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主的思想不遵守传统,不安于以前的常规,也不信从中外人士的意见,无论对天道人事,他只是一意孤行,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解释,像这样的反叛思想,不是一颗彗星是什么?当然就招惹得天怒人怨,被社会认为是不祥之物了。
张默生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厌我,
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的讨人家欢喜。
——胡适《乌鸦》
这首诗,是几乎三十年前作者自己编入《尝试集》的。在当时,胡博士显然是借这不讨人喜欢的“乌鸦”来自喻,时至今日,作这首诗的人与其留以自喻,倒不如拿来移赠给市井小人:他能毫不容情地去揭穿他们的脸皮,洞照他们的心迹,使人世间的魑魅魍魉,一齐现形。他如此这般地哑哑而啼,真把人叫得冒火,叫得心焦。所以说,他才是真正的一只乌鸦!我现还想送他这样的一首诗: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要问这又是甚么诗?这就是“猫头鹰诗”。“咕咕喵”,是猫头鹰在叫,“哈哈哈……”,是猫头鹰在笑。我们故乡人说:“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据传说:猫头鹰叫固然是不吉利,却还没甚么;猫头鹰笑,就非死人不可,或者是预示着极大的凶兆。
厚黑教主一生的冷笑,每每使人毛骨悚然,恐惧不安,好像听见猫头鹰的叫与笑一样。所以说,他不仅是一只乌鸦,更是一只猫头鹰!
再就他是“一颗思想界的彗星”来说,他也是应该受到天怒人怨的。彗星俗名扫帚星,它的出现就预示着天灾人祸。不但愚夫愚妇怕它,王公大人怕它,就是精研科学的天文学家们,也都警觉起来注视它的行动。假使其他星球上也有人类的话,他们惶恐惊怪的程度,想来也不亚于我们这个世界。因为彗星在自然界,不肯遵循自然规律的轨道,拖着一条长尾巴,横冲直撞,所以人事界对它也无从作合理的猜测,因此觉得可怕。思想界的彗星,在旧思想界所起的作用也是这样。
黑主的思想不遵守传统,不安于以前的常规,也不信从中外人士的意见,无论对天道人事,他只是一意孤行,提出自己的看法和解释,像这样的反叛思想,不是一颗彗星是甚么?当然就招惹得天怒人怨,被社会认为是不祥之物了。
他既然是像乌鸦一样地叫来叫去,又像猫头鹰边叫边笑,哪能不令人生厌,令人痛恨?所以关心世道的人士,深怕他的学说传开来,毒害社会,写文章批判他的也有,在大庭广众之中痛骂他的也有。
我还记得五年前有个天主教的某主教,就在公开演讲时痛骂过他。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立刻出马应战,曾写了这样标题的一封战书:“厚黑教主某答天主教主教某书。”全文情节已记不清了,无非是狠毒的讽刺。只记得开头有这样的话:“我是厚黑教的教主,你是天主教的主教,主教比教主是低一级的,你们天主教既然最重阶级,你竟以主教的身份批注我教主的学说,你也未免太不自量了……你们三点式的祈祷,无非是指着前胸的两个妖艳的乳峰,来造谣惑众……”当时他想送去登报,经我一再劝阻,他才把战表撤回。近年有位沈武先生,着有《厚黑批判》一书,对于“厚黑学”给以无情的痛击,可惜教主已看不见了,谁是谁非,只好让第三者去公断吧。
教主去世已经有三年半了。他的墓木正拱,孤魂游荡在野外,谁能同他有一样的腔调?遥想乌鸦在月色朦胧中飞来飞去,到夜半时悲鸣长啼,不知能否给他提供一点安慰?我现在接着前面的歌唱一首,用来吊唁厚黑教主在天之灵。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咕咕喵,
咕咕喵,
哈哈哈哈……
孤傲寂寥李宗吾
他愤世嫉俗,有海阔天空的理想,也有“可为知者告,难为俗人言”的抱负。所以在一般囿于道统,惑于物欲的社会中,他感到寂寥。由寂寥而孤傲,而佯狂骂世,自称“教主”,且自负为大观园门前的石狮子。
寒爝
我很久就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厚黑教主”李宗吾的生平事迹,并且还和朋友谈起过,希望搜求《厚黑学》这部奇书。
近日刘心皇先生在旧书摊寻到了一本张默生写的原版《厚黑教主传》,拿来我看,我曾以珍如瑰宝的心情,连夜读了一遍。对于这位“教主”的身世和思想,总算有了一个概括的了解。
从他的行仪与言论上看,我觉得他是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人物。他挣脱八股、试帖的樊篱,冲出这道统的桎梏,抖掉秀才的酸气,一心一意,要做一个翱翔天际的“自由人”!
