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工作很努力的人,每件细小的事情都竭尽全力,但作为惯例,他会去城墙走走,散散心休息一下。这座城市位于一片平原的中央,日落时分,你站在城头常能看见远处积雪的山峰,那是西藏的雪山。此时,他快步走着,既不东张也不西望,他那条肥硕的长毛垂耳狗在他身边欢快地跳跃着,并不察觉主人的心事。他急促而又单调地低声自言自语。他恼怒的原因是一次拜访,这天他接待了一位女士,她自称俞太太,而他作为一个领事,凡事要求确切,所以他坚持称她为兰伯特小姐。而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影响他们之间的友好交往。她是一个嫁给中国人的英国女子。两年前她与在伦敦大学留学的丈夫一起从英国来到这儿,他让她相信他在自己的国家是个大人物,她想象自己会来到一座华丽的宅邸,得到一个显贵的身份。当发现自己被带到一所挤满人的破旧的中国住家时,她大吃了一惊。家里甚至没有一张西式床,也没有刀叉;她觉得每样东西都脏得很,还有异味。令她震惊的是她要和公公婆婆同住,他告诉她,她必须完全照婆婆吩咐的去做;因为她对中国人毫无了解,所以到婆家几天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丈夫唯一的妻子。在离开家乡去学洋人的知识之前,他年纪轻轻就娶媳妇了。当她严厉地责备他欺骗她时,他只是耸了耸肩。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一个中国男人有两个老婆,如果他想要的话,他还不以为然地说,没有中国女人会为此抱怨。正是有了这样的发现后,她对领事作了第一次拜访。他已经听说她的到来——在中国,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每一件事——他平静地接待了她,也没有对她表现出更多的同情。一个外国女子想要嫁给一个中国人,这本身就让他很生气,而她没有做些必要的咨询就贸然嫁人,这更让他恼火,像是他自身受到侮辱似的。她不是你一看外表就会想到她是罪有应得的那种人。她是个结实、健壮、年轻、矮小、朴素和实在的人。她穿一套便宜、式样简单的服装,戴着宽顶无檐圆帽。她有一口坏牙,皮肤黝黑。她的手很大,红红的,很少保养。你可以说,她并非做不惯粗活。她说英语带着浓重的伦敦土腔。
“你是怎样遇上俞先生的?”领事干巴巴地问。
“喔,你知道,是这样的。”她回答。“爸爸有份很好的差事,在他死后,母亲说,‘唉,看来让这些房间空着是说不过去的浪费,我要在窗户上贴一张启事。’”
领事打断了她。
“他寄宿在你们家里?”
“嗯,确切地说那不叫寄宿。”她说。
“那我们就说是租出一套房间?”领事说,带着一丝淡淡的有些自负的笑容。
那就是这些婚姻常有的情况。然而,因为他认定她是个非常愚蠢、无知的女人,就直截了当地解释给她听,根据英国法律,她并没有嫁给姓俞的,这样,她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便是马上回英国去。她开始哭起来,他也有些心软。他答应把她托给一些传教士女子,在她回国途中照料她,确实,要是她愿意,他可以看看在此期间她能否住在其中一个教区里。但听他这么一说,兰伯特小姐擦掉眼泪。
“回英国有什么好处呢?”她最后说。“我没有地方可去。”
“你可以回你母亲那儿。”
“她根本反对我和俞先生结婚。如果我现在回去,那会没完没了听她唠叨。”
领事开始跟她争辩,但他说得越多她越是倔强,最后他失去了耐心。
“要是你喜欢和一个不是你丈夫的男人待在这儿,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就爱莫能助了。”
她的回击让他怨恨不已。
“那么你就不必担心了,”她说,脸上那神色每当他想起就会浮现在眼前。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自那以后他又见过她一两次。看来她同婆婆及他丈夫的另一个妻子的关系弄得很坏,她来找领事问一些根据中国法律她的权利这样愚蠢的问题。他重复他的建议叫她回国,但她仍然固执地拒绝离去,他们的见面总是以领事的勃然大怒而告结束。他几乎倾向于同情起那个姓俞的无赖来,他不得不在三个敌对的女人之间维持和平。根据他的英国妻子的说法,他对她并非不善。他极力平等地对待他的两个妻子。兰伯特小姐无力改善这种状况。领事知道她平常穿中国衣服,但来见他时就换上欧洲人的服装。她越来越有些邋遢了。她的健康也因中国饮食而受到损害,她开始看上去有些病态了。那天当她出现在他的办公室时,他确实感到吃惊。她没有戴帽子,头发乱蓬蓬的。她显得相当歇斯底里。
“他们想毒死我,”她喊叫着,把一只闻着有股食物腐臭味的碗拿到他面前。“这是有毒的,”她说。“我生病十天了,我能活着只能说是个奇迹。”
她详尽而又逼真地说了一大段故事,硬是要他相信,千真万确地是那些中国女人要用家常手段除掉仇恨她们的侵入者。
“他们知道你来这儿吗?”
“他们当然知道,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告发他们。”
现在终于是做决定性行动的时刻了。领事以他十足的公事公办的神态看着她。
“好吧,你绝对不能再回那儿了。我不会再听你的废话。我坚持要你离开这个不是你丈夫的男人。”
但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没有理性的固执毫无办法。他重复了所有那些他用来劝说的理由,但她就是不听,跟往常一样,他发起火来。在回答他最后的几乎令人绝望的问题时,她所说的话完全夺去了他最后的一点平静。
“你究竟为什么要和这个男人待在一起呢?”
她迟疑了一会,眼里闪着一种稀奇古怪的神情。
“他额头上长着头发的那个样子我没法不喜欢,”她回答说。
领事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让他不能容忍的话。这真是最后的致命一击。而现在,他在城墙上大步走着,想以此来消除他的愤怒,虽然他不是一个常说粗话的人,但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就恶狠狠地骂了句:
“女人简直就该死!”
注释:
[1]蒂罗尔,奥地利西部一个地区,蒂罗尔帽是一种男用毡帽,绿色,边带上饰有羽毛。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