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一年岁在辛丑（1841）二月十九日戌时，钝夫生。
曾祖考太学生宗海公讳瑞杰字宗海。
曾祖妣曹氏。
祖处士序东公讳锡镛字序东，封诰授奉政大夫。
祖妣曹氏，奉旨旌表节孝，封诰授宜人。
考太学生律均公讳奎熙字律均，诰封奉政大夫。
妣程氏，诰封宜人。
是年先考年二十，先妣年二十有二。先是先祖妣生先考才十有四日，而先祖考即谢世。先伯父邑庠优增生星五公讳奎照时甫八岁。先祖妣食贫抚孤，上事先曾祖考妣，以孝闻于乡。上年先伯父生二子名瑀，一名珍。及钝夫生而先曾祖妣亦尚无恙。
慰甚，取名珊，谱名祥蛟（适按：是年星五公年廿八）。道光二十二年壬寅（1842）二岁。道光二十三年癸卯（1843）三岁。
钝夫生三岁，啖粥饭倍群儿，不食果饵甜味之物，见衣履有红绿色者亦不肯穿着。道光二十四年甲辰（1844）四岁。道光二十五年乙巳（1845）五岁。
是年始从先伯父入家塾偕从兄瑀读书。从兄长一岁，而身材弱小。钝夫身长大。亲友见者必以钝夫为兄也。道光二十六年丙午（1846）六岁。
是年二弟玮生，时二月初二日。道光二十七年丁未（1847）七岁。
是年从先伯父偕从兄读书于余川之燃藜馆。道光二十八年戊申（1848）八岁。
是年正月十八日三弟瑸生。道光二十九年己酉（1849）九岁。道光三十年庚戌（1850）十岁。咸丰元年辛亥（1851）十一岁弟生，次年夭亡。
是年始从族叔阶平先生读，始讲书。
余家世以贩茶为业，先曾祖考创开万和字号茶铺于江苏川沙厅城内，身自经理，借以资生。先祖考早卒，先曾祖老病不能复出，付托不得其人，其业遂衰。先考弱冠任事，克勤克俭，日渐起色。而每岁之春必归里采办各山春茶，故先伯父虽业儒，而持筹握算，与先父计懋迁，日不暇给。又司族中大宗祠事，而在家塾课钝夫兄弟之时甚少。钝夫在家塾两年，只读《孝经》一部，《唐诗三百首》一部；在燃藜馆四年，读《毛诗》尚未卒业。阶平先生即先伯父受业师右屏族太伯祖之孙也。时馆族人近亭伯家，只教其侄和泰兄，其子肇宾兄，肇绩弟，俗所谓“经塾”也。钝夫既入塾，闻先生与和泰、肇宾二族兄讲《论语·乡党·入公门》章，窃听而归，夜述于先伯父之前，能粗举其大略，先伯父异之，其时尚未读《四子书》也。咸丰二年壬子（1852）十二岁。
是年聘定同邑五都处士冯莲芳公之长女为配。冯女庚子三月二十六日生，长钝夫一岁。咸丰三年癸丑（1853）十三岁。
是年春，粤寇陷金陵，据为伪都。秋，粤人之在上海者杀官据城，号红头贼。先是道光二十三年先考分川沙业于上海，日茂春字号，红头起，毁于兵燹。咸丰四年甲寅（1854）十四岁。
是年正月十五日，四弟玢生。咸丰五年乙卯（1855）十五岁。
咸丰六年丙辰（1856）十六岁。
是年正月元旦五弟璐生。时上海红头贼已平，先考复经营茂春业。钝夫身躯修伟，年十四，已如成人，每岁茶市，已能供奔走，助力作。先考欲令随侍赴上海学服贾。先伯父语先考曰，此子材质较诸子侄稍优，近年亦颇勤读，学作八股文将成篇，可令卒业。召至前，问所志。对曰，读书固佳，然家有事，频唤出塾供役，功屡间断，将来恐无成，奈何？先伯父曰，此言诚是也。吾有善处之法，子无虑焉。先父曰，出外就学如何？先伯父曰，善。川沙庄砥廉茂才名周道，工诗文，其父素庭先生与吾家世好，赴川沙从学于砥廉先生可也。八月，随先考运茶至歙之竦口，登筏至郡城南之渔梁，换小船，泛练江，出浦口，入新安江，上大船，顺流而东，过严州，至杭州登岸，运茶过坝，步入城，出武林门，至黑桥。换船出关，过石门、嘉兴而出黄浦。九月，至上海。咸丰七年丁巳（1857）十七岁。
是年正月，随先考至川沙，受业于庄砥廉先生之门，馆于梯云轩（忆去年将起程赴沪时同学肇宾族兄问出将就何业，答以有就川沙从师之说未知能否如愿。族兄举俗所谓诸葛马前课戏占之，得辰宫有一雷震上云梯之语，至是见馆额梯云轩三字，乃知事非偶然也）。同学者三人，一刘知三名桂芬，南汇人。一毛秀生，—王小宝，皆本城人。先生喜作诗，多与诗人往还，时有陆蔚杉、姜北坞、杨初篁、金自山诸名士常至馆中与先生谈诗；又有布商曹春桥、徐润斋、盐捕快孟守静亦时以诗来就正于先生。钝夫窃闻其论，始知作古今体诗之法。咸丰八年戊午（1858）十八岁。
正月赴上海省先考，居七日，仍回川沙。是年所作时文试帖渐清顺，而徽郡自咸丰三年金陵陷后，屡有寇警，停岁科试。先生同学友（上海）顾厚斋孝廉谦时尚未登乡荐，月必入城应书院月课，至必寓馆中，作文最敏捷，一日夜必成七八篇，刘知三、毛秀生二师兄常为缮写，钝夫常为作试帖，屡劝入上海籍应试，先生亦以为然。以告先考，改钝夫名亨履，于十一月应上海县试，终覆名列第二十九。咸丰九年己未（1859）十九岁。
二月，应松江府试，终覆名列第十四，五月应学使者试，不售。是年江南奏准借浙闱于八月乡试。先考时在苏州，闻信驰函令赴苏州，同回徽郡应科试。六月至苏州，居十四日，买舟由太湖过湖州，至泗安镇登岸，陆行至广德州。途遇乡人自徽州来，言院试已竣矣，乃随先考入宁国山中采办山茶。七月，随先考由宁国过旌德，于二十一日抵家。八月，先伯父赴杭应乡试毕。先考回上海。钝夫乃与族叔蕴山、隽卿、仲莹，族兄善嘉及石勒之、石麟有、石肇生八人约期会课，每月三次。先伯父自杭州乡试毕，复赴上海，至十二月乃还家。
咸丰十年（二十岁）至同治三年（二十四岁）
洪杨之乱逃难
咸丰十年庚申（1860）二十岁。
是年正月二十四日钝夫娶元配冯氏。二十六日闻粤寇由芜湖窜至南陵、泾县界内。二十九日贼陷旌德县城。二月初一日贼陷绩溪县城。游骑四出掳掠，至七都、旺川，距吾村止七里。是夜先伯父奉先祖母与理斋叔祖率家眷避乱于歙之大谷瓮山中，而命钝夫居守。十二日太平、石埭贼酋古姓由旌西过杨桃岭至七都、旺川，掠至宅坦，距吾村止里许。十三日陷绩城之贼窜至牌头，为郡城张小浦督办所遣弁勇击败，退过新岭、翚岭，据绩北五六两都。十四日古贼仍由七磡岭退回石埭、太平。十七日贼掠至八都，距吾村止半里。十九日八都胡姓、程姓、柯姓、汪姓，歙东江姓、程姓、柯姓、汪姓亦来相助，合二千余人，与据六都之贼战于张家桥，乘胜追至李家碓，中伏败溃，死者百余人。二十日，贼掠至吾村，无有御之者矣。三月郡城遣弁勇进扎新、翚二岭头。闰三月，贼乃退，由旌德、泾县而去。四月先祖母及家眷始还家。六月贼复至旌德，官兵进扎五都白沙庙。旌西贼逼杨桃岭，乡人结团助守各岭头。七月旌德贼退。时湘乡曾文正公新督两江，驻祁门。八月，遣李元度代张小浦中丞守徽州，甫三日而宁国贼薄丛山关。元度遣军抵关而溃，贼长驱入，陷绩溪县城，进逼徽州，元度弃城逃入浙。于是徽州、休宁、婺源皆相继陷。池州贼逾岭陷黟县，于是徽州各属皆糜烂矣。丛山关著名险隘，春间民团自守两月，而贼不能入。李元度至则弃之，俾贼长驱直入。故徽人痛恨李元度，而兼及曾文正焉。是年二月贼袭陷杭州，三月复退去。闰三月，江南大营军溃。四月苏州陷。八月宁国徽州相继失守。曾文正困于祁门，势甚岌岌。吾乡四面皆贼，无路可远逃，惟入山结茅以居。吾家避居于剪刀凹。十月贼据宅坦，不即出焚掠，假言安民，乡间匪类争投贼，贼招人充乡官，则唆言某某可使，不至则声称搜山以胁之。余川人汪茂吉与贼酋梁姓者昵，倚贼势，屡借端以逼索官人财粟，小康之家无能免者。时贼来正值秋收之后，民家谷不及搬运入山者皆为贼有，故至岁底皆足食，不出掠云。
钝夫年十五六时已日能行路六七十里。自丁巳读书于川沙，常年坐塾中不出门，间往上海、松江，皆乘船，不走路，娇养惯。至己未七月由苏州随先考归，至湖州之泗安镇，登岸行四十里，至广德，而两足底皆起泡，不能复行。先考甚怪之，雇小车与坐。及至家，每往来亲友家，行数里或十余里，则汗如沈，遇风则头痛，身似弱甚矣。至冬稍习惯，渐强如初。至是年春，贼氛逼近，家属远避，而自居守，每日五更即起，避于近山高处了望贼踪，至晚乃归，风雨不避，遂能耐劳苦，忍饥饿。四月以后，先伯父率乡里结团守御，命习射及刀矛击刺，益强有力。至是举家居剪刀凹，距家约十里，每日必归，归必取家中适用之件运入山。始而负于背，既而挑以肩。自一二十斤始，至冬已能挑七八十斤。上山下山，遇雨泥滑，非足穿草屦行不能速，亦习之。十一月旌西贼窜至七都，野掠至山下。偕乡里勇悍者二十一人驰击之，歼其为首者，搜其身，得一木印，伪文曰“天朝九门御林第十三指挥林”。复获三人，视其发尚短，乃释之。于是胆益壮，思杀贼矣。咸丰十一年辛酉（1861）二十一岁。
二月据宅坦贼忽自退于孔灵村。乡人侦知休宁已克复，官兵将至，遂杀乡官汪茂吉，逐余贼。三月初二日绩城及孔灵贼大至，据吾村及宅坦、板水阮、檡树下四村，皆满。焚余川汪姓房舍几尽。
