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兴亡三百年-出门有忠臣,回家有贤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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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徵:忠臣忠言不逆耳

    在中国历史上,有资格被誉为千古一帝的皇帝肯定不多,就算能找出几个,大半也都有争议。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共识最多、争议最少的,那恐怕就非唐太宗李世民莫属了。

    但是,即便李世民能当之无愧地获此殊荣,也并不表明他就是完美无瑕的。

    无论李世民如何天赋异禀,才智过人,他身上也难免会有一些人性的弱点。

    换句话说,李世民之所以能成为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杰出政治家,并不是因为他没有弱点,而在于他有个办法对治自己身上的弱点。

    这个办法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两个字——纳谏。

    纳谏这种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因为人都是爱面子的,没有谁喜欢被人批评。就算是一个普通人,也不愿意整天被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更不要说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了,他们通常更听不进任何不和谐音。

    然而,李世民偏偏就愿意听。

    不但愿意听,而且对此求之若渴,甘之如饴。

    这并不是说李世民天生就是一个受虐狂,而是因为他深知这样一些道理:“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人欲自照,必须明镜,主欲知过,必借忠臣”;“明主思短而益善,暗主护短而永愚”……

    鉴于隋朝二世而亡的历史教训,李世民一直具有非常强烈的忧患意识。他认为,倘若当皇帝的都像隋炀帝那样“好自矜夸,护短拒谏”,那么结果就是“人臣钳口”,最终必然“恶积祸盈,灭亡斯及”。所以早在贞观元年,李世民就一再对大臣们强调:“前事不远,公等每看事有不利于人,必须极言规谏。”(《贞观政要》卷二)

    在李世民的极力倡导和鼓励下,贞观群臣谏诤成风,人人勇于进言。而其中对李世民影响最大、对贞观善政贡献最多、在历史上享有“第一诤臣”之美誉的人,无疑就是魏徵。

    魏徵曾经有过一个奇怪的言论。

    他说他不想当忠臣。

    不想当忠臣,难道还想当奸臣?

    不,魏徵说,他想当一个“良臣”。

    贞观元年,当魏徵在朝堂上公然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李世民大为诧异:“忠臣和良臣有什么区别吗?”

    魏徵说:“所谓‘良臣’,应该像稷、契、皋陶那样,身获美名,君受显号,子孙传世,福禄无疆;而所谓‘忠臣’,只能像龙逄、比干那样,身受诛夷,君陷大恶,家国并丧,空有其名。从这个意义上说,二者区别大了!”

    李世民恍然大悟,“深纳其言”,当即赐给魏徵五百匹绢。

    魏徵的这番言论乍一听很有颠覆性,其实只是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当臣子的固然要对君主尽忠,但这种忠却不应该是愚忠,而是巧忠。也就是说,进谏并不是以一味蛮干、面折廷争为美,而是要讲究力度、角度、限度,以君王乐于接受为前提,以刚柔相济、恰到好处、切实可行为美。

    《菜根谭》中有一句话说:“攻人之恶勿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之善勿过高,当使其可从。”魏徵的进谏,有时候就颇能体现这种中道的智慧。

    比如贞观二年,李世民曾经用一种颇为自得的口吻对大臣们说:“人们都说天子至尊无上,所以无所忌惮,可朕就不是这样的。朕总是上畏皇天之监临,下畏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上不合天意,下不符人望。”

    李世民所说的固然是实情,可像他这样自己说自己的好,未免就有点矜夸的味道,而且潜意识里也是希望博得群臣的赞美。

    这个时候,魏徵发话了。他说:“此诚致治之要,愿陛下慎终如始,则善矣。”(《资治通鉴》卷一九二)

    魏徵这话听上去像是在赞美,实际上却是在针砭。

    因为它强调的是“慎终如始”这四个字。这就等于是说——陛下能这样当然好,但是最好能保持下去;假如不能持之以恒,现在高兴未免太早。

    李世民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听不出这层弦外之音。

    这样的进谏可谓寓贬于褒,既挠到了皇帝的痒处,又点到了皇帝的痛处,实在是含蓄而又巧妙。

    类似的对话在贞观五年还有一次。当时国内安定,天下丰稔,东突厥又彻底平定,整个大唐帝国一片欣欣向荣,李世民又对侍臣说:“今中国幸安,四夷俱服,诚自古所希!然朕日慎一日,唯惧不终,故欲数闻卿辈谏争也。”

