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蜀相诸葛亮负手缓步踱到营帐门前,看着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幕,不禁怅然一叹。也不知怎地,今年的天气自年初以来一直都有些异常。像今天这样的霖雨,从四月初开始到现在,算起来已经持续下了一个月了。霖雨打湿了地面,到处都是坑洼泥泞,人马难行,更不用说去征战沙场克敌制胜了。
他举目遥望着前方那座屯守着二万魏军的祁山,眉宇之际掠过了一丝忧色。虽然他目前已率十万人马将祁山这个关中要地如铁桶般围了个水泄不通,但一个多月来自己不断派人攻打,却都被对方压了下来。这一切都是由于近期内霖雨绵绵,路湿地滑,蜀军从山脚下往上仰攻,本就大大不利,而魏军居高临下占了地利,且又兵精粮足,实在是难以攻克。为此,他颇为愁苦。当然,诸葛亮围攻祁山,实际上还有另一层用意,就是以“围城打援”之策引诱魏军主力前来交战,然后乘势一举歼灭之!
但是,魏军会上这个当吗?诸葛亮心里没有这个把握。因为,自从他知道曹叡起用司马懿出任关中主帅之时起,他就下意识地感到自己此番北伐的前景恐怕有些不妙。战争之道,在于审量敌我、料敌设计——一切谋略均是因敌而异、因敌而发。他这几年来,都是一直在和曹真、张郃作战,因此对他们的战略战术摸得很熟。正是立足于这样一个前提,在此次北伐中,他针对这二人的用兵手法“有的放矢”地准备了一整套应对方案——然而,世事难料,自己一向对之揣摩甚深的曹真竟在战争开幕之初便猝然病死,换成了一个高深莫测的司马懿前来应战!这倒让他一时有些周章失措起来。
一想到司马懿,诸葛亮便不禁蹙紧了眉头。这个自己从建安十三年间就已经结识了的“老朋友”今天终于到了这里和自己迎头相撞了!自己能够将他击退而回吗?三年前自己在孟达之事上已经和他“隔空过招”了一次,今天自己再次和他正面交锋,又该有几分胜算呢?他背负着双手,在营帐之内来来回回踱了几圈,猛然立定,转头向侍立在一旁的奉义将军姜维问道:“姜将军,这几日魏军主力那边可有什么新举动吗?”
姜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答道:“据刚才探子来报,司马懿带着他的魏军主力仍然龟缩在上邽原,不敢前来驰援祁山。”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又道:“依属下之见,司马懿这老匹夫恐怕是惧了丞相的赫赫威名,吓得不敢前来应战。”
诸葛亮听罢,淡淡一笑,微微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司马懿这个人很不简单哪!自从贼帅曹真前不久暴病而毙之时起,本相就一直关注着这伪魏朝将会派遣谁来出任关中主帅匪首。”说着,他抬起眼看了看仔细倾听着自己讲话的姜维,又继续说道,“实话说,本相事先以为会是张郃升为关中贼军之首,却没料到是这个司马懿前来走马上任了!你瞧一下他的履历,二十九岁时投入曹操手下效力,先是在曹操府中当了十三年的掾佐之吏,后来又在曹丕身边当了七年的尚书仆射,一直不曾领兵作战过。只是到了曹叡当政之时,他才开始被外放出来担任对吴作战匪首——也就是说,他实际上只有四五年亲自掌兵打仗的经历。”
讲到这里,诸葛亮的语气一下变得十分沉重起来,慢慢说道:“就在司马懿领兵为将的这四五年里,他旬月之间扫平孟达,百日之内肃清荆楚,扼守江陵而斩断吴国水道,潜窥夏口而虎踞江北,招招见血封喉,逼得东吴那边几乎是缓不过气来——实在是诡计多端,令人头痛!唉!本相万万没想到,在这关陇之地,却迎面碰上了他这样一个劲敌!”说罢,他面现忧色,沉默了下来。
姜维看着诸葛丞相一脸的忧色,却不禁有些意外。他哪里知道,诸葛亮在几天前收到了东吴大都督陆逊的一封密信。陆逊在密信中称,“司马懿沉勇有谋,明察善断,一向兵不虚发,发而必中,看似初无赫赫惊人之象,终至殄敌于鬼神莫测之际。”同时,陆逊还在信中告诉诸葛亮,这几年来他与司马懿交手,也是深感头痛之极,从来不敢马虎应对,往往是一着算错便损兵折将,最后只得隔江而守,严防密备,处处小心,这才勉强保得荆楚无事。所以,陆逊以自己的亲身经验,深深告诫诸葛亮,对司马懿这个对手,一招一式都要“慎之又慎”。
陆逊在密信中字里行间里流露出的一种貌似谆谆告诫而实则幸灾乐祸的意味,令诸葛亮心头很不舒服。然而,不舒服归不舒服,诸葛亮却不得不高度重视他的告诫和意见。陆逊当年在夷陵一战中火烧八百里连营,一举击溃先主刘备的数十万雄师,那是何等的英明善战!可是,以他这等卓尔不凡的天纵之才,竟也对司马懿如此深深忌惮,便更见得司马懿实在是极难对付。念及此处,诸葛亮沉沉一叹,不禁心焦起来。
听着诸葛丞相的深深叹息,姜维在一旁也似受了感染一般,面色变得忧郁起来。他倒不觉得司马懿有多么可怕,只是在心头诅咒这可恶的霖雨天气——如果不是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梅雨,我们蜀军早就拿下祁山了。拿下了祁山,诸葛丞相也就算可以对朝廷给出一个充满说服力的交代了。然而,在现实中,却是天公不作美,用一场梅雨阻挠了丞相,也阻挠了蜀军,更是阻挠了光复汉室的中兴大业!
其实,关于此番北伐,出师之前朝野上下曾有两种主张交锋得十分激烈:以蜀国尚书令李严、谏议大夫费诗、太史令谯周等为首的一班老臣认为本国因夷陵之败而元气大伤,如今南蛮刚刚才被平定,国内兵少民疲,实在不足以与曹魏争锋,因此应当退而自保,伺机而动;以诸葛丞相为首的另一班朝臣则认为蜀汉军民目前溺于偷安,锐气潜消,长此下去,若不及时以战励气、以武养威,则必有国弱民怯之患。在这场大论战中,姜维自是支持诸葛丞相这种忧深思远的北伐方略的,但他同时也很清楚朝中另一派的反对势力有多大,甚至有人传言蜀帝刘禅本人也并不乐于接受诸葛丞相这种“以理压人”的主张。还有,尚书令李严和诸葛丞相一样,都是先帝临终钦定的顾命辅政大臣。他素来就不服诸葛丞相的节度,在朝中与诸葛丞相事事分庭抗礼,态度十分傲慢。而且,在这一场北伐争议中,他竟指使手下亲信御史,上奏攻击诸葛丞相是在借北伐曹魏之名,而行独揽兵权之实。虽然最后刘禅压下了这些奏章,但是仍给诸葛丞相带来了不少麻烦。诸葛丞相迫不得已,只得以违心破格提拔李严之子李丰为江州都督的代价,这才换来了李严在北伐之事上的支持。诸葛丞相以自己的耿耿孤忠发起的这场北伐,这才终于得以顺利实施。
但是,所有的人都清楚,诸葛丞相这是在以自己的一切为蜀汉的未来赌下了一个重注!是啊,倘若此次北伐果真失利,蜀军败亡,这对力图励精奋起光复汉业的蜀国军民将是何等沉重的一个打击!蜀国上下本就是一个“脆弱的平衡”式格局,经得起这一场失败所带来的冲击吗?像李严那样的跳梁小丑恐怕更会得意忘形、兴风作浪了吧……姜维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同时对诸葛丞相在上奏给蜀帝刘禅的那篇《后出师表》中“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之语有了更为深切的一层体念。
许久许久,诸葛亮打破了营帐中几近凝固的那一片沉默,向姜维问道:“军中下一个月的粮草运来了吗?”
姜维垂手答道:“听李严大人派来的士官报告说,粮草已经运到了半路上。应该还有几天就会抵达营中了。”
“几天?到底是几天?”诸葛亮最是不能容忍在任何事务上的任何模糊不清,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确定因素也不行,“这个李严,身为我军的军需后勤事务总管,难道他不知道这粮草是我蜀汉十万大军的命脉吗?拖拖拉拉,慢慢吞吞,不把粮草及时运送到位,让我们十万大军到时候都饿着肚子在战场上和魏贼拼死拼活?本相于心何忍?李严于心何忍?”
诸葛亮发泄完了这一通怨气之后,又静下心来,沉吟片刻,对姜维吩咐道:“立刻以本相的名义拟写一道紧急手令,以八百里快骑送入蜀中,让李严火速督粮送到军中!”同时,他转过身来,慢慢踱到营帐内悬挂着的蜀魏关中地区军事地图前,静静地观看片刻,伸出手指指着图上一个地址,缓缓说道:“看来,司马懿已然识破了本相的‘围城打援’之计,迟迟不来上钩。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宜在祁山这里久围不动,要主动出兵寻找战机!而且,取粮于敌,这也是一条可行之策。依本相之见,只有乘机攻打这个地方,既能直接调动魏贼主力前来交战,又能取粮于敌补给自己,达到一箭双雕的目标。姜将军以为如何?”
姜维走近前去,看到诸葛丞相的手指指在了魏国军屯要地——上邽原。他顿时感到眼前豁然一亮,不禁惊喜交加,点了点头:“敌之所必守,正是我之所必攻。丞相,这个地方选得好!我们若是先行下手占了此地,则魏贼必溃无疑……”说到此处,却不禁皱了皱眉,叹道,“可是如今司马懿在那里盘踞固守,我们前去硬打硬拼,只怕不易得手!”
诸葛亮亦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但他脸色一正,又若有所思地自语道:“不过,本相以为,司马懿虽是洞明时势,灼见其中的利弊得失,但是,魏贼祁山大营被困,形势危急,上有庸君曹叡惊慌失措逼他来救,下有轻躁悍将贪功冒进催他来战,在这内外交逼之下,他是否能始终如一地把持住自己的独见之明,也实在难说得很。司马懿只要一时头脑发热离了上邽原前来交战,便是我蜀汉大军出奇制胜之绝佳良机!”
俗话说得好:敌之所忧,即我之所喜。这边,诸葛亮为这关中地带的霖雨天气叫苦不迭;那边,司马懿却为这天气额手称庆。这为期一个多月的连绵霖雨,为魏军新任关中主帅的司马懿赢得了摸清关中军情、整顿关中军务的大好时机。因为这雨,蜀寇的攻击力受到了极大的制约,一时无力持续发动远征奔袭;因为这雨,魏军也不得不放弃了长途追击,暂时停留在战略要地里养精蓄锐,伺机而动。司马懿就率领着他的五万大军屯驻在上邽原,一边厉兵讲武全力修整,一边等待时机迅猛出击。
上邽原是魏国关中地带的军屯重要基地,有稻麦之田数百顷,是供养十万关中大军的“粮仓”之一。此地距离祁山大营有千余里路之遥,是祁山二万驻军最直接的粮草来源地。司马懿率五万劲旅从长安城出发之后,并没有顺势先去驰援祁山守军,而是先行到了上邽原驻扎下来,与驻守此地的征蜀将军戴陵会合,再伺机出兵前往祁山。然而司马懿这一避实就虚、迂回进击的做法,招致了不少魏军将领的不满,他们认为司马大将军这是在有意避战,不敢与蜀军主力正面交锋,实在是显得有些胆怯。
这些将领的不满,司马懿也是心知肚明的。对这些一天到晚叫嚷着要打仗的部将,他心头很是不悦。打硬仗是打硬仗,发牢骚是发牢骚。打硬仗你们未必行,发牢骚我是一点不行。仗打赢了,你们个个要跳出来抢功劳;仗打输了,全由我一个人兜着。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把你们放出去吗?朝廷里华歆、陈群那一帮死敌,正天天盯着我的所作所为从没松懈过,我敢让你们跑出去给我捅娄子吗?司马懿就这样装作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我行我素,一边下令召集士兵大面积地收割上邽原的稻麦,一边又让军屯士卒做好秋稻的栽种工作。
这一日,霖雨不断的老天忽然开了颜,晴了起来。司马懿便召了张郃、戴陵、雍州刺史郭淮、驱蜀将军魏平等一班关中将领专门前往现场巡视稻田耕种事务。一路上,戴陵嘟嘟囔囔地说着:“大敌当前,祁山危急,司马大将军不去救援,反而带我们来看什么劳什子的屯田……这不是本末倒置、轻重不分吗?”司马懿走在前边听得清清楚楚,却是当作耳畔微风轻轻吹过,毫不理会。
来到了上邽原山脚下那一大片稻田前,众人放眼看去,偌大一片田地,却只有十几个须发苍苍的老兵驱着四五头耕牛在那里弯腰耕作。司马懿脸色一沉,走上前去,问离得最近的那几个正赶着耕牛犁田的老兵道:“咦,这么多田地,怎么就你们几位老哥耕作?”
老兵们看他一身精光耀眼的装束,猜到他的来头必定不小,个个光知道点头,没人敢答话。司马懿又问:“耕得过来吗?”有个老兵胆子稍大,摇了摇头,说道:“耕不过来,不少田地都撂荒了。”
司马懿皱起眉来,问道:“那些年轻的士兵呢?哪里去了?老夫记得太祖皇帝创下的军屯之制中有这么一条,每一个军屯要地,都应该派出十之二三的青壮年士兵来从事耕作啊!”
那个老兵答道:“是有这么一制度……但是我们这里的戴陵将军一心只想着跃跃欲试到疆场上杀敌立功,天天带着壮年士兵们去训练作战,就派了我们这些老弱残兵留在田里耕种。”
司马懿听了,不禁侧头瞥了一眼身边的上邽原守将戴陵。戴陵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司马懿沉默了片刻,肃然叹道:“没有让该打仗的去打仗,让该屯田的去屯田,这是老夫身为主帅用人不明之过也!”说着,他瞅了瞅老兵们的装扮,也依样学样,挽起裤腿,将袍襟也掖在腰间,向稻田里走去。部将和随从们见状,一时都呆住了。张郃急忙赶上前来问:“大将军,您这是要干什么?”