纵搜各山，惟剪刀凹据险，守御严，未破。余皆被蹂躏不堪。初八九日，贼以全力攻剪刀凹，皆败去。乃添调旌城贼来攻。初十日，乡间匪类前投贼者教贼从茶坞樵径绕登大壁山，出剪刀凹之后，守御者惊溃。山中草棚二百数十处皆被焚。吾家眷属前一日已移避于大谷瓮，幸免于祸。十一日复避于西坑。十二日贼退。盖闻曾文正由休宁自将来攻徽城故也。西坑避乱者多，土人市柴薪亦居奇，乃迁家属于塔岭。越四日而歙东贼入西坑、汪满田、大谷瓮等处，遍搜深山。复仓皇夜逃，过大壁山而天已明，沿溪行二里许，见山顶有贼旂，抄前路，急率家属入路旁小谷，伏于荆棘丛中。过午，侦贼已出山，乃由剪刀凹取路回家。是日天大雨，阖家眷属几不免。及至家，皆无人色，行李衣粮丧失殆尽，困顿不堪言状矣。四月，贼由旌德、太平大至，据吾六七八都皆满，无所得食。时麦渐熟，遍刈之。吾家眷属复避于塔岭，贼迹至，乃露栖于山之最高处，视贼所向而趋避之。连日霖雨，衣履尽湿，腹饥甚，不复顾惜，视生命几如鸿毛，各有朝不保夕之虑。呜呼惨矣。五月徽州据贼弃城遁。于是群贼皆遁。遗民各归乡里，而疠疫大作，人十死五。六月旌城贼复掠至四五六都。是时民食已被贼掠尽，米升贵至钱百六十文，盐贵至每两八十八文。幸银贵而钱贱，每洋银一元重七钱三分者，可兑钱一千六百八十文。然而饥疫交迫，民不聊生，田已失时，大半不及插秧，始种苞谷以冀晚熟。时吾家人半染疫，乃移居于歙之竦川。日只餟薄糜二次耳。
初先曾祖考娶先曾祖妣曹，先生祖考而卒。继娶先曾祖母曹，生心斋、理斋二叔祖，年皆少于先考。先曾祖卒后，家政皆由先伯父主持，而川沙、上海店业皆由先考主持。家业日盛一日，而人口惟先祖一支独多。及庚申之乱，先考与心斋叔祖隔远在江苏不得归。理斋叔祖娶石氏，心最偏私，生男女皆殇，自以夫妇只两口无挂碍，谓屡遭流离播越之苦，至饔飧不给，皆人多口众有以累之，屡以分居别爨讽先伯父。先伯父以世乱时艰，不当议及此，屡以正论阻止之。至是家益困。理斋叔祖为所惑，遂决计抗言非分爨不可。先伯父问作何分法。曰，就现有财粟三分之。其他俟乱平再议。盖心斋叔祖一支只叔祖母曹一人在家，理斋叔祖只夫妇二人，而先祖母及先伯父以下有十六人之多。其时家中所存只洋银五十元，叔祖母石恐不久而罄尽，故急于分也。先伯父未即从，而石乃屡侵及先祖母。先伯父不能堪，遂如其意而分之。只分得洋银十五元，忧甚。先妣当议分时，染疫病几殆，至是小愈，知其事，密嘱钝夫告先伯父，私蓄尚有四十金，可暂济急，勿忧也。先伯父遂移于竦川。越七日而叔祖母石以疫卒，理斋叔祖亦病，遂大困。使人告急于先伯父。时先伯父正请于先祖妣，嘱先伯母及先妣尽出钗珥环镯变易之，将小权子母以资日食，复时分给之。七月乡人以旌贼久不退，时掠至吾乡，恐秋成不得收获，复结团守五都之阳滩。钝夫病疮及疟。久不愈。一日力疾负米二斗归与叔祖，仍回竦川，途中疟发，沿途困乏，卧十余次而后达寓所。心胸烦躁甚。先伯父问饥否。先伯母晚炊粥熟，亟盛而令啜，甫下咽而气似闭塞，不能自支持，倒于地。先伯父亟扶之，卧于床。适邻媪有能以针挑痧者，见之曰，病也。以针刺十指，皆无血出。曰，殆矣。先妣时病犹未复元，情急，请再刺。复刺咽喉，亦无血出。刺心口，血始出。渐苏。卧十余日始能起。八月先伯母卒于竦川。九月乡团复溃，而旌德贼距吾村五十里，屡出掠，皆未至八都。时叔祖母石死已久，理斋叔祖及心斋叔祖母曹仍仰给于先伯父，乃奉先祖母及家属归。仍同居合爨（适按：因复同居，故下文有第二、三次的分家）。十月先伯父闻杭州犹未失，由徽出昌化、于潜、余杭绕湖、嘉可达上海，乃命钝夫偕瑜弟与族人结伴往上海。行至于潜境，阻于贼回昌化。
询之土人，云有小路可走，复行二日，亦为贼阻，回昌化。十一月闻杭州陷，贼犯徽州将至，乃急驰归里。十二月，贼大至，围徽州。是年吾乡困于兵疫，田能种稻与苞谷者不及半，种后时，收不丰。又苦贼掠，早绝食。惟恃运江西米以资接济。路远，陆路肩挑步担二三百里，价贵而苦不易达。至是徽、歙境内遍地皆贼，无路可通粮。民饥甚多掘草根、剥树皮，杂糠秕以食。一日数惊，然无赀，不但不能远避，弁逃入山亦鲜有力能复结茅以居者。至岁底，大雪降，深八尺，并草根树皮不能得。日见饿莩在沟壑，明日视之，则肉已尽，只余骨。盖已夜为饥民取而食之矣。时先伯父往江西买粮，未归。二十八日天雨雪。家已缺粮，求籴告贷于亲邻，不得一粒。自辰至申未举火。计惟有谷一石，存于竦川，非取此无以济急。钝夫乃冒雪往，至则已昏。自取谷二升入臼杵之，得米，炊其半作晚餐。是夜雪愈大，黎明起视，深已三四尺。复炊其半作早餐。以布袋二盛谷五斗，头戴箬笠，足蹑草屦，挑之将出门。居停主人以雪深山岭路仄，万不能走，力阻勿行。念家人已一日不得食，需此谷甚急，不能少缓，不听而行。风雪扑面，笠不能遮，每十数步必一倾跌。甫二里，已倾跌数十次。幸在雪中跌倒，身不痛，谷盛袋内不散出，而笠已不知被风吹往何处矣。自竦川至家，路只十五里，自黎明起程，至黄昏乃抵家，途中未遇一人。柳柳州诗云，万径行踪灭，情景逼真，非虚语也。既抵家，困惫甚，衣裤自内至外皆冰结。先祖母见之，为涕出。乃笑而慰之曰，尚有谷挑回家，未为苦也。是日家中人均至午未得食。族兄嘉言来，询知其情，急归家取苞米五升相馈，炒而分食之，不及磨粉作糜矣。是年度岁惟恃此谷五斗而已。三十日至晚雪始止。同治元年壬戌（1862）二十二岁。
正月元旦至初三天气皆晴明。积雪厚，各处贼皆不能出掠，而民间食粮亦无觅处。吾家又将缺食。初四日复自往竦川挑所剩谷五斗。连日晴明，积雪稍消融，而是夜冷甚，雪上结冰寸许，足踏其上，冰碎而足陷，尤艰于行。乃乘日未出时速往。雪中有人行踪处，冰稍坚实，可着脚，不至深陷。及回，已上竦岭，至凹处，两山夹之，地最高，风吹山上雪，积于凹之下，厚二三丈许。早晨过此，日未出，雪上冰未融，又系空身下岭，举步轻利，不觉其险。至回过此，日将落，冰雪融而未复冻合，偶一失足，已陷下二尺许。急用担拄拄之。用力猛，拄与手并陷及肩，担压于颈，欲起立则两足并陷。担离颈而袋将滚坠下山。急舍担拄，以手持袋，力拔足出。而雪若山崩，人与袋并坠。仰视原行处，已离二三丈。撑持久之，力乏气喘，苦不能复上。日已落，朔风刺骨，颇难禁。自思若陷此过夜，必冻死。正在惶急，见岭下一人踏雪而来。待其行近呼救援。其人立足凝视，欲下不能，无法可以引手。回视下此二十余步旁有树。遥谓之曰，子能自下，至与树近处，吾立而依树，乃可以手援子。从之。其人一手挽树，视手援犹不能及，各解腰间带，联结而牵挽之。既出险，谢救者，挑谷下岭，日已暮矣。闻歙、休界内所有贼均被湘军击退，而近处无粮可购，乃与嘉言兄同雇挑夫十人，于初七日起程，由歙越休，踏雪走三百里，至婺源之施坑口购米。回入休界，二挑夫托足冻伤，行故落后，遂挑米逃去。入歙界，至竦口，遇贼由绩城出掠，又失去一挑。其艰如此。而先伯父往江西尚未归，复出就休之屯溪一带探之。二十八日行至麻雀亭，遇珍兄，偕曹曦庭、曹肇明二表叔自上海归。盖先考自咸丰三年在上海经红头贼之乱，避于宝山之高桥镇，就其地设业，亦曰茂春字号。六年上海红头贼平复，于大东门外重开茂春字号。七年又于大东门内鱼行桥头添设一业曰茂春西号。八年又于川沙北街添设一业曰嘉茂字号。岁均获利。自十年四月苏州陷后，七月贼窜至上海，焚城外，而大东门之茂春复毁焉。城内之茂春迁移于乡，未复设。至十一年春复于上海城外王家嘴角赁房开茂春字号。十二月贼窜陷川沙、宝山，二处之业均失。上海城日警，心斋叔祖惧收其烬余，偕其子仁恩叔谋绕道归里。先考乃命珍兄玮弟从之。曹曦庭乃心斋叔祖母之从侄，曹肇明乃先祖母之胞侄，皆茂春号学徒，故亦相从。由上海趁洋人大轮船至江西之九江登岸，换舟至湖口，绕彭泽、浮梁入婺源，至休之上溪口，闻家乡尚有贼，遂止，而令珍兄等先归省视也。既幸知上海近事，兄弟均归，又忧先考一人独处上海危地守余业，心滋戚矣。乃导其归家，而后独出，赴上溪口迎心斋叔祖及仁恩叔与玮弟。二月由上溪口迎叔祖及叔与弟至溪口，遇先伯父由江西归，亦至溪口。叔祖惧家乡近贼，先伯父亦虑家乡之粮，遂相与定议，仍请叔祖暂居于溪口，而率钝夫归迎其家属迁居于休。时歙东山乡有土匪沿途抢劫，乃由黄蘖山绕歙北，过歙西，至篁墩，趁船，达溪口，赁屋于五城而暂居焉。
三月先祖妣病，初十日遂卒于五城。先伯父亦病。惟时心斋、理斋二叔祖既相见，复私议分居。心斋叔祖亦惑焉。由上海带归千余金，亦不交与先伯父。先伯父以上海仅存之业不知能保守与否，带归者为数无多，谚云坐食山空，后无接济，必益困，早宜经营别立业。心斋叔祖唯唯，而屡牵延。复促之，乃曰，吾弟欲分居各爨，吾不强之合，奈何？先伯父气愤甚，而口不言。
问曰，叔兄弟计已定否？曰，弟计似已决。曰，此二年来，上海至家路梗塞，家中前年所购茶百数十篓，被贼掠去，其赀本及屡次避乱迁徙之费，共计约二干八百金，皆吾所贷于亲友者。今叔兄弟不顾大局，见小利欲分其二以自享。其负人之债后将谁偿？
