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教主集大成之作:宗吾臆谈-厚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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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读中国历史,发现了许多罅漏,觉得一部二十四史的成败兴衰,和史臣的论断,是完全相反的;律以圣贤所说的道理,也不符合。我很为诧异,心想古来成功的人,必定有特别的秘诀,出于史臣圣贤之外。我要寻它这个秘诀,苦求不得,后来偶然推想三国时候的人物,不觉恍然大悟,古人成功的秘诀,不过是脸厚心黑罢了。

    (自序)

    许多人劝我把《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重印,我觉得二书有许多地方,应该补充,叫我一一修改,又觉麻烦,因于丛话中,信笔写去,读者只读丛话,即无须再读二书,因二书的说法和应该补充之点,业已融化丛话中了。

    我于民国元年,曾写一文曰《厚黑学》,此后陆陆续续写了些文字,十六年汇刻一册,名曰《宗吾臆谈》,中有一文,曰《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十七年扩大之为一单行本,曰《社会问题之商榷》。近年复有些新感想,乃将历年所作文字,拆散之,连同新感想,用随笔体裁,融合写之,名曰《厚黑丛话》。自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起,每日写一二段,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以约有二万字为一卷,每两卷印一单行本,现已写满六卷。我本是闲着无事,随意写来消遣,究竟写若干长,写至何时止,我也无一定计划,如心中高兴,就长期写去,如不高兴,随时都可终止。惟文辞过于散漫,阅者未免生厌,而一般人所最喜欢者,是听我讲厚黑学,因将二十三年北平所印《厚黑学》单行本,略加点窜,重行付印,用供众览。

    十六年刊《宗吾臆谈》,李君澄波,周君雁翔,曾作有序。十七年刊《社会问题之商榷》,吴君毓江,郝君德,姚君勤如,杨君仔耘,均作有序。一并刊列卷首,聊作《厚黑丛话提要》,俾读者知道丛话内容之大概,苟无暇晷,即无须再读丛话。

    《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业已各检二本,寄存四川图书馆,因忆自非家中尚有数本,摄取来一并邮寄南京、北平及其他图书馆存储,借表现在所写《厚黑丛话》与昔年思想仍属一贯也。

    二十五年四月十二日李宗吾于成都

    绪论

    我当初本是一种游戏的文字,不料会发生这种影响,我自己也十分诧异,心想这种议论,能受众人的欢迎,一定与心理学有关系。我于是继续研究下去,才知道厚黑学是渊源于性恶说,与王阳明(王守仁)的“致良知”渊源于性善说,其价格是相等的。

    由此推寻下去,一部二十四史的兴衰成败,这四个字确可以包括无遗;我于是乎作一种诙谐的文字,题名《厚黑学》,分为三卷:上卷《厚黑学》,中卷《厚黑经》,下卷《厚黑传习录》。民国元年三月,在成都《公论日报》上披露出来。那个时候,这种议论,要算顶新奇了,读者哗然。中卷还未登完,我受了朋友的劝告就停止了。不料从此以后,“厚黑学”三字,竟洋溢乎四川,成为普通的名词;我到了一个地方,就有人请讲《厚黑学》,我就原原本本的从头细述。听者无不点头领会,每每叹息道:“我某事的失败,就是不讲厚黑学的缘故。”又有人说:“某人声威赫赫,就是由于《厚黑学》研究得好。”有时遇了不相识的人,彼此问了姓名,他就用一种很惊异的声调问我:“你是不是发明厚黑学的李某?”抑或旁人代为介绍道:“他就是发明厚黑学的李宗吾。”更可笑者:学生作国文的时候,竟有用这个名词的,其传播的普遍,也就可以想见了。

    我当初本是一种游戏的文字,不料会发生这种影响,我自己也十分诧异,心想这种议论,能受众人的欢迎,一定与心理学有关系。我于是继续研究下去,才知道厚黑学是渊源于性恶说,与王阳明(王守仁)的“致良知”渊源于性善说,其价格是相等的。古人说:“仁义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说:“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阳明说:“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说得头头是道,确凿不移。我说:“小儿见了母亲口中的糕饼,自然会取来放在自己口中,在母亲怀中吃东西的时候,见他哥哥来了,自然会用手推他打他。”也说得头头是道,确凿不移。阳明讲学,受一般人欢迎,所以《厚黑学》也受一般人欢迎。

    有孟子的性善说,就有荀子的性恶说与之对抗,有王阳明的“致知良”三字,这“厚黑学”三字,也可与之对抗;究竟人性是怎样做起的,我很想把他研究出来,寻些宋、元、明、清讲学的书来看,见他所说的道理,大都是支离穿凿,迂曲难通,令人烦闷欲死。我于是乎把这些书抛开,用研究物理学的方法来研究心理学,才知道心理学与力学是相通的。我们研究人性,不能断定他是善是恶,犹之研究水火之性质,不能断定他是善是恶一样。

    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俱是一偏之见,我所讲的《厚黑学》,自然是更偏了,其偏的程度,恰与王阳明(王守仁)“致良知”之说相等;读者如果不明了这个道理,认真厚黑起来,是要终归失败的,读者能把我着的《心理与力学》看一下,就自然明白了。但是我们虽不想实行厚黑,也须提防人在我们名下施行厚黑,所以他们的法术,我们不能不知道。