    这一次李世民的话就说得比较全面了,他一方面为自己取得了“自古所希”的历史功绩而自豪,但另一方面也表示了戒慎恐惧之心。

    所以魏徵就说:“内外治安,臣不以为喜,唯喜陛下居安思危耳。”

    魏徵并不对这种天下大治的喜人形势歌功颂德,而是对皇帝居安思危的谨慎态度表示赞赏。这种发言显然要比纯粹的附和之词高明许多。

    正是由于魏徵的谏言往往既委婉又能击中要害,李世民才会评价说:“人言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旧唐书·魏徵传》)“妩媚”二字,堪称绝妙。

    当然,魏徵的谏言也并不都是这么妩媚的。

    如果每次进谏都拐弯抹角,那最后就算不流于阿谀谄媚,也会变得庸庸碌碌。倘若如此,那魏徵也绝不可能被李世民所倚重,更不可能以诤臣之名享誉后世。

    所以,该据理力争的时候,魏徵也绝不含糊。

    史称魏徵“犯颜苦谏”的时候,“或逢上怒甚,徵神色不移,上亦为之霁威”(《资治通鉴》卷一九三)。意思是说:每当李世民被魏徵的谏言刺激得怒不可遏的时候,魏徵总是毫无惧色,李世民到最后也不得不收起帝王的威风,把自己的怒火强压下去。

    有两则小故事颇能说明李世民对魏徵的这种忌惮之情。

    有一次魏徵离京去祭扫祖墓,回来的时候听说皇帝打算去终南山游玩,连仪仗队和随从都已整装待发,可后来却无故取消了,魏徵就问皇帝有没有这回事。李世民尴尬地笑着说:“当初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是怕你生气,只好作罢了。”

    还有一次,有人进献了一只漂亮的鹞鹰,李世民非常喜欢,就让它站在自己的手臂上,正在逗弄玩耍,忽然看见魏徵走了进来,情急之下赶紧把鹞鹰塞进怀里。魏徵其实早就看在眼里,可他嘴上却不说,故意在奏事的时候把时间拖得很长。等到他告辞离去,鹞鹰早已活活闷死在李世民的怀里了。

    魏徵平常的谏诤一般都会讲究方式方法,可要是碰到至关重要的大事,魏徵也会与太宗面折廷争。

    君臣之间最激烈的一次言语交锋,发生在贞观六年春天。

    当时的大唐王朝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所以满朝文武纷纷劝请太宗前往泰山封禅。“公卿百僚,以天下太平,四夷宾服,诣阙请封禅者,首尾相属。”(《册府元龟》卷三十五)

    所谓封禅,是帝王祭告天地的一种大典。泰山是五岳之首,所以封禅大典都在泰山举行——于泰山设坛祭天曰“封”,于泰山南麓的梁父山辟基祭地曰“禅”。在古代中国,泰山封禅既是太平盛世的象征,也是帝王功业鼎盛的标志。但并不是所有帝王都有资格获此殊荣。在唐朝之前,只有秦始皇、汉武帝,还有东汉的光武帝等少数几个自认为建立了丰功伟业的帝王,才敢举行封禅大典。

    对此,李世民内心当然也是满怀渴望。

    但是当百官劝请时,李世民一开始还是谦虚地推辞了一下。他说:“诸位贤卿皆以封禅为帝王盛事,但朕却不这么看。如果天下安定,家家户户丰衣足食,就算不封禅,又有什么损失?昔日秦始皇封禅,而汉文帝不封禅,后世难道以为文帝之贤不如始皇吗?况且即使是祭拜天地,又何必一定要登泰山之巅,封数尺之土,才算表达出对天地的诚敬呢?”

    群臣都知道这只是皇帝的客套话,所以还是极力劝请。

    后来李世民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虽然表面上似乎有点勉强,可大家都知道,其实皇帝心里还是很乐意的。

    就在皇帝和满朝文武其乐融融地探讨具体的行程安排和相关事宜的时候,魏徵忽然表情严肃地站了出来,坚决表示反对。

    李世民脸色一沉,问:“你不赞成朕封禅,是不是认为朕的功业还不够高?”

    魏徵说:“够高。”

    李世民又问:“那是不是德不够厚?”

    魏徵说:“够厚。”

    “是不是社稷还不安定?”

