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害怕我爱你-他彭宇森,在所爱之人面前,也只是一个结结巴巴,有口不能言的愣头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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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解释的。”他急切地为自己剖白,眼睛盯牢她,如果这里有面镜子,他或许能够更直观地看清此刻狼狈的自己。

    “你总有理由,”孙萌萌看着他,语气终于开始困惑,“可为什么你总不承认,你就是不爱我?你娶我不过为了我爸爸的托付,彭宇森,你别让我瞧不起,你这样爱她,为什么总是不肯娶她?”

    彭宇森焦灼地看她,嘴里无意识地喃喃,“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没念过几年书,打人砍人在行,管理公司也不过是更高级一些的拼杀,都是一脉相通的,可在文字上他最不通达,明明有满腔的话,在她眼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急得满脸满头的汗,刚刚为宋玲玲辩解的底气荡然无存,现在是一个在所爱之人面前结结巴巴,有口不能言的愣头小子。孙协志已经过来,推攘着他,并不客气:“你走,我会请律师与你联系。”

    彭宇森的整个世界碎在地上,他眼睁睁看着,毫无办法。

    她当然搬回了在香山路的孙家老宅,说老也并不老,是过世的孙老先生在发迹第一年置下来的,萌萌就在这儿出生长大。孙协志将她安置妥当,听着楼下水开起身下去照应,衣服已被孙萌萌牵住了,她可怜巴巴:“哥哥,我要你陪我。”

    孙协志便也在这儿住下,他自己的房间。住在这儿的半个月里她非常沉默,这让关心她的人总不安地想起她十九岁遭遇的那件可怕的事,以及之后埋下的心理隐疾。杜思恒日日过来,诊所却仿佛默许他公然离岗的行径,因为它的老板彭宇森也早出晚归,整日候在杜思恒的办公室,等待的表情焦灼不安,因为杜思恒会带来关于萌萌的一切信息。而彭宇森自己,不被接受靠近孙家老宅一英寸距离。

    杜思恒忽然有些明白当初彭宇森购入诊所并花费重金聘请他的原因,将这一切线索连接在一起的关键人物,没有别人,除了孙萌萌。他这样做,是否已经开始怀疑了萌萌十九岁发生的那件事,杜思恒心里惊了一惊。

    搬回老宅之后的某个礼拜天,兔子登门拜访,搭了好几转公交车过来看她,春末夏初,走出了一身汗,带来的花却仍旧鲜妍欲滴。孙萌萌原本在楼下沙发上看书,亲自从厨房取了一只磨砂的透明长颈水杯,灌上水,摆到了吃饭的桌子上,这样上下楼的人一整天就能望见这束花。萌萌非常开心,回头跟兔子讲:“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花。”

    孙协志打着领带从二楼下来,听到了两个小姑娘在聊天,边走边气笑,“对,我不是人,每天陪你住在这阴森森地方的是只鬼。”

    兔子只见过孙协志了了几面,唯一的印象就是气度非凡,孙家人样貌都极好,品相白净,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人不着边幅的样子,乱蓬蓬的头发,领带松松地挂在脖子上,不觉多望了几眼,正巧孙协志也朝她看过来,眼底漾着和暖笑意,冲她点点头,难得知道她姓什么:“齐小姐,早。”

    她心里乱跳,脸微红,怀疑今年夏天是不是来得格外早。

    两个女生凑在一起聊的可以很多,虽然大部分都是兔子在说,但有一些是她始终没说的,譬如今天彭宇森将她叫去办公间,格外开恩批了她整整一天的假,她也没说,这几天彭宇森一直睡在公司,拿毯子一裹倒头就睡,开会的时候屡次走神,开完了会独独将兔子留下,她看见全公司的女性都用目光对她致以不怀好意的问候,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彭宇森第一句话是命令的语气:“你把东西收拾一下。”

    兔子大惊失色,他接着说:“我叫司机送你。”

    她脸都垮下来了:“彭总……”

    他沉思着,“也对,你就坐公交车去,去孙家看看萌萌。”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其实早已准备去看她,不料彭总先提出来。彭宇森目视她雀跃表情,皱了皱眉,倒在心里幸亏这是个女生,却忽然想起另两人的脸,心里发闷。

