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萍跟她的名字一样,在那个年代里普通而又平凡。李萍一晃悠就高中毕业了,她顶了父亲的班,进了长春卷烟厂。时间是20世纪70年代的中期。
20世纪70年代还是知青下乡的高峰,李萍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几年前顶了母亲的班,在一家街道的副食品加工厂里上班,二哥和姐姐没有班可顶,只能上山下乡了。李萍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长得比其他几个孩子都纤细,也漂亮一些,她的漂亮是上高中之后体现出来的,人很白,又瘦,就显得有些病态。父母从心里往外疼李萍,都认为李萍不是上山下乡的料,只能留在城里,于是李萍高中一毕业,五十刚出头的父亲,便忍痛从卷烟厂退休了,让李萍顶了自己的班。
李萍在卷烟厂上班,第一年是徒工,工资每个月二十一元。这没有什么,当时的工资全国都一样。李萍的父亲工作几十年了,退休前的工资也就是四十出头一点。长春卷烟厂在当时是很著名的,著名的原因是它生产一种叫“迎春”牌的香烟,市场的价格是两角八分钱一包。这在当时是一种不错的卷烟了。当年流行几种烟的牌子有“握手”,一角五分钱一盒,还有“铁花”也是一毛多,还有一种烟叫“金葫芦”,九分钱一盒,被人们称为“九分烟”,这些烟都深得人们的喜爱。“迎春”牌香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没有一些身份的人是抽不起的,一般人家逢年过节买上两盒留做待客用,很稀罕地消受。
李萍在包装车间,这是卷烟厂最后一道工序,散烟装入盒里便流入市场了。李萍每天都在机械地完成这单调的包装任务,把二十支卷烟装入盒里封口,就是这样。“迎春”牌香烟的烟盒是很喜庆的,几朵迎春花绽开在紫罗兰颜色的纸上,新颖而又别致。时间长了,这一切在李萍眼里都是单调的。机械地劳动,单调的颜色,很快李萍就厌倦了。一年除了星期日休息外,天天都是如此,李萍便对生活生出了许多不满,她二十刚出头,正是充满幻想的年龄,李萍上学时功课并不怎么样,她只喜欢语文课,每篇课文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业余时间,她还找来一些小说阅读,李萍在阅读小说时就有了许多幻想。刚顶父亲的班时,随着人流涌进卷烟厂的大门,她也曾经心潮激动难平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短暂的激动便烟消云散了,剩下的只是麻木。
父母五十出头就退休在家,觉得浑身上下还有许多劲没有用完,便用相互吵架来挥发他们的余热。两室一厅的房子,住着父母和哥嫂,两年前哥嫂又生了个儿子,小小的屋檐下挤了这么多人,杂乱而又热闹。二哥和姐虽然在农村插队,他们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因为父母退休,没有让他们接班,父母心里本身就歉疚了,二哥和姐也认为父母偏心眼,吃了老大亏了,于是二哥和姐用频繁回家来找补自己吃掉的亏,二哥和姐一回来,就嚷着要吃肉,母亲只好把一家的肉票找齐,排队去买肉。这月二哥刚走,下月姐又回来了,他们走马灯似的回来,并不安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二哥和姐的进进出出,无疑增大了家里的开支,父母还要管他们来往的路费,他们在家里住得安心,吃得踏实,仿佛不吃白不吃的模样。平时李萍挤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两间房子,屁股大小的地方,父母占一间,哥嫂和侄子占一间,只剩下过道似的那么一个小厅了,哥和姐一回来,还要占去一块地方,属于李萍的地方就更小了。李萍就在这种憋闷中生活着,单调的卷烟厂和小小的家怎么能盛下她的幻想呢?
李萍不论出现在哪里都属于长相出众的那一类,自古以来,生得端庄漂亮都是一件好事。在李萍身上也不例外,二十刚出头的李萍一走进卷烟厂便引起了男性的注意。先是那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他们有事没事总爱往李萍身边凑,没事找事,没话找话地说些什么。李萍心明眼亮,她的情商不低,因为读小说练就了观察各色人等的能力,应该说她的情商比一般人还要高。她对这些小青年无动于衷,她不是没有看上他们,二十多岁的她心里也是激情四射的,对异性早就幻想翩翩了,她之所以没动心思,是因为他们的条件都不能令她满意。这些小伙子大都是接父母班来到卷烟厂的,他们的父亲都是卷烟厂的工人,是工人都一样,家境都好不到哪里去,像李萍的父母能住上楼房已经算是不错了。李萍想过,如果自己嫁给他们,自己的结果无非是和父母挤在一个屋檐下,哭哭笑笑,挣挣扎扎过上一辈子,这样的人生一辈一辈地又有什么意思呢?李萍坚决不肯过这样的日子,她要靠文学带给她的幻想去生活去追求,去抓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幸福。李萍于是在那帮小伙子面前,表现得很贞洁,很无动于衷的样子。小伙子们就很失望,绕着她的周围不停地吹口哨,打响指,以引起她的关注。
还有一些上了年岁的人,对李萍也是有兴趣的,那就是不厌其烦地要为李萍张罗男朋友。保媒拉纤的事,很适合岁数稍大一些的人干。他们用自己的审美观把两个原本并不相关的男女牵扯到一起,把自己年轻时没有实现的愿望通过这一形式加以实现,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享受到了愉悦和快乐。
李萍在这些人的说合下,见了不少这样的小伙子,有的是卷烟厂的,也有的是别的工厂的,级别从工人到班、组长,最高的级别还有一个车间副主任。李萍和这些人有的来往了两三次,有的只见过一面,最后都不了了之了,原因只有一个,这些或大或小的男人,离造就她心目中的幸福都有着不小的差距,于是李萍的恋爱一次又一次有始无终。在经历了一番热闹之后,李萍的生活又平静了下来,但她的心一直没有平静,她一直相信,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李萍期待着自己的爆发,她相信自己的幸福会受到老天的惠顾的。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萍就剩下等待了。一天她正在机械地装烟,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读小说时看到南方某个民族的女人有抛绣球招亲的习俗,这样可以把希望和幸福寄托给命运。这个想法一经冒出便蛊惑着她坐卧不宁,夜不能寐,最后她想到了手里的“迎春”牌香烟,她想,吸烟的人大都是男人,能抽得起两角八一盒“迎春”牌烟的人,肯定不会是一般的男人,既然这样,何不让“迎春”烟做媒呢。当夜,李萍精心裁剪了一个小纸条,写下了一句话: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那是我们的缘分,如果你还没有妻子,我愿意做你的妻子。
下面又写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那一夜,李萍几乎没有合眼,第二天她差不多第一个走进了卷烟厂,走进了包装车间,她在新的一天包装的第一盒香烟里,放进了昨夜写好的那张纸条。直到这时,她的心才平静下来。自己的愿望和幸福一同远去了。那盒烟会流落到南方还是北方,抽那盒烟的人是高还是矮,这一切都不得而知。反正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就有了支撑。
那些日子,李萍都生活在一种冥冥的期盼当中,想象着说不定自己什么时候会接到一封信,那写信的人就是得到她那张纸条的人。那时她会怎么样呢?那又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李萍在幻想着。等待中她的心情好了起来,有时身边的小伙子和她搭话,她也能说上两句了。别人都说,李萍变了。她听了这话,只是笑一笑,把甜蜜写在脸上。一个冬天过去了,李萍并没有等来自己期盼的情景,她又恢复到了从前那种水波不兴、无着无落的日子中去了,早出晚归,上班下班,日子依旧。
二
当迎春花盛开在这座城市的时候,李萍已脱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了春装,她差不多把放在烟盒里的那封信忘记了。这天下午,车间主任风风火火地来到李萍身边,主任告诉她:厂部有人找你。
李萍不知道谁会跑到厂部去找她,厂部她并不熟悉,她到厂里上班时,记得到厂部去过一次,是父亲带她去的,办理进厂的手续,从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机会走进厂部了,厂部的概念在她的脑海里是领导办公的地方,一般人是无缘去那里的。
车间主任告诉她厂部有人找,她疑惑地望了主任一眼,主任也古怪地看她。她懵懂不清地向厂部走去,有人等在门口把她一直带到了厂部的会议室。推开会议室的门,她看见两位厂领导正在陪一个军人,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抽的烟自然是“迎春”烟。厂领导见她进来,就笑着问:你是包装车间的李萍?她点点头。厂领导就回身和那位解放军握握手道:吴同志,人领来了,我们先走,你们谈,有事叫我们。
两位厂领导面带意味深长的笑,看了李萍一眼就走了。空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那位解放军和李萍。她直到这时才有精力打量眼前的解放军,这位吴同志中等个头,看年纪快近中年,身体微微有些发福了,脸上却是满面红光,他正微笑着望她。她不知这位军人找她干什么,也疑惑又敬畏地望着他。半晌,那位吴同志说:我叫吴天亮,是81391部队的,你就是包装车间的李萍?
她又冲吴同志坚定不移地点点头。
吴同志就从桌上摸起一支“迎春”烟来,不慌不忙地点燃,眯着眼睛绕着她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详细地打量着她,然后嘴里说:好,不错,真的不错。
后来那位吴同志就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在坐下之前,拉了一把离她最近的椅子说:李萍同志,你也坐吧。
她看吴同志坐下了,便也犹豫着坐下了,她仍然不知道下面将和眼前的吴同志发生怎样的纠葛,她迷茫、困惑地望着眼前的吴同志。吴同志这回不笑了,而是板起了面孔,一本正经地掏出一盒“迎春”烟,又从烟盒里抽出一张纸条来,把烟盒和那张纸条一起往她面前推了推说:这是你写的吧?
李萍直到这时才恍悟过来,看到纸条的一刹那,她差点叫了起来,她捂住嘴,睁大眼睛望着吴同志。她脑子里顿时空蒙一片,一瞬间她没了思维,没了意识,只那么错愕地望着眼前的亲人解放军——吴同志。
吴天亮就站了起来,离开椅子,背着手踱了两步,样子很首长。吴天亮就说:事情是这样的,这盒烟我得到了,我看了纸条上的意思,我现在就没有妻子,两年前我妻子回老家探亲,出了车祸,嗯,就那个了。我现在是81391部队政治处主任,副团职干部,每月的工资八十元多一点,我们的部队在河北。噢,我今年刚刚四十岁,嗯,年龄和你比是大了点,噢,你看这事?