    “已经安定。”

    “是不是四夷尚未臣服?”

    “都已臣服。”

    “是不是庄稼还没有丰收?”

    “丰收了。”

    “是不是祥瑞还没有呈现?”

    “呈现了。”

    “既然如此……”李世民冷笑着说,“那为何还不能封禅?”

    魏徵从容自若地回答道:“陛下虽然已经拥有这六项成就,但是,我朝承隋末大乱之后,户口凋零,仓廪空虚,陛下一旦车驾东巡,千乘万骑,每到一处,地方州县必定难以承受各种负担。更何况,陛下举行封禅大典,四夷君长必定前来共襄盛举,可如今自伊水、洛水以东,至于东海、泰山,村庄寥落,人烟断绝,道路萧条,进退艰阻,极目所见,千里蛮荒。这岂不是引戎狄至我腹地,然后示之以虚弱吗?再者说,即使给予四夷君长厚重的赏赐,也未必能满足他们远道而来的愿望;纵然免除百姓几年的捐税赋役,也未必能弥补他们的损失。为了博得一个封禅的虚名,却遭受一些实实在在的损害,这对陛下又有什么好处?”

    李世民听完,不得不表示赞赏,立即停止了封禅的动议。“太宗称善,于是乃止。”(《贞观政要》卷二)然而他在感情上其实是不太情愿的。

    碰巧,几天后黄河两岸的几个州突然爆发了严重的洪涝灾害,满朝文武再也不敢提半个字,封禅之事就此不了了之。可是在内心深处,李世民其实一直都没有放弃封禅的想法。“终太宗世,未行封禅,然帝意亦非遂终止也。”(《魏郑公谏录》卷二)

    魏徵这次谏诤虽然得到了李世民的采纳,但此事多少还是伤及了皇帝的自尊心,所以那些日子,李世民一直看魏徵不顺眼,再也不觉得他妩媚了。

    有一天,可能魏徵又因什么事触怒了太宗,所以散朝之后,李世民怒气冲天地回到宫中,咬牙切齿地说:“找个机会一定要杀了这个乡巴佬!”

    长孙皇后大为惊愕,连忙问皇帝说的是哪个乡巴佬。

    李世民脸色铁青:“就是魏徵!他经常在朝堂上当众羞辱我。”

    长孙皇后听完,一声不响地退回寝殿,片刻后就一身凤冠霞帔地来到皇帝面前。李世民大为诧异,问她穿得这么隆重干什么。长孙皇后说:“臣妾听说,君王英明,臣子一定正直。如今魏徵之所以敢直谏,正是由于陛下的英明,臣妾怎么能不道贺!”

    李世民本来也没想杀魏徵,他这么说其实只是发泄发泄而已。现在皇后又给了他这么大一顶高帽,他当然更没有理由生气了,于是就把连日来的不愉快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长孙皇后实在是一个既贤淑又聪慧的女人。因为此举不但保全了魏徵,而且维护了皇帝的尊严,诚可谓一举两得。

    古代有一种传说,说龙的咽喉部位“有逆鳞径尺,人有撄之,则必杀人”(《韩非子·说难》)。其实意思就是说绝大多数帝王都容不得臣子进谏。所以,历朝历代因犯颜直谏、触逆龙鳞而被帝王诛杀的臣子不知凡几。

    然而贞观一朝却人人敢于犯颜直谏,这其中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唐太宗李世民确实具有从谏如流的见识和器度。而魏徵之所以在谏诤上表现得最为突出,也是因为他知道太宗求谏的诚意和决心要远远大于历代帝王,因此必然需要像他这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诤臣。

    从这个意义上说,魏徵的谏诤行为也不完全是出于他的正直和勇气,而是基于一种精明而准确的判断。

    关于这一点,魏徵自己就曾经当着李世民和其他大臣的面坦言:“陛下导臣使言,臣所以敢言。若陛下不受臣言,臣亦何敢犯龙鳞、触忌讳也!”(《贞观政要》卷二)

    这确实是一句大实话。

    可想而知,以魏徵那套“只当良臣、不当忠臣”的为官之道和处世哲学来看,假如李世民是一个猜忌刻薄的昏聩之君,那魏徵到头来也只能是一个明哲保身的平庸之臣。

    所以,只要李世民有成为明君的愿望,魏徵就有成为诤臣的动力。他们是相互需要、相互成就的。用李世民自己的话说,他们的关系就如同鱼和水——“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又像是金矿与良工——“公独不见金之在矿,何足贵哉?良冶锻而为器,便为人所宝。朕方自比于金,以卿为良工。”(《贞观政要》卷二)