“老夫要亲自掌犁。怎么,使不得吗?”
“使得使得!只是现在这梅雨时节,田地里寒气颇重,大将军裤腿高挽,万一……”
司马懿挥了挥手,笑道:“嗨!老夫哪会那么体弱娇嫩?今日老夫亲身耕作,就是要将老夫重粮养战之意愿,昭示于全军!”
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扶起了犁,学着老兵们的样子,口中开始“噢噢”地驱着牛。不料那耕牛欺生,根本不买他的账,驱了一阵儿,田地里那犁连窝都没动。此时,闻讯赶来的士兵们已人山人海,远远望着,发出了一阵阵的欢笑。张郃、郭淮招手示了示意,那些将领、士兵们也一个个都扑下田里跟着耕作起来。
上卦原后山脚下的那一大片稻田埂边上,一列紧身装束的精壮农丁整整齐齐如枪矛般立着。一位身穿灰袍的青年将官正站在他们面前,一脸肃然地训着话。
这位青年将官生得面白无须,眉宇之际英气昂然,双目精光灼灼,然而讲起话来却是有些结结巴巴的:“大……大家都……都听好了——军中来……来了讯报,昨……昨天上午,新来的司……司马大将军,是那……那么地关……关注屯田之事,还……还亲自下田……田耕种稻……稻谷,司……司马大将军这……这样做,实……实在是英……英明的!”
“邓……邓某先……先前早就给大……大家说过很……很多次了,不……不要以为光……光是把仗打好就……就能立功领赏,大……大家要沉……沉下心来,把……把这田地耕……耕种好,一样也……也能立……立功受赏!所……所以,邓……邓某把兄弟们召……召集起来,就是要大家马上下田耕……耕作,抢……抢在其他营……营队前面立……立下头功!大……大家都听……听明白了吗?”
那一列农丁听着这青年将官有些结巴的话声,一个个却无丝毫取笑嘲讽之态,脸上表情严肃,一齐响亮地答应道:“明白了!”
“那……那就干……干吧!”青年将官听了,似乎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右手如利刀般往外用力一挥,“争……争取把……把我们这……这几块田耕……耕成上……上邽原里最好的稻……稻田!”
只听得“扑通扑通”连声水响,那一列农丁已是立刻领命齐齐下田,驱牛的驱牛,扶犁的扶犁,插秧的插秧,热火朝天、挥汗如雨地干起活来了。
远处山坳里一棵大槐树的树荫下,一位穿着一身从四品的蓝绸长衫的狮鼻老者和几个年轻将士模样的人静静地看着这边的一切情形,神态各异,仿佛各有所思。
隔了片刻,那狮鼻老者沉缓有力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大槐树树荫下的一片沉寂,说道:“唔……这个年轻人虽然讲话有些不太利索,但他言动之际颇有几分朝气,本帅倒是有些喜欢。他叫什么名字?”
他身后一个亲兵打扮的人急忙应声答道:“启禀大将军,此人乃是戴陵将军手下的一个典农校尉,名叫邓艾。”
原来这位狮鼻老者正是司马懿。他自昨日亲身下田耕作将重粮养战之意愿昭示于全军之后,为了考察各营士卒的行动情况,便身着微服、轻装简从地出来巡视。今天他已经走看了六个营队的屯田耕种情况,而邓艾这里正是他今日巡视之行的最后一站。
“邓艾?”司马懿听了那名亲兵的汇报,沉吟着点了点头,又转身看向正恭然侍立在自己身后的司马师,缓声问道,“师儿,你清楚这个邓艾各方面的基本情况吗?”
一身普通将士装束的司马师将左肩下夹着的那本将士行状记录簿册拿在了手里,急忙翻开细细查看了起来。过了半盏茶的工夫,他才找到了簿册上“邓艾”的那一条,念道:“邓艾,今年三十三岁,义阳郡人氏,出身寒门,非系世族,以精通书算而征召入军。”
“就只是一个‘精通书算’?”司马懿听到邓艾的这句行状评语,心念微微一动,不禁有些诧异,向那些将士问道,“你们中有谁清楚这邓艾在军营内各方面具体行状的?”
这时,刚才那答话的亲兵抬眼看了看四周,见其他将士个个作摇头不知状,便上前一步,向司马懿躬身禀道:“大将军,属下曾在戴陵帐下效过力,和邓艾亦有过数面之缘,对他在关中军营里的一些行状倒也略知一二。”
“哦?原来你认识这个邓艾?”司马懿微笑着颔首说道,“你且将他的那些行状细细讲来,让老夫听一听。”
“属下遵命。”陈武应声躬身一礼,然后站直了腰,侃侃答道,“这个邓艾,军中一向传闻他性格十分古怪,做事亦是迥异常人。每到一个地方驻扎下来时,他都是第一个闲不住,总要率领自己手下三四百名士卒跑到全军营垒四处打望,或是山顶山脚,或是山前山后,细细地巡看一遍。然后,他还非常大胆地找到戴将军直接报告自己对于军中营垒布设格局的建议和意见,东评西评、指南画北的,好像十分喜欢出风头一样。我们军中很多同僚都说他像蜀寇那边的那个只知道纸上谈兵的马谡,夸夸其谈,名过其实……”
司马懿听到这里,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深深的微笑。他伸手抚了抚颌下垂髯,仿佛漫不经心地向陈武问道:“哦?这么说来,这个小小的典农校尉,还有些自命不凡哪!他越职越级,跑到主将面前多方进谏,自炫己长,莫非是为了讨取戴陵的欢心,一味想借此加官晋爵?”
“这……这个,属下倒不清楚他有没有这些念头。不过,依属下看来,其实戴陵将军也很不喜欢他这种做法。您想,他天天跑来在主将面前指高点低的,一副显得比别人都高明的样子,有时候甚至连戴陵将军的意见都敢顶撞,好几次险些让戴将军当众下不了台——戴将军又怎么会喜欢他?而且,这邓艾也不知是假装愚钝,还是真的木讷,见了别人开口闭口就是只谈公务、不涉私事,也不喜欢和其他同僚混在一起——所以,在关中军营内,也没多少人和他合得来。”陈武继续说道,“大将军,您看,他这么做还想加官晋爵?在属下看来,他能保住自己眼前这个典农校尉的位子就不错了。”
“唉!本帅也料他这么做必定会在军营之中落得个这般惨淡下场……‘世人只知国士狂,岂知国士有真才’呵?”司马懿轻轻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忽又问道,“那么,据你所知晓的邓艾的那些事儿,他向戴陵将军提出的建议通常都是错的比对的多呢,还是对的比错的多?”
“哦……其实,在我们大家看来,这个邓艾还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有一次出战,戴将军耐着性子听取了他的建议,没在那个低洼的山坳里安营扎寨,迁到了高峻险要之处,这才避免了一场险些被蜀寇伏兵‘包饺子’一样一网打尽的厄运……”陈武一边仔细地回忆着,一边语气十分肯定地说,“我们上邽原守军中那些年老的将士们都说,这个邓艾啊,其实只是时运不济罢了,换了在当年太祖武皇帝打天下的那个时候,恐怕早就脱颖而出、一鸣惊人了!”
“是呵!古人讲得对,‘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司马懿眯缝着双眼远远地凝望着前方田埂边邓艾的身影,自言自语地说道,“看来本帅今日这趟微服巡访,倒是不虚此行了!走,过去看一看!”
说着,他向前挥了挥手,率先一步迈了出去,向邓艾那边走了过去。陈武急忙小跑上前为他领起路来。
这时,邓艾在田埂边弯下了腰挽起了裤脚,正欲下田和士卒们一道耕作,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邓校尉,请稍等片刻……”
他应声回头望去,只见自己先前在戴陵帐下曾经认识的亲兵陈武带着数位将士打扮的人和一位蓝绸长衫的狮鼻长髯老者向这边走了近来。陈武满面含笑,朝他招手喊道:“邓校尉……这几位大人是司马大将军派来的‘巡屯使’,专门到各营巡视屯田事务的……”
邓艾急忙站起了身,微微笑着迎向他们点了点头。他无意中一瞥,看到那位蓝衫老者正上下打量着自己,那目光灼灼逼人,使他不由得微微一愕。在他惊疑不定之际,又听陈武开口说话了:“邓校尉,你就将你管的这七营三十万亩屯田的事儿向各位‘巡屯使’禀报一下吧!”
邓艾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搓了搓手,说道:“依属下之见,如果属……属下自己本……本身就十分重……重视屯……屯田事务,列……列位大人你们不来巡视,属……属下也能将它抓……抓得热火朝天的;如果属……属下自己本……本身就不重……重视屯……屯田事务,你们就……就是天天前来巡视,属……属下照样能……能让它一塌糊……糊涂!”
他结结巴巴地说出这番话时,那几位“巡屯使”听得都禁不住掩口笑了。尤其是那位蓝衫老者,笑容里似乎大有深意,还不时地向他轻轻点头。
大家嘻嘻笑完了之后,司马懿面容一肃,收起了脸上笑意,咳嗽一声,伸手向外摆了一摆,诸人立刻全都住了声,静了下来。他背负着双手缓步走上前来,在满脸窘得通红的邓艾面前站定,和颜悦色地说道:“邓校尉,你刚才的话很在理。老夫和这几位大人刚才有些失礼了,希望你不要介意。”说到这儿,他语气稍稍一顿,又深深问道:“老夫请问邓校尉,此番司马大将军大兴屯田垦荒、重粮养战之举,你是如何看待的?”
陈武急忙向邓艾介绍道:“这位马大人是司马大将军手下的‘巡屯使’总领大人,邓校尉可要小心应对了。”
邓艾听了,正了正脸色,肃然道:“既是如此,邓……邓某就直言相……相告了!司……司马大将军此番大兴屯田垦荒,实……实乃克敌制胜的务本之举!只有粮……粮足兵精,方……方能立于不……不败之地嘛!对……对这件事儿,邓……邓某一直以……以来都是全力赞成的……”
其他几个将士又“吃吃”笑了起来,只有司马懿一直在认认真真地听着邓艾讲完了话,才“唔”了一声,点了点头,又道:“那么,你可对司马大将军这番大兴屯田养战之举有何建策?”
邓艾听罢,沉吟片刻,正欲开口讲话,却见司马师在一旁皱了皱眉头冷冷插话说道:“马大人的时间非常宝贵,你‘期期艾艾’地耽搁不得,快拣了紧要的话给马大人讲一讲!”
“休得无礼!”司马懿双眸寒光一亮,往司马师脸上一扫,逼得他急忙噤住了声,垂手退开到了一边去。然后,司马懿向着邓艾淡然一笑,温温和和地说道:“别理他们乱讲乱来,你想好了就慢慢道来,不急不急。老夫洗耳恭听您的高见哪!”
邓艾从来不曾碰到竟有这蓝衫老者一样的上司对他这般和蔼可亲,顿时感动得眼圈一红,开口欲言,忽一沉吟,却突然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小的铜壶,又从背囊里取出几张纸和一支短短的毛笔来。
看着司马懿等人一脸的疑惑之情,邓艾淡淡地笑了一笑,盘腿席地而坐,拧开了那铜壶的软木壶塞,里边一股墨香扑鼻而来——原来壶中竟装满了墨汁。他又提起那支细短毛笔,伸进铜壶里面沾了沾墨汁,然后“刷刷刷”在纸上写了起来。
司马懿等人见他这般举动,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才又明白过来:原来这邓艾因为自己讲话有些口吃,害怕诸位“巡屯使”听得吃力费时,便干脆来了个以笔代口,和司马懿一问一答起来。
过了片刻,邓艾抬起头来,将写好了答案的纸呈给了司马懿。
司马懿伸手接过那张纸,静静地看了起来——只见邓艾在上面是这样写的:
属下以为,屯田养兵实乃我大魏关中雄师固本强基之举,不可轻视。自今而后,诸将中能多垦荒、广屯田、盛产粮者,与能多杀敌、广拓境、破坚城者同功同赏,则屯田养兵之事必能功成圆满。
司马懿细看数遍,不禁微微颔首。他将纸递还给了邓艾,沉思片刻,忽又问道:“老夫听说邓校尉平时里对天下大事也一向关注得很。说来不怕邓校尉笑话,老夫也是十分喜好揣摩研究这天下大事。你且帮老夫剖析一下,此番诸葛亮前来进犯中原,打出来的旗号是‘光复汉室,重续正统’,那么依你之见,他这旗号能否动摇关中民心为他所用?”
邓艾没料到司马懿接下来就径自劈头盖脸地问他这么宏大、高深的问题,不禁暗暗惊奇:这位“巡屯使”总领大人所思所虑无一不是军国大事,倒也颇有几分异乎寻常!他沉吟了许久,才又提起那支细短毛笔来,在那张纸上飞快地写了起来:
属下认为,此番诸葛亮前来侵犯,虽然口口声声传檄四方大肆宣称自己是为了“光复汉室,重续正统”而来,但他这篇谬论,只可蛊惑蜀境遗民,实难动摇我大魏百姓之人心。
今日魏室之煌煌伟业,纯系大汉禅让而来,天下万民视为薪火相承,无不乐观其成。汉室正统,本在献帝刘协一脉,决非逆贼刘备可以伪冒而得。更何况如今魏承汉祚,对献帝刘协优礼有加、尊崇之极,魏室深仁厚泽之恩,亦可鉴日月矣!加之,自先帝以来,朝廷上下君臣同心,励精图治,民无不安,士无不养,大魏基业已然固若磐石,岂是诸葛亮一篇伪辞虚言可以扰之?!
司马懿俯身在邓艾背后静静地看着他写在纸上的这番话,伸手慢慢捋了捋垂在胸前的长髯,暗暗点了点头,笑道:“看来邓校尉对天下大势当真是了如指掌啊!你在这里当一个小小的屯田校尉,实在是屈才了!”
