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名片
韩愈(768—824)
字号:字退之,谥号文公
籍贯:唐河内河阳(今河南孟县)人
作品风格:险怪新奇,气势雄浑,笔力雄健,以文为诗。
个人简介: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祖上居昌黎(今辽宁义县),按郡望后又称为韩昌黎。幼年孤苦,勤奋自学,二十五岁中进士,先后做过监察御史、刑部侍郎,后至吏部侍郎。死后谥号“文”,又称韩文公。
韩愈在政治上反对暴君、苛政,反对藩镇割据;在思想上,尊崇儒家,极力反对佛教、道教;在文学方面,成就卓著,尤以散文为后世称道。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主张“文以载道”,反对六朝以来华丽而不实的浮靡文风,提倡学习先秦两汉古文,并博取兼资庄周、屈原、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诸家作品;主张学古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坚持“词必己出”“陈言务去”;重视作家的道德修养,提出养气论以及“不平则鸣”的论点,认为作者对现实的不平情绪是深化作品思想的原因。在作品风格方面,他强调“奇”,以奇诡为善。其创作的大量散文作品,内容丰富,文笔遒劲,气势雄健,逻辑严密,语言简洁、新颖、生动,不仅恢复了自汉司马迁以来的散文优良传统,并发展到一个崭新阶段。所以宋代大文学家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明人推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并称“韩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
他在诗歌创作上也有新的探索。所谓“以文为诗”,别开生面,用韵险怪,开创了“说理诗派”的诗风。当然,他的诗也存在着过分散文化、议论化的缺点,对后代有负面影响。其赋、诗、论、说、传、记、颂、赞、书、序、哀辞、祭文、碑志、状、表、杂文等各种体裁的作品,均有卓越的成就。著有《韩昌黎集》四十卷,《外集》十卷,《师说》,等等。
■ 原道(韩愈) ■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①。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②。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③。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④。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⑤。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⑥,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⑦。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⑧。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⑨。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⑩。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11}。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12};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13}”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14}。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15}:“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16}。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17}。《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18}”《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19}”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20}?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21};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22}。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23}。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24}。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25}。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注释】
①原道:探求道的本原。原,推究,探求。博爱:无所不爱。博,大。行:行动,做实际工作,实践。宜:适宜,合乎现实。由:从。之:往。焉:语词。足乎己:自己心中很满足很愉快。指行仁义的结果,自然心安理得,不需要外来的帮助和安慰,即“无待于外”。
②定名:定,固定,一定。名,事物的名称。此句是说仁与义具有一定实际内容,名实相符,故曰“定名”。虚位:空位。此句是说道德需要实际的内容去充实它,故曰“虚位”。
③老子之小仁义:老子将道德与仁义分开,把仁义放在道德之下。所以说老子小仁义,把仁义的内容看轻了。
④煦煦:和蔼的样子。这里指所爱不广。孑孑:形容孤立。这里指脱离现实。
⑤周道衰:指周朝自平王东迁之后(史称东周),诸侯并立纷争,政令无能统一全国。孔子没:孔子死后,诸子百家争鸣,孔子的儒家也分裂为若干派别。没,同“殁”。火于秦:指秦始皇三十四年,下令焚烧秦国以外的历史书籍以及不是博士掌管的民间所藏的诗、书、百家语。火,作动词用,指焚烧。
⑥为孔子者:尊信孔子学说的人。为,学习。自小:自卑,贬低自己。
⑦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四民,士、农、工、贾。六民,再增加僧、道。
⑧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古之教者指儒教。今之教者指佛教、道教和儒教。故称儒教“处其三”。
⑨资焉:依靠于此以为生活的意思。
⑩木处而颠,土处而病:处,居。木处,指洪荒时期,人民于树上架巢而居。土处,即穴居野处。这两句是说木处有倾覆的危险,土处有碍卫生容易生病。一说夏居木上,冬居土室。
{11}赡:给足,充分供应的意思。湮郁:抑郁,情志抑塞不舒。强梗:骄横跋扈。
{12}符玺、斗斛、权衡:符,凭证信物。玺,玉制的信印,秦及其后专为皇帝所用。十升为斗,十斗为斛。权,秤锤。衡,秤杆。
{13}“圣人不死”四句:出自《庄子·胜箧》。这是庄子不满现实的话,意思是说大盗不但窃国,同时盗窃圣智维持其统治。
{14}弃而君臣:指僧人见皇帝不拜,不行君臣之礼。去而父子:指僧人弃世出家,不娶妻,不生子,不事生产劳动。而,代词,你。清净寂灭:佛家以离恶行烦恼为清净,以涅槃为寂灭。
{15}《传》曰:所引的话出自《礼记·大学》。宋儒把《大学》篇、《中庸》篇,与《论语》《孟子》合称为“四书”。
{16}外天下国家:外,推而远之,遗弃的意思。天常:伦常。即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等封建社会种种人际关系。
{17}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之”的“夷”作动词,作夷族看待。“中国之”的“中国”,也是动词。如夷族行用中国礼,则以中国对待。中国,指当时中原地区汉族国家。
{18}亡:同“无”。这两句意思是说夷狄虽有君主却无礼义,还不如中原没有君主之时。
{19}《诗》:指《诗·鲁颂·璃宫》。古代称西方少数民族为“戎”。荆:楚国。舒:附属楚的小国,今安徽舒城地区。春秋时,周朝把荆、舒当做夷狄看待。膺:打击。惩:惩罚。
{20}胥:相引的意思。
{21}以之为己:以,用。之,指“先王之教”。为,治。己,自身。
{22}生则得其情:指人与人的关系合乎情理。死则尽其常:是说人人终其天年,丧葬都节之以礼。郊:祭天。假(gé):同“格”,来。庙:宗庙祭祀。人鬼,指逝世的祖宗。飨,同“享”,饮食。
{23}择焉而不精:是说材料丰富而欠精当。这句指荀子的言论。语焉而不详:是说讲得过于简略而欠详细。这句是指扬雄的言论。
{24}不塞不流,不止不行:这两句意思是说佛老之道,不塞不止;圣人之教,不流不行。
{25}人其人:第一个“人”字作动词,意思是说使僧道之徒返还世俗。庐其居;庐,作动词。寺院利用为民房。
【鉴赏】
韩愈的这篇《原道》,是在唐代佛老盛行、藩镇割据、宦官专权、道丧文颓的情况下,以扶树儒道为宗旨,探讨儒道本原,排攘佛教异端。
文中,作者始终把尊儒与攘佛捆在一起论述,尊儒正是为了攘佛老。认为老子的学说是“去仁与义”的“一人之私言”,是“坐井观天”;而佛教所遵循的是弃君臣、去父子、禁生养的破坏伦常道德的邪道。认为佛老是民穷、国乱、政权不稳的重要根源。就唐代时弊而言,当时佛教兴盛,佛教徒大量增加并依附于统治阶级,形成庞大的寄生阶层。这个寄生阶层占有大量土地,建有宏大的寺院,不纳赋税,不服公役,不劳而食,严重损害国计民生,对社会产生不良影响。韩愈对佛老的抨击,就社会现实而言,是有积极意义的。
文章结构谨严,气势磅礴,波澜起伏,大开大合;作者博古通今,说理雄奇奔放,论述有立有破,句式错综复杂,表现出韩文雄健宏伟、浑浩流转的艺术特色。此外,前人非常称赞这篇文章的布局,说如同一座宫殿,厅堂院室,无不具备,错落有致而又各得其所。
■ 妙评
孔、孟殁,大道废,异端炽,千有余年,而后得《原道》之书辞而辟之。理则布帛菽粟,气则山走海飞,发先儒所未发,为后学之阶梯,是大有功名教之文。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七
《原道》只原出合仁与义而言之道。起四句作两提两顶看,便通身俱灵。仁义何施?施之天下国家,蕃而为日用,大而为伦纪者是也。彼老佛者,废日用,离伦纪,由于外天下国家而空治其心,故仁义无所施。尊道统者所必斥也。读者不揭出仁义,则漫无主张;作者不频频勾勒仁义,则古文意到法也。光明洞达,《孟》后一篇。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四十六
浑浩流转,傲岸不群,可与子舆氏若干卷书并勒不朽。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六
■ 原毁(韩愈) ■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①。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②。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③。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④”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⑤。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⑥。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⑦。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⑧。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⑨。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⑩。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11}。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儒者必怒于色矣{12}。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13}。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14}。
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15}!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16}!
