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达那两道短黑浓密的眉毛紧紧扭曲着,黑洞洞的瞳眸中闪着幽幽的寒芒,不时在阁堂上东扫西晃,肥肥的脸腮肌肉时而抽搐了一下,两只手紧按着书案的边缘,一副恨不能掀桌而起的模样,却又咬着牙沉郁不语。
孟兴、邓贤、李辅最是清楚这主儿的脾性,本来就屏气敛息耸然鹄立的腰身就似狂风卷过的伏草,一个个折弯了下来,等待着他雷霆大作发泄一通。
终于,孟达最后还是忍了下来,用舌尖舔了舔嘴唇,斜扬着脸望向窗外东边的天空:“好!好!好!司马懿和裴潜果然了得——居然兵行险着、直捣夏口,一举解了江陵之围与沔阳之危!高!高!高啊!本座当真佩服得紧!”
说罢,他侧过头来瞅了李辅一眼:“唉,本座还是该当听取李主簿你的建议——在司马懿和诸葛瑾于夏口对峙僵持之际,以‘起兵东援’为名通过华阳津口前去襄阳坐镇观变……”
李辅一听,唇角浮起一丝苦笑:这个主公,当初犹犹豫豫,坐观别人的战守成败已是大大失策;如今,司马懿和裴潜已经打退吴军,掌握了荆州全局的主动之权,而你却才又来想找“后悔药”吃,岂不可叹?他脸上淡淡忧色溢了出来:“主公,前日司马大都督从襄阳发来帛函,邀请您前去襄阳牧府参加此番拒吴之役取得大捷的庆功宴……不知您已决定了去还是不去?”
“不去。当然是不去!你就代本座拟写一道复函,声称本座猝感风寒而抱恙在床,待得身体康复之后定会亲自赶赴襄阳向司马大都督、裴牧君等登门庆贺……”孟达讲到这里,略一踌躇,又道,“不过,此番本座虽然亲身不能到场庆祝,但是礼数却必不可少——李辅啊!你且下去准备一份厚礼,就用二十五箱绫罗绸缎和珠翠金饼给司马大都督他们送去。”
“好的。”李辅恭敬而应。他正在心底暗暗打着那封复函的腹稿,却听孟达忽然压低了声音若有心而又似无意地向邓贤问了一句:“贤侄,你派去的内线可曾探到魏兴郡那边有什么异动么?申仪他这次会离城东下前去参加襄阳牧府的庆功宴吗?”
“唔……禀报舅父大人,侄儿得到密报,魏兴郡那里一切如常,并无异动。司马懿似乎也没有发函邀请申仪前去襄阳参加庆功宴……舅父大人您是知道的,申仪在荆州官场的分量和影响哪里比得过您啊!”邓贤欠身抱拳答道。
孟达心底暗想:本座现在倒巴不得申仪也会被司马懿所邀而离城东下,自己就可以顺便在半途中派出几个刺客将他暗杀了,这样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拔掉他这个眼中钉了!他暗暗叹了口气,见孟兴张口有话要讲,便向他问道:“兴儿,你有何事?”
孟兴拱手禀道:“父亲大人,高冲先生这一次又前来催促您‘归义成都,共灭魏室’之事了……他说,他这一次带来了蜀汉丞相诸葛亮写给您的亲笔信。”
“诸葛亮写给本座的亲笔信?”孟达双眉一跳,面色倏变,“那你还不赶快把他给为父引进来!”
接过高冲呈上的诸葛亮那封帛函,孟达迫不及待地将它打了开来,细细看去,上面果然是诸葛亮那清俊飘逸的字迹:
孟君敬启:
本相近日收悉李令君来书,而承知孟君竟有翻然悔悟、回归故国之诚意,不禁慨然而起,手舞足蹈。呜呼!往日不快之事,皆由刘封小儿恃势侵凌足下以伤先主昭烈皇帝待贤礼士之义也!其情其状,本相素已心知矣。故此,本相欲溯始终之情、追平生之好,依依东望,念念不忘,遂遣此函以致足下,万望孟君明机果决,归义而来,共匡汉室!
孟达把这封帛书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渐渐从怦然激动变回到平淡沉静中来,故作若无其事地向高冲问道:“诸葛孔明不是自己写了《出师表》要以一己之力匡汉灭曹吗?他那么精明能干的人,还需要本座帮助吗?本座投在他麾下,只怕会拖累了他呢!”
高冲知道孟达先前在蜀汉政权中归属于东州派,和李严一样与诸葛亮有些政见不合。他见孟达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只得装作毫不理会,便依临来之前诸葛亮所教,对孟达款款而道:“丞相已带领十三万大军抵达汉中郡驻扎下来。他亲口对高某郑重嘱咐,希望孟将军火速起兵,与他前后夹击魏兴郡的申仪;只要魏兴郡一被拿下,伪魏西南关钥顿开,您便可和诸葛丞相在汉中郡胜利会师,共灭曹贼了!”
孟达并不接他这个话头,而是沉吟着问道:“李严兄和诸葛孔明一道来了汉中郡么?”
高冲答道:“朝廷让李令君居守永安宫,并未随同诸葛丞相率师北伐。不过,他可以在后方全力支持孟将军归义大汉!”
孟达微微低下了头,沉吟半晌,居然开口这么说道:“其实高君可以回去带话给李严兄,就说本座一直盼望着他从永安宫快马加鞭、挥师北上,翻越神农山,前来与我合兵讨魏……”
高冲闻言一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徐徐而答:“孟将军这番话,在下一定会一字不差地带回给李令君的。只是,您对诸葛丞相的此函答复是……”
孟达伸手在自己亮光光的额头上摸了一阵,终于略一颔首,从腰间解下一块碧光莹然的玉玦来,递到高冲手里,道:“高君,这样吧!你且将这块玉玦转交诸葛丞相,他见了此物之后,自然便会懂得本座的意思了。”
高冲知道孟达一向最喜“借物寓意”打哑谜,便不好再追问下去。他将那玉玦捏在手心里,却见它形如一片细细翠荷,玲珑剔透,巧夺天工,煞是精丽。
孟达想了一想,向他说明道:“这是本座祖传之宝‘青莲碧玉玦’。当日本座与诸葛丞相在成都共事之时,他经常见到此物,自然是会‘见玦如见人’的了。”
“好!”高冲恭恭然应了一声,极为小心地将那“青莲碧玉玦”放进了自己的腰囊之中。
“贤侄,你且先带高先生下去休息。”孟达脸上装出一副微微的疲惫之态,挥手便让邓贤领了高冲下去。
待高冲一出室门,孟达就从榻席上挺身而起,精神焕发,瞧着李辅,若有所思地说道:“李主簿,本座准备修书一封,写给东吴三军大都督陆逊……”
“写给东吴大都督陆逊?”孟兴在旁听了,不禁一愕,“写给他干什么?”
“李主簿,你认为呢?”孟达毫不理会他的疑问,只是幽幽然看着李辅。
李辅眼底里掠过了一丝说不出的意味复杂之色,慢慢说道:“主公这一手‘两面下注,左右逢源’的‘高招’倒也来得甚是机捷,只是……”
“不!不!不!李辅,本座其实是‘三面下注,三方逢源’啊——往西,本座可以背靠诸葛亮;往东,本座可以借力于陆逊;往南,本座可以退归李严的永安宫……”
李辅瞧着孟达得意洋洋的模样,心中暗想:你这“狡兔三窟”之策固然不错,但你忽东忽西、朝秦暮楚、变来换去,你对谁都不会倾心以待,而自然谁都不会对你倾心以报。到了关键时刻,谁会真正给你发力相助?你“三面下注,三方逢源”,说不定末了结果是任何一方亦未必会给你助力啊……他表情沉肃地沉吟了许久,禁不住还是开口言道:“主公,依属下之直言,您若真是有心‘另谋出路’,唯有归义蜀汉一途。而归义蜀汉的上上之策,就不如依诸葛丞相所言,暗作准备、潜行奇兵,一举袭取魏兴郡,拿下申仪,作为献给蜀汉方面的‘礼物’而与诸葛亮顺利会师于汉中郡!如此,您必有磐石之安、万全之福!又何须向外借力于陆逊等江东儿辈也?”
孟达听了李辅这话,脸色立刻涨成一片酱紫。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半晌没有吱声。诸葛亮此人,本座素来最是熟悉了——他的品行德性恰如一壶烧开之水,臻至清而近乎无鱼,本座追随于他,又有何利可图?他可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大公无私啊!为着那匡汉灭魏的大业,听说他这几年来一直是蔬食素袍、俸禄捐国、卑身励众,自己若去他的手下,哪里还能像在新城郡中那般“闭门揽权,作威作福”?真若要去跟他诸葛亮,自己倒不如还是待在这里当个“土皇帝”来得舒服!
但这些念头,孟达是自然不会向李辅明言的,他最后闷闷地咳了一声,沉沉而道:“唔……到汉中郡去和诸葛亮会师?哼……别是到了那里被他把本座这些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儿一口吞并了吧?在他手下当一个偏裨之将,和魏延之流的小角色并肩听命,本座心底里倒是有些不甘哪……”
说着,他抬起眼来横扫了李辅一下,加重了语气缓缓而道:“依本座看来,还是再瞧一瞧孙权和陆逊给本座开出的条件吧。东吴正一心一意想着扭转‘黑林峪之败’和‘汉江口失利’的败局,也正迫切需要本座与之联盟共取荆襄……说不定,孙权和陆逊还会以上宾之礼、方面之任而优待本座也!这样一来,李主簿你们跟着本座,不就有了更为远大的锦绣前程吗?”
“这个孟达,就是喜欢玩弄这种花里胡哨的小把戏,毫不切合实用!他有什么话不能向你高君当面直说呢?还大老远地送来一块玉玦‘借物寓意’!”诸葛亮端坐在帐中榻席之上,左手慢慢地摇着鹅羽扇,右掌却托起了那块翠绿欲滴、精致玲珑的“青莲碧玉玦”细细地看着,“‘莲’者,隐指‘联’也;‘碧’者,隐指‘必’也;玦者,隐指‘决’也。他送这块‘青莲碧玉玦’,就是想告诉本相:他和我大汉联手灭魏,主意已决……”
稍稍一顿之后,他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高冲:“不过,既然孟达已是决意归义大汉,那他为何却不向本相告明何时起兵与我大汉天军里应外合袭取魏兴郡、擒获申仪呢?”
“这个……下走也多次询问,而孟将军却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答复。”高冲有些踌躇地答道。
诸葛亮两眼直盯着他,眸中猝然精光大绽,逼视得他抬不起头来:“高冲!你虽是李令君之僚属,但同时也系我大汉之臣子。为臣之道,以忠君殉国为第一要务。本相奉天子之诏、秉黄钺之威、负兴汉之业、承万民之望、涉崇山之险、撄虎狼之敌,而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与本相均为大汉臣子,亦唯有一同念念萦心于此,方能上无愧天地祖宗,下无疚后世子孙!所以,你若是知道了其他什么事体消息,须当向本相取公舍私、倾怀相告才是!否则,假如误了兴汉大业,休说是你,便是李令君他也担待不起!”
他这一席话侃侃讲来,显得大义凛然、重若泰山,压得高冲一下俯身折腰,嗫嗫道:“启禀丞相大人,孟达在此番临别之际,曾经要下走带话给李令君,声称他一直期盼着李令君从江州永安宫快马加鞭、挥师北上,翻越神农山,与他在新城郡会师合兵东下讨魏……”
“唔……本相就是暗暗纳闷,我大汉天军与他孟达中间仅隔魏兴郡数百里之遥,他却兀自支支吾吾,闪烁其词,居然不肯东来与本相就近相见?原来他此刻心底里是这样一副打算啊!好了,高君,你且下去休息吧。”
送走高冲之后,诸葛亮将手中鹅羽扇往书案上重重一搁,面色缓缓沉了下来:这个孟达,行事当真是毫无章法——他执意舍汉中王师之近而取永安宫李严之远,分明就是明拖暗阻地不想与本相会师合兵共讨魏贼!看来,他到底还是相信和亲附他先前在成都的东州派旧友李严等人更多一些啊……
他想到这里,心中忽地一动,暗一咬牙,按捺住自己满胸的怒气,转头问站在自己案侧的征北参军马谡道:“幼常(马谡的字为“幼常”),陛下不是已经下诏给李严,让他提领江州六郡的四万人马速速北上与本相会合了吗?他那里现在有何动静?”
马谡的表情显得有些犹豫,低低而道:“丞相……据陛下派去的使臣回禀,李严似乎并无北上与丞相会师合兵之意。”
“嗯?!如今吴蜀已经议和,李严还留在永安宫那里干什么?他不北上与本相会师合兵,他还想干什么?”