    兔子在公交站台附近买了花,踩着阴凉处往萌萌家走,苹果似的圆脸晒得红扑扑的,手里的花却还滴着露水儿,她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背着手站在路边看几个老先生排一出京剧的《智斗》,马路对面一幢红房子的二楼,孙协志刚巧拉开窗帘,瞧见这个女生,耳朵坠着的标志性银质大耳环,看见她手上的花,也认出了她,这一次她的妆容不夸张,五官清秀,让人心动。他忽然笑了笑,转而拉开衣柜认真挑选今天该穿的衣服。

    兔子到的比孙协志预想的早一些,两个女生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说话。她抬起头看自己下来的样子也有点傻,孙协志对她点点头,这个女生的脸莫名其妙就红了。他转过眼,看到妹妹孙萌萌冲他眨了眨眼睛。

    孙萌萌说:“我被关在家里烦死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孙协志走下来问。

    “我要让兔子陪我去,”她转头哀求兔子,“我快憋死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孙协志原本还不放心,但见兔子似乎也有些心动,面带恳求的表情朝向自己,他心里动了动,就没有再拦。

    两人出了门,到了路口孙萌萌却打发了司机,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兔子奇了:“不是去山里吗?怎么进市区?”

    萌萌眨了眨眼:“有些事要先处理。”

    兔子立刻清楚自己是被她骗出来的,心里好一阵气,拉着她的手推门要走,却反而被萌萌抓住了她两只手,切切哀求:“我有事,要紧的大事,你就陪我这一次吧,以后我都听你的。”

    “你先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

    “见一个人。”

    “是谁?”

    萌萌不说话,她性格软弱,一旦固执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车子早驶入主干道,快速融入车流中去,急得座位上的兔子满头大汗。

    半个小时在市区某间咖啡馆,她坐在隔着萌萌两排座位的椅子上,看见一个靓妆女郎推门而入,她终于见到了萌萌一意孤行要见面的人,是宋玲玲。

    那个在她所知中,绑架了孙萌萌,却因她的老板彭宇森一力袒护最终成功洗清嫌疑的女人,她要见的竟然是这人,兔子有点发唬,这才意识到今天陪孙萌萌出来是一个怎样危险的错误。

    宋玲玲在她对面坐下,面带无可挑剔的雍容微笑,坐姿优雅,下颌照常微扬,无论过去如何落魄,但这一刻她仍旧美,永远给人初见的惊艳感,孙萌萌一点不怀疑男人会不可自拔地爱上她,在这样的尤物面前确实会让人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却不料她张口第一句话是,“今天我才发现,我们长得挺像。”

    越过一条走廊便是一面装饰雕花的铜镜,喝咖啡的地方摆满古色古香的东西,让人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外边的天光已经转暗,大团的云遮住了午后阳光,风吹起行道树最顶端的枝叶,她在昏暗的镜中忽然看到坐在桌对岸两个女人的影子,并不如她所说那样像,不过她们都是接近椭圆的脸型,下颌尖尖,除此之外,一个是孙萌萌的长相,另一个是宋玲玲的模样。

    她轻轻地笑,像鬼魅一样,悄然提醒着萌萌,“你仔细看,眉毛,眼睛,嘴巴……”

    像被人施咒,萌萌眼前浮起一层雾,在这句咒语的催化下,镜中二女的容貌悄然重叠,又无声分离,她的眼睛被宋玲玲引领着,落到了她所提及的五官上去,她们的眉都细而长,远山一样,似乎有点像,嘴巴微微嘟着,鲜妍欲滴,颜色也几乎接近,眼睛呢,她想要努力看清,眼前却总是隔着一层白白的雾,或者没有雾气,有的是她心里某种猜想的缓慢觉醒。

    她悚然一惊,回过神正见宋玲玲笑盈盈看着自己,挑剔的目光从上眼睫射下来,带着一种正品对复制品的怜悯,一种天生的优越感:“我相信,他是对你有感情的,所以他不会离婚。”

    宋玲玲抿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第一次看见你,我也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这样像,可当阿森娶你的时候,我立刻就不奇怪了,那时候的你才二十,真小,真像,真像从前的我,”她降了一个音调,更近地端详这一张脸孔,嘴角有一抹沾了毒液似的笑,叫人碰一下就毙命,她幽幽地,“你知道吗,阿森的第一次,也是在我们二十岁的时候,跟我……”