【注释】
①原毁:推究毁谤的根源。毁,毁谤。君子:指士大夫阶级。下“今之君子”同。重以周:严格而全面。轻以约:宽容而简要。
②就:趋,追求。
③艺人:有才艺的人。
④病:缺点,不足之处。
⑤良人:善良的人,好人。
⑥恐恐然:小心谨慎的样子。
⑦其责人也详:责备别人面面俱到,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详尽而苛刻。其待己也廉:廉,少。待己廉,对自己要求很少,不严格。
⑧有闻:出名,有好名声。
⑨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不拿普通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却拿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别人。尊己:尊重自己。
⑩修:上进好学。指品德才能的进步。
{11}其应者:那些随声附和的人。必其人之与也:必是那人的党羽、朋友等人。
{12}怒于言:用言语表示愤怒。怒于色:以脸上的表情表示愤怒。
{13}说:同“悦”,喜欢,高兴。
{14}事修:事情办好了。谤兴:毁谤随之而兴起。
{15}光:光大,显著。行:推行,实行。
{16}有作于上者:有作为而又居上位的人。几而理:几,庶几,差不多。理,治理。唐人为避唐高宗李治讳,遇“治”字辄改为“理”字。
【鉴赏】
《原毁》是一篇针砭时弊的论文,专门探求毁谤的本源。作者以儒家的道德观念为依据,从待己和待人两方面立论,以古今作比较、分析揭示了毁谤产生的根源在于懒惰和嫉妒。又用形象化的语言来揭出当时只许说人坏、不准说人好的恶习,形成了“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的坏风气。
此文的立意并不是新发明,前贤多有论及,但韩愈并不是引经据典发扬宏论,而是熔古铸今,联系实际,专挖其“毁”的根源。文章开首先设“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一正一反两大幅作对比,中间又以“责己”“待人”与“责人”“待己”,各分两小幅作比,双双对应,相互勘校。古之君子“重以周”“轻以约”,故而无毁;今之君子“责人也详”“待己也廉”,所以有毁。正反相生,对比强烈,效果鲜明。文章重在挖根求源,究其毁之所以,即所谓“原”——“怠与忌之谓也”,见地深刻。“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责人详待己廉的“今之君子”的小人之态,毕肖毕露。又以“某良士”“某非良士”反正互勘,把当时社会情状暴露无遗,具有清垢警世的作用。今天读此文,责己严、待人宽的高尚情操,自己不能修而又畏人所修的小人劣性,依然可鉴。
文章谋篇整饬,构思严谨,说理透辟。通篇采用对比排句,环环相扣,层层深入。文中对比排句,前后多同,但作者驾驭文字技巧高超,往往只需个别字的更换,便使得上下文意炯然异趣,不仅无平板呆滞之病,且能波澜变幻,跌宕生姿,气势不凡,使论辩效果更有力、更强烈,且易记易诵。
■ 妙评
《原毁》伤后世议论之不公,为国家者不可不察也。
——宋·黄震《黄氏日钞》卷五十九
此第八大比,秦汉来故无此调,昌黎公创之。然感慨古今之间,因而摹写人情,由鬯骨里,文之至者。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九
《原毁》乃始于责己者。其责己则怠,怠则忌,忌则毁。故原之必于此焉始,并非宽套之论也。此文段段成扇,又宽转,又紧峭;又平易,又古劲。最是学不得到之笔,而不知者乃谓易学。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
《原毁》局势,前重后轻,前方后圆。方、重以立论;轻、圆以曲尽其情。
——清·吕留良《古文精选·韩文》
《原道》篇之作所以闲道,此篇所以存直道,真有关世道之文。其作法,起处先立二柱,以下分应。通篇用排偶,惟末处用单行。格调甚奇。
——清·蔡铸《蔡氏古文评注补正全集》卷六
■ 获麟解(韩愈) ■
麟之为灵,昭昭也①。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
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②。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角者,吾知其为牛;鬛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狠、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③。
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④。
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⑤。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注释】
①昭昭:明明白白。
②不类:不好归类。意即不像这样,又不像那样。麋(mí):兽名,即驼鹿。
③宜:应该,自然。
④果:果真,的确。
⑤以:凭,根据。
【鉴赏】
麟是传说中的仁兽。而作者认为麒麟之所以称为仁兽,是由于出观在圣人在位的时候;如果不是这个时候出现,就会被称为不祥之兽了。本文托物寄意,曲折地表达了人才不被赏识和理解的感慨,写出了自己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苦闷。
■ 杂说一(韩愈) ■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①。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②!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③。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④!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⑤”既曰龙,云从之矣。
【注释】
①杂说:说,是议论文的一体。杂说,是不拘一题,不限某事,心有所感而抒发意见的文体。嘘气:吹气。口中气迂缓吹出。
②茫洋:深远广大貌。穷:极尽,到达。玄:幽远,指天色。古语有“天玄而地黄”之说。穷玄间:是说到了宇宙间至幽至远的空间。薄日月:逼近日月,极言高远。薄,同“迫”。伏:遮蔽。光景:“光”“景”二字同义。一说“景”同“影”。伏光景:是说日月的光辉被云遮蔽住了。神:作动词用,谓渺远不可测。神变化:是说变化如神,难以测知。 水下土:水,作动词用。是说云化为雨,润泽大地万物。汩:水流。陵:山陵高丘。谷:山中之水流出与外面的江河相通称“谷”。
③使为灵:使之为灵。
④凭依:凭,凭借;依,依托。二字同义并列。信:实在。欤:略如口语中“吧”。不是诘问词,而用之使语气委婉。
⑤云从龙:《易·乾卦·文言》:“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鉴赏】
韩愈的《杂说》是一组杂感式的小品文,也可以说是古代的杂文。共四篇,这里选的是第一篇,又称《龙说》。
这是一篇寓言式的小品文,以龙与云作比喻,说明两者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颇具辩证色彩。文章虽短,却写得跌宕萦曲,凡六转:首二句,言龙之灵;后至“灵怪矣哉”,言云之灵;又至“使为灵也”,言龙之灵的特性;至“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申言云之灵的重要;至“乃其所自为也”,言龙能为云,若无龙,也就没了云;至结尾,言龙必有云,若无云,龙便不成其龙。通篇仅一百一十四字,如此层波叠浪,浑灏流转,若无而又有,若绝而又生,斗折蛇行,笔端生神,令人咀嚼不尽。
全篇以云龙作喻,含蓄委婉,其真正用义始终没有明确点出。有说龙喻圣君,云喻贤臣;有说龙喻英雄,云喻时势;也有说龙喻其身,云喻其文章……见仁见智,各有道理。其实龙与云,不过是个比喻,如此生动恰切的比喻造成的文学形象远远大于思维。因此,大凡有相辅相成关系的双方,均可理所当然地被理解为议论的对象,毫不奇怪。只是就作者韩愈论,他是正统儒家思想的传道者,积极入世是其特点,他许多文章中,处处不忘谏君,时时不忘用贤,再联系他多次上书求仕,认为龙云比喻君臣,算是比较合情理的。
■ 妙评
《杂说》四首,《龙喻》言君不可以为臣,《医喻》言治不可以恃安,《鹤喻》言人不可以貌取,《马喻》言世未尝无逸俗之贤。
——宋·黄震《黄氏日钞》卷五十九
神注凭依,似有待于彼者。掉尾一语兜回,峻绝。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四十七
是篇以“灵”字为骨。前《获麟》取之《春秋》,用反正法,此云龙,取之《易》,用开合法。而其矫如神龙一也。张声有云:“从来非圣君不能用贤臣,非贤臣亦不能辅圣君,其相需有成,相得益彰,实与云龙相似。公兴怀喜起,想望明良,特借云龙发挥心事。文仅一百一十四字,却成五段,而段段有转,舌若辘轳,笔若转环。读者只觉韵长,不嫌节短。”
——清·李扶九原编、黄仁黼重订《古文笔法百篇》卷九
■ 杂说四(韩愈) ■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①。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②。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③。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④?
策之不以其道⑤,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⑥?其真不知马也!
【注释】
①伯乐:春秋时秦国人,与秦穆公同时。姓孙,名阳,字伯乐。伯乐识千里马的故事见《战国策·楚策四》。《庄子·马蹄篇》亦说伯乐善驾驭和畜养马。《韩诗外传》卷七有“使骥不得伯乐,安得千里之足”。
②辱:折辱,鞭笞。奴隶人:指牧养和驾驭马匹的人。骈(pián):比,并。骈死:相毗连而死。形容死者之多。枥:指马厩。槽枥之间:泛指马饮食宿歇的处所。
③食(sì):同“饲”。前后两“食”同义。
④见:同“现”。表露出来,使人看见。才美不外见:“才”指其能力,“美”指其品德。安:发问词,相当“何”字。
⑤策:马鞭。此处作动词用,谓用鞭赶马、驾驭马。
⑥其:作副词用,表示诘问,犹“岂”。邪:同“也”。
【鉴赏】
本文是《杂说》的第四篇,后人也题为《马说》。与《杂说一》相同,通篇譬喻,以伯乐借喻当路者,以千里马喻有才能之士。“致天下之治在人才”,古今达士无人不晓,故历来论述颇多,精言纷呈。韩愈在这篇文章里,巧用譬喻,仅百五字,说得玲珑剔透,总括其前此所有,又关住后人之口,成为千古绝唱。
作者熔古铸今,把《庄子·马蹄篇》中有关伯乐善驭的故典,略加改造,将重心放在识才、惜才、用才上,议论得既空灵又实在,回味无穷。全篇的主旨全在“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这开篇的第一句,它说尽人才之谜,为后人引用、传诵不已。人才要显现其价值,关键在于有无识才的伯乐。而一旦发现人才,还要处置、使用得当,只有尊以适当之位,养以当享之俸,委以重任,授以实权,方能展布其才能,成就其大事业。故全文以“知”与“不知”作结,发人深省,引人深思。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显然是以相马为喻,借题发挥,寓意殊多。感慨之间,也就批判了统治者的愚昧偏私、昏聩庸碌,埋没人才和摧残人才。同时也为受压抑、怀才不遇的下层知识分子作不平之鸣。并抒发了作者自以为千里马的清高自许和落寞失意之叹。
文章虽短小,气势却雄长,层层深入,笔锋犀利,波澜跌宕,伸缩蓄泄,具有长篇之势。用明说、暗指、省字、借代等艺术手法,纵横捭阖,增强了艺术感染力。百字之文,“千里”七见,“马”字十出,而不感重复烦琐,反觉回肠荡气,修辞造语之诣,亦可谓臻于极至了。
■ 妙评
一直说下,而归宿于“不知”。老泉论齐之治,不曰管仲,而曰鲍叔,以此也。嗟手!山林草泽中所埋没将相之才者,可胜道哉?而四举礼部仅一得,三选吏部卒无成者,亦同斯慨息矣。
——清·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卷一
此篇以马取喻,谓英雄豪杰,必遇知己者,尊之以高爵,养之以厚禄,任之以重权,斯可展布其材。否则英雄豪杰,已埋没多矣。而但谓天下无才,然耶?否耶?甚矣,知遇之难其人也。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七
《杂说四》,看其凡提唱千里马者,七便有七样。转变处风云倏忽,起伏无常、韵短势长,文之极有含蓄者。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七
全注意伯乐。对短驭者摅愤。只起句正说,通身是慨,气自骜然。
——清·浦起龙《古文眉诠》卷四十七
韩 愈
■ 师说(韩愈) ■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①。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②?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③。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⑤。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⑥。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⑦。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⑧。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⑨。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⑩。
【注释】
①传道授业解惑:道,是指儒家的“仁”“义”,具体说,就是篇末所提出的“六艺经传”之道。授业,是传授六艺经传之业。解惑,是解答六艺经传之疑难。
②夫庸知:夫,发语词。庸,岂,何。夫庸知,还哪里计较。
③师道:指从师学道的风尚。
④惑矣:这里的“惑”字作“迷惑方向”解,与前面“解惑”之“惑”义微有不同。
⑤句读(dòu):即“句逗”。语意完整的文句,加上句号;语意尚未完足而在语气上需要略为停顿一下,加逗号,古称为“句读”。古时书无标点,儿童从师,首先是学会断句分逗。小学而大遗:小学,学了小的(指“习其句读”),而遗忘了大的(指“惑之不解”)。
⑥巫医:巫是古时祈神召鬼的人,同时也号称能为人治病。百工:各种工匠。不耻相师:是说巫、医、乐师、百工有专门技艺的人,师傅弟子世代传授,继承发展,所以他们不以向别人学习为耻。
⑦官盛:原是说大臣有许多属官的意思,此作“官大”解。
⑧圣人无常师:常师,专门跟一个人学习。无常师,随时随地不断地向人们学习。郯(tán)子:春秋时小国郯国国君。据《左传·昭公十七年》载,孔子曾向他请教少昊氏“以鸟名官”的问题。苌(cháng)弘:周敬王时的大大,孔子至周,曾向他问关于音乐的事。见《史记·乐书》。师襄:鲁国的乐师。《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曾跟他学琴。老聃:即老子。《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曾向他问礼。
⑨专攻:专长。攻,治,研究。
⑩嘉:赞许。贻:赠送。
【鉴赏】
《师说》是历代传诵的名篇,是韩愈针对当时耻于从师的不良社会风气和儒学道理无从讲明的教育状况,有意而为的一篇议论文章,带有抗世俗反潮流的色彩。
文章对师道的议论,思想明确,提法尖锐,取事恰当,论述深刻,造语精洁,有很强的逻辑性和说服力。全文除末尾说明作文是为李蟠的附笔外,前起后应,中间比排三事,结构异常整饬。“传道、授业、解惑”,开头便为师的概念下了十分明确而又简括的定义。这是全篇的中心,立论的根据。接着提出从师尊师的重要性以及择师的原则与标准。此一段已将全篇大旨囊入其中了。后面即进入驳论了:第二段以圣人、众人从师,纵论古今之不同;第三段单论长幼;第四段以巫医、乐师、百工与士大夫并举论贵贱;第五段抬出孔子从师作证,照应开头,提携中间,而论断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文章起得好;中间发挥得好,取事不多但尖锐恰切;结得更妙,简洁概括,精警而富有哲理,让人折服。
文中明确提出师与弟子的关系是相对的,只要学有所长,人们都可向他学习,不要在所学之外的其他方面评头论足、较斤计两。这样就把师道原先带有的那种封建色彩的威严减弱了,从而把师与弟子的关系社会化、大众化,打破往昔师法、家法的壁垒。这不仅在中唐时期有针砭时弊、扭转社会风气的积极作用,就是在今天也依然有着重要的借鉴意义。
严密的论述逻辑和生动的对比手法是这篇文章突出的艺术特色。文中多处对比,皆以“耻”为关纽,以轻重贵贱为砝码,取事捉对,增强了艺术效果。且每一对比,皆作诘问,含义无尽。这些表达自然灵活,使得文章跌宕流走,富有气势与韵味,涵蕴不尽。
■ 妙评
今之世不闻有师,独韩愈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以抗颜为师。愈以是得狂名。
——唐·柳宗元《答韦中立书》
此篇最是结得段段有力,中间三段,自有三意说起,然大概意思相承,都不失本意。
——宋·吕祖谦《古文关键》卷一
通篇只是“吾师道也”一句。言触处皆师,无论长幼贵贱,惟人自择。因借时人不肯从师,历引童子、巫医、孔子喻之。总是欲李氏子能自得师,不必谓公慨然以师道自任,而作此以倡后学也。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
■ 进学解(韩愈) ■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①:“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俊良②。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③。爬罗剔抉,刮垢磨光④。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⑤。先生之于业,可谓勤矣。
牴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⑥。先生之于儒,可谓劳矣。
沈浸□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⑦。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⑧;《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⑨!