曰，未计及此。曰，叔兄弟可并此计之。夜以语钝夫。对曰，先曾祖所遗之业，先祖殁后十余年，其赀本亏耗已尽。吾父童年出任事，空无所有，而遗债不下千金。族人所共知也。十余年间，竭力经理，外偿积欠，内给一家衣食婚娶之费，复扩而充之，添设茂春、嘉茂店业四处。今虽不幸丧于寇难，而叔祖现所带归者犹是吾父辛苦之力之所余也。且上海在贼围中，叔祖心知其危而先归。吾父犹留守，不忍弃，将作后图。为公耶，为私耶？叔祖忍弃再侄等不顾而分出之，亦忍弃川沙、上海之业耶？理斋叔祖曰，子毋言此。以后上海虽存，吾不图矣。对日，叔祖此言果信否？现人尚存，业尚在，而已作绝望。何其忍哉？理斋叔祖不能答，忿而詈。钝夫犹将与辩，先伯父力呵止之。次日，先祖母病。越数日遂卒。先伯父亦病，家众相继皆病。故叔祖意亦少缓。既而众病皆愈，而钝夫亦病，垂危。亲友闻吾家不和，责债踵至。时已四月矣。叔祖带归仅干余金，经先祖母之丧，家众医药之需，迁家及两月食用，米珠薪桂之给，兼还亲友债欠，所余已无几。先伯父不得已，乃复从其计，而三分之。先伯父以下，先妣以下，各八口，共分得英银三十三元。钝夫病小愈，随先伯父迁于隆阜，赁戴姓房屋而居。先是辛酉五月理斋叔祖母石氏之横创异议，先考在上海微闻之。及心斋叔祖谋归，语之曰，理叔听妇言，患难时骨肉不相顾，已为族人所诽议。今闻幸复如初，叔闻之否？曰，未闻。曰，叔归，侄无他嘱托。惟有一语，乱未平勿再议此事，则家之幸也。又自脱金镯二，与珍兄玮弟各一，语之曰，此予之私积，非公家物也。归告尔父，阖家果能守旧规，同心协力，经理家务，可以此归公。如有异议，出意外，世乱，吾隔绝在远，不能以时接济，尔等可留此作护身符也。至是幸藉此金以济急。乃服其远虑。
隆阜距屯溪只五里，率水、渐水会于屯溪，为浙江之上源，徽州商贾聚集之处莫过于屯溪。乱后，浙江道阻，日用百货皆由江西来，悉聚于此。先伯父乃与嘉言族兄曹余堂、曹肇明表叔各出银五十两，合本于屯溪赁房设铺，贩卖杂货。嘉兄等三人及玮弟坐贾，而钝夫任采运。五月，乡人结伴将由江西绕至九江，趁轮船赴上海，过屯溪。先伯父拟令钝夫偕往。时钝夫先三日已赴上溪口，请乡人待二日不得，乃留书以家事属钝夫，而自与同行。六月玮弟在屯溪遇故人高智卿运绿茶赴九江，附之亦赴上海。七月钝夫请珍兄居守，而由婺源过德兴、乐平至饶州购杂货。回至婺源县，雇小舟六，分载之。盖自此以至江湾百里，河狭滩多，逆流大船不能行也。二十日至鹅掌滩，所坐舟独触石沉没。钝夫急跳出船舱，入水没顶，幸落水时足先下，势猛，足踏河底，用力耸身上，复浮出水面，已近岸，手攀岸旁小树枝，得登陆未死。而舟所载货皆没水。及捞起晒干，已丧失赀本三分之二矣。二十七日回抵隆阜而珍兄已病数日。八月休境内疫大作，先妣及钝夫以下皆病困，几于无人执炊。在屯溪铺中人，嘉兄回里，余堂叔及他伙皆病，惟肇明一人主持，铺务则大亏耗。及九月初旬，钝夫兄弟病小愈，往查察，赀本已将罄。时银价每洋银一元只兑钱九百数十文。又又剔花瘢，用光面者。有微花必克扣一角。花多或扣去三角。米每升价八十余文。他物称是。而吾乡自三月郡城湘军进克旌德县，获小安，忍饥努力耕种，至是收获，而疫未已，得谷惧贼复至，争粜卖其半，价遂大减。
洋银一元可购米三斗。钝夫闻之，力疾归购粮。足乏力，途只一百三十五里，行五日乃达。寓嘉言兄家，籴谷二十石，苞米十石。十月回隆阜，迎先妣及兄弟辈还乡就食。十二月旌德军拔营赴泾县，城遂空，吾乡无可恃以捍御，复大恐。时乡人频年遭兵荒疫疠，死者已大半，存者只十之三四。皆病后，鲜强有力者。
家无他物，只有米粟，不能远搬运，或就所居掘地窖之。或运于近处山上掘地窖之。时心斋、理斋二叔祖并家眷亦回家度岁。同治二年癸亥（1863）二十三岁。
正月据广德、建平、宁国县城等处群贼复陷旌德，入绩溪，遍躏吾乡。乡人所窖粟尽被发掘。兼掠歙东，穷搜山谷。吾家初避至歙之大谷瓮，二月复由西坑跳岭逃至歙北之王姓社。贼则由吾村过竦岭至歙东北，入休宁界，绕黟及祁。钝夫闻家乡贼已退，驰归。次日太平贼窜过箬岭，会群贼于歙北，掠至王姓社。
先妣及家属仓皇随土人夜逃入山谷。天明贼踵至，各匿草中，几不免。钝夫闻信，急抄山径，过剪刀凹，上大壁山，下塔岭，复上山寻樵径，直上南云尖最高处了望王姓社所在，顺山脊下，趋至山腰转折处，距王姓社路约五里，见山脚有人绎络上岭来，知是避贼者，趋而迎之，大半皆吾乡人。急询其曾见吾家人否，答云在后。又行约二里许，遇先妣及家众于途，均幸各无恙。心方慰幸。既而念携出粮食丧失已尽，自计自此路上山回家抵塔岭几及百里，崎岖甚难行走，又寂无居人，携眷口行，非三日不能达，无觅食处，将奈何。坐路侧踌躇计无所出。倏见一族人挑米上山来。问之，言系族中印林族太叔令挑者。问其人现在何处，答云渠尚有米在王姓社，雇人代挑未尽，尚在王姓社守米也。乃属珍兄导先妣及家口前行，而自往王姓社寻之。既见，苦求与米二三斗以济急需，多酬值亦不吝。求之再三，乃许银一元，给米二斗。求给四斗，酬二元，坚不许。又苦无物以盛米，乃自脱内穿小布衫，以绳缚其二袖口，各盛一斗，负之而行。日已暮矣。既上岭，追及先妣，坐路隅告以得米之由。先妣叹曰，无炊具，又无水，欲求一杓以止渴，不可得也。虽得米，能生嚼耶？
时珍兄舅子石姓名基，年十四，随吾家避乱出，手携一铜甄，大可容二升许，上有盖，中藏其家田产契据，外以布密缝之。钝夫见此，曰，得之矣。即斫其缝线，出所藏，以布裹之。持此铜甄，往山曲折处觅水，行约二里，月出山上，见石崖下地湿与月光相映，盖山泉涓涓自石隙中流出也。而不能取汲入甄。幸腰带有刀，斫树剥其皮，崁入石隙中，接引其水于甄，既满。复以接盛而自饱饮之。持回饮先妣及家口未遍，而已尽。复往取水遍饮之。及三往取水至，夜已二更。始取薪燃火，入米于甄，炊熟。
先妣以其少，令分而食之，人仅饭一团而已。复上岭行十余里，众皆乏甚。时已近四更。见地略有宽平处，能避风，遂坐息。少顷，遥见山西北火光起烛天，既而前山若人持火行，忽断忽续，忽多忽少，自前山南下。始疑是磷，既见其光有焰，乃悟山西北即太平境，贼由山下起程，上箬岭，烧民房以照行者，故光烛天。其前山零星之火，乃前队贼已行过岭南下所持者也。急起复行，未三里，天已明。视之，前山果即箬岭。自巅及趾皆贼旂帜，人马皆可辨。计彼下岭必趋大道掠歙北，必不能复横出回入山上岭追予等，可以无虑。复坐息，觅水作炊，济饥渴。是日行至暮，始达南云尖，露宿于山顶。次日午后，始抵塔岭，衣被皆无，而食又将绝。时已三月，贼屡由吾乡过竦岭。自岭头至岭脚长五里，自余川以东各姓民村十余，横尸遍野，臭不可闻。鲜有归者。钝夫偶遇邻人，言吾族惟某人窖粟未被贼发掘，已驰归省视，将乘夜搬运，未知果未被掘否。亟禀明先妣，驰归寻，其人正在开掘，所窖乃苞米也。与善价求粜五斗，不许。求二斗，亦不许。视其意甚坚，遂归家视房舍。吾家门前溪中及菜圃百步内尸二十余，均腐溃，蛆出血肉狼藉，风吹臭气入，无可避，坐卧均不能自堪。夜将半，复往视族人发窖粟，乃笑相迎曰，速来，吾假子五斗。问其价，曰，俟后再议，子宜速以器来盛，吾将挑运入山，不能久待也。盖族某父子及其侄二，挑运不能尽，恐贼复至，不敢留守，又恐既入山被他人窃取，故以相贷也。钝夫见家内尚存一破布帐，亟取来，以刀割为二，包此苞米五斗，亦乘夜自挑回塔岭，赖此暂资接济。闻歙休贼已窜黟、祁。歙南惟南源口、屯溪有粮，急约族人驰往。尸骸满路，臭秽薰蒸，不复畏避，惟采艾叶塞鼻中，疾走而过。钝夫购米一石五斗并盐，回过佛岭，日暮，而贼续由宁国取道绩溪，前队已驻歙之新馆，归路中断，乃止山侧，与族人挑夫谋日，新馆距郡城三十五里，必防郡城兵出哨，贼初至，必不敢夜出野掠。吾等于二更时潜行，由牌头过河，得达竦口，便绕入山。贼即三更出，亦无患。否则进退无路矣。众皆以为然。果脱险。天明而雨至，行抵大谷瓮，距塔岭只十五里，自以为无虑，而困乏殊甚，遂止宿。是夜雨倾盆下。方晚餐，钝夫心忽跳动，告同食者十一人曰，自乱作数年以来，予心每无故自跳动，必有寇警。昨晚之行险极而心不跳动。今忽跳动，必有故。晚须加意防之。众皆以近处无贼，谓必无事，不信。餐毕，逆旅主人柯姓令众皆上楼卧，钝夫独不肯。
以片板铺地，卧楼下。雨势愈大，四面屋檐溜水落地，声甚嘈喧。钝夫睡未熟，觉面上微有冷风，若人以衣拂之者，急咳而坐起，敲火。闻米担倒地声，大呼捉贼。闻群足声齐趋入厨下。火既发，已失去一挑。急持担拄进入厨，持火烛之，有角门已大开，门外风雨大，天黑不能出。楼上众人闻声皆起。梯上早为木凳堆塞。徐下视，失去者为敬明族叔之挑，而钝夫只失去盐一包，计十斤。盖主人与贼通，乘雨塞其楼梯，开厨下角门招贼。
甫入室，钝夫觉而呼，贼仓皇分持一挑逃去，故十一挑只失其一也。坐待天明，挑入塔岭。次日偕族叔出寻逆旅主人，邀其邻右究诘之。乃知共七贼入室。邻右调停其间，责主人偿半赃，始罢。越数日，复归视庐舍。时嘉言兄已捐赀令人收埋群尸。族人有归者，苦无食，皆煮竹笋食之。是夜钝夫偕嘉兄及邻人聚于一处，燃火于庭以自暖，而围睡于旁。众皆熟睡，鼾声如雷。钝夫睡不能酣，起向火，心又忽自跳动，知必有异，急呼嘉兄醒，告以故，邀同出村口了望。初无所见，移立路旁高处，似闻远远有人以担拄拄地有声；屏息静听，声渐近，天无星月，不见其形。