邓艾听罢,眼中光亮闪了一闪,拿笔又在纸条上写道:
得志则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如此而已。
司马懿看了这段话,心头不禁一阵剧震。他没料到这个青年将官竟有这等的襟怀与抱负,倒是颇有几分意外。正在他沉吟之时,邓艾忽然搁下了手中毛笔,向他一头拜倒,恭声道:“司……司马大将军大……大驾光临,属……属下失……失敬了。”
原来这邓艾竟早已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司马懿静了片刻,突然哈哈一笑,上前伸手在邓艾左肩肩头上轻轻一拍,也悠悠说道:“其实你今后不必再在这纸上写字来和我们‘对话’了。你还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得再难听也要大胆地说!你的话,是值得每一个人都应该认真倾听的!只要有真才实学,没有人敢笑话你讲话口齿不清的!”说罢,他一转身往来时之路走了回去。
“恭……恭送大……大将军!”邓艾一边含着泪急忙叩着头,一边在口中嗫嗫地说着。待他叩了几个头后直起腰来看时,司马懿一行数人早已走出很远很远了。
“张将军,这司马懿做事,也未免太过分了吧?”戴陵拿着一张手令,直通通就闯进了张郃的营帐里大声嚷嚷了起来,“他不声不响地来了一道手令把戴某手下的一个典农校尉就调到了他身边当秘书郎!连句招呼都不打,真是独断专行得很哪!”
“嘘!不可胡说!”张郃见了他这咋咋呼呼的样子,吃了一惊,急忙走到营帐门口往四下里望了望,看到周围没人,这才关紧了帐帘,转身低声问道:“哪个典农校尉被他调走了?”
“那个开起口来结结巴巴半天都说不出一段完整话来的邓艾呀!”戴陵撇了撇嘴,一脸的轻蔑之情,“就凭他那口才、他那模样,也配堪当关中大帅身边掌管机要大事的秘书郎?真不知道司马懿到底看中了他哪一点!”
“这个邓艾,本将军也曾见过。”张郃一听邓艾的名字,便回忆了起来,“他说话是有些结巴,但他每到一地便能对我军安营布阵行军打仗之法时常提出一些真知灼见来,不可小觑!本将军记得三年前诸葛亮进犯关中,派参军马谡镇守街亭。当时邓艾运送粮草到我营中来,一见本将军案头上放着的马谡在街亭的安营扎寨之图,便建议道,‘这蜀将屯兵于山,远离水源,若张将军乘机断其汲道,围山而攻,不出五日,蜀寇进退失据,必溃无疑。’本将军正是依他所言而行,方才取得了街亭大捷!本来,本将军也想在最近把他破格提拔起来,却不料被司马大将军抢先做了人情……”说到此处,不禁连连拍膝而叹,惋惜不已。
“当年曹大司马说了,邓艾这样的做法,就是在纸上谈兵,就是第二个马谡!这样的人,言过其实,不能重用!”戴陵听罢,很是不以为然。他心想:你张郃口口声声说邓艾是个人才,而且依你所言,连街亭大捷都是你采纳了他的建议才一举成功的——但为何在这一年来你还是视他如无物,仍把他当作一个偏裨小将来看待呢?更谈不上去“不拘一格”地提拔他了!哼!叶公好龙!真是空有了一双识才之眼!戴陵念及此处,往更深的地方一想:人家司马懿是爱才如命、求贤若渴,说提就提,说用就用,大胆破格,无滞无碍,这样的作风甚是了得!哪像你张郃“闻善而不能进,知贤而不能用”,唯恐别人冒出头来超越了自己——看来,就胸襟、眼光和度量而言,你张郃也委实是差了司马懿一大截呀!
张郃见戴陵忽然瞪住了自己正若有所思,便深深叹了口气,兀自说道:“戴兄也算是一名老将了,怎会说出这等糊涂的话来?俗话说得好,人各有才,才各有用。邓艾这样的人才,当参赞军机大事的秘书郎,不是正好合适吗?”
“罢了,罢了,我们两个在这里辩什么呀?”戴陵摆了摆手,哼了一声,“这司马懿到了关中,不去驰援祁山大营,反而到处提拔亲信、拉拢人心,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戴兄又在妄言了!”张郃生怕他接下去讲出些更出格的话来,急忙发话打断了他,“司马大将军是有些专断自决,但他勇于任事,不避艰险,不计得失,实在难能可贵。皇上那么信任他,你可不要在下边乱说!”
戴陵见张郃畏畏缩缩一味地回避矛盾,不禁一怔,有意想激他一激,便慨然道:“我戴某倒无所畏惧不惧他,只是怕您张将军处于这种地位难于应付。论资历,论能力,论经验,您哪一样不在他司马懿之上?就因为他是顾命辅政大臣,就该从天而降骑在您头上?张将军,说实话,我们关中老将们个个都为您抱屈哪!”
听罢这番话,张郃半晌没有作声。实际上,就他内心而言,对司马懿这段时间在大兴屯田、广求贤才、整肃军纪等各项举措中表现出来的那种刚明果毅、沉潜务实之风,他并不反感。他是个对关中军情极为熟悉的宿将,深知关中大军骄躁成风、虚浮成性,长此下去,必有不测之忧。难得司马懿这一两个月来以霹雳手段“镇之以静、束之以严、驭之以刚、慑之以威”,方才使得关中军士风纪严明,功劳是大的。但司马懿也太不顾及各位关中老将的面子了,开口闭口总说关中将士暮气深重,多次威胁要起用一班新人来代替他们,气势咄咄逼人,难怪戴陵等人对他是牢骚满腹了!而张郃看到这些昔日的战友们整天被司马懿教训得灰头土脸的,不禁心底也涌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他在不知不觉中,又对司马懿这套锋芒毕露的做法有些不满起来。但是,现在司马懿大权在手,张郃又能拿他如何?自己也只得冷眼旁观,保持沉默。
一念及此,张郃抬起头来,看着戴陵兀自在他面前喋喋不休,不禁张了张嘴,忽又觉得无话可说。司马懿今天下午已经和自己通过气了,他决意要撤掉戴陵的征蜀将军之职。戴陵大概也是听到了这个消息,才跑到他面前来说长道短的。然而,张郃现在对这一切都不在乎了。他目前还不愿冒出头去与司马懿“抬杠”。反正司马懿手头只有五万人马,就算我张郃此刻代替他接掌了这五万人马的兵权,也未必斗得过诸葛亮!而今,司马懿得罪的人越多,面临的阻力越大,碰到的问题越棘手,那么将来自己取代他独掌兵权号令三军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他只需静观其变,待到司马懿无功可述、无人相助、无力自立时,再乘机出手与之夺权!
看着戴陵似乎还有一肚子牢骚话要讲,张郃便挥了挥手,一连打了两个哈欠,道:“戴兄,夜也深了,你今晚就暂且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总会有云开见日的时候嘛!别把自己的身体给气坏了……”
自从那天早上亲自下田耕种之后,司马懿回到中军帐中,很快便觉得双腿为田中冰水阴寒之气所侵,又酸又痛,不得已只好坐在榻床之上处理公务。这日用过晚饭后,他要司马师在寝帐外把好关,务必挡住一切来客。而他今夜则要将军中各营报来的军需开支簿审签完结。
关中大军一千士卒组为一个营,再按“甲一、乙一、丙一、丁一、戊一、己一、庚一、辛一、壬一、癸一、甲二、乙二、丙二、丁二……”等字号冠为营名,共五十个营。每一个营设一名营官作为统领,负责全营各项事务。关中大军所有的营官,司马懿在上任之初都是亲自招来面试过了的,对他们的品德、才能、长处、短处,也都了解得比较清楚。对这些营官报上来的军需开发簿,司马懿是本着“大纲不乱,细过不究”的原则进行审核鉴定的。军中官吏不比地方官员敛财的门道多,主要就是靠在营中军需开支上做手脚,借机获取一点非分之财。司马懿对此也是心中有数的。一般来讲,只要这些营官们没有明目张胆地造假揽财,他都是大笔一挥顺手审签放行了的,并不认真计较。今晚审过三十余份开支簿后,已近二更时分了,司马懿感到有些乏了,不禁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正欲吩咐侍卫泡一杯浓茶上来提一提神,却见一名亲兵进来禀报:“癸二字营营官郭平前来求见。”
“今夜一律不见人,有事明天再来。”司马懿看了看面前堆着的那一摞还未审签完的军需开支簿,摆了摆手,让他退下。片刻之后,亲兵又进来报道:“郭营官称有急事,非晚上来不可,恳请大将军接见。”
“哦?什么事非得夜间来见不可呢?”司马懿自言自语了一句。他沉吟片刻,便放下笔,抬起头来,对亲兵说道:“那就让他进来吧!”
待郭平进得帐来,司马懿双目如电一般往他全身上下一扫,便又收回目光停在了面前正在审签的那本开支簿上。这个郭平,在他的印象中似乎一向都有几分精明伶俐,却不知他深夜求见又是为了何事。司马懿招手让他坐下,微笑着说道:“素闻郭将军为人忠勇可嘉,不知深夜至此,有何贵干?”
郭平拿眼往周围扫视了一番,把凳子移近了司马懿,低声说道:“属下有一要事禀告大将军,近日来张郃张将军寝帐中每晚都有人秉烛夜谈,鬼鬼祟祟的,大将军对此不可不防啊!”
“噢……郭将军真是一个细心人啊!”司马懿淡然一笑,“多谢郭将军前来相告。张将军为灭蜀之事日夜操劳,也真是难为他了!此事,老夫已经知道了。郭将军还有其他的事吗?”
一听此言,郭平不禁心头一震,这司马懿果然是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当真了得!他见司马懿仍是一脸的平和恬静,便搓了搓手,说道:“郭平别无他图,只想一心一意为大将军效忠,还望大将军日后多多关照。”说着,又从身上取出一方紫檀木盒来,道:“大将军,前几日属下在这上邽原的碧水河里无意中寻到了一件东西,不知是何来历,便带来请大将军鉴赏鉴赏。”
“什么东西?”司马懿不动声色地问道。
却见郭平随手将那紫檀木盒轻轻打开,里边铺着的那层金黄绸缎上,赫然放着二寸见方的一块椭圆形琥珀。这块琥珀通体透明如冰,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蛋清之色,内中竟盘踞着一条纯青琉璃色的小龙,张牙舞爪,昂首瞪目,须鳞可辨,栩栩如生。
“哦?这块琥珀体内竟有这样天然生成的一条青龙……”司马懿不禁微微一笑,“这倒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啊!”
郭平见他有些惊喜,便道:“大将军可拿一盆清水来,待属下用这块琥珀变出更奇妙的异景来给您观看。”
司马懿向外边招呼一声,一名亲兵端着一盆清水进来交给了郭平,然后退了出去。郭平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琥珀轻轻放入了盆中清水之中,道:“大将军请细看。”司马懿凝神看去,却见盆中那块琥珀便似一块寒冰渐渐溶入清水里面一般,最后只剩下那一条小小的青龙宛然“活”了起来,在清澈见底的水中游走盘旋,姿态横生,妙不可言。
“好一条‘石中之龙’!妙极!妙极!”司马懿见状,不由得抚掌赞叹不已,“这真是天生祥瑞、稀世之宝啊!”
“既然大将军喜欢,这块青龙琥珀就孝敬给您吧!”郭平笑嘻嘻地说着,好似生怕被他拒绝一般,竟起身径自告退出营而去。司马懿在他身后喊也喊不住,只得罢了。
待郭平走远之后,司马懿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色一沉,伸手拿过癸二字营的军需开支簿来看,细细审视之下,却是大吃一惊——原来该营的一切军需开支竟是记得一丝不苟、清清楚楚、全无漏洞!
司马懿“咦”了一声,看来这郭平并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军需开支假账而以这青龙琥珀来贿赂于老夫——那么,他对老夫送此重礼,其用意又究竟何在呢?
他走到那水盆边,细细端详着那块稀世罕见的青龙琥珀。他一边观看着,一边低低自语着:“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一块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恰巧落在了碧水河中,又恰巧被你这个小小的营官拾来送我……哼……”
他向外唤了一声,司马师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进来。司马懿对他冷冷说道:“去,把这个郭平的来历、背景和身后的亲朋关系给为父一一摸清了之后,立刻来报。”
说也奇怪,司马师正睡眼蒙眬着呢,但一听到父亲这简明有力的指令后,竟立刻全身一振,精神抖擞,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便飞奔出帐而去。
第二天凌晨,关中主帅大营内升帐之后,司马懿在虎皮椅上落了座,却是一言不发,始终表情严肃高深莫测,与那天在田地里亲自耕犁时的和蔼可亲简直是判若两人。
张郃、郭淮、魏平等将领站在他案前两侧,都不禁有些紧张起来。通过这一两个月的接触和交往,他们都已熟悉了这样一个常识:这位骠骑大将军脸上没有表情时的表情就是最严重的表情。
半晌,司马懿缓缓开口了:“现在,老夫宣布一道命令,免去上邽原守将戴陵的职务,调到张郃将军手下任先锋偏将,由魏平将军全权负责上邽原守护之事。同时,请秘书郎邓艾草拟一道奏书送与镇守长安的度支尚书司马孚,让他转呈皇上批准,及时从冀州调派五千名农耕技术高超的农丁屯于上邽,秋冬习战阵,春夏修田桑,把上邽这块关中粮仓建好!”
司马懿此令一发,戴陵顿时在帐下面如死灰,沮丧之极。他万万没想到这个骠骑大将军竟是这般不讲情面,说把自己撸了就给撸了。忍着极大的屈辱,他正要破罐子破摔当场发作,却见张郃对他又是偷偷眨眼睛,又是悄悄打手势,这才按捺住满腔愤怒,默而受之。
司马懿将命令发布完毕,站起身来,看了看帐中诸将,又道:“各位将军应该清楚,我大魏雄师能够所向无前,完全靠的是太祖魏武帝时创下的屯田制度——以农养兵,以粮养战,固本强基,长治久安。蜀寇千里奔袭,势头凌厉,不可轻撄其锋。所以老夫暂时避其锋芒,全力守护屯田要地,就是想坚壁清野,拖得蜀军弹尽粮绝,不战而退。然后,诸君大可尾随其后,伺机狙击,必会立下战功,获得朝廷封赏。”讲到这里,他语气猛地一顿,板起了脸,冷冷说道:“诸君拳拳报国之心恳切,老夫感同身受。但是,一味只知逞强斗勇,毫不审时度势,若是误了大事,只怕诸君届时悔之晚矣!”
