到底的气势。虽然记述季札让国之事乃全篇重点,但正面刻画季札之处并不多,而擅长从侧面烘托,叙述简洁生动,主要笔墨都落在了其三位兄长一心“致国季子”、为使季子早日继位皆“轻死为勇”祈求速死的描写上。虽未直写季札,但季札之贤却由此不言而喻,千百年来,传为美谈。

    ■ 妙评

    泰伯让周,此则兄弟让国,可谓无忝厥祖矣!然不可以为训也。迨于潦、光,骨肉相残,非季子贤明,则流祸不止,此《春秋》所以重予之欤?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三

    欲叙季子之贤,却不在季子身上写。极写诸君之至情,则季子高一分;极写阖闾之戾气,则季子又高一分;使而亡焉,至而君之,写得淡淡漠漠,身份愈高。

    ——清·高塘《公羊传钞》引俞桐川评

    前以三兄之让,引出季子不辞,正衬也;后以二侄之争,形出季子之让,反衬也。以衬之反正作章法,复于宕逸中,间以骄悍,结以峭劲,此作者有意变化处。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二引朱进明评

    榖梁俶——《榖梁传》

    原典名片

    《榖梁传》

    别称:《春秋榖梁传》《榖梁春秋》。

    作品特征:以语录体和对话文体为主来注解《春秋》。

    作品简介:相传孔子的弟子子夏将这部书的内容口头传给战国时鲁人榖梁俶(亦名榖梁赤,字元始),榖梁赤将之写成书记录下来,至西汉时成书。

    由于《春秋》言辞隐晦,表述过于简约,给后人研习带来诸多不便,为了更好地表现《春秋》经文的微言大义,很多学者都曾为其著文诠释,以补原书之不足。但只有《左氏传》《公羊传》《榖梁传》流传至今,被称为“《春秋》三传”。《榖梁传》既是为孔子《春秋》作注解所著,以释其义理、语言和格式,史事记载较简略,体裁、性质当与《春秋公羊传》相近,而以语录体和对话文体为主,为儒家经典之一。记载时间起于鲁隐公元年,终于鲁哀公十四年。内容上着重宣扬儒家思想,务礼义教化和宗法情谊,为缓和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稳定封建统治的长远利益服务,因而受到统治阶级的极大重视。同时,它也是研究儒家思想从战国时期到汉初演变的重要文献。

    晋人范宁的《春秋榖梁传集解》,唐朝杨士勋的《春秋榖梁传疏》,清朝钟文烝的《榖梁补注》,皆为此书较好注本。

    ■ 郑伯克段于鄢(选自《榖梁传·隐公元年》) ■

    “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①。何以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②。

    “段”,郑伯弟也。何以知其为弟也?杀世子、母弟目君③。以其目君,知其为弟也④。

    段,弟也,而弗谓弟;公子也,而弗谓公子,贬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⑤!贱段而甚郑伯也⑥。何甚乎郑伯?甚郑伯之处心积虑,成于杀也⑦。

    “于鄢”,远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云尔,甚之也⑧。

    然则为郑伯者宜奈何?缓追逸贼,亲亲之道也⑨。

    【注释】

    ①本文在解《春秋》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这句话使字用词所包含的“微言大义”。“克”者何……能杀也:先释“克”的本义为“能”,接着释“能”的深层意思含有“能杀”之义。“能杀”,即善于处心积虑地巧妙杀害。

    ②何以不言杀……徒众也:为什么不直接用“杀”字来表述而要用“克”字?因为共叔段拥有他的士兵和百姓,不容易杀害,而只有用计谋杀害他。

    ③世子:指古时天子诸侯的嫡长子,君位的合法继承人。母弟:同母所生的弟弟。目君:称君。这句是说:按照《春秋》的义理,凡是杀了世子和同母弟的,都要称他的君名。

    ④“以其目君”句:因为他称君名(指郑伯),所以知道他杀害的是亲弟弟。

    ⑤失子弟之道:抛弃了做人子和做弟弟的本分规矩。指段与兄郑伯争夺政权。

    ⑥甚:极力,更加。

    ⑦成于杀也:指蓄谋干成了杀弟之事。

    ⑧于鄢:意为共叔段逃至鄢,离郑已远,但郑伯仍追杀之。“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句:犹如说郑伯杀害共叔段就像是从母亲的怀中夺来杀死似的,是要更加贬责他!