他做过“肥缺”的官,但他一则上任就要求减薪,一则解职时连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传记的作者张默生氏说他是“身处廊庙之中,而心在江湖之上”的“隐于朝”者,东方朔就是这类人物。他的嬉笑怒骂的心理,大概与东方朔有些相似吧?
但他一旦遇到了知己,他的态度就变了。他可以托献隐衷,把狂傲变为谦虚。像他给张默生氏的信中说:“足下劝我不讲厚黑学而卒不奉教者,盖私衷贪得无厌,欲于张默生之外,再得一张默生耳。”这种渴求知己的态度是多么诚恳!同时他的寂寥之感,也跃然于字里行间。
他说他独立思想的根源,是受他父亲的影响,甚或相信是由于胎教。事实上他是一个动乱的大变革中首先脱缰的野马,驰骋狂奔,成为一个时代的前驱!
他参加过推翻满清的革命运动,是一位同盟会会员。在一度狂热的腾跃之后,驻足回头静看,发现四周都是魑魅魍魉。尤其在军阀割据的四川,更使他感到心寒。所以他发现了“厚黑”的道理,甚至于以“背十字架”与“入地狱”的精神(张默生语),自承“厚黑教主”,揭开官场的底牌,甘受人辱骂的罪谴。
我们由他的一篇论文而引起的议论中,可以看出他对民国成立初期的观感。他说:“世间哪里有古文?无非是‘换字法’、‘减字法’罢了。譬如有人请你做寿序或墓志,你就信笔写出一篇文字,然后把文中的俚俗字换为典雅字,再把冗长句尽量删短,就成了一篇简雅的古文。”
“我们也可以说,世间哪里有真革命呢?所谓‘革命’,就是‘革命词’,‘不革实质’,无非是‘换字法’、‘嵌字法’罢了。清末以来,革命即算成功,实质则依然如此。世间许多书籍,也都是名词变,实质不变……只要懂得此理,包管你一生受用不尽。”
“例如,你当了大官,有人冒犯于你,你就把他捉来痛打一顿。这本是专制时代的野蛮办法,而你口中不妨说道:‘而今是民主时代了,你这种扰乱秩序的人,君主时代容得你过,民主时代断断容不过你!’这无非是把‘君主’二字换下,嵌入‘民主’二字罢了。闻者必称赞你深谙法治,有民主时代的精神……”
这就是他看过四川的混沌局面后所发的议论,因此也可以看出“厚黑学”之所从出了。
他的傲世的态度并不是毫无理性的,譬如他说:“吾爱名誉,吾尤爱真理。话之说得说不得,我内断于心;在未说出未下笔之先,我必审慎考虑;既已说出,即听凭人家攻击,我也不会答辩。但攻击者说的话,我仍会细细体会,如能令我心折,我还是会加以修正的。”
譬如有人指摘他不该“天天说这些鬼话”(指“厚黑学”而言),他说:“我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请问,当今之世,不说鬼话说甚么?但我发表的许多文字,又可说是人见之则为人话,鬼见之则为鬼话,亦无不可。”
这就是他的“立言精神”,风骨嶙峋,孤愤蕴胸,成为一个为世俗所轻的怪诞的人物。
他对于思想独立的主张,可以用他《社会问题之商榷》一书中的一段话作为代表,他说:“至于学术思想,我是绝对主张‘独立自由’的……中国政治界的‘君主’,和学术界的‘圣人’,所走的轨道是一样的。春秋战国时,列国纷争不已,后来产生了‘皇帝’,列强就消灭了。同时诸子百家也纷争不已,后来尊孔子为‘圣人’,诸子百家也就消灭了。皇帝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服从,如不服从,就是大逆不道。圣人任发一种议论,学者都要信从,如不信从也是大逆不道。皇帝在朝廷上盘跨着,圣人在各人心坎上盘跨着。‘皇帝’蹂躏‘民意’,‘圣人’蹂躏‘思想’。中间有点区别的是,皇帝的专横,是皇帝自己做出来的,应由皇帝自己负责。圣人的专横,是后人借孔子招牌做出来的,孔子不能自负其责。……大清皇帝倒了之后,把一个大皇帝之权,刮为无数小块,分给国中赫赫有权的军人,成为许多‘小皇帝’。