吴天亮一口气说了下去,她已从最初的惊愕中醒过神来,她一字不落地把吴天亮的简历听完了。她一时不知做何感想,羞怯、茫然、手足无措、惊慌等等,似乎什么滋味都有。她一时不知说什么,仍然那么不解风情地望着吴天亮。
吴天亮又踱了两步,望一眼她道:我是不是跟你想象中的人有差距?有你就说出来,没事的,这次我就当来长春看战友来了。我有个战友就在长春,嗯,你说吧,没有事的。
她仍然不知说什么好,这回不望吴天亮了,看自己的脚尖。说心里话,自从把自己的愿望写进烟盒里,她把对方的什么都想过了,也许年龄大一些,也许个子高一些或矮一些,不管怎么想,那人的样子都很抽象,像梦中的情景。吴天亮站在她眼前,那人一下子就具体了,具体得就是这个人了,关于地位,以前她也曾经想过,但她没敢想会是解放军里的首长,副团职干部,每月挣八十多元钱,刚才吴天亮介绍自己时,她都仔细地听到了。八十多元的月工资,相当于她四个月的工资总和,父亲一直干到退休,每个月才四十多一点,八十多元的工资是多么巨大的数字呀,以前她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一切无疑都在诱惑着她,最初她写那张纸条的动机,就是想让命运之神把她从现实生活中带走。吴天亮的部队在河北,如果同意跟他结婚,那么自己就会离开家,离开卷烟厂,自己的理想也就实现了。
李萍正在漫无目的地想着,吴天亮又说话了,吴天亮说:小李呀,我今天来找你,没别的意思,就想认识认识你,本来我也没抱什么希望,是不是,就当我到长春旅游了一次,看看战友,是不是?
吴天亮说完就笑。
李萍这时抬起头来,她的眼里已多了份内容,那内容写的就是对吴天亮的初步认可。
吴天亮似乎洞察了李萍此时此刻的心理,便又说:小李呀,我初次见你,对你是满意的,没想到你会这么漂亮,这很好。你对我呢,也许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没关系,你可以和领导啊、父母啊商量商量,我在长春还能住上三天,我在部队的招待所住,在201房间,有什么事可到那去找我,啊——
吴天亮说完就准备走了,他收起了那盒“迎春”牌香烟,连同她那张纸条,一边收一边说:这个我留作纪念,你们厂一天生产那么多烟,又有那么多人抽烟,可这盒烟竟被我抽到了,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呀,哈哈——
吴天亮说完伸出手,那意思是想跟她告别,她没有和别人,尤其是和异性握手的习惯,但吴天亮已经把手伸出来了,她僵硬地把手伸过去,她感受到吴天亮的手很大,也很温暖,吴天亮感受到她的手是那么纤秀,冰冷。瞬间的握手结束了,吴天亮又说:我在宽街那家部队招待所201房间。啊,我走了。
吴天亮说完就走了,很首长,也很男人的样子。不一会儿,她听见楼下汽车发动的声音,她透过窗子看见吴天亮上了一辆军用吉普车走了。她刚从窗子旁转回身,会议室的门就被推开了,厂长和书记都进来了。他们对待李萍的态度一下子友好、亲近起来。厂长问:小李呀,你是怎么和部队首长联系上的?
书记问:小李,部队首长是不是要接你去当兵呀?
李萍从领导的问话中知道吴天亮并没有对领导实话实说,对于这一点,李萍感到很满意。她冲两位领导笑一笑,并不说什么。
书记又说:首长要是来接员,你冲他说一说,多带几个人去,这是咱们卷烟厂的光荣。
李萍最后在厂领导温暖目光的注视下走出厂部会议室。
很快,李萍被部队首长约见的消息不胫而走,那两天李萍成为了卷烟厂最为热门的话题。有人猜测:部队首长看中了李萍要把她带到部队去当兵。
还有人说:是中央的部队来选女兵,这些女兵要给中央领导当服务员。
……
不管说什么,中心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李萍的好运气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会离开烟熏火燎的卷烟厂到部队去了。那两日,李萍也跟做梦一样,一会儿云里一会儿雾里的。
她对各种版本的传说都不置可否,脸上是微笑着的,心里早就心花怒放了。从吴天亮一走,她的心就落地了,那一刻她就下了决心,准备嫁给吴天亮。吴天亮跟她比年龄是大了点,又死过老婆,可这算什么,吴天亮是首长,一个月挣八十多元钱的工资,他的部队在河北,河北离北京那么近,说不定吴天亮的部队就是中央部队。李萍没有急于跟父母说,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说。
三
李萍知道吴天亮在长春停留三天,就住在宽街那家部队招待所里。那天吴天亮离开后,李萍就下定决心答应这门亲事,下班的时候,她身不由己地去了部队那家招待所,不过她没有上去,而是躲在一棵树后偷偷地望着201房间,房间里燃着日光灯,很亮的样子。里面无疑住着吴天亮,她刚刚认识的吴天亮。原本她和吴天亮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那盒夹着她那张纸条的“迎春”烟,让她和吴天亮发生了关系。想起来像做了一场梦,故事的开始本身就挺奇妙。
她在往家里走的一路上,脑子里一直想着吴天亮和与吴天亮有关的事情,在河北某地,有一支部队,以后她就要和那个部队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到这里,她的脸在黑暗中红了,热热的,像害了一场感冒。
回到家里的时候,进门看见二哥又从农村回来了,父母小心地坐在桌前陪着二哥,桌上又多了一碗炖肉。李萍一走进自家局促的空间,心里就凉了下来,她又回到了现实中。家里的灯是日光灯,不知是因瓦数太小,还是蒙满了污垢,总之,灯光很灰暗,像此时李萍的心情。
二哥照例仇人似的对待她。她还没有坐在桌前,二哥就开始大吃起来,边吃边说:怎么才回来,我都饿得受不了了。当她坐下后,二哥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二哥说:小萍这月工资发了么,我回农村的车票钱还没有呢。
她默默地把这月工资的一半交给了二哥。自从她接了父亲的班,二哥和姐便把她当成了敌人,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对不起他们了,她每月的工资,一大部分差不多都被二哥和姐要走了,刚开始的时候,她气不过,就是给了也不心甘情愿。
后来母亲说:小萍呀,你就给他们点吧,你在城里,他们在农村,他们比你苦。
居然母亲也这么认为。
这天晚上,李萍给二哥钱给的心甘情愿,她一边数钱一边想:再给你一次,下次你也许就拿不到我的钱了。
由钱李萍联想到吴天亮的工资,吴天亮每月八十多元钱,在她的眼里这是高级干部的工资,她入厂之后,曾听人说,他们厂长和书记的工资每月才五十多一点。一想起吴天亮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她甚至想把吴天亮的事冲母亲说出来,可不知为了什么事情,那天晚上父母起了口角,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最后李萍就把说出吴天亮的事放弃了。家里的种种境况让她坚定了要离开这里的信念。那一夜,她睡得很不踏实,只要一醒,她就会想起吴天亮。
第二天,她又煎熬了一天,她不是犹豫见不见吴天亮的问题,而是犹疑着见吴天亮的火候分寸。她不想让吴天亮看出她太着急了,太上赶着了,怕吴天亮瞧不起她。她要装出她不着急的样子,让吴天亮急。第二天,她是在外表沉静,内心风起云涌的状态中过来的。
第三天,上午她也照例上班,中午吃着自带的盒饭,面对着工友们三番五次的询问,她依旧笑而不答。下午的时候,她向车间主任请了假,跑到洗手间洗了脸,梳了头,换上了衣服,才离开卷烟厂。她很顺利地来到了宽街那家部队招待所,但她并没有急于上去,而是在楼下徘徊,遛了一趟又遛了一趟,心里在说:快点上去;心里又说:先别急,再等等。李萍在和自己打架,打来打去,太阳都西斜了,她才鼓足最后的勇气走进了那家招待所,很容易找到了201房间,她在门前沉了片刻,才伸手敲门。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自然是吴天亮,他站在门口很惊讶地望着她。李萍一点也不惊慌的样子,仿佛这家招待所她都来过一百次了,她很容易就看到了地上放着的提包,提包的拉锁拉开了,上面放着吴天亮的洗漱用具,显然,吴天亮正在收拾东西,他做好了随时离开的打算。这个效果很好,李萍很满意。
李萍对呆愣在门口的吴天亮笑了一次,仿佛他们已经是老熟人了。
吴天亮语无伦次地说:你……来了,快里面坐。
吴天亮对李萍的最后出现显然没有足够的准备,他已经做好了走的准备,对李萍的突然出现,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萍走了进来,坐在一把椅子上。吴天亮这才恢复了常态,点了支烟,很首长地吸,他也坐下来,跷起腿来,用烟头在皮鞋底上磨来磨去,这样烟上就没了烟灰。
他说:李萍同志,想好了?