    ⑨宜奈何:该怎么办。“缓追逸贼”句:不要对共叔段那么紧逼硬追,让他能够逃脱,这才是对亲人的友爱之道。

    【鉴赏】

    “郑伯克段于鄢”是《春秋·隐公元年》中的一句,《左传》将之演绎成《郑伯克段于鄢》(见本书卷一第一篇),《榖梁传》则阐释成本篇的样子,两相比较,可看出前者重在史实叙述,后者重在义理说明。

    文章借解释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六字所蕴含之义,揭露了郑庄公兄弟骨肉相残的凶恶面目。第一层首先从释“克”字开始,指出其中含有“能杀”之意;第二层点明从何得知段乃庄公之弟;第三层解释段实为弟而不称其为弟、实为公子而不称其为公子,有责贬其丧失为弟之道的意思;第四层指出庄公处心积虑纵弟犯罪的险恶用心,之所以贬责段,其用意乃在加重贬责庄公;第五层解释“于鄢”二字,揭露庄公穷追不舍地杀害共叔段于远方之残忍,也是为了进一步贬责他。结尾一句是设想庄公应该怎样做才不失“亲亲之道”。全文逐层剖析、批驳庄公兄弟相残的事实,强调了儒家“亲亲”“仁恕”的正统理念,语言辛辣,一气呵成,揭露得深刻、彻底。

    本篇为了揭示原文的所谓微言大义,也采用了自作问答的形式,且一问一答自成一个层次。如此一来,在文章结构与谋篇布局上就无需多花气力,行文也相对也较自由。但由于对所谓微言大义的过分追求,还是难免有牵强附会之嫌。如释“‘于鄢’,远也,犹曰取之其母之怀中而杀之云尔”,不免引申过度,稍显苛刻。

    ■ 妙评

    郑伯以恶养天伦,使陷于罪,因以剪之。《春秋》推见至隐,首诛其意,以正人心。《榖梁》只处心积虑四字,已发透经义,核于他传。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三

    “能”字见深,“杀”字见辣。合”能”“杀”二字疏“克”字,乃见郑伯之忍、叔段之愚。逐层批驳,两下谳狱,绝无遁情。忽罪叔段,忽罪郑伯,变化不测。

    ——清·高嵣《榖梁传钞》引俞桐川评

    处心积虑成于杀,即《左传》谓之郑志。意皆推见,庄公至隐。折狱老手,其锋则屈如铁,画如锥,利如刀。

    ——清·高嵣《榖梁传钞》

    ■ 虞师晋师灭夏阳(选自《榖梁传·僖公二年》) ■

    非国而曰“灭”,重夏阳也①。虞无师,其曰“师”,何也?以其先晋,不可以不言师也②。其先晋何也?为主乎灭夏阳也③。“夏阳者”,虞、虢之塞邑也。灭夏阳而虞、虢举矣④。

    虞之为主乎灭夏阳,何也?晋献公欲伐虢,荀息曰:“君何不以屈产之乘、垂棘之璧,而借道乎虞也⑤?”公曰:“此晋国之宝也,如受吾币,而不借吾道,则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国之所以事大国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币;如受吾币,而借吾道,则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取之中厩而置之外厩也⑥。”公曰:“宫之奇存焉,必不使受之也。”荀息曰:“宫之奇之为人也,达心而懦,又少长于君⑦。达心则其言略,懦则不能强谏,少长于君则君轻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国之后,此中知以上乃能虑之⑧。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

    公遂借道而伐虢。宫之奇谏曰:“晋国之使者,其辞卑而币重,必不便于虞。”虞公弗听。遂受其币而借之道。宫之奇又谏曰:“语曰:‘唇亡则齿寒。’其斯之谓与!”挈其妻子以奔曹⑨。

    献公亡虢,五年而后举虞。荀息牵马操璧而前曰:“璧则犹是也,而马齿加长矣⑩。”

    【注释】

    ①夏阳:《左传》作“下阳”,春秋时虢(guó)国边邑名,靠近虞国。在今山西平陆县东北。此句意为:按照《春秋》说法,只有攻下一个国家才叫“灭”,而今夏阳并非一个国家,为什么也称“灭”呢?这是因为要强调夏阳的重要。

    ②“以其先晋”句:因为它在晋国之前把夏阳推到了死地,所以不能不说“虞师”。

    ③“其先晋何也”句:为什么说它在晋国之前把夏阳推到了死地呢?因为它是使夏阳遭到灭亡的主要因素,有指责其起着“首恶”作用的意思。

    ④举,攻下。

    ⑤屈产之乘:屈地所产的马。垂棘之璧:垂棘所出的美玉。

    ⑥中府:宫中藏财宝的府库。外府:宫外的府库。中厩:宫内的马厩。外厩:宫外的马厩。

    ⑦达心:心中明白事理。懦:软弱,不坚强。少长(zhǎng)于君:谓与虞君从小生活在一起以至长大成人。

    ⑧中知:中等智力。

    ⑨挈:用手提,此指带领。

    ⑩操:拿着。马齿加长:马的年龄增大了。马一岁增一齿,故云。

    【鉴赏】

    本文旨在解释《春秋》僖公二年经文“虞师、晋师灭夏阳”的深刻含义。第一段提出并详尽分析了在记述夏阳被灭这件事上,为什么非国而曰“灭”、无师而称“师”。之所以这样写是有意要突出夏阳在战略上的重要地位,以及虞在夏阳被灭这件事情上所起的不良作用。夏阳本为虞、虢之间的要塞,灭之,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取得虢;而虢亡,虞也就难保。虞假道与晋,实际上是等于虞出兵助晋灭了夏阳,这就是本段认为要用“灭”字和“师”字的用意所在,也揭示出了将“虞师”置于“晋师”前的微妙含义。接下来一段,叙述晋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的本事。末段,写虢灭之后,虞亦自食其果,不久亦为晋所灭。