至于孔子倒了之后,把一个大圣人之权,刮为无数小块,分给国内赫赫有名的学者,成了许多‘小圣人’。军阀蹂躏民意,学阀蹂躏思想。军阀背后,有外国的‘帝国主义’;学阀背后,有外国的‘哲学家’。‘小皇帝’之命令,是绝对威严,不许违抗……‘小圣人’之议论,自认为绝对正确,不许人匡补,亦不许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我尝说:‘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民族独立,思想更该独立。”这可以作为他的中心思想看。
在世俗之中,他确够得上是一只乌鸦,一只猫头鹰,从来不会呢喃婉转地讨人欢心;只是“哑哑哑”、“咕咕咕”地叫个不停!
评李宗吾的《厚黑学》
李宗吾尚述及《厚黑传习录》:“求官六字真言”、“办事二妙法”等,另着《心理与力学》一书,在此姑不多述。李氏于一九四三年冬抗战时期,死于成都。抗战时期,李氏着作,风行西南,人手“一册”。大家细妙阅读,咸谓意味无穷,全面妙言快语云。
林语堂
近人有个李宗吾,四川富顺自流井地方人,看穿世态,明察现实,先后发布《厚黑学》、《厚黑经》、《厚黑传习录》,着书立说,其言最为诙诡,其意最为沉痛。千古大奸大诈之徒,为鬼为蜮者,在李宗吾笔下烛破其隐。
世间学说,每每误人,唯有李宗吾铁论《厚黑学》不会误人。知己而又知彼,既知病根,又知药方,西洋镜一经拆穿,则牛渚燃犀,百怪毕现,受厚黑之牺牲者必少,实行厚黑者,无便宜可占,大诈大奸,亦无施其技矣!于是乎人与人之间,只得“赤诚相见”,英雄豪杰,攘夺争霸,机诈巧骗,天下攘攘!亦可休矣!亚李之《厚黑学》,有益于世道人心,岂浅鲜哉!读过中外古今书籍,而没有读过李宗吾《厚黑学》者,实人生憾事也!此时此境,我论此学,作此文,岂徒然耶?
李氏死了。要知李氏发布《厚黑学》,是积极的,并非消极的,不是只嬉笑怒骂而已;对社会人心,实有“建设性”。旨在“触破奸诈”,引人入正!他在《厚黑学》自序里有言:“……最初民风浑朴,不厚不黑,忽有一人又厚又黑,众人必为所制,而独占优势,众人看了,争相仿效,大家都是又厚又黑,你不能制我,我不能制你,独有一人,不厚不黑,则此人必为街人所信仰,而独占优胜。譬如商场,最初商人尽是货真价实,忽有一卖假货者,掺杂其间,此人必大赚其钱。大家争仿效,全市都是假货,独有一家货真价实,则购者云集,始终不衰、不败……”
世乱正殷,“英雄豪杰”满天下,出卖灵魂,认贼作父;表面糊上一层仁义道德,爱国救民,动人听闻,一究其实,心之黑,脸之厚,较三国时曹操、刘备、孙权,尤有过之。正义沦亡,是非不辨,无法无天以枪杆武器作后盾,大行其厚黑之道。小焉者,只图自己衣食,乃为人工具,为人傀儡,摇旗呐喊,人云亦云,厚颜事人,跟了人家亦步亦趋,帮凶与帮闲,不是黑,便是厚,天下扰攘,国乱民困,厚黑猖獗。
李宗吾(别署“独尊”、“蜀酋”)厚黑学之发布,已有三十多年,厚黑学一名词人多知之,试对人曰:“汝习厚黑学乎?”其人必勃然大怒,认为……此即李宗吾发布厚黑学之精髓处,收效如何?不言可知!大哉孔子!三代上有圣人,三代下圣人绝了种,怪事也!然则近代之新圣人,其惟发布厚黑学之李宗吾乎!(拍桌)
谈《厚黑学》
一介平民,如果想当官的话,自然要靠本闲话所推荐的“求官六字真言”,一番努力之后,把官——无论是市长也好,部长也好,县长也好,委员也好,主任也好,反正是,既把官弄到了手,则必须懂得保官之道,否则一年半载,垮了下来,岂不前功尽弃乎?李宗吾先生有鉴于此,在《厚黑传习录》中,除了发明上述的“求官六字真言”外,还发明了“做官六字真言”。
柏杨