    如果我们问:李世民的千古一帝是怎样炼成的?那么从他自己的比喻中,或许就能找到答案——

    即便李世民是一个天赋异禀、才智过人的皇帝,最初他也只是像金子蕴藏在矿石中一样,体现不出任何价值。只有经过“良工”耐心细致地斧凿敲打,日复一日,千锤百炼,才能最终把他身上的杂质和瑕疵一一敲打掉,让矿石中的黄金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换言之,假如没有诤臣的监督、约束和针砭,李世民即使天赋再高、能力再强,最终也可能毫无建树,甚至有可能重蹈隋王朝之覆辙,沦为像隋炀帝杨广那样的亡国之君。

    正如《菜根谭》所言:“欲做精金美玉的人品,定从烈火中煅来;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李世民的明君之路,又何尝不是这么走过来的。

    魏徵一生对李世民的谏言无数,其中有一句出自《荀子》的话曾经被广为传颂,成为后世引用频率最高的一句政治格言。这句话就是——“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在李世民二十三年的帝王生涯中,这也许是时刻萦绕在他耳旁、倏忽不敢忘怀的一句话。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正月,魏徵病殁。李世民“亲临恸哭,废朝五日,赠司空、相州都督,谥曰文贞”,并且亲自撰写了墓志铭,书于碑石之上。

    在随后的日子里,李世民一直沉浸在绵长的哀思之中。

    魏徵的离世不仅让李世民失去了一个臣子,更让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位良师益友。

    在一种难以排遣的寥落和寂寞中,李世民不禁对侍臣发出了一番感叹,这番话从此也和他们君臣二人的名字一起,永远镌刻在了青史之上,令无数后人感慨和深思——

    “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旧唐书·魏徵传》)

    长孙皇后: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

    都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肯定站着一个女人。

    这句话确实有道理。李世民这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就站着一个了不起的女人——长孙皇后。

    古人经常用“母仪天下”这个词来形容皇后,意思是作为皇后的这个女人,其修养、德行、智慧、才情、气度、仪容,都应该成为普天之下所有女性的典范和表率。

    然而,纵观中国历史,我们却不无遗憾地发现——配得上这个称号的皇后实在是寥若晨星,屈指可数。

    而在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好皇后中,长孙氏绝对是其中非常出众的一位。她是一个绝对称得上母仪天下的女人。

    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男人都热衷于追求权力,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相当一部分女人在这方面似乎也不遑多让。

    所以才会有哲人说:“男人通过征服世界而征服女人,女人通过征服男人而征服世界。”

    在男人看来,一旦得到权力自然就会得到一切;而在女人看来,一旦征服了男人自然就会得到权力。中国历史上好几个垂帘听政的皇后相信都会对这句话深有同感。

    可是,这句话在长孙氏身上却不太适用。长孙氏既不热衷于征服男人,也不热衷于征服世界。

    她热衷的事情只有一件——辅佐他的男人征服世界。

    当我们翻阅史籍时不难发现,长孙皇后身上最值得后人称道的第一个优点就是——尽力辅佐,但绝不干政。

    早在长孙氏还是秦王妃的时候,就在政治上为李世民提供了很大的助力。当时李世民正和太子齐王斗法,在后宫这条战线上显然处于下风,于是长孙氏便“孝事高祖,恭顺妃嫔,尽力弥缝,以存内助”,为李世民最终成功夺嫡创造了许多有利条件。而玄武门事变当天,长孙氏更是和李世民一起站在了第一线,既解除了李世民的后顾之忧,更坚定了李世民及其麾下将士的信心和斗志。

    正是因为一路走来,长孙氏能够与李世民一起沐风栉雨、同生死共进退,所以李世民登基之后对长孙氏更为倚重,时常想和她讨论朝政,可长孙氏却说:“‘牝鸡之晨,唯家之索。’妾妇人,安敢豫闻政事!”(《资治通鉴》卷一九一)李世民坚持要和她讨论,可长孙氏却始终保持沉默。