    全文围绕对“灭”字和“师”字的解释而展开,表达了作者认为在晋灭夏阳这件事情上虞应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的看法。其写虞君之失,一是只贪求眼前宝玉玩好,而不计国家长远利益;二是不听宫之奇之谏。有此二失,不但使夏阳遭灭、虢受其害,自己亦难逃一劫。文章最后特地将荀息牵马操璧的话记下,可说是对利令智昏的虞公的绝妙讽刺。尤其是文中通过献公和荀息、虞公和宫之奇两对君臣们不同个性的描写,非常有说服力地揭露了双方胜败的原因,并总结败方教训,寓意十分深刻。结尾荀息牵马操璧,得意洋洋地在献公面前说的那番打趣的话,真是机趣横生,耐人寻味!

    文中叙事以对话为主,言语间将人物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如虞公的利令智昏、鼠目寸光,献公的纳谏从流,宫之奇的通达事理而又胆小怯懦。尤其是荀息对虞国、虞公、宫之奇的一番分析,生动妥帖,诙谐周密,充分显示出了他的老谋深算、洞察明辨,再加之以结尾的玩笑之语,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妙评

    此一事《左氏》《公》《榖》各擅其妙。《左》载宫之奇语详得妙,此篇宫之奇语略得妙。《公羊》载虞公抱璧牵马,献公戏得妙;此篇荀息牵马操璧自戏得妙,俱算上乘文字。然至荀息料事处,独此篇最为曲尽。所云“玩好在耳目”数语,利令智昏,千古龟鉴,较之《左传》《公羊》,尤见得结构精神。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二

    全篇总是写虞师主灭夏阳,笔端清婉,迅快无比。中间“玩好在耳目之前”一段,尤异样出色。祸患之成,往往堕此,古今所同慨也。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三

    经书先虞后晋之故,左氏以为贿,《公羊》以为首恶,《榖梁》以为重夏阳。灭夏阳而虞、虢举,皆深得圣人之旨。左氏僖五年,晋执虞公传,载宫之奇谏词,洞达国势,谙悉情理,所言痛切详尽,似非言略而不能强谏者也。此叙荀息料事处详,叙宫之奇进谏处略,正可参阅。

    ——清·高嵣《榖梁传钞》

    叙事处,与左氏详略不同,正于不同处擅胜,一结尤趣。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二

    戴圣——《礼记·檀弓》

    原典名片

    《礼记·檀弓》

    作品特色:对先秦古制的追记,内容广博,论著详实,蕴含深邃。

    作品简介:《礼记》是战国至秦汉年间儒家学者解释说明经书《仪礼》的文章选集,重点记述了儒家礼教学说和先朝典章制度,还有许多篇幅是专门记录孔子和七十子言论和杂事的,集中反映了古代社会伦理观念、宗法制度和儒家各派的思想,在经学中的地位早有定论。其作者不止一人,写作时间也有先后,其中多数篇章皆为七十子后学和汉代学者所记,兼收先秦其他典籍。编定者是西汉礼学家戴德和他的侄子戴圣,前者选编的八十五篇本叫《大戴礼记》,后者选编的四十九篇本叫《小戴礼记》。两书侧重与取舍不同,各具特色。东汉末年,著名学者郑玄为《小戴礼记》作了出色的注解,此后这个本子便盛行不衰,并由解说经文的著作逐渐成为经典,到唐代被列为“九经”之一,到宋代被列入“十三经”中,成为士人必读之书。

    《礼记》内容相当广博,主要是记载和论述先秦的礼制、礼仪,其中录有一些孔子言论或其弟子对孔子思想真谛的发挥,反映了古代礼制和当时的社会生活情景,涉及政治、法律、道德、哲学、历史、祭祀、文艺、日常生活、历法、地理等诸多方面,从治国方略到家庭准则都有专章论述,几乎包罗万象,处处体现出宗法制的原则和精神,是研究先秦社会的重要资料。

    《礼记》在儒家学术史上占有相当突出的位置,从中可大致勾勒出孔、孟、荀之间乃至秦汉之际儒家各派思想体系传承关系的轮廓,为研究先秦儒学史提供了充分的资料。其中蕴含的礼学思想尤为丰富,阐述也最为精彩完备,是了解儒家礼学思想的重要参考依据。此外,它还结集了如《中庸》《大学》《礼运》等思想蕴含深邃的学术论文,皆为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名作,传扬甚广。

    作品风格:全书用记叙文形式写成,一些篇章具有相当的文学价值。有的用短小生动的故事阐明某一道理,有的气势磅礴、结构谨严,有的言简意赅、意味隽永,有的擅长心理描写和刻画,还有的收有大量富有哲理的格言、警句,精辟而深刻。它与《仪礼》和《周礼》合称为“三礼”,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檀弓》是其中的一篇,分为上、下两部分。檀弓是鲁国人,善于解说礼制,此篇首章记檀弓事,因以为篇名,杂记各种贵族礼制,以丧礼居多。

    ■ 晋献公杀世子申生(选自《礼记·檀弓上》) ■

    晋献公将杀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谓之曰:“子盖言子之志于公乎①?”世子曰:“不可。君安骊姬,是我伤公之心也②。”曰:“然则盖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谓我欲弑君也,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吾何行如之③?”

