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竹摆摆手说:“不用,电锯刃口大,解下来,要损失一寸多木料呢。你给我找两个帮手抬抬搬搬,拉拉下锯,我自己慢慢解吧。”
“那咋行?那要花费多大力气呀!”
“嘿嘿,咱干的就是下力气活。”
人工锯解木料,是木作行的头辈祖先留传下来的最笨拙的方法,真是掏力费劲儿。但野木匠坚持要那样干。秋葵只好找了两个年轻人来帮一天忙,自己也在一边搬搬拿拿,见木匠师傅累得吭吃吭吃的衣裳被汗溻得透湿,心里很感动,也很可笑,暗想道:“为了省一寸多木料,你多泼费了几百斤力气,划得来吗?真傻气!”
木料解开,雨竹便不要人搭手了。他总是这样,喜欢自己静静地忙活。他的手头虽不麻利,但干得认真踏实,早起干,贪黑也干,中午从不歇晌,也不与人闲聊,即使间或歇一会儿,抽支烟,喝杯茶,也是自己默默坐着发呆,好象有一肚子永远想不完的心事。
两天后的傍晚,乡邮递员来送邮件,在大门口高喊着田秋葵的名字,从摩托车后衣架上搬下来一大包一大包东西,末了还点了一沓子报纸和一撂子杂志。秋葵跑出去,一一收好,搬进来堆在小石桌上,对雨竹说:“师傅,歇歇,看看报纸吧。”
雨竹纳罕地放下刨子,走过来翻看起来。报纸有全国的与本省的,七、八种,刊物则有省内外的十几种,大多是文艺性的,也有科学种田与文化教育方面的。牛皮纸包着的一包一包东西,发寄地点不是新华书店,就是出版部门,看起来里边也都是书籍。雨竹翻着一本杂志问:“这些,是你们村委会订购的,还是你们这儿学校订购的?”
姑娘边整理书报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是我自己订购的。”
“你?……你弄这么多书报干啥?”
“让大家看呗。”语气平静,而后又充满深情地解释:“你是打外边来的,不知道我们这山里人多苦寒。离城几十里,天高皇帝远,没人多管我们。四个村子一所小学,有的小孩儿上学得跑七、八里路;三、四个月看不着一场电影,年儿半载也难得看一场戏。老年人干完地里活,回家来编筐编篓,纺麻搓绳,说妖道怪讲‘古古儿经’;年轻人坐不住,一有空儿就赌博胡闹,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他们文化知识低得可怜,思想水平差得很!我真为乡亲们惋惜,就想买些书,订些报纸杂志,开个家庭小图书馆,将来再买一台电视机,叫我们山里人也学点儿精明,长点儿见识……”
姑娘的津津乐道,使野木匠听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料到,在这偏僻的小山村里,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竟会有如此广阔的胸怀,如此雄伟的志愿,如此高尚的情操。他直瞪瞪地望着她,肃然起敬地问:“你已经买多少书了?都是些哪方面内容的书呢?”
秋葵自豪地回答:“将近一千册了。有小本子的,有大部头的,大都是小说,也有少量散文、诗歌、农业技术、家禽家畜饲养方面的。象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还有《东周列国志》、《儒林外史》、《聊斋》等我都有。今天购回来的是现代小说《红岩》、《林海雪原》、《三里湾》、《金陵春梦》……”姑娘如数家珍般炫耀着自己的宝贝,野木匠听着听着,欣喜得心花开了,两眼都进射出熠熠的火星子来,急不可待地追问着:“外国的呢?世界名著有没有?”
秋葵顿了顿,遗憾地说:“有几本儿,不多。对门儿的石头哥来玩,看见了那本《安娜——卡列尼娜》,光名字念了七,八遍都没念对。他们说,看外国小说,猛下子象念天书,人名、地名记不住,内容也啃不动。我再推荐,嘴皮儿都磨薄了,人家就是不愿看。所以我暂时也不敢买那么多。”
雨竹点点头,忽然又提出个问题:“这么多书,你都看过吗?”
“我?……”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看过一部分,有的只是大概翻翻。书籍象个汪洋大海,谁能游到彼岸,谁能量出深浅?我不过是刚踏进边沿,想得到更多的知识,还得花大力气扑腾几十年哩!
雨竹由衷地赞美了一句:“真想不到,穷乡僻壤倒遇上个女秀才!”
“哎呀!看你说的,我算个啥呀?我爹活着时,常对我念叨:‘勤种田无多有少,苦读书不贵即贤’。读书多了,不为当官,只为使自己变得聪明些。”
通过这一番交谈,野木匠对田秋葵不但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而且在脑海深处留下了极其美好的印象。在以后相处的十多天时间里,两人的话题越发广泛深入起来,谈古代的人物故事,成语典故、轶闻笑话,有时为了一个字的读音争论得面红耳赤;谈莎士比亚、雨果、巴尔扎克、莫伯桑……也谈鲁迅、郭沫若、曹雪芹……谈他们的作品,风格、成就和不足。
到野木匠把书架装合起来,秋葵的嫂子看见了,大惊小怪地问道:“哎哟!这做得是个啥龟爬岔呀?衣柜不象衣柜,橱柜不象橱柜的,是碗架子吧?他姑,您婆家就那几口人,能用得着这么多碗架子吗?
