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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 轼

    作者名片

    苏轼(1037-1101)

    字号: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

    籍贯:宋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

    个人简介: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诗人,美食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词人代表。其诗、词、赋、散文均成就极高,且善书法和绘画,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罕见的全才,也是中国数千年历史上被公认文学艺术造诣最杰出的大家之一。其散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名列“苏、黄、米、蔡”北宋四大书法家之一;其画则开创了湖州画派。

    苏轼是苏洵的第五子,嘉祐二年(1057年)与弟苏辙同登进士。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因与宰相王安石政见不合,自请外任,出为杭州通判。元丰二年(1079年),罹“乌台诗案”,责授黄州团练副使。哲宗立,高太后临朝,知礼部贡举。元祐八年(1093年)哲宗亲政,被远贬惠州。徽宗即位,遇赦北归,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卒于常州,享年六十六岁。

    苏轼的文学观点和欧阳修一脉相承,但更强调文学的独创性、表现力和艺术价值。强调“有为而作”,崇尚自然,摆脱束缚,“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认为作文应达到“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艺术境界。其散文著述宏富,与韩愈、柳宗元和欧阳修三家并称。文章风格平易流畅,豪放自如,是继欧阳修之后主持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在当时的作家中间享有巨大声誉,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和张耒都曾得到他的培养、奖掖和荐拔,故称“苏门四学士”。

    苏诗现存约4000首,内容广阔,风格多样,而以豪放为主,笔力纵横,穷极变幻,清新豪健,具有浪漫主义色彩,为宋诗发展开辟了新的道路。赵翼《瓯北诗话》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尤其不可及者,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为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而其不如李、杜处亦在此。”诗文有《东坡七集》等。

    其词现存340多首,具有广阔的社会内容,在我国词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他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精神扩大到词的领域,扫除了晚唐五代以来的传统词风,开创了与婉约派并立的豪放词派,扩大了词的题材,丰富了词的意境,冲破了诗庄词媚的界限,对词的革新和发展作出了重大贡献。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

    ■ 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 ■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休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①。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②。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③。”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④。”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⑤。”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之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己。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注释】

    ①吁(xū):表示不同意的叹息之声。俞:表示应允。

    ②没,同“殁”。祥刑:指谨慎用刑。

    ③四岳:相传为尧时四方诸侯的首领。

    ④方:违抗。圮(pǐ):毁灭。

    ⑤不经:不合成规定法。

    【鉴赏】

    本文是苏轼早年第一篇震动文坛的政论文章,其主旨在于论证刑赏的目的是劝善惩恶,是忠厚道德的最高表现。只有“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赏罚皆以“仁义”为标准,才可以达到大治天下的目的。

    全篇文章,以“仁义忠厚”为刑赏的出发点和归宿,深入细致地论述了刑罚和奖赏怎样才能达到极为忠厚的程度。其基本思想,是儒家的“仁义”“博爱”观点,而此种观点,包含有爱惜百姓、注重教化、慎施刑罚等积极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值得肯定和借鉴。

    本文在艺术上的显著特点是在议论文中发挥想象,大胆揣测,化虚为实,无中生有。

    ■ 范增论(苏轼) ■

    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①。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②。”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③。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

    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④!”《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⑤。”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陈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⑥?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⑦!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注释】

    ①间疏:离间,疏远。

    ②愿赐骸骨:是请求辞官回乡的客套话。骸骨,身体的代称。归卒伍:返乡为百姓。

    ③疽(jū):一种毒疮。

    ④“知几”句:引自《周易·系辞》。知几:预知事物之几微。

    ⑤相彼雨雪”三句:引自《诗经·小雅·颇弁》。雨雪:下雪。集:落下。霰:雪珠。

    ⑥稠(chóu)人:众人。

    ⑦陋:见识浅陋。

    【鉴赏】

    这是苏轼早年的一篇史论。文章就范增离开项羽一事论起,言其不识先机、不明去就之分,对其作出了独到评价。当时作者阅历不深,难免有大言欺人的书生之见。但立意不落俗套,颇能翻空出奇,随机生发,极尽回环变幻的姿态。在写作技巧上,对后代的应试文章影响很大。

    文章先从实处发议,言范增离开项羽是对的,但为时太晚。当以何时为宜呢?作者先作一问,自答曰否,随之又一问,却不急于回答,而是引经据典,稍作停顿,再下断语,言其当于项羽杀卿子冠军时离去。接着便围绕此点,细细分析,言项羽杀卿子冠军便是弑义帝先兆,而弑义帝便是疑增之本,此时不去,必有后患,而范增不明此点,可谓见识短浅。此后分析,皆从虚处设想,层层驳入,曲折回环,善于翻空作奇。尤其文末对范增又作赞语,出人意表,极尽抑扬之致。

    作者评论古人,不作偏颇之语,而能从古人立场设身处地分析,作全面之论,故有较强的说服力。

    ■ 妙评

    增之罪案,一一刺骨。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三十

    去于弑义帝时是正论,此又翻进一层。用笔步步判入,如短兵相接,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下若云此陈平之间所以入也,便是庸笔,读此可悟微微之别。

    ——清·姚鼐《古文辞类纂》卷四引沈德潜语

    前半多从实处发议,后半多从虚处设想。只就增去不能早处,层层驳入,段段回环。变幻无端,不可测识。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

    ■ 留侯论(苏轼) ■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①。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②。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③。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④。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⑤。虽有贲、育,无所获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哉?其身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⑥。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迎。庄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句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馀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⑦。高祖忍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是观之,犹有刚强不能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⑧?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⑨。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注释】

    ①节:节操。

    ②卒:同“猝”。所挟持者甚大:谓胸怀广阔,志意高远。挟持,指抱负。

    ③圯(yí)上:桥上。老人:指黄石公。事见《史记·留侯世家》。

    ④以为鬼物:因黄石公的事迹较为离奇,语或涉荒诞,故有人认为他是鬼神之类,王充《论衡·自然》:“或曰……张良游泅水之上,遇黄石公,授太公书。盖天佐汉诛秦,故命令神石为鬼书授人。”

    ⑤“刀锯鼎镬(huò)”句:谓秦王残杀成性,以刀锯杀人,以鼎镬烹人。

    ⑥鲜腆(tiǎn):无礼,厚颜。

    ⑦轻用其锋:轻率地消耗自己的兵力。

    ⑧非子房其谁全之:不是张良,谁又能来保全他呢?

    ⑨“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二句:《史记·留侯世家》:“太史公曰:‘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不称:不相称。

    【鉴赏】

    本文是苏轼对汉高祖刘邦的谋臣张良的评论,又是一篇立意新奇的翻案之作。作者并没有对张良作全面评价,而是抓住人物的某一特点引申发挥,表达自己的独特见解。

    张良为汉初三杰之一,他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足智多谋,功勋卓著。对此,司马迁在《史记·留侯世家》中有大量生动描写。苏轼此文只就其中黄石公授张良兵书一事,掀翻尽变,开出新意。文章围绕“忍”字展开论证,首段便提出“忍”字总括通篇大意,又以“忍”字贯通全文,层层分析张良忍的思想来源、性质及历史作用,指出“忍小忿而就大谋”是张良建立盖世之功的根本策略。

    文章笔势纵横,文情缥渺。其辟旧说、立新论,中心突出;采用多种手法,或解说故事,或引证史例,或正反对比,出入宾主,断续相接,笔法纵横灵活,变幻无端;又大胆揣测,善于将无作有,而设想合理,逻辑严密,理路昭畅,见解深刻,读之令人信服。结尾引司马迁之言说张良状貌如“妇人女子”,来反衬张良奇伟不凡,情趣横生,意蕴悠长。

    ■ 妙评

    一篇纲目在“忍”字。

    ——宋·吕祖谦《古文关键》卷二

    击秦纳履,串两事如贯珠。

    子房不能忍,老人教之能忍,子房又教高祖能忍,文至此,真如独茧抽丝。

    ——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卷五

    此篇善于用虚,都是将无作有,空中结撰,文情缥缈,千丈游丝。至其引合着实处,亦如雄搏鸷击。

    ——清·吕留良、吕葆中《晚村精选八大家古文》

    ■ 贾谊论(苏轼) ■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①。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耶?仲尼圣人,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②。”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吾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萦纡郁闷,趯然有远举之志③。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馀而识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④。而为贾生者,亦谨其所发哉!

    【注释】

    ①汉文,汉文帝刘恒。

    ②庶几:也许可以,这里表示希望。

    ③趯(tì)然:跳跃的样子,这里指心情激荡。

    ④狷(juàn)介:孤高,洁身自好。

    【鉴赏】

    本文是苏轼史论散文中的名篇之一。文章一反《史记》以来许多史家、学者对贾谊怀才不遇的肯定论述,评判贾谊的悲剧在于“不能自用其才”,是“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从而表达了苏轼对贾谊为人、遭际的既同情惋惜又批判否定的态度。

    文章立论新异,感情充沛,议论风发,雄辩折人。至今读之,仍使人悲叹不自禁!

    ■ 晁错论(苏轼) ■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①。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②。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敌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③。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④。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之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⑤。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己居守⑥。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⑦。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⑧。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⑨!