张郃站在一旁,听得十分认真。其实,司马懿这番话讲得十分正确。粮草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他是极为清楚的。当年官渡之战时,逆贼袁绍以二十万人马之众与太祖魏武帝曹操三万士卒对垒多日,若非曹操深入敌后以奇兵狙击,一把大火烧了袁军在后方囤积的所有粮食,曹操是绝不可能取得最终胜利的,袁军也不会像雪崩一样一下子就彻底溃散了。这一切,都曾为张郃当时所亲眼目睹。所以,他觉得司马懿坚壁清野、持重不发、伺机而动的战略是对的——毕竟魏军兵少粮多,蜀军兵多粮少,只能扬魏军粮足之长,而避魏军兵少之短。但是,他又认为,像司马懿这样只知持重而不知机变,只知稳打稳扎而不知乘时造势的战术,却实在是不怎么精妙,更谈不上高明。这完全是一种僵化有余而机动不足的打法嘛!关中诸将习惯了以往曹真统领时的拼拼杀杀,哪里受得了司马懿这样步步为营式的推进策略?
正在他思忖之时,却见后将军费曜“扑通”一声在司马懿案前跪了下来,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嚷道:“大将军,上邽原屯田固然重要,但如今祁山大营二万大军被围,也是危在旦夕!请大将军赶快下令,速速发兵前去救援!费某愿一马当先冲锋陷阵为大将军开出一条血路来!”
他这突如其来的当场一跪,竟唬得在场诸将心中都是一跳,一个个拿眼瞥向司马懿,看他如何回应。却见司马懿听罢,面色凝重,只是抚须不言。戴陵也冲上前来,一头跪倒在地,嚷道:“大将军降了戴某的职,去当一个先锋偏将,戴某却是十分感激。只希望大将军一声令下,戴某必定舍生忘死冲锋在前,一展身手为国立功!”
戴陵这跟上来一跪一嚷,更是引得帐下各将议论纷纷。张郃心念一动,也缓步出列,躬身行了一礼,道:“司马大将军,费、戴二位将军所言不无可取之处。依张某看来,可以分兵两路,一路在此屯守上邽,一路奔赴祁山救援,也胜似在此守株待兔。”
张郃这一发话,帐内诸将立刻便像炸开了的油锅,一个个情绪激昂,嚷着叫着纷纷请战。只有秘书郎邓艾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却不发话,看着司马大将军有何动作。
司马懿见群情鼎沸,不禁在心底深深一叹。其实,祁山大营兵精粮足,地势险要,完全可以与诸葛亮对峙半年而不危,本无须派兵去救。而且,在司马懿的全盘战略之中,祁山本就是拖住蜀寇深入关中的一道有力屏障,也是消耗蜀寇主力的一枚棋子。因此,司马懿根本就没有立刻发兵救它的意思。更何况诸葛亮乃是何等厉害的角色?他攻打祁山,分明就是一招“围城打援”之棋,正设好了伏兵等着魏军去挨打呢!司马懿岂能因一时头脑发热中了他的圈套?
然而,魏军诸将个个好战成性,只想着拼拼杀杀,这一两个月来吵吵闹闹着请战,司马懿的耳朵都听得起了老茧,一直以极大的耐心与毅力控制住了局面而没有应战。但是今天张郃以老成宿将的身份这么搅进来一插话,就弄得司马懿再也控制不住这部下的鼎沸之情了。他在这一片沸沸扬扬的请战之声中静立了片刻,缓缓说道:“我军只有五万人马,而蜀寇却有十万之众,兵力远胜于我。在此关头,若我们再分兵两路进军,岂不会像当年西汉之初楚郡分兵三路出战却终为黥布各个击破吗?”
司马懿的话一字一句沉缓有力,一时将帐内喧嚣之声尽行压了下去。他举的例子很典型:西汉初年,黥布叛汉作乱,进攻楚郡,楚郡兵势单薄,却一分为三,结果全被黥布寻机一一击破。诸将一听,都沉默了下来。
司马懿微一沉吟,又摆了摆手,道:“也罢!既然诸君个个奋勇争先,老夫也不能拂了你们的美意。这样吧——魏平将军骁勇善战,就带着五千精兵留下来驻守上邽原;其余四万五千大军,在此休整五日之后,随着老夫与诸君一道奔赴祁山,和祁山大营守军腹背夹击诸葛亮!”
话犹未了,他又似想起了什么,转脸看了一眼邓艾,肃然道:“还有,秘书郎邓艾也留在上邽,全力协助魏平将军守好此地,万万不可让蜀寇乘隙狙击得手。”
邓艾见司马大将军一脸郑重地凝望着自己,心中不禁为之一动,自知肩上责任重大,便躬身出列慨然应道:“属……属下愿竭尽所能守好上邽,保……保证万无一失,不负大将军所望。”
太后一党的覆灭
司马懿在前线饱受帐下诸将日日催战之苦,而曹叡在朝中也是饱受文武百官天天争辩关中战事之苦。
朝廷上下以针对司马懿御蜀方略的态度为标志,旗帜鲜明地划成了两派:一派以太尉华歆、司空陈群、尚书令陈矫为首,全力反对司马懿的对蜀战略;另一派以太傅钟繇、御史大夫董昭、司徒王朗为首,全力支持司马懿的对蜀战略。陈群、华歆一派公开指责司马懿独掌兵权占据上邽关隘,眼见祁山大营形势危急,既不派兵救援又不出兵奇袭,却一直观望徘徊,示弱于敌,引起军中将士纷纷不满,似有“养寇以揽权自重”之意。他们强烈要求皇上迅速下旨,临时换掉司马懿关中主帅之职,由用兵机智灵活的张郃将军接任,方能一举扭转局势,大显大魏劲旅之雄风!
而钟繇、董昭、王朗一派则言之凿凿地认为,司马懿此番御蜀方略,走的正是当年汉朝名将赵充国持重破西羌的策略,完全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实击虚的高招,待到蜀军暮气丛生、无粮自退之时,便可兵不血刃地大获全胜而归。
这两派的意见在朝堂上针锋相对,斗得是火花飞溅不可开交。曹叡这一日听得累了,便挥手让两班朝臣退了朝,只留下孙资、刘放二人到御书房商议。
孙资察言观色,见曹叡一脸的倦意与困惑,似乎对先前制定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对蜀战略的信心有些动摇,便进言道:“陛下可是还在为刚才朝廷之上关于司马大将军持重不战的争议一事而烦恼?”
曹叡缓缓点了点头。孙资淡淡一笑,道:“陛下勿忧。在微臣看来,司马大将军这么做,正是公忠体国之举。陈司空、华太尉指责司马大将军坚守不战,理由倒是冠冕堂皇——示弱于敌,有损国威,但实际上他们心中所想只怕也不过是为了保权固位,不愿他人地位上升威胁自己罢了;关中诸将一心邀战,亦是只为立功求赏,纯是图谋一己之私而不顾大局。他们的意见个个着眼于私意,全无公忠平正之心,又何足为恃?”说到这里,孙资抬眼看了看曹叡有些松动的脸色,又道:“他们不明内情也就罢了,难道陛下自己也忘了吗?是您下了亲笔密诏,令司马大将军留了五万人马屯于长安以备意外之变,您让司马大将军以剩下的五万士卒如何去正面应对诸葛亮那多达十万之众的虎狼之师?司马大将军坚守上邽,不为所动,正是为了防备陛下危在咫尺的萧墙之忧,而不惜让自己背负一个畏蜀如虎的骂名!俗话说,士可杀不可辱。司马大将军此举是何等地忠贞笃实、忍辱负重!陛下试想一下,朝中大臣又有几人能及他这般公忠体国?”
曹叡听罢,沉默不语,脸上静如深潭,不现任何表情。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说道:“司马懿真如爱卿所讲的这样公忠勤廉纤尘不染吗?朕近日收到一封密奏,有人举报他一到关中大军便大肆收受贿赂,搜刮了不少奇珍异宝,贪得无厌,十分可恶!”
听到曹叡此言,孙资、刘放二人却不惊不怒,神色如常,只是相视一笑。曹叡静静地看着他俩的神情,心头不禁微微一震,暗自惊诧,脸上却不动声色,又道:“二位爱卿此刻又有何话说?”
孙资见曹叡问话的语气来得十分犀利,不敢等闲视之,当下定了定心神,面色一正,肃然说道:“微臣请问陛下,那封密奏指责司马大将军所搜刮的奇珍异宝之中,是不是有一样宝物名为‘青龙琥珀’?”
曹叡一听,脸色微变,点了点头:“不错。据那密奏所言,那‘青龙琥珀’乃是天生祥瑞、稀世奇珍——司马懿将它据为己有,隐然便似蕴怀妄自尊大、问鼎登天之志!咦,二位爱卿又如何得知此事?”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孙、刘二人,脸色愈发严峻起来。
孙资坦然迎视着曹叡的凌厉目光,不慌不忙地问道:“微臣斗胆再问陛下,那密奏究竟是何人所写?里边是不是提到一个名叫郭平的营官?”
曹叡脸色又是一变,缓缓说道:“不错。密奏中是提到了郭平这个名字。但关于这封密奏的作者姓名,朕不能告诉你。”
孙资也不再追问,脸上却泛出了微微笑意,深深叹道:“司马大将军果然料事如神,一切阴谋诡计都逃不过他的一双法眼。”说罢,在曹叡惊愕的目光里,他从衣袍之中缓缓取出一封奏章和一方紫檀木盒,捧在手中毕恭毕敬呈了上来,道:“陛下,这是司马大将军写给您的密奏和敬奉上来的密盒。相信陛下只要亲自读完了这封密奏,打开了这只密盒,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曹叡听罢,沉思片刻,先是接过了那封密奏,拆开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脸色忽阴忽睛,只是变幻不定。到了最后,只听得长叹一声,曹叡的面庞方才回归为一片沉凝,手中密奏也缓缓放了下来,他就倚坐在龙床之上,闭目凝思了许久,忽又睁开眼来,指着孙资手中捧着的那方紫檀木盒,缓缓说道:“给朕打开。”
刘放站上前来,伸手打开了紫檀木盒。曹叡往盒里看去,只见一块晶莹透亮纯净如冰的琥珀赫然入目,内中那一条青色小龙更是活灵活现,姿态生动异常。
一见此宝,饶是曹叡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也不禁啧啧称起奇来。他宫中也可算是珍宝无数,但与这块“青龙琥珀”比起来,却全都成了废物。曹叡睁大双眼,静静观赏了好一会儿,才挥了挥手,道:“把它装好。”孙资应声将紫檀木盒盖上,仍是捧在手中,静待曹叡发话。
果然,御书房中静了片刻,曹叡的眼神落在了司马懿写的那封密奏上,慢慢开腔了:“原来郭平是郭表的族人,他们串通好了想用这‘青龙琥珀’作诱饵来陷害司马大将军……幸得司马大将军神目如炬,洞悉了其中奸情,方才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让奸佞小人无所遁形!”停了一会儿,曹叡才又淡淡说道:“朕实在是错怪司马大将军了。司马大将军廉正清明、一尘不染,不愧为我大魏朝的栋梁之臣!”
刘放在一旁也开口说道:“陛下,真相既已大白,其中所暴露出来的那些问题实在值得深思警惕!郭太后、郭表一党已是磨刀霍霍,正在伺机而动,必将危及我大魏社稷,不可不防啊!”
曹叡听得连连点头,正色道:“朕意已定,明日早朝便要颁旨,凡再妄议关中战事者,一律贬官三级,逐出朝廷,流放边关;若有造谣中伤司马大将军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孙资点了点头,又道,“微臣还想再问,给您上密奏诬告司马大将军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从他这封密奏来看,他与郭太后一党关系甚密,应该予以彻查严处!”曹叡深深一叹,道:“此密奏乃是华太尉所写。不过,二位爱卿也不要过于猜疑华太尉。朕相信华太尉是受了郭表等人的蒙蔽才写下这密奏的,并非存心诬告司马大将军。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纠缠下去了。”
孙资听了,心头却是一惊:按理说,华太尉与司马大将军相知甚深,他至少应该相信司马大将军的为人与德行,而且郭表、郭平给司马大将军设下的圈套也大有破绽,华太尉竟不加核实便直接上奏给皇上,这不似他一向深沉稳重的作风啊!如果非要追问到底不可的话,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华太尉是明知其中有诈也要故意利用此事来大做文章,逼司马大将军交出兵权!那么,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什么呢?饶是孙资足智多谋,对这个问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正思忖之间,却见曹叡打了个哈欠,似有不耐之意。他知道近来曹叡从宫外又挑选了数百名美貌少女入宫侍奉,想必此刻已有前去欢娱戏乐之念。想到此处,他心里不禁叹息一声,沉吟片刻,只得硬起头皮道:“微臣现在想带一个人来谒见陛下,不知陛下可愿赐见?”
“谁?”曹叡有些懒懒地问道。孙资抬眼环视了一下四周,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此人乃是当年甄太后身边一名姓刘的贴身侍婢。”
曹叡心头一震,斜倚在龙床上的身子一下挺直了,双手也立刻抓住了龙床两边的扶手,显得有些紧张地说道:“真的?朕愿赐见!”