李萍不说话,仍又冲他那么一笑。
他说:你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也好让我去你家看看,看看你的父母。
李萍之所以选择这时候来,就怕吴天亮提出去自己的家,她不情愿那样,自己都不喜欢,何况别人。
吴天亮又说:你看,我车票都买好了,晚上五点半的火车。
说完,还把车票拿出来让李萍看了看。
李萍说:你走你的。
吴天亮就很遗憾的样子,搓着手说:两个老人都没看到,怎么说也得听听他们的意见吧。
李萍说:我自己的事,他们不管。
吴天亮就“噢”一声,似乎卸去了最后的重负,他站起身来又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的样子又像个首长了。
吴天亮走了一气,然后冲李萍说:小李呀,我见你是满意的,如果你也满意,这样,回去呢,我就打结婚报告,我都四十了,岁数不小了,也拖不起呀。
李萍低下头去,本能地红了脸。
吴天亮看到李萍的样子很满意,他长吁了一口气道:这趟我总算没有白来,小李呀,咱们算是有缘呢。
这时,吴天亮的战友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李萍,惊呼一声:这就是卷烟厂的李萍吧,没想到你来了,天亮这两天等得好苦哇。
显然,吴天亮的战友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是了如指掌的。
李萍听了这话又红了一次脸,低了一次头。吴天亮的战友对李萍也很满意,一遍遍地说:天亮,你小子有福哇。
吴天亮不说什么,只是笑。
吴天亮的战友是来为吴天亮送行的,车在楼下等着。几个人从楼上下来,吴天亮走到吉普车旁,把提包放到了车上,冲着李萍不知说什么,吴天亮战友就冲李萍说:上车吧,咱们一起送送天亮。
结果李萍就上车了,她和吴天亮坐在后排,一路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吴天亮的战友在前面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李萍一句话也没听清,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坐吉普车,况且身边还坐着吴天亮,她就云里雾里了。
到了车站,吴天亮的战友冲吴天亮眨眼睛说:天亮,我就不进去了,让李萍送你吧。说完把吴天亮的提包不由分说地塞到了李萍的手上,李萍只好随吴天亮走进了检票大厅。他们走的是军人通道,很便利地来到了站台上,那列火车已经停在那儿了。
这时,吴天亮才从李萍手里接过提包,很满意地望着李萍说:我一回去就打结婚报告,你到部队来结婚。
李萍的脸就红了,她低着头用脚一下下踢着月台上的小石子。
吴天亮又说:很好,那我就上车了。
李萍这才抬起头,她望着吴天亮,吴天亮的眼睛在熠熠放光。吴天亮伸出手在向她告别,她下意识伸出手,吴天亮用力握住她的手,没有马上放开的意思。他用了一下劲,又用了一下劲,李萍感受到他传达过来的力量和温度,那一刻,李萍不知为什么,直想哭。
直到车站已经打铃,吴天亮才放开她的手,向车门走去。
列车很快起动了,吴天亮在车窗里一直向她招手。
她走出车站时,看见吴天亮的战友还在那儿等她,坚持一定要把她送回家。她坐在吉普车里又云里雾里了一回。吴天亮的战友一直在说天亮真有福气之类的话。
她坐在吉普车里,看着长春的夜景,感觉很好。
四
吴天亮真是说到做到,一回部队便给卷烟厂发来了一封对李萍的外调函,这是部队现役军人择偶时必须履行的一道手续,一直到现在仍然沿袭着。
人们的种种猜测终于水落石出,有了个结果。吴天亮走后,李萍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她认定自己已经是吴天亮的人了,不久的将来便会和吴天亮结婚,然后到部队去,也就是说,自己就是一名官太太了。那几日,李萍在用一种告别的心情在包装车间上班,周围的一切都觉得值得留恋和可爱。这一天,书记亲自到车间来找她,书记把她领到一个角落里,从兜里掏出了那封部队寄来的外调函。
书记微笑着说:你和吴天亮确定爱情关系了?
她看到了那封外调函,便意识到了什么,心骤然快速地跳了起来,然后脸红耳热地冲书记点点头。
书记又问:你就要和吴天亮结婚?
她这次没有点头,结婚一词从书记嘴里说出来,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她不知如何回答书记。
书记又说:李萍你给我一个痛快话,人家可是结婚前的外调,你没有个痛快话,我没法给人家部队回函。
李萍下了最后决心似的点了一回头,便跑到自己工作岗位上去了,书记冲着她的背影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走了。李萍在一刹那,似乎要哭出来,激动最终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工作着。
下午的时候,消息就不胫而走了。人们怀着新奇又嫉妒的心情打探着传播着。
人们说:李萍要嫁给部队首长了。
人们又说:李萍要嫁的首长比厂长、书记的官还大。
人们还说:这个首长的岁数都快有李萍的爹那么大了。
……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但信息是明确的。那就是李萍要结婚了,嫁给一位部队首长。女人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男人们怀着一种失落的心情审慎地望着她。毕竟李萍是卷烟厂里的一枝花,这枝花自己没有采到,让别人采走了,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最后得到这一消息的就是李萍的父母了,李萍在接到外调函之后,很快就收到了吴天亮的信,吴天亮在信里催她快些办手续,到部队去完婚,这时李萍才知道,吴天亮的驻军所在地是河北某县。这也没什么,她要嫁过去的地方是部队而不是某县。她怀揣着吴天亮的信,心情波动着回到家里,她从记事起对家就没什么好印象,除了穷就是父母不停地吵架,仿佛他们生活在一起就是为了吵架似的。但现在的心情不一样了,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就要向生她养她的地方告别了,心里就多了几分纤细的东西,最软的地方波动着。她就这么柔软地回到家里,大姐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家人都没有个笑模样,饭也没有做,还有早她回来一步的大哥大嫂都在黑暗中阴沉沉地坐着。显然,家里刚刚又吵过一架,李萍一进门心情就似受了传染,白天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了。
原来,姐这次回来告诉父母一个消息,那就是再也不想回农村了,她要当逃兵了。后果是可以想见的,也就是说,姐这么做这辈子的户口别想从农村办回来了,城里不会给她安排工作,她就要在家呆一辈子。如果她在农村坚持下去,就有返城的可能,那结果是不一样的,姐不回农村的理由是,她插队的那个农村大队书记的儿子看上了她,非得要和她结婚。一家人都劝她忍一忍,姐不想忍了,于是一家人就吵了起来。
当李萍得到这一消息时,她心里一下子平静下来,她开了灯,坐在一家人最显要的位置上,然后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话:让姐接我的班吧,我马上就要走了。
接下来李萍才把自己要嫁给部队首长吴天亮的决定说出来。一家人都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李萍,他们差不多都不敢相信李萍的话,待确信李萍的话是真实的,母亲才过来问长问短,李萍只有一句话:你们放心吧,我已经同意了。
李萍本想着好好在家准备一番再到部队去的,姐的突然回来,完全破坏了她待嫁这段时间美好的心情,她决定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家把自己嫁掉。
第二天,她准备去第一百货商店给自己买几件衣服,第三天就走。姐硬陪着她去,没办法,她只好让姐陪着。她已经没有买衣服的心情了,胡乱地选了两件就回来了,在回来的路上,姐不知为什么,竟然哭了。她头也不回地说:我愿意,我高兴,你倒是哭什么。
姐在她后面说:姐没有赶走你的意思。
李萍只冷冷地笑一笑。原来李萍还想保留自己的工作,到部队看一看,如果那里条件好再把自己调过去,如果不好,那她还回来上班,先两地分居一阵子,等待机会让吴天亮转业。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她必须得走,办理所有的手续,只有这样,姐才能留在城里。她这么做,多少有了些牺牲的成分,无形中就多了一点悲壮。
李萍离开长春时,吴天亮的战友派了辆吉普车送她去车站,吴天亮在信里已经交代好了,让她动身前跟他战友说一声,并由战友打电话告诉李萍的车次,他好去车站接李萍。
李萍动身的时候,一家人都到楼下送李萍,她坐上车的一刹那,母亲哭了,姐也哭了,只有父亲没哭,父亲背着手望着远方的什么地方。车开动的一瞬间,李萍吁了一口长气。她的心随之松弛了。她望着东北的原野从车窗外掠过,她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将是首长的妻子了,嫁到了部队,远离家,远离长春,此时,她有了一种自由感,一种飞翔起来的感觉。大半天又一夜的火车,李萍眼睛都没有合一下,她在憧憬自己未来的幸福。
吴天亮果然在车站接她,她一下车,吴天亮就一直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吴天亮不知是激动还是热的,鼻梁和脑门上都是亮晶晶的汗,他一遍遍地说: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真快。
一直到坐在吉普车上,吴天亮仍拉着她的手,然后说:今天晚上咱们就举行婚礼,一切都准备好了,啊——
列车是在县城停下的,吉普车三拐两拐地就驶出了县城,钻进了一个山沟里,路是沙石路,很颠簸的那一种,李萍吃惊地睁大眼睛问:咱们这是去哪呀?
吴天亮说:去部队,回咱的家呀。
吉普车颠簸了几十分钟后,眼前出现了一片部队的营房,有楼也有平房,就在两座大山的中间。李萍看到部队心里舒缓了一些。部队大门口有一条标语:提高警惕,保卫祖国!门口的哨兵冲车敬礼,直到这时,李萍才回到了现实之中。
李萍一下车,吴天亮便领着她来到了他们的新房。三间平房连在一起,有一个小院,厨房厕所什么的也在院内,院外大门上贴着喜字,屋里的墙上和窗子上也贴着喜字。李萍站在那里,不知用什么心情形容,以前部队对她来说太陌生了,眼前就是具体的部队和家,这一段时间,她无数次地想象过吴天亮的部队,还有吴天亮带给她的家是什么样子,千万次想过,就没有想到现在这个样子。她说不清此时此刻的心情。床都铺好了。红被子,红枕头,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晚上在食堂里吃了一顿饭,食堂里也贴着大红喜字,有政委,有团长,还有很多军官,热热闹闹地喝了一顿酒,就算结婚了。吃完饭之后,她迷迷糊糊地跟着吴天亮回到了家里,这几天她一直没有休息好,转车换车的,她真的很累,她没有犹豫,动作很快地上了床,她一上床,吴天亮就熄了灯,呼吸沉重地在她身旁躺下来。她不习惯有个陌生的男人躺在自己的身边,她想侧过身去,却被吴天亮抱住了,随后他的身体压了过来。新婚的事情完毕之后,她脑子里清醒了一刻,她想:自己这就是结婚了,身边躺着的吴天亮,被称为首长,每个月八十多元钱的工资,接着她就睡着了。
五
早晨,吴天亮在军号伴奏下走出家属区,家属区和部队办公区隔着一道墙,办公区有一栋四层的楼,显然部队的领导就在那里办公了,山谷中有着一块平地,军营就在这平地上,周围很静,办公区偶尔传来一两句战士们操练的口令声。家属区有十几户像李萍居住的这样的房子,每家每户都用围墙隔开了,院子虽不大,但也是个院子,三间房连在一起,院内还有厨房和厕所什么的,这和李萍长春那个家比起来简直是天上人间了。
李萍站在院子里新奇又陌生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从昨天到现在,她完成了婚礼,又完成了从姑娘李萍到吴天亮女人这样一大步,一切都那么快,快得她都没时间细想什么,就已经身在军营了。在没来之前,甚至在来的路上,她上百次地想过吴天亮部队的样子,还有婚礼等等,可她一直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李萍是个富于幻想的人,如果她不幻想就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一个小小的烟盒,当然也不会有此时此刻的她了。她正在杂七杂八地想着,左面那户有人推门走出来,把一盆水倒在了院子里,李萍循声望去,就见一个没有梳妆打扮的女人从墙上探过头来,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长了一口黄牙,态度非常友好地说:是吴主任家的新娘子吧?
李萍不置可否地冲这个女人笑一笑。
女人又说:不愧是城里女人,长得这么漂亮,这么年轻。
两个人正说话时,左邻右舍的门“吱吱呀呀”的都被推开了,走出的都是女人和孩子,有人为了近距离来看李萍,还牵着孩子的手走过来,推开了她家的大门,站在院子里,近距离地打量着她。
她们一律都夸奖着她,有的人还伸出手摸摸她的衣服或头发什么的,弄得李萍不知如何是好。
在这里,她认识了政委家的女人,团长家的女人,还有副团长、副政委家的女人等等,她们真心实意地对她笑着,夸她年轻漂亮,都说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李萍问:你们不上班?