马谡有些怯怯地看了诸葛亮一眼,嗫嗫道:“启禀丞相,其实李大人先前早就送来了两封帛书,但在下看到丞相近日一直忙于国事,担心这两封帛书会扰了您的心曲,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再给您阅看的……”
“把那两封帛书马上拿来本相阅看。”
“这个……在下记得这两封帛书的内容,现在就禀告给您吧:他在第一封帛书里宣称自己想从永安宫发兵东上,翻越神农山,前去与新城郡孟达会师合兵共讨伪魏……”
“呵!呵!呵!敢情这孟达和李严是‘心往一处想,劲向一处使’,在本相面前‘演双簧戏’哪?!”诸葛亮眼中寒光一闪,脸上冷冷而笑,“他俩果然是‘一气连枝,一拍即合’啊!第二封帛书里他又怎么说?”
马谡瞧了一眼诸葛亮那冷峻逼人的表情,心底里只觉一阵微微震荡,就尽量放缓了语气,淡化了内容,轻轻道:“他在第二封帛书里提出要以江州城为轴心,合宜宾、涪陵、临江、云阳等八郡为一体,另行设立一个‘巴州’,由他来担任巴州牧之职,开府建牙,专管蜀东军政机务……”
“设立巴州?他再来当巴州牧?哼!哼!哼!他是瞧着本相兼领益州牧之职就有些眼红吧?”诸葛亮一下勃然发作了起来,“这李严寸功未建、寸土未拓,竟敢厚着脸皮向朝廷和本相伸手要权?他未免太利欲熏心了……还有,我蜀汉战士本就不多,他却要带着那四万精兵翻山越岭、舍近求远、跋涉劳顿地跑到新城郡那里和孟达一道瞎折腾!真是太可气了……”
“请丞相息怒!请丞相息怒!”马谡不迭连声地劝着。
“幼常,本相知道你不让本相亲眼阅看他那两封帛书的原因……只怕李严他在那书函中的原话写得更是刺耳难听吧?也好……那两封帛书就用羊皮纸封了吧,待本相取胜班师回朝后让满朝文武们读一读。唉!罢了!罢了!还是不要拿出来丢我蜀汉大臣的丑吧,免得那些狂言秽语拿出来污了天下士民的眼睛!”
说着,诸葛亮抬起头来,凝望着高高的帐顶,仿佛要一直看穿出去:“本相在这里为了匡复汉业而一直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他们却在背后抽梯子、放冷箭、抢位子,忙得是不亦乐乎!先帝啊——您显一显灵,托一托梦震诫震诫这些不顾大局、贪利忘义的臣子吧……”
听到这里,侍立一旁的马谡眼眶里不禁已是泪花盈盈。
诸葛亮忽然又是神色一定,变得十分严肃,站起身来,负着双手低着头在大帐里疾步踱来踱去,口里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行!本相不能眼睁睁看着李严和孟达带着数万战士前去自投死地!幼常!你立刻替本相草拟一道手令,严词阻止李严发兵从神农山过去与孟达会合!”
“是!”马谡答了一声,目光一转,忽又犹豫着问道:“丞相,倘若那李大人不听您的手令阻止,仍是固执己见,又当如何?”
“唔……”诸葛亮闻言一怔,刹那间意气之色尽消无余,代之而起的是一派冷静沉稳之容。他从书案上拿起那柄鹅羽扇在胸前轻轻扇了几扇,悠悠而道:“你提醒得对。李严若是固执不从,本相便给他来个‘双管齐下’,一是你马上代本相给江州副都督、镇东将军陈到发去一封密函,让他在暗中抵制和掣肘李严的发兵东上之举。陈到是先帝和本相多年栽培起来的忠贞之材,他一定会依本相之意而切实照办的。”
“二是让蒋琬携着本相的那道手令,亲自前去永安宫当面劝说李严,就说朝廷正在研究设立巴州一事,请他少安毋躁。如此一来,大概便能稳住他了……”
马谡听罢,脸上顿时现出深深喜色来:“丞相大人运筹于帷幄之中而消乱靖变于千里之外,在下深感佩服。”
诸葛亮的脸色却有些怅然,喃喃而语:“唉……说什么运筹帷幄、消乱靖变,都是本相不得已而为之的阴谋诡计罢了!本相素来推崇的是‘堂堂正正、以德服人’,而今却为匡汉讨魏大业而曲意奉承于李严,真是可悲可叹……”
他说到此处,脑中忽有一事冒了起来,让他无法再感慨下去,敛容又向马谡言道:“对了,还要尽快想办法让孟达火速与本相会师合兵——那伪魏镇南大都督司马懿乃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十个孟达和李严加起来也未必是他敌手!”
“丞相,这司马懿先前不过是伪魏一介尚书仆射而已,今年刚刚才转为方面大将之职,只怕连军中槊矛都还没摸熟呢……您又何必对他这般忌惮?”
“幼常,你有所不知,本相曾在大汉建安年间与这司马懿打过交道,也见识过他的手段——此人深有谋略、机变多端,而今又执掌伪魏方州兵权,实乃我大汉罕见之劲敌!远的事例且不说,就谈前不久他在拒吴之役中的那几招‘避实就虚’‘迂回出击’‘围魏救赵’‘以逸待劳’的手法乃是何等的机敏高妙?连东吴一代儒帅陆逊那样的高人都在他手下吃了几分暗亏去,李严、孟达他俩居然还想凭着区区数万人马从新城郡东下去招惹他?当真是不自量力!”
“丞相大人,可是这孟达远在新城郡,咱们对他实在有些鞭长莫及。您如此殷切地召唤他前来汉中郡会师合兵,他若仍是一意置若罔闻,那时又当如何因应呢?”
“唔……若是如此,说不得本相就要暗暗出手逼他一逼了!”诸葛亮脚步蓦地一停,立定了身形,目光炯炯地看向马谡,冷然道,“据本相所知,魏兴郡太守申仪一向与孟达关系不和,势同水火。你且派我军帐下偏将郭模前去诈降于他,就以孟达意欲重归大汉之消息作为‘见面礼’赠给他。申仪与郭模本是东州同乡故交,加上他又一直暗暗恼恨孟达,在得到郭模送上的这份‘见面礼’后,他必定会迅速上报伪魏朝廷知晓。如此一来,事已泄密,孟达再无余暇坐等李严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地赶来会师——实际上,那时李严也不会发兵东上了。他只能是被迫提前起义反曹,主动袭取魏兴郡、擒拿申仪,为本相从汉中郡发兵东下荆襄而打开伪魏的西南藩门……”
马谡这个人也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他皱紧了眉头,禁不住还是追问了一句:“丞相,倘若您那样出手暗逼了他一下之后,他却仍是不肯举兵东来汉中郡与您会师合兵,又当奈何?”
诸葛亮听了,神色一动,将掌中那块“青莲碧玉玦”一下捏得紧紧的,眼睛里都快迸出点点火星来:“他若要是还那么冥顽不灵的话,那可就真是蠢得自寻死路、无药可救了……”
陆逊在长沙郡接到孟达的求附归降书后的第二天,便乘轻舟顺江东下,直赴武昌城面见孙权求旨请示。
穿着裘皮大氅的孙权正在偏殿里倚榻而坐,面前的御案之上似乎陈放着红红翠翠的一大堆物事。
瞧到陆逊迈步进来,孙权便笑呵呵地举起一件器物向他摇了一摇:“伯言——快来瞧一瞧咱们吴国会稽郡的越窑里刚刚炼制出炉的青瓷之器……”
陆逊注目看去,见到孙权手中拿着的是一只青色油油的羊头瓷灯,看起来鲜润明丽、栩栩如生,便不禁微笑着赞道:“我大吴竟有这等物华天宝、能工巧匠,微臣衷心为大王恭贺之!”
“是啊!是啊!中原地带的那些红陶器具,一件件看上去朴钝粗重、晦涩无光,哪有咱们吴越之地的青瓷之物鲜艳明润、精致玲珑?孤王准备叫越窑匠师们再炼制一批器物出来,像什么瓷枕啊,瓷盏啊,瓷砚啊的,让张温带到西蜀去,向他们彰示我大吴的物华天宝之美、能工巧匠之精!”
陆逊听了,一边颔首以示认同,一边却在心底暗暗而笑:这个孙权,果然是事事不甘居于人下,私心本意欲以越窑青瓷妙器之美炫示于中原曹魏才是真,但又不好说破,就拐了个弯借了西蜀来夸耀,倒真是有趣!
孙权在御案上放下了那只羊头青瓷灯,又拿起一枚黄澄澄的大铢钱来,送到陆逊手中,笑着又道:“你且瞧一瞧这枚铢钱……”
陆逊急忙接过,却见此钱足有巴掌般大小,约有四五分厚,上面镌刻着“大泉五千”四个流畅如水的小篆。他不由有些暗暗吃惊:这东吴市面上流通的铢钱最高币值金额不过为“大泉五百”,而孙权却令户曹铸造这币值金额为“大泉五千”的大钱干什么?
孙权仿佛看出了他眼中的惊疑之意,呵呵笑道:“这一批‘大泉五千’铢钱,是孤王特意命令户曹为你们这些有功之臣铸造的!以前孤王奖赏你们一百箱‘大泉五百’铢钱,你们用犊车装了一车又一车,一两个时辰都搬不完,忒也费事!今后,论功行赏之时,孤王就奖给你们十多箱‘大泉五千’铢钱,你们自己也好携带……”
“大王,您对臣等的这番优宠之举,臣等实是感激不尽!本来,古今商市之际币有赏值、铢有定法,乃是国之大制——而大王却为恩赏臣等而不惜法外施惠,臣等感铭于心,唯有粉身碎骨以报!”
陆逊一向谨厚内敛,此时亦不禁一头叩在柏木地板之上,含泪哽咽而道。
“罢了!罢了!孤王与伯言你们一直是‘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情,言听计从,祸福与共,永不相负’——你今天说这些话就未免有些见外了!”孙权慌得连连摆手,起身便要来扶。
陆逊急忙膝行着倒退回客席之上,拭去腮边泪痕,恭恭敬敬地坐了下来。
“伯言,你此番匆匆而来,却是有何要事相告?”孙权容色一敛,在御案后坐直了身子,向他正颜问道。
陆逊也是神情肃然,便将孟达有意求附归降之事从首至尾向孙权细细禀了。
孙权听罢,沉吟了片刻,双目精光闪闪,正视着陆逊问道:“那么,依伯言之见,这孟达究竟是真降还是诈降?”
“应该是真降。上个月微臣率领大军进攻江陵之际,按照常理,那孟达本应该从新城郡东驰而下就近援助裴潜的。可是微臣围攻江陵足有二十六日,形势已然万分危急,那孟达却仍是漠然不动!在那个时候,微臣便觑出此人隐有游移观望之心。如今‘江陵之围’已解,裴潜必会深怨于他;而司马懿和魏廷对孟达当初的游移观望之举亦是洞若观火,自然也难容于他。所以,此番孟达遣人前来求附归降,实有内逼之患,必然是真降。”
孙权极为认真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满面沉肃之色,俯首默思许久,徐徐而言:“既是如此,孤王便信了他是真降。本来呢,孟达他若是举新城之郡前来归附,于我大吴而言,实乃幸事一桩:我大吴若是得到了新城之郡,那等于在先前的夏口、长沙两郡之上又增加了一个‘支点’,可以从东面、南面、西面三个方向对荆襄之域施行半月形的‘包抄之弧’——届时,司马懿纵有通天本领,在这三面夹击之下,亦是左支右绌、前后交困!倘若承天之幸,我大吴乘势一举夺得荆襄之后,便可顺利向北挺进中原腹地,大军逼临豫州、洛阳,则帝业可成矣!”
陆逊听到这里,两眼亦是大放异彩,心情激动之极,禁不住插话而道:“大王果然英明睿智,当世无双!微臣之所以匆匆前来面见请示,亦是管中窥豹,略通此意。却没料到大王一听之下竟已对这一切灼然洞察于胸——微臣叹服之至!”
孙权虽然懂得这是陆逊的溢美之词,但他听起来也仍然大感舒服,眸中顿时溢出浓浓的得意之色来。他静了片刻,心底蓦地暗暗一动,眉梢间又不禁添了一缕忧色:“当然,孟达若能顺利归附而来,我大吴的这‘三方包抄、三面夹击、席卷荆襄’之大略便可谓一举功成矣!不过,那伪魏的镇南大都督司马懿乃是何等阴险狡诈之辈,岂会宴然坐视孟达在他眼皮底下这般轻轻易易就归附我大吴?说不定此刻那司马懿早已将他暗中监控起来了。”
“大王此虑甚是。”陆逊不禁为孙权胸中的灵机暗动而佩服不已,微微点头道,“正因如此,微臣方才匆匆赶来向您面见请示:微臣恳请大王同意调拨四万精兵溯流而到西陵城,由微臣亲自统领,沿神农山东脉直趋而上,通过木阑塞口,与孟达在新城郡顺利会师,然后伺机东下直取襄阳!大王若不当机立断,只怕迟则生变!”