听其声，揣度来者不过一二人，即是贼亦无惧，遂扬声问谁何。
转寂然，再三问之，兼慑以不应即发枪。乃对曰，六都逃难者。
呼至前，问六都无贼，何以夜逃？曰，君等尚未知贼夜至耶？盖旌德贼黄昏时已至六都，距吾村仅十五里，而吾村实无一人知之也。揣贼必仍过竦岭，由歙绕赴黟、祁，遂回唤起邻人，分出，见门即扣，告以贼至，令各起逃。复出村口了望，六都一带火光已大起，急食笋逃上山。天甫明，见贼旂已至吾村口，半入村，半由村前大路上竦岭而去。邻里于是益信钝夫心跳必有警之言非虚。是年吾乡各山有竹处生笋极多，且异常肥大，每斤只一钱，而不能多食。多食腹必痛，必呕吐。以其性寒，转不如食野草也。
四月旌城尚有驻贼，钝夫与兄计，屯溪合开铺已丧于贼，赀将罄，先伯父与玮弟先后赴上海，均苦路隔绝，不能寄赀归。难未已，不可坐待毙。山茶出，贩以赴屯溪，小权子母，或多延残喘数月耳。兄坐收，钝夫出售，颇获利。然只有银二十元，赀本少，食口众，得赢余购米以归，复贩；米又罄，不能不先其所急。迨三往反，仅余十元矣。复与嘉兄商之。嘉兄出五十元，令再往贩，许获利均分。歙东竦川一带素信先伯父先考为人，钝夫因贷其茶，得三千余斤，许先给价十之二，余俟卖出乃偿，而六十元已罄。计运往屯溪，脚价无所出。嘉兄问计将如何，曰，但雇挑夫，自有措置。时村有购油盐等货于家零卖者，有需食米者，皆购于屯溪。乃遍告以将雇挑者三十人往屯溪，回可代带米及杂货，皆愿以银属代购。遂借给挑工，至屯，以茶为质，先于粮货铺贷米及杂货，令挑者先归。时徽郡军饷乏，新立法重征茶税，以百二十斤为一引，每引收银一两二钱。以钝夫所贩茶未请引，拘于茶厘局，议罚。再三与委员抗辩，乃勒令补十引，交银十二两，始释放。茶售出，核计获息，除去原价运价引厘，只余十一元有奇。乘夜行百十有五里，至竦川，偿茶价而归。丧气甚，时五月十三日也。越三日，嘉兄来言，屯溪昨有人至，云贼梗江西路，茶商停止不收，茶山价益落。子能再出贩如前否？对曰，前未丧兄赀，幸耳。以本二而贷茶十，若大亏损，无以偿也。世乱山中茶户悍且忿，子之肉不足彼食矣。嘉兄笑曰，崛强者亦馁耶？阴念赀粮将绝，不得不冒险一行，遂与决计凑得银四十元，携往竦川，价果大落，无收者。竦川人见之，争以茶来市。故难之，谓之曰，前次偿价已稽迟，今屯溪闭市，即子等信予而如前不急取值，吾亦不敢收。则皆去，既而复来，如前例，复得二干九百余斤，仍如前法措赀运至屯溪求售。二十余日，无顾问者，而家中告乏食之信迭至。茶户索价者亦屡踵至。焦灼欲死，而无可如何。六月初七日始闻有一处收茶，急往求售，仅仅能免亏耗而已。急至竦川，偿清茶价，归至家，则先伯父已先二日由上海航海至宁波，绕绍兴，藉水师围富阳，贼不敢出，船得过严州，泝新安江而入徽界，由歙南、新、渡登岸至家。阖家得不至饥毙，正赖此耳。越二日，先伯父言三月在上海曾寄静山族叔带银五十两由九江回家，尔等既未收到，闻住休之株里，尔可往寻之。株里距屯溪只七里。静叔至即病卧不能出，故不相闻知。钝夫过屯溪，则相识者争问此次带有茶否。盖市价大涨，几较前两倍也。闻之益惆怅，既寻见取银归，先伯父乃命珍兄、瑜弟、瑸弟均赴上海依先考。时乡人复结团守白沙庙桥，御旌城贼。先伯父前办乡团，得众心，署绩溪县知县娄公森闻其归，数属七都曹柳村石式如，六都汪韶九茂才，五都章晓东武生邀之出。先伯父以疾辞。娄邑尊乃亲造门请，不得已见之，复以疾辞。柳村、韶九诸君说邑尊，令请先伯父主持其事，而令钝夫入局代劳，强相订而去。先伯父前办乡团，遣众出守，钝夫每荷戈前驱，归述贼势较详悉，揣贼进退屡中。自庚辛秋郡城陷，团散后，居剪刀凹，屡偕乡人击贼。歙东有柯顺喜、柯顺柏兄弟，居大壁山；江福、江德、江德宝兄弟居猪栏凹，皆垦山种茶，艺苞谷自给，平日不经出山，善猎野豕，习火枪。及贼搜山，山中人始皆不敢抵御，既则渐有据险抗之者。柯、江二家山棚当剪刀凹破时，亦均被贼毁，避塔岭。钝夫因与交，常偕其昆季狙伏击贼，或抄路剪贼尾队，屡得手。平居以胆勇自负，常嗤人怯。故诸君请先伯父并令钝夫与事。七月先伯父率钝夫偕各乡办团防，苦无所筹费。白沙庙常守者仅百人，急则集团丁往助。米贵甚，远购于百余里之外，恒不能接济，勉强支持一月，拮据甚。八月既望，稻将熟，防守正吃紧，而贼由太平窜过箬岭，掠歙北。郡城军出击，贼败乱窜入山谷。时吾乡专力防东路旌城贼，闻歙北警，则派人侦探南路，防贼过竦岭。西路皆高山，乃平日所恃以避寇者。二十四日闻歙北贼有窜近歙东者。二十五日各率家属西入山，而不意贼乃从西山出，盖贼夜至黄蘖山而吾村未及知也。既遇贼，仓皇逃窜，不复能相顾。钝夫几不免，原配冯氏遂殉节。至夜，寻见先伯父先妣及余人，赴塔岭。而守白沙庙者亦溃散。贼居吾乡不出掠，惟刈田稻。越二日，旌城及西乡贼争至。各乡所种者，未尝一粒，皆为贼刈去。九月，先伯父挈玠弟、璐弟先赴休宁，嘱钝夫奉先妣率余人随往。行二日，至桂林，见郡军出歙东，知吾乡贼必走，告先妣曰，今母与众人至晚可达休之隆阜，有伯父先在彼，能照料。儿从此回乡收埋冯氏遗骸而后出，可得早二日。如何？先妣涕而诺之。初八日绕山路至剪刀凹山头觇贼，果于黎明时退去。驰至原散失处，寻见元配冯氏尸，已发变，几不能认识。入村觅棺木不可得，而郡军至，复暂避。次日军退，乃雇邻人，于家取楼板钉合，以收冯氏尸，掩埋于东山。初十日，旌城贼闻郡军退，复出至七都掠余粮。钝夫乃驰赴休之隆阜。十月，旌城贼亦退去。先伯父命钝夫赴上海，省先考，取赀接济。时玠弟病，先妣八月初已病疟，及出避寇，病媳惨死，益困惫。嘱偕璐弟行。过富阳，贼犹守城，由绍兴至宁波，趁轮船抵上海见先考。时心、理二叔祖亦由家率眷属至上海。先考语之曰，前事可不必复提矣。前者所有赀本，叔已尽带归。此区区者，叔所弃，吾舍命以守而存之。家中兄所经手，尚欠他人债二千八百余金，亦藉此及川沙新开业以偿，尚不足也。
叔兄弟偕来，能仍同心协力以期清还债负，甘苦共尝，则可。若来与吾三分之，请仍归，先将债欠三分而各认偿，再来分此，不迟也。叔祖各自知前误，请弃前隙，乃待之如初。居二十八日，禀辞先考，仍由宁、绍取道而归。先考亦以先伯父及先妣皆病未愈，促归省。时苏州已克复，上海益安。十一月归抵隆阜，先妣疾犹未愈。先伯父则已复元矣。族人在上海属带赀归给其家者不少。居三日，复归里了此事。十二月回隆阜度岁。玠弟是年方十岁，璐弟方八岁，女弟才六岁。先考时已纳妾张氏于上海。先妣为玮弟聘妇曹氏，七月先迎过门，未完婚，而钝夫妇冯氏已卒，故遣璐弟至上海云。
钝夫元配冯氏性严重而和婉，寡言笑。归予才六日，而贼寇逼，仓皇侍先妣逃避于大谷瓮。弟妹幼者三人相随。冯氏不以新妇自居，竭力佐先妣，不惮劳苦。先祖妣及先妣以是爱之。厥后迁播流徙无定所，每逢寇警，夜三四更即须起炊饭，饱食以待天明。每夜皆钝夫先起觇寇，独唤氏任炊，习以为常。饭熟，乃唤他人起食，氏后食，或饭已罄，从无怨言。八月初旬，先妣已病疟，每夜三更乃发，发时身痛口渴，氏必先起煮茶以待，并以手捶其肩背，或揉之，守候至天明。疟未已而氏遽殉节死。先妣尤恸惜之，每疟发，必涕泣，故久而不愈。嗣后钝夫已续弦生子女，诸弟毕娶，先妣犹思念不衰。呜呼，惨矣。同治三年甲子（1864）二十四岁。
正月两江总督曾在安庆，令绩溪绅士候选知州程光国观甫，廪生章洪铎警皆解银三千两回籍，购牛种，招流亡复业。程、章二君言于邑令颜，请令先伯父总理岭北二、三、四、五、六、七、八都事。钝夫乃侍先伯父至绩城，会程、章见邑令议其事。
越三日回乡，查各都孑遗之力能胜耕者，令钝夫籍之。事略就绪，命钝夫先回隆阜侍母，以先妣疾尚未全愈也。时徽州小安，休之屯溪为商贾聚集之所，各处避乱而未敢遽归者亦集于屯溪一带。二月族叔隽卿偕章蘧庵、胡印月读书于华山寺，邀与偕；钝夫时寓隆阜，距寺只五里，闲无所事，遂禀告先妣，携书卷被襥往从之。甫读一日，而毛观察有铬，金观察国琛，带兵由江西驰至屯溪，扎营于华山，云杭州已复，逸出贼数万，将至徽州，守将唐义训总镇不能御。次日毛军往助，未及郡而遇于途，仓皇败退，而贼即随至，钝夫急回隆阜，奉先妣率家属逃窜；甫出巷，闻屯溪枪炮声大振，盖贼已至，攻营垒，官兵凭垒以枪炮御之也，时变出仓卒，民不及携财物而逃，路拥塞。先妣病体弱，五妹七妹幼不能行。出巷，钝夫乃嘱玠弟、珍嫂、瑜、玮二弟室随房东戴妪逃。而扶先妣及二妹仍归匿于所寓之室。以屯有营兵，贼必不敢舍之而过来追逃民也。至晚，枪炮声已寂然，出外视之，街已无一人。复回寓作炊饱食，检衣物之尤要者，分作捆而自挑之。奉母及二妹出门而反关之。徐徐向西而逃。既出村，望见屯溪无火光，而自屯溪以下火光无数。行约五里，未遇一人，而天忽小雨。先妣体弱心悸，而疟复作，不能行走。钝夫心愈惶急，乃令偕七妹坐路侧小息，而先挑衣物偕五妹先行四五百步。令五妹坐守衣物，回身负母于背，携七妹疾行。