孙资听罢,上前将那紫檀木盒放在御书案上,然后侧过头来,向刘放使了使眼色。刘放会意,躬身道:“陛下,今日之事关系甚大,微臣想交代一下周围侍卫,让他们远远守护御书房,不得近前。”
曹叡一脸的肃然,不言不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孙、刘二人一同退出御书房,各办其事而去。
听着他二人的脚步之声渐渐远去,曹叡脸上的肃然之色随之缓缓退去,代之而来的是无穷的深思与忧色。自己生身母亲甄太后当年冤死一事,一直是自幼压在他心口上的一块千钧巨石。他深深地记恨着那时进谗言害死了母亲的郭太后。但是,郭太后是如何害死自己母亲的,曹叡因自己当时年龄较小,又加上宫中诸人对他的刻意隐瞒,所以他一直都不太清楚。然而,今天,孙资就要将当年甄、郭之间一切的真相大白于自己面前。不知为何,曹叡的心头却一阵阵地紧张起来。
他从龙床上站起身,在御书房里一边背负双手踱着步,一边深深地思索着。他脚下的步子也随着自己思绪的波动,一会儿走得很慢,一会儿又走得很急。
终于,御书房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步履之声。曹叡知道,应该是孙资等人回来了。他一个旋身停了下来,就站在御书房中央,静静地看着门口处,等待着门外的步履之声越走越近。
门口外的光线一暗,缓缓走进来了孙资和另外一人。那人站在孙资身边,身量略小,全身罩在一袭宽大的黑袍之中,面庞亦为一副青纱所遮掩。
曹叡静静地看着他俩,面如古潭,水波不兴。
孙资带着那人一齐跪下拜道:“微臣带甄太后当年的侍婢刘氏谒见陛下。”曹叡默视片刻,缓缓说道:“平身。孙爱卿,让刘氏以真面目见朕。”
孙资一点头,拉着刘氏站了起来,为她掀去面纱,揭去黑袍。曹叡定睛一看,但见此妇人年纪三十五岁左右,相貌温婉,仪态倒也有些不俗。他微一沉吟,慢慢开口说道:“刘氏,你既称自己乃是当年甄太后侍婢,可有什么证据?”
刘氏不卑不亢地向曹叡答道:“陛下三四岁时,奴婢便随甄太后服侍过您。恐怕陛下当时年幼,而奴婢又在宫外流离多年,所以陛下早已回忆不起奴婢了。奴婢却还记得陛下一些事情。陛下腹部有一大块状如游龙的青色胎记,后背又有七颗排成北斗七星状的红痣……这些都是陛下贵为天子的异兆啊……”
曹叡听着,猛一挥手,道:“止!”那刘氏急忙噤口不语。孙资一见,便知这刘氏所言属实,其曾为甄太后侍婢的身份当无疑义。曹叡沉吟片刻,又问:“你且将当年甄太后如何含冤暴毙的情形如实道来。朕将仔细倾听。”
于是,刘氏便哭哭啼啼、哀哀怨怨地讲起了十年之前发生在先帝一朝时甄、郭二妃争宠失和而造成的那些悲剧来。当时的郭贵嫔向先帝告发甄皇后言行不检,写诗作赋含有风月之情,似与他人有奸情,激起先帝勃然狂怒,当场不由分说赐鸩酒毒死了甄皇后。后来,郭贵嫔为防甄皇后诉其冤于九泉之下的太祖魏武帝,在其出殡之日,还让人将甄皇后披发覆面,以糠塞口,极尽污辱亵渎之能事。事后,郭贵嫔又大行杀戮,几乎将甄皇后身边的所有奴婢赶尽杀绝,只有刘氏和极少极少的几个宫女拼命逃了出来。而刘氏隐姓埋名,深藏民间,忍辱偷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见到甄皇后的儿子——当今的皇上,以申明冤情,为主母报仇。
曹叡听着,只觉胸中怒火熊熊,几乎不能自抑。孙资见他脸色铁青难看,急忙喝住刘氏,令她出外等候,然后,他劝曹叡道:“陛下,事已如此,还望不可轻动雷霆之怒,以免伤了龙体。”
“朕贵为天子,权倾天下,岂可生母横遭冤死而不为其复仇?”曹叡双眼通红如血,紧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郭氏贱妇,真是蛇蝎心肠,为了贪图荣华富贵,竟敢行凶害我母后!其罪天地难容,朕誓必除之!”
孙资待他稍稍怒气平复,又道:“请陛下暂且息怒,禁军都尉司马昭也带了一个人来,要求谒见陛下。陛下准还是不准?”
“何人?”曹叡定了定神,慢慢恢复了身为君王的威严与沉静,冷冷问道。孙资缓缓说道:“此人乃是郭太后之弟、中垒将军郭表府中的一个家丁,据说有极紧要的机密大事面禀陛下!”
曹叡沉吟片刻,道:“宣。”孙资应声走到御书房门口,向外招手示了示意。不一会儿,便见司马昭领着一个神色萎靡的皂衣汉子疾步而入,拜倒在地。
曹叡看了看司马昭,见他神色似乎略显紧张,便和颜悦色地吩咐道:“司马爱卿平身,有事禀来,不必拘礼。”
皇上中正平和的话声便如神秘的天籁之音穿透了空间,一字一句清清亮亮地在司马昭的耳畔缓缓响起,使得他心中为之微微一漾,萌生出一种莫名的激动来。他应声抬头看了看曹叡——毕竟自从他一个多月前留在京城被封为宫中的禁军都尉以来,他还一直未曾像今天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过这位年纪与他相仿的大魏天子,心中自然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在他看来,这位执掌着中原神州至高权柄的少年皇帝,在那清俊脱俗的面目之间隐隐透着几分与他自身年龄很不相称的精明与老成,然而他的眉宇之际又似乎带着一丝抹不去的淡淡的忧虑与哀伤,这便在无形中冲淡了他的威严与庄重。皇上毕竟还是阅历太浅呀!司马昭在心底暗暗一叹:他终究逃脱不了身居深宫、少不更事的弊病,其心性才智都远远未曾磨砺到“静则稳如泰山,动则矫若游龙”的境界。当下,他不再多想,只是迎着曹叡那故示雍然大度的眼神,长身而起,昂然禀道:“陛下,微臣昨夜在永安宫附近巡察时,看到此人一身宦官装束,探头探脑,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便拿下盘问。不料一问之下,竟从他口中查出了一个极大的阴谋。兹事重大,微臣只得转告孙大人,要求前来面见陛下禀报详情。”
他话音一落,场中顿时静了下来,静得水滴有声。曹叡就坐在那龙床之上,面色一滞,慢慢变得深沉凝重起来,让人看不到底。如果说,他在孙资、刘放二人面前还可直抒胸臆,那是由于孙、刘二人是他视为左膀右臂的近臣、旧臣的缘故——那么,面对司马昭这样一个有些陌生的四品官吏,他还得必须保持自己的王者气象让人敬而远之。所以,他压抑住了自己强烈的好奇心,傲然自持,缓缓开口问道:“是何阴谋?”那语气,那态度,仿佛对一切阴谋都视为雕虫小技,不值一哂。
司马昭转身用手一指那跪伏在地战战兢兢的皂衣汉子,道:“此人乃是中垒将军郭表府中的家丁郭三。他现已供认,昨夜潜入永安宫逡巡,是准备向郭太后送一封密函进去。密函之中,便有郭表与郭太后里应外合,准备散布谣言、诽谤陛下、扰乱朝野,然后乘机发兵入宫废帝另立新君的绝大阴谋!”
顿时,御书房中又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终于,“砰”的一响打破了这片沉寂——却见曹叡一拍书案,满脸怒容,大叱一声:“放肆!”他这一举动,竟震得司马昭与孙资心头一颤,二人急忙跪了下去。
曹叡从龙床上站起身来,在书案后迅速来回疾走了几趟,这才慢慢抑住了胸中怒火,道:“这等乱臣贼子,竟然胆敢铤而走险犯上作乱!朕听了不觉大怒,方才是一时失言而叱,与卿等无关。卿等平身。司马爱卿,他们究竟想要散布何等丑恶的谣言来诽谤朕?”
司马昭狠狠踹了那郭三一脚,厉声斥道:“你这狗奴才,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陛下。”
郭三头也不敢抬起,全身筛糠一样哆嗦个不停,话也说不利索了:“他……他们将要……派……派人前往四方州郡到处张贴告示,污……污蔑陛下并非先帝爷的亲生骨肉,而是当年甄太后与逆贼袁熙所……所生的孽……孽种,要文武百官行动起来,公开废……废掉陛下,另……另立新君!”
曹叡听着,满口钢牙咬得“咯咯”直响。他满脸通红,背负双手,急速地在御书房中踱起步来,边踱边说:“朕本想在击退蜀寇之后再腾出手来处理这萧墙之忧。不料这些乱臣贼子自知末日将近,不甘雌伏,便蠢蠢欲动,借机发难。朕只能提前下手了!”他停下脚步顿了一顿,又道:“看来,朕当初让司马大将军留下五万人马屯守长安以备不测,这一举措是对的。这让朕有了雷霆出击的底气!”
说着,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司马昭,赞道:“司马爱卿向朕及时揭发了逆党的阴谋,忠勇可嘉,朕要重重赏你!看来你们司马家中人果然个个都是深孚朕望的栋梁之臣!你等为朕出生入死分忧解难,朕日后必有重报!”
天下万事万物变化之扑朔迷离、波诡云谲,莫过于宫廷政变——一夜之间,一切已是天翻地覆。这天早晨起来,魏国文武百官刚一上朝,就听闻守在大殿门口的宦官们通报了两条震惊天下的重要消息:
一条消息就是昨晚深夜,禁军都尉司马昭奉旨率领着一支“天降神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猝然包围了中垒将军郭表的府第,经过一宿的激战,郭府全家上下百余口及近千名家丁、奴婢全被斩杀净尽,罪名是叛君谋逆、诛灭九族;另一条消息就是郭太后因急病暴毙于昨夜丑时,所有大臣依照礼法须将辍朝三日。
随着这两条消息而来的是曹叡的一道圣旨:郭表生前所拥有的中垒将军一职由司马昭取替,直接执掌洛阳城中的两万禁军;同时,宣召驻守长安的度支尚书司马孚暂时调拨三万大军前来洛阳,镇抚京师。
而曹叡也就在这内有禁军掌握在手、外有雄师进驻呼应的前提下,立即有恃无恐地着手对朝中官居三品以上的郭氏党羽进行了大清洗,三日之内便有三十六名高官大吏被削职为民,抄家充公。
当然,郭太后一党的覆灭,与其在军队势力中根基脆弱的因素密不可分,但也有朝廷各位元老大臣站在曹叡一边实施联手打击的缘故。鉴于西汉末年外戚祸国乱政的深刻教训在前,又有郭太后一党专横跋扈的事实在后,在铲除外戚奸党这样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司空陈群、太尉华歆等重臣,竟和远在关中御蜀的政敌司马懿保持了罕见的、高度一致的团结与合作,或明或暗地支持了曹叡对郭氏党羽的赶尽杀绝。这是朝中元老大臣们极其难得的几次通力合作之一,这在魏国的历史记载上也只留下了那么寥寥几笔——一切都由人们心照不宣地执行了下去,并将所有事件的记忆深埋在了心底。自然,这一次朝廷元老大臣们与曹叡齐心合作产生的最佳的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效果就是,自魏室开国直至灭亡的数十年间,再也没有出现过像西汉末年王莽那样外戚出身、篡了朝权的逆臣。
由于这一次宫廷政变来得太陡太猛,文武群臣几乎都被弄得有些头晕目眩。他们中间很少有人意识到,作为魏室王朝权力之鼎的支柱——宗室、外戚、重臣之三大因素之中,外戚一派已随着郭太后一党的彻底崩溃而再也无力崛起。而魏国朝廷的权力之车,将由宗室与重臣两匹骏马并驾齐驱带向未来。然而,这“两匹骏马”并驾齐驱扶持朝局的状况又能维系多久呢?它们中间哪一方的势力最终会“一马当先”呢?这些问题似乎离魏国臣民还很遥远,也几乎用不着这么早就来关切。而不少朝臣已经削尖了脑袋,在想方设法去钻营郭氏逆党们空出来的那三十六顶乌纱帽了。
通达时务
“父亲,昭弟写的急信。”司马师将一封信函递到了司马懿手中,脸上却情不自禁地喜形于色,“信上说,他在这次铲除郭氏逆党的宫廷之争中立了大功,被皇上擢升为中垒将军——以他才刚满二十岁的年龄,就跻身于本朝从一品的权贵要员之列,这也可算是开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先例呢!孩儿真是为昭弟感到高兴啊!”
司马懿却是面如止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就着营帐内昏黄的烛光慢慢地看着司马昭写来的那封信函。看罢信函之后,他缓缓闭上了双眼,状如入定,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司马师知道父亲又在考虑问题了,当下闭口不语,肃然而立,静待父亲开口发话。
过了许久,司马懿才慢慢睁开眼来,目光凝注在很远很远的前方,仿佛穿越了所有空间一直透视到了数千里外的洛阳城中、宫廷深处。他深深一声长叹,低声吩咐道:“师儿,你待会儿下去写信告诉你昭弟,让他在最快的时间里面见圣上,当着诸位元老大臣的面,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个中垒将军之位拼死辞掉——就给他说,这是为父的意思,让他切实照办!”
“为什么呀?”司马师一听,感到大惑不解,“这是昭弟拼死拼活苦苦挣来的功名呀!父亲怎能要他自行辞掉呢?”
司马懿转过头来,冷冷地正视着司马师的面庞,缓缓说道:“师儿!小小一个‘中垒将军’之位就让你利令智昏了吗?任何人都要有自知之明才行啊!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你、昭儿,还有为父,都要向太祖魏武帝学习呀!”他语气稍稍一顿,看到司马师一脸的疑惑,便又说了下去:“大概是十二年前吧,那时还是建安二十四年,太祖魏武帝拥九锡之礼而成为魏王,大权在握,生杀予夺,连汉献帝——也就是现今还在世的山阳公刘协都在他掌控之中。作为一位权臣,他拥有了一个皇帝所能拥有的一切,只差一顶皇冠还没戴到头上。也就是在那一年,东吴的孙权上书表示愿意俯首称臣归附,并尊奉太祖魏武帝为天下之主……”
“孙权?他……他还曾经自愿俯首归顺我大魏?”司马师吃了一惊,“看来,他还是出于忌惮太祖魏武帝而不惜屈膝称臣哪……”
“哼!匹夫之见!”司马懿不禁嗤笑了一声,“你以为孙权身为一代枭雄却能被你这么简单就揣摩到其心计,那就错得无可救药了!在现实中,当时太祖魏武帝逐字逐句看完了孙权的称臣劝进表之后,只是冷冷一笑:这小子想要把老夫推到火堆上烤啊!于是撕毁了孙权的劝进表,终其一生,以一个臣子的身份离世而去。”
讲到此处,司马懿瞥了一眼司马师,冷冷说道:“你现在可懂得为父讲的这个故事的意思了?天子之位,那是何等诱人的宝座!以太祖魏武帝之天纵雄才,坐上那个宝座,完全是实至名归,又有何不可?然而他居然一口回绝了这天大的诱惑!你说一说,他这是为什么?”