    使人辞于狐突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于死④。申生不敢爱其死。虽然,吾君老矣,子少,国家多难⑤。伯氏不出而图吾君,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而死⑥。”再拜稽首,乃卒⑦。是以为恭世子也⑧。

    【注释】

    ①盖:同“盍”,何不。志:心迹。这句是劝申生应该将骊姬陷害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献公。

    ②君安骊姬:是说国君(献公)有了骊姬内心才安适。

    ③何行如之:逃往何处。

    ④辞:诀别。狐突:字伯行,晋大夫,时任申生的太傅。伯氏之言:指鲁闵公二年(公元前660年)申生受命攻打狄人东山皋落氏(赤狄的一个部落),狐突劝他逃亡的话。

    ⑤君老、子少:谓献公此时年龄已大,而骊姬所要立的继承人奚齐年龄又幼小。国家多难:谓献公一旦死去,奚齐年幼,诸公子的争夺局面必然会出现,国家因而会多灾多难。

    ⑥图:谋划安国之策。

    ⑦稽(qǐ)首:古时的一种跪拜礼,跪拜时叩头至地。卒:死。据《左传》记载,申生是在新城曲沃自缢而死。

    ⑧恭世子:这是晋人在他死后给予他的谥号。据谥法,能够敬顺事上曰“恭”。

    【鉴赏】

    晋献公是一个多内宠的国君,而他宠幸骊姬已然到了唯言是听的地步。当骊姬诬蔑世子申生要谋杀献公时,献公便听信了,因而要诛杀申生。这时的申生既不愿表明心志,也不愿出逃求生,反而处处为父亲家国着想,最终含冤自杀。本文所记即为申生死前与公子重耳的一段对话以及他向老师狐突作诀别的一番言辞。

    文中首先写道公子重耳劝他向献公揭露骊姬的阴谋来洗刷“弑父弑君”的恶名,但申生考虑到献公年事已高,生活中不能没有骊姬,一旦将其阴谋揭穿,父亲不但生活上失去所欢,心灵上也会遭受沉重打击,因而不同意这样做。接着又写重耳劝他逃亡,但他仍是不同意,认为献公既已认定他“弑父弑君”,即便走遍天涯也会遭到人们唾弃。这两次否决都表明其处境只有一死,而对他来说,只要献公能安乐地度过他的晚年,自己虽含冤负屈也是死而无怨了,从而展现了其对献公不但没有丝毫的怨意,反而一心为父着想的至诚至纯的孝心与宽厚善良的本性,极其感人。

    写他向老师狐突诀别时,一是自悔当初未听其劝,导致如今背上一个“弑父弑君”的罪名;二是希望狐突在他死后能为晋国君老子少、国家多难的情况着想,出来为晋图安邦定国服务,表现出申生临死之时还念念于身后君国命运的从容与至忠。

    文章短小精悍,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忠臣孝子的形象。其实申生被害故事,《春秋》《左传》《国语》《公羊传》《□梁传》都有过记述或评论,但《春秋》略而不详;《左传》所记虽较全面,但也只详于叙述事实的经过;《国语》以写骊姬的阴谋暗算最为详实,近乎写骊姬阴谋外传;《公》《□》则重在解释《春秋》的笔法。本篇写在《左传》《国语》诸篇之后,要想把这个尽人皆知的题材写得不落俗套、给人以全新感受是有一定难度的,但由于作者所选角度得当,因而所写内容甚至比前两书更为深刻感人。这主要是文章能抓住申生的善良无辜这一点来写,并能选择他与重耳对话和与狐突诀别这两个典型事件,描摹他面对必死的处境如何从容就义,既不怨恨献公,也无仇视骊姬之词,且对与之争夺太子位置的骊姬之子奚齐,也毫无半丝敌意,反而对他未来的处境十分关切。文章就这样通过上述自表心曲的一些言辞,集中写出了世子申生的善良无辜、至忠至孝,笔端流露着深厚的惋惜与同情,声哀而词缓,催人泪下。

    ■ 妙评

    申生归胙六日而后置毒,此事甚易辩。然骊姬敢贸然行之者,盖知献公欲杀申生已久。申生不敢愬公,亦不肯察也。迨既负弑逆之名,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不得不追念狐突前此劝其出奔为见几之语,所以濒死而使人辞诀耳。然语语不忘君国,真觉一字一泪。《左》《国》《公》《□》,皆逊其妙。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二