    厚黑学论

    三国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长,全在心子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杀董承伏完,又杀皇后皇子,悍然不顾。他明目张胆地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他心子之黑,真是达于极点了。有了这样本事,当然称为一世之雄了。

    我自读书识字以来,就想为英雄豪杰,求之四书五经,茫无所得,求之诸子百家,与夫二十四史,仍无所得,以为古之为英雄豪杰者,必有不传之秘,不过吾人生性愚鲁,寻他不出罢了。穷索冥搜,忘寝废食,如是者有年,一日偶然想起三国时几个人物,不觉恍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为英雄豪杰者,不过面厚心黑而已。

    其次要算刘备,他的特长,全在于脸皮厚: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权,依袁绍,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为耻,而且生平善哭,做《三国演义》的人,更把他写得惟妙惟肖,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对人痛哭一场,立即转败为功,所以俗语有云:“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这也是一个大有本事的英雄。他和曹操,可称双绝;当着他们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一个心子最黑,一个脸皮最厚,一堂对晤,你无奈我何,我无奈你何,环顾袁本初(袁绍)诸人,卑卑不足道,所以曹操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此外还有一个孙权,他和刘备同盟,并且是郎舅之亲,忽然袭取荆州,把关羽杀了,心子之黑,仿佛曹操,无奈黑不到底,跟着向蜀请和,其黑的程度,就要比曹操稍逊一点。他与曹操比肩称雄,抗不相下,忽然在曹丕驾下称臣,脸皮之厚,仿佛刘备,无奈厚不到底,跟着与魏绝交,其厚的程度也比刘备稍逊一点。他虽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备,却是二者兼备,也不能不算是一个英雄。他们三个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出来,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征服你,那时候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为三。

    后来曹操、刘备、孙权相继死了,司马氏父子乘时而起,他算是受了曹、刘诸人的熏陶,集厚黑学之大成,他能够欺人寡妇孤儿,心子之黑与曹操一样;能够受巾帼之辱,脸皮之厚,还更甚于刘备;我读史见司马懿受巾帼这段事,不禁拍案大叫:“天下归司马氏矣!”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天下就不得不统一,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诸葛武侯,天下奇才,是三代下第一人,遇着司马懿还是没有办法,他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终不能取得中原尺寸之地,竟至呕血而死,可见王佐之才,也不是厚黑名家的敌手。

    我把他们几个人的事反复研究,就把这千古不传的秘诀发现出来。一部二十四史,可一以贯之:“厚黑而已。”再举楚汉的事来证明一下。

    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喑呜叱咤,千人皆废,为甚么身死东城,为天下笑?他失败的原因,韩信所说“妇人之仁,匹夫之勇”两句总结包括尽了。“妇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心子不黑;“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气,其病根在脸皮不厚。鸿门之宴,项羽和刘邦同坐一席,项庄已经把剑取出来了,只要在刘邦的颈上一划,“太祖高皇帝”的招牌,立刻可以挂出,他偏偏徘徊不忍,竟被刘邦逃走。垓下之败,如果渡过乌江,卷土重来,尚不知鹿死谁手?他偏偏说:“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这些话,真是大错而特错!他一则曰:“无面见人”;再则曰:“有愧于心。”究竟敌人的“脸”,是如何做起的,敌人的“心”,是如何生起的?也不略加考察,反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恐怕上天不能任咎。

    我们又拿刘邦的本事研究一下。《史记》载,项王问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斗力。”请问“笑谢”二字从何生出?刘邦见郦生时,使两女子洗脚,郦生责他倨见长者,他立即辍洗起谢。请问起谢二字,又从何生出?还有亲生的父亲,身在俎上,他要分一杯羹;亲生儿女,孝惠(刘盈,刘邦嫡长子)鲁元(刘邦和吕后的长女),楚兵追至,他能够推他们下车;后来又杀韩信,杀彭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请问刘邦的心子,是何状态?岂是那“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的项羽所能梦见?太史着本纪,只说刘邦隆准龙颜,说项羽是重瞳子,独于二人的脸皮之厚薄,心子之黑白,没有一字提及,未免有愧良史。

    刘邦的脸,刘邦的心,比较别人特别不同,可称天纵之圣。黑之一字,真是“生知安行,从心所欲不逾矩”,至于厚字方面,还加了点学力,他的业师,就是三杰中的张良。张良的业师,是圯上老人,他们的衣钵真传,是彰彰可考的。圯上受书一事,老人种种作用,无非教张良脸皮厚罢了。这个道理,苏东坡的《留侯论》,说得很明白。张良是有“夙根”的人,一经指点,言下顿悟,故老人以《王者师》期之。这种无上妙法,断非“钝根”的人所能了解,所以《史记》上说:“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见这种学问,全是关乎资质,明师固然难得,好徒弟亦不容易寻找。韩信求封齐王的时候,刘邦几乎误事,全靠他的业师在旁指点,仿佛现在学校中,教师改正学生习题一般。以刘邦的天资,有时还有错误,这种学问的精深,就此可以想见了。