    【注释】

    ①狃(nǐu):习惯。

    ②出身:挺身而出。犯大难:力挽狂澜的意思。难,灾难。

    ③有辞于天下:有言辞去说服全国的人。

    ④循循焉:依次序,顺利地。去:离开,避开。

    ⑤错有以取之也:晁错遭祸是有他主观方面的原因的。

    ⑥捐其身:献出自己的生命。自全:保全自己。自将:亲自带兵打仗。居守:留守后方。

    ⑦重违其议:又为违背他(晁错)的建议而感到为难。重,又。

    ⑧淬(cuì)砺:此指整顿操练部队。

    ⑨所以自祸:自取祸害的原因。

    【鉴赏】

    这是苏轼对西汉景帝时著名大臣晁错的一篇评论。作者对晁错的改革是同情的,对晁错的被杀也是惋惜的。但本文论其被杀原因,一反历史陈说,而得出他是自取其祸的结论,分析深刻周全而角度独到,颇能令人信服。

    文章起首议论,统摄通篇大意。云治平时期,欲行非常之事,乃需非常之策,否则必有大祸。此段议论已暗说晁错削藩之事。接着入事,具体说晁错削藩引起山东诸侯叛乱,受谗被杀,天下悲晁错以忠受祸,而作者却独作断语,认为他是自取其祸。然后全篇围绕此点,细细分析。先举大禹治水为例,说明立大事,须有坚忍不拔之志,要徐徐图之方能成功,以见晁错削藩操之过急,以致生变。变由其起,难逃其咎,而晁错却欲使天子受祸,自己求安,岂非错上加错?作者寻出这一破绽,指出此乃晁错受祸之根,真是目光如炬,一针见血,令人心服口服,至此道理已明。接着,作者再设身处地为晁错设想,认为他如果以自身任其危,不连累景帝,则谗言就难以得逞,而祸患就可以避开了。文章最后宽宽收笔,深为晁错惋惜,说尽千古书生做事通病,写足文意。

    作者生活的时代,天下承平已久,文恬武嬉,积贫积弱,作者思治,故此论实为有感而发。起首议论雄深浑灏,有很强的针对性。全篇以理论史论人,以人以史说理,环环相扣,结构缜密,是苏轼著名的史论散文之一。

    ■ 妙评

    此论先立冒头,然后入事,又是一格。老于世故,明于人情,有忧深思远之智,有排难解纷之勇,不特文章之工也。

    ——宋·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三

    此论直从景帝隐衷勘入,断错之失策,史眼如炬。其行文起处最宽,接处最紧,顿处最健,转处最捷。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三

    晁错之死,人多叹息,然未有说出被杀之由者。东坡之论,发前人所未发,有写错罪状处,有代错划策处,有为错致惜处,英雄失足,千古兴嗟。任大事者,尚其思坚忍不拔之义哉。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

    起幅雄深浑灏,独冠群篇,由其借错为影,直刺时局,自发议论,与思治策略相参,故能凭空横骛如此,要于题事仍统体笼举也。

    ——清·姚鼐《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卷四

    苏 轼

    ■ 上梅直讲书(苏轼) ■

    轼每读《诗》至《鸱鸮》,读《书》至《君奭》,常窃悲周公之不遇①。及观《史》,见孔子厄于陈、蔡之间,而弦歌之声不绝,颜渊、仲由之徒,相与问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旷野②。’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渊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尔多财,吾为尔宰③。”夫天下虽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乐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贵,有不如夫子之贫贱。夫以召公之贤,以管、蔡之亲,而不知其心,则周公谁与乐其富贵?而夫子之所与共贫贱者,皆天下之贤才,则亦足以乐乎此矣。

    轼七八岁时,始知读书,闻今天下有欧阳公者,其为人如古孟轲、韩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从之游而与之上下其议论④。其后益壮,始能读其文词,想见其为人,意其飘然脱去世俗之乐而自乐其乐也。方学为对偶声律之文,求升斗之禄,自度无以进见于诸公之间。来京师逾年,未尝窥其门⑤。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礼部,执事与欧阳公实亲试之。轼不自意,获在第二。既而闻之,执事爱其文,以为有孟轲之风,而欧阳公亦以其能不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为之先容,非亲旧为之请属,而向之十馀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⑥。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有大贤焉而为其徒,则亦足恃矣!苟其侥一时之幸,从车骑数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观而赞叹之,亦何以易此乐也!传曰“不怨天,不尤人”,盖“优哉游哉,可以卒岁”⑦。执事名满天下,而位不过五品,其容色温然而不怒,其文章宽厚敦朴而无怨言。此必有所乐乎斯道也,轼愿与闻焉⑧。

    【注释】

    ①《鸱鸮》(chī xiāo):(诗经·豳风》篇名。《诗序》认为此诗是周公平定叛乱后,成王不了解他,他便写了这首诗给成王。诗中假托鸱鸮的口气,诉述其处境之困难。《君奭》:《尚书》篇名。奭(shì),召公名。召公曾佐武王灭商,成王时,召公任太保,周公为太师,共辅成王。召公不满周公,周公便作《君奭》表白自己,并与召公共勉。

    ②“匪兕匪虎”四句:这是孔子对颜渊说的,前两句是孔子引《诗经·小雅·何草不黄》中的句子。兕(sì),犀牛。匪,同“非”。率,沿,此作往来讲。孔子引这两句形容自己目前的处境。

    ③宰:管理。

    ④与之上下其议论:之,代欧阳修。梅尧臣和欧阳修是朋友,欧位高,又是文坛领袖,故苏轼说他们的言论是上下呼应。

    ⑤窥其门:看到他们的门庭,意即登门求教。

    ⑥先容:事先介绍、推荐。请属:请托。属,联系。

    ⑦“优哉游哉,可以卒岁”:优、游,从容自得状。卒,过完。岁,天年。语见《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苏轼引《论语》和《左传》的话,意在说明自己能和欧阳修、梅尧臣这样的贤者在一起,可以愉快度过自己的一生。

    ⑧斯道:指上文孔子所说的“道”,亦即传统的圣贤之道。

    【鉴赏】

    梅直讲即梅尧臣,当时他任国子监直讲。苏轼在嘉祐二年考中进士,主考官为欧阳修和梅尧臣。本文即是苏轼考中进士后,写此信给梅尧臣,要求拜见。文章以周公、孔子的故事来衬托自己与欧、梅的关系,以孔子行圣贤之道之乐来衬托自己得欧、梅赏识而成为知己之乐,在夸赞了欧、梅作为主考和考评官实事求是的为人的同时,也表明了自己行圣贤之道的抱负。这样一篇表述私人感情的文章,却无谀词逢迎,显得形象高大,气度非凡。

    文章通过古今对比,层层铺垫,前后呼应,写得委婉有致。

    ■ 喜雨亭记(苏轼) ■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敌,以名其子①。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岐山之阳,其占为有年②。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忧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③。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④:“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⑤。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⑥。吾以名吾亭。”

    【注释】

    ①“周公得禾”二句:周成王时,唐叔得“异禾”以献成王,成王则将它转赠给叔父周公。周公为此作《嘉禾》篇,原文已佚。“汉武得鼎”二句:《史记·孝武本纪》载,汉武帝元狩七年夏六月中得宝鼎于汾水上,改年号为元鼎元年(公元前116年)。“叔孙胜敌”二句:《左传》文公十一年载,狄人侵鲁,鲁文公使叔孙得臣追之,击败狄军,获狄人首领侨如,叔孙得臣因此给儿子起名叫“侨如”,以示纪念。

    ②雨(yù)麦于岐山之阳:谓在岐山以南天上落下麦子。雨,作动词,谓如雨下。有年:丰年。

    ③忭(biàn):欢欣。

    ④属(zhǔ)客:劝酒。

    ⑤荐饥:连年不熟或麦禾皆不熟。此指麦禾不熟。重至曰“荐”。

    ⑥造物:古时以万物为天所生成,故称天为造物。冥冥:渺茫。

    【鉴赏】

    喜雨亭是苏轼在凤翔府任签书判官的第二年建造的一座亭子。这年春天久旱不雨,亭子建成时,碰巧下了一场大雨,民众欢欣,于是作者为此亭命名为“喜雨亭”,并写此文记叙修亭缘由、经过及命名之意。

    文章开篇点题,为全文之纲。第二段叙修亭经过,点明修亭之人、时间、地点及周围环境。接着写久旱民忧,大雨民喜,把修亭与喜雨联系起来,以忧衬喜。文字简练,而波澜迭出。第三段寓议论于对话之中,进一步说出亭与喜雨之关系。最后一段以歌作结。

    此篇写法也颇具特色。作者以“亭以雨名,志喜也”为叙事和抒情的贯穿线索,将二者结合起来,寓议论于对话与歌咏之中,采用剥茧抽丝、层层递进的写法,步步深入。结构紧凑而又脉络清晰,文情并茂。

    全文始于“喜”,终于“喜”,首尾呼应,一气贯注。篇幅虽短,而笔态摇曳多姿,意思愈出而不穷,情味无限。

    ■ 妙评

    王世贞曰:“凡人作文字,须是笔头上择(榉)得数百钧起。此篇与范文正公《岳阳楼记》看来笔力有千钧重。”

    ——明·杨慎《三苏文范》卷十四

    只就“喜雨亭”三字,分写,合写,倒写,顺写,虚写,实写,即小见大,以无化有。意思愈出而不穷,笔态轻举而荡漾,可谓极才人之雅致矣。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

    以三“忘”字为经,以八“名”字为纬,以三“民”字为骨;就一座私亭,写出绝大关系,俾忧乐同民之意,隐然言外,而又毫不着迹。立言最为有体。然非出笔潇洒,亦安能藏庄重于流丽如此也。的是风流太守之文。彼于篇末以滑稽为讥者,殆未思民归功太守,太守推美于君,天子让善于天,天普美无言。层层正自有至理。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八

    ■ 凌虚台记(苏轼) ■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①。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②。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怳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③。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④。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④。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⑤。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注释】

    ①国:郡国,指州地或府地。

    ②丽:附丽,依傍。

    ③怳(huǎng)然:恍然。

    ④相寻:相互更替。

    ⑤祈年、橐(tuó)泉:《汉书·地理志·雍》云:“橐泉宫,孝公起;祈年宫,惠公起。”可见,橐泉宫为秦孝公所建,与本文所说有异。长杨、五柞:汉宫名,皆在今周至县东南。长杨宫为校猎处,五柞宫为祀神处。仁寿:隋宫名。九成:九成宫,是唐太宗时,在原仁寿宫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