“四万精兵?你要调去四万精兵援助孟达?”孙权一愕,目光倏地射向了陆逊。
“不错。荆州境内魏贼兵多势众,微臣非用四万精兵而不足以深入援助。”陆逊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
“四万精兵?四万精兵调出之后,会要耗费我大吴多少甲械、多少粮草、多少舟船?如果你是用四万精兵专程去打木阑塞,那孤王至少还要给你配备一万后勤兵卒呢……”孙权蹙起了眉头,思索着说道,“孤王这里就是答应了,只怕顾雍相国那里也未必通得过……”
陆逊一听,立刻明白这孙权又在玩打太极拳式的推搪功夫,就面色一暗,默不吭声。
“伯言哪!”孙权深深地直盯着陆逊,缓缓说道,“孤王这么多年来南征北战,也曾殄敌无数、立功赫赫,深知用兵之诀在于审量彼我、因敌设计——一切计策均是因敌制宜、因敌而变。孤王能够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关键就是决不轻视对面的任何一个敌手。那司马懿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了,他是何等地阴狡叵测、诡诈多端,岂可等闲视之!”
“还有,孤王刚才说过了,那孟达来归实是‘承天之幸’。既是‘承天之幸’,便难保事必成、功必立。伯言,你听孤王一句话,自己也不要在孟达这个事儿上投入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勉强试它一试就算了!你也千万不可涉险去援助孟达,最多只能派出一万人马到木阑塞口去接应孟达就够了!你一定要记住,孤王在此送你有八字忠告——‘见可而进、知难而退’!”
他讲至此处,看到陆逊满眼已是失望之色,便起了身凑到他耳边低声而道:“伯言,你有所不知,近日坐镇柴桑行宫那边的张昭将军送来了密报,声称鄱阳郡大族长老彭绮,正在暗中纠集部曲、族人,准备举兵与合肥的曹休内外呼应而作乱。你说,孤王此刻兼顾得了西翼之事吗?可能在明后两日,孤王便会亲率周舫、吕岱等东流而进,前去荡平此患……”
陆逊脸色更显黯然,只轻轻一叹道:“大王既然有此内顾之忧,微臣便也不再喋喋多言了。微臣甚是可惜我大吴又将丧失一次囊括荆襄之良机……日后,再想寻觅这样的机会,怕是千难万难了!”
临机决断
“申仪送来了八百里加急快骑密报,向本督禀告:新城郡太守孟达与伪蜀诸葛亮暗中勾结、互送信物,已是真真切切叛我大魏,企图与蜀寇里应外合,肆行作乱。而今情势如此,却不知诸君对此事件意见如何?”
宛城镇南大都督府署议事厅内,司马懿那沉厚有力的声音在四壁之间徐徐回响,仿佛一下接一下重重地震荡在他麾下每个将领的耳鼓中。
“那还需多说什么吗?请大都督立刻向朝廷请旨前去拿他问罪便是!”曹肇一步跨出列来,抱拳便道。
司马懿抚须不言,又举目扫视了一下案前其他将领。他们个个控背躬身一齐答道:“属下等恭听大都督号令,誓平逆贼!”
“说来诸君或许有些不信:其实对这孟达投敌谋叛之事,本督早有预料。你想,他当初是为何缘由背主叛蜀来归的?只因蜀将刘封侵夺了他区区之鼓吹仪仗耳!这便可见得他实为见利忘义之徒了!这等卑鄙小人,无骨无节,见利而趋、遇害而避,岂可保其始终之操也?”司马懿脸色一肃,凛然而道,“不过,诸君亦不须担心——无论此贼如何腾挪使诈,如今皆已落在本督股掌之间,指日便可取他首级以正其罪!”
然后,他双拳一抱,遥遥向北一拱,正色道:“为防此事走漏风声,本督决定立刻行使‘便宜从事’之权——在即日上奏请示陛下御旨的同时,行文征调豫州牧贾逵手下的三万人马,与本督先前帐下的本部兵马会合一处,由本督亲自统率,马上日夜兼程奔袭新城而去!”
他此语一出,大厅内顿时一片沉寂,静得鸦雀无声。
却见夏侯儒双眉微皱,终是按捺不住,出列道:“启禀大都督,依朝廷律例,凡诛杀二千石官秩的太守以上臣僚者,必须经由陛下颁诏施行。而今新君在上、圣意未明,依属下之见,您最好还是等到御旨批复下来之后,我等再依诏一道西袭而去!”
司马懿眸中精光连闪,沉声而道:“此事本督已然思之烂熟,我宛城距离洛阳有千里之遥,往返奏议之间耗时难免会在半月长短。若要在此坐等圣旨批复下来,再在半月之后发兵西袭,只怕此事已泄密失机矣!本座等不及了,今日便要拔营而下!”
“这个……大都督这等‘未批先行’‘先斩后奏’之举,只怕与朝廷礼法不合,实在是大大不妥啊!”夏侯儒早时奉了文帝曹丕和太尉华歆的密嘱,是专门负责监视司马懿有何非常之举的——今日见他居然“拜表即行、先斩后奏”,似乎忒也出格了些,忍不住仍要阻挡下去。
司马懿却不与他多话,两眼如刀锋般在他脸上倏地横划而过——一伸手从腰鞘之中慢慢拔出一柄长约二尺八寸的雪亮宝刀,执在手中:那刀狭长如一弧新月,白森森的刀身上镶嵌着青、红、黄、蓝、黑、紫、碧等七颗不同光色的宝石,呈似北斗七星之状,莹然生辉。细看之下,此刀通体内外洋溢出一派莫名的典雅厚重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他缓缓将这宝刀横胸而捧,恭然而语:“诸君可识此刀乎?此刀乃是当年太祖武皇帝于本督诞生之际亲赠的上古神兵‘九曜刀’,它已伴随本督周旋中原近五十年——今日,本督恭奉此刀谨以顾命辅政之责而决定即刻发兵诛讨叛贼孟达,言出令随,定不可违!若有闻令不从者,便如此案!”
他话犹未了,手中“九曜刀”凌空一挥,一道寒光闪过——“嚓”的一响,他面前那张书案,顿时被他这一刀齐刷刷劈了一角下来!
夏侯儒一见,不禁被唬得悚然变色——这司马懿平素待人接物总是慈眉善目、一团和气,没料到他今日临机决断之际却是这般威严冷峻,凛然不可冒犯!看来,先帝和华太尉对他的明猜暗忌,也并非没有缘故的……他这一股咄咄逼人的霸气,就实在让人有些接受不了。
看到夏侯儒一下被自己镇得蔫了下去,司马懿又收起了脸上的严霜之色,轻轻放缓了语气,娓娓而言:“本督亦知夏侯将军所言乃是关心本督的休咎安危,其意甚是诚恳。本督在此多谢了。待得荡平叛贼孟达之后,本督自会独力承担‘未批先行、先斩后奏’之责,一切均与尔等无关。”
他的话讲到这般地步,夏侯儒已无言可驳,只得双手一拱,道:“大都督忧公忘私、大义凛然,属下自当叹服,一切唯命是从,决不违逆。”
司马懿听了他这话,方才颇感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放下“九曜刀”,一下抓过令箭筒,便开始当仁不让地发号施令起来:“夏侯将军,你且率一万虎豹骑火速南下,前往当阳县与裴潜刺史的步卒会合,然后西进神农山脉,守好木阑塞口,阻断吴虏北上新城的援救之路!”
“吴虏?孟达竟与吴虏也有勾结?”夏侯儒一愣。
司马懿瞧了他一眼,淡淡道:“据裴潜从江陵发来的密报:东吴近日有数百艘战船正在向西陵方向集结,这不是与孟达遥相呼应,又是为何?吴虏若从西陵登陆,则必从木阑塞前去策应孟达!所以,我军不可不在此处备兵预防。”
夏侯儒听罢,却是有些不甘:“启禀大都督,末将甘愿亲率二万铁骑作为您的前驱直捣新城郡,而不愿虚置己军于南郡冗散之地!”
“夏侯将军,本督调你前去木阑塞扼守,实有两大缘由:一则新城郡位于崇山峻岭、三面环水之中,地势崎岖坎坷,决非你帐下虎豹骑驰骋冲杀的‘用武之地’;二则木阑塞亦决非‘南郡冗散之地’,它是吴虏北上策应孟达的必经要塞。你若和裴潜在那里牢牢守好了,于我大魏而言实乃奇功一桩!本督届时一定为你专表请功!如何?”
“末将受教,谨遵钧令。”夏侯儒听得心悦诚服,终于恭恭敬敬地上前接过令箭退入班中。
“州泰听令——你在西南一域潜察日久,对新城郡一带的形胜要害之处应是了如指掌。本督特任你与牛金共为先锋大将,带领八千先遣队担当我军前驱,直抄最近的捷径,先行领路疾趋新城郡,在前面为我军逢山开道、遇水搭桥,闯出一条胜利之路来!”
在帐下诸将又惊又妒的目光中,州泰一愕之后从侧席的座位上搁了手中正写着记录的毛笔,有些恍恍然立起身来,拼命压抑住满腔沸腾的热血,微微颤声答道:“属……属下遵命!”
司马懿朝着他充满鼓励地一笑,又向牛恒吩咐道:“牛中郎,你立即亲率五千敢死之士,也抄最近的捷径,直接赶赴申仪所在的魏兴郡,与他齐心协力守好我大魏的‘西南门户第一关’——千万要警惕和提防诸葛亮从西乘虚来犯!”
“末将领命!”牛恒双拳一抱,上前一步接了令箭。
最后,司马懿伸手招来梁机,递给他一封信函和一只锦囊,道:“梁参军,你且带上本督这封写给孟达的亲笔信函与内藏本督‘缓兵之计’的锦囊,待眼下这场会议散罢就火速去见孟达。在半途之中,你再打开锦囊,读取本督所设的密计,然后依策行事,不得有误!”
当梁机上前接过那信函和锦囊之时,司马懿忽地伸手将他重重一握,深深注视着他:“倘若孟达起了疑心,你也切莫失了分寸!本督大军一到,他必成齑粉!只是你定要小心行事、善自保重才是……”
“大都督请放心——属下定当不辱使命!”梁机一咬钢牙,满面毅然之色,使劲儿地冲他点了点头。
司马懿这时才转过身来,将“九曜刀”高举在手,肃然下令道:“其余诸将各率本部人马,携带好所有的冲车、云梯、霹雳车、狼牙弩等精良军械和可支一月左右的粮草,由本督亲驾统领,紧随州泰、牛金等先遣队之后,以一日之时而兼行两日之程,衔枚疾进,速取新城郡!”
“陆逊也答复要派兵从木阑塞来接应本座了!而且,他还在信中谈到会建议孙权封拜本座为辅吴大将军、荆州大都督……”孟达举起陆逊给自己写的亲笔复函,沾沾自喜地在孟兴、李辅、邓贤等眼前晃了一晃,“如今,本座左倚西蜀、右连东吴,两面得助,纵是曹真、曹休、司马懿三贼齐来,又能奈我何?”
李辅听了,他的反应却与孟兴、邓贤二人的盲目乐观不同,眉角边带有隐隐忧色,只是在此时此境之下不好多说什么。
正在这时,书房门外守卒扬声禀道:“启禀太守大人,征南参军梁机大人有事前来紧急求见!”
“梁机?他赶来这里做什么?”孟达面色一僵,愕然自语道。他沉吟了一会儿,把手向外一摆,孟兴、李辅、邓贤等会意,一齐退身隐到书房那座宽大屏风后面藏了起来。
只见书房木门一开,梁机满面汗垢,似是刚下坐骑而不及休息,一头便直撞进来,张口就喊:“孟将军!你大事不好了!”
孟达一听,心弦登时“刷”地一紧,几乎便要从那席位上跳了起来,脸色微微发白:“梁君——孟某有何大事不好,还望告知!”
“孟将军莫非还不知道?近日诸葛亮帐下偏将郭模投降了申仪,他向申仪举报您与诸葛亮内外勾结、企图谋反作乱——申仪已在司马大都督面前告了您的黑状了!”
“什……什么?”孟达听罢,当场如遭五雷轰顶。哎呀!想不到自己千防万备,此刻居然还是东窗事发了!郭模何许人也?竟能将自己与诸葛亮暗中交通之事泄露了出去?申仪这厮一下抓住了自己的把柄,果然就已屁颠屁颠地赶到司马懿那里告密了……他心念急转之下,面腮到处都渗出了密密的油汗,活脱脱就像一副被烈火炙熟的猪脸。他咬紧牙关,先自定住心神,鼓着两眼看着梁机,恨恨地说道:“申仪这厮信口雌黄、搬弄是非,实在可恶!本座之心,可鉴天日,哪里有什么里通敌国、勾结外贼的谋逆之举?!这一切都是他编造出来陷害本座的!请梁参军明察啊!本座先前曾经举劾过他兄弟俩诸多擅权违制、贪赃枉法之恶迹……他是一直对本座怀恨在心、伺机挟私报复啊!万望梁参军不吝相助,去司马大都督面前为本座陈情明志啊!”