    刘邦天资既高,学力又深,把流俗所传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伦,一一打破,又把礼义廉耻,扫除净尽,所以能够平荡群雄,统一海内。一直经过了四百几十年,他那厚黑的馀气,方才消灭,汉家的系统,于是乎才断绝了。

    楚汉的时候,有一个人,脸皮最厚,心子不黑,终归失败,此人为谁?就是人人知道的韩信。胯下之辱,他能够忍受,厚的程度,不在刘邦之下。无奈对于“黑”字,欠了研究;他为齐王时,果能听蒯通的话当然贵不可言,他偏偏系念着刘邦“解衣推食”的恩惠,冒冒昧昧地说:“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后来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三族,真是咎由自取。他讥诮项羽是妇人之仁,可见“心子不黑,作事是要失败”这个大原则,他本来也是知道的。但他自己在这里失败,“非知之艰,行之维艰”,这也怪韩信不得。

    同时又有一个人,心子最黑,脸皮不厚,也归失败,此人也是人人知道的,姓范名增。刘邦破咸阳,系子婴,还军灞上,秋毫不犯,范增千方百计,总想把他置之死地,心子之黑,也同刘邦仿佛;无奈脸皮不厚,受不得气,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增大怒而去,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大凡做大事的人,哪有动辄生气的道理?“增不去,项羽不亡”,他若能隐忍一下,刘邦的破绽很多,随便都可以攻进去。他忿然求去,把自己的老命,把项羽的江山,一齐送掉,因小不忍,坏了大事,东坡还称他是“人杰”,未免过誉!

    据上面的研究,《厚黑学》这种学问,法子很简单,用起来却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刘邦、司马懿把它学完了,就统一天下;曹操刘备各得一偏,也能称孤道寡,割据争雄;韩信、范增,也是各得一偏,不幸生不逢辰,偏偏与厚黑兼全的刘邦,并世而生,以致同归失败。但,他们在生的时候,凭着一得之长,博取王侯将相,烜赫一时,身死之后,史传中也占了一席地,后人谈到他们的事迹,大家都津津乐道,可见厚黑学终是不负人的。

    上天生人,给我们一张脸,而厚即在其中,给我们一个心,而黑即在其中。从表面上看去,广不数寸,大不盈掬,好像了无奇异,但若精密的考察,就知道它的厚是无限的,它的黑是无比的,凡是人世的功名富贵、宫室妻妾、衣服与马,无一不从这区区之地出来。造物生人的奇妙,真是不可思议。钝根众生,身有至宝,弃而不用,可谓天下之大愚。

    厚黑学共分三步功夫,第一步是“厚如城墙,黑如煤炭”。起初的脸皮,好像一张纸,由分而寸,而尺,而丈,就“厚如城墙”了。最初心的颜色,作乳白状,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蓝色,再进就黑如煤炭了。到了这个境界,只能算初步功夫;因为城墙虽厚,轰以大炮,还是有打破的可能;煤炭虽黑,但颜色讨厌,众人都不愿挨近它。所以只算初步的功夫。

    第二步是“厚而硬,黑而亮”。深于厚学的人,任你如何攻打,他一点不动,刘备就是这类人,连曹操都把他没办法。深于黑学的人,如退光漆招牌,越是黑,买主越多,曹操就是这类人,他是着名的黑心子,然而中原名流,倾心归服,这就是退光漆的亮招牌,可以招到很多的买主。人能够造到第二步,固然同第一步有天渊之别,但还着了迹象,有形有色,所以曹、刘的本事,我们一着眼就看出来了。

    第三步是“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至厚至黑,天下后世,皆以为不厚不黑,这个境界,很不容易造到,只好在古之大圣大贤中去寻求。有人问:“这种学问,哪有这样精深?”我说:“儒家的中庸,要讲到‘无声无真’方能终;学佛的人,要到‘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才算正果;何况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当然要做到‘无形无色’,才算止境。”

    总之,由三代以至于今,王侯将相,豪杰圣贤,不可胜数,苟其事之有成,何一不出于此?

    书册具在,事实难诬,读者倘能本我指示的途径,自去搜寻,自然左右逢源,头头是道。

    厚黑经

    “天命之谓厚黑,率厚黑之谓道,修厚黑之谓教;厚黑也者,不得须臾离也,可离非厚黑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厚,恐惧乎其所不黑,莫险乎薄,莫危乎白,是以君子必厚黑也。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厚,发而无顾忌,谓之黑。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厚黑,天地畏焉,鬼神惧焉。”

    李宗吾曰:“不薄之谓厚,不白之谓黑,厚者天下之厚脸皮,黑者天下之黑心子。此篇乃古人传授心法,宗吾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世人。其书始言厚黑,中散为万事,末复合写厚黑;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面与心,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右第一章:宗吾述古人不传之秘以立言,首明厚黑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厚黑备己于而不可离,次言存养厚黑之要;终言厚黑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仁义,而充其本然之厚黑,所谓一篇之体如果也。以下各章杂引宗吾之言,以终此章之义。

    宗吾曰:“厚黑之道,易而难。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曹(曹操)刘(刘备)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曹刘亦有所不能焉。厚黑之大,曹刘犹有所憾,而况世人乎。”

    宗吾曰:“人皆曰予黑,驱而纳诸煤炭之中,而不能一色也;人皆曰予厚,遇乎炮弹而不能不破也。”

    宗吾曰:“厚黑之道,本诸身,征诸众人,考诸三王而不谬,鉴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宗吾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厚黑也者,其为人之本与?”