    ⑥过矣:错了。

    【鉴赏】

    扶风太守为登高远望建筑了一座土台,并请苏轼为他写了这篇记文。

    文章先写筑台缘起,接着便叙太守择地、凿池、筑台、求作者写记事。至此,似乎难以为继了,然而作者却笔锋一转,从物之兴废成败谈起,进行说理,另开一片新境界来。最后由台之虚转到人事之虚,点出世有足恃者,却不在乎台之存亡,表现了作者历史的沧桑感和旷达的人生态度。这与作者一贯的思想是合拍的,若说此文仅为讽刺一人一事,则显得过于狭隘了。

    本文就题发挥,重在说理,议论深沉,文笔含蓄,风格苍凉,耐人寻味。作者思绪纷纭而出,下笔亦有凌虚之概。

    ■ 妙评

    台方成而所言皆颓废之景,别是世味外一种文字。若在后世,掾属敢以此等言论进乎?然文忠当日尚相传有傲上之谤,甚矣,笔墨之难也。

    ——明·郑之惠《苏长公合作外篇》

    通篇只是兴成、废毁二段。一写再写,悲歌慷慨,使人不乐。然在我有足恃者,何不乐之有?盖其胸中实有旷观达识,故以至理出为高文。若认作一篇讥太守文字,恐非当日作记本旨。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

    发明废兴成毁,湍澜洄淡,感慨欷歔,后归于不朽之三,不止作达现旷识,齐得丧、忘忘今也。杨升庵谓是讥太守文,储在陆又谓是宋人习气,俱未必然。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十三

    ■ 超然台记(苏轼) ■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①。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②。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③。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蔽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④。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⑤。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囿,洁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

    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庐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威公之遗烈,犹有存者⑥。北俯□水,慨然大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予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⑦:“乐哉!游乎!”

    方是时,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⑧。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释】

    ①□(bǔ)糟:食酒糟。啜醨(lí):喝薄酒。

    ②美恶之辨:对事物好坏的辨别判断。战:斗争。中:心中。

    ③物有以盖之矣:事物的真实面目常会为它的表面现象所蒙蔽。盖,蒙蔽,掩盖。

    ④去雕墙之类:离开有雕梁画栋的华美屋宇。蔽:掩蔽,此指住进。采椽:一说采椽即栎木;一说自山采来之椽,不施斧斤,言其粗朴。以上数句以交通、居处、环境三项来说明密州不如杭州。

    ⑤岁比不登:连年收成不好。

    ⑥遗烈:遗迹,流风余韵。

    ⑦秫(shú):黏高粱,可酿酒。瀹(yuè):煮。脱粟:糙米,只去皮壳,不加精制的米。

    ⑧赋之:苏辙《超然台赋·序》:“《老子》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尝试以‘超然’命之可乎?因为之赋。”

    【鉴赏】

    超然台在密州城上,苏轼在到任第二年写此文。本篇不同于一般写记体文那样“雷同铺序,使览者厌倦”,而是另辟蹊径。文章从论说哲理领起,从“乐”字宕开,推出“吾安往而不乐”之问,以此“蓄意”,为下文的展开作铺垫。第二段转入议论祸福、悲喜、哀乐的关系,说理透彻痛快。第三段才正式叙述修整旧台的背景和经过,接着写登台之乐,由四周之景而思古慨今,抒发超然物外之情,乃全文重点所在,也是作者当时情状的真实反映与写照。末段点题归结,指出为台取名之人乃其弟苏辙,落实台名之意,回应前文。超然之意,得此一结,更觉畅达。

    全文围绕“乐”字,先发超然之意,然后入事;由事及景,俯仰情深;最后再用理来收束,总归于一乐。文章虚实相生,逐层递进,脉络明晰;议论、抒情、写景结合紧密,融为一体。

    ■ 妙评

    吕雅山曰:“此篇不惟文思温润有余,而说安遇顺性之理,极为透彻,此坡公生平实际也。故其临老谪居海外,穷悉颠越,无不自得,真能超然物外者矣。”

    姜宝曰:“此记有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常之常、脱出尘寰之外之意,故名之曰‘超然’。此东坡之所以为东坡也。”

    ——明·杨慎《三苏文范》卷十四

    台名“超然”,看他下笔便直取“凡物”二字,只是此二字已中题之要害。便以下横说竖说,说自说他,无不纵心如意也。须知此文手法超妙,全从《庄子·达生》《至乐》等篇取气来。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

    极闲淡之意,极伟丽之文。

    登楼所眺,乃见超然意,铺叙宏丽,有韵有调,读之万遍不厌,节奏全在“乎”“而”“其”三字上。

    ——清·赖山阳《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七

    ■ 放鹤亭记(苏轼) ■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①。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暮则傃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②。

    郡守苏轼,时从宾客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人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③。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

    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③。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注释】

    ①山人:隐士的称号。张君:指张天骥,因隐居云龙山,故称云龙山人。

    ②陂(bēi):水边。傃(sù):向。

    ③黄冠:黄色帽子,古时为道士所戴。葛衣:用藤本植物葛的纤维织布做成的衣服,较粗劣。

    【鉴赏】

    本文是作者仕途失意后的作品。篇章的主旨是想体现“南面之君”的乐趣不如隐居山林的乐趣。文中记放鹤亭,却不实写隐士之好鹤,而是多次写鹤,生动刻画其“清远闲放”的形象,并且另寻出酒字与鹤字作对,两相比较更显隐居之乐,透露出了作者对隐居生活的向往,有着明显的出世倾向。文章写景与叙事相结合,寓议论于对话之中,文笔诙谐,颇有风味。

    ■ 石钟山记(苏轼) ■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①。”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②。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枹止响腾,馀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③。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然④。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⑤。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人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⑥。又有若老人欬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⑦:“此鹳鹤也。”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⑧。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⑨。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⑩。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献子之歌钟也{11}。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12}。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李渤之陋也。

    【注释】

    ①《水经》:是一部记叙我国水道源流的书,相传为汉代桑钦所作。苏轼所引《水经》两句和《水经注》四句,今本均无。

    ②郦(lì)元:郦道元的省称。北魏时范阳涿鹿(今河北怀来)人,是我国古代杰出的地理学家,著有《水经注》四十卷。

    ③函胡:模糊厚重。此处谓南边那块石头其声模糊厚重,北边那块石头其声清脆悠远。枹(fú):木制的鼓槌。腾:扬起。句意是:鼓槌停止打击了,但音响未绝,余音才慢慢消失。

    ④硿硿(kōng kōng):以物击石所发之声。

    ⑤莫夜:暮夜。莫,同“暮”。

    ⑥磔(zhē):鸟鸣声。

    ⑦欬(kài):咳嗽的声音。

    ⑧噌吰(chēng hóng):洪亮的声音。

    ⑨涵澹:水动荡的样子。

    ⑩窾(kuǎn)坎:击物声。镗鞈(tāng tà):钟鼓的声音。

    {11}无射(yì):钟名。钟成于周景王二十四年(公元前521年)。

    {12}陋者:识见浅陋的人。考击:敲打。得其实:获得其真相。

    【鉴赏】

    这是一篇游记文,通过对石钟山得名由来的探索,说明了求实精神与调查研究的重要意义。文章首先提出前人有关石钟山得名的一些说法,作者对其表示不满足与怀疑。其后因事过湖口,便对石钟山进行实地考察,这才明了山之以“钟”名的真相。从而对以前无数疑案一一破尽,得出凡事不能臆断、必目见耳闻而后确知的道理。

    文章走笔流畅,叙事与议论紧密结合,相得益彰,有时寓论断说理于叙事之中,有时在叙事的基础上发表议论,用笔丝丝入扣。而文中对泛舟石钟山下的夜景描写,形象生动,有声有色,读之仿佛置身其中,打破了一味叙事、说理的单调气氛,烘托出一番独特的意境。且其中含有深意,与文章的主旨起到了很好的配合作用。

    ■ 妙评

    平铺直叙,却自波折可喜,此是性灵上带来文字,今古所希。千古文人,唯南华老仙、太史公、苏长公字字挟飞鸣之势。

    ——明·郑之惠《苏长公合作》卷二

    篇中辩驳过而叙事,叙事过而议论,议论过而断制,按节而下,其起落转换,融成一片,无迹可寻。此等笔力,惟髯苏能之,以天分最高,非可学而至也。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三

    记山水,并悟读书观理之法,盖臆断有无,而或简或陋,均非可以求古人也。通体神行,末幅尤极得心应手之乐。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十三

    ■ 潮州韩文公庙碑(苏轼) ■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①。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列星②。古今所传,不可诬也。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③。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④。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⑤。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⑥;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⑦。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⑧?”

    元丰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为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影不能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嶷吊英皇⑨。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⑩。犦牲鸡卜羞我觞,於粲荔丹与蕉黄{11}。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12}。”

    【注释】

    ①“匹夫”二句:此以“圣人”“君子”比喻韩愈,说他的言行可以为百代师法,可以为天下准则。 “参天地”句:可以参与天地化育万物的作用。“关盛衰”句:关系着国家盛衰的命运。

    ②申、吕:周宣王时的申侯、吕侯(又称“甫侯”),传说因山岳降神而生下他们。傅说(yuè):殷高宗武丁的宰相,传说他死后成为天上的星宿。

    ③幽:幽冥,迷信传说的阴间。

    ④异端:指儒家以外的不同学派。此指汉魏六朝以来长期盛行的佛、老。

    ⑤靡然:倾倒貌。“三百年”句:从韩愈倡导古文,到苏轼写此篇碑文,将近三百年。

    ⑥文起”句:八代,指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当时骈文盛行,文风柔靡,韩愈因之提倡六经之文,以挽颓风。《新唐书·韩愈传》载,韩愈“常以为自魏晋以还,为文者多拘偶对,而经诰之指归,(司马)迁、(扬)雄之气格,不复振起矣。故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后学之士,取为师法”。济:拯救。溺:沉没。句谓提倡儒道使天下人不受老、佛之害。《新唐书·韩愈传》:“自晋讫隋,老、佛显行,圣道不断如带。愈独喟然引圣,争四海之惑。”