    孙萌萌身体一震,带着悲切的绝望慢慢抬起头。

    宋玲玲一点不忌讳她所讲的是一件不该同人分享的隐秘,她叙述这个故事的姿态也不含蓄,凑近萌萌,眼中闪动着火焰的光,还原着第一次所有细节,“我们在床上,他在我的上方,我们接吻,口舌交缠,他的手如烙铁紧紧搂着我的腰,这是他的第一次,他迟迟没有找到地方,他的表情痛苦,他抱着我,一直在我耳边叫我的名字,直到结束……”

    孙萌萌像是陷入最深的梦魇中,哪怕早已做足心理准备,她仍在当事人描述的过程中全盘崩溃。她颤抖着自言自语,近乎喃喃地哀求:“够了……”

    宋玲玲果真不再说下去,怡然往椅背一靠,目光直视面前表情灰败的女子,“男人的性与爱从来分得清清楚楚,你其实心里也明白,阿森这样的人,婚前且不说,婚后怎么可能只守着你一个人。我跟阿森从小一块长大,我的妈妈是他养母,你是知道他这个人,只是你父亲临死托付,他也能说一不二地去履行,这些年他待你怎样,心里也清楚吧。养育之恩跟这比起来,你算算他到底欠了多少债没有还我的妈妈。”

    萌萌目光盈盈,声音低下去:“他从来没跟我讲过……”

    “他这样的人,”宋玲玲轻笑了一声,目中亮起一道光,“他这样的人,叫人砍伤了腿,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喊一声疼,只会拿了刀跟人拼命,从前那些事,他更不屑说出来叫人同情,阿森这样的人,什么都要,就是不要旁人同情他。”说这话的时候,她眉间隐约有骄傲的神采,她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

    “我爱这个男人,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后来他到这座城市,在工地上给人打工,那时候他浑身都是花不完的力气,捡人家的剩菜剩饭都能吃,聪明,长得俊,人又狠,可就是没出头的办法,他缺什么,我就要给他挣来什么,孙萌萌,你懂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一个千金大小姐,除了你自以为是的爱,你能给阿森什么?”

    萌萌失去脸色最后一抹血色,宋玲玲冷冷笑着,接着说,“我遇到了杜思恒,一个在大学教书的男人,风度翩翩的男人,三十多岁,有钱,有地位,男人该有的什么都已经有了,阿森欠缺的人脉和钱他也有。我费了些手段,叫他好好开在路上的车撞到了突然闯出来的我,他送我去了医院,但他拒绝了我,一开始的时候他拒绝了我,我懂,我俗气,我没念过多少书,不会打扮,除了一副好皮相,哪里有资本能够勾到他。于是我打他电话,约了杜思恒到我住的出租房,那种拆迁户才住的破房子,四面漏风,厨房正对着人家工地施工的地方,就在那种地方,我们好上了。”

    她喝了口咖啡,竟然笑了,“那种地方,真是,想都不敢想。杜思恒是真的爱我,所有的姐妹都羡慕我,跟着他,我确实过了大半年舒坦日子,我也帮阿森拿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人,钱,地,名,一样不差。”

    她发出胜利一般的笑声,听得孙萌萌毛骨悚然。她转过脸看着她,问她,“阿森没要,我从杜思恒那里拿来的一切他都没要,一样都没要,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子的他,知道我要跟杜思恒结婚的那天,他蹲在地上失声痛哭,哭得像个孩子一样,那天晚上,我们又做了。”

    孙萌萌死死捂住嘴,忍得口中有了血腥味,才勉强没有呕出来。宋玲玲扬起一边眉毛,挑衅地继续说下去,“其实啊,作为女人我还是羡慕你的,虽然阿森对我满怀愧疚,拿你当作替代品,可我还是羡慕你,你有哥哥,有爸爸,有妈妈,可我呢,我只有和我妈妈相依为命,说起来,其实我也见过你爸爸一面……”

    她忽然放低的语调让孙萌萌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惊悚感,她悚然朝她看去,宋玲玲忽然微微笑,“我和阿森都见过你的爸爸,还有你,在我家。你爸爸抱着你,你才刚刚会走路,一定要下地走,阿森领着你在门口池塘看青蛙。你爸爸等你走远了,转过脸来冲我笑,哄着我,让我叫他爸爸……”她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利,说出来的句子从刀刃上磨出来,见血封喉,杀人于无形,“他也是我的爸爸,他抛弃了我妈,”一下一下地砍,突然拔高,刀子纷纷掷下来,带着青春期积累下的怨恨和委屈,一股脑通通砸向她曾嫉妒过的女孩子,“你抢走了我的爸爸,他该是我的,你现在有的本来也有我的,都是我的……”