    宗吾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厚黑者而从之,其不厚黑者而改之。”

    宗吾曰:“天生厚黑于予,世人其如予何?”

    宗吾曰:“十室之邑,必有厚黑如宗吾者焉,不如宗吾之明说也。”

    宗吾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厚黑,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宗吾曰:“如有项羽之才之美,使厚且黑,刘邦不足观也已!”

    宗吾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国;苟不厚黑,箪食豆羹不可得。”

    宗吾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厚黑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宗吾曰:“道学先生,厚黑贼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曹刘之道,故曰:厚黑之贼也。”

    宗吾曰:“无惑乎人之不厚黑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曝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人讲厚黑亦罕矣!吾退而道学先生至矣!吾其如道学先生何哉?今夫厚黑之为道,大道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宗吾发明厚黑学者也,使宗吾诲二人厚黑,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宗吾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道学先生将至,思窃圣贤之名而居之,则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其资质弗若欺?曰:非也。”

    宗吾曰:“有失败之事于此,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厚;其自反而厚矣,而失败犹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黑;其自反而黑矣,其失败犹是也,君子曰:反对我者,是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用厚黑以杀禽兽,又何难焉?”

    宗吾曰:“厚黑之道,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而未尝不可几及也。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身不厚黑,不能行于妻子,使人不以厚黑,不能行于妻子。”

    我着厚黑经,意在使初学的人便于讽诵,以免遗忘。不过有些道理,太深奥了,我就于经文上下加以说明。

    宗吾曰:“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后来我改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问我:“世间哪有这种东西?”我说:“手足的茧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尘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面皮很薄,慢慢的磨炼,就渐渐的加厚了;人的心,生来是黑的,遇着讲因果的人,讲理学的人,拿些道德仁义蒙在上面,才不会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体自然出现。

    宗吾曰:“厚黑者,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天生庶民,有厚有黑,民之秉彝,好是厚黑。”这是可以试验的。随便找一个当母亲的,把她亲生孩子抱着吃饭,小孩见了母亲手中的碗,就伸手去拖,如不提防,就会被他打烂;母亲手中拿着糕饼,他一见就伸手来拿,如果母亲不给他,把糕饼放在自己口中,他就会伸手把母亲口中糕饼取出,放在他自己的口中。又如小孩坐在母亲的怀中吃奶或者吃饼的时候,哥哥走至面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这些事都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这即是“良知良能”了。把这种“良知良能”扩充出去,就可建立惊天动地的事业。唐太宗杀他的哥哥建成,杀他的弟弟元吉,又把建成和元吉的儿子全行杀死,把元吉的妃子纳入后宫,又逼着父亲把天下让与他。他这种举动,全是把当小孩时,抢母亲口中糕饼和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普通人,有了这种“良知良能”不知道扩充,惟有唐太宗把它扩充了,所以他就成为千古的英雄。如宗吾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于至而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厚也,黑也。英雄特扩充我面与心之所同然耳。”

    厚黑这个道理,很明白的摆在面前,不论甚么人都可见到,不过刚刚一见到,就被感应篇、阴骘文或道学先生的学说压伏下去了。故宗吾曰:“牛山之木尝美矣,斧斤伐之,非无萌蘖(树枝砍去后长出的新芽)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其濯濯也。虽存乎人者,岂无厚与黑哉!其所以摧残其厚黑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则其厚黑不足以存。厚黑不足以存,则欲为英雄也难矣!人见其不能为英雄也,而以为未尝有厚黑焉,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厚黑日长;苟失其养,厚黑日消。”

    宗吾曰:“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皆知抢而夺之矣,人能充其抢母亲口中糕饼之心,而厚黑不可胜用也,足以为英雄为豪杰。是之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苟不充之,不足以保身体,是之谓‘自暴自弃’。”

    有一种天资绝高的人,他自己明白这个道理,就实力奉行,秘不告人。又有一种资质鲁钝的人,已经走入这个途径,自己还不知道。故宗吾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厚黑者众也。”

    世间学说,每每误人,唯有厚黑学绝不会误人,就是走到了山穷水尽,当乞丐的时候,讨口,也比别人多讨点饭。故宗吾曰:“自大总统以至于乞儿,壹是皆以厚黑为本。”

    厚黑学博大精深,有志此道者,必须专心致志,学过一年,才能应用,学过三年,才能大志。故宗吾曰:“苟有学厚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厚黑传习录

    我把厚黑学发表出来,一般人读了,都说道:“你这门学问,博大精深,难于领悟,请指示一条捷径。”我问他:“想做甚么?”他说:“我想弄一个官来做,并且还要轰轰烈烈地做些事,一般人都认为是大政治家。”我于是传他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办事二妙法。