    ⑦齐民:平民。

    ⑧“焄(xūn)蒿”二句:《礼记·祭义》:“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焄:香气。蒿:气蒸出的样子。这两句说,潮州人于祭韩文公时,真诚感动,像真看见韩文公似的。

    ⑨秕糠:指异端邪说。咸池:神话中太阳沐浴之所。略:到。这句是说韩愈为振兴儒道而努力不息。衣被:加惠的意思。昭回,谓光辉普照。

    ⑩钧天:天之中央,天宫。帝:此指天帝。无人:假说上帝因韩愈不在天宫而悲伤。讴吟:歌唱。

    {11}犦(bào)牲:牦牛,祭品。鸡卜:以鸡骨占卜。羞我觞:进献我酒,以表诚心。於(wū)粲:形容色彩鲜明。

    {12}涕滂:泪下滂沱。翩然:飞得很快的样子。大荒:神话中的仙山。这两句写送神,言韩愈降临人世不久就离去,使人泪下如雨,送他回归天界。

    【鉴赏】

    本文是作者在宋元祐七年(公元1092年),应当时潮州知州王涤之请,为重修的潮州韩愈庙所撰的碑文。

    文章起首二句从古来圣贤远远想入,然后举历史传说为例,说明杰出人物与众不同乃世之常理,作为一篇之冒。接下来从文、道、忠、勇四点说尽韩愈不凡的一生,回应首段,见出韩愈乃圣贤之类人物。然后笔锋一转,写出韩愈受到不公对待被贬潮州之事。接着记潮州人修庙及请作者写碑经过,表现了潮州人民对韩愈的爱戴。最后以诗赞韩愈结束全文。作者在文中对韩愈一生的得失和遭遇进行了评述,高度赞颂了他在文学上、儒学上的造诣以及被贬官潮州后的政绩。同时,对韩愈仕途的坎坷、命运的多舛,给予了深切的同情,指出导致韩愈不为时人所理解的原因在于他一心行天道,不钻营人事,不容于世俗。如此这般站在儒家立场上给予韩愈以极高的评价,虽不免褒称过实,却比较真实地反映了苏轼的思想感情。

    此篇碑文,多用排比句式,但毫无板滞之弊,而是气势充沛,风格雄浑,堪与韩文相匹敌。无怪乎东坡之碑一出,而后众说尽废。

    ■ 妙评

    黄震曰:“《韩文公庙碑》,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以当此,千古奇观也。”

    林次崖曰:“此碑自始至末,无一懈怠,佳言格论,层见叠出,如太牢之悦口,夜明之夺目。苏文古今所推,此尤其最得意者。”

    ——明·杨慎《三苏文范》卷十五

    苏公作韩公庙碑及诗,即如韩公作《樊宗师墓志铭》,不独文肖其人,抑且人摹其文。

    ——明·郑之惠《苏长公合集》卷七

    文亦以浩然之气行之,故纵横挥洒,而不规规于联络照应之法。合以神,不必合以迹也。前一段见参天地、关盛衰,由于浩然之气;中一段见公之合于天而乖于人,是所以贬斥之故;后一段是潮人所以立庙之故,脉理极清。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十四

    ■ 乞校正陆贽奏议进御札子(苏轼) ■

    臣等猥以空疏,备员讲读①。圣明天纵,学问日新②。臣等才有限而道无穷,心欲言而口不逮,以此自愧,莫知所为。窃谓人臣之纳忠,譬如医者之用药。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若已经效于世间,不必皆从于己出。

    伏见唐宰相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论深切于事情,言不离于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则过,辨如贾谊而术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③。但其不幸,仕不遇时。德宗以苛刻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④;德宗以猜忌为术,而贽劝之以推诚;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为急。至于用人听言之法,治边御将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数。可谓进苦口之药石,针害身之膏肓⑤。使德宗尽用其言,则贞观可得而复。

    臣等每退自西阁,即私相告,以陛下圣明,必喜贽议论。但使圣贤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时。昔冯唐论颇牧之贤,则汉文为之太;魏相条晁董之对,则孝宣以致中兴⑥。若陛下能自得师,则莫若近取诸贽。

    夫六经、三史、诸子百家,非无可观,皆足为治。但圣言幽远,末学支离,譬如山海之崇深,难以一二而推择⑦。如贽之论,开卷了然。聚古今之精英,实治乱之龟鉴⑧。臣等欲取其奏议,稍加校正,缮写进呈。愿陛下置之坐隅,如见贽面;反复熟读,如与贽言。必能发圣性之高明,成治功于岁月。

    臣等不胜区区之意,取进止⑨。

    【注释】

    ①猥:鄙贱。有自谦之意。空疏:才识浅薄。

    ②天纵:上天所赐。

    ③格:正。

    ④德宗:唐德宗李适(kuò)。

    ⑤石:砭(biān)石,古代治病用的石针。

    ⑥条:列举。

    ⑦末学,指史学与子书。

    ⑧龟鉴:借鉴。龟,古代用龟甲占卜,龟即卜卦。鉴,即镜子。

    ⑨区区:忠爱、诚挚。取进止:听从裁处。取,听任。进止,进退。

    【鉴赏】

    札子是臣下奏事时所使用的表、状之外的一种公文文体。本文写于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当时哲宗年幼,太后执政,苏轼兼任翰林侍读学士,负有为皇帝教学的职责。而此时王安石推行的新法被吕惠卿、章悼等弄得弊端百出,面目全非,新旧党争使百姓遭殃,国家受害。他和同僚吕希哲、顾临等共同请求校正唐代陆贽的奏议,以进呈皇帝阅读。札中极力推崇陆贽的治国方略,并直言进谏哲宗对陆贽奏议内容善加借鉴。

    文章援引史实,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娓娓动听,具有较强的说服力以及感染力。

    ■ 前赤壁赋(苏轼) ■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①。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②。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③。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④;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⑤。”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⑥。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⑦:“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⑧?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⑨!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⑩。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11}。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12}。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13}。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14}。”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15}。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①既望:指农历每月之十六日。望,十五日。

    ②《明月》之诗:指曹操的《短歌行》,有“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之句。《窈窕》之章:指《诗经·周南》里的《关睢》篇第一章,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一说:此与上句是指《诗经·陈风》里的《月出》篇。其第一章中有“舒窈纠(jiǎo)兮”句,“窈纠”和“窈窕”音近,故云。

    ③“纵一苇”二句:听凭小船在茫无边际的江上漂荡。《诗·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渡)之。”一苇,像一片苇叶的小船。凌:越过。

    ④冯虚御风:在天空里乘风浮游。冯,音、义同“凭”,乘。

    ⑤美人:指作者所思慕的人。《楚辞·九章》有《思美人》篇。王逸《章句》:“言己思念其君。”

    ⑥嫠(lí)妇:寡妇。

    ⑦愀(qiǎo)然:脸色改变貌。

    ⑧缪(liáo):同“缭”,环绕,纠结。

    ⑨酾(shī)酒:斟酒。

    ⑩匏樽:酒器。匏,葫芦的一种。

    {11}“蜉游”句:喻言人类生存于世间的短暂。蜉游:朝生暮死的小虫。“渺沧海”句:喻言人在宇宙中极其渺小。

    {12}长终:永远存在。

    {13}未尝往:并没有消失,谓始终还是一江的水。

    {14}无尽藏(zàng):佛家语,意即无尽的宝藏。共适:共同舒适地享受。

    {15}肴核:荤菜、果品。

    【鉴赏】

    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本文与《后赤壁赋》均作于贬所。

    文章由游起兴,由景生情,由情入理。先以月夜游赤壁为开端,描绘清风、明月、秋江、夜色,由良辰美景触发忘怀世俗的飘然之乐。继而由箫声引起悲情,通过对历史人物兴亡的凭吊,发出人生短促、世界永恒的感慨。再通过主客问答,以水、月为喻,探讨人生与宇宙变与不变的哲理,悟得“物与我皆无尽”“造物者之无尽藏”,然后释然,心情畅适,化悲为喜。表现出了作者在贬谪生活中复杂、矛盾的心情,展露了其超脱的人生态度和乐观情怀。篇中主客问答,实际上代表了作者思想感情的两个方面。他用赋家“抑客申主”的手法,驳诘了客人的悲观情绪,给人一种旷达向上的力量。其中阐述的“变”与“不变”之理,含有辩证的合理因素,颇能给人以人生启迪。

    这篇散文赋,笔法挥洒自如,文势流畅奔放,如行云流水。无论是描画清虚之景,描摹凄切的箫声,还是凭吊历史遗迹,阐发玄妙精微的哲理,都驰骋想象,呈现出浪漫主义的奇情壮采。诗情、画意、哲理兼而有之,水乳交融,赏之,令人飘飘然有凭虚御风、羽化登仙之感。

    ■ 妙评

    此赋学《庄》《骚》文法,无一句与《庄》《骚》相似,非超然之才,绝伦之识,不能为也。潇洒神奇,出尘绝俗,如乘云御风而立乎九霄之上,俯视六合,何物茫茫,非惟不挂之齿牙,亦不足入其灵台丹府也。余尝中秋夜泛舟大江,月色、水光与天宇合而为一,始知此赋之妙。

    ——宋·谢枋得《文章轨范》卷七

    如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于举业虽不甚切,观其词义,潇洒夷旷,无一点风尘俗态,两晋文章,此其杰然者。苏子瞻《赤壁赋》之趣,脱自足篇。

    ——明·归有光《文章指南》

    出入仙佛,赋一变矣。

    ——清·储欣《唐宋八大家类选》

    以文为赋,藏叶韵于不觉,此坡公工笔也。凭吊江山,恨人生之如寄;流连风月,喜造物之无私。一难一解,悠然旷然。

    ——清·张伯行重订《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

    东坡天仙化人,其于文章驱使惟心,无不如志,最为流俗所慕爱。学者纷纷摹拟,徒滋流弊,不知公文天马行空,绝去羁绊,固无轨辙之可寻也。即如此篇,初何尝为古今赋家体格所拘,而纵意所如,自抒怀抱,空旷高邈,夐不可攀,岂复敢有学步者哉!

