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木匠与小尼姑-找回生命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天,长不过五月,短不过十月。有句俗话:十月天,巧婆娘做不过来三顿饭。这也是形容十月天短。下午六点不到,天就黑透了。农村人吃罢饭,洗刷利亮,也没事干。天渐渐发冷,西北风刮得人懒得出门,忙活一天了,早早歇下吧。因此,九点多钟,寨子里就静悄悄的,除了东头面粉厂有灯光,传出嗡嗡的机器声,别的房舍里全黑漆漆的,偶而传来一两声狗叫,小山村显得荒凉、凄冷、静谧。

    野木匠担着挑子,夜游神似的在村外蹀躞。这一天,他在东边村子里找了点儿修修补补的小活计做,不想走远,不想寻大主顾。他干着活,总是神不守舍,闭着嘴,低着头,机械地动作着。眼前的木料、碎屑、刨花,手中的斧子、刨子、锯子、锛子、锤子、凿子,全成了一双“万念皆空”的姑娘的眼。他与秋葵陌路相逢,只有那么短暂的主顾关系,对她,对她的事,他不知为何会引起无端的惦念,牵肠挂肚,惴惴不安。是“物以类聚”的自然吸引?是“同命相怜”?是喜爱与敬佩?……他摇了几次头,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想振作一下,想摆脱一下,但,都是徒劳。他赶不跑自己的思绪,这使他懊恼与困惑,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思考一个问题,她会害死自己的丈夫吗?那样一个精明善良的姑娘,曾经对自己的对象流露出宽容与满足的神色,他们在一起时曾经是那样的无拘无束,欢乐融洽……不,不会,她绝不会下此毒手!但那种不委屈,不伤心,不气恼,不辩解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万念皆空?叨!万念皆空!雨竹一惊,一锤砸在左手大拇指上,立刻,大拇指火烧火燎,肿紫起来,钻骨刺髓的疼,身上浴满了冷汗。他坚持着,草草率率地将一个耧斗修好,将一个车杆接牢箍紧,匆匆地喝了主家一碗玉米面糊糊,挑起担子,从早上来的路往回走。不管是出于同情。怜悯,或出于好奇,多管闲事,他决定再去看看那个苦命的姑娘,将她的事,探个究竟。

    他不打东头进寨,顺村边儿走到寨西端。他轻手轻脚来到盛家的新房后,房里传出一个拉风箱似的扯鼾声:“呼噜,呼噜,呼……噜……”雨竹想,这呼噜声,决不会是姑娘家打的,是谁住在这里呢?是秋葵的公公?是盛家那个“二半吊子”?那么,她往哪里去了呢?他离开一天,不知盛家的事有什么发展变化,想找人问问,又不方便。他想起了早上那个给秋葵讲情的小老太婆,听口气该是秋葵的姨母,可她住在哪里呢?姓啥名谁呢?不知姓名,连问也没法问。

    雨竹傻愣愣地在盛家新房后站了一阵。这里是一片空地,长着几棵朴朴楞楞的矮树,记得好象是果木树,但叶子落完了,一时间也认不出是啥果树。地上有枯叶败草,脚一动,就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深更半夜的,自己一个外乡人,站在这里,瓜田李下,让人看见洗都洗不清。他想来想去,决定到村东头面粉厂去,找借口先打听一下盛家的情况再说。他小心翼翼地将挑子换了肩,轻轻移动起脚步,刚走出这片荒地,回头一看,呀!见一个黑影正从新房前晃晃悠悠地转过来,走到房后,东张西望了片刻,犹豫徘徊了几步,站下不动了。雨竹机警地蹲下身子,搁下挑子,一旋钻进了路边的小厕所,将头探出短墙,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那个人影儿不放。他脑瓜里转起了圈子:这人是谁?是来监视秋葵的?保护秋葵的?暗害秋葵的?再不然……难道秋葵暗中真的和什么人勾结不成?……夜很黑很深,天上浓浓淡淡地铺撒着云翳,浮云稀薄处,闪灼着几颗稀稀拉拉的寒星,厕所离新房不过二十来米远,但要想看清黑影的模样,却很费眼力。

    但见那人影伫立了一会儿,又在树棵子里徜徉起来,很慢地走着步子,后来在一棵枝桠较粗的树下站定,胳膊伸了伸,身子长了长,猛然往上一蹿,似乎要攀树,等双脚离开地面,树枝干裂般咔咔响了两声,人影悬在空间,再不见动静了。雨竹忽然意识到情景不对,顾不得多想,箭一般射出身去,跑到黑影旁边,一把抱住,仔细一看,啊!这不是秋葵姑娘吗?她,她,她已上吊了……雨竹想喊,但喊不出口,一手揽住姑娘,一手把绳扣松开。他有的是力气,卸吊也不觉多难。他把姑娘放在地上,摸了摸,身上没断温,鼻子里也还有气息。他嘴贴姑娘耳根轻轻呼叫:“秋葵,秋葵,小田同志……”

    秋葵苏醒过来,她暗恨救她的人多事,便闭着眼不搭腔。听了又听,唔?呼喊自己的声音好熟,是哥哥吗?不,不是。她将眼睁开一条缝,疏淡的夜色下,首先看见身旁蹲着一个男子,那一头蓬乱的长发,一张宽额头的有角有楞的脸庞,一双深邃而炯亮的眸子……她不是凭辨认,而是凭第六感官,她明白眼前的人是谁了,心里一热,两汪酸泪一下涌出眶子,汩汩流淌百来,抽咽着问:“木匠大哥,你,你咋来到这里?”