    长孙氏不但自己绝不干政,而且极力避免让自己的亲族掌握太大的权力。

    在中国历史上,很多朝代的衰亡都和外戚擅权有直接关系,比如两汉在这方面就表现得非常典型。长孙氏从小在舅父高士廉的影响下熟读经史,自然对此深怀戒惧。所以在贞观元年七月,当李世民准备擢升长孙无忌为宰相的时候,长孙氏就极力劝阻,对李世民说:“妾既托身紫宫,尊贵已极,实不愿兄弟子侄布列朝廷。汉之吕、霍可为切骨之诫,特愿圣朝勿以妾兄为宰执。”(《旧唐书·文德皇后长孙氏传》)

    可李世民不听,执意任命长孙无忌为尚书右仆射、兼吏部尚书、左武候大将军。

    如果长孙皇后不再表示反对,默认了这件事,那人们似乎就有理由怀疑——她先前的劝阻只不过是一种欲迎还拒、故作谦让的作秀罢了。

    然而,长孙皇后绝不是作秀。诏书一下达,她私下里立刻去找他的兄长,坚决反对他接受任命。长孙无忌没办法,只好向李世民一再请辞。最后搞得李世民也很无奈,只好改授他开府仪同三司的荣誉衔。至此,长孙皇后才如释重负。

    长孙兄妹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叫长孙安业,比他们兄妹年长许多,是一个“嗜酒无赖”的纨绔子弟。当长孙兄妹尚且年幼之时,他们的父亲长孙晟亡故,长孙安业立刻把兄妹二人赶出了家门,让他们去投靠舅父高士廉。

    当时的长孙安业当然不会想到,被他赶出家门的这两个孩子日后居然飞黄腾达,一个成了帝国的宰相,一个成了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皇后。

    而让他更想不到的是,长孙氏得势之后,不但没有因为以前的事情报复他,反而以德报怨,屡屡让皇帝对他“厚加恩礼”,最后还让他当上了京城的监门将军。

    可惜长孙安业终究是一个不懂得惭愧和感恩的小人。

    贞观元年(公元627年)十二月,他居然恩将仇报,丧心病狂地参与了一次未遂政变,把自己推向了灭亡的边缘。

    当时,心怀异志的利州都督义安王李孝常因事入朝,暗中联络右武卫将军刘德裕和监门将军长孙安业等人,与他们“互说符命”,准备利用他们手中掌握的禁军发动政变。不料未及行动,他们的阴谋便全盘败露。以李孝常为首的政变分子当即被一网打尽,全部被捕入狱。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长孙安业。毫无疑问,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按说这回长孙安业绝对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任凭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他了。可是,居然还是有人想救他一命。

    这个人就是长孙皇后。

    不过,她之所以想救长孙安业,绝不是简单地出于妇人之仁,而是有着更深层的考虑。

    她流着眼泪对李世民说:“安业之罪,诚当万死!但是天下人都知道,他曾经对臣妾做过绝情之事,如今一旦将他处以极刑,天下人必然认为是臣妾想报复他,这对于朝廷的名誉恐怕会有损害。”

    李世民觉得很有道理,随后便赦免了长孙安业的死罪,将他流放巂州。

    从长孙安业的事情上,我们不难发现,长孙皇后身上确实有许多优秀的品质。首先,对长孙安业不计前嫌,以德报怨,这足以表明她的善良和宽容;其次,当不知好歹的长孙安业竟然又“以怨报德”的时候,长孙皇后能再次替他求情,这就不仅仅是善良所能概括的了。这里体现的是一种智慧——一种顾全大局的智慧。

    如果说李世民是一块蕴藏在矿石中的金子,那么善于对他进行“斧凿”的良工绝不仅仅只有魏徵一人。

    除了朝中还有很多善谏的大臣之外,在后宫,长孙皇后也是时常对李世民进行规谏的一大良工。

    李世民扬言要杀魏徵的那次,我们就已经领略了长孙皇后的聪明和善巧,下面这则故事同样可以表明这一点。

    有一次李世民得到了一匹骏马,喜欢得不得了,就命宫人好生饲养。没想到刚养了几天,这匹马突然无病而暴死。李世民勃然大怒,立刻下令要杀了这个宫人。

    为了区区一匹马而杀人,这显然有损李世民的明君形象。于是长孙皇后当即站出来劝谏。这一次,她还是用了一个巧妙的手段,并不直接进谏,而是给李世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说的是春秋时期,齐景公也因喜爱的马死了,要杀养马人,当时的三朝老臣晏子就指着那个养马人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犯了三宗罪你知不知道?第一宗罪,好好的马被你养死了;第二宗罪,害得我们的国君为马而杀人,百姓听说了,一定会骂我们的国君不仁;第三宗罪,四方诸侯知道这事,也一定会轻视我国……”等晏子骂完这些话,旁边的齐景公很自觉,一句话也没说就把那个养马人放了。

    说完这个故事,长孙皇后对李世民说:“陛下肯定从史书中读到过这个故事,莫非是把它忘了?”