    ——近代·贺培新《文编》卷下

    ■ 后赤壁赋(苏轼) ■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①。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②?”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③。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④。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⑤。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⑥。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⑦。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鸣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⑧?”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释】

    ①行歌相答:边走边吟诗相唱和。

    ②松江之鲈:松江县(今属上海市)以产四鳃鲈著名。顾:可是。

    ③摄衣:撩起衣服。履巉(chán)岩:走上险峻的山崖。披蒙茸:分开丛生的野草。踞虎豹:踞坐在状如虎豹的大石上。攀栖鹘(hú)之危巢:攀登鹘鸟巢居的崖壁。鹘,一称“隼”,猛禽类。危:高。冯(píng)夷:神话传说的水神名,即河伯。幽宫:深宫,此指水府。

    ④划然:象声词。长啸:撮口发出清越而悠长的声音。

    ⑤“听其所止”句:任凭它(舟)随便漂流,停在哪里就歇在哪里。

    ⑥玄裳缟衣:黑裙白衣。丹顶鹤(俗称仙鹤)身上纯白,羽尾黑色,故云。

    ⑦羽衣:《汉书·郊祀志上》:“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颜师古注:“羽衣,以鸟羽为衣,取其神仙飞翔之意也。”按:五利将军栾大为汉武帝时方士,故后世称道士为羽士,道服为羽衣。蹁跹(piān xiān):状如舞蹈之旋行貌。

    ⑧畴昔:从前,过去。这里指昨天。

    【鉴赏】

    此篇承《前赤壁赋》而来,也写赤壁,却自有其特色。前赋写秋夜泛舟江上,月白风清,流波万顷,主客由良辰美景而生感慨,议论宇宙人生,表观旷达情怀。后赋则由写水转向写山,着重描绘于冬夜江岸上的见闻感受,充满了超尘绝世的奇想,并用虚幻的梦境来表现作者超尘绝世以求解脱的情思。前赋长于说理,后赋精于体物,写法不同,主旨却一致。二赋合读,更能体会其中好处。

    本篇以写景、叙事为主。开篇即写作者与客人自雪堂步归临皋,由良夜美景,带出主客闲情逸致。接着文笔一顿,写到主人乘兴复游赤壁。下面便细致描画出赤壁冬夜之景与登山泛舟情况,笔触冷峻,淋漓写出寂寥清冷、幽森凄清的夜色,并突出孤鹤掠舟形象,给人以神秘恐怖之感。篇末写梦,且点明梦中道士为鹤所化,恍恍惚惚,扑朔迷离,曲折反映了作者身处逆境、力求解脱的独特感受。

    文章铺叙有致,行文流畅,有真实,有梦幻,有层次,有情致,写鹤以寄意,托梦以寓怀,可谓匠心独具。

    ■ 妙评

    虞集云:“陆士衡云:‘赋体物而浏亮。’坡公《前赤壁赋》已曲尽其妙,《后赋》尤精于体物,如‘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皆天然句法。末用道士化鹤之事,尤出人意表。”

    ——明·杨慎《三苏文范》卷十六

    前赋是特地发明胸前一段真实了悟,后赋是承上文从现身现境一一指示此一段真实了悟,便是真实受用也。本不应作文字观,而文字特奇妙。若无后赋,前赋不明;若无前赋,后赋无谓。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

    前篇写实情实景,从“乐”字领出歌来。此篇作幻境幻想,从“乐”字领出叹来,一路奇情逸致,相逼而出。与前赋同一机轴,而无一笔相似。读此两赋,胜读《南华》一部。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

    此赋与前赋有同处,有异处,有同而异处,有异而同处。尤不可不知。……究之两赋情景,与两赋笔法,虽皆异,而着想之奇同,惜词之工同,见地之高同,结构之妙同。语语之皆仙,笔笔之入化,亦无不同。人能详析两赋同异,而熟读之,何患不增长许多学问,开悟无限法门。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八

    东坡真仙人也。若此二篇亦文亦诗,亦阳刚亦阴柔。随笔挥洒,皆成妙谛。令人读之,但觉飘飘弃屣,迥出尘埃之外矣。

    ——近代·贺培新《文编》卷下

    ■ 三槐堂铭(苏轼) ■

    天可必乎?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后。二者将安取衷哉①?

    吾闻之申包胥曰:“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为茫茫。善者以怠,恶者以肆。盗跖之寿,孔、颜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②。盖尝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③。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④。以直谏事仁宗皇帝,出入侍从将帅三十馀年,位不满其德。天将复兴王氏也欤?何其子孙之多贤也?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⑤。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⑥。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铭之。铭曰: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⑦。归视其家,槐荫满庭。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恤厥德⑧?庶几侥幸,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注释】

    ①衷:同“中”,此为正确之意。

    ②晋国王公:即王祜,字景叔。

    ③魏国文正公:即王旦,字子明。王祜次子。

    ④懿敏公:即王素,字仲仪,王旦之子。死后谥懿敏。

    ⑤李栖筠:唐朝大臣,字贞一。

    ⑥艾:止,绝。

    ⑦砥平:像磨刀石一样子稳。这里指国家安定。

    ⑧侪:类,辈。皇恤:皇,同“遑”,怎能。

    【鉴赏】

    “三槐堂”是北宋初期大官僚世家王祜家的堂号,因主人在庭院中植三株槐树而得名,三槐象征朝廷中的三公。作者在文中赞颂了王祜的功业、品格及子孙的贤德,只是把王家的功名富贵归结为世代积累而得上天报答的天命观还有其不足之处。不过,本文善于剖析事例,烘托陪衬,娓娓而谈,文风通畅,在写作方面颇值得借鉴。

    ■ 方山子传(苏轼) ■

    方山子,光、黄间隐人也①。少时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②。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③。晚乃遁于光、黄间,曰岐亭。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弃车马,毁冠服,徒步往来山中,人莫识也。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曰:“此岂古方山冠之遗像乎?④”因谓之“方山子”。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⑤。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⑥。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矢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时豪士。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⑦?

    余闻光、黄间多异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见,方山子倘见之欤⑧?

    【注释】

    ①光、黄:光州、黄州,两州连界。光州州治在今河南潢川县。隐人:隐士。

    ②朱家、郭解:西汉时著名游侠,见《史记·游侠列传》。宗之:崇拜他,以他为首。

    ③折节:改变原来地志趣和行为。

    ④方耸:指帽方方地耸起。遗像:犹遗制。

    ⑤矍(jué)然:惊讶睁眼相视貌。

    ⑥使酒:喝醉酒后爱发脾气,任性而行。

    ⑦“此岂”句:没有独特的造诣修养,怎么能够做到这一点呢?

    ⑧异人:指特立独行的隐沦之士。垢污:言行不屑循常蹈故,被人们认为是德行上的垢污。傥:同“倘”,或者。

    【鉴赏】

    此文是苏轼于元丰四年在黄州为友人陈慥所作。本篇不同于一般传记,一是传主尚未去世,二是不叙述传主世系及生平行事,只是选取了传主的生活片断加以记叙,通过其平生几件异于常人的小事,便生动刻画出其精神面貌,应属“别传”之体。传主陈慥,字季常,其父陈希亮官至太常少卿,当荫补子孙,但他常常先让其族人补官,故自己终生未得官。后隐居光、黄间,人称“方山子”。苏轼谪黄州与其相遇,感而写此文。

    “侠”字、“隐”字为一篇之骨。作者首先以别人的传闻开头,写方山子少年慕汉时游侠,为地方豪侠之首;其后折节读书,欲驰骋当世,而终不遇;其隐居后,行为特异,总不离侠客作风。接着写自己同方山子相遇,点出其真实姓名,描写其隐居之乐,随之笔锋一转,追念往事,写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轻财侠义,特别刻画其射鹊及纵论兵法与古今成败的豪纵神态,寥寥数语,跃然纸上。末言其舍富贵而甘隐沦,为有得而然,是真隐者。文中也隐约寄托了作者自己的感慨。

    全文写方山子始侠而终隐,侠处写得豪迈非凡,须眉生动;隐处则益显酣畅淋漓,丰神毕现。篇幅虽短,但笔致空灵,生动形象,叙事、描写、议论交相并用,有传有赞,纵横跌宕,变幻莫测。,确是传神佳作。

    ■ 妙评

    效《白夷》《屈原传》,亦叙事、亦描写、亦议论,若隐若见,若见其人于楮墨外。

    李贽云:“变传之体,得其景趣,可惊可喜。”

    ——明·郑之惠《苏长公合作》补卷下

    此为方山子生前作传也。若论传体,止前段叙事处是传,以下皆论赞矣。妙在步步俱用虚笔。始疑其何以在岐亭,继见其穷,又疑何以自得若此。因追念其平日慕侠读书,向非隐人本色;且历数其家世,富贵可就,必不至于以穷而隐者。总之,种种以不当隐而隐,方验其非无得而为之,所以为可传也。末以隐人不可得见为问,正见方山子不为人所识,是其为异人处。议论中带出叙事,笔致横溢,自成一格,不可以常传之格论矣。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三

    东坡自谓:“轼虽能言语,于史事不是当行家。”后人亦服其议论,不称叙事,然如此一传,可谓得龙门神髓矣。文如游龙在云中,乍现乍隐,究不露全身,所以为妙。

    ——清·赖山阳《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七

    苏 辙

    作者名片

    苏辙(1039—1112)

    字号:字子由,自号颍滨遗老

    籍贯:宋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

    个人简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进士及第,官至尚书右丞、门下侍郎,晚年隐居在颍川。自幼在父兄之学的熏陶砥砺下,纵览百家,学业早成,与父苏洵、兄苏轼并称“三苏”,同列“唐宋八大家”中。其生平学问深受父兄影响,以儒学为主,最倾慕孟子而又遍观百家。擅长政论和史论,在政论中纵谈天下大事,分析当时政局,颇能一针见血;史论同父兄一样,针砭时弊,古为今用。