    雨竹胸口象塞鼓着一砣醋槽,酸沉酸沉的,满想劝解一番,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只结结巴巴地挤出了这么一句:“你,你又没有害、害人,为啥要寻、寻短见呢?……”

    秋葵一怔,追问:“你咋知道我没害人?”

    “我……”雨竹想说几句赞扬姑娘的话,但此时此地不能久留,不便多说,说也没用,他只把满腹衷言汇作一句:“我相信你!”

    “啊?……啊!……”够了,够了,只这一句,能顶一千句,一万句,足够了!人在被周围人误解,在丧失了生活的勇气,在即将失去自我的时候,能得到另一个人的理解、召唤与信任,这将是多么大的鼓舞,多么大的拯救,多么大的恩赐!这一句话,给了她多么大的勇气和力量啊!这勇气和力量,足以使她战胜死神,站直身子,继续走她阳间的路……姑娘被大大激动了,一时间,她忘了痛苦与羞涩,站起身,一下扑到雨竹怀里,哽咽着说:“你,你,你真好……”

    野木匠被姑娘这突然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意乱心慌了,躲不是,推不是,静待一会儿,才将秋葵的身子扶直,想了想,果断地说:“你是聪明人不该干这种傻事。你一死,等于冤沉海底,再想洗刷也洗刷不清白了。你不要怕,要站出来,不管他们告不告,你要主动报案,找政府,找法庭,是非黑白,总能弄个水落石出!”秋葵听一句,点一下头,抹一把眼泪。雨竹临走又叮嘱:“要记住,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在前边!时间本身就是个最好的分离器,它会准确而公正地将一切是非、善恶、美丑、贤愚分离澄清开来,明明白白显示在人们眼前……”

    真是一语惊沉梦,一指破迷津啊!秋葵终于从呆滞绝望中被唤回来了,从死亡线上被夺回来了。她是个聪明要强的人,七岁上死了娘,跟着个右派爹过活,从小受尽了冷落、屈辱、折磨。后来父亲平反了,老人家高兴过度,变得疯疯癫癫,没过二年就告别了人世。她去找从小就过继给大伯的哥哥,哥哥在矿下挖煤,为了照顾妹妹,便在家乡寻了个媳妇,每月把挣的钱都寄回来。谁知嫂嫂身上却缺乏农家妇女的一切美德,既不贤惠,又不勤劳,更不宽厚,而是自私狭隘,恶毒刻薄。她倒嫌小姑任性,看不惯秋葵的热情厚道,反对秋葵给东家写信,给西家裁衣,更反对秋葵拿出自家的钱订报买书,办图书室。她终日里黑眼来白眼去,比鸡骂狗,翻嘴拨舌,在街坊邻居中说三道四,骂秋葵是“一把杈”,“风流小姑”。姑嫂俩成了反贴门神——不对脸儿。前年由姨母说合,秋葵与盛金柱订下了亲。金柱虽有些浪荡,但为人热忱,殷勤肯干,对她更是百般温存,秋葵就是说要星星,他也能爬天上高地去摘。姑娘的终身这才有了依托。实想着到了婆家,夫恩妻爱,一家人热热呼呼地过日子,不料新婚之夜,金柱就上西天了。别人怀疑她害了丈夫也罢,追究也可,她倒不在乎,她只是痛惜自己命苦,觉得前途渺茫,再活下去没什么意思,所以既不悲啼,也不争辩,只打算一死了事。谁知上吊难遂,被从天而降的野木匠救了下来。听了雨竹那一字千钧的劝解,她一下子明白过来,想道:“是呀,纵然死,也得死个清白,决不能背个杀人犯的黑锅,让后人捣骂几辈子!”她将用来上吊的麻绳狠狠摔在地上,怀着感激的心情,想送雨竹几步。还没抬腿,就听头上“崩扔”一声,她本能地一躲,一块砖头擦肩而过,咕咚落在雨竹脚边。接着“二半吊子”在房角处用炸雷似的声音喝道:“站住!哪儿来的野男人?你跑不了!”接着传来一阵急骤的脚步声。

    形势危急!秋葵慌乱中向路边的小厕所一指,雨竹会意,猫腰奔跑几步钻了进去。想起家伙担子还搁在路上,要挪也来不及,雨竹吓得身上直冒凉汗。秋葵急中生智,叫了一声:“抓流氓啊——银柱,快来抓住他——”边喊边向村里急火火地跑去,象是要追坏人的样子。夜幕厚重得很,银柱並没看清方才与嫂嫂纠缠在一起的是谁;他那单弦儿脑瓜子窍道又少,误以为有歹人来欺侮嫂子,气得吼叫着,饿狼捕捉羔羊似地撵了上去,被木匠的挑子绊了一个踉跄,锯齿挂破了裤子,他也没有介意。在村里转了一圈儿,惊动起来不少乡亲,也没抓住流氓坏蛋,及至回来再看,木匠的挑子早没了影儿,“二半吊子”懵懵懂懂,始终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儿。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