天下有很多“奇缘”的事,使人无法解释,柏杨先生之得来《厚黑教主传》,便属其中之一,这本《厚黑教主传》和《厚黑学》,都是绝版书,曾经托许多朋友代觅一读,以便大开茅塞,结果全归失望。不料前天忽然接寒爝先生电话,告曰:“你下午在家等我,我有一本好书可借你。”届时驾至,原来是他以五百元代价在书摊购得之《厚黑教主传》也,大喜,留吃晚饭,以示谢意。这本书之好,在于告诉国人,一个盖世奇才,对日非的世局,其内心的悲愤和痛苦是如何沉重,李宗吾先生一生为人做事,比柏杨先生不知道高级多少,直可惊天地而泣鬼神,而他鼓吹“厚黑”,硬揭大人先生和鱼鳖虾蚧的疮疤,其被围剿,自在意中。在全部《厚黑学》和传记之中,有两点值得大书特书,国人不可不知焉。
一是,他曰:“大凡行使厚黑之时,表面上一定要糊一层道德仁义,不能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凡是我的学生,一定要懂得这个法子,假如有人问你:‘认识李宗吾否?’你就放出最庄严的面孔,说道:‘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不认识他……’”
二是,有一个道貌岸然之官,闻李宗吾先生提倡厚黑学而义愤填膺,写了一本“薄白学”在成都报上发表,痛斥李宗吾先生狼心狗肺,贻害苍生,结果,该官因贪污渎职,奸淫扰民,被处死刑,其尊头悬在少城公园,以观其“薄白学”之风行于世焉。
这两件事,给我们很多启示,现在且介绍一二,此中学问甚大,不可等闲视之也。我们介绍的行情是,尽可能每天一个题目,顶多再分上中下,以来符合“倚梦闲话”体例。
在全部厚黑学中,李宗吾先生以谈三国英雄开始,接着他便追溯而上,而举楚汉的事来证明。盖项羽先生不厚不黑,所以失败,刘邦先生既厚且黑,故能成功。刘邦先生的心肠之黑,是与生俱来,可谓“天纵之圣”;至于脸皮之厚,还需加点学力,他的业师,就是三杰中的张良先生,张良先生的业师,是那位圯上的老人,衣钵真传,彰彰可考,圯上受书一事,老人的种种作用,无非是教张先生脸皮厚也,张先生拿来传授刘先生,一指点即明。试问不厚不黑的项羽先生,怎能是他的敌手乎?韩信先生能受胯下之辱,可说是脸皮很厚,无奈他的心肠不黑,偏偏系念着刘邦先生“解衣推食”之恩,下不得毒手。后来长乐宫内,身首异处,夷及三族,都是咎由自取。范增先生千方百计想教项羽杀死刘邦先生,可以说心肠很黑,无奈他脸皮不厚,一受离间,便大怒求去,结果把自己的老命和项羽先生的江山一起送掉,真是活该得很也。
李宗吾先生结论曰,他把这些人的故事反复研究,才将千古不传的成功秘诀发现出来,一部二十四史,必须持此观点,才读得通,这种学问,原则上很简单,运用起来却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故他以“厚黑教主”自居,努力说法,普度众生。
有“学”便有“经”。经,在国人眼光中的地位尊严万分,李宗吾先生乃奉天承运,发明了《厚黑经》,以阐扬《厚黑学》焉。
除了《厚黑学》、《厚黑经》,李宗吾先生还着有《厚黑传习录》问世。共包括三大项目,一曰“求官六字真言”,二曰“做官六字真言”,三曰“办事二妙法”。他首先敢严肃地指出发扬厚黑学的必要,并举出几个伟大的例子,然后假托一个想求官做的人向他问业,乃授之以上述的三套法宝。
三套法宝之一为“求官六字真言”。六字者,“空”、“贡”、“冲”、“捧”、“恐”、“送”是也。李宗吾先生曰,只要做到六个字,包管发生奇效。
做官六字真言者,“空”、“恭”、“绷”、“凶”、“聋”、“弄”是也。
李宗吾先生《厚黑传习录》三大法宝中的“办事二妙法”,内容更为精彩,非有绝世之姿,恐怕真有点领会不动也。二妙法者,一为“锯箭法”,一为“补锅法”。