女人答:我们都是从农村随军来到这里的,这大山沟子,有啥班可上。
李萍惊讶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未来的命运也将和她们这些女人一样,成为家庭妇女。自己把工作让给了姐姐,单枪匹马地来到这个山沟里,此时,她有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顿时她眼里含了泪,在众人面前她又不得不掩饰,众人品头论足地把她议论了一通之后,都散去了,有的张罗洗衣服,有的张罗午饭。李萍返回屋里,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火红的新褥新被发起了呆。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她离开卷烟厂的时候,有多少女人羡慕她呀,羡慕她嫁给了一个部队的首长,以后就可以吃香喝辣的了。她是在众人近似崇敬的目光中离开卷烟厂的,那时,她也有几分骄傲,虽然吴天亮四十岁了,又有过妻子,可这一切都被首长的光环掩盖住了,她只想着早日离开单调的卷烟厂,离开那个让她压抑的家,那时她真的没有多想,也没有细想。最后就有了她现在的结果,这大山里除了有兵营,别的什么也没有,别说上班,就是买点东西怕也不那么方便。她坐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了一上午,中午的时候,吴天亮回来了,他从食堂里打回了一盆菜,还有一盆米饭。然后说:这两天你就别做饭了,你先熟悉熟悉,过两天再说。
她没说什么,无滋无味地吃完了饭,把空盆和空碗洗了。她回来的时候,见吴天亮已经把自己脱了,躺在了床上。见她不解的样子,他才说:现在是午休时间,你也躺下吧,下午两点机关才上班呢。
午休还能睡觉对她来说是件很新鲜的事,在卷烟厂上班的时间里,午休就是吃饭,那是他们自带的盒饭,早晨一上班就按顺序放在锅炉房里,有人给加热,中午的时候领出来,吃完饭之后,还有一点时间,年龄大一些的下一盘棋,女人们抽空织点毛线活,年轻一点的就凑在一起说说笑笑一会儿。从来没有过午睡,更谈不上明目张胆地拉上窗帘大睡了。
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吴天亮就很急迫了,动手来拉她,还要亲自给她脱衣服,她只好动手脱掉外衣,勉强躺在了他身体一侧。吴天亮伸出手又把她的内衣脱去了,接下来就做夫妻之间的事了,她脑子很乱,完全被动着,好在昨天夜里有过一次这样的感受了,她心里想的是,既然嫁给吴天亮了,一切都是正常的了。
吴天亮完事之后,躺在她的身边舒服地说:没想到你能嫁给我,咱们俩相差十六岁呢,别人都说我这是老牛吃嫩草呢,我这也算是有艳福呀。
吴天亮说完,抱紧她年轻的身体,似乎一不小心她就跑掉了。不一会儿,吴天亮就在这满足中沉沉地睡去,还打起了呼声,呼声高高低低的,显得错落有致。她在这鼾声中却无法入睡,她不相信眼前这一切竟是真的。长春的一切,还有现在这里的一切,混混杂杂地向她涌过来,她说不清此时此刻自己的心境。
下午1点15分,部队的起床号又一次吹响了,吴天亮的鼾声随着起床号的响起停止了,他开始起床穿衣,他似乎对她已经很熟悉了,不避讳什么似的,赤身裸体地从床上跳到地上,她无意中看见了他身上的伤疤,从下身到小腹有一个长长的刀口,像一条蛇似的趴在那里,看起来触目惊心。他注意到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笑笑说:这是以前部队施工受的伤,现在早好了,医生说就是以后不能生孩子了,输精管断了。
她坐在那里吃惊着,半张开嘴望着他。
他似乎觉得应该解释一下,忙说:以前咱们来往的时间太短,我没工夫跟你说。其实也没什么,咱们都有孩子了,再生不生的已经无所谓了,反正也不影响咱们的夫妻生活。
她听到了他说孩子,她更加不解地望着他,他的脸白了一下,马上又说:咱们都是夫妻了,当初咱们见面时,你没问我也没说,三年前,我前妻回老家出车祸死的,这你知道,那时我的孩子就四岁了,这几年一直放在她姥姥家寄养着,你来了就好了,咱们又有个家了,过几天就把孩子接回来。
李萍僵硬地坐在那里,她没有料到这么多她没有想到的事,这一切都恍如做梦。上班号声又一次吹响时,吴天亮系好了上衣的最后一颗扣子,他临出门前交代说:晚饭也不用做了,我从食堂打回来,下午你可以出门看一看,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吴天亮一走,李萍一下子就瘫倒在床上,泪水如注地滚滚而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总之,此时此刻的李萍就是想哭。从青春期开始,她无数次地想象过未来的家庭,当然还有心目中的男人,千次万次地想过,就是没有想到吴天亮这种状况。她又想到了几个月前那天早晨,自己鬼使神差地把一枚小小的托付终身的纸条放进了烟盒里,也还是从那时开始,她的命运发生了一连串的变化。从那时起,就注定了现在,她像一条被人叠好的纸船,放到了一条湍急的河流里,她只能顺流而下了。
这就是命,这就是生活。几天之后,李萍差不多习惯这里的一切了,上午她和家属院的女人一起去部队营院内的军服务社去买菜,菜是战士在县城买回来的,为方便部队家属在这里设了一个菜站。买完菜之后就开始准备做午饭了,吃完午饭,陪着吴天亮午休,然后下午一起床就琢磨晚上的饭菜。李萍俨然已经是一个部队随军家属了。
又过了些日子,吴天亮把女儿从姥姥家接回来了,在接女儿回来前,吴天亮和她商量过,她没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呢,既然自己告别了长春,来到了部队,一切后果她只能承受,不管这种结果和自己当初的想象有多么大的距离。吴天亮那天晚饭前领着女儿回来了。七岁的女孩很懂事的样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目光,躲在吴天亮的身后静静地望着她。
吴天亮从身后把孩子拉出来说:大丫,叫妈。
女孩就叫了一声:妈。
一个这么大的女孩,叫了她一声,她心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她只把手伸出去在孩子的头上摸了一下。从此,家里凭空就多了一个叫大丫的女孩,叫吴天亮爹,叫她妈。女孩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每天她和别的孩子搭着伴到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小学去上学。女孩可能因为过早地失去了母亲,生性有些怯懦,又有些超出年龄的成熟。大丫很省心,上学就走了,放学就回来了,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仿佛家里没她这个人似的。孩子对吴天亮也不亲,吴天亮晚上回到家里会走到大丫房间里呆一会儿,更多的时间,吴天亮会守在李萍的身边,他的甜蜜和幸福以及满足都写在了脸上。
晚上,他躺在李萍的身边,双手紧紧搂着李萍的身体幸福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娶了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真好,太好了。我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李萍也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六
吴天亮的不真实感和李萍的不真实感是截然相反的。李萍想象中的部队和现实生活的差距太大了,她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家庭妇女,她才二十四岁,她不甘于就这样生活下去。
一天晚上吃过饭,吴天亮打着饱嗝,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时间还早,周围便静悄悄的了,部队营院方向偶尔传来一两声战士打闹的声音。这些天来,这里的静让李萍感觉到压抑,她想与人交流连个伴都没有。于是她就冲吴天亮说:我要上班。
吴天亮正在剔牙,半晌才说:上什么班?
李萍说:当家庭妇女我受不了,我想找一份工作。
吴天亮坐下来,冲李萍说:这里不比长春,没有班可上,你知道出了门就是山,西边还有一个村子,他们都种地,难道你要去种地?
李萍眼里含了泪,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吴天亮自知对不住李萍,坐过来,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用商量的语气说:天天让你在家呆着还不好?我一个月八十多元钱,养活咱们一家三口足够了,白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李萍还能说什么呢。
白天的时候,李萍也试着找点事做,三间屋打扫过了,又把院子扫了,这时太阳还没有从东面大山后出来,剩下的时间里就是发呆了。左邻右舍的妇女们跟她一样,送走丈夫上班,孩子上学之后,也没事可干了,曾邀过李萍去家里坐过,那完全是老娘们之间的东拉西扯,她们问过了她长春又问过了对这里的感受,接下来三句话就不离床上那点事了,政委的女人问:吴主任前些年受了一次伤,那个管听说都割下去了,床上他还行不行?
李萍就红了脸,她还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团长的女人就笑着说:真是新娘子,还不好意思呢,问你男人那东西还中不中?
她想逃跑了,她们嬉笑成一团,最后岔开话题,用扑克牌算命,牌摊在桌子上,然后又一张一张地撒开,这时太阳从山后面升起来了,又一点点地向西斜去,时光就这么一点点地流走了。李萍呆不下去了,她逃也似的离开政委家,离开这几个女人,她心里堵得慌,想喊想叫。
那几个女人就在她背后喊:吴主任家里的,再呆一会儿,忙啥,离做中午饭还早着呢。
女人还说:这个吴主任家的,长得好看,脾气也大,咋说走就走了呢。
……
她现在已经被称为吴主任家里的了,她有名有姓,她不喜欢更不适应这种称呼。这里的女人一律称对方为家里的。团长的女人被称为团长家里的,政委的女人被称为政委家里的。这是一群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们大都是从农村随军来到这里的,她们心甘情愿地当家庭妇女,从农村到部队,她们什么也不用干,照顾男人孩子,一天三顿饭,她们知足了。李萍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些家庭妇女打成一片,她才二十四岁,她有许多梦想。
从那以后,她很少去串门了,她料理完家务,有时站在院子里望着四周的大山出神,她想起了长春,想起了卷烟厂和那里的亲人,那时她想离开那里,走得越远越好,现在她开始思念那里的一切了。此时长春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那么的让人思念,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地流了出来。
她开始想家了,想家里的一切。她开始写信,先是给卷烟厂的那些工友们写,当拿起笔的时候,心情又变了,说了一些思念的话之后,她又说到了自己,她说自己在一家保密的军工厂上班,地址是不对外的,要是来信就让吴天亮转收就可以了,然后又留下河北某县某某部队的地址。
给工友们写完又给父亲写,在家的时候,父母的吵架,还有那两间小房,让她经常有上不来气的感觉,还有哥哥姐姐们的工作,让她头疼,她惦念着他们,她希望他们都能从农村回来,找到一份工作,然后成家立业,同样她也不想对他们说出实情,照例会写上自己工作、生活得都很好,这里有楼房,马路比长春的还宽,挣得比在卷烟厂时还多,花好月圆地说了一大堆。在写信的时候,她的眼前经常浮现起那些工友和亲人听说她要嫁给解放军的首长时流露出的羡慕神情。她在他们的眼里是幸运的,她不能让他们看出不幸来。信一封又一封地发走了,没过多久,回信又一封封地来了,信封上写着吴天亮转交李萍,因为她告诉他们自己的工作单位是保密的。
工友们在信里除了表示对她的思念外,就是羡慕的话语,有一个小姐妹在信里还求她给介绍一个军官,说不是团级首长也可以,排长副连长啥的就中。
父亲在信中首先祝愿她工作顺利,生活幸福美满之外,还告诉她姐姐已经顶了她的班去卷烟厂上班了,二哥也有返城的可能了……她读了家里的信,心里更空了,也就是说,她把自己连根从长春拔走了,户口工作她都没有了,她现在只是一名随军家属,住在一个四面不见天日的山沟里。
那些日子她的情绪低落,郁郁寡欢的样子。吴天亮也知道她不高兴,小心地陪着。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她找出那些来信读,读着读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吴天亮就说:想家了吧,要不啥时候回家一趟?