    李世民听完后,反应和齐景公如出一辙,马上就赦免了那个宫人。

    类似这样的劝谏还有很多。比如李世民有时候一生气,难免会迁怒宫人,往往因为一些小事就要治她们死罪。而长孙皇后总是装出一副比皇帝更生气的样子,让皇帝把这些犯了错的宫人交给她,由她处置。然后皇后便将她们暂时拘押,事实上是把这些宫人暗中保护了起来。等过了一些日子,李世民的气消了,长孙皇后才慢慢分析个中道理给他听,证明那些宫人其实是无罪的,从而多次避免了滥杀无辜,“由是宫壶之中,刑无枉滥”。

    正是因为有长孙氏这样的贤内助屡屡帮李世民矫正错误,弥补缺失,所以李世民才会颇为感慨地对房玄龄说:“皇后庶事相启沃,极有利益尔。”(《贞观政要》卷二)

    很显然,有长孙皇后和魏徵这一内一外两大良工的“斧凿”和“敲打”,李世民这块矿石中的金子想不发光都难。

    长孙氏在后人的心目中之所以能成为皇后的楷模,李世民夫妇之所以能成为历史上著名的模范夫妻,其主要原因不仅是长孙氏能在政治上尽力辅佐李世民,更是因为在生活上,他们的伉俪情深也足以让后人感动。

    大约在贞观七年(公元633年),李世民患上了“气疾”,将近一年都没有痊愈,长孙皇后一直守候在李世民身边,日夜悉心照料。由于担心李世民的病情不能好转,此时的长孙氏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把一包毒药藏在衣带中,对亲近的侍女说:“皇上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独自求生!”

    而更让人感动的是,长孙氏自己其实是抱病照顾李世民的,因为她本人恰恰也是从小就患有气疾。贞观八年,长孙氏陪李世民一起上九成宫避暑养病。有一天下半夜,柴绍等人突然上山,向李世民报告了一起突发事件。李世民大为震惊,当即全副武装,到前殿询问事件的详情。长孙皇后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即带病跟随,左右极力劝阻,长孙皇后却说:“皇上如此震惊,我岂能心安!”

    或许是因为这次半夜出宫感染了风寒,再加上紧张和焦虑,长孙皇后的病情突然加重,从此一病不起。太子李承乾向母亲建议:“所有该服的药物都服过了,您的身体还是没有好起来,不如奏请父皇大赦囚犯,同时度化一些人出家,也许可以得到冥福的庇佑。”

    长孙皇后不以为然地说:“生死有命,不是人力所能改变。若行善一定有福,那我从没做过坏事,又何必担心?若行善无效,何福可求?‘大赦’是国家大事,而佛法是异国之教,对政治不见得有什么助益,何况皇上从来也不信这个,岂能以我区区一介妇人而乱了天下之法?假如一定要照你的话做,我还不如速死!”

    可李承乾没有听从他母亲的话,还是认为自己的办法肯定有效,可又不敢上奏皇帝,只好私下去找房玄龄。房玄龄转而上奏李世民。李世民也觉得未尝不可一试,于是准备大赦。长孙皇后得知后极力反对,李世民最后只好作罢。

    贞观十年(公元636年)六月,长孙皇后病重不治。弥留之际,她给李世民留下了这样一些遗言。

    第一,要求起用房玄龄:“玄龄事陛下久……苟无大故,愿勿弃之。”

    第二,再次强调不要让自己的亲族掌权:“慎勿处之权要,但以外戚奉朝请足矣。”

    第三,要求薄葬:“愿勿以丘垄劳费天下,但因山为坟,器用瓦木而已。”

    第四,最后的谏言:“愿陛下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慝,省作役,止游畋,妾虽没于九泉,诚无所恨!”(《资治通鉴》卷一九四)