    在古文写作上苏辙也有自己的主张,认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养气既在于内心的修养,但更重要的是依靠广阔的生活阅历。其文风格汪洋淡泊,也有秀杰深醇之气。赋也写得相当出色。著有《栾城集》,包括《后集》《三集》,共84卷。

    ■ 六国论(苏辙) ■

    尝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灭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①;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蔽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②。昔者范睢用于秦而收韩,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睢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

    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耶?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③?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④。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⑤。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⑥。至于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注释】

    ①不在齐、楚、燕、赵:这四国皆远离位于西部的秦国,不与其接壤,故云。而在韩、魏之郊:韩国疆土有今山西东南部和河南中部,介于秦、楚、魏三国之间,为军事上必争之地;魏国西接强秦,南临楚国。原建都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魏惠王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市),故魏又称“梁”。又东北面与赵、齐相邻,南面亦与韩接壤,地理形势也很重要。故云秦吞六国,首先战事当发生在“韩、魏之郊”。

    ②蔽山东之诸侯:遮蔽了崤山以东的各诸侯国。

    ③委:托付。当:抵当。折:损折。

    ④摈(bìn):排除。

    ⑤出身:献身,挺身而出。

    ⑥疆埸(yì):边界。

    【鉴赏】

    本文可与其父苏洵的《六国论》比照阅读,都是总结六国灭亡的历史教训。

    文章开头,欲擒故纵,引出论题。六国“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的绝对优势,却相继为秦所灭,乃是决策者“不知天下之势”之故。随之,文中反复论证秦与六国争天下,关键就在韩、魏之郊野,这就是当时起决定作用的“天下之势”。形势摆出之后,接着从正、反两方面引例作证,进而得出正由于六国都不能正视天下之势,以致秦人得以东指而“天下遍受其祸”。末段再从各诸侯国着笔,阐明作者为其构想的“自安之计”。临尾笔锋一转,回到冷酷的历史现实:六国决策者目光短浅、胸无韬略,自相残杀,相继灭亡。文章戛然而止,含不尽感慨之意于言外。作者是在宋王朝遭受北方辽和西夏威胁的背景下发表这番议论的,可以说有一定的针对性和现实意义。

    全文紧扣“天下之势”,纵论六国与秦争天下中的成败得失,层层解剖,鞭辟入里,说透“自安之计”。而文笔又一气流注,曲折尽意。

    ■ 妙评

    看得透,写得快。笔如骏马下坂,云腾风卷而下,只为留足不住故也。此文在阿兄手中,犹是得意之作。“三苏”之称,岂曰虚语?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

    老泉论六国之弊在赂秦,盖借以规宋也。故言激切而淋漓。颍滨论天下之势在韩、魏,直设身处地为六国谋矣,故其言笃实而明著。两作未易议优劣也。

    ——清·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东坡先生全集录》卷五

    战国合纵之说,后人以成败聚讼纷纷,总不出苏秦唾余。此篇单就六国攻秦一着言之。按:慎靓王三年,楚、燕、三晋同伐秦,至函谷关败走。始皇六年,又同伐秦败走。似诸侯未尝不欲胜秦,但不明天下之势,藉韩魏之蔽而助之兵,不得所以胜之策耳。若诸侯肯并力而为此,而不必攻秦,秦亦不能为山东之害,可以应夫无穷也。其行文一气流转,且确切不易,坡翁真难为兄矣。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五

    ■ 上枢密韩太尉书(苏辙) ■

    太尉执事①: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②。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③。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④。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⑤。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⑥。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⑦。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⑧!

    【注释】

    ①太尉执事:太尉左右管事的人。这是尊敬对方的称呼,意谓不敢直接向对方陈述,而通过对方的执事者转达。

    ②文者气之所形:文章是由人的内在气质所形成的。

    ③疏荡:指文章畅达而有跌宕之势。

    ④汩(gǔ)没:埋没。

    ⑤惮(dàn):畏惧。不敢发:不敢发起动乱。

    ⑥周公:名旦。召(shào)公:名奭(shì)。二人都是佐武王灭商的名臣,后又共同辅助成王。

    ⑦向之来:谓当初来的本意。

    ⑧辱教之:谦逊之辞,意谓不以教诲我为辱而教诲我。

    【鉴赏】

    本文是苏辙中进士后写给当时枢密使韩琦的信,目的是求得这位北宋名臣的接见。向如此显赫的大人物上书,既要表达仰慕之情,又要不卑不亢,确非易事。但是才华横溢的十九岁年轻学子苏辙,却能因难见巧,写得恰到好处,因之被后人奉为“绝妙奇文”。

    文章开门见山,一起始就作自我介绍,“生而好文”,而且是“思之至深”,充满了自信。由此而提出了创作的指导原则:“为文必须养气。”先以孟子的言论及其文章作证,再以史学家司马迁遍览名山大川及其文章补充,从而得出结论,只要“气充乎其中”,就自然会“见乎其文”。这里的“气”与“文”之说,虽沿袭古人之言,已是作者会心之谈。

    而作者开篇如此立论,并非是在自我吹嘘、显示高见,却原来是要以此为标准,来检验己之不足。因之文章随即转入个人经历,一一道来。先说往日之事,继言离蜀赴京,不虚此行。到第三段,文章才进入本意。首先颂扬韩琦出将入相、治国安邦的巨大功绩;随之反缴上文,再申经历,以明其志。又特意将拜见韩公的这一心愿,奠立在“学”的基础上,尽情抒发自己渴望拜见的激切之情。文中写对方,又皆实有之事,为世人所共认,故虽颂而无阿腴之嫌;写求见却能写得恳切动人,又立足于“学”,亦无攀附之意。末尾再作诉说,以明心迹。声称这次来京,并不是“有求于升斗之禄”,而是为了在今后能“益治其文,且学为政”,以俟他日有成。目光远大,绝非急功近利之徒,说得何等通达。最后仍归结到“文”上,以与开篇“养气”之说相应。

    通篇以论文述志的姿态出现,笔调疏荡,情致洒然,行文顾盼自喜,英豪勃勃,令人倾服。

    ■ 妙评

    楼昉云:“胸臆之谈,笔势规摹从司马子长《自叙》中来。欧阳公转韩太尉身上,可谓奇险。”

    ——明·杨慎《三苏文范》卷二十八

    上书大人先生,更不作喁喁细语,一落笔便纯是一片奇气。此一片奇气最难得。若落笔时写不得着,即此文通篇都无有。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

    “养气”二字,为一篇骨子,以下观名山大川,及求见贤豪长者,皆是助其养气处。从山水陪出欧公,从欧公陪出太尉,一过一柬,高奇豪迈,的是规摹史公处。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九

    通体绝无一干求仕进语,而纡徐婉曲中,盛气足以逼人。的是少年新得意文字。本传称子由为人沉静简洁,为文汪洋淡泊,而有秀杰之气。读此具足窥见一斑云。

    ——清·余诚《重订古文释义新编》卷八

    ■ 黄州快哉亭记(苏辙) ■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汉、沔,其势益张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②。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③。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④。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驰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⑤。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⑥:“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雄雌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⑦。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⑧?今张君不以谪为患,收会计之馀,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⑨。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⑩!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11}!

    【注释】

    ①奔放肆大:谓出峡后江流宽阔浩荡。汉沔(miǎn):即汉水,为长江中游最大支流。源出陕西境,东流经沔县南,称“沔水”;又流经湖北省西北部和中部至武汉市人长江,称“汉水”。汉水在长江之北,故称“北合”。

    ②一舍:三十里。古时行军以三十里为一舍。

    ③举目而足:意谓放眼望去诸景毕现。

    ④指数(shǔ):用手指一一数出。

    ⑤睥睨(pì nì):侧目傲视,形容击败对方的气概。驰骛:指往来奔驰,从事军事活动。称快世俗:使世俗之人所快意。

    ⑥披襟:敞开衣襟,形容心怀舒畅。当:承受。

    ⑦遇不遇之变:谓人却有着得意和失意的区别。遇,政治上的遇合。

    ⑧不以物伤性:不因客观外物而伤害自己的情性。何适:何往。

    ⑨会计:指张梦得管理财务之事。自放:自我放纵。

    ⑩蓬户瓮牖:编蓬草为户,以破瓮之口作窗。形容生活贫困。

    {11}骚人思士:指失意而深思善感的文人。不能胜:受不住。乌:哪里。

    【鉴赏】

    本文是作者被贬为筠州(今江西高安)监盐酒税时所作。其兄苏轼当时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与之同时被贬黄州的张梦得这时建了一个亭子,苏轼命名为“快哉”,苏辙为之作了这篇文章。本文借快哉亭来表彰张梦得能够随遇而安的旷达胸怀,实际上也是抒发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

    文章自大处、远处落笔,从登览之景给人的快感写起,尽情为“快哉”一语着色;进而由现实之景,转入怀古之情;再扣紧“快哉”二字,由怀古拓开意境,即从楚襄王与宋玉兰台之宫的一段对话,生发出议论,指出快与不快跟社会遭遇有关,最后又归结到快与不快决定于心胸是否旷达。文章结尾,又一正一反,就眼前江山胜景染浓抒情气氛。末以反诘语气作结,益显得余意不尽,耐人寻味。

    全文紧紧围绕“快哉”二字,层层说开,文势汪洋,笔力雄健,融叙事、写景、抒情、议论于一炉,借亭名“快哉”抒发心境,既是在写别人,也是在写自己,于汪洋淡泊之中贯注着不平之气,鲜明地体现了作者散文的独特风格。

    ■ 妙评

    入宋调而其风旨自佳。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六十三

    全篇止拿定“快哉”二字洗发,可与乃兄《超然亭记》并传。盖“超然”二字出《庄子》,“快哉”二字出《楚辞》,皆有自乐其乐之意。“超然”乃子由命名,而子瞻为文,言其何适而非快。俱从居官不得意时看出,取意亦无不同也。文中一种雄伟之气,可笼罩海内,与乃兄并峙千秋。子瞻尝云:“四海相知惟子由,天伦之中岂易得?”此安得不令人羡煞!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五