及五妹坐处小息，复负而疾趋四五百步，令母小息，复回挑衣物。如是六七往返，约行五里，至一小村，只一家门隙有灯光。钝夫汗出力惫，息于户下。门忽开，一老妪出问。告以苦，询此处可雇人抬人挑物否，则云皆已逃避，再前五里日溪边村，乃大村，或可雇也。求浆饮先妣，复负于背而行如前。又约二里，遇隆阜邻人二，皆常雇以往屯挑物者，啖以重价，雇使代负母挑物。至溪边村，遇戴子磬兄，而玠弟实从之。戴乃隆阜寓东戴妪之侄也。告钝夫家属随戴妪甫前不远，并为于村中借杠与竹兜，令二邻人抬先妣先行。嘱之曰，贼已近休，城门必戒严，不得入。南门外十里许姓，即戴妪妹家，可暂寓，我亦随来也。钝夫喜而从之，亦先从母行，并遇见嫂等，告以其处，嘱玠弟（适按：珍已去上海，故此二处皆是“玠弟”，弟字不误）及子磬兄随后速发。天明至许姓家，止焉。闻贼由屯溪过河，由溪口五城取道婺源以入江西。次日回隆阜检遗物，而毛营移营于隆阜之村口，营勇各入村搬取民房门扇。钝夫至寓所，启门甫入，而营勇亦入。视其号衣，有什长唐兴仁字，延之坐，好语之，请勿取门扇。唐唯之，而戴妪亦至，钝夫亟令烹茶饮之。唐乃问予家眷移居何处，兼云贼由浙来，尚不止此一起。明日我营必出御，能阻其来与否未可知也。钝夫以告戴妪，雇三人检余物，复夜搬至许姓家。时许家寓避难者几及百人。越日天雨，钝夫早起行至村口，冀遇行人，问屯溪一带信息。
见营勇绎络于路，问之皆不答。视其号衣，有强中营杂其间。心念强中营乃府城守兵，何以能至此。亟问之，一勇口操绩音，谓纯夫曰，闻子音必绩人，实告子，昨日毛军约唐军合御贼于杨村湾，大败，贼将至矣。速逃可也。钝夫闻言，默计寓许姓家中人众，闻此语必乱，乃先雇夫抬先妣挑衣物赴西乡之西馆，以从隽卿叔。以常闻隽卿言，其家眷属屡次皆迁西馆，而此次则亦未知何往也。既就道，乃告许姓，请速避。是日午后贼果至南乡，距许姓家只五里。钝夫率家属既至西馆，问胡隽卿家寓何所，果未至此。市有药店曰延寿堂，其主人隽卿友也，出止予于其家。次日天甫明，隽卿叔偕其父佩五族太叔果至，惊而语之曰，尔胡以在此，速从予过河，不可缓也。钝夫亟扶母及嫂妹等相随过河，以筏渡甚缓，行李随后徐搬过河。佩太叔已为租定房屋，复语之曰，贼氛炽甚，至午西馆必惊矣。既而果然。房东姓颜名阿三，人甚朴实。时已三月矣。西馆在休城西四十里，为黟祁入休之孔道，河之北大村曰环居，小村曰竹林。予所赁，竹林人家也。时浙江贼走徽州，号二十万，遇城及垒皆舍去不攻。徽防将毛有铭出战辄败，贼遂疾趋入江西。钝夫寓竹林二十有三日，闻贼续至者由歙北绕至休北，将反休西，亟搬移入休城。甫行十里，遇休城军西上；又十里闻枪炮声，兵与贼已接仗矣。是夜贼由环居渡河，官军俟其半渡击之，俘获甚众。贼过河，遂由休南入婺，亦走江西。时已四月。先伯父已在家续娶伯母汪，乃令人至休城，嘱钝夫带家属返里。先妣归后，愈追思冯氏，而疾变为三日疟。
六月官军克复金陵城，洪秀全已先一月死，其子福瑱走湖州。七月官军克湖州，贼尽走江西。江浙平。议于十一月补行乡试。十月先伯父赴金陵应试，钝夫将随往，而筹赀迟，不及捐监，乃止。课玠弟及族中弟侄数人于家，亦患三日疟，久不愈。
是年八月先伯父以大宗祠已于咸丰辛酉十一年（1861）为贼焚毁，祭田久荒，谱籍丧失，祭祀缺礼，乃邀蔚文族太叔祖，方楷、尚和、荣华三族太叔，心斋族伯，生焰族弟，同出经理。时已抱疾，诸事皆命钝夫代之。适小愈，乃就乡试。先伯父生平于时文颇肆力，至老而志犹不衰也。十一月，天气严寒，三场试毕，已疲乏，病喘嗽，教官复举“优行”，就试于学使者。是日大风雪，出场晚，回寓路远，过劳，遂咯血。岁将暮，雨雪载途，以陆路归，尤艰于跋涉，乃买舟赴上海省视先考及珍兄等，兼治病焉。
同治四年（二十五岁）至光绪二年（三十六岁）
建筑宗祠
同治四年乙丑（1865）二十五岁。
正月初□日，先伯父疾终于上海（适按：星五公比先父长廿七岁，死时五十二岁），临终，先考问以后事，无所言，张目四顾而叹曰，独惜珊不在此耳。先考亟问于珊云何，曰，此子能任劳，惟嫌其性躁，吾屡戒之而不能改。吾死后，弟当以吾言时戒之，勿忘也。语毕而终。呜呼，先伯父之属望于钝夫也深矣！二月讣至，而钝夫适以清明节届，赴休之五城省先祖母之柩而拜奠焉，归奉先考所书先伯父遗嘱，悲感而惧。时先伯母石之柩寄厝于歙之竦川，遂移以归，厝于蟹形，并具棺检亡妻冯氏骸，亦厝于蟹形。至光绪丁丑冬，始同改葬焉。先是，先伯母疾终之后二月，钝夫梦偕冯氏归里，至则见所入非旧庐，惟先伯母一人在焉，留冯而嘱子归，醒而以为不祥。至是乃悟前梦于此验矣。时川沙庄砥廉先生已前卒，先伯父又弃世，自念去年八月就县试，十一月就郡试，各皆不得前列。忆先伯父屡言不习作小题文必不利于小试。而告于无师，适族叔隽卿归里扫墓，言在休已从章警皆先生受业于其门，因以为介，而寄文就正问业焉。四月移塾敦和堂，日课弟及徒十有五人，夜则揣摩时文。七月，郡中及休邑城中驻防湘勇饷绌，哥老会首龙家寿煽使哗噪，势汹汹。隽卿移家返里，亦设榻于余塾。仲莹族叔复来作伴，每夜辄拈题作文，燃香刻分寸以验迟速，互相摩厉。十月学使者余姚朱文香阁学按试徽郡，补丙辰以后岁科四案，文题“冉有仆”三字，钝夫蒙取入府学第二案第三名。越五日，谕令前二案入学者补岁科试，文题“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二句，蒙取一等第三名，补廪。十一月，雇夫带赴休之五城，扶先祖妣之灵柩以归。十二月初五日，续娶曹氏。氏生于道光丙午五月初十日，少于钝夫五岁，七都旺川邑庠生曹讳鸿遇公次女也。
是年冬至，阖族议重造宗祠，以予及临川及仲莹族叔士学族兄同司其事，而难于筹费。钝夫告于众曰，大乱之后，族中丁口十只存二，而兴大工，必筹以简而易行久而能继之法，乃克有济也。众问法当如何，曰，多其取之之方，而少其取之之数，则人易为力而乐从。易为力则可久，可久则功无不成矣。众皆曰善，属钝夫拟定章程。曰丁口捐，每丁每年出钱二百文，每口每年出钱一百文。曰工捐，丁之壮者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每年各工作二日，不自来工作者每工出钱一百四十文。曰铺户捐，丁之有赀本为商贾者，量其岁入盈余之多寡，每年出钱自一千文至数十干文不等。章程既定，遂择吉设祭，告于祖，颁于众，次第筹费兴工。同治五年丙寅（1866）二十六岁。
二月珍兄自上海扶先伯父之柩回里，厝于蟹形。三月得沈清渠先生所著《蚕桑说》，始谋种桑。五月天久雨，山水陡涨。
十一日，辰刻雨尤大，钝夫家门前大溪即县志所称常水，恃大石坝以为障。其坝外向用大石，内向用石之略小者夹砌而成。是日水涨过坝，先冲激内向所砌石，将圮，观者皆惊走下坝。坝若圮是处，则钝夫居宅首当其冲，势已岌岌。钝夫亟弃雨盖，取族人所堆坝上草粪，视水所至，填以草，压以石，期修补而复御之。
而御不胜御，危甚，足亦难以自立。众人去而就高处观望者，虑坝圮，钝夫不能复逃，皆大声疾呼，令速下。钝夫虽不下，亦惶急无措。而对岸坝圮，水落坝尺许，族人亦有一二来助者。迨水复涨与坝平而下游坝圮，钝夫所立处无虑，居宅亦幸免矣。八月赴上海省先考，遂与利中族伯，据德族太叔祖，承教族叔，企亭族叔劝族人之在申者备书每年捐助造祠经费之数，而承教叔与利中伯尤实力任事，并倡收辛捐。辛捐者，令力食于上海之族人每年捐一月辛工之资也。十月，得洋银五百块。十一月回里，而宗祠工程经费裕矣。
是年十月长女织儿生。同治六年丁卯（1867）二十七岁。
正月送玠弟及毓度侄至旌德三溪镇，从步瀛族伯读书。时步瀛族伯馆于印林族太叔所开三溪之景隆店也。三月学使者朱按临徽郡科试，蒙取一等第十一名。四月赴上海省先考。七月由上海起程赴金陵乡试，由运河舟行。九月回上海。是科吾乡荐卷只虎臣族兄曹汝济、章芹生及钝夫四卷。虎臣、汝济、芹生皆中，钝夫独不中。自念自咸丰己未秋间由川沙回里后，迄今八年，困于兵革，迫于饥寒，流离转徙者五年；乱平，复以宗祠工程日筹经费，兴土木，无有闲暇披阅书籍，揣摩文章，自误不浅。乃禀告先考，请复出外就学。时全椒薛慰农先生主讲浙之诂经精舍，德清俞荫甫先生主讲苏之紫阳书院，皆有重名。友有劝钝夫从薛者，钝夫前屡过杭州，略知其为人，不欲往。将往苏从俞，适俞新刻时文出，读之似不如所闻，亦不果往。闻上海敬业书院山长嘉善钟子勤先生经术文章可师可法，访诸顾厚斋先生。时钟先生之子柳堤世兄适从顾读，遂因顾以文就正而问业焉。而苦无静处可居以自课，请于钟先生，思受业于其门。先生所居亦隘，乃劝钝夫肄业于龙门书院。书院始创于李傅相驻上海督军时，课士以经史，不令习举子业，专以讲求正学；而永康应敏斋观察购吾园旧址，建房舍，多购经史子集置其中。以始于李傅相，故以龙门名。时正延请兴化刘融斋先生（熙载）主讲，尚未至也。闻先生语及此，喜甚，专待明春甄别而投课。并偕顾先诣书院访平湖何丙楼孝廉（名之鼎），询访院章。何亦钟先生门下士，肄业于龙门者也。