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⑩。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疐后,动辄得咎{11}。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12}。命与仇谋,取败几时{13}。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14}?不知虑此,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15}。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16}。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馀为姘,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17}。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18}。荀卿守正,大论是宏,逃谗于楚,废死兰陵{19}。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20}?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21}。犹且月费俸钱,岁糜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22}。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23}。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24}。”
【注释】
①国子先生:韩愈自称。当时韩愈任国子博士,国子监是唐代专门管理官学的机构。博士是官名。馆:指国子馆,国子监的一部分,是培养贵族子弟的学校。
②圣贤相逢:圣,指皇帝。贤,指执政大臣。当时宰相是李吉甫、武元衡等。这是恭维最高统治者的话。治具:法令。毕张:全部得以实行。
③占小善者:有点小好处的人。占,有。录:录用。无不庸:无不任用。“庸”,同“用”。
④爬:梳爬。罗:搜罗。剔:剔除。抉:挑出来。此句与“刮垢磨光”都是说当局搜罗拣选和“培养”“训练”人才的种种措施。
⑤提其要:提出要点、主旨。钩其玄:玄,深奥幽远。钩,探索。钩其玄是说把玄远幽深的理论或含义钩引揭发出来。捐,捐弃,丢失。焚膏油:点亮灯烛。晷(guǐ):日影。即夜以继日。恒兀兀以穷年:这句是说虽然疲劳还是不肯休息。恒,长期,经常。兀兀,辛劳勤苦的样子。穷年,终年。
⑥牴排:抨击抵制。异端:不合乎儒家的学说,实指佛道理论。攘斥:排斥。补苴(jū)罅(xià)漏:补充缺漏的地方。指前人学说还有不够完美的地方,替他加以补充。苴,同“组”,作动词用,组织的意思。张皇幽眇:张皇,张大。眇,微小。把幽深杳渺的道理阐发光大起来。坠:失,落。绪:事业,指儒家的道统。绍:继承。
⑦沉浸□(nóng)郁:借酒为喻指内容丰厚的儒家经典。□郁,酒味醇厚。含英咀华:含、咀是借饮食为喻,英、华是以香花为喻,指细细玩味、领略典籍的涵蕴,文章的真谛。
⑧规,取法。佶(jié)屈聱(áo)牙:形容文字艰涩难读,读来不顺口。
⑨闳其中而肆其外:中,指文章内容。外,指文章形式。闳,大。肆,恣肆,洋洋洒洒。这句是说韩愈的文章内容丰厚而文句畅达洒脱。
⑩长通于方:方,道理,这里指礼法、礼义。句谓长大后通达事理。
{11}跋前疐(zhì)后:进退两难的意思。语出《诗经·豳风·狼跋》:“狼跋其胡,载疐其尾。”意思是,狼向前走,踩住胡(颔下悬肉),向后走被尾巴绊住。跋,踩。疐,绊。动辄得咎:一动就获罪惹祸。
{12}窜:被贬,放逐。冗:闲散。
{13}命与仇谋:命,命运。仇,仇敌。谋,相谋,交道。意谓命运不顺,似与仇人为敌。取败几时:取,语助词。几时,不时。意谓屡次受到挫败。
{14}头童齿豁:头发脱落得像婴儿的头顶,光光的;牙齿脱落,露出豁口。裨:补益。
{15}杗(máng):屋梁。桷(jué):屋椽子。欂栌(bó lú):斗拱。柱顶上承托栋梁的方木。侏儒:梁上短木。椳(wēi):门枢。闑(niè):门中央的短木,在门两扇相交处。扂(diàn):门闩之类。楔(xiē):竖在门两旁的短木,防止车辆触坏门扇。
{16}玉札:地榆。赤箭:天麻。青芝:龙芝。以上四种是名贵中药,古时认为服之可延年益寿。牛溲:牛尿。马勃:马屁菌。败鼓之皮:坏了的鼓皮。古人认为以上物能治病,是普通药材。
{17}登:提拔。纡余:屈曲。卓荦:超然杰出。惟器是适:凡人才都能获得合理适当的使用。
{18}“孟轲好辩”四句:谓孟子辙环天下四方游说,终于在旅途中度过一生。
{19}“荀卿守正”四句:谓荀子在齐国被谗逃到楚国,春申君让他做了兰陵令(今山东枣庄),春申君死,被废为平民,老死于兰陵。
{20}优入圣域:说孟子和荀子两位大儒言论成为经典,举止行为成为准则,高超无比已进入圣人的境地。
{21}不繇其统:指不遵循儒家道统。繇,由。不要其中(zhòng):要,切合。中,合乎道理。
{22}从徒:从,跟随。徒,奴仆。踵:作动词,追随。常途:指世俗之道。役:拘谨的样子。这句是说谨小慎微地追随世俗。陈编:古籍。盗窃:剽窃,抄袭。
{23}谤:毁谤。名亦随之:名誉也跟着被败坏。分(fèn):名分,分内。
{24}商:计较。财贿:财货,指俸禄。亡:无。班资:班列资格,指官位品秩。崇庳(bì):高低,庳,同“卑”。称(chèn):相称。代(yì):小木桩。楹(yíng):柱子。訾(zǐ):非议,诋毁。昌阳:菖蒲。古人以为食菖蒲可以延寿。豨(xī)苓:猪苓,利尿药,与延年无关。这两句是说像用猪苓延年而诋毁医生用菖蒲益寿一样。
【鉴赏】
韩愈一生以儒家道统的继承者自居,但才高不被重视,识卓屡遭贬斥,内心愤闷非常,因此作《进学解》以自喻。从文学形式上讲,本文属于赋一类,但同时又是一篇说理性质的议论文,并采用了老师与学生对话的形式,这样容易深入浅出,转换话题灵活,针对性也强。
全文分三段,第一段是国子先生韩愈的一段训话,这是文章的发端,提出问题。第二段是驳,借学生之口来反击上文观点,驳中颇具讽刺意味。第三段是解,即国子先生的回答。先用两个比喻,接着过渡到选材用人的主题上来。这个回答,实际上是作者继借学生之口讽讥之后,又进一步地发牢骚,宣泄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批判封建政治的黑暗。
在写法上,本文也颇具特色。以反语为讥讽,以自嘲为自夸;意若自责,实为自誉;叙失意之处,正是得意之处。立意、行文,眼手不俗。文章写得极有生气,骈不排散,偶句、排句、对仗,以及变换用韵,似汉赋而绝无呆滞之病,有气度而又能庄谐并存。善于熔古铸今,议论简约精辟。幽默的反语,形象的比衬,造成了文章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文章造语精警。“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已成千百年来历代学子的座右铭。文中所新创的、因其精到而被后人概括为成语的计有:业精于勤、爬罗剔抉、刮垢磨光、提要钩玄、补苴罅漏、旁搜远绍、贪多务得、细大不捐、俱(兼)收并蓄、含英咀华、佶屈聱牙、闳中肆外、动辄得咎、投闲置散等,它们至今还活跃在人们文章口语中,丰富了中华语汇的宝库。唐孙樵评此文“拔地倚天,句句欲活”,绝非溢美之辞。
■ 妙评
《进学解》首段以进学发端,中段句句是驳,末段句句是解,前呼后应,最为绵密,其格调虽本《客难》《解嘲》《答宾戏》诸篇,但诸篇都是自疏己长,此则把自家许多伎俩,许多抑郁,尽数借他人口中说出,而自家却以平心和气处之。看来无叹老嗟卑之迹,其实叹老嗟卑之心,无有甚于此者,乃《送穷》之变体也。至其文,语语作金石声,尤不易及。
——清·林云铭《韩文起》卷二
设为问答,意若自责,却反自誉。其叙失意处,正是其得意处。前人谓道高毁来,德修谤兴,文公正以此两句自责。其笔意酷类班孟坚,绝非他家所能摹仿。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七
仿东方朔《客难》、扬雄《解嘲》,气味之渊懿不及,而论道论文二段精实处过之。“《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韩公于文用力绝勤,故言之切当有味如此。
——清·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卷八
■ 圬者王承福传(韩愈) ■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①。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②,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市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③。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④。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富贵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⑤?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为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⑥。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⑦?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⑧!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注释】
①圬(wū):粉刷墙壁。
②镘(màn):泥瓦匠涂墙用的工具。衣食:指谋取生活。
③化:教化。
④直;同“值”。
⑤丰悴(cuì):盛衰。
⑥讥:批评。
⑦夫人:那个人,指王承福。
⑧亡:同“无”。
【鉴赏】
本篇乃泥瓦工人王承福的传记。文章记叙了王承福量力而行、依靠自己技艺和劳动为生的事迹,并赞其为“贤者”;讽刺了那些不自量力、怠惰其事、薄功厚享、寡廉鲜耻的贪求名利富贵的人们。
全文夹叙夹议,叙议结合。善于借人物语言来表达作者的好恶,并连用问句,使文章富于气势和力量。最后一讥一赞,更显波澜迭起,新颖别致。
■ 讳辨(韩愈) ■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辞①。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②。”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讳③。”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④。”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⑤。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⑥。惟宦者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⑦?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⑧;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⑨!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官宫妾;则是宦官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注释】
①察:分析研究。和而倡:附和并传播。同然一辞:犹众口一词。
②皇甫湜(shí):字持正。曾从韩愈学古文,是唐代古文运动的积极参与者。明白:公开申辩清楚。白,辩白。
③律:指唐代律法。二名不偏讳:二个字的名字,不必一一避讳,避其中一字即可。偏,同“遍”。
④嫌名:指与名字声音相近字,即同音字。
⑤周公作诗不讳:旧说周公作的诗《诗·周颂·雝》中有“克昌厥后”、《诗·周颂·噫嘻》中有“骏发尔私”的句子。周公父名昌(即周文王),兄名发(即周武王),故言他不避讳父兄之名。孔子不偏讳二名:孔子的母亲名征在。《论语·八佾》中有“杞不足征也”“宋不足征也”的话。《论语·卫灵公》中有“某在斯,某在斯”的话。
⑥不闻讳“浒”“势”“秉”“机”:“浒”“势”“秉”“机”,音同唐太祖、太宗、世祖、玄宗庙讳。太祖李虎、太宗李世民、世祖李昞、玄宗李隆基。不闻,未听说。
⑦经:指上面提到的《诗》《书》《春秋》《论语》等。稽:考查、考核。典:典章。
⑧讥:批评,挑剔。
⑨惑:糊里糊涂,不明白。
【鉴赏】
李贺是韩愈与皇甫湜曾专门拜访过的比他们位卑年少得很多的少年才子,聪敏博学,华章异彩,深得韩、皇甫的赏识。但因父名晋肃,因避讳不能参加进士考试。韩愈写信劝他参考,因此招来非议。这篇《讳辨》与其说是为李贺洗刷,毋宁看做对一种世俗时尚的抨击。