    有潇洒闲放之致。

    ——清·张伯行重订《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

    因“快哉”二字发一段议论,寻说到张梦得身上,若断若续,无限烟波。前丰极力叙写“快”字,后半谪居寻出“快”字意来,首尾机神一片。文致汪洋,笔力雄劲,自足与长公相雁行。

    ——清·过珙《古文评注》卷十

    曾 巩

    作者名片

    曾巩(1019—1083)

    字号:字子固,世称“南丰先生”

    籍贯:建昌南丰(今江西南丰)人

    个人简介: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散文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幼年好学,二十岁即“橐文数十万言来京师”,因不合时文标准,应试落第。仁宗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任主考官,有意改革文风,曾巩遂与苏轼、苏辙等同登科第,年已三十九岁。历官齐、襄、洪、福、明、亳等州知州,终于中书舍人。

    曾巩散文成就很高,是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宋代新古文运动的重要骨干。作为欧阳修的积极追随者和支持者,几乎全部接受了欧阳修在古文创作上的主张,认同先道后文,文道结合,主张“文以明道”。其文风则源于六经又集司马迁、韩愈两家之长,古雅本正,温厚典雅,章法严谨,长于说理,为时人及后辈所师范。《宋史·曾巩传》评论其文:“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可谓难矣。”其议论性散文剖析微言,阐明疑义;记叙性散文舒缓平和,翔实而有情致。为文不甚讲究文采,而文章却写得自然淳朴,自成一家。此外,还有一些论及学术、艺术的文章,纵论古今,更多学者气息。

    其文章对后世创作影响极大,南宋朱熹“爱其词严而理正,居尝诵习”,明代唐宋派散文家王慎中、唐顺之、茅坤、归有光,清代的桐城派方苞、刘大槐、姚鼐和钱鲁斯等人都把他的文章奉为圭臬,足见曾巩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有《元丰类稿》《隆平集》传世。

    ■ 寄欧阳舍人书(曾巩) ■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①。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②。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③。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④。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壮,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⑤?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⑥。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当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⑦。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⑧。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⑨。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作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⑩。其传之难又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于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11}?况巩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12}。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13}?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14}?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

    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论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15}。愧甚不宣{16}。

    【注释】

    ①感与惭并:感激与惭愧之情同时而来。

    ②铭而见(xiàn)之:作铭文使其显现。

    ③生者得致其严:谓活着的人能借以表示自己尊敬之情。严,尊敬。

    ④喜于见传:谓积善之人乐于见到自己的好处流传于世。勇于自立:奋发起来有所建树。以愧而惧:因以惭愧和畏惧。

    ⑤“警劝”三句:意谓铭的警恶勉善的作用,不与史书相近,那又与什么相近呢?

    ⑥皆务勒铭:都致力于刻立碑铭。

    ⑦非公与是:意谓写出的铭文就不公平和不合事实。

    ⑧“非畜道德”二句:意谓不是积蓄有道德素养而又能写好文章的人,是不能做到“公与是”的。

    ⑨意奸而外淑:立意奸诈但却表现出善良的样子。“善恶相悬”二句:有善有恶极其悬殊,却又不能切实加以指出。名侈于实:名声超过了实际表现。侈,夸大。

    ⑩并世而有:同一时期出现。

    {11}衋(xì)然:伤痛的样子。

    {12}晞(xī):仰慕。推一赐于巩:推恩一次给我。指欧阳修应其所请,替他祖父作墓碑铭。三世:指曾巩自己以及他的父亲、祖父三代都荣受恩惠。

    {13}抑:然而。屯(zhūn)蹶:困苦挫折。否(pǐ)塞:闭塞不通。屯、否,皆《易》卦名,象征艰难阻塞,时运不通。巩之先祖曾致尧为官刚直,多次遭贬,故云。

    {14}潜遁幽抑:隐逸困顿。有望于世:对于世事前途有所期待。

    {15}世族之次:指曾氏家族的世系排列。加详:加以详细考查。这是曾巩对欧阳修来信论及曾氏世族一事的表态与回答。

    {16}不宣:不一一细说。旧时书信末尾常用语。

    【鉴赏】

    宋仁宗庆历六年,欧阳修为曾巩的祖父曾致尧写了一篇墓志铭,这是曾巩答谢他的书信。

    作为感谢信,本文却先就志铭之义立论,且说得关系重大,足见曾巩对其先大父志铭一事的重视,以及对所托之人的敬仰与信赖。论及志铭,又将史拉上,说明它们之间的异同,并批评了阿谀墓中人的不良习气,进而提出撰铭者必须是道德与文章兼有,才算是“得其人”,才能“公与是”。

    本文用了大部分篇幅写作者对铭文的议论,乍看起来似乎与这封书信的主旨不甚密切,但继续读下去,就豁然开朗了。文章的末段在迂回曲折、一番着力渲染之后,才一语道出“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轻轻一点,笔力千钧,欧阳公其人其文,便赫然在目了。作者拜托这样的人为其先祖撰铭,实属难得与幸运。而这样,则其先祖之嘉言善行,亦得因之“传世行后”而“无疑”了。由此,曾巩的激动与感谢之情一发不能已。在几经盘旋激荡之后,又转而跳出个人狭小天地,复归结到志铭对于社会的“警劝”意义,以与文章前一部分的议论相合。

    文章在结构上转折脱卸,理密意高,文情酣畅,感慨呜咽之气,博大幽深之识,溢于言外。

    ■ 妙评

    层次如累丸,相生不绝如抽茧丝,深涵光芒其议论也,温柔敦厚其情文也。曾文至此,岂后人所能沿袭拟议。

    ——清·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南事先生全集录》卷二

    说得志铭如许关系,如许慎重,则所以感激拜赐之意,不烦言而自见。此谓立言有体。其通篇命脉在“畜道德而能文章”一句。至说有道德者铭始可据,而能文章只带说,其轻重尤为得宜。行文之妙,无法不备,又都片片从赤心流出。此南丰之文,所以能使人往复嗟诵而不能已者也。

    ——清·张伯行重订《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三

    ■ 赠黎安二生序(曾巩) ■

    赵郡苏轼,予之同年友也①。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②。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③。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④!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予言以为赠⑤。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⑥。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予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⑦?然则若余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伟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⑧?

    【注释】

    ①同年:称科举制度同榜的人。曾巩与苏轼在嘉枯二年同登科第,故称。

    ②闳壮隽伟:指内容丰厚、气势雄伟。反复驰骋:指笔力纵横开阖。穷尽事理:指所论事理详尽透彻。

    ③放纵:指才华横溢,不受约束。

    ④魁奇:杰出。特起:崛起。

    ⑤请予言以为赠:请求我写点文字作为赠别。

    ⑥迂阔:拘泥固执,不合时宜。

    ⑦且重得罪:将招致更大罪名。庸讵:怎么。表反诘语气。

    ⑧并示苏君:意谓并将这篇序文转告苏轼。

    【鉴赏】

    本文是作者给两个年轻人黎、安二生写的赠序。文章针对黎安二生因循古道苦读圣贤书,而被乡人耻笑,提出二人不应与世俗同流合污,而应坚持学习古文。

    开篇先引出“同年友”苏轼,这固然是行文的需要,因为苏轼是黎、安二生的推荐者,但实则是为黎、安二生着色。中段写作序的由来。末段即紧扣“迂阔”二字生发议论。当作者听完黎生的申述之后,先不作正面答复,却是“自顾而笑”。这一“笑”,正含有无限辛酸意,从而勾起了多年来的隐痛。于是,接过黎生的话题,联系自己,纵谈遭际。作者的身教重于言教,写得既婉转,又恳切,谆谆劝诫之意,自在言外。其本意不愿有言,然结句又明写“遂书以赠二生”,还用“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一语,以与开篇照应。作者料定同道者苏轼也会有同感的。而以问语作结,饶有情趣。

    曾巩是北宋古文运动的领袖人物之一。他提出作文要志于道,不取悦于世俗,不要怕嘲笑,这是一项很重要的主张。所以他在序文中借题发挥,大谈自己的迂阔,又都是自己平生所实有,故字字皆从肺腑中流出,情见乎辞,深得赠言之意。文章虽内容不繁,然文笔却纡徐委曲,事备理明又前后照应,有法度可观,正可谓有斯人而后有斯文。

    ■ 妙评

    二生盖东坡荐于公者,说迂阔之弊,婉转可佳。

    ——宋·黄震《黄氏日钞》卷六十三

    子固作文之旨,与其所自任处,并已概见。可谓文中之尺度者也。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十四

    其文似嘲似解,总言自信得过,不可移于世俗之毁誉。而以迂阔不迂阔两路听人自择,严中带婉,此有德之言也。

    ——清·林云铭《古文析义》卷十五

    就“迂阔”二字,写出绝大议论,赠人却以自赠,气岸不凡。

    ——清·唐德宜《古文翼》卷八

    王安石

    作者名片

    王安石(1021—1086)

    字号:字介甫,晚号半山,先封舒国公,后改荆国公,故世称王荆公

    籍贯: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

    个人简介:北宋中期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改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庆历二年(1042)进士,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在宋神宗的支持下,进行了多方面的改革。因种种矛盾和斗争,两次拜相又两次罢相,最后被迫退居金陵。

    其文学创作与其政治思想、活动紧密相连,将“务为有补于世”的“适用”观点视为文学创作的根本。他的散文大都是书、表、记、序等体式的论说文,阐述政治见解与主张,为变法革新服务。不作空言,政治性、现实性很强,观点鲜明,分析深刻,长篇则横铺而不力单,短篇则纡折而不味薄。同时立意超卓,论证严密,文风峭刻,笔力雄健,达到“瘦硬通神”的境地,在宋代散文中独具特色。此外,也有一些小品文和山水游记散文脍炙人口。

    其诗“学杜得其瘦硬”,擅长于说理与修辞,善用典故,有的遒劲有力,警辟精绝;有的雄健峭拔,修辞凝练;也不乏情韵深婉、清新自然的作品,对后来宋诗的发展有很大影响。著有《临川先生文集》《临川集拾遗》《临川先生歌曲》等。