她不说话,任泪水流着。
吴天亮就叹口气:我知道让你从长春到这里,连个工作都丢了,委屈你了。
她听了他的话,泪水流得更多了。
他又说:我有可能调到城里驻军去,我们的军部在石家庄,如果我调到石家庄军部去,马上就给你联系工作。
她忙问:什么时候?
他突然不语了,半晌才说:反正有机会。
她一下子又泄了气,在这里的军人都希望自己有晋升的可能,因为到了那时,他们就可以进城了。吴天亮从入伍到现在一直在这个部队工作,他早就盼着自己调走了。
吴天亮见她不说话了,便好言相劝:你嫁给我,你是吃亏了,我这么大岁数了,你这么漂亮又年轻,我还拖个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如果我调不了工作,就提出转业,到时候咱们一起回长春。
她从他的话语里似乎又看到了希望,既然已经这样了,日子总还得往下过。
有时候她心里堵得受不了了,就走出家门,绕过部队,顺着那唯一的沙石路走下去,她来的时候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山里面的住户很少,路上几乎遇不到一辆车和一个行人,偶尔会看见放牛或放羊的,赶着一群羊或几头牛,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过,她走了好远也见不到尽头的样子。她想起来那一天,吉普车在这条路上颠簸了几十分钟,路的那头就是县城,县城离她太遥远了。
她也去过那个有小学的村庄,大丫还有部队其他人家的孩子都在这个村庄里上小学,听说去中学还要走更远的路,得翻过一座山,再走上五六里路才有一个公社,公社里有中学。村庄不大,在村东头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建了一排房子,那就是这里的学校,她来到的时候,有几只鸡和几头猪在学校门前的空地上睡觉,它们懒洋洋的样子,和这里人的神情没什么两样。她看见有几个村民坐在村中一棵树下懒洋洋地打盹,还有个女人,敞着怀,露出两个奶子在给娃喂奶。这里的一切,恍若梦里。只有学生的读书声才把她招呼到现实中来,听着学生们的读书声,让她想起自己上学那会儿,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她在那里呆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才落寞地往回走。
她回到部队家属院,站在自家那个小院里,似乎魂仍然没有回来,她呆呆愣愣地,不知自己要干什么。
吴天亮见她这么不开心的样子,便只能陪着小心。一天,他对她说:你一个人呆着也怪寂寞的,要不让王小毛来陪陪你,他是高中毕业,我的勤务员。
李萍翻翻眼皮看了看他。
吴天亮又说:你不是喜欢读小说嘛,部队阅览室里有书,我让王小毛给你找来。
她不知王小毛是谁,但她喜欢读书,上学的时候,别的功课都一般,就是语文课好,作文写得也好。
七
那天上午和别的上午并没有两样,部队上班的军号刚刚吹过,吴主任是踩着军号声离开家门的,李萍知道寂寞的一天又开始了,大丫上学已经走了,大丫很懂事,上学之前自己的房间已经打扫过了,什么地方都显得井井有条,李萍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打扫另外两个房间,做这一切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剩下的时间里,她就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她正在恍惚的时候,院门外有人敲门,以前很少这时候有人来,政委家里的,还有团长家里的来串门,从来不敲门,而是在门外大呼小叫。李萍推开里屋门走出去,就看见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的战士,脸孔红红的,一双眼睛扑闪着向她望来,他怀里还抱了一叠书,他轻轻地叫了声:姐。
她望着这个小战士,不知为什么,心里“扑扑愣愣”地乱跳了一会儿,她忙打开门。战士就一本正经地说:姐,是吴主任让我给你送书的,我叫王小毛,是政治处的勤务员兼新闻报道员。
她忙伸出手让王小毛屋里面请。王小毛有些腼腆的样子,但还是进来了,坐在餐桌的一角,把那叠书也放下了,然后红着脸说:姐,这是我在阅览室帮你挑的书。然后就一本本地拿给李萍看。最后站起来说:姐,那我先走了,过两天我再给你送新书来。
说完,还给李萍敬了个礼,转过身走了。李萍一直把王小毛送到院子里,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直到这时她才在心里笑一笑,觉得这个小战士怪可爱的,他叫她姐,叫得那么自然,她回想起那声姐,心里怪舒服的,有种异样的感觉。
王小毛走后,她开始翻那些书,这都是一些旧书,《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保卫延安》什么的,有的她上高中时已经读过了,有的还没有读,有了书的陪伴她的日子就有了滋味。她翻那些书时,封皮的背面是阅览室的借书卡,何年何月何人借书了,她在每本书的借书卡上都看到了王小毛的名字,一本书有时还出现两次王小毛的名字,也就是说,王小毛不止读了一遍。她读书时,心里就多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心想,这都是王小毛读过的书呢。
有书读的日子过得很充实,她那颗烦乱不安的心踏实多了。吴天亮中午或晚上回来的时候,她的脸也不那么愁苦了,有时还会冲吴天亮笑一笑,吃饭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多了许多交流。
她问:那个王小毛多大了?
她还问:王小毛是哪儿的人?
她又问:平时他在部队都干什么工作?
……
她从吴天亮那里得知王小毛是全团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是河南洛阳人,平时在机关里打扫卫生,剩下的时间里就协助宣传干事写写新闻报道。吴天亮最后说:别看王小毛今年才只有二十二岁,他一年上报纸的新闻稿比宣传干事还多。
在吴天亮的描述中,她对王小毛多少有了些了解,她又想起王小毛喊她姐时的样子,她在心里就笑了笑。
那天她对吴天亮说:哎,我的书都看完了,再让王小毛帮我找几本。
吴天亮说:你光看书也不行,还得有人陪你说说话,我知道你和那些家属不是一类人,也没什么共同语言,以后王小毛有时间,我就让他过来陪你说说话。
她听了吴天亮的主意,心里很温暖,又想起了王小毛的样子,但她嘴上没说什么。
从那以后,王小毛不仅帮她借书还书,有时径直来找她,进门就说:姐,家里有什么活让我帮忙么?
当然不会让王小毛干什么活,该干的活她早就干完了,剩下的时间里,她就让王小毛坐在餐桌边陪她说话。两人果然有许多共同语言,他们是差不多时间里高中毕业的,虽然一个是长春,一个是洛阳,但经历的事情都差不多,两人甚至说到了小时候玩的一些玩具和方法也如出一辙,说到这里两人都会相视一笑。
有一次,王小毛突然问:姐,今年你多大了?
李萍说:二十四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王小毛脸红了一下,忙说:没什么。
王小毛似乎找不到话茬了,用手指去抠自己的衣袋。
李萍忙把话题引到读书上了,她问:那些书你都读了?
王小毛这回自然了起来,他点点头说:我上学的时候,别的功课都不太好,就是语文好,老师让写作文,别人写一篇,我写两篇,有时候三篇。
王小毛说到这里时,两眼放光。
王小毛接下来又说:我上高中时就有一个想法,那时立志要当一个作家。
李萍忙问:那现在呢?
王小毛抬起头说:现在我也是这么想。
当王小毛说出自己的爱好和理想时,李萍的胸膛被猛然地撞击着,王小毛的理想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理想呢?当王小毛说这话时,她痴痴怔怔地望着王小毛,当王小毛说完了,她还没有醒过来。
看得王小毛低下头说:姐,你怎么了?
直到这时她才回过神来,忙说:我跟你一样。
两人的爱好和志趣惊人的一致,使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两人都说自己读过的书,他们读过的书也大同小异,当两人说到他们共同感兴趣的细节时,也惊人的相似,然后他们又一起笑,笑过了就沉静下来,然后他们的表情就都有些不自然。王小毛看了眼腕上的表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时间不早了,看看处里有没有事。
王小毛说完就站起身,然后又说:姐,你别送了,我又不是客人。
他这么说,她还是会把他送出院外,他走了几步,冲他招招手说:姐,回去吧。然后就一路小跑着走了。
有了王小毛,李萍的日子充实多了。笑容经常挂在脸上,做起饭来也有了心情,经常变换一些花样。吴天亮自然看出了李萍的变化,他也高兴了起来,然后说:你慢慢会适应这里的,你主要的问题就是怕寂寞,以后就多让王小毛来陪你。
王小毛果然来的次数就更多了,有时上下午各一趟,他们似乎是老熟人了,仿佛一生下来就认识。
有一天王小毛说:姐,你真像我高中一个同学。
李萍就说:你那个同学漂亮么?
王小毛说:漂亮,和你差不多。
李萍笑着说:你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王小毛叹口气说:有意思有什么用,去年我探家,人家跟市委书记的儿子订婚了。
李萍就“噢”了一声。
半晌,王小毛突然问:姐,你怎么嫁给吴主任了,是别人介绍的?