秋葵笑着讥讽说:“咋用不着?我过门后,想开个大饭店哩!”
嫂子啧啧着嘴说:“多好的木料,白糟踏了。你哥回来看见,不生气才怪!”
秋葵哂笑地回敬:“他生气啥?就这也比做棺材匣子强!”
姑嫂俩正打嘴仗,从大门外走进来个小伙子,长得白净秀气,穿得衣帽齐整,手里提着个黑提包,恭恭敬敬地先叫一声:“嫂子。”
嫂子一回头,立刻换了一副脸,张着大嘴笑着打招呼:“啊哈!秋葵,哥嫂管不了你,正好管你的人来了。这不,他姑夫,你看看俺妹子做得啥嫁妆!秋后过了门儿,您一家可别笑话俺陪送得薄气!”
那小伙子笑道:“(口依)!书架做成了?不错,不错。嫂子你别见怪,家具由我们那头儿做,这里的木料做成书架,只要‘她’满意,我们全家都没意见。”
“那中,那中。只要婆家不挑眼,我们还有啥说?她姑夫,你先洗把脸,我给你烧茶去!”
“嫂子,你别费事张罗了,我不渴。这里头是给小侄儿买的几样吃食,还有一套衣裳,你拿过去吧。”说着递过去那个提包。嫂子眉开眼笑地接过提包,说句客气话走了。
秋葵毫不拘谨,指着小伙子向雨竹介绍:“任师傅,这是我谈的对象,叫盛金柱,住在山下豆角寨村。我们俩已经登过记了,秋罢就结婚。”
雨竹停下活计,站起来笑着打招呼。盛金柱上前热情地握住雨竹的手,连连叫着“师傅”,说了几句“受累”,“辛苦”之类的奉承话。雨竹觉得,这小伙子挺机灵,也很开通,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为了招待贵客,姑嫂俩一齐动手,做了顿很丰盛的饭莱:四个盘子两个碗,还有一壶酒。秋葵非要雨竹陪着吃喝不可。雨竹推辞不过,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雨竹试探地问:“金柱兄弟,我看你不是个下死力的人,做啥工作呢?”
不等客人回答,秋葵的嫂子抢着夸耀:“人家呀,也不做啥工作,可家里却栽着摇钱儿树咧!爹是个搂钱‘耙子’,娘是个装钱‘匣子’,在俺山里,盛家是顶棒棒的万元户!他姑夫又会手艺,修手表。收音机、电视机、录音机,可在行啦!赶个集,上个会,一眨眼就能挣百八十块!”
秋葵瞪了嫂子一眼:“嘴上安着扩大器哩?”
金柱也温和地笑道:“看嫂子说的,挣钱又不是下霜天搂干树叶子,哪能恁容易?”
雨竹心里想:“会这门儿技术,钱是不会少赚。怪不得秋葵有力量买这么多书……”给客人敬了一杯酒,他又故意问道:“老弟,你的学问一定不浅,也读了不少书吧?”
金柱脸一红:“我只上到初中毕业,后来到郑州学了仨月无线电……”
秋葵善意地指着自己的对象挖苦道:“他呀,一见书就瞌睡。一本书看俩月,看得少皮没毛了,问他内容,也说不囫囵。”说得金柱很尴尬,却不气恼,只是宽容地嘻笑:“嘿嘿,咱脑袋里就少那根神经……”雨竹在心里衡量一番后认为:这盛金柱,除了学问差点儿,其它方面,倒也与秋葵姑娘满般配的……”
木活做完了,秋葵很满意,再三追问雨竹要多少工钱。雨竹说:“不要钱。”秋葵说:“你是菩萨呀?专门儿下凡济世哩?菩萨还受人间香烟哩,不要工钱,你吃啥穿啥?”
雨竹讷讷地说:“不要钱,想要一点东西,你家有了就给,没有就算了。”
秋葵奇怪地睁圆了眼睛:“要啥东西?”
“有过去写毛笔字磨墨用的石砚台给我两块就中。再有……象古钱啦,古字画啦,啥古董石器的东西,叫我看看,相中了,要两样,相不中,就不要……”
“唔?……”秋葵扑闪着眼皮儿,怔怔看着野木匠,心里疑虑重重,半晌没回话。雨竹窘迫极了,象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耷拉下头,满面烧红,低声解释说:“我可不是捣卖文物的。我只是爱好一门儿手艺,也可以叫艺术,就是……篆刻,金石篆刻,你懂得吧?可我买不起许多石料。砚台解开,就成了刻章用的坯子,所以我闲时就出来用手艺和力气换……好在如今小学生写水笔字都用墨汁儿,砚台也没啥用处了。古钱、古物、铭文、字画对篆刻一道也很有帮助,我不但可以欣赏、借鉴,还可以摹仿学习……”
秋葵“啊……”了一声,仍是满脸困惑。
雨竹似有芒刺在背,额头鼻尖都渗出汗珠来,一边表白:“太贵重的东西,我决不敢要,也从来没要过……”一边急急收拾家伙,象要做逃遁的准备。
秋葵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转身跑进自己住的北屋。没过多久,便双手托出来几样东西。雨竹看了,吃惊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往后退了几步,摆着手声明:“不要,不要……”
“为啥不要?嫌不好?没用?你再仔细看看,这又不是蝎子,能螫着你?”
