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草-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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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本是有心想让屋子和财产都归藤尾的,是吧?所以我也便答应了都给藤尾的,可您还是一直心存疑虑,对我放心不下,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您从来就不喜欢我待在家里,是吧?所以我说我要离家出走,可您却觉得我这是在当面让您难堪,尽把我往坏处想,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您想让小野上咱们家做藤尾的赘婿,是吧?可又担心我说不定会从中作梗,这才打发我上京都去游玩,想趁我不在家,好让小野、藤尾一天天加深关系,是吧?用这样的计谋来对付我,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您怂恿我上京都去,说这都是为了让我的病情康复得快些,您对我、对别人都是这么说的,是不是?找这样的借口,便又是您的不是了。只要您能改过,不再这么想,那我也就没必要离开这个家的,我可以一直照料您。”

    甲野说到这儿,便止住了话头。母亲依然低着头,寻思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低声答道:

    “这么说来,那都是我的不是啊。从今往后,我都会听从你的意见,无论如何也得改了我的这些不是才是……”

    “那就好,你说对不对,甲野?再怎么说,伯母她总是你母亲,留下来照料她,那也是你该做的,回头我也会好好吩咐系公的。”

    甲野只是“嗯”了一声。

    就在隔壁屋子里的线香将要燃尽的那一刻,小野手捂苍白的额头走了进来。蓝幽幽的烟缕再次掠过银屏风,升腾了起来。

    又过了两天,葬仪宣告结束。葬仪结束的当晚,甲野在他的日记[5]上记下了以下的文字:

    悲剧终于来了。早就预想到了,悲剧会来的。听任预想中的悲剧自行其是地发展,却连伸出一只手去阻拦一下都不曾做到,这与其说是罪孽深重的人的所为,毋宁说是因为深知。即便伸出一只手去,也同样无济于事,是因为深知悲剧的力量是伟大的。听任他人去品尝那悲剧的伟大力量,是因为人们根本无法洗清那横跨三世[6]的罪孽,而并非只是为了让它在人们面前炫示出它的威严。只要扬起一只手,你便会失去这只手。只要睁开一只眼,你便会瞎掉这只眼。即便你的手和眼都遭到了损毁,可别人的罪孽却依然如故,并不会有丝毫的变化,岂止如此,还在那儿每时每刻地加深加重着。面对悲剧却袖手旁观,或干脆闭目无视,这绝非出于恐惧,而不过是在聊表寸忱,是要深切地感受那远比手和眼来得伟大的自然的制裁,并在刹那间的电光石火中,使人得以见识它的本来面目。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悲剧远比喜剧伟大。有人对此做出的解释是,因为死亡最终会将所有的障碍都封堵在自己的身外,所以才见出其伟大。有人说,因为身陷无可挽回的命运深渊而挣脱不得,所以才显得其伟大,这样的说法,就如同是在说,流水因为一去不复返而显得伟大。如果命运只是为了宣告最终的结局,那它就算不得伟大,只因为它在倏忽之间既成就了生、也成就了死,所以才显得伟大。它趁人毫无防备之际,重新点出了早已让人遗忘在了脑后的死亡,所以才显得伟大。它让玩世不恭的人一下子变得正襟危坐起来,所以才了不起。它让人当下意识到正襟危坐乃是出于道义之必需,所以才了不起。它让人在心目中建立起“道义乃人生第一要义”的命题,所以了不起。道义不会因为遭逢了悲剧便踯躅不前,所以才显得伟大。人们在实施道义的过程中,总是对他人寄以诚挚的厚望,自己却碍难做出决断。悲剧呢,则因为能够促成个人果敢地去做出这样的道义实践,所以才显得伟大。道义实践总是最大限度地给他人提供便利,而自己往往是无利可图的。一旦人人致力于此,促成可以共同分享的幸福,并将社会引导到真正的文明那儿,那么,悲剧才是伟大的。

    问题无数。是粟?是米?那是喜剧。是工?是商?同样也是喜剧。是这个女子呢?还是那个女子呢?那还是喜剧。究竟是仿织锦?还是素花缎子?这也还是喜剧。是英语?还是德语?同样还是喜剧。以上的问题,都属于喜剧。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是生?还是死?这才是悲剧。