    满脸都是泪的脸忽然扬起来,锐光四射,恨意凛然,伸一只臂膀过去抓牢了孙萌萌的手,下死劲拧住她一块皮肉,倒让萌萌想起当日她厮打自己的情景,虽然她失去意识,忘记发生的事,不过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痛仍旧鲜明。宋玲玲简直疯了,逮着哪儿掐哪儿,眼睛通红的,嘴上发狂似地说,“都是你,你抢了我的爸爸,现在你连他都抢,连他都要抢。你别得意的太早,我告诉你,阿森娶你,可不光是为了你父亲托他这样做的,而是因为他恨你,他恨你们一家老小,他要报复你,我妈养了他,她受过的委屈和欺凌,阿森都从你身上讨回来,他就是为了替我们报仇才娶你,你死了心吧,他不离婚,却吊着你,就是要零零碎碎给你罪受。”

    宋玲玲的眼泪接连滚落,透过这些割裂的泪光她看到发狂的宋玲玲,雪白面皮浮着一层阎罗地狱般的青紫,癫狂地叫嚷着,声音也越来越大,她看见兔子起身过来,还有服务生惊恐的目光,她听见了宋玲玲发作似地大喊:“我怀孕了,孩子是他的。”

    眼中的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疯狂的宋玲玲,焦急的兔子以及那些走来的服务生都盛在大大小小的光圈中,面目模糊,声音混沌,她仿佛看到很小的时候自己刚刚学会走路,她的爸爸满脸紧张,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可一转眼,他就在很远的地方,手里抱着另一个女孩,警惕而疏远地望着自己……慢慢的,那一线的光亮终于不见,声音轻了,淡了,她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中去。

    下班高峰期的城市交通照例陷入了半瘫痪中,杜思恒已经习惯了这座城市的拥堵,他甚至享受它在拥堵时所制造的宁静,窄窄小小的空间内是他认为最安全的距离,外边的噪音鸣笛通通可以不在乎。他十指搭在方向盘上,骨节纤长,不自觉地敲击,两秒钟一下,30下之后,会有一次红转绿的时机,但每一次都是枉然,因为这样漫长拥堵的车流,因为这样糟糕的天气,也或许因为在整个滞留复杂的队伍中,仅仅一个准许的示意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可只有等待,浩繁杂乱无章的车流里,没有一个人存有它想,没有一个人逃得出去,这里边的困兽们都屈就这一盏交通灯的指示,心理医生杜思恒在这个糟糕的天气中,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尝试过这种心情。

    在他遇见宋玲玲起,他从不怀疑自己是爱过她的,像一个初涉情场的小子那样茫然无措,任她摆布,但他也幸福,他相信会和这个女人过下去,一辈子也就眨眼的事情。哪怕最后宋玲玲终于将真相坦诚,承认最初接近他的目的是为了帮彭宇森铺路。他也一点怨恨没有,杜思恒要比任何人都清楚,等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对这些或自愿或被迫等待的人寄予同情和怜悯。

    包括他自己。

    杜思恒抬头看去,前方拥堵的车流终于松动,开始缓慢流淌,落雨背景下的城市温柔宁静,它隐藏着所有不知名的波涌的情绪和过往,而从此,他也将一切秘密缄默于心。

    他打转方向盘,驶入左转车道,接到了学生兔子的电话:“杜老师,不好了,萌萌晕倒了。”

    杜思恒心神一凛,所有思绪荡然无存,那一瞬的收梢足以让他恢复到人前冷漠从容的心理医生。

    彭宇森开了整整一天的会,头昏脑胀,偏又有几个数字谈不拢,对方是孙老先生还在的时候就在一起合作的供应商,大约是欺他资历浅,不但往死里压价,还私自提高中间商的费用,彭宇森心头一阵乱火,放在从前早一拳挥过去,将人打将出门,换做现在只得强忍再忍,等会开完筋骨都硬了。人散尽后小张才进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对面,将手机递给他:“彭总,刚才兔子打电话找你。”

    他眼一睁,人坐直,问:“什么事?”