同治七年（二十八岁）至同治十年（三十一岁）
龙门书院读书
同治七年戊辰（1868）二十八岁。
正月二十三日就龙门书院甄别，首题“涵养吾一论”。次题“拟答日本长崎岛来书”，诗题“沙船叹，不拘体韵”。二月榜发，蒙取特等第三名。钟先生为报名于道署。三月入龙门肄业。时在院肄业者，秀水张忻木孝廉（名王熙），娄县何秋士上舍（名瑾），沈约斋优贡（名祥龙），陈仲英茂才（名宗彝），宝山袁竹一监生（名康），及何丙楼同门。何时尚未登乡荐。与余同日入院者，德清童米孙茂才（名宝善）也。越八日，山长刘融斋先生到院，与应观察酌定章程：肄业者各具日程一本，日记一本。日程以记每日所读书若干，日记以记读书而有所疑，或有所得者。先生教人学程朱之学，以穷理致知躬行实践为主。兼及诸子百家，各取其所长，毋轻訾其所短。不许存门户畛域之见。而先后来肄业者，孝廉则有平湖钱蔚也（名炳烽），娄县沈希庭（名莲），桐庐袁爽秋（名昶），嘉兴冯子若（名锡绶），青浦黄拙生（名家麟），上元夏寿人（名如椿）。明经则有奉贤秦彦华（名端）。诸生则有上海张经甫（名焕纶），沈月舱（名成浩），徐砺卿（名基德），刘嘉禾（名至健），青浦陆清士（名世维），黄渊甫（名尔澂），上虞经凤君。理学，经学，史学，天文，历算，诗古文词，各擅长才；而仅仅工于时文，专揣摩举子业者，皆瞠乎其后。钝夫自顾一无所能，惭甚。乃降心抑志，屏除浮慕，先取《四书大全》寻绎玩味，以求义理之旨归。而钱君蔚也于此书致力尤深，恪守陆平湖之学，以宗朱子，每夜二更后，必至钝夫斋中问今日所阅《四书》何章，诸家之说谁最精确，必详与辩论，或彼此意见不合互相诘难，恒至四更而后罢。钝夫能略窥程朱之学之门径，钱君之力也。刘先生每五日一开讲，讲极精微，始于受形赋性，终于尽性达天，皆发明其所以然，证以经子，及宋元以来诸儒之说，谆谆而不倦，无间寒暑。钝夫既得良师，多益友，闻见日渐广。而以所作时文就正于钟先生，则又以时墨浮滥不足学，而令先阅明、成、宏、正、嘉、隆、万、天、崇时名人诸作，及国初诸先正之文，兼勖以通经致用。皆前乎此所未得闻者也。昔尹子见程子，退而自叹曰，不至此，几虚度此一生。钝夫于此时，真自幸得之望外矣。十二月请假归省，兼应明春岁试。
是岁先伯父之次子瑜弟病故于家。钝夫之第三弟瑸先在申侍先考，娶上海姚氏，是年生一子，取名嗣业。钝夫亦生次女。同治八年己巳（1869）二十九岁。
二月学使者吴江殷谱经侍郎按临徽郡岁试，蒙取二等第三名。四月复赴上海，入龙门书院肄业，则钱蔚也、张忻木、冯子若、袁爽秋四孝廉，及经凤君，皆自去年假归不复来院。新入院者，浦江费敬庐（名崇朱），王焕堂（名文灼），嘉兴盛平之（名恺华），胡曼香（名瀛），上海李伯勋（名鸿进），朱雨生（名树滋），奉贤秦干臣（名赞尧），甘泉戎虞卿（名云龙）诸君。先是刘先生讲才字，以为才生于天，成于学，而有君子小人之分，则视乎其志。所志在道义则成为君子，所志在名利则流为小人。故学术当先辩也。诸葛武侯可谓天生奇才，而其教子则乃曰才须学也，又曰非学无以广才。孔子大圣，自言非生知，而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曰吾学不厌，又尝谓人不如其好学。不学圣贤之学而有才，非霸才，即偏才，非大才也。钝夫因问，圣人因材施教，何也？曰，人之气质不同，斯才之短长亦不同。在唐虞之世，禹治水，稷教稼，契为司徒，皋陶为士。在孔门则子路长于治兵，冉有长于理财，公西华长于礼乐。才之不同如此。其志其学必备有不同，教之者亦因其志之所向而使之学耳。如今在书院诸人，有好治经者，有喜阅史者，有好宋儒之书者，有专喜词章者，有酷好作诗者。彼此同读一书，而所见各有不同，亦志之所向为之。所谓智者见之谓之智，仁者见之谓之仁也。志之所向，学亦易入，教之亦必易从。
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也。又尝云，礼乐，兵刑，天文，地理，农田，水利，皆有专书，皆为有用之学。能专习一种，自有一长，泛泛涉猎，无当于学也。时钝夫阅《资治通鉴》，每见历朝用兵争战之际，成败之机大半决于得地利与否，而自苦不明于地理，遂问欲知地理当阅何书。曰，考古今地理必先揣摩《禹贡》，而后以次讲求历代之地志，乃能知其建置沿革之大略。然学分三种：如《元和郡县志》、《元丰九域志》、《太平寰宇记》、《大明一统志》、《大清一统志》之类，考据之学也。如顾宛溪之《读史方舆纪要》，顾亭林之《天下郡国利病书》之类，经济之学也。
如《山海经》、《水经注》及各省通志各府厅州县志，与夫诸家考古迹纪名胜之类，词章之学也。而地图为尤要。古人所以左图而右史也。问地图今以何本为最善？曰，考《禹贡》则胡朏明《禹贡锥指》诸图最详；考古今建置沿革则李申耆有图，并有《大清一统舆图》，而今图则又以益阳胡文忠公近年所刻之《皇朝中外一统舆图》为最详。无地图亦不能讲求地理之书也。初钝夫阅《资治通鉴》，至西汉赵充国规画金城屯田，后汉诸葛亮伐魏兵出斜谷，魏延请别出子午谷，皆自苦不明地势，不能知其策之所以善。至唐李邺侯说肃宗缓收东西二京，而直捣范阳，略知其地势，则亦知其为奇策。是时正阅至后唐庄宗与朱梁相持于河上，彼此互相进退，忽南忽北，心目尤为之眩惑。故有此问。自闻先生教，始留心于舆地之学焉。先于书院取《禹贡锥指》阅之，继又于徐砺卿处见顾震沧先生《春秋大事表》，中有列国疆域表，借摩其图。又得李氏地理五种图书。而如先生所言诸书，均苦无觅处，未之见也。
六月费敬庐病，日渐增剧。王焕堂与同邑日夜伺候于其侧，手为煎汤药，甚殷勤。七月初病已危，而王已三夜不得寝，旅费亦罄。钝夫恻然，语童米孙曰，同院诸君籍隶松江、嘉兴者居多，距家近，有疾则归家治之。费敬庐家在浙东（适按：费王皆浦江县人。
浦江为浙江金华府属，童为浙江德清人），距此远，幸有一王焕堂相扶持，否则殆矣。吾家最远，君家亦不近，见此动心否？童曰，奈何？钝夫曰，必各助以医药费而后有济。童曰，诺。与钝夫同告于众，仅集得七金，嘱焕堂为延医。见其罢乏，乃邀米孙夜至费斋代焕堂劳，俾得安寝而稍休焉。夜已四更，钝夫扶费坐，而以肩靠其背。米孙持薄糜，以匙与饮。忽闻费喉中痰起，咯咯有声，知有变，急唤焕堂起。焕堂至，抚摩其心胸而问之，尚能言。饮之不饮，气甚喘。约半时许，痰复涌起，目努而口张色变。焕堂、米孙惊走出户呼号众人，而费气已绝，身犹斜倚钝夫右肩。钝夫急呼焕堂入，令持其两足，而自扶其身，俾费尸得卧下。而焕堂不敢近前。钝夫复令唤更夫来扶。未至，而刘先生披衣趋至。钝夫急以左手阻勿使前，徐与更夫扶尸安卧，而后下床拜之。其后先生问焕堂，钝夫夜深何以尚在费斋中，王告以故，先生叹息久之。敬庐学宗朱子，故名崇朱。所著书大抵辨学术者居多，皆未脱稿。先生乃嘱焕堂为检点，并其柩归于其家。
八月镇海胡宏庵（名洪安）来谒刘先生，求假馆于书院，与聆讲论焉。问其所志，曰，吾本非读书人也，年三十始知读书。今年四十有二矣。问所读何书，曰，自年三十至三十九，皆读程朱之书，而皆无所得。因读陆、王之书，至今自以为颇有所得。闻先生讲学于此，故远来就正。问读程朱之书十年何以无所得。曰，吾在家乡，人皆称其孝弟。然吾自返之于心，所谓孝弟也者，皆书也，非我也。故曰无所得也。先生笑而留之，以与钝夫同姓，嘱钝夫为辟除房舍，设床榻，饬庖人供饮食。是夜宏庵就钝夫斋坐谈，而沈约斋、黄拙生、沈希庭、袁竹一亦至。宏庵不作世俗寒暄语，惟请问为学宗旨。四人与之语，有合于陆王之说者，宏庵则亟赞之。否则必再三诘难。辩甚，四人不能抗，皆折服。宏庵甚喜。钝夫乃语之曰，四君以子喜陆王之学，初至为客，不欲拂客意，故以陆王之所谓宗旨者答客之问。其实此书院中平日师之所教，弟子之所学，皆程朱之学也。子多住数日，自知之矣。
四人闻钝夫语，均笑而不言。宏庵于是与钝夫辩难益力。钝夫幸前闻师所讲说，及私与钱蔚也论难久，知程朱穷理致知门径，坚持而不为之下。至鸡鸣，乃各归寝。
次日早起，先生唤钝夫，问昨晚所论本末。对曰，议论虽多，大约彼以为必先有一诚字而后可成仁义礼智四字。传以为必先有仁义礼智四字，乃能成一诚字。先生曰，彼以“自诚明”立说，子以“自明诚”立说，皆是也。而子所见尤切实，可再与力辩。钝夫闻先生许可，益自信。宏庵自后屡与钝夫争辩，屡不胜。一日众皆集，宏庵忽设言曰，假令吾辈为州县官，上则有君有上司，下则治百姓，内则事父母教子弟，外则接僚友，兼须严束胥役仆从人等，无一刻无事，将何以应之？或曰，此亦自尽其心而已。或言当以实心应之，以实力为之。宏庵喜曰，尽心以应之者，诚也。实心实力以应之者，亦诚也。陆王之学之治心，但问此心之诚与不诚耳。言程朱者固不能外此也。众无以对。宏庵顾钝夫曰，子今日服否？钝夫曰，心纯乎理，则诚应之。而不当乎理，则误用此心矣。何以能诚？吾儒平日穷理极精，所以泛应而曲当也。子不求诸理而徒求诸心，非冥心而罔觉，必师心以自用矣。古之人所谓不学无术者也。予不谓然也。宏庵曰，理得而心不诚，于事有济耶？钝夫曰，此知之明，而行之力或有未逮也，不能遽咎其不诚也。宏庵曰，心不诚耳。诚则无不逮也。钝夫曰，盗贼之私盟，淫奔之私约，心非不诚也，而子谓之诚耶？