“嗨!梁某若不是先前在镇南府中晓得你和申仪两人那一场过节,对你的为人品行倒也清楚,今日怎会巴巴地跑来给你报讯?”梁机随手拿过他案头上放着的一条白毛巾,往自己脸上抹了几抹,擦掉了一些尘垢,然后大大咧咧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孟将军你也真是——为何凭空便与申仪兄弟这等小人作对,引来了他的捏造陷害之言?有些恶人,是轻易招惹不得的。”
“是、是、是!”孟达也伸手揩了揩自己额头的油汗,陪上一脸媚笑,“孟某当初举劾他兄弟二人,也是为了维护国典纲常,纯是出自一片公心——这一点,梁参军您曾在夏侯镇南手下待过,您自然是清楚的啦!却不知司马大都督对此事态度如何?”
“你所说的一切,司马大都督也都知道了。他乃是何等公正严明的贤人?岂会被他申仪以如此之事蒙骗了去?”梁机将那白毛巾往案板上一甩,凑过来朝孟达挤眉眨眼地说道,“你放心……梁某在司马大都督面前替你美言过了。大都督他老人家也信了梁某的话,将申仪那厮送来的举报书反复验看了许久,最后是这样说的,‘孟将军昔日弃暗投明而归我大魏文皇帝,夏侯镇南、桓阶令君皆对其深信不疑,郑重托付以西南守疆之要任,可谓君明臣忠、心贯日月也!孟将军既如此获信于大魏,而反之则蜀贼上下谁人不是切齿深恨孟将军耶?诸葛亮若真欲与孟将军有所叵测之事,必定守口如瓶、周密之极,岂又会让偏将郭模之流知晓也?不过是申仪为陷将军于不义,而令郭模捏造此事以欺骗本督罢了!本督决不受人愚弄而妄疑大将!’”
“哎呀!大都督果然是英明绝伦啊!难得他如此信任孟某,孟某真是感激之极啊……”孟达一听,眼皮眨了几眨,一串泪珠掉了下来。
“司马大都督此番让梁某前来贵郡,便是告知孟将军,你须得与申仪不计前嫌、和衷共济、勿生疑忌、共匡魏室。而且,他还要让梁某在见过孟将军之后,便立刻前往魏兴郡,给申仪太守送去一封亲笔斥责信。对了,瞧梁某这记性儿,差一点儿都忘了——司马大都督临行前交代了:他这封亲笔斥责信,一定要交由孟将军您亲自过目……”
孟达接过那封帛书拆开一看,上面果然是司马懿龙飞凤舞、遒劲灵逸的笔迹:
申仪太守:
吾与前大都督夏侯镇南联姻为亲,吾今日之信孟君,犹如夏侯镇南昔日之信孟君也!吾初临荆州,而甚需孟君与汝辅弼之力也!汝与他皆为吾左右两手,千万勿得相伤也!含沙射影之鬼蜮伎俩,岂系君子之所宜为乎?郭模之事颇有蹊跷,汝亦勿得妄信。切切吾嘱。
镇南大都督司马懿手书
一个字一个字看罢此函之后,孟达不禁泪流满面:“司马大都督如此信任孟某,孟某当真是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了!”
梁机瞧着他那副假模假样的表情,心道:梁某就是要哄得你眼下且信了司马大都督的话,届时你自会“肝脑涂地”地来扯个“报销”的了!他暗暗一笑,顺手收回了那封写给申仪的帛书,向孟达一拱手,意味深长地道:“将军您既是这般承蒙大都督信任,梁某也相信您必会兢兢业业、勤守西疆以报之!这一点,梁某是在大都督面前替您拍了胸膛打下包票的!罢了!罢了!梁某还要带上这封斥责信去魏兴郡代司马大都督好好教训一下捕风捉影的申仪那厮呢……孟将军,请恕梁某不能久留,就此告辞了!”
孟达眼瞧着他已走到了门槛边,却听得屏风背后李辅轻轻一咳,他立刻像触了电似的反应过来,脱口就大喊了一声:“且慢!”嗓门之大,直喊得响若炸雷。
“孟将军——”梁机被他喊得全身一颤,急忙回过头来,“您这么大声气喊什么?唬了梁某一大跳!”
“哎呀!本座差点儿忘了一件顶要紧的事儿,”孟达眼珠一转,换上一张笑脸说道,“这个……还请梁参军稍为止步,且容本座好生设宴款待您几日,一尽对您在大都督耳边承间婉转美言之恩的答谢之情。”
梁机脚下一停,瞥见孟达眼底隐有异光闪烁,便知他终究还是未能彻底相信自己,心中暗想:这一出戏,既然非演不可,就须得一演到底、演得惟妙惟肖才行!他就呵呵一笑,站住了身形,满面堆欢,抱拳答道:“孟将军既有这番美意,梁某岂敢轻加拂逆?酒宴款待嘛,您倒不须太过费心了……只是梁某近来囊中有些羞涩,这桩小事儿可能有请孟将军您稍为考虑才是。”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您且去驿舍休息着,孟某待会儿让李主簿来领您到账房处,到那时您自己想支领多少铢钱就支领多少铢钱吧!”
一直看着梁机的背影施施然从书房门口那里渐去渐远,孟达就像一个浸透了水的泥人似的瘫坐在榻席之上,眉目之间神采尽失——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被梁机带来的这些消息和谈话给彻底搅蒙了!
这时,孟兴、李辅、邓贤等人从书房那座屏风后边转身而出,一齐来到他榻席前立定。
“你们怎么看这件事儿?”孟达喘息未止,便慌忙问道。
“梁机这厮来得真巧啊!”邓贤沉吟着开口道,“他莫非是来花言巧语蒙骗舅父您的?”
孟达沉着一张胖得近乎浮肿的圆猪脸,并不答话。
“依孩儿看来,这梁机和父亲您谈吐应对之际甚是从容自然,毫无矫伪之态。他应该不会是来蒙骗父亲大人的吧?况且,平日里咱们私底下送给他的‘孝敬钱’也不少……”孟兴亦是满腹狐疑地说道,“要知道,倘若他们万一真的清楚了父亲大人归义成都的种种举动,那么派这梁机今天前来安抚父亲大人又有何意义?他那不是自投死路吗?梁机有这么傻,愿意来当这送上门的‘替死鬼’吗?”
孟达将灼亮的目光投向了李辅。李辅微一凝思,向他开口言道:“主公刚才巧妙发言将梁机羁留下来,甚是得宜。但,此事也不宜久拖。属下适才一直在暗暗思索,今日梁机所谈之事的关键之处,还是在于为何竟会有郭模此人向申仪、司马懿等泄露了主公您与诸葛丞相里应外合、共灭曹魏这样的机密之事。”
“不错!李君之言可谓一语破的!”孟达沉沉地点了点头,“须知本座与诸葛亮暗中联络、内外呼应之事,应该只有双方寥寥数人知晓,怎会被郭模这样的小小偏将泄露出去?倘若真会泄露而出,除非……除非……”
“除非乃是诸葛丞相本人所为。”李辅接上了话,一口答道。
“诸葛亮?”孟兴、邓贤二人大吃一惊,“怎么可能!他怎么会自己泄露这等机密之事?”
“若不是他自己有意泄露,那又有谁有这个可能?”孟达冷冷地横了他俩一眼。
“不过,属下也很疑惑:诸葛丞相自己向外泄露这等机密要事,实在是大大出乎常理之中——他这样做的用意又何在呢?”李辅皱着眉头久久沉吟着。
恰在这时,书房木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叩了四下。孟达连忙向孟兴一丢眼色。孟兴会意,立刻上前开门出去了半晌,又回身关门而入。他脸色显得大为意外,将手中拿着的一封信函呈上,诧然道:“父亲大人,诸葛亮竟派了他的一员贴身侍卫,也就是咱们的同乡——那个叫做孟小四的,翻山越岭从汉中郡日夜兼程徒步赶来,要将此信送呈父亲大人亲阅!”
“孟小四?是他带来了诸葛亮的信?”孟达急忙伸手一把抓过,拆开一看,果然是诸葛亮那疏密相间的一幅清丽小隶:
孟君亲启:
请恕本相疏忽失责,一时不察,竟让帐中偏将郭模忽生异心而窃了“青莲碧玉玦”叛投申仪之处。只恐我等里应外合、匡汉讨魏之机密大事已尽泄于外矣!孟君千万不可坐等祸发,自收悉此信之日始便当速速举兵起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趋魏兴郡之后背而猛攻之!本相亦会同时调遣强将劲卒自魏兴郡之正面而奇袭之!我等两面夹击,则魏兴郡腹背受敌,必不能支,指日可破矣!魏兴郡一破,伪魏之西南门户顿开矣!而孟君举手便成我大汉中兴第一功臣也,陛下以万户之侯、三公之爵亦不足以赏君也!欣然预贺之余,本相仍切切叮嘱焉:当前情势之危急犹如火燎眉睫,孟君此刻万万不可迟延,务必见信即发,不然迟则生变,悔之无及矣。
孟达看完之后,不禁气得连连顿足长叹:“哎呀!这个诸葛孔明!你怎么如此不周不密地泄了此事?真真正正是害苦了孟某也!”
李辅上前取过诸葛亮那封密函细细看罢,沉吟有顷,肃然谏道:“主公此刻悔也无用矣——事已至此,依属下之见,别无他途,唯有谨遵诸葛丞相所言,一方面让孟小四快快赶回汉中郡报讯,请他们火速发兵来援;另一方面则速速举兵起义,趁申仪目前尚未准备完善之际,连夜潜军直袭魏兴郡之背城——只要一鼓作气攻下魏兴郡,我等便为大汉王师打开了曹魏的‘西南大门’,数万大汉精兵一拥而入,则我等自是安然如山,再也不惧司马懿之闻警来攻了!”
孟达歪着头听完了他的这番话,思忖了许久,却忽地开口向邓贤问道:“贤侄,你近来可曾与高冲联系过?李严那边可有什么消息送来?”
邓贤摇了摇头:“自从上次高冲一别之后,李严那边再没什么消息传来了。”
“主公!诸葛丞相今日来信讲得如此深切,看来他的这些话是代表了整个大汉朝廷的意见——李严可能是只得待在永安宫留守不出了,对他您是再莫抱什么指望了!”李辅很是着急地继续劝道,“您且按着诸葛丞相的信中之话切实去办吧……”
“且慢!李辅——你慌什么啊?反正此刻司马懿看上去还没起什么疑心,我等也就不必再这么火烧火燎地去魏兴郡那里自蹈险地!老实说,魏兴郡那里也着实是有些难以硬攻,我孟达岂能只为他诸葛亮一纸之函就轻易折损本部兵马?我可舍不得呢!还是让诸葛亮自己的十余万大汉天军为本座啃下那块‘硬骨头’吧!”
“这……这……”李辅一听,不禁面色剧变,“主公——速速举兵起义,杀出魏兴,实乃我等转危为安的唯一生路!您千万不可视为等闲啊!”
“不行!他诸葛亮就是想借我新城郡之众为他做‘铺路石’以打通进军曹魏的‘西南门户’——哼!我的这三万人马可是日后用以在蜀汉之域立基建业的最大本钱,岂会为他而白白损失乎?李辅!本座心意已决:我新城郡倚山靠岭,三面环水,地势险要之极;而且本座在城里早已囤积下一百六十万石粮食,足可支应城中三万将士在此据守整整一年!他司马懿就算是闻警火速来攻,我兵精粮足、城坚池险、易守难攻,又有何患?”
李辅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正确意见,便痛心疾首地言道:“主公,诚如您之所言,我方兵精粮足、城坚池险、易守难攻,但归根到底我等所据守的始终是一座孤城、一座死城啊!倘若司马懿一路分兵敌诸葛丞相于魏兴郡外,一路分兵拒东吴援军于木阑寨下,斩断我方的一切外援之路,然后再对我们这座城池来一记瓮中捉鳖的毒招——那时候,我方战局岂不成了一盘死棋?”
“你这李辅,遇事怎是这般怕前怕后、畏首畏尾?简直是大长敌人威风,大灭我方志气!诸葛亮这么一激一逼,你自己就先乱了分寸哪?告诉你——他就算是提兵十万来攻,但这一带山路崎岖、运粮不易,又能在我这坚城高垒之下撑得了多久?只要本座能够耗上他一月数旬,而届时诸葛亮兴兵征伐于西、陆伯言挥师震撼于东,司马懿自己又粮乏兵疲,也唯有不战而退了!”
李辅听他这般自我陶醉、盲目乐观,已知他实是鬼迷心窍、利令智昏、难以救药了,只得长叹一声,闭上了口不再多言。
孟达却以为自己终于将李辅彻底辩服了,就自鸣得意地嘻嘻一笑:“孟小四既是来此,也总不能让他空手而返吧?也罢,待我让他带回一封信函去好好启示一下诸葛亮!”于是便扯过一张绢帛,提笔写道:
诸葛君亲启:
适承钧教,吾安敢少怠乎?窃谓骤然起兵而取魏兴郡之事,岂非太过张皇也?待吾城池修固、内外俱备之余,方可徐徐图之!司马懿亦未必疑吾。纵使他闻警来攻,亦滞于失机也!宛城离洛阳约千里之遥,距新城又有一千六百里。若司马懿探悉吾之举事,必先表奏魏主许可,往复之间已耗一月之时,他之来此何其缓也!而吾自可从容举兵而俟尊驾相会于汉水之滨,共枭此贼首级于坚城之下也!