    “她让您有空去趟医院,具体的事,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把电话给挂了。”

    彭宇森霍然站起,一把夺过他递来的手机,又想起他压根没存兔子号码,心中恨极,一把将手机往墙上惯去,用了十成十的狠劲,手机零件四分五裂,电板一路跳到小张脚下,唬得他下意识退了两步,为的是彭宇森脸上忽然出现的狰狞表情。

    他的声音接近咆哮:“为什么现在才说?”话还在空中,人已转身,推门出去,一楼层的人早听见了会议厅的动静,竖起耳朵细听,却见彭总一脸盛怒地从里面出来,惊得众人忙又低头做自己的事。司机早在小张示意下将车停在楼下,恭恭敬敬立在车边。彭宇森理也不理司机,拉开车门径直坐进去,油门一踩到底,一眨眼就不见踪影。

    他先去上次孙萌萌入住的医院,箭步入电梯,狂按十三层,蛮横的姿态引旁边同乘的病人侧目,他理也不理,待电梯一停,风一样冲出去。十三楼前台的护士被眼前这个豹子一样凶神恶煞的男人弄得胆战心惊,将进入住院记录通查一遍,才确定地告诉他这里没一个叫孙萌萌的人。彭宇森心中早已乱得不行,胸膛烧着一团火,烧得双眼通红,也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还是孙协志授意,朝人来人往的走廊吼了一声孙萌萌,抬腿踹开最近一间病房,一边继续叫着孙萌萌一边闯进去找。护士们吓得够呛,见拦不住,立即拨电话喊保安上来。

    可巧,就在等电梯与上来的保安碰了个照面。彭宇森是逞强斗狠惯了的,才懒得同人解释,二话不说从楼梯下去,跟特技似的,两条横栏直接抬腿跨过去,灵活好似一头豹子,不一会儿就落到了一楼。

    他上车,这次没犹豫,直奔香山路孙家老宅。

    彭宇森径直将车开到门口,跳下车后就狂拍铁门,孙家已不复当初显赫,良久才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过来应门,听他说要见孙萌萌,直接将铁门上一扇小窗给关了。他大怒,抬腿踹门,门上生着一厚厚青苔,叫他蹭得一条深一条浅的,皮鞋尖都见绿,他也不觉疼。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到底有多蠢,心里近乎自暴自弃地问自己:彭宇森,你还能做些更蠢的事情出来吗?

    很快就有了,彭宇森跨上汽车前盖,几步就踩到了车顶,高是够高了,可望进去尽是人家庭院,绿泱泱一大片的香樟,藤萝爬得满墙都是,花圃种着大片大片英国玫瑰,花香馥郁,也遮蔽了他所要找寻的那人的影子,他没法,只好冲里面吼:“孙萌萌!”

    声音撞进了这片园子里,被大蒲的绿色通通吸进去,连个回声都听不到,于是他又叫,一连串的,像是叫上了瘾,肺腑里储了无数个孙,无数个萌,今天要一气叫出来才舒坦。旁边林子的鸟被他的叫声惊动了,扑棱着翅膀从枝叶中飞出。

    屋内的孙协志杜思恒等无一不色变,连兔子听见外边的动静,都不禁开始佩服起这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板来。

    孙协志冷眼望着反倒以女主人姿态坐在沙发上的宋玲玲,压低了声音:“你说你是我爸爸的女儿,为什么他老人家到过世都没有跟我们说过?”

    “你要有个私生子,你会告诉你别的孩子,好叫他们去寻这个私生子的晦气?”

    孙协志咬牙,她偏笑:“你要不信,叫彭宇森进来,我们当面对峙。”

    “你当我们傻子。”

    “我当你们傻子,你何尝不当我是疯子,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白耗下去也是浪费你我功夫。”

    “你到底想要什么,多少钱你尽管开价。”

    “钱?”她冷笑一声,“孙大公子真是好大的口气,我将这消息卖给小报,卖给媒体,不知道有多少人开天价叫我说说你爸情史,到时我只要在摄像机前一站,撕破脸皮,蓬头垢面,再哭一场,什么样的东西拿不到?”