王小毛这么问,李萍的心就沉了下来,她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半晌没有说话。
王小毛自知说错了话,忙又补充了句:吴主任对我们都很好,他是很有水平的领导。
两人说到这样话题的时候,语言就艰涩起来,对于吴天亮,李萍的心情既复杂又朦胧,嫁给他之前只见过他一面,可以说是在毫不了解的情况下嫁给他的,当然谈不上感情。自从来到部队之后,被人称为吴主任“家里的”,他对她应该算是不错的,他一直认为娶了李萍自己满足又愧对李萍,所以对她怀着的是一种忍让的态度。除了他年龄比她大一些,又有个孩子,驻军的地方不好外,吴天亮这个人还是可以的。她不知什么是爱情,也说不清爱情,她甚至以为婚姻就是爱情。父母就是这么过来的,吵闹了一辈子,退了休还在吵闹,然后就是为了生活操劳奔波,生活的本质让爱情逃遁了。
当时她把那张小小的纸条放在烟盒里,就是希求有一个条件稍好一点的男人能把她从现实生活带走,远离家庭的愁苦,现在吴天亮把她带出来了,只不过是从一种现实带到另一种现实,她分不清哪种现实更适合自己,她只能认命。
这些日子,李萍也一直在梳理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她知道自己无法逃避现实,她也说不清哪种现实更好,但她还是烦恼。无穷无尽的烦恼让她很难看清自己的本质。在有王小毛的日子里,她暂时忘记了烦恼,她和他有说有笑,她甚至对生活又多了一份幻想。在有王小毛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去想没有王小毛的日子,她又该怎么过。
王小毛的出现,的确改变了李萍的生活,包括她对吴天亮的态度。她心甘情愿地为吴天亮洗衣做饭,接受着大丫的存在。她认为大丫也没什么不好,她没有给自己添什么太大的麻烦,做饭时多添一把米,洗衣服的时候多添一瓢水。反正,她现在有的是时间,就不在乎多干一点少干一点。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大丫叫她妈时,她不愿意又得去面对,好在大丫一天到晚也叫不了两次,晚上回来吃完饭,就安安静静躲到自己屋子里不出来了。
晚上躺在床上和吴天亮亲昵完后,吴天亮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在乎我不能让你生孩子吧。
到现在为止,她真的没有想过生孩子的事情,吴天亮每次这么问,她都在黑暗中摇摇头。吴天亮就长吁口气,然后握住她的手,很幸福地说:我这辈子找到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哇。吴天亮对自己的幸福生活非常满足。
李萍躺在吴天亮的身边,夜半时分会突然醒来,然后她就想到了王小毛,自己只比他大两岁。她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些。一想起这些,思维就飘得很远,她会长时期地失眠。
八
王小毛有时工作忙,他不停地要参加这样或那样的政治学习。如果王小毛无法过来陪她,她就六神无主的样子,不停地走出院子向通往部队营院的那条小路张望,一趟又一趟的,后来清醒过来,她打了个激灵,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王小毛迟早有一天会离开部队的,他要是不在了呢,难道自己就没法生活了?她强迫自己不胡思乱想,回到屋里翻看王小毛给她找来的书。书还是那本书,可她却看不下去,打开一篇,看了几遍也不知道那些字连缀起来的意思。后来索性又把书合上了,从屋里到院里又从院里到院外,直到王小毛急匆匆走来。王小毛坐在她面前,还微微喘着,他说:下午政治学习,会一完我就过来了。
她望着他,他的脸仍那么红红的,眼睛扑闪着。他又意识到了她的目光,低下头,脸更加地红了,他轻叫一声:姐。
她应一声,接下来两人就没有更多的语言了,他们谁也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都虚虚地盯着眼前最近的东西看。
她说:我要是真有你这么个弟弟就好了。
他说:我真想把你当成亲姐。
她又想到了现实,苦笑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小毛,你这是第几年兵了?
王小毛说:我是超期服役了,今年都是第四年了。
她又问:今年你会走么?
他答:不好说,要是不能提干只能走了。
她听了这话,心里就沉了一下。两人一时似乎找不到更多的话语了。她看了一眼表,离吴天亮下班的时间不多了,她说:小毛,你陪我做饭吧。
王小毛跟她来到厨房,他想帮她择菜什么的,她不让他动,他就倚在门框上看着她做饭,那是她做得最舒心的一次饭,菜也炒出了花样,到最后她惊讶自己竟一口气做了六个菜。
这时吴天亮回来了,王小毛就要走,她忙说:你看我做这么多菜,我们一家人也吃不完,你就留在这里吃吧。
王小毛还想说什么,吴天亮就说:留下一起吃。
王小毛说了声:是。就留下来了。
吴天亮似乎也很高兴,因为他看到李萍今天晚上神采奕奕的,王小毛却很拘束的样子,他不敢抬头看任何人,把自己的脸埋在碗里,李萍不停地为王小毛夹菜,一边夹一边说:小毛你多吃点菜,谢谢你给我借来了那么多的书。
她后半句话是说给吴天亮听的。
吴天亮也说:小毛呀,有时间你以后就经常过来陪陪李萍,她和那些家属不一样,她一个人孤单。
王小毛就低下头答:是,主任。
吴天亮是王小毛的首长,他只能这么回答。王小毛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没有冲她说话,而是冲主任说:主任没事我就走了。
说完低着头匆匆地往外走去了,她跟在后面去送王小毛,两人来到院子里,王小毛才抬起头,轻轻地说了声:姐,你回去吧。他望了她一眼。
虽然王小毛在吃饭时没有说过几句话,但她还是高兴,仿佛她和王小毛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她为了这种小秘密而兴奋,那天晚上,她两颊赤红,神采奕奕。她送走王小毛又陪着吴天亮吃了半碗饭,她问吴天亮:下半年小毛是不是要复员呀?
吴天亮想了想说:有可能,他都超期服役了。
她又问:他不能提干么?
他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难,上面给的指标太少。
她不易察觉地轻叹了一口气,吴天亮放下碗沉吟半晌才说:你寂寞我知道,唉,要是你能怀上个孩子,有了孩子你的心就会被占满了。
她说:我不想生孩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话。仿佛有了孩子她的梦想就没有了。
吴天亮叹口气道:想生也没办法呀,我受过伤,这你不是不知道。
两人把话说到这,李萍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她这种反复无常的样子,自己也感觉到很奇怪。
王小毛和宣传干事到连队去采访了,他们这支部队住得很分散,有十几个连队都在更远的山沟里,这里只是团部所在地。王小毛下部队的消息是吴天亮告诉她的,那天中午吴天亮回来吃午饭,腋下夹了几本书,递给她说:这是王小毛帮你找的书。
她问:他呢?
他说:下部队采访去了。
吴天亮下午去上班,李萍才开始翻那几本书,一张纸条落了下来,是王小毛留给他的纸条,王小毛在纸条上说:
姐,我去下部队采访,半个月之后回来,找了几本新书让吴主任给你捎去。
就是这份普普通通的纸条,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王小毛留给她的纸条,他没让吴天亮带来,而是夹在了书里,就凭这一点,她感到这张纸条非同一般。
季节已经是夏天了,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小院里,她在翻看王小毛留给她的书,可她总是走神,她抬起眼睛的时候,仿佛就看到了王小毛的身影一步步向她走来。她低下头又想到了王小毛,她在算计着王小毛回来的时间,王小毛刚刚走了三天,离他回来的时间还有十几天呢。这么想过了,日子就过得很慢。
那些日子,李萍变得无精打采的,干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吴天亮就问:你怎么了?
她答:没怎么。
吴天亮就叹口气道:我知道这山沟里没什么可呆的,你要是想家就回家一趟吧。
家有时她会想起,可并不那么强烈,前几天父亲来信说:二哥已经从农村回来了,现在正等着分配工作。父母,大哥一家三口,还有姐,二哥都挤在那两间小房里,她想起来就感到可怕,连个放屁股的空间都找不到,那就是她想的家么?
有时她的思路又会岔开,她想:如果当初装着她梦想的那盒烟没落在吴天亮的手里,而是落在别人的手里又会怎么样呢?在她潜意识里,便闪现出王小毛的身影,她的脸又开始发烧了。吴天亮似乎为了感谢“迎春”牌香烟,他一直抽那个牌子的烟,在李萍的印象里,似乎一直没有换过。
第十六天头上,王小毛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一天上午。李萍早就坐卧不安了,昨天她一次又一次地走出家门来到部队营院门口向里面张望,她知道王小毛还没回来,可她忍不住还是去张望了几次。
她惊喜地望着王小毛,王小毛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黑了些,也瘦了些,他背着挎包站在那里冲她微笑。
她喊了声:小毛。声音有些哽咽。
王小毛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用炮弹壳做的花瓶,里面还插着几朵野花。王小毛说:姐,这是我给你带来的。
她接过来,心里“扑扑”乱跳着。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显得手忙脚乱的样子,她慌慌地说:你还没吃饭吧,你还没洗脸吧?我给你打水,我给你做饭去。
王小毛就说:姐,你别忙了,我还要去向吴主任汇报,下午我再来看你。
王小毛说完转身就走了。
她怀里抱着他为她带来的那个炮弹壳做的花瓶,仿佛拥着一个梦。王小毛走后,她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在花瓶里浇了水,把那个花瓶摆在显眼的位置上。她左右打量着那个花瓶,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从心底里一点点地漾开来。王小毛没回部队就来看她,就凭这一点就会让她兴奋好几天的。
九
该来的事情不可避免地来了,王小毛在年底还是复员了。王小毛在复员前几天,他就得到了自己要复员的消息,他来向李萍告别。那天下午,两人就坐在秋天的院子里。李萍知道王小毛迟早会离开部队的,但他真的要走了,她还是吃了一惊,脸色苍白地望着王小毛。王小毛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半晌王小毛抬起头很动情地说:姐,再过三天我就离开这里了。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露出了他眼里噙着的泪水,李萍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动了一动。
她问: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摇摇头道:吴主任已经宣布了,今年留队的指标太少,我都超期服役了。
那天下午,两人就那么默坐了一会儿,后来王小毛还是走了,走时把在阅览室借的书都带走了。因为是以他名义借的,要复员了自然要还回去。
王小毛抱着那摞书走了,她望着王小毛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大哭一场的欲望。
吴天亮晚上回来的时候见李萍的脸色很不好看,便问:你怎么了?
她说:能不能不让王小毛走?
吴天亮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内容来,最后还是摇摇头说:王小毛提干,上级没批,他都超期服役了,没有理由留在部队了。
她听了吴天亮坚定的回答,便一下子泄了气,她以为吴天亮能掌握王小毛的命运。
吴天亮又说:我知道你寂寞,这段时间王小毛陪着你,你对他有些好感,这可以理解。王小毛走了,还有小李,明天让小李来陪你就是了。
吴天亮说得轻描淡写。
王小毛要走的那一天,她冲吴天亮提出来,要请王小毛来家吃顿饭,吴天亮没有提出异议。那天晚上,她做了好多菜,吴天亮下班的时候,带着王小毛来了。王小毛要走了,神情似乎比上次在家吃饭时自然了许多。李萍又找来几个杯子,在杯子里倒上了酒。
王小毛在饭桌上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他端起杯子向吴天亮敬酒,他祝吴天亮身体健康,步步高升。他也和李萍碰了杯,对她没有称呼,目光只盯着自己的杯口,小声地说:祝你心情愉快。
那天的晚饭吃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烈,王小毛吃完饭就告辞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身冲吴主任敬了个礼道:主任,再见了。
吴天亮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回去找个好工作。
他回头时看了她一眼,似有许多话要说。
她回头冲吴天亮说:我去送送小王。
说完便和王小毛走了出去,走到大门口时,她和王小毛的肩撞了一下,王小毛低声地说:姐,你回去吧。
她没说什么,一直跟在王小毛的身后。从家属区到部队营区那条小路没有路灯,晚上是很黑的,此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她和他向前走着,她突然说:哎,明天几点走?