城池之下
新城郡北、西、南三面均是河流环绕,而且这一条深深的护城河都是从城池北方的汉水引来的,可谓“常流常满,四季不涸”。倘若有谁想像对付普通城垒的护城河一般以汲车抽尽之,几乎是永无可能!
此城唯有东墙之外,是一条平坦宽阔的陆路。它是连接城内城外唯一的通道,同时它也最有可能是敌军攻进城里的“切入口”。孟达在得知有自己举事之密已泄后,马上便派了郡尉邓贤和屯田校尉程可带领五千战士在东墙外面日夜劳作,层层设置鹿角栅栏以备护城之用。
“树桩下次要砍得再粗些——这几根不行!马上换掉!至少要换成桶口般粗!”邓贤乘着一匹枣红马,顶着火辣辣的日头,一边仔细巡视着栅栏工事,一边用手揩着脸庞的热汗,不时地向那些工兵呵斥道,“你们见识过荆州兵的那‘霹雳车’有多厉害么?那一年本尉奉孟太守之令到当阳县协助夏侯镇南攻打江陵城——啊哟!好家伙!程可——你怕是没看到过,那‘霹雳车’抛出去的石块足有磨盘般大!吴军那些海碗样粗的栅栏全被砸得七零八落!”
“邓郡尉你放心——依程某看来,那‘霹雳车’再厉害,只怕也运不到咱们这崎岖险峻的深山老林里来吧!”程可与他并辔而行,嘴里唠唠叨叨地说着,“程某也曾见过那‘霹雳车’啊!它在城墙下搭起来足有二十多丈高,都有城墙高了……那得花费多少人力、马匹才搬运得到这深山险地里来啊!”
“程可呀!你这样说就有些不对——俗话讲,‘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既然是要拼死举事,就应当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倘若司马懿那老小子真是将那‘霹雳车’拆开了用马车一辆一辆地硬拉了进来又咋办呢?”邓贤这个人最是不喜手下做事敷衍潦草,开口便驳斥起来,眼角余光一掠,手中马鞭就朝旁边指了过去,“你们几个过来——用麻绳把这几个鹿角栅栏捆绑得再牢实一些,像这样松松塌塌的怎么行?”
他话音未落,耳朵里蓦地听到半空中“咻”的一声锐响一划而来。
“波”的一声轻轻爆响,他目光一敛,只见一支粗若拇指的狼牙箭远远飞来,正钉在自己那匹坐骑裸露于甲胄之外的马眼上:箭杆足足贯进那马头内三寸有余!滚烫的血液一下飞溅开来,有几点还洒在了他的脸颊上!
那浑身披甲的枣红战马稀溜溜一声惨叫,前蹄扬起,后腿狂蹬——邓贤大叫一声,竟被那马一下给颠了下来,“扑通”一响,在死硬的黄土地上摔得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在他勉强爬起身来的时候,自己那匹坐骑已是随着一声哀鸣,缓缓软倒在地,抽搐着渐渐僵硬了……
“有敌军偷袭!”程可扯开公鸭般的嗓子呼叫着,一夹马腹,率领着一队骑兵往前就冲了出去,“快!快!快!大家快反击!”
他还没向前冲出十五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疾驰而至,一匹没有披甲的白马从滚滚尘烟中豁然冲了出来!
那马背上竟然没人……
程可正在一怔之际,一柄红缨长枪已经从那匹白马的右下腹部飒然掠了出来,化作一弧银光划过——程可只觉颈侧一寒,随即一股勃发奔放的热流便自颈项间一泻而出。随着这热流的快速喷涌,程可只觉得浑身的热量和力气都在急速流失着……他摇摇晃晃地扯着缰绳想稳住身形,只是他无论如何使劲,似乎都无济于事,晃了几晃,“咚”的一响从马背上栽倒了下来!
在程可倒下地来之前的最后一瞥里,他看到的是一个白袍银铠的高大身影,凛然雄踞于适才所见的那匹无主白马的背上!
“牛金!”邓贤在后面瞧得清楚——这员白袍骁将赫然正是名震荆楚的襄阳太守牛金!
更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跟在牛金身后的那个手端六尺劲弩一箭射死自己战马的黑衫小将,居然正是一两个月前还在新城郡街坊集市间叫卖铁器的青年商贩州泰!
邓贤咬了咬牙,正欲举刀喝令众军准备抵抗。他一仰头,赫然竟望到对面的岭峦丛林之间一杆杆“魏”字旌旗齐刷刷地直插而起,迎空招展,纷纷扬扬,恍若一片黑云翻翻卷卷——也不知那漫山遍野之际藏了多少伏兵!
“啊呀!大事不好了!”邓贤一下扭转了身,抢过一匹坐骑,飞也似的往城东门内狂奔而回——他一边打马急驰,一边嘶声大叫:“快快合拢鹿角,关上城门——大队敌军杀过来了……”
他这带头一跑,他手下的那些兵卒们哪里还会舍生忘死地听令去“合拢鹿角”?也都纷纷弃了工事,跟在他马后撒腿一溜烟儿似的逃了……
州泰慢慢放下那架六尺劲弩,轻蔑地瞧着他们的背影,“呸”了一声,道:“真没用!”然后,他望着那些被邓贤和孟军抛下的重重鹿角栅栏,轻轻一笑,侧头对牛金说道:“孟达这厮可真有趣——居然替咱们把安营立寨的木料都准备好了……”
“不要以为在那丛林之间光插了几杆旌旗、假布了几道‘疑兵’,就真能唬住孟达他们了!他们醒过神来后一定会疯狂反扑的!”牛金在马背上永远是那么一副冰冷沉峻的表情,“你马上去后面调派一千战士上来,带上火、油、烟硝等,把这些鹿角栅栏全都点燃了,烧得旺旺的,让他们暂时冲杀不出来!咱们也不要擅自妄动,静待大军后续人马悉数到齐后再说……不要忘了司马大都督临行前的密嘱,‘不惧贼战,只忧贼逃;封其出路,瓮中捉鳖’!”
州泰神色一凛,肃然应了一声:“是!”
两日之后,也就是孟达给诸葛亮写出那封回信的第八天早上,司马懿率领五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到了新城郡城池之下!
一股低沉浑厚的号角之声从魏军队伍中缓缓响起,紧接着四面八方回应着发出了一波拥着一波的沉浑声浪,激荡起伏、连绵不绝,仿佛萦绕了整个城池。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朝霞辉映之下,一队队步骑便如一道道激流一般直泻而前,然后汇合为一,形成一片滔滔汪洋!
在那一片由魏军士卒组成的“汪洋”之中,一辆辆高耸云霄的“霹雳车”、云梯缓缓驶来——后面是一排排形同独角犀牛的铁壳冲车轰轰然紧随而上。
面对这等威武雄壮的大魏王师,新城郡便似变成了一叶孤舟,在无边无际的惊涛骇浪之中摇摇欲坠!
新城郡东城楼的指挥台上,孟达右手紧握刀鞘,把腮帮子咬得鼓鼓的,远远地望着城下的敌军情形,满眼全是惊恐之色——司马懿和他的兵马这么神速地便杀到了城池之下,实在是出人意料!
在他的视野里,那一片明晃晃的刀山戟林之中缓缓升起了一杆黑色大旗,上面绣着金边包裹的“司马”二字,迎风猎猎飞舞,犹如一头雄狮般凌空欲起!不消说,那大旗下立着的那一团焰红的一人一骑,就定是司马懿无疑了!
孟达当然看不到司马懿此刻的表情,但他已想象得出司马懿的脸上必是挂满了浓浓的笑意——那种笑意透出来的一定是先前他在长乐殿上曾经见到过的刺骨的轻蔑!孟达一想到这里,就禁不住把牙齿咬得“嘣嘣”直响,只恨不能夺过一支弩箭射毙了他!
“梁机小儿!你居然敢跟着你的主子一起来欺骗本座!亏了本座还这么信任你!”孟达一口闷气无处发泄,便恶狠狠地一转身,盯向指挥台偏柱上被牢牢捆缚着的梁机,跺脚大骂道,“司马懿这厮实在是诡诈无比,可恶可恨!你……你还笑!还笑!本座要割了你的脑袋为三军祭旗!”
梁机瞅着孟达被气得丑态百出,就将脸上淡淡的讥笑之色一敛,凛然正视着他,冷冷说道:“孟达——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了!快快向司马大都督投降吧!否则,天朝大军一旦进攻,你举城军民皆成齑粉矣!”
孟达听得心头火起,便如被人一脚踩了尾巴的疯狗一般,跳起来就是一拳打在梁机的脸颊上,同时厉声喝道:“你这小子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本座先让你化成齑粉!”
梁机的脸被“砰”地打得向左一偏,立刻绽起了一团淤青——他慢慢转过头来,朝着色厉内荏的孟达冷冷地剜了一眼,只“呸”的一声吐出了一口带着丝丝鲜血的唾痰!
孟达更是勃然大怒,“刷”地拔出鞘中宝刀就要砍去——这时,李辅却喊了一声“使不得”,从旁将他拦腰抱住了!
“滚开!本座要杀了他!”孟达一边猛力挣着,一边恨声大叫。
“主公息怒!主公息怒啊!”李辅拼命抱着他不肯放松,“这人亦堪称一介视死如归、不辱使命之义士!此刻杀他也是无用,反得滥杀义士之名——不如且学匈奴囚待苏武之法,暂时先将他收押起来!”
他一边这么劝着,一边向旁边丢了一个眼色——几个士卒上来,急忙将梁机押了下去!
他们正在争执之际,“轰”的一声乍然响起,几乎震耳欲聋——接着脚下的城墙地砖面上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颤抖!李辅一下放开了孟达,目光投向了城墙之下,脸上露出惊骇之色,喃喃道:“他……他们开始攻城了!”
孟达站定身形,不禁突地打了一个寒战,浑身一下汗毛倒竖——这一刻终于到来了!
一瞥之间,只见一辆辆二十多丈高的“霹雳车”正在城下渐渐驶近——然后又见它们的巨型拍杆齐齐一扬,一块块重达三四十斤的巨石如同天降雷霆一般狠狠抛出,向城楼上飞砸而来!
“主公小心!”随着李辅一声呼喊,两个亲兵应声蹿来,举起巨盾挡到了孟达的身前。“嘭嘭”一阵巨响,大石块纷纷倾泻在城楼甬道上,激射开来的石屑漫天乱飞,犹如一枚枚铁弹般强劲有力!
孟达躲在盾牌的遮蔽之下,听着周围被碎石击中的士卒们发出的声声惨叫,他的心一下揪紧了:这个司马仲达,果然是有备而来!连“霹雳车”这样的重型军械都用上来了——新城的形势实在是危哉!危哉!看来自己得务必尽快向诸葛亮和陆逊求救了!
他正在急急盘算之际,场中忽又静了下来!一时之间,东城墙下,倏地万籁俱息!
孟军正自惊疑莫名,猝然听得漫空飒飒声响密如蜂鸣,灌耳而来!
孟达小心翼翼地刚从盾牌后边探出头来,就陡觉脸皮一凉,一股劲风扑面而至——他慌忙一缩脖子,“嗖”的一响,一支弩箭紧贴着他的脸颊擦过,一溜血水滑落,立时感到脸上一股热辣辣的剧痛直透心扉!他忍不住伸手捂着尖叫了一声!
“孟将军快卧倒!”亲兵们惊慌失色,飞身扑来,将他一下压倒在地,用他们自己结实的身躯护在了孟达的上方!
孟达惊魂未定之际,只听得“嗒嗒嗒”一串声音响起,又有千百架云梯纷纷架在了城墙墙头之上!
接着,城楼上下的震颤变得越来越激烈——魏军那蒙着生牛皮的铁壳巨型冲车一辆接一辆撞开东城墙外的一排排鹿角栅栏,直向城门疾撞而来。厚厚的东城闸门被撞得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尖响之声!
“顶住!顶住!给我顶住!”在众位亲兵的身体庇护之下,孟达伸出了头,狼狈万分地喊道,“一个也别让他们杀进城来!”
东城墙外的一座山岗之上,司马懿驻马而立,远眺着四下里的情形。牛金、州泰、曹肇、司马师等将领似雁翎一般两边排开,侍立在他左右。而他们马后二丈开外,则是四百名甲胄鲜明、戈矛闪亮的护卫亲兵。山冈之下,箭雨纷纷,烈焰腾腾,吞云蔽日——原来魏军还在一刻不息地攻打着新城郡!