    孙协志想象着她所描述的画面,桀桀发抖,恨声道:“疯了,你真是个疯子。”

    “好歹我们是一个爸生的,我算留了点面子给你,忍到如今,你让彭宇森来,一切都可以商量。”

    孙协志头一偏,管家领命而去,很快有头野兽风一样冲进来,气喘嘶嘶,眼神却锐利,环视着一屋子的人。兔子识趣,立马上前为自家老板解释:“萌萌在楼上,您放心,医生陪着她。”

    孙协志凉凉扫她一眼,她立马缩回杜思恒背后。

    “怎么回事?”话是对孙协志说,眼睛却在看宋玲玲。

    “你自己问她,约萌萌出去,你问她打什么主意。”

    宋玲玲一抚小腹,软卧高枕,非常满意所有人都看着自己,她说:“我怀孕了。”

    掷地是惊雷,彭宇森当即色变。她笑:“你要儿子还是女儿?”

    他面孔一震,血液急涌,脸上却一点点褪去血色。他咬牙切齿,看了宋玲玲几秒钟,忽然冷冷笑:“不要当我傻。”

    “我才不当你傻,”她志得意满地抚着自己小腹,选了个舒适的位置靠上去,“你是我孩子的爹,是我日后的天,天底下的人都说你傻,我也会站着我孩子爹的这一边。”

    彭宇森牙龈咬得酸痛,周围二男不带表情看定他,如看一出闹剧,他心中越发恼恨,上前拎起宋玲玲一只臂膀:“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宋玲玲哎唷了一声,嗔他:“我疼。”他一言不发,面色铁青,一路拖拽她出了孙家大门。

    兔子怕出事,要跟出去,叫孙协志拦在门口,拿手指头一戳她脑门,恨铁不成钢地骂:“你傻,你跟着去,叫你触他霉头,看彭宇森回去不宰了你。”

    二楼清醒的孙萌萌着一身雪白睡衣,站在窗口,木然看这二人拉拉扯扯走开,走远,直到他将她推进车中,他自己也坐了进去。

    彭宇森流连地回头,却见一抹白影子迅速映入窗台,一帘帷幕随后垂了下来,他心中陡然一痛。这一闪而过的痛色落入了宋玲玲眼底,所以她笑得格外畅快。彭宇森回转头冲宋玲玲直接道,“我从来没碰过你,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笑,露出一口白牙森森,仿佛能噬人:“清醒的时候确实没有,醉了呢?”

    他双瞳急剧收缩:“你做了什么?”

    宋玲玲凑过去,一缕头发拂过他脖子,仿佛扼住他咽喉,他忽然喘不过气:“你叫着孙萌萌的名字,进入我的身体,忘了吗?那天我没吃药。”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她坐回椅子上,双手合抱,是谈判的姿势,“那个晚上开始我的心就已经死了,所以走了一招险棋,将孙萌萌绑去,叫你目睹妻子遭人凌辱,好让你下离婚的决心,回头娶我。”

    彭宇森听得怒火中烧,抓住她两只手腕往她前胸猛推,人侵过去,她胸口窒气,肋下奇痛,脸上痛笑着:“阿森,我本来不想动她,从前我甚至是可怜她的,因为你不爱她,哪怕你连碰都不碰我一下,但是你不爱她,叫我忍着也痛快。你知道吗?如今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你逼我不得不走上这一步,你逼我不得不弄死她,叫她欠我的,叫她爸欠我的也一点点吐出来。”

    咬着细贝似的牙齿,她睁大双眼,眼中蓄着的泪水盈盈一层盖住眼珠,终于掉下去是因为他说的每一个字:“做掉它,我叫你做掉它。”

    “我不能对萌萌不负责任,我不能对你不负责任。”

    两个人中他只保全一个,便不会再管另外一个死活,他哑着声音,“我说过无数遍,你不需要为我而活,你有自己的生活,嫁给你喜欢的人。”

    “你答应过我,你会娶我!”她歇斯底里地吼。

    他的目光仍旧让她确信这是他为救孙萌萌才说的一个谎言。

    宋玲玲疯狂锐叫着,劈头盖脸打过去,疯了一样,“我已经为你活了二十多年,没可能了,我这二十多年都这样过来,这辈子都这样了,你要反悔已经迟了,况且,我都有你的孩子了。”

    彭宇森一把攥住她在空中乱挥乱打的手,冷声质问:“这真的是我的吗?”