他站住了,面对着她答:明天一大早就走。
她也立住,就在黑暗中望着他。
他叫了一声:姐——
她听出王小毛带了哭腔。
她说不清哪来的勇气,一下子把他抱住了,他也顺势把她抱住了。
他哭泣着说:姐,我舍不得离开你,我走了会想你的。
她再也控制不住了,流着眼泪说:我也舍不得你,我也会想你。
两人紧紧搂抱着,轻轻地哭泣着,最后还是李萍先回过神来,松开手,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说:小毛,别忘了给姐来信。
这时,她听见院门在响,她猜可能是吴天亮出来了。
王小毛也小声地说:姐,你回去吧,吴主任出来了,我会给你来信的。
说完王小毛就走了,她转身之前,用袖口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
进屋后,吴天亮还是在她眼睛里看出什么来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两人早早就上床睡下了。她一夜也没有睡好,一会儿醒一次,每次醒来一想到王小毛明天就要走了,她心里便一剜一剜地疼。早晨的时候,军营里的起床号响了,吴天亮起床了,他冲她说:我送老兵去车站,早晨就不在家吃了。说完就走出家门。
不一会儿,她听见复员的老兵在唱一支歌,她不知道歌的名字,那是复员老兵用歌声在向部队告别。歌声中肯定会有王小毛的声音,她似乎听到了王小毛的歌声,泪水又一次不可遏止地流了出来,好在屋里就她一个人,她不用掩饰什么,泪水打湿了枕头。
王小毛走了,她便开始朝思夜盼地等待王小毛的来信,她不知道王小毛会在信中说什么,她觉得有许多话要对王小毛说。
王小毛走后没两天,吴天亮让一个叫小李的兵给李萍送来了几本书。小李十八九岁的样子,进门就敬礼,然后把书放下,接下来就不知说什么了,然后一遍遍地问:嫂子家里有啥活儿没有?她只能说:小李谢谢你送书,没啥活儿你回去吧。小李又规矩地给她敬礼,然后就走了。
看到小李她又想到了王小毛,王小毛一见面就叫她姐,小李却叫她嫂子。远近是很明显的,一想起王小毛她的心里就空了,无着无落的那一种。干什么她脑子里都会闪现出王小毛的样子,然后就走神,把和王小毛在一起的每个细节一点点地回忆一遍。
那天中午,吴天亮回来时在饭桌上放下一封信,她一看见那封信便知道是王小毛来的,信封上写着“吴天亮主任收”的字样,吴天亮已经把信打开了,她心里咯噔一下,吴天亮没说什么,只埋头吃饭,她忍不住问:这信是王小毛来的?
吴天亮“嗯”了一声。
吴天亮吃完午饭就躺在床上午睡了,她躺在床上一直惦记着桌子上那封信,她不知道王小毛在信里写的是什么,因为信封上写着吴天亮主任收,想必他也不会说什么,往部队里写信都必须经过吴天亮转,这一点王小毛是清楚的,这么一想之后,她看信的冲动就少了许多。终于,下午上班的军号吹响了,吴天亮一走出去,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王小毛的来信。果然,王小毛在信的开头只称呼吴主任,汇报自己已经安全到家了,正等待军人安置办公室给安排工作,又说了许多谢谢吴主任这么多年栽培的话等等。只是在信的结尾处写了这么一句话:请给李萍姐带好,祝她心情愉快,万事如意!
虽然就是这么平淡的一句话,她还是心潮难平。对王小毛的思念源源不断地奔涌出来。她想听到他真实的话语,这显然是做不到的,她突然冒出一个主意,那就是回长春,在那里,她可以给他写信,他也可以给她回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主意已定,她立马收拾东西,一分钟也不想在这里呆了。吴天亮晚上回来的时候,她把回长春的想法对他说了。
吴天亮只问:明天就走?
她答:明天就走。
他问: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她答:没有,就是想家了。
他半晌又说:回去一趟也好,你来都快到一年了,还没回过家呢,不过你走这么急我就没法陪你回去了。
她说:你忙,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第二天,吴天亮要了一辆吉普车,把她送到了县城的火车站,掏出这个月刚发的工资递到她的手上。又反复交代,回来前让长春那个战友打电话告诉她的车次,他好来车站接她,千叮咛万嘱托的,直到车开,吴天亮才挥着手离开站台。
此时,李萍恨不能一下子飞回到长春。一路上她都在颠簸的车厢里给王小毛写信,她一离开部队浑身就松弛下来,只剩下对王小毛的思念。车到长春后,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站前的邮电局,把给王小毛的信发走,才一身轻松地往家赶。
离开家一年了,又回来了,得到了全家热烈欢迎,父母、哥、姐都一通打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和给他们写信的语气差不多。姐回来了,二哥也回来了,两间小屋都快挤爆炸了。她在父母房间的空地上搭了一个铺,她在等待王小毛的信。
头两天家人对她的热乎劲,到第三天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因为她的回来给家里又添了许多拥挤。按她的本意,她一天也不想在这个家多呆,远远地离开这里,给家留一份念想。可她要等王小毛的信,她在给王小毛的信里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她告诉他,她爱他,离不开他。如果说,他来信告诉她,他也爱她,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去找他,如果他不爱她,她只能回部队去找吴天亮,她认命了。
十
王小毛的信如约而至地来了,这次信封上明白无误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李萍拿到信的那一刻,手有些颤抖。她撕开信,只看了第一眼便泪如雨下,王小毛的第一句话是:姐,我想你……
王小毛正如李萍期待的那样,他也在思念她,没有了她,他的生活也就失去了动力和意义。王小毛的工作已经分配好了,就在洛阳的拖拉机制造厂。可是生活中没有了李萍,他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总想回部队再去看她一眼。
李萍不再犹豫了,她收起了信,简单地收拾了自己的衣物,便向车站赶去,家里人以为她这是回部队,争抢着要送她,她没有让任何人送,买了一张直达洛阳的火车票。当她登上火车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一年前自己坐火车去找吴天亮时的情景,两次的心情如此的相近,又如此的遥远。这次她又怀着崭新的心情奔向洛阳,奔向她朝思暮念的王小毛。
李萍赶到洛阳拖拉机制造厂,她不知如何去找王小毛,她只能在门口等着他,从中午一直到晚上,她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放过进门和出门的每个男人的身影。终于在晚上下班的人流里,她看到了王小毛,王小毛一个人,无精打采地骑着自行车往外冲,那一刻,李萍的喉头哽咽,她喊了几声王小毛都没有喊出来,眼看王小毛就要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她才喊了出来:王小毛——
王小毛听到了,他从自行车上下来,很快就看到了站在人流外的李萍,他把自行车扔在那里,在自行车流里穿梭着,有几次他差点被自行车撞着,他终于跑到了她的面前,他的脸依旧红红的,扑闪的眼睛里有泪花在闪动。他叫了一声:姐,真的是你!
他们之间不知是谁向对方张开了臂膀,两个人就那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说:姐,我想你。她说:小毛,我也想你。两人的泪水都不约而同地涌了出来,仿佛他们分离了一个世纪。当两人清醒过来的时候,厂门口的车流人流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三两个无所事事的人不停地往这里望。王小毛转身推起自行车,他说:姐,咱们走。李萍终于见到了王小毛,她不问他去哪里,她已经下定决心:这次来就不走了,她要和王小毛生生死死地在一起。最后王小毛把李萍领到了一个招待所门前,王小毛看见李萍不解地望着自己,便说:今天先住这儿,明天一早我就去租房子。
王小毛见李萍仍然不解又说:我把咱们的事对我父母说了,他们不同意,咱们不能回家,要自力更生。
那天晚上,王小毛一直在招待所陪着李萍,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从小说说到部队,又从部队说到洛阳,两人情绪饱满,兴奋异常,他们拉着对方的手,似乎一不小心,对方就会从自己的身边消失。
王小毛说:姐,你真的再也不回部队了?
李萍说:不回了,就是吴天亮用八抬大轿来抬我,我也不回了。
王小毛说:我只是个工人,你以后不会嫌弃我吧。
李萍一把抱住王小毛,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姐还怕你嫌弃呢,我比你大两岁,又结过婚。
两人这种痴痴傻傻的话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王小毛很容易就租到了一间房,每月租金十元钱。接下来两人就开始布置自己的小家了,李萍跑到商店买了一件碎花的窗帘,又买来了被褥等等,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经过一天的布置,样子很温馨,李萍靠在床上,幸福地望着王小毛道:咱们也有自己的家了。
王小毛也幸福地望着她。李萍用手臂勾着王小毛的脖子,喃喃着说:小毛,我要跟你结婚。王小毛似乎清醒了一些道:你和吴天亮还没有离婚呢,怎么和我结婚?
这句话也让李萍清醒了过来,她冲王小毛说:我要给吴天亮写信,让他马上跟我离婚。
吴天亮接到李萍从洛阳给他发过去的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连把李萍那封信看了三遍,最后才明白过来,此时李萍和王小毛在一起,他们要结婚了。
吴天亮来到洛阳,又辗转着找到李萍的时候,李萍正在打扫自己的新家,这里简单却整洁,外面小胡同很破烂,但小屋里却是另一番天地。她嘴里哼着歌,正琢磨着把一捧塑料花插在哪里合适,吴天亮就出现了,吴天亮看着眼前的一切什么都明白了,墙上还挂着李萍和王小毛的合影,屋里到处都是两个人的东西。
吴天亮一下子就蹲到地上,抱住头,眼泪一滴又一滴地落下来。吴天亮抖着声音说:李萍,你跟我回去吧。
李萍摇摇头,直到这时李萍才意识到,从最初到现在,自己从没有爱过吴天亮。她望着眼前的吴天亮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
吴天亮仰起头说:为什么?你说回长春,我还等你回家呢。
李萍说:吴天亮,你是个好人,可我不爱你,跟你在一起不快乐,离开你也不想你。可我爱王小毛,想王小毛,所以我就来了,我不会跟你回部队了。
吴天亮又说:你是不是嫌部队偏僻,我转业,咱们回城里,行不行?