司马懿静静地望着那一切,表面上镇定如常,心中便似远处的汉水河一般波涛汹涌——他已经亲率大军猛攻此城足足七日七夜了,那孟达和他的手下竟然甚是顽强,一直拼死抵住了自己的猛烈进攻!鹿角栅栏被已冲破了十三四重,城墙厚壁也被己方打缺了七八个裂口,但隔不了多久,孟达手下的劲卒们硬生生又顶着箭林弹雨几乎是用血肉之躯和着泥石、木材给堵上了!
他微微皱起了两道浓眉,忽然问道:“魏兴郡那边的情形如何?”
牛金闻言,马上接过来回答道:“三日前诸葛亮虽然派来了王平、姚静、郑陀等蜀军将士二万三千人前来猛攻魏兴郡,但在家兄和申仪太守的勇力合作抵抗之下,他们始终未能占得上风。”
司马懿微微颔首,淡然言道:“唔……那可真是辛苦牛恒君了。他们在那里守得越好,我们才能在这里打得越顺啊!”
“启禀大都督,末将仍是不免有一个担心,不知该讲不该讲?”曹肇眉宇间忧色沉沉地问道。
“讲!你但讲无妨!”
“末将担心的是:倘若那贼酋诸葛亮一怒之下集结了十二万伪蜀大军一齐出动前来攻打魏兴郡,我等又当如何回应呢?”
“唔……应该不会吧?”司马懿抬头举目望向那西边的天际,悠然而言,“首先,‘恃重而发、循序渐进、稳中求胜’是诸葛亮的一贯作风,他是不会为一座魏兴郡而做出这种‘孤注一掷’的冒进之事的。毕竟举三军之力而拔一小城,令人有‘胜之而不武、不胜而可笑’之感;其次,最关键的一点,据本督所知,曹将军你的堂伯曹真大将军已亲率大军从长安城出发,准备沿斜谷道而杀入汉中郡,与诸葛亮正面交锋。在这样的情势下,你认为诸葛亮会分出太多的兵力来攻打魏兴郡吗?”
“这……大都督的分析鞭辟入里,末将佩服!”曹肇听罢,眉间忧色这才渐渐散去。
司马懿哂然一笑,又问了一句:“木阑塞那边的情形呢?”
这一次却是司马师来答话了——他现在已调到司马懿身边任军谋掾之职了:“启禀大都督,木阑塞那边,四日前陆逊派了一万援兵自西陵城连夜前来偷袭——可是他们岂料大都督您早有绸缪,在裴牧君和夏侯将军一顿迎头痛击之下,他们已经损兵折将,退了回去……”
“一万援兵?陆逊只派了一万援兵前来偷袭木阑塞?”司马懿脸上满是说不出的惊愕之色,“这也太潦草敷衍了吧?陆逊近来用兵怎会如此糊涂——此事若是换成了我司马懿,我一定会抓住机遇,毫不犹豫地调发至少四万以上的精兵骁骑,兵分两路,一虚一实,双管齐下:虚的那一路大张旗鼓直袭江陵,引得裴潜无暇分身前来驻守木阑塞;实的那一路则衔枚潜行,疾趋而到木阑塞下,偷偷打夏侯儒一个措手不及!他这样做,或许还有一线侥幸成功之机!呵呵呵……而今他既是虑不及此,本督再无后顾之忧矣!自此可以心无旁骛地全力收拾新城郡了!”
“大都督料事如神,新城郡指日可下矣!”众人齐齐赞道。
“新城郡,我等迟早会拿下的。不过,依诸君之见,此刻我等须得采用何种方略才能速速攻下这座城池呢?本督在此深望诸君不吝建言。”司马懿“呼”地一下转过身来,神情恳切地向他们问道。
州泰瞧了瞧那远处战火连天的新城郡,正色沉吟而道:“启禀大都督,依州某愚见,值此争分夺秒抢攻城池之际,我军不如及时启动先前一直潜伏在新城郡中的八百死士,乘乱狙击行刺,借机扰乱敌方的军心……”
司马懿缓缓点了点头,慢慢说道:“两军相持不下之际,正需求有意外之击而扭转局势——很好!古语有云,‘养士千日,用在一时。’州泰,你且下去好好办妥此事吧!”
州泰恭恭然欠身领命而应:“诺。”
“大都督,属下这几日冥思苦想,倒谋得一策。”司马师早已跃跃欲试,借了这个空儿便开口进言道,“属下已经反复踏看了新城郡周围的地形,发现它这里的地势是东高西低、北高南低,犹如簸箕之形。此城虽然拥有北、西、南等三面环水之地利以阻隔我大军逼近,但我军亦可以‘反其道而制之’,将从它北面流过的汉水用挖渠筑坝的方法引到东城门外,然后乘势决堤以水灌城而攻之!如此一来,新城郡必破无疑矣!”
司马懿听罢,凝眉沉思片刻,忽地笑容一展,向周围其他诸将问道:“呵呵呵……水攻之法?!诸君以为此策如何呀?”
场中诸人一下静了下来:他们差不多都知道了这个先前取假名为“马斯”的军谋掾就是司马懿的长子司马师,对他的建议谁还敢妄加评论啊?
司马懿仍然不动声色地款款而言:“自古至今,以水攻城,亦可算是一条便捷快效之奇策——但,它真的就没有什么弊端吗?恐怕还得详加思忖方可……”
司马师本来以为自己所言之计出人意表,完全可以获得父帅的大加欣赏,不料司马懿仿佛对此计并不十分看好,似有犹豫顾虑之念。他双眼一转,正欲开口继续补充论证,却见州泰踏前一步,脸色显得有些彤红,额角间也微微见汗,但仍是肃然直言而道:“司马大都督、司马大公子,请恕州某失言冲撞之过——那‘以水攻城’之计先前州某也曾想过,但州某最后舍而不献,便是觉得它固然能够便捷取效于一时,却必会导致城中无辜百姓死伤惨重而失去民心。州某一向以为用兵之要诀,在于‘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所以,古今良将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会用水攻之计滥杀无辜,以避残暴不仁之恶名,以收民心归顺之实效。我堂堂大魏天朝王师兴兵讨逆,来得堂皇正大,又何须借助此计急于攻城而失人心?更何况新城郡在大军围困之下,已成一座孤城,只需加大攻其军心之力度,早晚便可一鼓而下……”
司马师听了,脸上不由得倏地红了半边,心想:好你个州泰,身为我家亲信死士,居然却当着众人的面这般直贬我之建议,实在是太不懂规矩了……哼!父帅那般青睐、重视于你,你就是以这等举动回报我司马家么?他正想之际,耳畔又听得那边曹肇似是阴阳怪气地冷笑了几声以示嘲讽,这更让他心头怒火“腾”地一下就冒了起来!他猛地一跺脚,眉发暴张,状如怒豹,当场便要发作起来……
就在这时,司马懿却爽爽朗朗地哈哈笑道:“好!好!好!州君之言,实是深得用兵策略精髓之诀!好一个‘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只不过,本督听着怎觉得有些耳熟啊!你别是从他人那里抄袭而来的吧?”
他这么嘻嘻哈哈地一说,倒弄得州泰一下涨红了脸,嗫嗫着不能作答——这是他从设在蜀汉内部的“眼线”口中听来的,据说是当年马谡在送别诸葛亮南征孟获之际所赠的十六字兵诀。
但司马懿眸光一转,表情立刻凝重下来:“那么,依州君之见,我大魏天军此刻又当如何对城中叛军施以‘攻心之计’呢?”
州泰定了定心神,瞧了那蓄怒未发满面涨红的司马师一眼,暗暗咬了咬牙,眸中怯色一掠而逝,向司马懿抱拳禀道:“司马大公子的‘以水攻城’之策略虽不可轻取,但也可以拿来另有妙用——依州某之见,不如‘将计就计’,来个‘此物彼用’,让弓弩手们发射箭书入城,向城中士庶公然宣示,‘我大魏天军此番讨逆平叛而来,本可引来汉水灌城而攻,但念尔等城中士庶皆为孟达所胁迫作逆,而不忍殃及,亦不愿尔等与孟达贼徒玉石俱焚——所以,本督对此奇策弃而不用,万望尔等体察天朝大军的仁慈宽大之怀,速速弃暗投明,自行出城归顺。’司马大都督以为如何?”
“好!好!好!州泰,你下去之后就依此‘攻心之计’而切实去行!”司马懿听得连连颔首,满眼都溢出洋洋喜色来,“此番讨逆之役,本督不以擒获孟达而为乐,唯喜居然察得州君之大才也!对了,本督还要提醒你一句:你下去后和本督幕府的那些记室们将那劝降箭书里面的词句还要多多润色点缀一下,务要写得情文并茂、娓娓动人方可。”
他吩咐完毕之后,转过脸来直视着司马师说道:“子元啊!州泰君天生聪颖,智计多端,年纪轻轻已是难得的良将之材——古语有云,‘圣贤无常师,唯以能者为师。’你日后须得向他多多学习啊!”
司马师听着父帅这话,急忙抑住心头的一切波澜起伏,缓缓敛去了脸上那一派浓浓的怒色,尽量使自己变得温顺平静下来,又是那么恭然答道:“好的,孩儿记住父帅的苦心教诲了。”说罢,他静默片刻,忽地回过了头,向州泰绽颜一笑,“州兄,师现在就陪同您一道去幕府记室张先生那里商议那道劝降箭书的写法……”
潮湿的地室里,到处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气。虽然室内四角都点上了炽红的炬火,但整个地室依然看起来阴影幢幢、晦暗不明。
孟达自那日在东城门楼上亲眼见到魏军矢石的威力之后,就再也不敢登上指挥台以身涉险,而是躲到了自己太守府后院的地下密室里关起门来龟缩不出。
“父亲大人,眼下我新城郡处处人心不安——东街的郡尉署、北街的武库房,目前都遭到了一些不明人士的结队偷袭;南城有几座哨楼也在昨夜被人偷偷放火烧掉了!看来,我们城中先前早就潜入了不少的魏贼内奸。”孟兴满脸忧色地向孟达禀告道。
“是什么人干的?公子您查出来了吗?”站在孟达书案右侧的李辅颇为关切地问道。
“哼!那还用得着去查吗?这些人一定是当日那个卖铁小贩州泰在城中安插的同党——司马懿!你好阴险哪!原来这些年来你和夏侯尚那匹夫一直是在一正一反地唱‘双簧戏’来蒙骗本座啊!亏了你有这份耐心一直处心积虑地提防着本座!”孟达两眼鼓得就快弹了出来,那蛛网一般密布的血丝让人看了煞是骇异,“哼!本座也不必再和那些人兜什么圈子了!兴儿,你传令下去,把凡是自黄初元年本座进入魏国以来城里所有的外来居民,无论是务农的、经商的,还是当官的,都给本座一律收押入狱,找个机会统统杀了!”
李辅一听,不禁大吃一惊:“主公!您此计差矣!自黄初元年以来,本城之中的外来居民何止千百家?在这六七个年头里,他们又与原有住户建立起了各种各样的关系网络,或亲或戚或朋或友,差不多都已经融为一体了——您怎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如今城外大敌当前,我等唯有上下一心、戮力对外、一致抗敌才是!您此令一发,岂不是将那些外来居民和他们的亲朋好友全部推向了司马懿那边?!”他这么激烈地抨击和反对是有根据的:在他李氏一族的姻亲之中,就有不少人士是外来居民!若是真要那样“大开杀戒”,只怕全城上下登时就大乱了!
“这……这……”孟达刚才也是在情急失控之下才有此偏激之误,被李辅这么一劝,又醒悟了过来,“李主簿说得倒也在理!兴儿,为父刚才那个命令你暂时就不要执行了——只是那些魏贼内奸隐匿城中时时兴风作浪,亦甚为可虑啊!李主簿,您认为此事又当如何化解呢?”
李辅拈着自己那撮“山羊胡”,慢慢沉吟了半晌,最后才道:“依属下之见,此事暂时也别无他法,唯有调遣士卒在城中加紧巡逻,日夜严防密备;同时,派出精干将士把城内所有要道路口牢牢守住,只要时间一长,那些魏贼内奸们无隙可乘,则其乱便自会渐平渐消矣!”
孟兴听罢,从鼻孔里“哧”的一声冷笑出来:“李主簿,您这条对策一味‘以守为主’,未免也太消极了些!哼!既不能如方才父亲大人所言将那些外来士庶‘一网打尽’,但‘乱世用重典’这句铭训都是丝毫不能遗忘的。依兴之见,总得要借他们那帮外来士庶当中几个人头来立威才是!”
“父亲大人,东街丝坊的那个贾老板、西城当铺的那个刘掌柜,以前都曾经冒犯过您,他俩今年的税赋又交得忒少,干脆让孩儿去把他俩都抓起来,栽上一个‘里通外贼’的罪名杀了!这样,既没收了他俩的财物充公,又震慑了那些潜伏城中的魏贼‘内奸’!如此一举两得之计,父亲大人以为如何?”