这是一篇典型的驳论文字,气势极盛。“律曰”一段是正论,“二名不偏讳”“不讳嫌名”,全篇文意尽在这两句之中。之后又反复辩难,如猛虎捕食,不给对方以喘息机会,考经、质律、稽典,证之以周公、孔子、曾参,并以二圣一贤的对面“宦者宫妾”来反衬,论之铮铮,无可辩驳。
文中每段皆以诘问作煞,问中带讽,不期答案而答案自显,手法相当高明。文章的句法极富变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辩驳愈转愈紧,痛快淋漓而无烦数之感。就文而论,可以说已然把对方批驳得体无完肤了。
■ 妙评
《讳辨》其旨,不独为贺也,有激于时尔。凡人怠于敦孝而丞于避讳,甚无取也。介于此知吏部之孝也。
——宋·石介《徂徕石先生全集》卷八
古今以来,如此文不可多得。此文反复奇险,令人眩掉,实自显快。前分律经典三段,后尾抱前辩难,只因三段中时有游兵点缀,便是迷人。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
前幅,看其层叠扶疏而起;后幅,看其连环钩股而下。只是以文为戏,以文为乐。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
事有举世回惑沿流日甚者,必诙谐谈笑,使积迷之人,自欲喷饭,则释然解矣,如“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之类是也。若但正容庄语,公与贺且不免得罪。
——清·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卷一
争名者之毁,似不等辩而明,而昌黎亦必据律引经,稽之国典,证之圣贤,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者也。
——清·张伯行重订《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三
■ 争臣论(韩愈) ■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①:“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②。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③?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④。’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⑤。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⑥:‘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⑦。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⑧’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⑨。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⑩。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11}。孜孜矻矻,死而后已{12}。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13}。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馀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14}。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15}:‘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注释】
①阳城:字亢宗,定州北平(今北京)人。谏议大夫:官名,做皇帝侍从,规劝皇帝过失。
②鄙:边境。这句指阳城隐居中条山。
③恶:同“何”,哪里。
④蹇蹇(jiǎn jiǎn);艰难的样子。匪:同“非”。躬:自身。
⑤冒进:侥幸求进,指在利禄方面钻营。则:准则,仿效。尤:过错。
⑥委吏:主管粮仓的小吏。乘田:春秋时鲁国的苑囿之吏,主管六畜的饲养放牧。
⑦恶:厌恶,不喜欢。讪(shàn):讥讽。招:举,检举揭发。
⑧谟、猷(yóu):都有计划、谋划的意思。后:指君。
⑨直言骨鲠(gěng):形容人有话要说就像鱼骨头长在喉咙里不能不吐一样。鲠,鱼骨头。僭(jiàn)赏:滥赏。
⑩阙下:宫阙下面,指朝廷当中。熙:明。鸿号;大名声。
{11}闵:同“悯”。乂(yì):治理,安定。
{12}孜孜:勤勉。矻矻(kū kū):劳累。
{13}“故禹过”句:传说大禹治水,三次经过家门而不入。“而墨突”句:据说墨子的烟囱来不及烧黑,又忙着外出了。突:烟囱。黔:黑。
{14}讦(jié):斥责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隐私。
{15}《传》:书传,这里指《国语》,因《国语》又称《春秋外传》。
【鉴赏】
《争臣论》即论“诤臣”,讨论如何做一名真正的谏议大夫,矛头指向唐德宗时的谏议大夫阳城,是一篇有的放矢的政论文。全篇紧扣“在其位则谋其事”的中心论点展开,条分缕析,层层辩驳,充分论证了阳城的失职,进而得出了阳城不能称做“有道之士”的结论。
文章有破有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语言尖锐直接,议论深刻有力,观点鲜明,笔锋犀利,富于战斗性。
■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韩愈) ■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①: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②。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③。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④。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其亦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⑥?”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固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⑦?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⑧;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乎此⑨。
情隘辞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⑩。愈再拜。
【注释】
①乡贡:唐代不经学馆考试由州县推荐应科举的士子。相公:宰相。
②自纳:自取。请命:请求指示。左右:指宰相左右执事的人,敬辞,实指宰相本人。
③介于其侧者:站在他身边的人。望其仁之:期望他们怜惜救助自己。仁,动词,实行仁义之举,即救助。
④濡(rú):湿。焦:烧焦。
⑤强学:勤奋刻苦地学习。不惟:不曾考虑、思索。险夷:艰险和平坦。亟:急迫。
⑥爇(ruò):焚烧。
⑦抽擢:提拔。
⑧节度、观察使:节度使是一道(地区单位)或数州的行政长官,执掌军、政、财、民等大权。观察使主要是考察州县官吏的政绩。防御、营田:防御使主管一州军事,常由刺史担任。营田使管理屯田。判官:唐代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营田使等的僚属,协助其工作。中唐以后,判官人选不再由吏部任命,多是节度使等自行挑选任用。
⑨或取于盗:《礼记·杂记》记载孔子说,齐国宰相管仲曾选用两位原来做强盗的人做官,后来齐王还委任其为公臣。或举于管库:《礼记·檀弓》记载赵文子曾从晋国管理仓库的人员中,挑选了七十余人,任命为各级官员。方:相当。
⑩情隘辞蹙(cù):心情郁塞辞气迫急。裁:定夺,斟酌。垂怜:垂顾怜惜。
【鉴赏】
这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写给当时宰相的一封信。韩愈在贞元九年中进士,以后又参加了礼部的博学宏词科考试,但一直不被朝廷任用。贞元十一年,他曾三次给宰相写信,本文是第二封信,表现了他希望宰相不拘一格提拔自己的心情。全篇文章,总以“势”“时”为枢纽,或叙述,或设喻,或议论,委婉曲折,表明了自己处境艰难,渴望得到宰相的举荐任用,从而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
文章开头先设一喻:“蹈水火者”,并将救援的人分为父兄子弟与非父兄子弟,以及介其侧的有“所憎恶”者与无“所憎恶”者,认为这些人都会尽力救助的,为干谒宰相作了铺垫。中段是正论,论宰相提携后辈是不可推诿的责任,重点在分三层驳“时不可”,层层深入,词恳意切。文末又引古人作证,并表明倘被提拔决不辜负期望作结。千转归一,浑成圆熟。全文情辞恳切,不卑不亢,感情看似低沉悲戚,为文却梗慨多气,宕逸可诵。篇中有两个转换处,尤值得细加品味:一是“有来言……为仁人乎哉”,应其前成为波涛,推其后出示正文论述;二是“古之进人……方于此”,将全文翻到浪尖,顺势便归落到自己身上,锁住全篇,手法高明。
■ 妙评
气最条达,笔最曲折。他人条达者最难曲折,曲折者不复条达矣。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
第二书只设一喻,第三书只引一客,往复自道,淋漓满志。
——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八
此单就前书中所云负才不遇处,以蹈水火为喻,写得异样穷迫,异样恳切,虽使石人闻之,亦当下泪。末复以居上位不宜推诿于时,在宰相尤可取必于君,而布衣不至有负于举三意,为异样耸动,异样劝勉,以坚其意。笔致跌宕缭绕,真千古无匹矣。
——清·林云铭《韩文起》卷三
■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韩愈) ■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①。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②。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③。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④?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惟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馀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⑤。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⑥。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⑦;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⑧。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⑨。
渎冒威尊,惶恐无已⑩。愈再拜。
【注释】
①辅相:宰相。周公是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武王死后成王即位,年纪尚幼,由周公摄政,辅佐成王管理国家。故后文有“叔父之亲”。一食三吐其哺:吃一顿饭(为接待贤人)三次吐出所吃的东西。哺,口中所含的食物。一沐三捉其发:洗一次头,三次握着头发(出来接待来访贤人)。这句与上句极言周公殷勤待士、招揽人才的恳切和诚心。
②荒服:荒远地区。古时将天下分为五服: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荒服为王畿以外的边远地区。宾贡:归顺纳贡。销息:清除灭绝。销,同“消”。霑(zhān)被:恩泽所及。霑,滋润。被,覆盖。休征嘉瑞:祥瑞和顺。
③辅理承化:治理、承行教化。章章:显著,灿烂。章章,同“彰彰”。
④百执事:众官吏。执事,官吏。
⑤阍(hūn)人:守门人。辞:拒绝。
⑥吊:吊慰,安慰。出疆:离开自己的国家,到其他国家去。质:初见面所赠的东西。
⑦独善自养:独善其身。
⑧亟(qì):屡次。
⑨惴惴然:不安的样子。垂察:垂顾考察。
⑩渎冒:亵渎冒犯。威尊:威严尊贵。
【鉴赏】
本文与前一篇均为韩愈在贞元十一年(795)写给当时宰相的信,这是第三封。信中把周公求贤见贤的热忱与当时宰相对待人才的冷漠态度作了鲜明比照,表达了韩愈对当时不重视人才的社会现实的强烈愤慨,也流露出他为“兼济天下”而渴求得到举荐、任用的迫切心情。