宏庵亦无以应。一日众皆集钝夫斋中。斋与宏庵所居只隔一板，闻之亦至，曰，《诗》云，“文王在上，于昭于天。”请问诸公工夫何以能“于昭于天？”钝夫与众人再四与论难，彼此皆不相许可，而先生至。宏庵迎入其室坐，众仍坐钝夫斋中听焉。宏庵复以“于昭于天”问。先生曰，子毋遽言“于昭于天”也？子坐此室中，能于昭于室，可矣。此古人慎独工夫也。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子能体验此二语，足矣。宏庵极口称是，而心服。钝夫等闻之，亦各心解而心服。乃知先生之见之精，夐乎不可及矣。宏庵居两月余，乃去。临行，语钝夫曰，此来惟与子议论不相下。予当再来，子可待之。对曰，谨受教。同治九年庚午（1870）三十岁。
正月初于湖北购得胡文忠公所刻《皇朝中外一统舆图》一部（是时板存湖北巡按署，外间无有印与卖者。予费价二十四两得之）。张经甫才识冠群，亦好舆地之学，与钝夫最契。其家藏书多，凡先生所言《元和郡县志》等书，予乃得以借观焉。其时东南耆宿以舆地之学名者，惟江宁汪梅村先生，怀宁马素臣先生二人。钝夫闻其名久，而无由从之游，所与交游之同志者，只一张经甫也。刘先生见钝夫好此，复语之曰，讲究舆地必知测量之法，乃能精确，当兼学此。其时先生之长子醒庵世兄随侍先生在书院，与沈希庭皆精于算学，而惜钝夫与经甫皆未遑兼学也。三月闻学使者殷按临徽郡科试，乃驰回郡就试，蒙取一等第三名。四月试毕归里省先妣。
五月复至沪，入龙门肄业。然心惟专注舆地图书，于他书无暇涉猎矣。七月趁轮船赴金陵乡试，八月偕张经甫、沈月舲、徐砺卿雇民船至镇江游焦山，复趁轮船回沪。十二月趁轮船至安庆府就学使者景剑泉侍郎考贡，为岁贡生。仍回沪度岁。同治十年辛未（1871年）三十一岁。
吾族宗祠旧制颇宏敞，有寝有房，有堂有廊，前为大门，凡三层。自丙寅（同五，1866）工兴，遂于丁卯（同六，1867）之冬建寝室。
族中父老以乱后族丁少，财力不足，议草草修具龛座，奉安列祖于寝而停工。钝夫以年来设法筹费，已有头绪，此工一停，则人心懈怠，后欲再举，必甚费力。必须三层次第造齐而后已。力抗众议，复于己已（同八，1869）之冬续建大门及门内之左右两廊。庚午（同九，1870）前后垣墙甫砌成，而众怠甚。经费所入惟恃上海利中伯、承教叔等与钝夫岁筹四五百干。而各项捐款皆寥寥无几。
诸司事以众心已懈，而钝夫独不欲停工，屡书来召钝夫归。钝夫禀商于先考，计未决。乃以其事告刘先生而请问归与否孰当。先生详询本末，而笑曰，吾与子讲《论语》一章，子自审择而处之。乃讲“知及之”一章，以为为子孙者造宗祠以尊祖敬宗而收族，乃理之当然，职所当尽之事。既知无可推诿，而不能以此自任，是仁不能守也。既任其事而不慎重其事，轻举妄动，是不庄以莅之也，是执事不敬也。慎重其事而一切典章制度不能斟酌得宜，求合乎礼，则宗祠虽成，亦未尽善也。又言为学不专在读书伦常之地，日用行习之间，事事准情酌理而行，便是真实学问。
又言为学当求有益于身，为人当期有益于世。在家则有益于家，在乡则有益于乡，在邑则有益于邑，在天下则有益于天下，斯为不虚此生，不虚所学。不能如此，即读书毕世，著作等身，亦无益也。子其勉之。钝夫闻先生言，计遂决，归禀先考，请与偕归。时先考年五十，自咸丰庚申归后，阻于兵燹，牵于事势，已十有二年不暇复归省矣。先考许之，语之曰，吾年二十，尝寝疾，久不愈。吾母为遥祷于九华山之神，云病愈当到山进香。今三十年矣。可俟春暖侍予趁轮船至大通上岸，先上九华山拜金地藏菩萨，而后回里。吾母为许之香愿既还了，归拜母墓，亦少一缺憾也。三月择期于下旬，既定，先期往告刘先生，兼辞行。先生问大通登岸距山路几许。对以九十里。又问水耶陆耶？
对曰，闻可舟行四十里，再由陆行。问陆行车马耶？抑肩舆耶？
对曰，家父坐肩舆，传则徒步相随。问子徒步日能行若干里，能随肩舆耶？对曰，肩舆日行不过六七十里，不能多行，故能相随。曰，尽子之足力，一日能行若干里。对曰，往年惯于行路，日能行百里。今肄业于书院久，往来皆舟行，娇养习惯，恐不能多行。然日六七十里尚能行也。先生欢然，若甚喜者，曰，此人之所难能也。子能之，难得也。对曰，乡里之人莫不能之，何难之有？曰，子在书院三年，能恪守院规，不越尺寸，而又能习劳耐苦，子过人远矣。子勉之。坚持此志，学必有成。予于子有厚望焉。钝夫逊谢而退。遂侍先考趁轮船至池州之大通登岸，雇小船行四十里，复登岸，陆行五十里，到山，宿于通慧寺。次日侍先考礼金仙真身所藏之塔，曰化城寺。时已重建而复灾，只一方亭覆一高冢而已。复休一日，越山后，游天台峰。访僧人以太白读书堂，宋齐邱隐处，皆不能言其所在。叩以释典，亦不能对。曰，百岁富有修真者，子可往问之。寻至宫，见癯而枯坐蒲团者十余人，见客至皆张目傲视而不言。问坐定否，亦不对。钝夫笑而退至天台，宿于德云庵。次日下山，由青阳过石埭入太平境。又过旌德西乡，逾羊桃岭，四月初二日到家。先妣率诸子妇诸孙男女叩见先考，惟珍嫂前曾见之，其余皆乱后所娶而新添者也。是年正月口日钝夫长子稼儿生，而宗祠庚午冬间新建大门内之左右廊已于三月被大风吹倒矣。五月农忙，族人未暇议宗祠事。六月复侍先考由旌德、泾县、南陵而至芜湖，趁轮船赴上海。入龙门谒刘先生曰，应敏斋方伯近由苏州至此，言及子，欲招子至藩署，子愿往否？对曰，传得侍先生左右，聆教诲，而饮食之者方伯也，岂不愿往？第传以敝族宗祠工程义不容推诿，请假而归。此来为送父，非能久在外也。请以此辞之，何如？先生曰，予早为子言之矣。然方伯有此雅意，特以告子知之耳。退而谒钟先生，先生曰，子在龙门三年，刘先生惟言子能守绳墨耳。
自子归后，乃大誉子。应方伯近至沪，亦亟称子。子可出矣。盍往苏谒之。钝夫告以故。先生亦是之。九月复偕玉弟由浙江水路而归。十月赴宁，见梯青族太叔，议宗祠工程事宜，吾族之年长而望重者也。归途至郡城，闻玉弟病颇重，复夜行至竦口桥，遇猛兽自草间扑出，张口直前欲噬人，幸与华年族太叔同行，各持雨盖，大呼而逐之，乃逃去。至家天尚未明也。十一月会宗族议兴大工。众以财力不给难之。钝夫曰，不一大劳，不能永逸。众曰，如子言，非集钱五千千不可。钝夫曰，得三千千足矣。众曰，即三千千必分作数年乃可集。钝曰，分数年期太缓，人心涣散，各观望，费必不能集，工亦不能成。必并力以一年为期，或者一鼓作气，徼幸成功也。众皆不以为然，久不能决。十二月迁葬三十一世高高祖从先公及高高祖妣曹氏于照坑之蛇形山。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三十二岁。
是时司宗祠者方楷、尚和二族太叔皆前卒。生熖弟告退，元阶族叔继之，亦告退。荣华族太叔不理于众口，惭不复出。乃复举喜发、印林二族太叔，及士学族兄与事。方楷太叔之子蕴山继父职，亦在金陵之日多。蔚文太叔祖复往来于休宁、屯溪无定。
仲莹亦往屯溪就馆于隽卿族叔家。惟临川伯，心斋伯常在家。印林太叔原管理其顺堂（适按：其顺堂是一派的支祠，称为“厅屋”）工程，于宗祠挂名而已。众知事难成，皆互相推诿。钝夫屡建议大举，众惟以经费难筹为言，议久不决。钝夫知众人难与虑始，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遂不复与众议，而日必诣宗祠量度地址，详记高广尺寸，计当用大小材木若干，砖石若干，当购于何处，转运到工道里或远或近，当给运价若干，斫削成梁成柱，次第竖立间架，当需匠工若干，其上钉椽盖瓦各若干。默估一切价值，确知得钱三千千文信足用而无缺。又遍检各项捐簿，详细稽核，审量阖族近年生计财力，有余不足，应如何设法筹费，如何购材，如何兴工。历两月余，思之思之，恍然真若鬼神通之，皆成算在胸。然非身任其难无济于事也。一日心斋伯语之曰，近阅《协纪通书》，明年岁在癸酉，宗祠朝向大利，可兴大工。可惜力不足耳。钝夫曰，此极好机会，不可失也。遂告以近数月所筹之大略，约与同任此事。心斋伯深以为难。钝夫曰，予独任之，伯以为有济否？