    讲完这些,长孙皇后取出一直藏在衣带中的毒药,最后说了一句:“臣妾在陛下卧病的那些日子,发誓以死跟随陛下,绝不像吕后那样![15]”。

    六月二十一日,长孙皇后崩于立政殿,年仅三十六岁。

    长孙皇后生前曾经编纂了一本有关古代妇女言行得失的书,共三十卷,名为《女则》。但她只是将其作为自己立身处世的准则,并不是想以此博取声誉,所以一直叮嘱宫人不要告诉李世民。直到她去世后,宫人才把这本书交给李世民。

    李世民睹物思人,泫然泪下,悲恸不已,对近臣说:“皇后此书,足以垂范百世!朕非不知天命而为无益之悲,但入宫不复闻规谏之言,失一良佐,故不能忘怀耳!”(《资治通鉴》卷一九四)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长孙皇后的早逝对李世民而言都是一个莫大的损失。晚年的李世民之所以在政治上和生活中都犯下许多错误,未能做到“慎终如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外无魏徵的犯颜直谏,内无长孙皇后的拾遗补阙。假如长孙皇后能伴随李世民走得更远一点,乃至共同走完人生岁月,那么,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李世民千古一帝的形象一定会更加完美,而贞观的历史也无疑会更加璀璨。

    自制力:战胜人性的弱点

    李世民的成功,固然与魏徵和长孙皇后等人的规谏和辅佐息息相关,但是有一点我们却不能不强调,那就是——假如李世民本身根本不是一块当明君的料,那身边不管有多少个魏徵和长孙氏,无论他们怎么“斧凿”和“敲打”,李世民也绝对不可能“发光”,所谓的千古一帝当然也就无从谈起。

    所以,关键还是在于李世民自己。

    贞观二年,李世民就曾经对侍臣说:“古人云:‘君犹器也,人犹水也,方圆在于器,不在于水。’故尧、舜率天下以仁,而人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人从之。下之所行,皆从上之所好。”(《贞观政要》卷六)

    君犹器,人犹水;下之所行,皆从上之所好。

    李世民的见解可谓精辟!

    如果一个皇帝不具有明君的潜质,其他人再怎么努力帮他也是白搭。说难听点,在一堆石头上敲打一万年也敲不出一座金矿,给一只鸡插再多羽毛也变不出一只凤凰。

    由此可见,李世民最后之所以能成就千古一帝的功业和盛名,除了外界的助力之外,更需要他本身具有一种内在的人格力量。

    这种力量就是——自制力。

    一种能战胜自身人性弱点的高度的自制力。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古往今来,许多意志坚定、功成名就的男人通常挡不住美女的诱惑。他们纵然可以征服天下,可往往会在某个美女的石榴裙下变得软弱无力,不堪一击。

    那么,作为一世英雄的李世民,在面对美人的时候又是如何表现的呢?

    贞观二年十二月,李世民在宫中宴请新任的代理侍中王珪,当时旁边就有一位绝色美女在侍宴陪酒。她是庐江王李瑗的姬妾,李瑗因谋反伏诛后,这个美女就被“籍没入宫”,成了李世民的妃子。

    酒酣耳热时,李世民指着这个美女对王珪说:“庐江王不是东西,当初因为贪图她的美色,就杀了她丈夫并把她纳为小妾,如此暴虐无道的小人,哪有不灭亡的道理!”

    王珪听完后一言不发,忽然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问了皇帝一个问题:“陛下认为李瑗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

    李世民愕然说:“杀人之夫而夺人之妻,这种事你还问对不对?”

    王珪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给李世民讲了一个小故事。

    这个故事出自《管子》一书。春秋时期,齐国出兵攻占了毗邻的一个小诸侯国郭国。几年后齐桓公经过此地,问当地父老:“郭国为何灭亡?”父老说:“因为国君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齐桓公大惑不解,问道:“照各位所言,你们的国君是位贤明的君主,又怎么会亡国呢?”父老回答说:“国君知道什么是善,却不去做;知道什么是恶,却不能改,所以灭亡。”

    故事讲完,王珪就进入了正题:“而今,这位美女仍然在陛下左右,臣还以为陛下认同李瑗杀夫夺妻的做法。如果陛下认为他的做法是错的,却仍旧留着这位美女,那就叫‘知道什么是恶,却不能改’!”