作者托笔于周公,大做文章,诸多不便说的话,畅泄不已。颂扬周公吐握求贤,连出九个“皆已”,构成九个排句,从天说到地,从人说到物,从风霜雨露说到麟凤龟龙,上下左右反复赞颂周公任贤用能,气势如虹。接着又用“岂复”,三次发问,作为过渡,逼出时相来,亦咄咄逼人。后段论及时宰,反转颂周公的九个“皆已”,变为十一个“岂尽”,排炮似的发射,步步逼紧,不依不饶。虽非直陈时弊,却把时宰的疏愚数落到家。文章的妙处还在于时宰见后,因作者是高抬其与周公作比,无从置喙,而韩愈的干求之意也就不卑不亢地表达了。文章最后主要是回护自己,说明一再上书是因为心存天下,不忍去国离朝。其心拳拳,使人不觉得有乞求之态。
全文有感而发,有的放矢,据理直言,放言无忌,情辞激烈,排比、反问等手法的运用,更增强了文章的气势。
■ 妙评
文字有气,抑扬轻重有法,且善占地步。
——金·程端礼《昌黎文式》卷三
议论正大胜前篇,当看虚字斡旋处。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二
通篇将周公与时相,两两作对照,只用一二虚字,斡旋成文。直言无讳,而不犯嫌忌。末述再三上书之故,曲曲回护自己。气杰神旺,骨劲格高,足称绝唱。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
前后分明是一开一合,妙于两股开合中各另有抑扬顿挫,自成结构,文势便觉峥嵘峭兀。至以周公立说,先压倒后来时相,转入不如周公处,既不失轻,又不失重,可想见其立言之妙。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六
■ 与于襄阳书(韩愈) ■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①;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②。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③。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④。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⑤。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唯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⑥?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知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愈虽不才,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⑦?古人有言:“请自隗始。⑧”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⑨。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龊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⑩!
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惧再拜。
【注释】
①于襄阳:于頔(dí),襄阳人,以郡望称,故称于襄阳。当时由工部尚书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先达:有德行学问的前辈。前:指导引荐。
②休:光:盛美的光华。后进:后辈。
③相须:相互需要、期待。
④过:失当,过失。
⑤干:干谒、拜见。其人:指推荐后进的官员。
⑥特立而独行:才能杰出而德行出众。卷舒:指仕途的进退。时:时局、风尚。
⑦自处:处身立世,道德修养。恒人:常人,一般的人。
⑧请自隗(wěi)始:请从郭隗开始。郭隗,《史记·燕昭公世家》载:燕昭王欲招揽天下人才,问计于郭隗。郭隗说:“王必欲致士,先从隗始,况贤于隗者,岂远千里哉!”燕昭王为郭隗建造了官邸,并以师事之,于是乐毅、邹衍、剧辛等贤能之士纷纷来到燕国,燕昭王重用了他们,使燕国富强了起来。
⑨刍米仆赁:刍,饲养牲口的草。米,指食粮。仆,仆役。赁,租居房屋等所花费的钱。
⑩龊龊者:指只注意生活小节而缺乏道德修养的人。磊落奇伟:心胸坦白,不同一般。
【鉴赏】
《古文观止》所选韩愈的上宰相二书、三书、《给陈给事书》《应科目时与人书》,连同此篇,共五通,都是干谒求售的文字。这篇文字与其他篇的不同就在于开头先讲了番大道理,即先达与后进相辅相成的高论。因韩文向来善于雄辩,这里的道理自然讲得练达而透辟,让人叫好。
文章从先达与后进两方面展开,而又时时映照回抱,曲折灵转。处处回护着自己,处处敲击着权要,又处处激发着于襄阳要以识才用才为急务,笔如走丸,反复推求,辞气逼人,干谒之作能写得如此冠冕堂皇、振振有词,也并不多见。加之含意丰厚,表达委曲,细细品来,其味无尽。
■ 妙评
前半瑰玮游泳,后半婉恋凄切。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韩文》卷三
前半幅只是闲闲说成一段议论,或整或散,或对或不对,任笔自为起尽。至“侧闻阁下”后,方是两段正文。一段先扬后抑,一段先抑后扬。因前幅既有议论,于是轻轻着笔便休也。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
《与于襄阳书》两存地步,不失轻重,乞索书之最出拔者。“未尝干之”四句,结上生下。“岂愈所谓其人哉”,不说煞,方起得“未闻”二字。“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二句,只此正说。“如曰吾志存乎立功”五句,都用反跌,不陋。“世之龊龊者”二句,顾“未尝敢以闻于人”。“磊落奇伟之人”三句,此一转,仍未尝乞哀,更妙于放开。“亦足以知其志之所存”,又收到不肯“后于恒人”。
——清·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十二
■ 与陈给事书(韩愈) ■
愈再拜:
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①。贫贱也,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②;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③。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④。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⑤。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⑥。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字注字处⑦。急于自解而谢,不能俟更写⑧。阁下取其意,而略其礼可也。
愈恐惧再拜。
【注释】
①阁下;指陈京。
②与:赞赏。
③进谒:进见拜谒。左右:本指身边的侍从仆役,实指陈给事,这是古人自谦的说法,以表示不敢直接与尊者言谈。
④属:连续。
⑤如:到。东京:指洛阳。取,接。
⑥诛:责备。
⑦生纸:唐代用的纸有生纸、熟纸之分,生纸用于草稿、丧事。
⑧俟(sì):等待。
【鉴赏】
陈京曾在门下省任给事中,故称陈给事。他曾与韩愈有交往,关系不错,后来却疏远了。本文是韩愈写给他的一封信,信中历叙几次进见陈给事的情况,针对二人之间那段令人遗憾的交往,陈述自己苦衷,请求对方谅解,表达了希望陈给事重新了解自己、恢复友谊的心情。
全篇言人言己,双管齐下;含蓄委婉,曲折有致;情理俱切,颇为动人。
■ 应科目时与人书(韩愈) ■
月日,愈再拜①:
天池之滨,大江之□,曰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汇匹俦也②。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③。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
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⑤。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⑥?其哀之,命也⑦;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鸣号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⑧。阁下其亦怜察之。
【注释】
①科目:分科取士的项目。唐制取士之科,有秀才、明经、进士、俊士、明法、明算等,又有大经、小经之目,故称“科目”。月日:在写书信时有具体的月份和日期。
②天池:南海。□(fén):水边,水涯。常鳞凡介:普通的长鳞长壳的水中动物。品汇:种类。匹俦:相当、相比。
③寻常:古时的长度单位;八尺为寻,十六尺为常。
④旷途:旷远之路□(bīn)獭:水獭。摈,小水獭。
⑤俯首帖耳:低着头,耷拉着耳朵。形容恭顺驯服的样子。摇尾而乞怜:似狗摇着尾巴讨主人的欢喜。
⑥庸讵(jù):何以、怎么。
⑦命:命运,命中注定。
⑧疏愚:粗疏愚笨。
【鉴赏】
本文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九年(793)参加礼部博学宏词科考试时,写给韦舍人希望得到引荐的一封书信。
这篇文字的独特之处在于托物为喻,采用了诗歌比兴手法,将“直道则丑”的许多意思借物喻尽情说出。这样,虽属干谒之作,但文笔曲折含蓄,能先占地步,又免除了那种自视甚高、恃才傲物之嫌,不卑不亢,可谓极聪明的写法。文章开头即突兀地造出一个“非常鳞凡介”的“怪物”来,然后文凡八转,方点到作者炫玉求售的主题,别开生面,回味无尽。
韩愈文语言生动,词汇丰富,造语新颖。此文仅二百余字,被后人用为成语或概括成成语的就有俯首帖耳、摇尾乞怜、十有八九、熟视无睹、举手之劳等,可见其创造性之强。
■ 妙评
《应科目时与人书》空中楼阁,其自拟处奇,而其文亦奇。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三
亦无头,亦无尾,竟斗然写一怪物,一气直注而下,而其文愈曲。细分之,中间却果有无数曲折,而其势愈直。此真奇笔怪墨也。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
《应科目时与人书》曲折犹龙,自公而后,眉山老苏最熟此法门矣。
——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八
此贞元九年宏词试也。无端突起譬喻,不必有其事,不必有其理,却作无数曲折,无数峰峦,奇极妙极。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
■ 送孟东野序(韩愈) ■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①;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②。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乐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鸣者也。惟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是故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四时之相推夺,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③!
其于人也亦然,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鸣者也,而假以鸣。夔弗能以文辞鸣,又自假于《韶》以鸣。夏之时,五子以其歌鸣。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凡载于《诗》《书》六艺,皆鸣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鸣之,其声大而远。传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其弗信矣乎?其末也,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④。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臧孙辰、孟轲、荀卿,以道鸣者也。杨朱、墨翟、管夷吾、晏婴、老聃、申不害、韩非、慎到、田骈、邹衍、尸佼、孙武、张仪、苏秦之属,皆以其术鸣。秦之兴,李斯鸣之。汉之时,司马迁、相如、扬雄,最其善鸣者也。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词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⑤。将天丑其德莫之顾耶⑥?何为乎不鸣其善鸣者也?