    十年便是三千六百天。从早到晚烦扰着一个普通人的身心的,都是些属于喜剧性的问题。三千六百天,就这样天天在上演着喜剧,终于把悲剧忘了个一干二净。因为烦闷于如何解释生的问题,这才不去把“死”这个字放置在心里。正因为忙于在此生与他生之间做出取舍,所以才闲却了生与死这个最大的问题。

    浑然遗忘了死的人,活得真是奢华。载浮是生,载沉也是生。一举手、一投足,那都是生,职是之故,随你怎样跳腾,怎样癫狂,怎样戏谑人生,那都算不了什么,都用不着去担心它们会逾出生的范畴。奢华由此越发的高涨、越发的大胆。大胆则蹂躏着道义,肆无忌惮地四处张狂跋扈。

    没有人不是从生死这一大问题开始发轫启程的。解决此一问题,也便是舍弃死,喜好生。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人不是在冲着生而奋进不已的。正因为万众一心地在舍弃着死,以致人们都在把道义当作舍弃死的时候所不可或缺的前提来加以信守,他们相互之间在这一点上显得相当的默契。抑或是,正因为所有的人都是冲着生而去的,正因为天天背离死而远去,正因为始终拥有那么一份自信,就算再怎么随心所欲,再怎么张狂跋扈,也都用不着去担心自己会越出生之雷池的半步——所以,道义根本就是不必要的。

    既然没人会去看重道义,人人便都在那儿自鸣得意地串演起所有的以牺牲道义为代价的喜剧来。他们在那儿戏谑着,欺骗着,嘲弄着,作弄着别人,踩踏着别人,蹬踹着别人——所有的人都由此而获得了远比喜剧还要来得快乐的快乐。此种快乐随同他们冲着生而奋进不已的进程而分化、发展,以致——喜剧进步将会显得永无止境,而道义观念则将逐日趋于堕落。

    由于道义观念的极度衰竭,正在那儿努力维持着社会,以满足众人对于生的欲求之际,悲剧却一下子发生了。于是,众人的眼睛便各自转向了自己的出发点,这才意识到,从一开始起,死便是与生比邻而居的。意识到,步履轻狂地欢腾雀跃之际,不慎一脚踩踏在了生的界限之外,那时便已经涉足过死的范围了。意识到,那最让人、同时也最让自己所忌讳的死,竟然是最不该遗忘的永劫不复的一道陷阱。意识到,跨越陷阱周围拦着的那道朽腐不堪的道义绳索,是多么不智的轻狂举动。意识到,重新拉起一道拦绳,乃是一件刻不容缓的大事。意识到,第二义以下的活动,都是那么的无益和无聊。于是,这才开始真正地领悟到了悲剧的伟大……

    两个月之后,甲野将这一节抄录了下来,寄给了远在伦敦的宗近。宗近在回信中这样写道:

    此地所盛行者,皆为喜剧。

    注释:

    [1]日本元禄时代扇绘师宫崎友禅斋设计的染色方法。传统的友禅染从手描到完成,需要经过26道工序,成品绚烂豪华,成为高级和服的代名词。友禅染的特点是手绘,技法自由,图案华丽。具体方法有糊防染、扎染、染色等。

    [2]出产于山梨县郡内地方的丝绸织品。

    [3]酒井抱一(1761-1828),姬路城主第二子,出家为真宗僧,栖居京都,以吟咏俳谐、和歌及绘画度日。倾心尾形光琳,擅长宗达流画风。

    [4]位于富山县西北部的高冈市一带所出产的漆器。

    [5]夏目漱石明治四十年(1907年)七月三十日致友人铃木三重吉书简中这样写道:“甲野日记一点都没有不自然的。甲野日记从京都旅宿那一节就现身了,总之是从那会儿延续下来的,随后呢,断断续续地摘录引证这位哲学家写的日记,某种意义上,乃是为了便于让我随意编派甲野这个人物。这种手法并非出于我的创意,实乃屡见于英国GeorgeMeredith(1828-1909,英国小说家)的作品。纵然你会说这是我在蹈袭别人,那我也没有办法。”

    [6]佛教语,指前世、今世、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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