司马师满面通红,不禁垂下了头,嗫嗫道:“父亲,孩儿知错了。父亲时常教导孩儿要细心学会审时度势、知人料事之术,孩儿事到临头却忘了!孩儿认为,太祖魏武帝至死都不代汉自立称帝的原因,就是大势未到、时机未成,所以自抑雄心,始终以臣节自守。而且,太祖魏武帝若依孙权之言而自行称帝,必将成为天下众矢之的,群起而攻之,四方而逼之,当真是坐到了火堆之上一刻也不得安宁!那么,孙权这封甜言蜜语的称臣劝进表,就成了太祖魏武帝的催命符!”
司马懿认认真真听罢了他每一句话,这才点了点头,抚了一下胸前长须,悠悠叹道:“而今,皇上一道圣旨便晋封昭儿为中垒将军之位,又何尝不是把他也推进了火堆之中?‘少年得志,骤登要位’,人人见而忌之,并非什么好事!”
“《周易》上讲得对,‘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昭儿只需辞去中垒将军之位,一味谦退自守,既得皇上之欢心,又获同僚之敬服,假以时日,必会大有作为,又何必汲汲于名利在此一时?”
司马师听了,不禁为父亲的远见卓识而折服,躬身施礼道:“父亲所言极是。孩儿待会儿回营之后,必会依父亲所言,劝说昭弟辞去中垒将军之位。”司马懿“嗯”了一声,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有些轻松起来。他沉吟片刻,将司马昭寄来的那封信放到烛火上点着,任它慢慢烧掉。信的灰烬在夜风中散尽,他深深的瞳眸里却燃起了两点阴沉沉的光焰。这光焰一亮即逝,被他深深埋进了心底,埋进了心底最深处,默默地酝酿着,等待着合适的机会,终有一天会如同熊熊地火一般奔突而出吞噬整个天下!
“父亲……”司马师看着司马懿这一番异常举动,不禁大惑。却见司马懿向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放在营帐角落里的几口木箱,道:“你明早喊几个信得过的亲兵过来,把这几口木箱运送到京城让人往钟太傅、董大夫、王司徒、孙大人、刘大人的府第送去——就说这里边是为父的一点儿小小心意,恳请笑纳。”
司马师脸上一红,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父亲……我们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太委屈自己了?孩儿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像父亲这样为了公事办得顺利还会动用自己私财上下打点的……”
“是啊!为父这么做,的确有些不清不浊。”司马懿微微一笑,“师儿啊,义利分明固然是美德,清正廉明也是为官的立身之本,这一切都是对的——但官场上人情往来、圆融处世,也不可忽视呀!”
司马师面色沉凝,只是不答。司马懿知道他一时还未想通,便笑道:“你可知道钟太傅、董大夫、王司徒等元老重臣们为何一直坚持不受陈群、华歆的蛊惑,自始至终‘一边倒’地全力支持为父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对蜀方略吗?”
“因为父亲提出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对蜀方略是绝对正确的,是不容置疑的……”司马师坚定有力地答道,“朝中所有的有识之士都不会被陈群、华歆等蒙蔽的。”
“师儿啊,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哪!”司马懿微笑着摇了摇头,一脸的高深莫测,“你可知道,钟太傅在关中地区有四千家朝廷封赐的邑户,董大夫在长安城附近有三千五百家邑户,王司徒在雍州也有三千五百邑户……这些大人每一家都有好几百口人,他们全靠着皇上封赐的这些邑户们供粮供米出钱出力来养家糊口呢!若是关中战事吃紧,每个大臣在关中的邑户都将被抽调钱粮、劳力投入到前方战事之中——几年来曹真天天对蜀兴兵作战,早已闹得这些大人们家中人人不得安生了!再像以前那样连续不断地把仗打下去,只怕各位大人每家几百口人真要个个去喝西北风了!所以为父一提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对蜀方略,他们是如同大旱之农喜得甘霖,怎不会竭力支持?你想,为父一边以屯田积粮养战,一边以坚壁清野固守险要拖垮蜀寇——这样既不会触动和损害诸位大人在关中地区的私人利益,又可不战而屈蜀之兵,于国于民、于公于私都是‘一举多得’。诸位大人自然是全力支持为父而始终不为陈群、华歆等人所动了!”
司马师认真地听完了父亲的话,不禁呆立当场,脸色变了几变,隔了半晌,才喃喃自语道:“真没想到……原来竟是这样……”司马懿缓缓站起身来,走近了司马师,在他面前站定,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开口说道:“师儿啊,你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太明白?这人世之间,你进我退、你胜我负、你盛我衰、你荣我辱、你贵我贱,无非是在‘理、势、道、利’这四个字中各显身手而已。这四个字运用起来,是有经有权、有本有末、有轻有重、有缓有急。天地之大,道藏之深,你我立身处世,岂能用一个框子来圈住自己?看来,今夜是到了为父要向你讲一讲你这一生中最应该听的一些话的时候了!希望你能用心认真听取。”
司马师从恍恍惚惚之中回过神来,急忙脸色一正,定心敛神,肃然而立,道:“父亲请讲,孩儿洗耳恭听。”司马懿对他这番严肃认真的态度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表示赞许,同时缓缓说道:“师儿,你可知道此番西征,为父为何要极力上下活动谋取这关中主帅大权?”
“父亲不是常说,大丈夫生于乱世,唯有成大器、掌大权、胜大任,才是实现自己济世安民平天下之大志的必由之路吗?关中主帅之职,掌管着我大魏半壁江山的兵权,岂能落入他人之手?”司马师恭恭敬敬地说道,“父亲教诲的这一切,师儿一直都铭记在心。”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答话。他这番话确曾多次给司马师兄弟讲过。而这番话虽看似简单,却的的确确是他从亲身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心得。司马懿记得自己从幼年懂事之时起为避战乱,就随父兄东徙西迁,目睹了中原各地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惨景。那可真是千里平原,白骨遍野,城郭皆为废墟,百姓陷于沟壑,孤幼哭号流离,令人为之酸鼻!在父兄的教导下,伏膺儒学的司马懿油然生出了一种“哀民生之多艰,常慨然而舞剑”的情怀,念念以济世安民为己任,游历群山,遍访英贤,学贯古今,术通百家,修成异才以求拨乱世返太平,拯救万民于水火。后来,有两个人的命运影响了他的救世观:一是辽东高士管宁,他以德化民,引人归善,甚著嘉名;二是汉末孤臣荀彧,他于乱世之初辅佐曹操,扫除群秽,匡扶汉室,功耀千秋。在司马懿眼里,他们身具大才大德,本当胜任拨乱反正扶世济民的“天之大业”,从而为万民称颂,留美名于史册。然而,由于无权无势,管宁虽然德高节彰,但他仁惠之施,限于巷邻,不出百里,改变不了天下万民饥寒交迫、颠沛流离的悲惨境遇;由于无权无势,荀彧虽志大才广,但他不能挽汉室于将倾,遏曹操之谋逆,自己也被逼忧愤而亡,终究无助于定乱世、平天下、拯万民。正因如此,司马懿才执著地认为:只有成大器,掌大权,胜大任,才是实现自己济世安民平天下之大志的必由之路,否则一切都是空谈、空想!
沉默了半晌,司马懿凝视着司马师,微微笑道:“从大的原则上来说,师儿算是答对了,但还有些不尽不实不深不细之瑕疵。其实,为父在宛城统领二十万大军对吴作战,不也一样可以‘掌大权、胜大任’吗?为父为何非要来这西北苦寒之地与诸葛亮一争雌雄不可呢?”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见司马师的表情有些惘然,才又说道:“是这样的:礁因潮落而高,船因水涨而升。每一个英雄豪杰的成功,都是踩在劲敌的肩膀上站起来的。当年太祖魏武帝正是在官渡一战中大败袁绍,一跃而起,这才成为了众望所归的中原霸主;东吴的那个周瑜,也是在赤壁一把大火烧了连环舟,驱跑了太祖魏武帝,这才威震天下,成为了吴国第一智将……而为父自掌兵以来,虽与吴帅陆逊、诸葛瑾过了几招,但吴寇一向龟缩江南自保有余而进取不足,为父和他们斗得十分乏味,小胜小利倒是不少,却始终未能尽展所长、声威大振、名震天下!”
“环顾宇内,唯有蜀相诸葛亮久享盛誉,朝中诸臣都对他推崇备至,堪当为父之敌。而且诸葛亮又不甘蜗守汉中,总想耀武扬威前来犯我大魏!为父若是以他为对手,自然会斗得精彩纷呈,令人叹为观止。若是胜了他,为父便会立威天下,名扬四海……这对提升我司马家族的声望与地位是大大有利的。因此,为父才千方百计要谋得这关中主帅之权,到这西北边陲立功扬威!你懂了吗?”
司马师听了,由衷地佩服父亲的深谋远虑,充满敬意地答道:“师儿懂了。”司马懿又缓缓说道:“师儿一向喜欢研习兵书战策,这很好。但,你的聪明才智不能仅仅停留在出将入相这样一个水平之上。为父今天要向你讲一讲更深的道理。你也只有更深地理解了这些道理之后,才能飞龙升天!”
“什么……什么‘飞龙升天’?”司马师已经听得目瞪口呆,有点不清楚父亲到底想说些什么了。
司马懿的神情却猛然变得极其严肃凝重起来,将前胸一挺,目光深邃,语气深沉,昂然说道:“自汉末乱世纷争以来,天下群雄竞起,斗智斗力,逐鹿中原。我司马氏原是河内著名的世家豪族,然而在群雄逐鹿的初期,因为缺少强有力的权柄,不得不暂时忍住了问鼎九州的雄心,想静待天下局势慢慢沉淀之后伺机而动,后来居上。所以,为父在河内老家温县孝敬里整整闭门隐伏了十年!”
“后来,太祖魏武帝——也就是曹操,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为父的名气,便不依不饶地威逼利诱着为父出了山,打乱了我司马家族先前的全盘计划。为父也就将计就计,潜入曹府,静观其变。那曹操当真是百年一遇的盖世英杰,为父在他手下任职多年,不仅历练了自己的文韬武略,更是从他身上学到了帝王之术的真谛!”
“帝王之术?”司马师讶然道,“何谓帝王之术?”
“帝王之术,也就是征取天下之术,通常只有两条途径,一是鲸吞,一是蚕食:汉高祖起于布衣,龙兴虎变,啸聚风云,驱恶伐暴,八年之间,威加海内,开基建业,一统天下,此乃鲸吞之功;秦国始据区区之地而终揽万乘之权,历时百年,夺八州而入其囊,纵横捭阖,长驱宇内,然后以六合为家、以万民为仆,此乃蚕食之术。”司马懿悠悠说道,“古人说得好,‘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如今我司马家族代代英才辈出,据魏室台鼎之位,纳天下赴命之士,总揽英雄,驾驭豪杰,内收人心以蚕食魏室基业,外拓疆域以鲸吞吴蜀之寇,自然四海归心、八荒臣服,何愁宏图不展大业不立?”
这番大逆不道之言若是在别人口中说来,司马师也许还有些相信,然而当他清清楚楚听到这番话竟是出自自己父亲之口时,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他一向都敬若完人的父亲啊!谁能料到一向以“精忠为国”之名而远扬朝野的父亲心底竟然潜藏着这么深沉远大的雄心壮志?他心头顿时犹如一阵惊雷滚过,震得他目瞪口呆。在惊疑之余,他内心深处又慢慢滋生出一种隐秘的兴奋来——是啊!当年西楚霸王项羽在身为布衣、毫无权势之时尚敢直指秦始皇而大胆放言,“彼可取而代也!”又何况如今我司马家族已在魏朝上下根深蒂固、势力庞大,谁敢小觑?问鼎神州、代魏而立,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念及此处,他便如同喝醉了酒一般满脸通红,显得惊喜异常,禁不住搓着双掌仿佛立刻就要大干一场。司马懿讲完了这番话之后,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觉有些疲惫,在原地静立调息了片刻,又缓缓说道:“如今我们帮助陛下肃清了郭太后一党,为他救了驾解了急,他应该从此对我司马家信任有加、全力扶持,同时对我司马家也会更为依赖,那么我们司马家就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哦……对了,昭儿写来的那封信函中,提到了关于陛下的一件事……”
司马师一愕:“关于陛下的事?……什么事啊?”他实在是没有料到父亲这时突然会提起有关皇上的事情来,也没有料到父亲的思维跳跃转换得如此之快,犹如天马行空——仿佛父亲那睿智、深邃的头脑里可以同时盘算各种虚虚实实、远远近近、纷纷乱乱的问题,一刻也没有停息过。
司马懿伸手抚了抚颌下长须,慢慢说道:“昭儿来信,说到陛下对为父交上去的那块‘青龙琥珀’是爱不释手,天天把玩不已,认为它是天生祥瑞之物,是特来庇护魏室的,并准备在明年或是后年为庆祝获此祥瑞而改年号为青龙,取消现在的太和年号。”
“啊?为了一块琥珀就改年号?”司马师不禁摇了摇头,“想不到皇上也是视国事为儿戏,玩物丧志,难成大器也!父亲应该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劝谏一下他才是!孩儿又犯糊涂了,‘皇天无亲,唯德是辅’。陛下今日为政之失德失志,正是我司马家将来执政得民之机遇。父亲以为如何?”
“暂且不要去议论此事了。这一切,你心里明白就是了。”司马懿摆了摆手,一脸的凝重,“为父现在最关心的是,如何在立于不败之地的基础上乘胜追击,一举铲除朝中政敌!”