唐之有天下,陈子昂、苏源明、元结、李白、杜甫、李观,皆以其所能鸣。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始以其诗鸣,其高出魏、晋,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汉氏矣⑦。从吾游者,李翱、张籍其尤也⑧。三子者之鸣信善矣⑨。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则悬乎天矣⑩。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东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释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11}。
【注释】
①东野:孟郊的字。孟郊,湖州武康(今浙江武康)人,唐代著名诗人,屡试不第,四十六岁始中进士。仕途坎坷,仅做过县尉等小官。孟郊将赴溧阳就职,韩愈作此文以送行。 挠,扰动。
②其趋也或梗之:是说水正急流遇阻塞便发出声音。趋,疾行。梗,阻塞。
③推夺:推移,变化。
④庄周以其荒唐之辞鸣:庄周,字子休,宋国蒙人。“荒唐之辞”是庄周自己的话,见《庄子·天下》。荒唐,广大无边的意思。
⑤节数(shuò):谓节奏短促。数,频,繁。淫以哀:谓淫邪而哀伤。淫,邪,不正。一说淫是过度、过分的意思。弛以肆:松懈而放纵。无章:没有法度。
⑥天丑:上天憎恶。
⑦不懈而及于古:不懈不怠,继续努力,可以追及古人。浸淫:借水为喻,谓逐渐接近的意思。
⑧从吾游:指李翱、张籍跟韩愈学习诗与古文。李、张是韩愈的门人。
⑨信善:诚然是好的。信,诚,实在。
⑩悬于天:取决于天命。
{11}东野之役于江南:指孟郊就溧阳尉。溧阳,唐时属江南道。不释然:不开心,不愉快。释,开释,消散。解之:宽慰孟郊。
【鉴赏】
这是韩愈为孟郊去江南就任溧阳县尉而作的一篇赠序。孟郊是韩愈的好友,中晚唐著名诗人,一生贫寒,仕途坎坷,四十六岁才中进士,四年后被选为溧阳县尉,郁郁不得志。韩愈很为朋友的遭遇不平,趁送行之机,怀着深情厚谊写了这篇序。
文章以一个“鸣”字驱驾全篇,独倡机轴。一连串用了四十个“鸣”字,从头跳跃到底,回风舞雪,推波助澜。开首便是“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以千钧之力叫起全篇。先说物,再从物转到人,从唐、虞、皋陶、大禹、周公、孔子,说到李白、杜甫,落到孟郊身上。文章多方取喻,反复阐述,横绝古今,顿挫天地,卷起无数波澜。句法变换,亦极多样,凡二十九类,如神龙驭云,屈伸于天,隐显奇妙,蔚为大观。最后以“天意”作结,以为或在上“鸣国家之盛”,或在下自鸣不幸,都是由天意所决定,这固然是宿命观点,然而透过这层宿命的薄纱,作者分明是借天意来指责当时执政者,不能重视人才,发泄自己的不平;同时,也是对临别的朋友能做到的一点安慰,对将来的一点希冀。文尾提出“孟郊始以诗鸣”,这慰藉和希冀的意思就更显豁了。当然,还可以看做在正面颂扬孟郊的文学成就。
文中屡用排比句式,抑扬顿挫,波澜层叠,气势奔放;而立论卓异不凡,文风犹似《庄子》,雄奇创僻,纵横恣肆,通篇设喻,夹叙夹议,说理透彻,寓意深远。
■ 妙评
自“物不得其平则鸣”一语,由物而至人之所言,又至“天之于时”,又至人言之精者为文,历叙唐、虞、三代、秦、汉以及于唐。节节申以鸣之说,然后归之东野以诗鸣终之。曰:“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耶?抑将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也?”归宿有味,而所以劝止东野之不平者有矣。师友之义,于斯乎在,而世徒以文观之,岂惟不知公,抑不知文者耶?
——宋·黄震《黄氏日钞》卷五十九
此篇文字错综,立论乃尔奇。则笔力固不可到也。
——明·唐顺之《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七
一“鸣”字成文,乃独倡机轴,命世笔力也。前此唯《汉书》叙萧何追韩信,用数十“亡”字。此篇将牵合入天成,乃是笔力神巧,与《毛颖传》同,而雄迈过之。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七
■ 送李愿归盘谷序(韩愈) ■
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鲜少①。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②。”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称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泽施于人,名声昭于时。坐于庙朝,进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则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才畯满前,道古今而誉盛德,入耳而不烦③。曲眉丰颊,清声而便体,秀外而惠中,飘轻裾,翳长袖,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④。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之所为也。吾非恶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⑤。
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⑥。起居无时,惟适之安⑦。与其有誉于前,孰若无毁于其后;与其有乐于身,孰若无忧于其心。车服不维,刀锯不加,理乱不知,黜陟不闻⑧。大丈夫不遇于时者之所为也,我则行之。
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足将进而趦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侥幸于万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为人贤不肖何如也⑨?”
昌黎韩愈,闻其言而壮之,与之酒而为之歌曰:“盘之中,维子之宫;盘之土,可以稼;盘之泉,可濯可沿;盘之阻,谁争子所⑩?窈而深,廓其有容;缭而曲,如往而复{11}。嗟盘之乐兮,乐且无央。虎豹远迹兮,蛟龙遁藏;鬼神守护兮,呵禁不祥{12}。饮且食兮寿而康,无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车兮秣吾马,从子于盘兮,终吾生以徜徉{13}。”
【注释】
①李愿:韩愈的朋友,陇西(今属甘肃)人,曾在盘谷隐居。太行之阳:太行,山名,在今山西与河北之间。阳,山的南面称阳,北面称阴。藂(cóng)茂:丛茂。藂,同“丛”。
②阻:险,深奥。盘旋:同“盘桓”,徘徊,留止不肯去的意思。
③才畯(jùn):畯,同“俊”。才俊谓才智出众的人。
④便体:体态闲雅轻盈。秀外而惠中:外貌秀丽而内心聪颖。惠,同“慧”。飘轻裾,翳长袖:裾,衣服的前后襟。轻,指衣服质料精良轻细。翳(yì),遮蔽。这两句是说美人善舞,姿态姣好。黛绿:黛,青黑色颜料,女子用以画眉。青黑近绿,故变称“黛绿”。妒宠:妒忌他人受宠。负恃:依仗自己的色艺。怜:爱。
⑤幸而致:侥幸得到。
⑥茹:食,吃。指吃采于山间的植物。鲜:指新鲜可食的鱼。
⑦惟适之安:觉得怎么舒适便怎样,一切适合自己的需要喜爱而定。
⑧车服不维:车服,车马服饰。古时车服随官位高下而分等级。维,维系、束缚。这句是说没有官位的人,自由自在无所拘束,不为名利所羁绊。刀锯:刀与锯都是刑具,是说不犯罪名,免除杀戮。黜陟:官位的降职和晋升。
⑨形势:指权势,即官员的地位和势力。趦趄(zī jū):同“趑趄”,踌躇不前。嗫嚅:形容想说又不敢开口的样子。徼幸:同“侥幸”。
⑩稼:这里读作(gǔ)。指播种五谷。濯:洗涤。沿:顺着水边散步。
{11}廓其有容:“其”作“而”解。廓,空阔。谓空旷而有所涵容。
{12}不祥:指魑魅魍魉之类怪物。
{13}膏(gào):油。此作动词用,读去声,往车轴上加油。秣马:用草、料喂马。徜徉:自由自在地往来、生活。
【鉴赏】
这篇序文曾被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誉为唐代文章之冠,可见评价之高。它的独到之处在于构思的新颖和表达的玲珑。就本文主旨而言,无非是老生常谈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韩愈却独辟蹊径,全文仅在开头点了一下李愿所去的盘谷,结尾用了一句“闻而壮之”的叹喟,主要部分全引用李愿的话,且又异常鲜明地分为“遇知于天子,用力于当世者”与“不遇时者”两部分。然而表现出来的,却是一褒一贬,一贤一不肖,纯是借题写意,意在言外。
文中将达官大僚的那种志得意满、显势淫威、穷奢极欲和朽枯腐败刻画得淋漓尽致,对那些隐者写得表面上清雅脱俗,而内中却包藏着无限的无可奈何。特别于这两者之后再点缀上那些既“达”不起来、又隐不下去的伺候奔走之徒,将他们那趋炎附势、钻营阿谀的嘴脸揭露无遗。三种人的画像,穷形尽相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这在古代散文中确是别具一格。
文章架构精密严谨,前呼后应。铺下去,大笔挥洒;收起来,一言挈领,纵横开阖,气度不俗。且骈散交融,警句迭出,“行文洋洋,藏蓄不露”,抒情意味浓厚。
■ 妙评
欧阳文忠公尝谓: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谓:唐无文章,惟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一篇而已。平生愿效此作一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
——宋·苏轼《东坡题跋》卷一《跋退之李愿序》
《送李愿归盘谷序》丹青笔也,形容如画图。
——金·程端礼《昌黎文式》卷二
通篇全举李愿说话,自说只数语,此又别是一格。而其造语形容处,则又铸六代之长技矣。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七
■ 送董邵南序(韩愈) ■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①。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②。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彊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③!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④?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⑤。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⑥?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⑦”
【注释】
①董邵南:寿州安丰(今安徽寿县西南)人。贞元年间应进士试未中,不得志,将游燕、赵,韩愈作此序赠他。序:《送李愿归盘谷序》有诗有序,此文只有序没有诗,是文章的变体。燕、赵:今河北一带。感慨悲歌之土:指战国时荆轲、高渐离等一类豪侠。
②有司:官吏。古代设官分职,各有所司,故称。这里指主持科考的官员。利器:比喻杰出才能。郁郁:形容心情意气不舒畅。适:往。有合:有所遇合。
③慕义彊仁:彊,同“强”,勉强。谓仰慕仁义并勉力实行。矧(shěn):况且。出乎其性:谓燕、赵之士实行仁义是出于他们的本性。
④化:教化。移易:改变,变易。恶(wū)知:焉知,哪能料定。
⑤聊:姑且。卜:卜卦,古时有“卜以决疑”的习俗,这里卜是决凝、判断的意思。
⑥望诸君:战国时乐毅。燕昭王封乐毅为上将军,破齐国七十余城,还有两城未攻下,昭王去世,他的儿子惠王不信任乐毅,乐毅奔赵,赵王封他为望诸君。屠狗者:古燕、赵人喜吃狗肉,故有以屠狗为业的人。《史记·刺客列传》作“狗屠”,是荆轲、高渐离的朋友,未说姓名。此处借指隐于市井的有为之士。
⑦谢:殷勤致意。包括问候、致敬和传达意见。明天子:圣明的皇帝。指唐宪宗李纯。
【鉴赏】
翰愈的朋友董邵南在长安不得志,打算北游,前往当时在藩镇势力割据下的河北,托身藩镇幕府,寻找出路。翰愈便写了这篇序文赠给他,委婉地劝阻他不要前去,不要走上歧途,因为时过境迁,那里或许已不再是施展抱负的理想场所。从吊念乐毅,致意高渐离的话中,含蓄地指出有才能的人应该留下来为朝廷效力。
本篇立意超迈,在表达上也很有特色。一开头便笔落天外,叫出燕、赵,以古今相呼应,熔古铸今,又围绕“风俗与化移易”这一文章关节,曲尽吞吐。既送行,又规讽,劝其往又似劝其不往。始言“必有合”,又言“恶知”“聊卜”,言其相合却又似未必能合。措辞委婉,寄兴无端。特别是连用两个“董生勉乎哉”句,或劝勉?或警告?情深深,意切切,波澜跌宕。又提及忠臣乐毅、义士屠狗,豪杰英雄,悲歌慨慷,俯仰于时代之中,伸缩于贤愚之间,是激?是劝?用意深刻,笔墨绝妙。
序文仅百五十字,篇幅短小而含蕴丰厚;层澜迭波,曲尽变化;感情真挚,自然流畅,非胸无丘壑、笔不生花,不能写出,充分体现出了韩愈散文的高度艺术技巧。
■ 妙评
妙在转折,意在言外。
——明·郭正域《韩文杜律》
送董邵南之燕赵,却反托董邵南谕燕赵归朝廷。命意既自沉痛,用笔又极顿折。看他只是百数十余字,即作几反几复。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一
劝其往又似劝其不必往,言必有合又似恐其未必合。语意一半是爱惜邵南,一半是不满藩镇。通篇只以“风俗与化移易”句为上下过脉,而以“古”“今”二字呼应,含蓄不露,曲尽吞吐之妙。唐文惟韩奇,此又为韩中之奇。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七
沉郁往复,去肤存液。
——清·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卷八
■ 送杨少尹序(韩愈) ■
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①。于时公卿设供张,祖道都门外,车数百辆,道路观者多叹息泣下,共言其贤②。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国子司业杨君巨源,方以能《诗》训后进,一旦以年满七十,亦白丞相去归其乡。世常说古今人不相及,今杨与二疏,其意岂异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③。不知杨侯去时,城门外送者几人?车几辆?马几匹?道边观者亦有叹息知其为贤与否?而太史氏又能张大其事,为传继二疏踪迹否④?不落莫否?见今世无工画者,而画与不画,固不论也。然吾闻杨候之去,丞相有爱而惜之者,白以为其都少尹,不绝其禄,又为歌诗以劝之,京师之长于诗者,亦属而和之⑤。又不知当时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杨侯始冠,举于其乡,歌《鹿鸣》而来也⑥。今之归,指其树曰:“某树吾先人之所种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时所钓游也。”乡人莫不加敬,诫子孙以杨侯不去其乡为法。古之所谓乡先生,没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欤?其在斯人欤?