    短篇中写得如许婉折,语语不忘君国,直觉一字一泪。合《左》《国》《公》《□》观之,方见是文之神。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三

    谗言深惑君心固不可谏,恶名误传邻国又不可亡,事已无可奈何,百计莫如一死。独其惓惓身后不忘君国,叮咛嘱托,然后捐生,是诚忠纯孝、从容就义者矣。然非得此妙笔,不能传写得出。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

    ■ 曾子易箦(选自《礼记·檀弓上》) ■

    曾子寝疾,病①。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执烛②。

    童子曰:“华而睆③!大夫之箦与④?”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呼!⑤”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易也⑥。元,起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变⑦。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⑧!”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⑨。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⑩!”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11}。

    【注释】

    ①曾子:名参(shēn),字子舆,春秋时鲁人,孔子弟子。寝疾:卧病。病:病得很重。

    ②乐正子春:曾子弟子。乐正,乐官名,时子春任鲁公室乐官。曾元、曾申:曾子之子。

    ③华:有文采。睆(huǎn):有光泽的样子。

    ④箦(zé):竹编床席。

    ⑤瞿然:惊视、显得神情不安的样子。呼(xū):虚弱而疲惫的叹息声。

    ⑥季孙:鲁国的三卿之一。我未之能易也:即“我未能易之也”的倒装。易,换。

    ⑦夫子:指曾子,为曾元对他的敬称。革(jī):危急。变:动。

    ⑧幸:希望。

    ⑨爱人以德:指爱一个人则以礼义来严格要求他。细人:不明事理的人。爱人以姑息:指爱一个人只是以苟且求安来迁就他。

    ⑩得正而毙:做到合乎正道而死。斯已矣:这也就够了。

    {11}反席未安:放回到床席上还未放安稳。没:同“殁”,死亡。

    【鉴赏】

    这篇短文记述的是孔子弟子曾子临终前发生的一幕感人的故事。礼,是人们所应遵循的行为规范。周代实行严格的等级礼制,不同身份、阶层的人有不同的规矩,事事都讲求合乎礼法。鲁国正卿季孙氏曾送给曾子一个大夫专用的席子,曾子接受了这一馈赠,这在当时是不合乎礼制的。临终前,经人提醒,曾子幡然醒悟,不顾病危,坚持要求将席子撤下来,在床席刚刚更换完毕之际,就无憾而终了。孔子弟子中,曾子一向以严守礼法、慎于做人而闻名,“吾日三省吾身”即出自他口。本篇通过曾子临终换席一幕从另一个独特的角度反映了曾子对礼法制度的重视和认真,乃至于临死不懈,只须一息尚存,便当闻过则改。

    文章仅用了150余字,就记述了一个情景动人而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短小而精悍。开头“曾子寝疾,病”一句直叙入题,交代了事情的起因。接下来写乐正子春等人在一旁守候的场面,既说明曾子病情的危重,也写出了人们对他病情的关注,是对上面“病”字的进一步描写。接着转向写隅坐而执烛的童子,顺带点出时间是在夜晚,而由于有了烛光,才使他看到席子的“华而睆”,才引起了他的疑和思,并最终使他发出了“大夫之箦与”的疑问。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问答的过程文章只用了18个字作概括,似易实难。童子的一句话,打破了场面的沉寂,把人们从对病人的关注中唤醒,情节上顿起波澜。先是乐正子春立即加以制止,企图将之平息,唯恐惊扰了曾子,更怕曾子知晓后有所行动,这对病人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不料还是没能瞒过曾子,引起他“瞿然曰‘呼’”,当听到童子重复前话以后,便立即要求曾元为他易箦。曾元考虑到曾子病情严重不能移动、提出“幸而至于旦”的说法,却遭曾子严厉批评,于是不得不顺从其心意,“举而易之”。整个故事以童子的一句话为转折,情节愈来愈现出起伏曲折,直至出现“反席未安而没”的场面才告结束。

    全文以曾子为中心,先写其“病”,后写他要求易箦。在病与易箦的矛盾中,他坚持的是易箦,要求的是“得正而毙”。文章正是把他放在这样的矛盾中来突显其严于律己、恪守礼法,至死不懈的美德。而一句“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更对他毕生的为人和追求作了精到而意蕴深远的总结,曾子的形象由此神情毕肖,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 妙评

    篇中摹写处,无不曲肖神情,自是千古奇笔。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二

    宋朱子云:“季孙之赐,曾子之受,皆为非礼,或者因仍习俗,尝有是事,而未能正耳。但及其疾病不可以变之时,一闻人言,而必举扶以易之,则非大贤不能矣。此事切要处,正在此毫厘顷刻之间。”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三

    易箦以得正,小中见大,一生德行,于此完全无憾。而行文之妙,则针线细密,神情宛肖,简老之中,姿态横生。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

    ■ 有子之言似夫子(选自《礼记·檀弓上》) ■

    有子问于曾子曰:“问丧于夫子乎①?”曰:“闻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②。”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③!”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④。”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