    李世民闻言,顿时朗声大笑,连连称善,随后就把这位美女送回了家乡。

    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我很少见到喜好道德如喜好美色那样的人啊!可孔子他老人家假如碰上李世民,肯定会把他算一个。

    其实,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并且是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一定程度的好色也不算什么太大的毛病,但是当好色与好德产生冲突时,李世民却能舍色而取德,这就足以表明他确实拥有超越常人的自制力。

    如果说放归一个叛臣的姬妾还算比较容易做到的话,那么在下面这则故事中,李世民的做法就尤其显得难能可贵了。

    那是在贞观八年(公元634年),长孙皇后替唐太宗李世民物色了一个“容色绝姝,当时莫及”的妙龄少女,准备将其纳入后宫为“充华”。这个美女是隋朝通事舍人郑仁基的女儿,年仅十六七岁,不但姿色出众,而且知书达理。对于这个人选,太宗本人和朝中大臣都很满意。于是李世民立即下诏书,确定了成婚的日子。可就在宫中使节正准备前往郑家迎娶新人时,魏徵却忽然站出来,把这桩美事搅黄了。

    因为魏徵得知这个郑家女儿早已许配给了士人陆爽,当即上奏:“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今郑氏之女,久已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问,播之四海,岂为民父母之道乎?”(《贞观政要》卷二)

    李世民闻言,大为惊讶,连忙下诏“深自克责”,并且罢停了迎婚策使,命人赶紧将郑氏送还旧夫。可是,当时朝中的左仆射房玄龄、中书令温彦博、礼部尚书王珪、御史大夫韦挺等一帮宰执大臣却异口同声地表示反对。他们说:“郑氏许配给陆爽的事情,只是传闻,并不能确定,朝廷大礼既行,绝不可中止。”

    与此同时,那个忽然成了皇帝情敌的读书人陆爽也吓得不轻,赶紧上书表白说:“陆某家父在世之时,确实与郑家有所交往,可婚姻之事纯属子虚乌有,都是外人乱传。”

    以房玄龄为首的大臣们这回更有理由了,于是力劝皇帝早日完婚。

    然而,李世民对此还是半信半疑。他问魏徵:“群臣大概是为了讨好朕,可陆爽本人为何也这么说呢?”

    魏徵回答:“臣猜想,他可能是把陛下等同于太上皇了。”

    李世民诧异地问:“这怎么说?”

    魏徵说:“当年太上皇平定京城时,曾经把辛处俭的女人纳入后宫,颇为宠幸。辛处俭时任太子舍人,太上皇很不高兴,就把他逐出东宫,贬为万年县的属吏。辛处俭为此恐惧不安,时常担心性命不保。而今陆爽也一样,他以为陛下就算今天能容他,日后也必定会暗中谴谪,所以一再自我表白,实在不足为怪。”

    李世民听完,很坚决地取消了这个婚礼,并且公开下诏承认自己的错误:“今闻郑氏之女,先已受人礼聘,前出文书之日,事不详审,此乃朕之不是,亦为有司之过。授‘充华’者宜停。”(《贞观政要》卷二)

    在中国古代,一个稍微有点地位的男人拥有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不用说至高无上、富有四海的皇帝了。从当时的制度和社会习俗来说,六宫粉黛、三千佳丽是皇帝必然有的特权。无论皇帝要娶普天之下的哪一个女人,也绝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并且于情、于理、于法都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而太宗迎娶郑氏这件事情,就更是无可厚非了。首先,诏书已经下达,宫中的一切工作都已准备就绪,皇帝大婚绝非儿戏,不能说停就停;其次,只有魏徵一人持反对意见,朝中所有宰执大臣全都极力赞成,李世民要想顺水推舟把美女娶进宫很容易;最后,连陆爽本人都表态说没有婚约这回事了,李世民当然更没有理由取消这个婚礼。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李世民最后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

    皇帝这种深明大义的做法赢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赞誉。

    李世民之所以做出这个明智的决定,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魏徵的谏言,但是最重要的,无疑还是他内在的自制力在发挥作用——他能够用理性战胜自己的感情,用道义战胜自己的欲望,而且能勇于向天下人承认自己的错误。尽管这个女人他即便娶了,也几乎没有人会说他是错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李世民之所以能成为千古一帝,绝不仅仅是因为他能征服天下,更在于他能征服自身——征服人性普遍的弱点。

    正所谓:胜人者力,自胜者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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