原来秋葵捧出的,是一大一小两方石砚,还有两本线装书。雨竹先拿起石砚,见大的一块倒也平常,那块小的,却是一方古砚,背面四个篆字“翰墨流芳”,阴刻,落款是文嘉号休飞。他不由惊叫起来:“啊呀,文嘉是明朝书画大家文征明的次子,在当时颇有声望呢!难得呀,难得!”再看两本古书,一本是《篆刻针度》,另一本是《篆字汇》。雨竹激动得双手颤抖,二目湿润,一叠连声地叹道:“《篆字汇》即是《六书通》啊!还有这本《篆刻针度》,对搞金石的人来说,全是无价之宝,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啊!……”说着眼中的泪珠子竟滚了出来。
秋葵看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憋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啥稀罕东西,两本破书,两块石头,给收破烂的,换不来三根麻糖!”说着又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子,打开递过来:“给,我这儿还有两样古董呢。”雨竹接在手里,见里面並排放着两枚石质印坯,一枚长方圆顶,鸭蛋青色,印钮处有两点血红色的彩斑;一枚是鹅卵形,桔黄色,直钮上面刻着荷花莲蓬。他先不看章上刻文,只将两枚石料在手中反复把玩,口里喃喃地说:“鸡血、田黄,这可贵重得很哪!……”玩够了,才看上面的刻字。但见鸡血料坯上刻了一句圣人古训“不可居无竹”,刀工极其精细,章法款式,分朱布白,无一不妙。田黄石却是白板,还未落刃。他唏嘘了几声,嗫嚅地问:“秋葵姑娘,你们家……咋放着这么些宝贝?”
秋葵听他问得不清不白,想了想,才弄懂了内中意思,就叹了口气说,“这都是我爹的心爱之物,文化革命那年,造反派来抄家,我那时才六、七岁,虽不懂事,也知道把好东西藏起来。便趁大人们不注意,把这几样东西放在荆篮底下,(扌汇)着上山坡割草去了。抄家过后,我爹以为他的这些心肝宝贝都被劫掠一空了,心疼得要发疯,张着大嘴干嚎,拿头往墙上撞。晚上等我扒开草篮子,他眼泪一抹,又嗬嗬傻笑起来。以后这些东西一直用塑料袋子装着,埋在茅房的粪坑角里,直到改天换地后才扒出来……”顿了顿,又凄楚地补了一句:“如今我爹死了,这些古董再也没人爱看和使用了……”
雨竹听秋葵说过,他爹原先是县中学的语文教师,不但会写文章,还会画画儿,会书法篆刻,可见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这穷山沟劳动改造,以后每次运动都当对象。三年前摘帽平反,老人家高兴过度,血压升高,得脑溢血而死。如今见姑娘睹物思人,甚是伤感,便故意找话题岔开:“秋葵,这两方石砚和两本古书,对我都很有用,我收下就是。可这两颗石印太名贵,我决不敢要,你还是珍藏起来吧。”
秋葵着急起来说:“千里马不遇伯乐,也只能拽车拉套;美玉不遇识者,也只能混在山石之中。这石头块子在我们手里,只能放着占地方。我哥在矿井里挖煤,长年不回来,嫂子是个瞪眼瞎,除了认识钱,别的啥也不懂。我要结婚,带着没用,留在家里,早晚得被俺嫂子拿出去给她孩儿换糖豆儿吃了。只有送给你,才是物得其主,物尽其用,我爹在九泉之下若有知,也当拍手一乐了。”
雨竹郑重地说:“这鸡血、田黄两种石料,是篆刻用的上等坯子。我在开封的京古斋、郑州的博古居都问过,一块劣等的,还要七、八十块钱哩。这上等货,少说也得上百。我在你家干半年长工,怕还挣不够这么多钱啊!……”
秋葵见雨竹执意不受,就佯装生气地说:“真是个书呆子!你看它们主贵,我看它们倒是废物。你若真不要,我把它都扔到水坑里去,免得看见它想起我爹伤心!”
话绾到死结儿上了,雨竹不好再推辞,虽然收下了,心里却一直不安然。回到家里,找一节梨木,打了半个月的黄昏,雕刻成一个梳妆镜架。刻的是一个正在引颈长鸣的金鸡,站在松树下的一块峻增峭石上;左边是海水碧波托着几朵彩云,彩云里拱出一轮红日,红日正好用一块圆圆的镜子代替,峭石上,刻着两句诗文:“金鸡唯勤奋,朝朝唤日出。”整个梳妆架只有尺半见方,漆成乳黄色,玲珑剔透,工艺精湛,比大城市那家具店里的试卖货,不知要高超多少倍。他本想带着这件礼物,赶来祝贺秋葵的新婚之喜,谁知大老远跑来,听到的却是姑娘的丈夫暴亡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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