    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⑤!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⑥。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⑦。’死之欲速朽,为桓司马言之也。南宫敬叔反,必载宝而朝⑧。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⑨。’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

    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⑩。”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以斯知不欲速朽也{11}。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12}。”

    【注释】

    ①有子:名若,孔子学生。问:当作“闻”。丧:失去。这里指失去官位。夫子:指孔子。

    ②丧欲速贫:失去官位以后,只想穷得快些才好。死欲速朽:死了以后,只想腐烂得快些才好。

    ③是:此,指上面“丧欲速贫,死欲速朽”的话。

    ④参:曾子自称其名。

    ⑤甚哉:像得很啊。甚,极。

    ⑥桓司马:指桓魋(tuí),春秋时宋人。司马:掌军政之官。椁(guǒ):棺材外套的大棺材。

    ⑦靡:奢侈。愈:好,胜过。

    ⑧南宫敬叔:鲁人,名阅,鲁大夫孟僖子之子,曾失去官位而离开鲁国,后返鲁,载着货宝朝见鲁君。

    ⑨本句意为:孔子说,与其像他那样拿着货宝行贿,倒不如在失去官位以后快点贫困好。货:行贿赂。

    ⑩固:坚持。

    {11}制于中都:指孔子在鲁国做中都宰时制定法规。

    {12}司寇:掌刑狱、纠察的官。荆:楚国的古称。先之以子夏:先派子夏去楚国了解情况,看看是否适于去应聘。

    【鉴赏】

    本篇所记,为孔子弟子有子、曾子、子游就如何理解孔子“丧欲速贫,死欲速朽”的话而互相切磋的情况。孔子平时同学生谈话或回答学生问题时,由于时间、地点、对象和所针对情况的不同而有所变化,对同一命题往往有不同的回答。因此要确切地了解其说话的本意,就不能不了解他说话的背景以及所针对的问题。孔子重礼制,对仕途官位、死丧礼仪看得很重,见有人为丧礼大肆浪费、为求仕大肆行贿,便用“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来表达自己的不以为然与愤慨。之所以称赞“有子之言似夫子”,主要是因为有子能不片面地、不孤立地去了解那两句话的意思,而是把它与孔子的一贯思想言行联系起来考察,从而发现问题,提出自己的疑问。

    本篇章法很别致:第一段写有子的否定,但不完全说出否定的根据;第二段写子游的解释;最后一段有子才把否定的根据说出来。本文虽没有什么针锋相对的争论,却写来文情跌宕、引人入胜,而且对人们考虑问题时应采取怎样的思维方式具有很强的启示作用。

    ■ 妙评

    前二段,子游解欲速朽、速贫之故,后二段,有子自言所以知其不欲速朽速贫之故,章法极整练,又极玲珑。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三

    文之层折相生,澹宕旖旎,如秋水春山,移人性情。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二

    ■ 公子重耳对秦客(选自《礼记·檀弓上》) ■

    晋献公之丧,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且曰:“寡人闻之:‘亡国恒于斯,得国恒于斯①。’虽吾子俨然在忧服之中,丧亦不可久也,时亦不可失也,孺子其图之②!”以告舅犯③。舅犯曰:“孺子其辞焉!丧人无宝,仁亲以为宝④。父死之谓何⑤?又因以为利,而天下其孰能说之⑥?孺子其辞焉!”

    公子重耳对客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身丧父死,不得与于哭泣之哀,以为君忧⑦。父死之谓何?或取有他志,以辱君义⑧。”稽颡而不拜,哭而起,起而不私⑨。

    子显以致命于穆公⑩。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夫稽颡而不拜,则未为后也,故不成拜{11}。哭而起,则爱父也;起而不私,则远利也。”

    【注释】

    ①丧:死去。恒:常。

    ②俨然:矜持庄重的样子。忧服之中:守孝期间。丧(sàng):指失去国内地位逃亡在外。因重耳在其兄申生自尽后,本可做晋国太子,但此时逃亡在外,故言失位。孺子:犹小子,指重耳。其:命令副词,当。

    ③舅犯:即狐偃,字子犯,重耳的舅父,此时随重耳出亡在狄国。

    ④丧人:失位的人,指重耳。仁亲:仁爱思亲。

    ⑤父死之谓何:父亲死了是何等大事。

    ⑥因以为利:借父死之机牟取私利。

    ⑦惠吊:深情厚谊地吊唁。不得与于哭泣之哀:不能与家人一起参加父亲的丧礼哭泣致哀。

    ⑧他志:别样心思,指回国牟取君位。辱君义:辜负您来吊的情义。

    ⑨稽颡而不拜:行礼时只以额触地而不作揖。为居丧时拜答宾客的礼节。不私:对客人不私下谈话。

    ⑩子显:即公子絷,穆公派来吊重耳的使者。致命:回去报告。

    {11}后:后嗣,继承人。成拜:古时丧礼,主丧人对吊唁者先稽颡后拜谢谓之成拜。重耳还未成为晋君的继承人,所以不行成拜礼。

    【鉴赏】

    公子重耳由于受骊姬的陷害,于晋献公在世时流亡国外。公元前651年,献公去世,晋国无主,秦穆公派使者公子絷借吊唁之机试探重耳是否有乘机夺位之心。重耳君臣虽然早有图位之意,但毕竟备经艰险,故能深藏不露,以一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婉言回绝,使秦穆公也不得不表示心悦诚服。从文中也可看出古代丧礼的一个侧面。