厚黑学发展到传习录,可谓登峰造极。但到抗战中期,李宗吾先生把传习录内容更加扩大为四,一曰厚黑史观,二曰厚黑哲理,三曰厚黑学的应用,四曰厚黑学发明史。其立论的形式是自由自在,想说啥就说啥,口中如何说,笔下如何写,或谈学术,或追述平生琐事,高兴时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或长长地写一段,或短短写几句,不受任何限制。下笔时候,如引用某事件或某典故,偏偏历史上从没有这种事件或从没有这种典故,那怎么办乎?李宗吾先生率然曰:“我就自己捏造一个。”盖思想家与考据家不同,思想家只是说出他的见解,凭空难以开口,不得不顺手牵羊,以增力量,连孔丘先生都得托古以求改制,何况比孔丘先生更大的思想家李宗吾先生乎?
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除了以上正正经经的“学”、“经”、“录”,三大着作之外,平尚好写梯突文章,或用杂文体,或用小说体,无一篇不嬉笑怒骂。故有人曰:“厚黑教在世,是天地间一大讽刺。”是非常不错的也。盖他不但讽刺世人,亦讽刺自己,不过当他讽刺自己的时候,更也是恶毒地讽刺世人。厚黑一词,明明用以揭世人的底牌,他却一身独当,曾有人质问之曰:“你为啥骂人乎?”他答曰:“我怎敢骂人,我骂我!”于是,正人君子便不得不闭起嘴来也。
除了“学”、“经”、“录”三大着作之外,他还有《怕老婆哲学》一文,并附“怕经”,以比儒学的孝经,这种对圣崽们的冒犯,可说是尖锐之极。他自己怕不怕老婆,我们不知道,但他却是极力提倡朋友们应设立“怕学研究会”的,其见识诚高人一筹。
《怕老婆哲学》内容是说,大凡一国的建立,必有一定的重心,中国号称礼仪之邦,首推五伦,古之圣人,于五伦中特别提出一个“孝”字,以为百行之本,所以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全国重心建立在“孝”上,因而产出种种文明,然而自从欧风东渐,“孝”先垮台,全国失去重心,国家焉得不衰落乎?李宗吾先生曰:五伦之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权的,兄弟朋友更是早都抛到九霄云外,所幸尚有夫妇一伦存在,我们应当把一切文化,建立在这一伦之上。天下儿童,无不知爱其亲也,积爱成怕,所以今后文化,应当建立在“怕”上,“怕”自然成为全国重心也。
李宗吾先生曰:怕学中的先进,应首推四川。宋朝的陈季常先生就是鼎鼎有名的怕界巨擘,河东狮吼的故事已传为怕界佳话,故苏东坡先生赞之以诗曰:“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地心茫然。”陈季常先生并非泛泛之徒,乃是有名的高人逸士,而高人逸士,却是如此的怕老婆,可见怕老婆一事,乃天经地义者矣。
李宗吾先生曰:时代更早的,还有一位久居四川的刘备先生,他对怕学一门,可说是发明家而兼实行家,新婚之夜,就向老婆下跪,后来困处东吴,每遇不得了事,就守着老婆痛哭,而且以下跪为家常便饭,无不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发明的这一套办法,真可说是度尽无边苦海中的男子,凡遇着河东狮吼的人,可把刘先生的法宝取出来,包管顿呈祥和焉。
李宗吾先生更用史事来证明,东晋而后,南北对峙,历宋齐梁陈,直到隋文帝(杨坚)出来,才把南北统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独孤皇后大发脾气,杨坚先生便跑到山上躲避,躲了两天,经大臣杨素先生把皇后劝好了之后,才敢回来。怕经曰:“见妻如鼠,见敌如虎。”杨坚先生之统一天下,谁曰不宜耶?