    她一震,难以置信盯住他,彭宇森从她眸中窥见一线死亡才有的神采,心中发寒,却听宋玲玲慢慢笑开,像只罂粟,笑里沾了毒,“我说他是,他就是,到时我在各大小报一宣扬,全世界都认了,你敢不认。”

    彭宇森捏住她下颌,轻而易举地抬起,仔细打量她眼睛,忽的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疯了。嘴上却已经镇定下来,“倘若他是我的,我叫你流掉他,倘若他是别的男人的,你生下他,我养。”

    好奇怪的逻辑,不过片刻宋玲玲立刻懂了这个铁石心肠男人的意思,硬说没心寒,那一定是骗她自己,她咬唇冷笑:“没用,你尽管跟孙萌萌解释去吧,看她愿不愿意信,看她是愿意信一个为复仇娶她的男人,还是一个怀她丈夫孩子的人的话!”

    “你!”彭宇森怒火攻心,一只手才抬起,宋玲玲不甘示弱地仰起脸来,衔着锋利的冷笑回击:“我把你当初接近她的目的全数透露给她听,你别以为她还会再信你!”

    彭宇森神色剧烈一震,全身力气骤然尽失。

    孙协志同兔子坐在楼下,兔子有些胆战心惊,问他:“萌萌不会有事吧。”

    他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倒叫兔子心中大愧,低头认错:“都怪我,我该拦住她的。”

    孙协志性格喜怒无常,最爱迁怒人的,面对兔子却没了半分火气,也知道自家妹子脾气,外表看着软软弱弱好摆布,心底拿定了主意百头牛都拽不回来,清了清嗓子,问她:“你跟萌萌怎么认识的?”

    “杜老师介绍的。”听到她话中有仰慕之意,他心一紧,装作不经意的,“听说杜叔新结交了个女朋友,年纪不小,但漂亮极了,你有见过吗?”

    这也算老师的私事了,兔子老老实实摇头:“没见过。”

    “怎么会?你是他学生,他有女朋友你都不知道?”孙协志佯装惊讶,瞪大眼睛看她。

    这注视让兔子觉得有些被冒犯,心想萌萌的哥哥平时看起来稳重自持,怎么会有打听人家私事的爱好,便直接干脆地把他堵了回去:“这不挺正常的,我有男朋友的事,杜老师照样也不知道啊。”

    孙协志沉下脸,来不及询问这男人到底是谁,杜思恒正从二楼孙萌萌的房间下来,两人立即迎上去,听他说:“萌萌还在闹脾气,不肯吃药。”

    兔子立刻说上去瞧她。天也不早,孙家不备晚饭,没有强留客人的习惯,孙协志送杜思恒到门口,进车前杜思恒转身笑问对方:“我有个年纪不小,人特漂亮的女朋友,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协志微窘,讪笑看老师。杜思恒失笑,“兔子人就这样,她有男朋友,指的是她有男性朋友,不是你以为的意思。”孙协志顿时云开天霁,一下子又有些不好意思,杜思恒默然看他喜表情,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叹了口气,伸手拍拍他肩,“你们都是好孩子。”

    孙协志目送杜思恒所驾驶的汽车顺山道蜿蜒驶下,这片小区靠山而立,夜晚的分界线来得格外早,入夜之后周围渐渐暗透,只剩天光还是亮着的,花坛郁郁葱葱的草丛下时不时传出叽叽咕咕的声音,像是虫叫,又像是蛰伏了一个冬天的青蛙正逐渐苏醒。黑暗中,经过精心修建的高大草木仿佛一个个巨大的、蹲着的怪兽,时刻预备着扑倒某个路人。孙协志往回走,听到身后树影摇动的异响,于是站住脚步,回头看去,路灯影影绰绰,侧耳听了半响,孙协志才意识到是自己手机发出的铃声,看清号码后脸色微微一变。待接通后那边先急切地叫了一声哥,顿了一下,才问他,“萌萌怎么样了?”

    孙协志倒吸一口凉气,没料到他果真未回美国,压低声音警告他:“你要是还肯认我这个哥,就给我乖乖滚回美国去,想也别想回来。”

    “哥!”

    “如果不是因为你叫我这一声哥,我已经杀了你。”孙协志咬牙吼了回去。

    “你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叫你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赵志远痛苦地回他。

    孙协志大怒:“你还有理了,你做这种事还有理?”

    赵志远将眼一闭,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往后倒,贴在花圃背后的某棵香樟树上,他所在的那个角度可以准确地看见窗口规划出来的景象——他日思夜想几乎发狂的景象,哪怕厚厚窗帘已经拉上,但这些温暖的光足以慰藉一刻在大洋彼岸挣扎了数年的心。赵志远按住自己心口,低声道:“我知道错了,所以我回来,不是为了奢求任何人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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