    有人问我道:“你发明厚黑学,为甚么你做事每每失败,为甚么你的学生的本领还比你大,你每每吃他的亏?”我说:“你这话差了。凡是发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极。儒教是孔子发明的,孔子登峰造极了,颜、曾、思、孟去学孔子,他们的学问,就比孔子低一层;周、程、朱、张去学颜、曾、思、孟,学问又低一层;后来学周、程、朱、张的,更低一层,愈趋愈下,其原因就是教主的本领太大了。西洋的科学则不然,发明的时候很粗浅,越研究越精深。发明蒸汽的人,只悟得汽冲壶盖之理;发明电气的人,只悟得死蛙运动之理。后人继续研究下去,造出种种的机械,有种种的用途,这是发明蒸汽、电气的人所万不逆料的。可见西洋科学,是后人胜过前人,学生胜过先生;我的“厚黑学”与西洋科学相类。我只能讲点汽冲壶盖、死蛙运动,中间许多道理,还望后人研究,我的本领当然比学生小,遇着他们,当然失败;将来他们传授些学生出来,他们自己又被学生打败。一辈胜过一辈,厚黑学自然就昌明了!”

    又有人问道:“你把厚黑学讲得这样神妙,为甚么不见你做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我说道:“我试问:你们的孔夫子,究竟做出了多少轰轰烈烈的事情?”他讲的为政为邦,道千乘之国,究竟实行了几件?曾子着一部《大学》,专讲治国平天下,请问他治的国在哪里?平的天下在哪里?子思着了一部《中庸》,说了些中和位育的话,请问他中和位育的实际安在?你不去质问他们,反来质问我,明师难遇,至道难闻,这种‘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你听了还要怀疑,未免自误。”

    我把厚黑学发表出来,一般人读了,都说道:“你这门学问,博大精深,难于领悟,请指示一条捷径。”我问他:“想做什么?”他说:“我想求一个官来做,并且还要轰轰烈烈地做些事,一般人都认为是大政治家。”我于是传他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办事二妙法。

    (一)求官六字真言

    求官六字真言:“空、贡、冲、捧、恐、送”。此六字俱是仄声,其意义如下:

    1.空

    即空闲之意,分两种:一指事务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一切事放下,不工不商,不农不贾,书也不读,学也不教,一心一意,专门求官。二指时间而言,求官的人要有耐心,不能着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来,今年不生效,明年又来。

    2.贡

    这个字是借用的,是四川的俗语,其意义等于“钻营”的“钻”字,“钻进钻出”,可以说“贡进贡出”。求官要钻营,这是众人知道的,但是定义很不容易下。有人说;“贡字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我说:“这错了!只说得一半,有孔才钻,无孔者其奈之何?”我下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无孔也要入。”有孔者扩而大之;无孔者,取出钻子,新开一孔。

    3.冲

    普通所谓之“吹牛”,四川话是“冲帽壳子”。冲的功夫有两种:一是口头上,二是文字上的。口头上又分普通场所及上峰的面前两种;文字上又分报章杂志及说帖条陈两种。

    4.捧

    就是捧场的捧字。戏台上魏公出来了,那华歆的举动,是绝好的模范的人物。

    5.恐

    是恐吓的意思,是及物动词。这个字的道理很精深,我不妨多说几句。官之为物,何等宝贵,岂能轻易给人?有人把捧字做到十二万分,还不生效,这就是少了恐字的功夫;凡是当轴诸公,都有软处,只要寻着他的要害,轻轻点他一下,他就会惶然大吓,立刻把官儿送来。学者须知,恐字与捧字,是互相为用的,善恐者捧之中有恐,旁观的人,看他在上峰面前说的话,句句是阿谀逢迎,其实是暗击要害,上峰听了,汗流浃背。善捧者恐之中有捧,旁观的人,看他傲骨棱棱,句句话责备上峰,其实受之者满心欢喜,骨节皆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是在求官的人细心体会。最要紧的,是恐字的时候,要有分寸,如用过度了,大人们老羞成怒,作起对来,岂不就与求官的宗旨大相违背?这又何苦乃尔?非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恐字不能轻用。

    6.送

    即是送东西,分大小二种:大送,把银元钞票一包一包的拿去送;小送,如春茶、火肘及请吃馆子之类。所送的人分两种,一是操用舍之权者,二是未操用舍之权而能予我以助力者。

    这六字做到了,包管字字发生奇效,那大人先生,独居深念,自言自语说:某人想做官,已经说了许多(这是空字的效用),他和我有某种关系(这是贡字的效用),其人很有点才具(这是冲字的效用),对于我很好(这是捧字的效用)。但此人有点坏才,如不安置,未必不捣乱(这是恐字的效用),想到这里,回头看见桌上黑压压的,或者白亮亮的堆了一大堆(这是送字的效用),也就无话可说,挂出牌来,某缺着某人署理。求官到此,可谓功行圆满了。于是走马上任,实行做官六字真言。

    (二)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空、恭、绷、凶、聋、弄”。此六字俱是平声,其意义如下:

    1.空

    空即空洞的意思。一是文字上,凡是批呈词、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奥妙,我难细说,请到军政各机关,把壁上的文字读完,就可恍然大悟;二是办事上,随便办甚么事情,都是活摇活动,东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时办得雷厉风行,其实暗中藏有退路,如果见势不佳,就从那条路抽身走了,绝不会把自己牵挂着。

    2.恭

    就是卑躬折节,胁肩谄笑之类,分直接间接两种,直接是指对上司而言,间接是指对上司的亲戚朋友、丁役及姨太太等而言。

    3.绷

    即俗语所谓绷劲,是恭字的反面字,指对下属及老百姓而言。分两种:一是仪表上,赫赫然大人物,凛不可犯;二是言谈上,俨然腹有经纶,盘盘大才。恭字对饭甑子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上司;绷字对非饭甑子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下属和老百姓,有时甑子之权,不在上司,则对上司亦不妨绷:有时甑子之权,操诸下属或老百姓,又当改而为恭。吾道原是活泼泼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4.凶

    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他人亡身灭家,卖儿贴妇,都不必顾忌;但有一层应当注意,凶字上面,定要蒙一层道德仁义。

    5.聋

    就是耳聋:“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但,聋字中包含有瞎子的意义,文字上的诋骂,闭着眼睛不看。

    6.弄

    即弄钱之弄,川省俗语读作平声。千里来龙,此处结穴,前面的十一个字,都是为了这个字而设的。弄字与求官之送字是对照的,有了送就有弄。这个弄字,最要注意,是要能够在公事上通得过才成功。有时通不过,就自己垫点腰包里的钱,也不妨;如果通得过,任他若干,也就不用客气了。

    以上十二个字,我不过粗举大纲,许多的精义,都没有发挥,有志于官者可按门径,自去研究。

    (三)办事二妙法

    1.锯箭法

    有人中了箭,请外科医生治疗,医生将箭杆锯下,即索谢礼。问他为甚么不把箭头取出?他说:那是内科的事,你去寻内科好了。这是一段相传的故事。

    现在各军政机关,与夫大办事家,都是用的这种方法。譬如批呈词:“据呈某某等情,实属不合已极,仰候令饬该县知事,查明严办。”“不合已极”这四个字是锯箭杆,“该知事”是内科,抑或“仰候转呈上峰核办”,那“上峰”就是内科。又如有人求我办一件事情,我说:“这个事情我很赞成,但是,还要同某人商量。”“很赞成”三字是锯箭杆,“某人”是内科。又或说:“我先把某部分办了,其余的以后办。”“先办”是锯箭杆,“以后”是内科。此外有只锯箭杆,并不命其寻找内科的,也有连箭杆都不锯,命其径寻内科的,种种不同,细参自悟。

    2.补锅法

    做饭的锅漏了,请补锅匠来补。补锅匠一面用铁片刮锅底煤烟,一面对主人说:“请点火来我烧烟。”他乘着主人转背的时候,用铁锤在锅上轻轻的敲几下,那裂痕就增长了许多,及主人转来,就指与他看,说道:“你这锅裂痕很长,上面油腻了,看不见,我把锅烟刮开,就现出来了,非多补几个钉子不可。”主人埋头一看,很惊异的说:“不错!不错!今天不遇着你,这个锅子恐怕不能用了!”及至补好,主人与补锅匠,皆大欢喜而散。

    郑庄公纵容共叔段(郑庄公之弟),使他多行不义,才举兵征讨,这就是补锅法了。历史上这类事情是很多的。有人说:“中国变法,有许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坏了来医。”这是变法诸公用的补锅法。在前清宦场,大概是用锯箭法,民国以来,是锯箭、补锅二者互用。

    上述二妙法,是办事的公例,无论古今中外,合乎这个公例的就成功,违反这个公例的即失败。管仲(管子)是中国的大政治家,他办事就是用这两种方法。狄人伐卫,齐国按兵不动,等到狄人把卫绝了,才出来做“兴灭国继绝世”的义举,这是补锅法。召陵之役,不责楚国僭(超越本分,古时指地位在下的冒用在上的名义)称王号,只责他包茅不贡,这是锯箭法。那个时候,楚国的实力,远胜齐国,管仲敢于劝齐桓公兴兵伐楚,可说是锅敲烂了来补。及到楚国露出反抗的态度,他立即锯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补锅法始,以锯箭法终,管仲把锅敲烂了能把它补起,所以称为“天下才”。

    明季武臣,把流冠围住了,故意放他出来,本是用的补锅法,后来制他不住,竟至国破君亡,把锅敲烂了补不起,所以称为“误国庸臣”。岳飞想恢复中原,迎回二帝,他刚刚才起了取箭头的念头,就遭杀身之祸。明英宗被也先捉去,于谦把他弄回来,算是把箭头取出了,仍然遭杀身之祸,何以故?违反公例故。