    此文结构精严,神气疏荡。作者着重叙写了几个有关人物之间的对话,既表现了各自的个性,又突显了主题,颇具特色。写公子絷,一句“丧亦不可久也,时亦不可失也”,毫不掩饰地叫人以父死为利,尽显其煽动之词的浅而露骨。写狐偃的言辞,则是另一番面目:他告诉重耳要考虑到自己流亡在外的处境,最重要的不在于谋取权位,也不在于将父死看成牟取私利的有利时机,而是要对此表现出哀思之情来争取人心,待时机成熟再夺回君位,如此才能胜券在握。这主要是从政治影响上来考虑,显得深谋远虑。重耳的应答之词,全是从狐偃的指授而来,但从他口中说出,却显得言辞委婉,颇多行人辞令的特色。至于穆公之言,全在为重耳的一举一动作诠释,极力要说出其中寓含的深义,表面上似乎对重耳赞赏有加,其实并无多少诚意,也有着霸主欺人的一面。

    ■ 妙评

    仁爱之言,悚然动听。是时穆公欲纳重耳矣,卒听子显之言而纳夷吾,利其不仁也。以不仁之人为利,是诚何心?然文公卒得国而定霸,实基于此,不可以一时得丧论矣。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二

    写穆公真如穆公声口,写舅犯真如舅犯声口,写重耳真如重耳声口,总是照此一人角色,奇笔也。

    ——清·过珙《古文评注全集》卷三

    重耳岂真能“仁亲”者?舅犯岂真能以“仁亲”勖重耳者?即秦穆亦岂真能以“仁亲”为重而以“仁”赞之者?一时情事,大都是五伯之假耳!然秦穆词旨太浅显,不如舅犯语意深挚,说来外面好听。重耳得其指授以对秦使而又举止皆有深意,秦穆自不容已于赞矣。结构精严,神气疏荡,兼而有之。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

    ■ 杜蒉扬觯(选自《礼记·檀弓下》) ■

    知悼子卒,未葬,平公饮酒,师旷、李调侍,鼓钟①。杜蒉自外来,闻钟声,曰:“安在?②”曰:“在寝③。”杜蒉入寝,历阶而升,酌曰:“旷,饮斯④!”又酌曰:“调,饮斯!”又酌,堂上北面坐饮之,降,趋而出⑤。

    平公呼而进之,曰:“蒉,曩者尔心或开予,是以不与尔言⑥。尔饮旷,何也?”曰:“子卯不乐⑦。知悼子在堂,斯其为子卯也大矣⑧!旷也,太师也。不以诏,是以饮之也⑨。”“尔饮调,何也?”曰:“调也,君之亵臣也⑩。为一饮一食,忘君之疾,是以饮之也{11}。”“尔饮,何也?”曰:“蒉也,宰夫也,非刀匕是共,又敢与知防,是以饮之也{12}。”平公曰:“寡人亦有过焉,酌而饮寡人。”杜蒉洗而扬觯{13}。公谓侍者曰:“如我死,则必毋废斯爵也{14}!”

    至于今,既毕献,斯扬觯,谓之“杜举”{15}。

    【注释】

    ①知(zhì)悼子:晋大夫,名罃,知庄子的儿子,悼是他的谥号。师旷:晋国的乐官。李调:平公的近臣。侍:作陪。

    ②杜蒉(kuǎi):平公掌膳食之官。也作屠蒯。

    ③寝:寝宫,内堂。

    ④历阶而升:沿着台阶向上登。酌:斟酒。

    ⑤北面坐饮:面向北跪而饮之。降:指由堂上走下台阶。趋:快走。

    ⑥曩者:刚才。尔心或开予:你心里想什么事也许可以开导我。

    ⑦子卯不乐:在甲子日、乙卯日不奏乐。夏桀死于乙卯这一天,商纣死于甲子这一天,古人把这两天叫做疾日,不演奏音乐。

    ⑧在堂:指知悼子的灵柩还停在堂上没有下葬。斯其为子卯也大矣:指灵柩未葬比子卯这样的禁忌日还要大呢!