【注释】
①疏广、受:人名,疏广和疏受,西汉人,为叔侄。
②设供张:陈设帷帐置酒席以饯行。供张,即供帐。祖道:饯行。
③忝:谦词,表示辱没他人,自己有愧。
④太史氏:史官。
⑤属:跟从,跟随。
⑥冠:行冠礼,古时男人二十岁行冠礼,以示成年,这里借指年岁。
⑦社:古代祭祀土地神的地方,这里指乡贤祠一类的祠庙。
【鉴赏】
本文是韩愈送杨巨源辞官归乡的一篇赠序。文中将杨巨源辞职归乡的情景跟汉代的疏广、疏受进行比较,说他的行动可追踪二疏,而和中世士大夫以做官为终身职业者不同,从而突出了杨巨源功成身退的美德。全文融赞叹之情于叙事之中,感情真挚浓烈,叙述生动流畅,抒情意味浓厚。
■ 送石处士序(韩愈) ■
河阳军节度、御史大夫乌公,为节度之三月,求士于从事之贤者,有荐石先生者①。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谷之间,冬一裘,夏一葛②;食朝夕,饭一盂,蔬一盘。人与之钱,则辞;请与出游,未尝以事免;劝之仕,不应。坐一室,左右图书。与之语道理,辨古今事当否,论人高下,事后当成败,若河决下流而东注;若驷马驾轻车就熟路,而王良、造父为之先后也;若烛照,数计而龟卜也③。”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无求于人,其肯为某来邪?”从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师环其疆,农不耕收,财粟殚亡④。吾所处地,归输之涂,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义请而强委重焉,其何说之辞?”于是撰书词,具马币,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庐而请焉⑤。
先生不告于妻子,不谋于朋友,冠带出见客,拜受书礼于门内。宵则沐浴,戒行李,载书册,问道所由,告行于常所来往。晨则毕至,张上东门外⑥。酒三行,且起,有执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义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决去就。为先生别。”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处何常?惟义之归。遂以为先生寿⑦。”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恒无变其初,无务富其家而饥其师,无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无昧于谄言,惟先生是听,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宠命。”又祝曰:“使先生无图利于大夫,而私便其身图。”先生起拜祝辞曰:“敢不敬蚤夜以求从祝规!⑧”于是东都之人士,咸知大夫与先生果能相与以有成也⑨。遂各为歌诗六韵,遣愈为之序云。
【注释】
①从事:佐吏。是州郡长官自己聘用的属官。石先生:姓石,名洪,字濬川,洛阳人。
②嵩邙(máng):嵩山、邙山,都在今河南境内。瀍(chán)谷:谷河和涧水。都在洛阳附近汇入洛河。葛:麻布。
③王良、造父:相传都是古代善于驾车的人。烛照:烛人照明,比喻明察。数计:用蓍草算卦,比喻料事准确。龟卜:用龟甲预卜吉凶,比喻善于推断。
④寇聚于恒:贼寇聚集在恒州。殚(dān):尽。亡:无。
⑤币:礼物。
⑥张:供张,摆设帷帐酒席。
⑦寿:祝酒。
⑧蚤:同“早”。祝规:祝愿和规劝。
⑨东都:指洛阳。
【鉴赏】
本篇是韩愈送洛阳处士石洪出仕的一篇赠序。所谓处士,是指没有做官的读书人。石洪,字溶川,曾任黄州录事参军,后隐居洛阳,十年不仕,故称“石处士”。后来应河阳军节度使、御史大夫乌重胤的邀请,到乌府任幕僚,韩愈特作此文以送之。文中以记叙的形式,通过人物的行为、对话,来表达作者对人物的评价和期待,常常以议论代叙事,这是对序的传统写法的一个突破。文章构思细密,曲折多变,层层深入,愈转愈佳,令人百读不厌。
■ 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韩愈) ■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①。夫冀北马多天下,伯乐虽善知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谓空,非无马也,无良马也。伯乐知马,遇其良,辄取之,群无留良焉。苟无良,虽谓无马,不为虚语矣。
东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温生②。大夫乌公,以□钺镇河阳之三月,以石生为才,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幕下③。未数月也,以温生为才,于是以石生为媒,以礼为罗,又罗而致之幕下。东都虽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④;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执事,与吾辈二县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谘而处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处者,谁与嬉游?小子后生,于何考德而问业焉?缙绅之东西行过是都者,无所礼于其庐⑤。若是而称曰:“大夫乌公一镇河阳,而东都处士之庐无人焉!”岂不可也?
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⑥。相为天子得人于朝廷,将为天子得文武士于幕下,求内外无治,不可得也。愈縻于兹,不能自引去,资二生以待老⑦。今皆为有力者夺之,其何能无介然于怀邪⑧?生既至,拜公于军门,其为吾以前所称,为天下贺;以后所称,为吾致私怨于尽取也⑨。
留守相公首为四韵诗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⑩。
【注释】
①伯乐:指春秋秦穆公时善于相马的孙阳。孙阳,字伯乐,用以比喻善于发现人才者。冀北:冀州的北部,冀州在今河南、河北一带。
②温生:即温造,字简舆,曾隐居王屋山及洛阳,后官至礼部尚书。
③□(fū)钺(yuè):古代军中杀人的一种大斧,用来象征军权。罗:捕鸟的网。幕:指帷幕,旁边的叫帷,上面的叫幕。军营没有固定的住所,所以称将帅官署叫幕府。
④尤:优秀的。
⑤缙绅:本指官员的衣饰,借指仕宦。
⑥南面:指君主。古代以北为尊,帝王坐北向南。
⑦縻(mí):系住,这里指束缚,羁留。
⑧介然:埋怨的心情。
⑨前所称:指上文中将相为天子选拔人才。后所称:指石生、温生被选走,使河南人才空虚。
⑩留守相公,指东都留守郑馀庆。
【鉴赏】
本文是韩愈送别温造赴河阳时所写的一篇赠序。文章围绕着“伯乐一过冀水之野而马群遂空”这个比喻展开论述,把河阳节度使乌重胤比作伯乐,颂扬其识才爱才,知人善任;把温造比作良马,并以石洪作为陪衬,赞美其才学非凡,德高望重。整篇文章,有内容,有感情,有叙述,有议论,层次清晰,结构完整,波澜起伏,一扫此类文章常有的苍白、呆滞之弊。
■ 祭十二郎文(韩愈) ■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①: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②。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③。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逝,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④。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⑤。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⑥。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与相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⑦。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⑧!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⑨?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⑩?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11}?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12}。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13}?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14}”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致斯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15}。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16}。其馀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17}。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18}。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19}!彼苍者天,曷其有极{20}!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馀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21};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22}。
【注释】
①十二郎:名老成,韩愈的侄子。因其在族兄弟中排行十二,故称十二郎。老成是韩愈仲兄韩介的次子,伯兄韩会无子,出继给韩会做子嗣。年月日:古时祭文开头习惯要指明时间,祭奠时有具体日期。刊成书时往往省略,故有“年月日”语。季父:年龄最小的叔父。衔哀致诚:衔,同“含”。心中怀着悲痛向逝者表达诚意。远具:自远地备办携往。时羞:应时的新鲜食品。奠:这里作名词用,指祭品。
②不省(xǐng)所怙(hù):不省,不知道。怙,赖,依靠。
③就食江南:江南指安徽宣州(今安徽宣城),韩家在此置有田宅,故称“就食江南”。
④省坟墓:祭扫先人坟墓。
⑤请归取其孥:孥,妻子和儿女。这句是说请求回宣州接取家眷到汴州。
⑥从于东:指跟随韩愈到汴、徐。汴、徐皆在韩愈老家河阳东面,故称。将成家而致汝:指在河阳把家安置妥当,然后把你接来。
⑦旅食京城:在京城求生谋食。斗斛之禄:微薄的俸禄。
⑧万乘之公相:乘,四匹马拉的兵车。万乘,极言拥有兵马之多、领地之广。公相,公卿宰相。万乘公相,极言高官厚禄。辍(chuò)汝:中途离开你。
⑨其信然邪:是确实如此吗?真的是这样吗?