    晋朝王导为宰相,有一个叛贼,他不去讨伐。陶侃责备他,他复信说:“我遵养时晦,以待足下。”侃看了这封信笑说:“他无非是‘遵养时贼’罢了。”王导“遵养时贼”以待陶侃,即是留着箭头,专等内科。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导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对泣?”他义形于色,俨然手执铁锤,要去补锅,其实说两句漂亮话就算完事,怀、愍二帝,陷在北边,永世不返,箭头永未取出。王导这种举动,略略有点像管仲,所以历史上称他为“江左夷吾”。读者如能照我说的方法去实行,包管成为管子(管仲)而后的第一个大政治家。

    结论

    厚黑的施用,定要糊一层仁义道德,不能把它赤裸裸地表现出来。王莽的失败,就是由于露出了厚黑的原故。如果终身不露,恐怕王莽至今还在孔庙里吃冷猪肉。

    说了一大堆的话,在这收头结大瓜的时候,不妨告诉读者一点秘诀:厚黑的施用,定要糊一层仁义道德,不能把它赤裸裸的表现出来。王莽的失败,就是由于露出了厚黑的原故。如果终身不露,恐怕王莽至今还在孔庙里吃冷猪肉。韩非子说:“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这个法子,也是定要的。即如我着这本《厚黑学》,你们应当秘藏枕中,不可放在桌上。假如有人问你:“你认识李宗吾吗?”你就要做一种很庄严的面孔说:“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认他不得。”口虽这样说,但心里应当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位”。你们能够这样做去,生前的事业,一定惊天动地,死后一定入孔庙吃冷猪肉无疑。所以我每听见人骂我,我非常高兴,说道:“吾道大行矣。”

    还有一点,我前面说:“厚黑上面,要糊上一层仁义道德。”就是指遇着道学先生而言。假如遇着讲性学的朋友,你同他讲仁义道德,岂非自讨没趣?这个时候,应当糊上“恋爱神圣”四个字……总之,面子上应当糊以甚么东西,是在学者因时因地,神而明之,而里子的厚黑二字,则万变不离其宗。有志斯学者,细细体会!

    附:古文体之《厚黑学》

    夫厚黑之为学也,其法至简,其效至神,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沛公得其全而光汉,司马得其全而光晋,曹操刘备得其偏,割据称雄,烜赫一世。

    吾自读书识字以来,见古之享大名膺厚誉者,心窍异之。欲究其致此之由,渺不得,求之六经群史,茫然也;求之诸子百家,茫然也;以为古人必有不传之秘,特吾人赋性愚鲁,莫之能识耳。穷索冥搜忘寝与食,如是者有年。偶阅《三国志》,而始憬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成大事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三国英雄,曹操其首也,曹逼天子。杀皇后,粮罄而杀主者,昼寝而杀幸姬,他如吕伯奢、孔融、杨修、董承、伏完等,无不一一屠戮,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其心之黑亦云至矣。次于操者为刘备,备依曹操、依吕布、依袁绍、依刘表、依孙权。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知耻,而稗史所记生平善哭之状,尚不计焉,其面之厚亦云至矣。又次则为孙权,权杀关羽,其心黑矣,而旋即媾和,称臣曹丕,其面厚矣,而旋即与绝,则犹有未尽厚黑者在也。总而言之,操之心至黑,备之面至厚,权之面与心不厚不黑,亦厚亦黑。故曹操深于黑学者也;刘备深于厚学者也;孙权与厚黑二者,或出焉,或入焉,黑不如操,而厚亦不如备。此三子,皆英雄也,各出所学,争为雄长,天下于是乎三分。此后,三子相继而殁,司马氏父子乘时崛起,奄有众长,巾帼之遗而能受之,孤儿寡妇而能忍欺之,盖受曹刘诸人孕育陶铸,而集其大成者,三分之天下,虽欲不混一于司马氏不得也。诸葛武侯天下奇才,率师北伐,志决身歼,卒不复汉室,还于旧都,王佐之才,固非厚黑名家之敌哉!

    吾于是返而求之群籍,则响所疑者,无不涣然冰释。即以汉初言之,项羽喑哑叱咤,千人昏厥,身死东城,为天下笑,亦由面不厚,心不黑,自速其亡,非有他也。鸿门之宴,从范增计,不过一举手之势,而太高祖皇帝之称,羽已安坐而享之矣;而乃徘徊不决,俾沛公乘间逸去。垓下之败,亭长舣船以待,羽则曰:“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噫,羽误矣!人心不同,人面亦异,不一审他人所操之术。而曰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岂不谬哉?沛公之黑,由于天纵,推孝惠于车前,分杯羹于俎上,韩彭菹醒,兔狗烹,独断于心,从容中道。至其厚学则得自张良,良之师曰圯上老人,良进履受书,顿悟妙谛,老人以王者师期之。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尽得其传。项王忿与挑战,则笑而谢之;郦生责其倨见长者,则起而延之上坐。韩信乘其困于荥阳,求为假王之镇齐,亦始怒之,而终忍之;自非深造有得。胡能豁达大度若是?至吕后私辟阳侯,佯为不知,尤其显焉者。彼其得天既厚,学养复深,于流俗所传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伦,廓而清之,翦灭群雄,传祚四百余载,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楚汉之际,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归于败者,韩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其厚学非不优也。后为齐王,果听蒯通之说,其实诚不可言。奈何倦倦于解衣推食之私情,贸然曰:衣人之衣者,怀人之事;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九族,有以也。楚汉之际,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归于败者,范增是也。沛公破成阳,击子婴。还军灞上,秋毫无犯,增独谓其志不在小。必欲置之死地而后生已。既而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臣,增大怒求去,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夫欲图大事,怒何为者!增不去,项羽不亡,苟能稍缓须臾,除秉刘氏之敝,天下事尚可为;而增竟以小不忍,亡其身,复之其君,人杰固如是乎?