    ⑨不以诏:不把子卯不乐的禁忌告诉您。

    ⑩亵臣:近臣。

    {11}疾:疾日,犹言忌日。

    {12}宰夫:主管膳食的官。刀匕:饮食用的刀勺等器具,指代饮食方面的工作。共:同“供”。与:参与,与闻。防:指防备失礼方面的事。

    {13}扬:举起。觯(zhì):酒杯。

    {14}无废斯爵:不要丢弃这个酒杯。爵:酒器,和觯意思相同。

    {15}毕献:敬酒完毕。

    【鉴赏】

    春秋时期,礼制开始走向崩溃。在晋国,大臣知悼子新丧未葬,晋平公竟然还在宴饮奏乐,乐官、近臣也不加劝阻,这是违反礼制的。宰夫杜蒉发现后,决心向晋平公进谏。但如果直接指出平公的不是,对方未必能接受,于是他便采取了一种很特别的进谏方式。首先是故弄玄虚,在三次罚酒之后即快步走出,以引起晋平公的注意,使得晋平公主动问及,然后才一一批评乐师、近臣不知规劝,自己越俎代庖,而不向晋平公直进一言,如此巧妙地说明原因,终令平公承认错误,并立即改正,读了令人拍案叫绝。

    文章赞扬了杜蒉的敢于进谏以及善于进诛,也肯定了平公虚心纳谏、闻过则改的品质。最后解释“杜举”的由来,成为流传不衰的千秋佳话。

    全文二百多字充满了戏剧性,情节集中,文势跌宕起伏而又引人入胜,颇值得细细品读。

    ■ 妙评

    蒉也宰夫也,不刀匕是供,而敢与知防,真奇人也。宜平公自罚,留此觯以为千秋之佳话。

    ——清·过珙《古文评注全集》卷三

    ■ 晋献文子成室(选自《礼记·檀弓下》) ■

    晋献文子成室,晋大夫发焉①。张老曰:“美哉轮焉②!美哉奂焉③!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④!”文子曰:“武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⑤!”北面再拜稽首。君子谓之“善颂善祷”⑥。

    【注释】

    ①晋献文子:即晋卿赵武,“献文”是其谥号。成室:新屋落成。发:送礼去祝贺。

    ②张老:晋大夫。轮焉:高大的样子。

    ③奂焉:辉煌灿烂的样子。

    ④“歌于斯”三句:谓可在这屋里举行歌舞祭祀,也可在这屋里举行丧礼哭泣,还可在这屋里宴请国宾、聚会宗族。

    ⑤武:献文子自称。全要领:保全腰和颈脖,即不受刑戮可得善终。要,同“腰”。领,颈。从先大夫于九京:跟随先祖先父一起葬于九原。九京,即九原,晋国卿大夫的墓地,后世称墓为九京。京与原通。

    ⑥善颂:指张老的颂言。善祷:指晋献文子的答话。

    【鉴赏】

    本文写晋国赵武新居始成,大夫们都登门拜贺,独有张老的祝颂与众不同,其颂词,一赞主人的新居美轮美奂,二赞这是祭祀、哭丧、设宴的好地方。在一般人看来,给人祝颂应当是美其事而祝其福,而张老不仅祝颂平平,还带上“哭于斯”这样不吉利的话,岂非故意招主人之怒?可是出人意料的是,赵武对他的颂词不但不以为怒,反而还再拜稽首表示感谢,把它看得比其他任何颂词都珍贵,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来赵武所处的时代,正值社会动荡、变化激烈的春秋时期,在新制度取代旧制度的过程中,国家的衰落,宗族的灭亡,可谓司空见惯,至于个人的生命就更是朝不保夕了。在这样残酷的现实中,能够像张老所说的那样,生能歌于斯,死能哭于斯,免遭刑戮,求得一个善终,已经是最幸运的结局了。此外,张老的颂词中还包含着勉励之意,因为住上那“轮焉”“奂焉”的新居,也可能居安而忘危,还当自知警悟,好自为之。贺而寓谏,这才是张老“善颂”之本质所在。

    而赵武,也是一个不平常的政治家,有着冷静的头脑与敏锐的感觉,他立即领会了张老的深意,从而对其祝颂心存感激,并且他还能作出准确的应对和诠释,把对方的话作为自己的追求目标,无愧于被称为“善祷”了。

    全文仅70余字,言辞简洁,妙趣横生,主要在记述张老和赵武的“颂”“祷”之词。张老的“颂”,不全在“美其事而祝其福”,而暗寓劝诫;赵武的“祷”,也不单纯是“祈以免祸”,而暗寓自知警惕、自当勉力以求之意。张老谈一遍,文子述一遍,并不多费笔墨,自有无穷意味。两人的言辞都意味深长,妙在不完全露出而又各自心领神会,真不愧为“善颂善祷”!而成语“美轮美奂”也出于此文。

    ■ 妙评

    张老颂祝之辞,固迥然超于俗见。文子又添“全要领”句,见免刑戮,乃为无穷之福,尤加于人一等。“善颂善祷”四字,为两人标名不朽。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三

    由生而死而世世相传,居室如斯,何其全美,此“颂”之所以善也。“歌”“聚”事极寻常,乃筑室初成,而言及于哭,俗情宁不厌听?文子于此着眼,而以“全要领”发明得“哭于斯”之妙,此“祷”之所以善也。分叙两人语毕,即用四字双收,简老无比。

    文止七十余字,却自有起有结,有案有断,波澜意趣,无不天成,较之左盲,殊更简峭。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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