司马师一听,不禁有些紧张起来:“父亲想要对陈群、华歆这两个匹夫下手吗?”司马懿缓缓摇了摇头,冷冷说道:“陈群、华歆虽然可恨,但并不可畏,他们只会摇笔弄舌作无谓之争耳!为父岂会将他们放在眼里?况且陛下目前对我司马家倚重甚深,应该不会听进他们的谗言,更是不足为害。为父所忌惮的,乃是曹氏宗亲!”
“曹氏宗亲?”司马师惊问。
司马懿双目凝视在营帐的门帘之外,仿佛在盯着一个遥远的地方不放。隔了半晌,他才沉沉地说道:“不错,曹氏宗亲。这世间各种势力的变迁浮沉,往往是此消彼长。三月份时大司马曹真的死,为我们司马家族腾出了关中主帅的权位。可是,你想过没有,万一曹家又有什么得力干将冒出头来呢?皇上一纸诏书便可以赋予我们权力,也可以用一纸诏书把这一切权力又收回到他们曹家手里。所以,我们要占有和扩大手中的权力,就一定要削弱和夺取他们曹氏宗亲的权力!”
“但是,曹氏宗亲那么多,我们又怎么防备呢?”司马师追问。
司马懿语气一顿,停了片刻,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又道:“不错,曹氏宗亲虽多,但为父却独忌东阿王曹植一人而已!”
“东阿王曹植?”司马师又是一愕。东阿王曹植乃是当今皇上的亲叔父,于十二年前与先帝夺嗣失败后被贬出京城,一直郁郁不得志。他沉吟片刻,道:“孩儿听人谈起东阿王曹植,当年颇有贤明之风而乏霸王之才,文笔绝妙而谋略不足,因此才在立嗣之争中失利。像他这样一介儒生,父亲大人还会忌惮他吗?”
“知人料事,应当有真知灼见,岂可凭道听途说的流俗之见为据?”司马懿正了正脸色,冷冷说道,“当年先帝与东阿王曹植之间的夺嗣之争,其中一切的内情,难道为父还不如你清楚?若非东阿王当年心存仁慈顾全大局一味谦退,先帝岂能在最后关头真正胜出?你可知道,当时太祖魏武帝临终之前,曾经急召东阿王曹植之弟曹彰率雄师十万赴京,其本意就是想拱卫曹植继嗣即位。在那千钧一发之时,是曹植自己不愿酿成魏国内战而让外人渔翁得利,方才亲自出面说服了魏武帝,让出了世子之位,又劝退了曹彰,自甘臣服于先帝。这才避免了我大魏重蹈袁绍、刘表等人诸子嫡庶纷争的覆辙!这样的眼光、这样的器量,岂是一介腐儒所能做得到的?”
司马师一听,垂下了头,道:“孩儿察事不明、知人不准,在此知错了。”司马懿捋了捋颌下长须,面现忧色,道:“为父近来常听孙资、刘放来信称东阿王多次上书皇上,要求为曹氏诸王解禁,亲宗室而远异姓,重用宗室诸王来抗衡朝中权臣。”说着,他忽又深深一叹,道:“他这些奏章分明是冲着我司马家族而来的!而且听孙资、刘放的意思,皇上对他这位叔父一向十分同情,似有召他回京起用之心。我们须得及早定下计策,遏住东阿王东山再起之势!”说罢,他双目中寒光一闪,右手一伸,如利刃一般向外劈了出去!
“夫天道极则反,盈则损。故聪明广智,守以愚;多闻博辩,守以俭……”
几枝粗如儿臂、雕鸾刻鹤的大红烛灿灿地燃着,照得书房内就如同白昼一般亮堂堂的。生得童颜鹤发、精神矍铄的魏国太傅钟繇一手抚着颌下银亮的垂髯,一手执一支狼毫大笔,颇有兴致地在一幅白绢上笔走龙蛇般地挥写着。
“父亲的这一笔楷书实在是写得太好了!”一直站在钟繇身畔右侧静静地屏息观赏着的长子钟毓不禁开口深深赞叹道,“毓儿相信,父亲的书法将来必定会彪炳千秋,令后人万世景仰的!”
“是啊!大哥,您看父亲的字,当真是像当年先帝称赞的那样——‘潇洒如舞鹤游天,灵逸似飞鸿戏海’!”站在钟繇左侧的次子钟会也是赞不绝口,“只怕会儿穷尽毕生之功,在这书法造诣上也未必能及父亲万分之一啊!”
钟繇却不答话,仍是全神贯注地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后,才轻轻长吁了一口气,将那支狼毫大笔轻轻搁在了笔架之上。他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这两个儿子,微微笑了:“毓儿、会儿啊!古人说得好,‘士之致远者,必先器识而后才艺。’为父这一笔楷书写得再好,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你们应当留意于治国安邦的经纶之道,而不可效仿为父一味浸淫于这毫末小技啊!为父是因为自己年已老迈,才在这笔砚之间聊以自怡罢了!你们可不要学为父……”他说到此处,语气顿了一顿,又缓缓说道:“你们应该知道东阿王曹植的故事吧?毓儿、会儿,你们称赞为父这一笔字儿将来会‘彪炳千秋,令人万世景仰’,这实在是谬赞了!依为父之见,这大魏朝将来真正能‘彪炳千秋,令人万世景仰’的宝物,莫过于东阿王曹植写的那一篇篇绚丽文章!可是,你们瞧一瞧东阿王曹植这一生的坎坷……唉!天妒奇才啊!”
待到钟繇发完了这一通感慨之后,钟会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头道:“其实父亲所言也有些不尽然。书法笔艺,固然乃是微末之技,但我们亦可从中‘见微知著’——父亲提笔落纸之际,腕力沉实,能刚能柔,能疾能缓,能放能收,这也是朝中诸臣望尘莫及的‘经纶之道’啊!”
“哦?会儿呀!你竟能从为父这书笔之技中看出修齐治平的‘经纶之道’来?”钟繇面色微微一动,抚了抚那长长的雪白须髯,淡淡笑道,“难得,难得啊!”
他正欲继续说下去,却听书房门外被人轻轻敲了一下,传来“笃”的一响。听到这声轻响,钟繇便住了声,拿眼看向了门口。
钟毓会意,转头向房门外问道:“谁?”
“禀告太傅大人和两位老爷,司马大将军府中的管家司马寅带了一箱东西,特来拜见太傅大人。”房门外一个仆人恭声应道。
“司马寅?”钟繇面色一变,蹙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沉声问道,“他是如何来的?”
“禀告太傅大人,司马寅身着便服,行踪隐秘,是从后门来的。”门外那仆人答道。
“让他进来吧!”钟繇沉吟片刻,终于开口了,“你们要小心一些,谨防有人盯他的梢!”
待得门外那个仆人应声走远之后,钟繇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他自然是明白司马寅深夜拜访自己的来意的——不消说,这司马寅也必是替他的主子司马懿给自己带话来的。
“父亲……”钟毓、钟会兄弟都不禁将惊愕的目光投向了钟繇。
钟繇站在原地抚须凝思了片刻,也不答话,只是向他俩挥手示了示意。钟毓兄弟立刻会过意来,便转到书房内一座近墙的大书柜背后藏起了身。
书房门外传来一阵步履之声,接着“吱呀”一响,房门被轻轻推开。只见一身粗布青袍的司马府管家——司马寅缓步而入,身后跟着两名家丁,合力抬着一口大红木箱走了进来。
“哎呀!司马管家,您这是……”钟繇抬头看着司马寅,脸上微露诧异之色,唇边却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司马寅亦是微微一笑,却不作答,待两名家丁在书房中间放好了大红木箱之后,便向他俩使了个眼色。两名家丁会意,连忙退了出去。
这时,司马寅才向钟繇躬了躬身,一副低眉垂目的模样,毕恭毕敬地说道:“太傅大人,您对我家大将军的多方支持,我家大将军一直都是心存感激的。他让在下备了这一份薄礼,恳请太傅大人笑纳!”
“唉!司马管家!您家大将军真是太客气了!”钟繇的眼神只盯在司马寅脸上,瞥也不瞥那口红木箱,带着几分勉为其难的苦笑说道,“本座实在是不敢当啊……”
“哪里!哪里!太傅大人!我家大将军此番前往关中,无意中竟从一位隐士高人那里寻觅到一份秦相李斯亲笔所写的小篆真迹。他素知太傅大人文笔书法冠绝天下,便让在下转呈给太傅大人赏析一番。”司马寅微微笑着,俯身打开了那口红木箱,顿时一派珠光宝气溢然而出,也不知里边装了多少奇珍异宝,莹莹华彩耀得让人睁不开眼来。
钟繇微微眯上了眼,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只是不再做声。
却见司马寅站起身来,从红木箱里取出了一卷字帖,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上,向钟繇献了过来。
钟繇含笑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那卷字帖,慢慢展了开来,认认真真看了起来:“唔……这当真是李斯用小篆抄写的荀卿的《劝学篇》嘛!他的字犹如云簇苍穹,姿态横生,潇洒灵逸,确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啊!你看,这笔法、这用墨……啧,啧,真是妙极了!”
说着说着,不禁伸出手指顺着字帖上李斯那些字体的笔势走向划来划去,久久不能自抑。
“我家大将军说了,太傅大人若是喜欢这字帖,就请收下了吧!他相信,此等笔砚之珍,在太傅大人手中实乃物得其所,令人无憾的了。”司马寅见状,在一旁恭声说道。
“你家大将军实在是……唉!本座只怕有些却之不恭了。”钟繇听到这话,伸在字帖上面比比划划的手指顿时一停,脸上现出深深的笑意,“本座在此谢过你家大将军的美意了。”说着,他伸手慢慢卷好了那幅字帖,拿在手上,却不再放下。
司马寅又凑上前来,低声说道:“我家大将军已经奏报朝廷,今年减免了各位大人关中邑户应缴的粮食,决定在西征大军里面大兴屯田垦荒、自给自足,而无须各位大人的邑户们供粮供饷了——各位大人今年年底的邑户供奉,自然是不会欠缺的了。”
“高明!高明!实在是高明!”钟繇听罢,静了许久,方才仿佛回过神来似的轻轻拍了拍手,悠悠赞叹道,“也亏了你家大将军想出了这样一个两全其美、滴水不漏的办法!司马大人当真是心思缜密、算无遗策,本座钦佩不已,自愧不如啊!”
讲到这里,他语气蓦地一顿,又慢慢说道:“看来,本座与王司徒、董大夫他们全力推助你家大将军出任关中主帅一职,的确是完全正确的。本座到了今天,才懂得了‘贤得其位、职得其人’的万分可贵!”
说罢,他拿着李斯的《劝学篇》字帖,在书房内缓缓踱了几步,忽又停下,像是对司马寅,又像是随意而谈一样,说道:“你回去告诉司马大将军——就说,朝中各位元老大臣对他的支持,一直都是毫不犹豫,也不遗余力的。请他放心大胆地在前方施展身手,早日再立新功,不要有什么顾忌。其实,对于张郃,他不应该有什么担心的。张郃他们在朝廷里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司马寅,深深地说道:“不知道司马大将军清楚不清楚……近来朝中宗室当中要求东阿王曹植东山再起执掌朝政的呼声很高啊!本座就曾多次亲耳听到陛下称赞东阿王文武双全、堪当大任……”
“哦!谢谢太傅大人的提醒。在下知道应该如何回复我家大将军了。今晚已打扰太傅大人太久了。”司马寅垂着双手,躬身答道,“在下临辞之际,不知太傅大人还有什么话带给我家大将军的吗?”
钟繇淡淡一笑,道:“也罢,你家大将军赠给了本座一幅李斯真迹,本座也就觍颜献丑了——将自己随手写就的一篇涂鸦之作回赠你家大将军。见笑了,见笑了!”说着,将自己刚才在书桌上写成的那一幅字帖递了过来。
司马寅接过钟繇的字帖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夫天道极则反,盈则损。故聪明广智,守以愚;多闻博辩,守以俭;武力毅勇,守以畏;富贵广大,守以狭;德施天下,守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也。”那字笔锋遒劲,金钩银划,入纸三分,风骨不俗。
“写得好!写得好!在下一定及时转呈我家大将军。”司马寅看罢,慢慢将那张字帖卷好,躬身施了一礼,“在下就此告辞。”恭恭敬敬地垂手退了出去。
听得书房门外司马寅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钟繇脸上堆着的笑容一瞬间退了个干干净净,露出深深的思索来。静了半晌,他才长长一叹,道:“毓儿、会儿,你们都出来吧……”
钟毓、钟会兄弟二人应声从那座书架后面一前一后转了出来。
书房里一片静谧,只有那几支大红烛长长的烛焰无声地摇曳着、燃烧着、跃动着。
钟繇静静地凝视着那烛焰,没有回转过身来,而是继续站在原地,久久地沉默着。
“父亲……”钟毓表情有些惶惑地开口了,“您……您是不是和司马大将军走得太近了……”
他的弟弟钟会却是目光闪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嘴唇嚅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什么来。
隔了半晌,钟繇才缓缓说道:“怎么?毓儿,你害怕了?”
钟毓沉默了片刻,面色凝肃,答道:“孩儿心中倒不害怕什么。只是孩儿认为,父亲位列三公,位高权重,与大魏朝本是休戚与共,又何必与居心叵测的司马氏搅在一起呢?孩儿还认为,无论是司马大将军,还是华太尉、陈司空,他们在朝中执政都不得不仰仗我们钟氏一族……我们又何必趟入这浑水之中呢?”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钟会在一旁伸手悄悄拉了他的袖角足足有四次,拼命使眼色让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钟毓却毫不理会,仍是秉着心直口快的性子,也不怕得罪了父亲,还是侃侃然谈了出来。
钟繇听罢,没有立即答话,静立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说道:“毓儿啊,你说得很对!在大魏一朝,我钟氏一族确是能繁荣持久,我们的根基也无人可以撼动。”
“但是,你想没想过,倘若大魏朝的运祚有一天猝然就崩断了呢?我们钟氏一族是不是也必将如丧家之犬一样——惶惶然何以善终?!”