李宗吾先生不但从历史上探讨出怕老婆哲学的基础,而且从当代政治舞台人物身上去考察,获得此结论曰:凡官级越高的,怕老婆的程度也越深,官级和害怕的程度,几乎成为正比。于是,由古今事实,厚黑教主乃归纳出若干定理,名之曰“怕经”,以型后世。
谨介绍于后焉。
右经十二章,李宗吾先生诠释云:“为怕学入门之道,其味无穷,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李宗吾先生之能够寿终正寝,而未被绳捆索绑到公堂,岂真是天眷之也与?
本闲话介绍厚黑教主,已历十有二日,为的是刊行单行本不易,零星报道,以求奇文共赏。李宗吾先生笃于友情,道义千古,他一生不轻易推许人,择友也十分慎重,可是交友之后,却以生死相许。他有两个最知己的朋友焉,一位是革命先驱张列五先生,辛亥光复后,被推为四川第一任都督,后充总统府顾问,被袁世凯先生所杀。李宗吾先生曰,此人赤胆忠心,有作有为,如他在世,四川绝不会闹得乌烟瘴气。一位是理学家廖绪初,先任审计院长,后见国事日非,郁郁而死。李宗吾先生曰,此人做事,公正严明,道德之高,每使敌党赞叹不止,如他执政,世间哪有贪污乎?李宗吾先生生平未了的心愿便是没有为他的这两位亡友作一个传,当日本飞机轰炸重庆最猛烈时,他还数次给《厚黑教主传》的作者张默生先生去函,说到“张列五的衣冠冢在浮屠关,此时想必成为焦土”!其慎重择交如此,其敦笃友谊如此,谁能相信“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是出自他手耶?伤心人以冷笑代呜咽,天乎!
李宗吾先生于民国三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病逝自流井本宅,(亦即新定的孔子诞辰之日,岂冥冥中自有主者耶?)五月间他的身体还很好,后来忽得中风不语之症,终于不治。次日,成都各报即用“厚黑教主”的称谓,刊布他逝世的专电,自流井各界人士亦为他开追悼会,备极哀荣,我们且抄几联当时的挽联,作为介绍教主的结束,也作为盖棺的定论。至于他的二子,早已先他去世,但孙儿孙女当时业已长大,教主有灵,对家事可以安心。然而,对于国事,一塌糊涂如故,他能不再狂歌以当痛哭乎?
任瑞如先生挽曰——
教主归冥府,继续阐扬厚黑,使一般孤魂野鬼,早得升官发财门径;
先生辞凡尘,不再讽刺社会,让那些污吏劣绅,做出狼心狗肺事情。
李坚白先生挽曰——
寓讽刺于厚黑,仙佛心肠,与千正言先后辉映;
致精力乎着述,贤哲品学,拟念四史今古齐名。
杨仔耘先生挽曰——
品圣贤常作翻案,抒思想好作奇谈,孤愤蕴胸中,纵有雌黄成戏谑;
算年龄逊我二筹,论学问加我一等,修文归地下,莫将厚黑舞幽冥。
李符亨先生挽曰——
定具一片铁石心,问君独尊何在,试看他黑气弥天,至死应遗蜀酋憾;
纵有千层桦皮脸,见我无常倏到,也只有厚颜入地,招魂为读怕婆经。
其婿杨履冰先生挽曰——
公着述等身,愤薄俗少完人,厚黑一篇,指佞发奸挥铁笔;
我惭为半子,念贤郎皆早世,嫠孤满目,临丧迸泪洒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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