    ■ 读孟尝君传(王安石) ■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①。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②。

    嗟呼!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③?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④?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注释】

    ①得士:谓取得士的拥护。归之:归附他。

    ②“而卒赖其力”二句:《史记·孟尝君传》:“秦昭王闻其贤……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为秦相。因左右毁之,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而孟尝君一狐白裘已献昭王。时客中有能夜为狗盗者,遂夜入秦宫取所献狐白裘转奉幸姬,幸姬求于昭王,孟尝君得出,即驰去。夜半至函谷关,关隘规定:鸡鸣始出客。孟尝君恐追者至,时遇客中有能为鸡鸣者,致使民间之鸡皆鸣,遂得出关脱险。”句中指此。

    ③特:只是。鸡鸣狗盗之雄:鸡鸣狗盗之徒中的豪雄。

    ④擅:占有。南面而制秦:面向南方坐着而制伏秦国。按古代君臣相见,君坐北向南接见臣子,故云。

    【鉴赏】

    本文是王安石读《史记》卷七十五《孟尝君列传》后所写的一篇短小精悍的读后感,旨在破“孟尝君能得士”的世俗之见,指出鸡鸣狗盗之徒并不能作为国家的栋梁之“士”,进而提出真正的人才应该具有经邦济世的雄才大略。

    文章先摆出传统看法,接着立即对这一论调提出异议,对上述事例予以正名,予以批驳。继而笔锋一转,再从反面剖析。结尾再申本意,说明关键所在,并与开篇相衬照,彻底批倒“士以故归之”的传统见解。真是言简意赅,醒人耳目。

    王安石以政治家、改革家的敏锐目光,抒发读史后的一时之兴,故能透过表象,察其实质,明辨其是非。其目的是重新立论,为历代之“士”正名,从而突出“士”对于安邦治国的重要作用,以及得“士”之难,足可为人君借鉴。这一鲜明的论题,不仅一反常调,也大大突破了司马迁的见解,在理论上和实践上都具有积极的意义,功不可没。这其中,亦当含有作者以“士”自喻之意。

    全文不足90字,却起承转合,抑扬顿挫,字字警策;又充满激情,峭硬劲折,蕴意丰厚,耐人寻味。

    ■ 妙评

    凿凿只是四笔,笔笔如一寸之铁,不可得而屈也。读之可以想见先生生平执拗,乃是一段气力。

    ——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五

    文不满百字,而抑扬吞吐,曲尽其妙。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

    陡绝处全在一结,然欲取陡势,须向前迤逦处先安顿得地步好。

    ——清·吕留良《古文精选·王文》

    ■ 同学一首别子固(王安石) ■

    江之南有贤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贤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谓贤人者,予慕而友之。

    二贤人者,足未尝相过也,口未尝相语也,辞币未尝相接也①。其师若友,岂尽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学圣人而已矣。学圣人,则其师若友,必学圣人者。圣人之言行,岂有二哉?其相似也适然②。

    予在淮南,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还江南,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为然。予又知所谓贤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固作《怀友》一首遗余,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后已③。正之盖亦尝云尔。

    夫安驱徐行,□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④?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愿从事于左右焉尔,辅而进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系,会合不可以常也⑤。作《同学》一首别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注释】

    ①辞:书信。币:缯帛,古人常用作礼物。

    ②适然:应该,恰好。

    ③扳(pān):同“攀”,援引。中庸:不偏为中,不变为庸,即不偏不倚,循常守则。

    ④安驱徐行:稳步前进的意思。□(lìn):车轮,这里用作动词。造于其室:这里比喻学习由浅人深的两个阶段。

    ⑤守:职守。系:牵制,指系念的琐事。

    【鉴赏】

    本文是王安石向好友曾巩的临别赠言,也是对曾巩《怀友》一文的回赠。当时王安石刚刚二十二岁,正是治学时期。文章表现了王安石与友人间相互倾服信赖、以期携手共进的情怀。文中主要是写曾巩,而把孙正之作为陪衬,并把自己也写了进去。反复强调,参差起落,淡淡写来,却情真意切,语言舒缓有致,笔调从容淡雅。作为一篇送别文章,其立意可谓高远,兼之情意深长,更加耐人寻味。

    ■ 游褒禅山记(王安石) ■

    褒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①。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褒之庐冢也②。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山洞者,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馀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③。

    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④。问其深,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⑤。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盖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⑥。盖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

    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⑦。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⑧。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⑨。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余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⑩!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11}。

    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回深父,余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注释】

    ①浮图:或作浮屠,这里指僧人。

    ②褒之庐冢(zhǒng):慧褒生前居住和死后安葬的地方。

    ③仆道:谓碑倒在路上。其文漫灭:指碑上的文字因多年风雨侵蚀而模糊不清。漫,浸坏。

    ④窈然:幽深貌。

    ⑤拥火以入:手中拿着火把进入深处。拥,持。

    ⑥记:指题词记游的文字。

    ⑦夷以近:平坦而又浅近,意指前洞。

    ⑧瑰怪:瑰丽怪特。非常之观:不寻常的奇观景象。

    ⑨幽暗昏惑:谓幽深昏暗、迷乱莫辨。无物以相之:没有外物用来相辅助。相(xiàng),辅助、扶持的意思。

    ⑩谬其传而莫能名:错误地流传而一直不能说出其真相的。何可胜(shēng)道:哪能说得尽。

    {11}深思而慎取:深入地思考,慎重地选取。

    【鉴赏】

    本文是一篇游记形式的议论文。文章开头介绍褒禅山命名的由来,并初步点出华山洞的方位与道旁的仆碑残文,为下文的探幽和议论提供了依据。第二段写游前洞后洞的经过。写前洞,极其简略,大致勾画出轮廓,以与后洞相较,也为下段议论作现实依据。写后洞,颇为详尽,记下游览的全过程。首先渲染气氛,接着写众人“拥火以入”的游程。既出,依然为洞中奇妙之景所牵,于是又冷静地分析一下实际情况:从到达的深度来说,还比不上以往好游者进程的十分之一,完全可以通行;从众人的体力来说,也足以继续前进;从火把来说,也足够用来照明引路。各种条件都具备了,只是主观思想为“怠”所限,以致深为悔恨“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这里叙事愈详,其所寓之理则愈深愈透。

    第三段即从实际游览中写心得,发议论。首先以感叹导入,增强情韵。随之以古人作比,引出议论。而由此生发出来的这些心得又是从游洞的实际经历中引申而出的,正反映照,使理说得淋漓酣畅,精辟周备。

    第四段以简洁笔触掀起余波,补足心得,回应篇首。作者由路边仆碑,联想到“古书之不存”,而后世“谬其传”者甚多,因之学者就必须探求本源,“深思而慎取”,切不能道听途说、以讹传讹,充分表现了作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和一丝不苟的求实精神。末段记下同游四人的名字,以示实有其事以及作者对此次游洞的重视。

    文章前两段重在叙事,写游中见闻;三、四段重在议论,写游罢感受。事中寓理,论从事出,环环相扣,愈引愈深,而出之以必然之理,令人信服。如此以具体形象的记游来论证抽象的道理,既使抽象的道理生动、形象,又使具体的记事增加思想深度,显得布局灵活并又曲折多变,在游记中别具一格。而且,本篇虽为说理,但超逸之致却洋溢其间,促人奋发。

    ■ 妙评

    借游华山洞发挥学道。或叙事,或诠解,或摹写,或道故,意之所至,笔亦随之。逸兴满眼,余音不绝。可谓极文章之乐。

    ——清·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十一

    以游喻学,记之兼说体者。

    ——清·吕留良《古文精选·王文》

    荆公《游褒禅山记》云:“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余谓“深”“难”“奇”三字,公之学与文得失并见于此。

    ——清·刘熙载《艺概·文概》

    ■ 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王安石) ■

    君讳平,字秉之,姓许氏。余尝谱其世家,所谓今泰州海陵县主簿者也①。君既与兄元相友爱称天下,而自少卓荦不羁,善辩说,与其兄俱以智略为当世大人所器②。宝元时,朝廷开方略之选,以招天下异能之士,而陕西大帅范文正公、郑文肃公争以君所为书以荐,于是得召试,为太庙斋郎,已而选泰州海陵县主簿。贵人多荐君有大才,可试以事,不宜弃之州县。君亦尝慨然自许,欲有所为。然终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哀也已。

    士固有离世异俗,独行其意,骂讥、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无众人之求而有所待于后世者也,其龃龉固宜③。若夫智谋功名之士,窥时俯仰以赴势物之会,而辄不遇者,乃亦不可胜数④。辩足以移万物,而穷于用说之时;谋足以夺三军,而辱于右武之国,此又何说哉⑤?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杨子县甘露乡某所之原⑥。夫人李氏。子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户参军;琦,太庙斋郎;琳,进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进士周奉先、泰州泰兴令陶舜元。

    铭曰:有拔而起之,莫挤而止之。呜呼许君!而已于斯,谁或使之?

    【注释】

    ①世家:家族世系。

    ②卓荦(luò):特出。大人:对德高望重者的称呼。这里也指权贵人士。

    ③有所待于后世者:指期望流芳于后世。龃龉(jǔ yǔ):上下齿不相合。此处喻与时不合。

    ④窥时俯仰:指窥测时机,随机应变。

    ⑤右武之国:崇尚武力的国家。

    ⑥原:墓地。

    【鉴赏】

    许平是个终身不得志的普通小官吏。他善趋时尚,屡次得到当朝显贵的推荐,本应一展才华,但最终结局却又极其不幸,作者因此感叹君子贵在自己守节,随意趋时未必能被重用。铭文只用寥寥二十二个字,概括了许平一生遭遇,最后却隐约地归之于天命,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辩解。

    本文用了大量的议论之词,充分表达出作者心中的愤懑与不平,笔调深沉含蓄,言下有未尽之意,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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