“父亲……”钟毓和钟会都没料到钟繇会把这个问题讲得这般透彻和尖锐,顿时吓得满头汗出,急忙一齐跪倒在地,含泪说道,“父亲为何要出此不祥之言?孩儿们惶恐万分,还请父亲对此宽心以待。”
钟繇脸上便似铸了一层青铜面具一般,表情冷硬得很:“你们不要以为为父是在危言耸听!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啊!为父今年就是八十一岁了,这一生中不知闯过了多少大风大浪才挺到今天来!为父一生所见所闻之事的复杂繁庞,岂是尔等少不更事之人可以想象的?想那辉煌的大汉朝,在为父眼中也仅仅是二三十年间便土崩瓦解了!这世间又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的?这世间又有什么灾劫不会降临到人们头上的?我们钟氏一族又如何不能‘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钟毓、钟会跪伏在地上,听着父亲的慨叹,大气都不敢透一下。
钟繇停下了讲话,依旧站在原地静默了许久,待得自己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才又开口说道:“毓儿啊,为父问你,依你之见,平心而论,为父在修文理政之才上,可比陈司空还强么?”
钟毓一愕,竟是语塞起来。
“为父再问你,平心而论,为父在治戎御敌之才上,可比司马大将军还强么?”
钟毓嗫嗫着,仍是不能作答。
钟繇深深地看着他,冷冷地笑了:“为父也不怕揭自己的丑——为父实在是文不如陈群能安邦治国,武不及司马懿能临机制胜。但为父却能在这人才辈出的大魏朝廷稳踞太傅之位数十年,凭恃的是什么?”
钟毓低低地垂下了头,不敢正视自己的父亲。
钟繇捋了捋自己垂在胸前的银白须髯,毫不讳言地说道:“其实为父这一生,除了一手书法造诣还可聊以自慰外,实则一无所长!而为父宦海沉浮数十年,亦无甚卓绝特异之处,仅仅只是会‘通达时务’罢了。”
他将目光投向了窗外苍茫的夜空,若有所忆,悠悠说道:“想那前汉末年,献帝刘协为西凉匪首李傕、郭汜所挟,是为父与董承冒险以刘协的名义,联名潜修书札暗召太祖武皇帝入关平乱,从而使得太祖武皇帝名正言顺地一展其‘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大略,终成伟业。这便是为父因通达时务而大获成功的第一次——太祖武皇帝执政掌权之后,百日之内便擢升为父出任相尉!”
“第二次则是在当年先帝与东阿王曹植立嗣之争中,为父全力支持先帝继承大统,先赠先帝‘五色宝玦’以示忠款之心,后又联络名士大夫一齐上表公开力荐先帝——所以,先帝刚登大宝,便任为父为魏国太傅……我们钟氏一族绵延数十年不绝的繁兴,就是这样得来的。这一切,毓儿,你可懂得了?”
钟毓涨红了脸,只是闷声不答。
钟繇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柔声说道:“夜已深了,毓儿你也不必再为为父的话去多想什么了,你且下去休息吧!就让会儿留下来陪为父收拾收拾书房吧!”
钟毓应了一声,头也不抬,躬着身退出了书房。
钟繇目送着他离去,不禁微微摇了摇头。他正欲回身,却见钟会双手撑在地上,抬起头来目光闪闪地盯着他,神色恭敬地问了一句:“会儿只想请教父亲,如今您‘通达时务’的这一次为何要选中他们司马氏家族?”
钟繇不料他竟有如此一问,一时竟是怔了,半晌方才说道:“难得会儿竟是这么一个‘有心人’哪……也好,也好……毓儿木讷守道,自有他的一套活法,在大魏朝可为我钟氏一族顶门立户——而你会儿心思灵动,却不妨为我钟氏一族在未来的繁荣昌隆另行投下一注!”
钟会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话,无声地点了点头。
钟繇见状,有些满意地点头微笑了一下。他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指着那几支粗大红烛上灿亮夺目的烛焰,问钟会道:“会儿,你双目能一瞬不瞬地直视这烛焰有多久?”
钟会抬眼盯了一下那烛焰,恭恭敬敬地答道:“孩儿自信可以直视到燃尽半支蜡烛的地步。”
“很好。”钟繇微笑着赞了一声,又道,“那你若是一直不眨眼地盯着三伏天里正当午的太阳去看,又能坚持多久?”
“这……孩儿从未试过……”钟会沉吟着说道,“不过,面对那么灼人的炎炎夏日,孩儿只怕坚持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可是司马懿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每天午未时分都要盯着炎炎烈日一眨不眨地看至少一炷香的工夫!”钟繇抚着颌下银须,悠悠说道,“为父是在一次与他参加中午朝议时才无意中发现这一点的。从那时起,为父就注意到了他这个人。他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文学掾,又比为父小了整整二十五岁,但为父却一直感到他身上隐蕴着一股极深极深的锐气,一朝喷薄而出,必是势不可遏……”
“唉,为父果然没有看错,司马懿仅仅只用了二十多年的工夫,便平步青云手揽大权,成为了我大魏朝最得力的栋梁之臣……看他这超群绝伦的势头,他还会在朝中更有建树的。也许连当时身为前汉丞相的太祖武皇帝生前所拥有的赫赫威势——他今后都有可能拥有的。”
钟繇说到此处,语气顿了一下,深深说道:“现在回想起来,他早年的‘目中无日’,其实就是‘目空一切’啊!他积蓄了这么多年的野心和实力,一旦羽翼养成,只怕真有掀天揭地之能啊!会儿,现在你可懂得为父为何要选中他们司马氏了?”
钟会深深地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却猝然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问钟繇道:“父亲……他们司马氏既有问鼎九州之心,我们钟氏一族又为何不能像他们一样也定下大计、求揽大权呢?父亲如此‘通达时务’,难道从未往这方面去想过吗?”
“嗯?”钟繇双眸深处顿时精光一闪,在钟会脸上一掠而过。他缓缓闭上了双眼,隔了许久,方才睁了开来,直盯着钟会,道:“你错了!这世间不是每一个靠近天子之位的人都能成为司马懿、曹操那样的人的。在今日之大魏朝,要想潜移神鼎,除了他们司马氏能够心想事成之外,其他所有的人,包括我们钟氏一族,都不能存有这个念头。人,应该贵有自知之明。今后,你们想都莫要往那方面去想!”
钟会见父亲说得这般斩钉截铁,却是颇有几分半信半疑。他一时也不再多想,便点头表示了认同。
钟繇见钟会点头称是,这才放下了心。他静立片刻,瞥了瞥放在书房中间的那口红木箱,深深叹了口气:“司马懿送了这些礼物来,为父实在是‘纳也不是,拒也不是’啊!”
“若是拒了他这些礼物,他就会以为为父没给他‘面子’,不会在朝中全力支持他的抗蜀大略,必会对为父深怀疑忌;不过,若是纳了他这些礼物,为父又会被他看作是个嗜财轻义的人,在他眼里也没什么分量了……这不行哪!为父总得想个办法把这些礼物换个途径回赠他才是啊!”
他皱着眉头埋头苦思半晌,双眉忽地一扬,面露喜色,道:“对了!我钟府之中还有一柄祖传的‘灵犀剑’,乃是尧舜时代传下来的神兵剑器……会儿,你且去后房拿来!”
钟会应声奔进书房后边的密室,取出一柄装在金鲨皮鞘的宝剑拿来呈给了钟繇。
钟繇从金鲨皮鞘之中慢慢抽出那柄“灵犀剑”来——只见一弧青蒙蒙的寒光似流水般汩汩然一泻而出,闪闪缩缩,映得人须眉俱蓝!
他眯着眼,将那“灵犀剑”持在手中细细观看片刻,忽然青光一闪,手起剑落,“嚓”的一响,竟把那书桌一角如切豆腐般一削而落!
“父……父亲!您……您真舍得将这柄能吹毛断发的祖传宝剑赠予他司马家?”钟会看着这柄“灵犀剑”,语气里颇有些不舍。
“这又有何不可?该舍就得舍!”钟繇还剑入鞘,递向了钟会,淡然说道,“这个人情,为父要让你出面来做。司马懿的次子司马昭眼下深得陛下恩宠,前程自是远大。会儿啊,他和你年纪相仿,你要和他多多结交才是。这柄‘灵犀剑’,你在合适的时候赠送给他吧……他和他的父亲一定会明白我们钟家的心意的。”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钟会接过了宝剑,一脸恭敬地点头答道,只是眼神中仍然掩不住那一缕淡淡的不舍之意。
看着钟会那欲舍不舍的表情,钟繇不禁在心底深深一叹:想那司马懿的次子司马昭,面对中垒将军之位这一偌大诱惑,居然能辞之以谦、让之以礼,而我这会儿却对一柄宝剑亦是难以割舍……相比之下,我们两大家族将来的成就已是高下立判了!人,真的应该贵有自知之明啊!
谣言四起
六月伊始,有谣言猝然生于魏国邺城,并迅速在魏国全境传开,又复越过魏国边境,野火燎原一般传遍吴蜀,真可谓“骤起于青萍之末,而狂啸于悠悠众口”。一般来说,谣言的传播面之广与其内容的绝密性与重要性是成正比例关系的。只要听一听这谣言的内容,便知它为何具有如此之大的冲击力了!谣言道:曹叡根本不是魏文帝曹丕的儿子,他是二十七年前其生母甄太后与东阿王曹植在邺城私通时所生的孽种。如今曹叡大权在握,先是在十余日之前逼死了当年向先帝揭发甄太后与曹植奸情的郭太后,现在又大开杀戒,清理那些当年在魏国世子立嗣之争中帮助先帝击败曹植的元老重臣们,然后准备迎回其生父东阿王曹植进京总领朝政。
谣言一传到朝廷,顿时激起一片哗然。怪不得郭太后十多天前暴毙,国舅郭表被族诛,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呀!文武百官听了这条谣言,不禁恍然大悟。大悟过后,他们又是一片恐慌:在当年辅助先帝赢得立嗣之争的那场宫廷内战中,朝中上下大多数官吏都是或多或少出过一份力的,如果当今皇上真的来这么一手“原罪”大清算,那还了得?于是乎,朝廷百官又都人人自危起来。几个胆子小的三品要员甚至悄悄收拾家当作好了流亡异乡的准备。
谣言蔓延到境外之后,吴蜀两国更是来劲。尤其是吴国国主孙权,他本来一向坚守着与魏国之间“划江而治、互不侵犯”的原则,但在这个惊世大谣言的刺激下也产生了主动进攻魏国的冲动。他以一个不次于魏武帝曹操、汉昭烈帝刘备的政治家的敏锐目光洞察到,这样一个谣言一旦被确认,足以让强大的魏国内乱,乃至发生内战。而魏国的内乱,就是吴国进军中原的大好机遇!这个曾被魏武帝曹操巨大的政治军事才能威慑得几乎要俯首称臣,后来又被魏文帝曹丕赐封为吴王的孙权,终于从耻辱的阴影中跃身而出,要公然向三国中第一号强国——曹魏叫板了!他马上派出自己的亲信重臣——辅义中郎将张温前往蜀国联络,准备配合正在关中作战的蜀相诸葛亮,从东线对魏国发起狙击。一时之间,魏国陷入了空前的内外交困的大危机之中!
曹叡初闻谣言,又怒又怕:怒的是这谣言如此恶毒,竟以他自己的生母与叔父作为这种为世人不齿的丑闻的主角,简直是对魏室皇族的一种公开侮辱;怕的是这谣言虚虚实实,正与当前追剿郭太后一党形势的背景相吻合,实非知情人不能发此惊雷一击。但怒过了、怕过了之后,曹叡抬起头来,却是四顾茫然:面对这一大危机,找谁来帮助自己着手进行化解呢?找曹氏宗亲吗?他们一个个生怕自己被卷入这谣言漩涡中去,都是避之唯恐不及,谁敢凑上来添乱?找朝中重臣吗?华歆、陈群之流,虽是忠诚可鉴,却又失于拘执,可与守经,难与从权!天下之大,群臣虽多,竟在关键时刻没有几个人可以推心置腹地站出来替自己尽忠相报!不得已,曹叡只得再次召集孙资、刘放、司马昭等人来商议对策。
司马昭第一个冒着被所有外戚同党切齿痛恨的风险而无私无畏地打破了这一场朝野上下集体失语式的沉默,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谣言一定是郭太后余党捏造出来进行疯狂反扑的,因此要进一步对那些叛臣贼子和郭氏余孽穷追猛打,做到“除恶务尽,不留后患”。刘放第二个站出来建议:必须及时颁布法令于全国,胆敢妄议王室秘事者弃市,传播谣言者灭族。孙资最后发言,建议曹叡主动出击,以实际行动挽回这个谣言的恶劣影响。而这个实际行动就是公开贬斥东阿王曹植,通过对曹植的沉重打击来回击这个谣言。谣言里面不是讲曹叡是曹植的私生子吗?按照常理,骨肉至亲,儿子是绝对不会为难父亲的。而曹叡公开贬斥曹植,便是为了昭示天下,曹植并不是他曹叡的生父!
对孙资、刘放、司马昭三人的建议,曹叡全部不加修改地采纳了,照单全收,立刻施行。于是,魏国历史上第一道面向全民公开发布的圣旨张贴满了各大州县的大街小巷,内容十分精简扼要,便于百姓记忆与流传——“经查,东阿王曹植不遵太祖武皇帝遗令,依旧骄奢淫逸,罚扣除其供禄三年,削去其邑户三千家,面壁思过三年,终身不得进京面圣,亦不得再与宗室诸王交往。”
这道圣旨措辞之严厉、语气之苛刻、笔锋之凌厉,是魏室所有诏命当中最为突出也最为刺眼的。随着这道圣旨的公开颁布全国,曹叡就等于公开宣判了东阿王曹植的无期徒刑,也等于对那个谣言进行了“釜底抽薪”式的致命一击。同时,伴随着曹植在魏国的政坛上就此销声匿迹,那个谣言渐渐趋于沉寂,魏国朝野也渐渐回归了宁静,吴国与蜀国之间“东西夹击”的阴谋更是悄悄地胎死腹中了——一切都平息了。然而,曹氏宗室诸王参政议政、拱卫皇权的最后一线希望,就这样以东阿王曹植被禁锢终身的结局而彻底扼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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