⑩纯明:纯正清明。不克:不能。蒙:承受。泽:德泽。
{11}耿兰:韩愈在宣州别业的管家人。
{12}其无知,悲不几时:如死后没有知觉,我悲伤的日子不会太多。
{13}孩提:幼小。冀其成立:希望他们长大成人。
{14}比(bì):近来。往往而剧:指病有时犯得厉害。剧,甚,加重。
{15}吊:慰问。孤:指老成的儿子。
{16}终丧:古时礼制,父母去世后,须守孝三年,期满,称为终丧。
{17}先人之兆:祖先的坟地。韩愈祖墓在河阳。
{18}抚汝以尽哀:抚着你的遗体痛哭尽哀。敛(liàn):同“殓”。古时给死者穿衣服称“小殓”,安放死者入棺称“大殓”。窆(biǎn):落葬,下棺入墓穴。
{19}何尤:怨恨谁。尤,埋怨,责怪。
{20}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这句是悲呼。苍天啊!悲痛又何时才有尽头!曷,何。极,穷尽。
{21}幸,希望,期望。
{22}尚飨(xiǎng):祭文通常的结束语。意为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飨,同“享”。
【鉴赏】
本文是韩愈哀悼亡侄十二郎(名老成)的一篇祭文,是古代抒情散文中的不朽名篇。文章通过对家庭、身世以及生活往事的回忆,倾诉了对亡侄的无限哀痛之情。同时,也抒发了作者对于家境零落、宦海浮沉、人事无常的深沉慨叹。
文章一改传统祭文的空洞,打破俗套,通篇采用散体,虽平平淡淡,语不惊人,却在朴实自然中流露出至真至纯至深的骨肉之情,凄楚动人。作者融深情于文中,字里行间,都浸淫着祭吊的哀伤。韩愈幼年丧父,由兄嫂抚养成人,与侄老成虽是两辈人,实同兄弟,感情至笃,今长为少祭,自是悲戚不已。追忆往事,始相依,继相离,今永别,深有切肤之痛;瞻念后事,家业、子女,无不令人动情。中间用九个“呜呼”,悲天抢地;数个“矣”字,一句一顿,字字血泪;而那四十个“汝”字,仿佛对棺哽泣,一称叫,一伤痛,一悲切,呜呜咽咽,感人肺腑。
韩愈这篇祭文,出于至情,追忆、瞻念、家庭、身世、相依、分离,叙语全是心里话,形成一种新颖的散文写法,从而开创了祭文的新制,被后人推誉为“祭文中千古绝调”,影响深远。
■ 妙评
退之《祭十二郎文》一篇,大率皆用助语,其最妙处,自“其信然”以下,至“几何不从汝而死也”一段,仅三十句,连用“耶”字三,连用“乎”字三,连用“也”字四,连用“矣”字七,几于句句用助辞矣。而反复出没,如怒涛惊湍,变化不测,非妙于文章者,安得及此!其后,欧阳公作《醉翁亭记》继之,又特尽纡徐不迫之态。二公因以为游戏,然非大手笔不能也。
——宋·费衮《梁溪漫志》卷六《文字用语助》
满眼涕洟,无限伤神,情真语真。
——金·郭正域《韩文杜律》
通篇词意刺骨,无限凄切,祭文中千年绝调。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六
情辞痛恻,何必又说?须要看其通篇凡作无数文法,忽然烟波窅渺,忽然山径盘纡。论情事,只是一直说话,却偏有如许多文法者,由其平日戛戛乎难,汩汩乎来,实自有其素也。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一
■ 祭鳄鱼文(韩愈) ■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猪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与鳄鱼食,而告之曰①: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②。及后王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潮、岭海之间,去京师万里哉③?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④。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揜,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⑤!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⑥。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⑦?且承天子命以来为吏,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
鳄鱼有知,其听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⑧;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注释】
①潮州:唐朝一个州名,州治在今广东海潮安县。刺史:州的行政长官。军事衙推:刺史的属官。恶溪:即潮安县内的韩江。
②列:同“烈”。罔:同“网”。擉(chù):刺。
③蛮夷:古代称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岭:五岭,即越城、都庞、萌渚、骑田、大庾。
④涵淹:潜藏。
⑤今天子:指唐宪宗李纯。六合:指天、地、四方。揜(yǎn):覆盖。这里是践踏之意。扬州:传说禹分天下为九州,扬州为其一,潮州古属扬州地域。
⑥睅(hàn):睁大眼睛,无所畏惧的样子。亢拒:即抗拒。
⑦伈伈(xǐn xǐn):恐惧的样子。□□(xiàn xiàn):眯着眼睛看东西,害怕而不敢正视的样子。
⑧丑类:众类,指大小鳄鱼。
【鉴赏】
韩愈因为谏迎佛骨,被贬到潮州(今广东省)做刺史。到任不久,他了解到当地恶溪中鳄鱼危害很大,便命令下属官吏祭祀鳄鱼,并写下了这篇名为祭文实为讨伐檄文的文章。
在本篇中,作者历数鳄鱼的种种罪状,极力宣扬天子、刺史的声威,言辞激烈,颇有气魄,表面上是对鳄鱼的痛斥,实际上却表达了作者对一切危害百姓的恶势力的满腔愤慨,所以有人称它“是一篇讨贼檄文”。
■ 柳子厚墓志铭(韩愈) ■
子厚讳宗元①。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②。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③。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④。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⑤。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⑥。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⑦。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⑧。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⑩。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11}。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12}。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13}。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14}。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15}。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16}。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17}。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18}。铭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19}。
【注释】
①柳子厚墓志铭:墓志铭,埋于墓地中的刻石文字,一般包括志和铭两部分。志,记死者姓氏、乡里和经历,类似传记。铭,是赞颂之辞,韵文,类似诗歌。作墓志铭按例当称死者官衔,此篇因韩、柳为好友,故称其字。柳宗元,字子厚。讳:名讳。生者称名,死者称讳。对死者名避而不说以示尊敬。
②逮其父时:当其父在世时。逮,及,当。崭然见头角:崭然,高峻的样子。见头角,比喻显示超出一般人的才华。
③俊杰廉悍:俊杰,才智出众。廉悍,有棱角,有锋芒。踔(chuō)厉风发:形容言辞雄壮,意气风发。率常:经常。屈其座人:座中人都向他屈服。
④遇用事者得罪:用事者,当权的人,指王叔文。顺宗即位,重用王叔文、王任等。二王与柳宗元、刘禹锡等力图改革政治,取消民间所欠各色租赋,大赦罪人,召回被贬贤臣陆贽、阳城等人,打击藩镇,收缴宦官的兵权,等等,这些举动惹恼世族官僚和藩镇宦官,被指为朋党,逼使顺宗退位,将王叔文、王任处死,柳宗元等八人被贬为边远的州司马。即所谓“八司马”事件。
⑤居闲:处于闲散之地。泛滥停蓄:以水为喻。泛滥,形容学问渊博。停蓄,形容知识深厚。
⑥教禁:教令与禁令。
⑦以男女质钱:以子女做抵押向人家借钱。约不时赎:不按约定时间取赎。子本相侔:利息钱和本钱相等。侔(móu),相等。
⑧方计:方法和计策。
⑨佣:雇工。这里指雇工应得的工钱。
⑩在遣中:在遣发之列。遣,放逐的婉称。
{11}拜疏:给皇帝上条陈。重(chóng)得罪:原有的罪,再加一重罪。重,重复,再。
{12}相征逐:意谓往来密切。征,约之来。逐,随而去。诩诩(xǔ xǔ):说话快而自得的样子。以相取下:取,语气同,无意义。相下。表示互相尊敬。
{13}少愧:稍感惭愧。少,略微。
{14}勇于为人:勇于帮助人,热心帮助人。不自贵重顾藉:顾藉,顾惜。这句是说:自己不尊重、不爱惜自己,太轻率,太冒进。韩愈认为柳宗元参加王叔文集团改革是个污点,故有此言。
{15}复用不穷:重新被任用不受困苦。
{16}节概:节操气概。
{17}涿:今河北涿县。
{18}经纪:经营管理。
{19}室:幽室,即墓穴。嗣人:后代子孙。
【鉴赏】
柳宗元于元和十四年(819)逝世。当年,韩愈写《柳子厚文》赞其文才,悯其遭遇。次年,又写下了这篇墓志铭。
本文中,作者采用了史传笔法,有褒有贬,该褒即褒,该贬即贬,一改传统写墓志只可颂扬、不当有微词、因袭旧套、按题敷衍的老毛病,是韩愈文体改革的一大成绩。这篇墓志,选取柳宗元被贬的十四年之事,集中笔墨论述了他在政治、文学两方面的成就,以及他的高风亮节。如此剪裁,颇具典型化意义。对韩愈来说,一方面表现了他对柳宗元屡受排斥、长期迁谪的坎坷遭遇的深切同情;另一方面又对当时社会黑暗、权贵肆虐、世道不公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对柳宗元来说,一方面因贬接触了实际,为地方官吏而政绩卓著;另一方面,“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文学成绩卓然。可以说,无贬事,韩愤世无凭;无贬事,柳不能到柳州,显经世才干,并成就其文学大师地位,真是角度独特,寄寓深远!
此外,这篇墓志善于熔叙事、议论、抒情于一炉,特别是叙“以柳易播”之后,“呜呼!士穷乃见节义”那大段的议论感慨,倾注着浓烈的情感,颂扬传主,针砭时弊,声情并茂,自然和谐,动人心魄,增加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凡此种种,使得这篇墓志影响深远,后群起而仿效者不绝如缕。
■ 妙评
昌黎称许子厚处,尺寸斤两,不放一步。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五
有抑扬隐显不失实之道,有朋友交游无限爱惜之情,有相推以文墨之意,即令先生自第作墓志,亦当压卷此篇。
——清·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卷六
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以韩志柳,如太史公传李将军,为之不遗余力矣。
——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十三
于叙事中夹入议论,曲折淋漓,绝类史公《伯夷》《屈原》二传。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七
“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节,此段为俗子剽袭烂矣,然光气终自不灭。
——清·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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