“好!兴儿你马上去办吧!”孟达一口就应了下来。
“不可!万万不可啊!昔日汉高祖刘邦释私怨优待雍齿而安人心的美事,主公莫非忘了吗?”李辅一听孟兴的“借头立威”之说便觉不妥,暗中忍了又忍,只盼孟达自己能够明察是非而拒纳之,听到最后却见孟达也一口赞成,这才禁不住开口劝道,“贾老板、刘掌柜固然有失礼于主公之处,但毕竟现在还没有被查出有何叛逆之举,而孟公子若以‘里通外贼’的罪名而妄戮之,只怕人心不服啊!”
“人心不服?人心不服又怎的?人心不服算个屁啊!”孟兴反唇相讥道,“你这李主簿,事事不为自家主公打算,处处反倒为外人说话——哦,孟某明白了:你莫非和贾老板、刘掌柜他们私底下有什么‘鬼名堂’?”
李辅还没听完,已是满脸涨成一片通红,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耳根处:“孟公子您怎如此讲话?”
“呵呵呵!李主簿——孟兴讲的是一时气话,你可别往心里去啊!”孟达急忙劝住了李辅,同时将眼色向孟兴一丢,“你这痴儿!还不快滚出去办你的正经事儿要紧!”
孟兴一听,懂得这是父亲对他捕杀贾老板、刘掌柜以立威一事的默许,便十分傲慢地瞪了李辅一眼,大摇大摆、自鸣得意地走了出去。
室内终于静了下来。李辅看着孟达,犹豫了许久,才郑重说道:“主公,您认为咱们新城郡目前的形势究竟如何呢?”
孟达抬起头来,似乎有些大惑不解地瞪着他说:“李辅君,你近来一直有些不太对劲啊!怕这怕那、畏首畏尾,毫无杀伐决断之气!连兴儿意欲肃清‘内奸’、立威于人的良苦用心,你竟也毫不体会了!现在你又莫名其妙地来问咱们郡城的形势如何——我这里城坚河深、兵精械足,虽然不敌司马懿的霹雳车、冲车、狼牙弩厉害,但自守而不失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况且,我城中积粮还可支用全郡将士一年之久——司马懿他们跋山涉水长途来袭,运粮必是大大不易,怎能和咱们硬耗得起?你还是放心吧!”
李辅眉宇间愁云隐现:“主公可曾看过日前城外魏军射进城中的那封箭书了?”
“哪封箭书?”
“就是那封他们宣称‘放弃水攻之法而以德服人’的箭书。”
“哦……是这封箭书啊!本座看到了——这不过是他们假惺惺的欺哄之词罢了!哼!哼!哼!就算他们想要引来汉水灌城而攻,谈何容易!那是要挖长渠、筑大坝的——如此浩大的工事,他们那得花费多少工夫啊!”
“主公,属下不是在提防他们做这件事的可行性,而是在暗暗注意这封箭书在我新城郡中军民士庶当中所引起的心理反应——实不相瞒,主公,他们都私下里纷纷称赞司马懿的军队乃是‘仁义之师’哪!”
“仁义之师?这世上哪有什么仁义之师?本座算是看透了,只不过都是一群披着‘仁义’伪装的虎狼之师罢了!”孟达干笑了几声,右手一摆,“你莫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李辅心道:这些道理,还用你来给我讲?只不过,披不披那层“仁义”伪装,终究还是大有区别的。他继续顺着自己先前的思路讲道:“其实,在属下看来,司马懿发出这封箭书,并不仅仅是在明面上塑造一支‘仁义之师’那么简单,实质上是‘引弓不发,暗怀威慑’的毒计——他把‘以水攻城’的这一奇策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就如同一柄利斧高高悬在了城中军民的头顶之上,这一份深深的威慑之意,远远比把那利斧直接一下斩将下来更加厉害!尤其是在当前诸葛亮、陆逊的救兵都被阻隔不通,看起来咱们外援已绝的情形下,李某甚是忧虑这城中军民还有多少人能够顽强抵抗到底……”
“嗯……那你且说此事应该咋办?”
“属下还是认为,主公在此大敌当前之际,千万不可以滥杀妄为而肆威于人,务必要以恩抚下、以仁和众,方能换得城中百姓上下一心共抗外敌啊!”
孟达听到他的话又缓缓绕了回来,不禁暗暗动怒,冷冷而道:“不以重典而立威,又如何压得住城中‘内奸’的蠢蠢欲动?李辅呀!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迂了些!一点儿不懂变通!这十多年来,你为何一直是个郡府主簿,而我孟达却能做你的主公?归根到底,这就是本座有比你更加高明的地方——本座没你这么迂!”
他这一顿猛呛,当场便让李辅微微变了脸色,连自己一直稳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都禁不住剧烈颤抖起来——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将嘴唇咬得流出血来!
孟达这时全然没有顾及李辅心中的一切感受和反应,仍是喋喋不休地说道:“你呀!事到临头,你竟被司马懿那一封箭书唬成那样!李辅,本座给你说,别看司马懿他口口声声说要‘放弃水攻之法而以德服人’,说不定他已在外面偷偷地开始挖渠筑坝准备引来汉水灌城了……幸好当初本座对这一招是暗中留了一手的!唔……当然,这也有你李辅建言献策的功劳。”
他所说的“留了一手”,就是指当初自己听从李辅的建议把郡城修成了外城与内城两重,中间隔着一道排水暗渠直通城外的护城河……这也是他见了“箭书”心底不慌的缘故。万一司马懿食言而肥,真的便要引水来攻,自己还可以撤回内城固守嘛!但眼下这个李辅仗着他的“智囊”身份老是在自己面前指手画脚、评东论西,也实在是有些太烦!干脆把他外放出去搁一边算了,也图个耳根清净!
于是,孟达又硬生生挤出几丝干笑来,向李辅故作亲切地说道:“李主簿啊!今晨邓贤派人前来报告他镇守东门有些吃紧——你就代本座去他那里犒劳慰问一下吧,让他们给本座拼死顶住!顺便你就留在那里协助邓贤他们守好东门……这个任务,本座是相信你一定能圆满完成的!只要咱们能够再挺过两三个月,司马懿和他的队伍一定会因为缺粮少食而不战自退的……”
李辅沉默地坐在他对面,脸上表情显得似有几分木然:“属下遵命。”
收复新城
东城门楼的青石地砖上到处插满了断箭残矢,洒满了木屑碎石,也沾满了斑斑血迹……
李辅带领一队亲兵抬着数十担牛肉米酒走上指挥台来,远远瞧见满面血污的邓贤正在那里嘶声哑气地指挥着左右士卒踊跃参战。
“李主簿!您来了?”邓贤早瞥见李辅走到城墙楼道上来,连忙向手下吩咐了几句,然后小跑着迎了过来。他把头顶上被敌军乱箭射得裂痕横生的豹头铜盔一下摘了下来,直冲李辅堆起了一脸的笑容:“真是辛苦您了,给咱们送了这么多酒肉来!”
“邓郡尉和诸位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我等送来这些区区犒劳之物,实在是该当的!该当的!”李辅一边答着话,一边观看城楼上的情形:墙角里都歪七倒八地躺着一个个伤兵,呻吟之声此起彼伏。
邓贤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拿起一只木瓢,舀起满满一瓢米酒就“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回过头便向身后的士卒们喊道:“大伙儿一批一批地轮班下来休息进餐!别急别乱,人人都有份儿的……”
李辅拉着他到一方石礅掩体背面站定,关切地问道:“这城楼上的战况还行吧?大伙儿的士气看起来还不错?”
邓贤飞快地点了点头,口里用力地咽了咽唾液,满脸焦急之色:“这些倒也罢了!只是邓某有一件顶要紧的急事须托李主簿回去向我舅父禀告,他和孟兴不能再随意抽走我这守护东城的精兵劲卒了!”说着,用手指向城楼角落甬道上躺着、趴着的一堆堆伤兵道:“他让我用这四五千老弱残兵如何抵得住城外数万敌军的猛攻?!”
李辅也闷闷地说道:“李某刚才瞧着也有些奇怪,先前孟太守不是在您这里留下了一万多精兵驻守东城吗?今天看起来人数怎么这般稀少?”
“哪里还有一万多精兵?这六七天里,孟兴不断跑来,陆陆续续已从我这里抽调了五六千士卒走了……这不,昨天他又让亲兵带信过来,说什么城中‘内奸四伏’,须以重兵清剿,又要抽走我八百士兵……”邓贤越说越气,“老子当场就给他那带信的亲兵一顿好骂,这个东城门楼,究竟还要不要守了?他们抽走那么多精锐兵力进入内城到底想干什么?”
内城?!李辅一听,顿时大惊失色:怪不得自己从太守府出来时一路上瞧到不少士兵都进了内城大街小巷中密密麻麻地挤着!从这些迹象来看,孟达分明是在准备放弃外城而退守内城以自保啊!那他还派自己来东城门楼上协助邓贤守什么啊?这……这不是故意骗着自己和邓贤在前线傻乎乎地给他父子俩当替死鬼吗?联想起平日里孟达对自己的种种表现和态度,又念及孟达这人的薄情寡义,李辅只觉浑身如坠万丈冰窖,一下被冻得寒彻心肺……
他暗暗咬了咬牙,慢慢平复了心头的剧烈激荡,拼命把自己眼角几欲直冒而出的痛心之泪生生逼了回去!深思了片刻之后,他换上一脸的平静,向邓贤招了招手,拉着他蹲下地来,附耳过去对他低声说道:“邓郡尉,事到如今,李某也该和你谈一谈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儿了……”
“魏军杀进来了!魏军杀进来了!”
一阵慌乱的呼喊之声将孟达从地下密室的榻床上陡然惊醒。他急忙跃身而起,抓过挂在床头的剑鞘,一把抽出剑来,猫着身缩到了密室一角,将自己掩藏在书架背后,紧盯着室门那里。
“嘭嘭嘭”一阵震耳的拍门声响过后,外面传来了孟兴的喊声:“父亲大人!快开门!魏军杀进城了!”
孟达一扭机关,室门开处,孟兴领着七八个士卒闯了进来,劈头就叫:“父亲大人!快!快!快!孩儿掩护您杀出重围!”
孟达从角落里闪身而出,一脸诧异地问道:“魏军怎么会攻进城的?这不可能啊!”
孟兴满面是泪,跺着脚叫道:“是李辅和邓贤那两个家伙——他俩偷偷打开东墙城门,放了魏军进来……”
“那还不赶快关闭内城大门?”孟达急得大叫。
“内城大门那里的守卒是李辅、邓贤的老部下,他俩在前面一喊,他们也都纷纷弃械投降了!”
“李辅!邓贤!这两个家伙,一个是本座的亲外甥,一个是本座的心腹主簿,居然都忘恩负义地背叛了本座!”孟达气得暴跳如雷,“我早就瞧出李辅近来有些不对劲,当真该在太守府里就一刀了结了他!我真恨哪!邓贤那厮也是蠢笨如猪,早就该宰了!唉……还是我心太软了……”
说着,他两眼凶光毕露:“杀!咱父子俩一定要杀出去,一定要砍了这些家伙的脑袋来喂狗!”
“孟达啊!这没有什么可恼可恨的——十七年前,你背叛了刘璋而投靠了刘备;七年之前,你又背叛了刘备而归附了我大魏;三个月前,你再一次背叛我大魏而投向了诸葛亮、陆逊——正所谓‘叛人者,人亦叛之;害人者,人亦害之’。每一次你到洛阳太学里来都要给博士们摆弄你那滔滔口才显示你博才多智,这些铭训你自己应该不会陌生吧?”
随着一个沉劲有力的声音徐徐响起,室门口处突然亮起了一排炬火,把室内室外照得一片通明。两列虎贲武士抬着一架朱漆坐辇在外肃然而立,上面坐着一位年近五旬的方面长者,颌下三绺须髯墨黑闪亮,随风轻轻飘拂肩后——他顾盼之际凛凛生威,举手投足便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冽肃杀之气向孟达等人森森然卷袭而来!
——他正是魏国镇南大都督司马懿!
“司马懿!你这老贼竟敢如此奸诈——偷偷收买了李辅、邓贤那两个小儿来暗算我!”孟达一见他,两眼瞪得怒凸而出,几欲喷出火来!
司马懿微微一笑,并不接话,而缓缓侧身向坐辇后面悠然问道:“他的这些话,你俩都听到了?”
孟达在无比的骇异中瞳孔一张,司马懿身后的那片黑影之中,肩并肩地走出两个人来,正是李辅和邓贤!他俩都表情复杂地盯着自己,目光里分明流露出深深的鄙夷来!
“孟达,你有所不知啊!刚才,你这两个手下,一路上还在苦苦恳求本督饶了你父子二人性命呢!结果,我们在这室门外听到的却是你口口声声要砍了他俩的脑袋去喂狗哟!”
司马懿慢悠悠地说着,语调里在深深的平静中又透出一缕诙谐来——但这一缕诙谐,却像一根冰针一般扎得人心中隐隐刺痛!
孟达竟似石头人一样呆住了,“当啷”一声,他手中的利剑突然脱手垂直地掉在了地上。
“父亲……”孟兴看着他那一下变得像“活死人”一样的父亲,忍不住差点儿哭出声来!