    夫厚黑之为学也,其法至简,其效至神,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沛公得其全而光汉,司马得其全而光晋,曹操刘备得其偏,割据称雄,烜赫一世。韩信范增,其学亦不在曹刘下,不幸遇沛公而失败,惜哉!然二子虽不善终,能以一长之畏,显名当世,身死之后,得于史传中列一席地,至今犹津津焉乐道之不衰,则厚黑亦何负于人哉?由三代迄于今,帝王将相,不可胜数,苟其事之有济,何一不出此?书策俱在,事实难诬。学者本吾出以求之,自有豁然贯通之妙矣。

    世之衰也,邪说充盈,真理汩没,下焉者,诵习感应篇阴骘文,沉迷不反;上焉者,狃于礼义廉耻之习,碎碎吾道,弥近理而大乱真。若夫不读书不识字者,宜乎至性未漓,可与言道矣:乃所谓善男信女,又幻出城隍阁老牛头马面刀山剑树之属,以慑服之,缚束之,而至道之真,遂隐而不见矣。我有面,我自厚之;我有心,我自黑之。取之裕如,无待于外。钝根众生,身有至实,弃而不用,薄其面而为厚所贼,白其心而为黑所欺,穷蹙终身,一筹未展,此吾所以叹息痛恨上叩穹苍而代诉不平也。虽然,厚黑者,秉彝之良,行之非艰也。愚者行而不着,习而不察;黠者阳假仁义之名,阴行厚黑之实,大道锢蔽。无所遵循,可哀也已。

    有志斯道者,毋忸怛尔色,与厚太忒,毋坦白尔胸怀,与黑违乖。其初也,薄如纸焉,自如乳焉。日进不已,由分而寸而尺而寻丈,乃垒若垣然。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蓝色,乃黯若石岌然。夫此尤其粗焉者耳;善厚者必坚,攻之不破;善黑者有光,悦之者众。然犹有迹象也:神而明者,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至厚至黑,而常若不厚不黑,此诚诣之至精也。曹刘诸人,尚不足语此,求诸古之大圣大贤,庶几一或遇之。吾生也晚,幸窥千古之不传之秘,先觉觉后,舍我其谁?亟发其凡,以告来哲。君子之道,弓而不发,跃如也。举一反三,贵在自悟。老子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闻吾言而行者众,则吾道伸;闻吾言而笑者众,则吾道绌。伸乎绌乎?吾亦任之而已。

    李宗吾把这篇文章写出来,果然廖绪初就为他作了一序,以后谢绶青也为他写了一跋。当时他未用本名,是用的别号“独尊”二字,盖取“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意。绪初也是用的别号,取名“淡然”。

    廖的序云:

    吾友独尊先生,发明《厚黑学》,恢诡谲怪,似无端崖;然考之中外古今,验诸当世大人先生,举莫能外,诚宇宙间至文哉!世欲从斯学而不得门径者,当不乏人。特劝先生登诸报端,以饷后学。异日将此理扩而充之,刊为单行本,普度众生,同登彼岸,质之独尊,以为何如?

    民国元年,三月,淡然。”

    谢的跋云:

    独尊先生《厚黑学》出,论者或以为讥评末俗,可以导人为善;或以为击破混沌,可以导人为恶。余则曰:《厚黑学》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如利刃然,用以诛盗贼者则善,用以屠良民者则恶,善与恶,何关于刃?用《厚黑学》以为善则为善人,用《厚黑学》以为恶则为恶人,于厚黑无与也。读者当不以余言为谬。谢绶青跋。

    于是《厚黑学》就从此问世了。果然不出王简恒、雷民心诸人所料,《厚黑学》发表出来,读者哗然,他虽是用的笔名,却无人不知《厚黑学》是李宗吾作的。“淡然”二字,大家也晓得是廖绪初的笔名。但廖大圣人的称谓,依然如故;而宗吾则博得了“李厚黑”的徽号。当时,他也曾后悔不听良友的劝告,继而以为此事业已做了,后悔又有甚么用呢?倒不如把心中所积蓄的道理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任凭世人笑骂好了。于是而又采用四句的文句,写了一篇《厚黑经》;袭取宋儒的语录体,写了一篇《厚黑传习录》,在他的《传习录》中,又特别提出“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办事二妙法”三项,加以详说,以为古今的“官场现形”绘出一逼真的写照,而自己便索性以“厚黑教主”自命,甘愿一身担当天下人的笑骂,大有耶稣背十字架的精神,笑骂也由他,杀戮也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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