李萍摇摇头。
吴天亮站起来了,他抹了一把眼泪,又一次打量这小屋一眼,然后道:李萍,我娶你那天就像做梦,今天这一切我也权当是一场梦吧,我同意和你离婚。回部队后我就把离婚手续给你寄来。
吴天亮说完转身就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吴天亮说到做到,没几天的工夫,离婚手续就寄来了。又是几天之后,王小毛和李萍去街道登记结婚了。
王小毛变得更勤奋了,上班也是早出晚归,为了减轻王小毛的压力,李萍在胡同口摆了个菜摊,一大早她去菜市场批发一些菜回来,白天就在胡同口卖菜。王小毛晚上下班回来的时候,李萍的菜差不多也卖完了,然后两人相拥着往回走,李萍在院子里做饭,王小毛给打着下手,两人一直有说有笑的。他们的晚餐吃得香甜无比,他喂她一口,她喂他一口,然后两人就嘻嘻地笑。当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的时候,王小毛就耳语着对李萍说:你不嫌我是个穷光蛋吧。
李萍说:我还怕你嫌我是个卖菜婆呢。
两人又笑作一团,最后李萍认真地说:小毛,我想给你生个孩子,咱们两个人的孩子。
好,那我就让你生。王小毛用力地把李萍放平。欢乐的声音便充满了小屋。
一年以后,他们的孩子终于出世了,是个女儿,李萍给孩子起名为毛毛。王小毛不在家时,李萍便一遍遍地喊着女儿的名字:毛毛。她一喊女儿,就想到了王小毛,心里便充盈着前所未有的幸福。
孩子出生后,李萍没法卖菜了,家里又多了一大笔开销,靠王小毛一个人上班,又要付房租,又要一家人的花销,日子就紧巴起来。一天晚上,王小毛拥着女儿和李萍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决定,他准备辞去拖拉机厂的工作,去给一家运输公司跑车,每月的工资是拖拉机厂没法比的。
王小毛说完这一决定,李萍的心里抖了一下,她欠起身子说:你要辞去工作,去干个体?
王小毛说:我要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咱们以后不能总租别人的房子吧,我要给你们一个幸福的家,不能让老婆孩子幸福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
王小毛决心已下,李萍就不好说什么了。那时她盼着毛毛早点长大,她要和王小毛一起,共建他们美好、幸福的家。
十一
李萍和王小毛一起再苦再累她都觉得幸福,王小毛在外面跑运输,有时三两天也不能回来,李萍就带着孩子安宁而幸福地等待着王小毛的归来,王小毛是李萍的全部寄托和希望。有时王小毛会在半夜里回来,王小毛的脚步声一进小院,李萍便能准确判断出来,她即便睡得再深,也能感受到王小毛的脚步声,仿佛她的每根神经都张开了,专门谛听着那脚步声。王小毛还没有敲门,门已经被李萍打开了,她张开温暖的怀抱迎接着王小毛的归来。王小毛让李萍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一转眼,孩子快满三岁了,这段时间李萍张罗着把孩子送到幼儿园去,然后自己摆个服装摊,她不想把一家生活的压力都放在王小毛一个人的身上。王小毛跑运输,比以前在工厂收入高多了,他们已经积攒起了开服装摊的钱了。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让李萍意想不到的变故,王小毛出车祸了。王小毛这次运输跑的是江苏的徐州方向,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就在车队即将到洛阳时,王小毛的车和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相撞了,王小毛还没有送到医院便死了。
李萍最初得到这一消息时,傻在那里,她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直到赶到了医院的太平间,看到了满身是血的王小毛,她才相信眼前的一切,在处理丈夫后事的过程中,她没说一句话,也没有掉一滴眼泪。最后她捧着王小毛的骨灰回到那间小房里时,才真正恸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诉说:小毛,你不管姐了,你走了,姐一个人怎么活呀?小毛你这是要去哪呀,姐再也找不到你了……
整整三天的时间,李萍哭哭停停,停停哭哭,直到三天后,邻居把她的孩子毛毛送回来,她才清醒过来。王小毛不在了,可是她和王小毛共同的孩子还在,毛毛长得很像她的父亲,她在毛毛的身上又看到了王小毛的影子,她有理由为毛毛,为了不在的王小毛活下去。
王小毛不在了,洛阳就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当初来洛阳是为了王小毛,既然王小毛不在了,她没有理由在洛阳呆下去了。洛阳是李萍幸福的开始,也是个伤心之地。李萍带着毛毛,带着王小毛的骨灰,一家三口离开了洛阳,回到了长春。
李萍和吴天亮离婚,和王小毛结婚,曾遭到全家人的诘难,他们所有的人都不同意李萍这种荒唐举动,当初她和吴天亮结合没有人反对,现在她要和王小毛结婚却遭到了全家人乃至朋友的一致反对。她和王小毛结婚后,便和家里断绝了来往,刚开始父亲还来过几封信,她一封也没有回,最后父亲的信也没有了。
上世纪80年代的长春变化很大,她工作过的卷烟厂早就不生产“迎春”牌香烟了,而是生产一种叫“人参”牌子的烟。大哥单位分了房子搬出去单过了。姐也结了婚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二哥在一家合资公司里上班,据说每月的薪水很丰厚,父母的那两间房还在,只剩下父母住了。哥哥姐姐偶尔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过去那个拥挤的家,想拥挤怕也凑不齐人了。
李萍暂时就住在父母家里,他们面对不幸的李萍还能说什么呢,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用叹气来抒发自己对李萍的担忧了。李萍一回到长春便下定决心找件事来做,她要靠自己的手养活自己和毛毛。王小毛不在了,她已经承认了眼前的现实,在洛阳时她就有开个服装摊的想法,她现在还有这个想法。接下来她就跑各种手续,在工商局办理手续时,她意外地见到了吴天亮。吴天亮已经转业了,他现在是工商管理所的所长,她认出吴天亮时,吴天亮也认出了她。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对望着,李萍怀疑这是在做梦,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才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实的。
吴天亮嘴唇蠕动着,半晌才说:李萍,真的是你?
直到这时,李萍才发现吴天亮比以前瘦了,鬓角似乎都有白头发了。
事情因为巧合,所以变得顺利起来,李萍很快就拿到了营业执照。她的服装摊开了起来。也就是从那以后,她三天两头地就能看到吴天亮的身影,这一片服装摊位就归吴天亮的工商所管辖。吴天亮有时在她摊位前站一站,没有顾客时,两人还会交谈上几句:
他说:那年我从洛阳回去就转业了。
她低着头在清理衣服,他的话她在听着。
他又说:战友帮忙让我来到了长春。
她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在盯着她。她的心抖了一下,不知为什么,自从下决心和吴天亮离婚,她就隐隐的觉得对不住吴天亮。吴天亮并没有错,错的只是她。
半晌她才说: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回长春了?
他没有说话,显然他想知道她的一切。
她说:王小毛死了,是车祸。
她说完这话时,她发现他夹烟的手抖了一下,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小毛是个好兵,聪明能干,当初要是能在部队提干就不会有这事了。
两人说完就都默然了,他们一时找不到话题再说下去。
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似乎一下子近了起来,有时两个人跟老朋友似的站在那里说会儿话,有时她要去卫生间,也会喊吴天亮过来帮她看一下服装摊。还有时,傍晚她要去幼儿园接孩子,也会让吴天亮看摊。
左邻右舍摊位上的人不明白李萍和吴所长为什么会那么熟,就过来纷纷打听,人们问:行呀,李萍,啥时候跟吴所长混得这么熟?
她就笑一笑说:好多年前就认识了。
别人就不再说什么了。
后来吴天亮把接毛毛的活包下来了,他怕李萍接孩子影响生意,李萍推辞几次,吴天亮执意要做,她也就不坚持了。
有天晚上,李萍关了自己的摊位,一回身看见吴天亮穿着便装站在她的身后,她忙问:有事么?
他嗫嚅道:我想请你吃顿饭。
那天晚上,两人都喝了酒。
吴天亮说:那次我从洛阳回来,死的心都有了。自从我跟你结婚,我认为我是天下最幸福的人,怕失去你,最后还是失去了你。你知道我转业为什么来长春么?
李萍望着吴天亮,她不知说什么。
他又接着说:我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在长春看到你,我现在终于见到你了,我知足了。
她低下头去,吴天亮这番话让她的心动了动,她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吴天亮是爱她的。吴天亮没有对不起她,她爱上了王小毛,毅然地离开吴天亮,应该说她对不起他。
她说:对不起。
吴天亮摇摇头又道:还记得大丫么?
她点点头。
吴天亮说:孩子一直记着你,上次我从洛阳回去,她问我:爸,妈妈怎么不回来了。我怎么跟孩子说呢,最后孩子还是知道了,她陪我哭了一个晚上,她以为你不回去是因为她。
李萍又想起了那个懂事的大丫,她忙问:大丫还好么?
吴天亮叹口气说:她都上高中了,住校,周末才回来。
自从那次吴天亮向她吐露了心声,她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吴天亮还是三天两头在她摊前转一转,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上几句话,可她的心情却跟以前不一样了。
有天晚上,吴天亮突然出现在她租住的小房子里,自从她开了服装摊之后,她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她受不了父母的唉声叹气。吴天亮出现的时候,毛毛已经睡着了,她正在为自己煮方便面。吴天亮看了眼这间小房,又看了眼床上熟睡着的毛毛,突然拉住她的一只手哽着声音说:李萍,你一个人过太难了。
自从王小毛死后,还没有一个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一个女人,既要照顾生意,又要带孩子,她自己也知道难,真是太难了。哥哥姐姐也帮她介绍过男人,她一个也没有见。自从王小毛死后,她的心也跟着死了。
今天,吴天亮拉着她的手,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她的心一下子垮了,她控制不住自己伏在吴天亮的肩头痛哭失声。吴天亮把她抱在怀里,就跟当年一样,小心而又急迫,半晌,他拍着她的后背说:李萍,你要是愿意,咱们结婚吧,现在跟当年不一样了,我会让你幸福的。
她离开他的肩头,认真地望着他。这就是当年自己认为可以托付梦想的男人,这个男人又一次走进了她的生活。如梦如幻的一瞬间,她觉得时光倒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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