司马懿的目光却从孟达的头顶上越过,在密室四下里打望了一圈,缓缓说道:“呵呵呵!你把你的巢穴筑得倒很牢实嘛!这些墙壁都是用整块的大青石砌成的吧?可惜了!可惜了!朝廷当年真该留下你在洛阳当作大匠,那样或许便可免了你今日的灭门之灾吧?”
“是你们逼……逼我的……”孟达喃喃地开口了,“都是你们逼我的……”
“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嗜利忘义、贪字当头,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上这条绝路的!”司马懿的声音一下变得冷硬如钢,“你一生恃才弄术、东变西变、毫无章法、无人不骗、无事不诈,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哪个部下跟着你不在背地里防你一手?来人啊——砍了他父子俩的人头送到洛阳去,当街‘枭首示众’,以为不忠不诚者之戒!”
这一次,再没人劝他收回或更改这个命令了。李辅、邓贤二人都紧紧咬住了嘴唇,不吐一字。
待虎贲武士们将灰溜溜的孟达父子押走之后,司马懿敛去了肃重之情,微笑着望向李辅:“李君啊!本督听闻你智略多端,还是为孟达出了不少好主意的……”
“小人乃败军之谋掾,何敢又言智耶?”李辅俯首而答。
“唔……话不能这么说。摊上孟达这么一个患得患失、东摇西荡而无定见的人,便是张良、陈平再世,也难辅他成功!”司马懿说着,双眉间又露出一丝轻蔑来,“像他那种无骨无节、无恩无义的小人,自取夷灭是迟早的事儿!本督在六年之前就洞见了他今天的这个下场!”
然后,他面容一正,侃然而道:“如今新城郡已然重回我大魏版图,本督在此宣誓,一切必将与民更始,既往不咎,兴利除弊,再造升平!邓贤你仍是留位郡尉之职,李辅你则升为郡丞之官——这一次,本督一定要为你们选好一个值得辅助的新任太守来,为我大魏把守好西南门户!”
魏军排着一列列方正整齐的队形,井然有序地撤出了新城郡。
司马懿驻马立在东城门外的那个山冈之上,望着重又归于一片宁静的郡城,缓缓自语道:“固若金汤的新城郡,号称‘飞鸟难入,猿猴难攀’——怎料本督大军一到,旬月之间便举城而下!师儿啊,你知道是何原因吗?”
“父帅用兵如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区区一座新城,自然破来不费吹灰之力!”司马师当即便啧啧赞道。
“你错了,为父绝没你讲得这么厉害!”司马懿回过头来深深盯了他一眼,凛然而道,“这座郡城,是它自己敞开大门放了我大魏天军进去的,并不是为父的冲车、飞石给撞开的!孟达父子自私自利而不念民之疾苦——既然他们已视城中士民为草芥,自然也怪不得城中士民亦视他们为草芥而轻弃之!人心一失,纵有万里金城,谁又帮你守来?这个教训你今后一定要牢记啊!”
“好的,父亲大人。”司马师心悦诚服地答道。
司马懿静默片刻,又将目光投向了西方的天际:“新城一失,诸葛亮再也无法东下汉水而袭荆襄矣!我大魏江山可谓无懈可击矣!”
“父亲大人,孩儿心有一问——您为何却让牛金将军只带一万人马前往魏兴郡支持申仪太守?”司马师望了望左右,上前低声问道,“依孩儿愚见,您何不乘此良机挥师趋西而去,亲自杀出魏兴郡,举荆襄之众与诸葛亮在汉中郡一决高下?也好教天下英雄一睹您的惊世大才!”
司马懿微微侧过脸来,冷冷瞥了他一眼,目光倏地又投回了西边的天际:“一个人需要给自己一下就揽取这么多的胜利吗?太多的胜利就是太多的负担!魏兴郡以西的地界,是曹真大将军的辖区,他既然身为关西方面的封疆大吏,恐怕就该当由他自己承担起抵抗诸葛亮的重责来!画蛇添足的蠢事,为父决不会干!”
“新城郡已经失陷了?”诸葛亮在汉中营寨中军大帐内听到这个消息时,不禁惊得手中鹅羽扇一下失手坠落于地,“司马懿用兵当真是机变如神、奄忽难测——这才只过了短短十六天的工夫啊!”
他这么惊讶是有缘故的:在他先前的计划之中,以孟达的才干虽说不能彻底“咸鱼翻身”反败为胜、一举击退魏军,但依靠城池之坚、粮草之富,至少应该能够将司马懿拖累到三四个月之久,弄得他们师老兵疲。到了那时,自己就可以在击退斜谷道曹真来犯之后腾出手来从魏兴郡单刀直入前去全力驰援新城郡!然而,他万万没有料到屯粮一百六十万石、内外固若金汤的新城郡,居然在司马懿的手底下只撑了短短十六日便轰然崩开了!这让他十分意外:他以前早就知道司马懿非常厉害,但却没想到司马懿在和自己这番“隔空过招”的较量中竟厉害到了这般地步——一招一式犹如雷霆出击,几乎已是无坚不摧!
但诸葛亮顾不上再为此事感慨下去,他略一沉吟,就向马谡吩咐道:“你速速派人前去通知王平、姚静、郑陀,让他们马上停止攻打魏兴郡,敛兵撤回汉中——倘若本相所料不差,司马懿在荡平新城郡后,下一步便会发兵直出魏兴郡,袭我汉中郡而来!王平他们的区区二万人马,在他面前岂不是飞蛾扑火?”
马谡面色一暗,垂下了头,沉声道:“丞相大人,您有所不知:今晨谡刚接到王平将军来报——他们在魏兴郡外遭到魏贼的猖獗反扑,姚静、郑陀等七千将士已经阵亡了!现在,他已带着残兵败卒正在撤回汉中郡的途中……”
“魏贼可曾随后追袭而来?”
“这个,王平在讯报里没提——他们应该是没有随后追袭过来吧。”
诸葛亮这才稍稍放下了心。他心念一转,重重地跺了跺脚,恨恨而道:“孟达这蠢材,不听本相的殷殷忠告,贪恋自己的地盘而取舍不明、坐以待毙,终被司马懿围而歼之——实乃咎由自取、毫不足惜!只可叹我大汉‘西出关中,东出荆襄’的‘隆中对’方略自此全盘残破矣!本相痛失东南进军之要道,无法东下汉水而取荆州,日后唯有从陇西、关中两途可取中原,当真是缚手缚脚、难施奇兵矣!”
他嗟叹了好一会儿,忽又想起了什么,向马谡问道:“李严那边……陈到可有消息送来?李严已经愿意带领江州劲卒北上前来了吗?”
马谡闷了半晌,才干巴巴地说道:“陈到送来情报说,上次蒋琬大人前去解释劝说了一番之后,李令君是暂时放弃了从神农山去接应孟达了,但他也一直闭门拒客,称病不起……恐怕只有朝廷给他加封为巴州牧,并授予他开府建牙之权,他或许才会霍然病愈率兵北上前来了……”
诸葛亮听着,只是沉默不语。在永安宫装病不起的李严应该很快也就会知道新城失陷、孟达丧命的消息了。这个消息会让他的“心病”病情又会加重几分的。从客观上讲,孟达的被除,应该算是东州派势力一大重挫。李严是再也没有实力敢肆行挑战自己身为相国的权威了!但像他这样不阴不阳地“晾”在一边游移观望也不行啊!这种不顾大局的人,把他留在江州之域的封疆大吏任上,不知道时间一长,还会生出多少是非来?看来自己此番北伐结束之后就该回蜀彻底了结此事了……
他慢慢敛起思绪,目光遥遥地望向北边的天际,喃喃而道:“马谡啊!依君之见,咱们眼下的北伐方略应该如何施行呢?”
“丞相大人,依谡之见,当前战局隐有不利,您此刻唯有弃子取势,反制于敌!”马谡素来长于谋划,一听诸葛亮此话,便抱拳滔滔而言,“向北,您可委派赵云老将军率一支劲旅前去箕谷附近截击曹真;向东,您可留下邓芝防守汉中郡,以阻击自魏兴郡一路来犯之敌;而丞相大人您自己则可亲率谡与魏延将军等向西直出祁山,包抄伪魏的凉州一境,取得天水、南安、安定三郡之后,以泰山压顶之势顺渭水而东趋陈仓,一举而夺之!陈仓一得,则关中之事不复忧矣!”
诸葛亮听了,连连点头不已:如今继续在汉中郡确已再无多大意义——孟达的新城郡已失,司马懿随时会挥师从魏兴郡杀出威胁自己的东翼!倘若他再与冲出斜谷道而逼近箕谷的曹真取得有效呼应之后,自己必将陷入两面受敌的困境!为今之计,自己也只有如马谡所言:跳出汉中郡,向西而过祁山,迂回包抄,在陇凉一带开疆拓土,然后再沿渭水而取陈仓、直逼长安!只有如此,自己才会辟开一线胜机!
一念及此,他向马谡炯然正视了半晌,方才深深言道:“马参军不愧是我蜀军之‘智囊’也——好!我北伐大军一切便依君之计而行!”
司马懿的乘辇冉冉来到了玄武门外的侧道停下。此刻,东方刚刚露出了隐隐的一线鱼肚白——离早朝殿会开始的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呢!
在仆人的牵扶下,司马懿慢慢步下了乘辇,一眼却看到了正在玄武门守栏内徐徐散步的执金吾将军臧霸。
魏国军界之中,臧霸称得上是一个传奇人物。他从东汉建安初年集结三千青徐黄巾军揭竿起家,直至建安六年投附曹操之后,一路由济南太守、青州刺史做到右将军之要职,完全凭借的是他的赫赫战功,而不像曹仁、夏侯渊等具有宗室背景的武将,及贾逵、满宠、裴潜等那样世族出身的儒将而各有外力相助。他的一切成功,都是自己一刀一枪真真实实地打拼出来的。所以,吴国国主孙权当年就曾经在部下面前盛赞臧霸是在战法战术上丝毫不次于张辽、徐晃等魏国“骁虎上将”的一员方面将领!
在黄初年间魏文帝率师亲征江东之时,所有的人都以为臧霸会在那场东征中再立新功更上台阶,然而令他们大感意外的是:臧霸却突然在许昌陪都被一纸诏书迁调为负责宫廷警戒的执金吾将军,从此远离了淮南战场,也渐渐淡出了魏国军界。这让司马懿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为臧霸而暗暗抱屈——他是知道一些核心内幕原因的,实在是由于臧霸的作战能力太过厉害,魏文帝曹丕和当时的征东大将军曹休都对他有些“芒刺在背,不得不除”的猜忌之感,最后不惜冒着失去东征战果的风险将他逐出了军界权力中心。这也验证了司马懿一直以来对曹魏皇室的根本看法,在兵权归属问题上,曹魏皇室是绝对视为“雷池禁区”的,是绝对不会允许任何外人染指的——他们今天赐给你节钺,仅仅是需要利用你的能力为他们效劳;一旦你失去利用价值,你手上的兵权就一定会被剥夺净尽!
失去了权力的昔日重臣权贵门庭冷落已经是很正常的现象了,大家都已司空见惯,再也没有多少人会对此说三道四,即便说了也是白说。先前那个威风八面的右将军兼徐州牧臧霸现在就像一个优哉游哉聊以度日的看门老头站在那里,仅仅是那一身的甲胄还在向外人显示着他那一点儿日渐稀薄的将领身份……这一幕情景,让司马懿看了不禁暗暗有些鼻酸:没有世族背景支撑的,从孤寒境遇中特立而起的臧大将军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直至司马懿站到臧大将军面前,臧霸才走出沉思。他望着司马懿,略微怔了一怔,随即十分热情地把手向玄武门里一指:“司马大都督来得这么早?您若嫌等在外面凉浸,不如就到里边的天街玉阶去候召吧!”
司马懿轻轻摆了摆手,正视着他,脸上分明现出深深的恭敬来:“懿是特意来拜会臧大将军您的!您若是有方便的时间,还望向懿不吝指教平吴灭寇的方略。”
臧霸像触了电似的全身一震,斜着眼深深地看了他一下,嚅动着嘴唇半天方才说出一句话:“哦……你是如今在职在位的将臣当中第一个特意来看望老夫的人。”
然后,他的表情慢慢归于平静,和司马懿缓步而行,随意走去。这一刻,夜幕已逝,西边天际的晨星成了最后一点银亮,而金焰一般灿烂的朝霞漫天铺展开来,于是这最后的一点银亮便产生了一种非常温暖的美丽。
“您有什么问题就尽管问吧!”臧霸慢慢地和司马懿并肩走着,态度和语气像对待一位一见如故的至交好友一般亲切而自然,“老夫等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等来您了——老夫先前还一直在纳闷:难道大魏朝不想荡定江东、统一四海了吗?巧了,真巧了,您今天就来了。”
“说实话,老夫也不希望自己这一辈子苦心琢磨出来的满肚子平吴灭寇之计策,就那么寂寂无闻地跟着老夫一起埋葬到棺材里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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