曰，恐子不能任也。曰，试之何如？曰，子能不畏难而自愿任此，吾不能助子，敢阻子耶？但为期太迫，而又一无预备，恐子冒昧，终致竭蹶耳。曰，予筹之已熟，但能决计择定吉期，便可次第举办。能力任之，庶可望成功也。曰，不先筹费，不先购材，而亟亟以择建造上梁之期，吾则不敢。试问子期已择定，将如之何？曰，但请决计择期。以后诸事，钝夫自任之，决不推诿，请无疑也。则笑而应曰，诺。次日集族众于宗祠，告以明年癸酉大利兴工。须众各努力，决计大举。众各愿否？则皆曰，谁不愿宗祠速成，俾祖宗之神灵得所凭依耶？曰，众人既共愿大举，吾等决计择吉兴工矣，须各努力也。则皆曰，诺。七月择定明年十月十五日上梁。钝夫时与嘉言兄议修丙寅五月被水所冲圮河坝，嘉兄独力任修十丈，工则委钝夫监焉，尚未竣也。心斋伯于钝夫甚关切，见期甚迫，而钝夫不急筹经费，尤为之忧。钝夫曰，勿忧也，期愈迫愈好。今但急出购求大木，得大木则众心必为之一振。今冬材木若能购齐，明年正月及早开工，示之以必成之势，而后责令出财出力，必不抗违，今尚非其时也。曰，凡事豫则立。今反其道而欲猝办于临时，万一不能猝办，不亦殆哉？
曰，不能猝办者，为梁为楹之大材也。急购此，所谓豫也。经费之能取办与否，视乎势，视乎机，须豫蓄焉，不可预言也。于是四出访求材木，远或与喜发太叔偕行，或与士学兄偕行；近则邀心斋伯偕行。久之皆惮跋涉。钝夫揣其意，不复相强，遂独出访求。贵发族太叔久贩木料，能知远近各山有无材木，常来告钝夫，当往某处，不当往某处。乃使为乡导，遍历四、五、六都境内各山，及与旌德接界地所，或二三日不归，或五六日不归。皆自备资斧，不开支公家一钱一粟。归得大木，价甚贱，则众人皆喜。或价贵，路又远，众亦不怪责。恐邀其偕往，且深知其难也。十月以后，令人将先购定者次第砍伐。十一月因三十五世祖考绍圣公妣氏程及先曾祖妣氏曹原厝于洪家坟，就地改葬，不暇出。十二月冒风雪仆仆往来，至除夕前一日乃归休，而材木略备矣。同治十二年癸酉（1873）三十三岁。
正月初七日，扫除宗祠东间壁毓英文会之星聚堂，移居其中，以便开工就近照料各项工匠，兼课玠弟及度侄读书。雇人代执炊而食，为无暇归食于家也。十一日开大工，诸司事毕集。钝夫乃出所拟筹费条目示之：一丁口捐，本年加十倍，每丁各出钱二千文。每口各出钱一千文。一工捐，每壮丁各捐十工。一铺户捐，本年照历年所捐多寡数目，各加五倍。众皆惊讶，以为立法太猛，加捐太重，恐族众不能堪，不从，不如酌数而减之。钝夫曰，今事势已迫，所谓破釜沉舟，决计并力一战也。不如此，必不能胜。诸君能任其咎耶？众无以应。遂以条目宣示族众，并调丁壮齐出扛抬各处所购材木，期于正二两月毕运至工。族众各知木料已略备，工已开，期甚迫，需费甚巨，见加捐条目出，虽各窃议其重，而各幸冀宗祠之速成，遂争来任运。钝夫喜，私语心斋伯曰，事济矣。曰，筹费条目甫出，众口哓哓，街谈巷议未息，未得一文钱，而曰事济矣，恐喜之太早，后将嚣然重子忧也。曰，一千数百千已在掌握中，加捐之议已大定，尚未知耶？
心斋伯叩其故，曰，越十日自见，不待言也。先是钝夫默会计工程所需，惟运价一项最巨。任运者人最众。运数日，必来索值，往往为所困。钝夫拟加丁口工捐各十倍，即收其运价，以抵捐，免出于余千。任运者百二十余人，既各以运价抵捐，余者自不能不缴捐，故与心斋伯云然也。凡木料皆就出斫削成胚，长短大小不一。钝夫皆亲至其处，估其轻重，编号而书其上，籍记而归。
任运者或二人或四人，六人，八人，或十二人，十六人，二十四人，各随其人之多寡，以片纸书号而与之，令认号字扛抬，不准争夺错乱。收运则详记某某等几人抬某处第几号手册，以免遗漏讹舛。时农事未兴，人有余闲，故易使。又田陇麦苗未盛茂，路狭处行麦田中亦不致伤苗。又各知不急运，工程必赶不及期，故齐奋力。有来索给值者，钝夫从容语以大义，各为收抵捐款，又以祖宗相传旧例：应派丁口捐钱未缴者，其家无论何人身故，其神主不准袝入宗祠，令各早为计。故皆听命，无有作梗者。三月中旬，运已竣。四月，学使者祁子长阁学按临徽郡科试，玠弟蒙取入县学第二名。钝夫亦就郡录科，趁便赴休宁劝族人之寄寓者加五倍以助急工，并收钱归以济度支也。五月农忙停工。六月石料亦已运出山，各工偕作，又亟须定瓦，购杉木之长者为椽。而铺户捐加五倍，为数尤巨，有力实不足不能加者，有加一倍者，而亦有能加五倍并先来缴者，不能一律，则争相计校，难以调剂使各心平。而出款太多，渐不敷支给。钝夫甚忧之，思有以慰捐者之心，倡议于中堂两旁庑下添建二室，东曰彰善室，中分男女二座，一祀历代族人有善行可纪者，一祀历代节孝贞烈妇之得旌表者。而以能捐钱五百千文者祔焉。西曰酬劳室，中分三座，中座祀历代司宗祠事务实有劳绩者，而以能捐钱一百千文者祔焉。
能捐五十千文者，列于左右座，谓之配食。凡自丙寅年起铺户历年所捐，皆准并计。而本年能加一倍二倍或五倍者，皆一文作二文计数，谓之急公捐，随多寡酌祔于彰善、酬劳及与配食酬劳。
有兄弟叔侄各有铺户捐或辛捐为数无多者，合计其数，酌以其考或祖或曾祖高祖祔及配食，皆于春分冬至特设祭。盖仿行朝廷筹捐给奖之意也。七月乡试期近，工程正吃紧，诸司事虑经费绌，恐累其身，早思规避，无肯代钝夫者。乃作书以情告仲莹叔，请归而摄焉。仲莹叔至，钝夫招各工师及窑头料贩齐集，与之约曰，今先给工料价值各若干。余者必俟予乡试归乃给。予未归，切莫怪接办者无以应尔等之求。而工料各须赶紧，毋以误期。则皆曰，诺。盖其时所交仲莹叔者，只百余金，经费已绌。钝夫拟试毕趁轮船赴上海筹捐，非仅为乡试也。七月二十八日抵金陵，八月十六日甫出闱，而珍兄玉弟自上海驰书召钝夫偕玠弟试毕速赴上海。盖先考七月已得疾，不令闻知，待三场将毕乃发书呼速来。呜呼，先考忍疾不言，俾钝夫等安心就试，其期望也切矣。终不能徼幸一第以慰亲心，不孝之罪无可逭矣。十七日急偕玠弟起程赴上海省先考疾，日侍医药，不敢少离左右。先考询及宗祠工程，则托词以对，而心愈惶急。幸药渐奏效，甫十日，先考已能起。又数日渐能徐步下楼，乃以实告，而出筹捐济工。利中伯、承教叔等深悯其劳瘁独任其难，劝族人商于沪者捐尤力。
族人亦以钝夫忧父疾兼忧宗祠支用乏，计益窘，或误工期，多捐钱以慰之。积十余日，已得钱一千五百余千。急发书告宗族俾无忧虑。时已九月下旬矣。十月朔，先考疾复作，气逆而痰阻，医药祈祷皆无效。初九日卯时竟弃传等而长逝。呜呼痛哉！时钝夫兄弟五人皆在上海，各亲视含殓。既殡，遂议决扶柩返里。而先考前所纳妾张氏及瑸弟妇姚氏不欲归，屡劝不从。钝夫恸且忿，以义责之，乃听命。以玉弟病痢，与璐弟留上海。与瑸弟玠弟扶柩偕张氏姚氏及侄嗣业归里。临行而病肝气上忤，寒热交作，力疾扶柩下船。十一日过杭州，溯浙江，入徽界，疾益困。十二日抵家，先妣率子妇及诸孙男女哭迎于竦岭之麓，暂安厝于前溪之新坟。亲戚皆赴吊，勉强如礼酬答，疾遂日增剧。时宗祠已于十月十五日上梁，接建于前被风吹倒之两廊，及后联接寝室之两庑，工犹未竣也。宗祠诸司事日来问讯，兼商未完事宜。各项工师亦偕来问候，皆不能不接见。幸经费已筹足，源源接济，不少后时。钝夫虽罹此鞠凶，尚未误工程也。十二月工竣，总稽各项支给之数，共钱二千九百三十三十余千文。族人始信钝夫原估三千千之数果不谬云。
宗祠中堂宽六丈，高三丈，五间梁用大松，围一丈二尺，柱用银杏，围六尺。前庭及前廊皆用石琢方为柱，不患雨淋日晒。
长丈有四尺者四，丈有二尺者十有四，方尺有二寸及一尺不等。
而他木料称是。费实用钱三千千文，可谓廉矣。大乱之后，族众贫乏者多。自丙寅年筹捐以来，每年所入，极多不过七百余千，少或三四百千。前两次建寝室，建头门各材料，较中堂尺寸只得半数。以间架计，适如此次之所建。而两次所费五千余千之多，为期甚宽。主度支者常告匮，拮据殊甚。钝夫此次横空创造，克期兴工，期以一年，筹费三千千之多，皆取办仓猝，实皆苦心经营而后得之。屡遇穷困而独力撑拄，愈黾勉而不懈，终必转难而为易。精诚所积，感而（适按：以上是我的堂弟秀之代我抄的。二哥绍之[秬]用墨笔校改）能通，盖列祖在天之灵有以默相之，阖族一千二百余人愿望宗祠速成之心迫切，而共助之，故幸而获济也。自正月开工以后，鸠工庀材，筹捐转运，日役丁壮工匠二百余人，各酬以值，而调剂缓急，俾各满其意而听指麾。日恒黎明即起，部署至夜二鼓乃休。坐片刻，思日所作事，及明日应作事，了然于心。复阅玠弟、度侄（适按：四弟玠，字介如，后终于阜阳县训导。“度侄”即上文之毓度，是族侄，其妻与曹氏先母为姐妹。早卒，但其妻享高寿，其子茂纲，字铭彝，经商，与我很相好）所作时文试帖，为之详改，并应郡城紫阳书院月课，每月四课，每课自作文一二篇不等。必至四鼓，倦极而后寝。而秋试期益迫，费益绌，复惨遭大故，治丧事，扶柩回里，外内交困，心力均瘁，遂大病几殆矣。
（适按：建宗祠的大工程，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为“上梁”，即是建立梁柱，建立主要的“中堂”，及两廊两庑等。第二部分是全部落成，行“升主”大礼。“主”是祖先的牌位，“升主”是“奉升始祖，始分祖，始迁杨林祖，始迁上川祖，于座而祀之”。此年所谓“工竣”，乃是第一部工作。）
（适又按：此叶是王重民兄补抄。）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三十四岁。
（适按：此下因烧坏太多，缺字太多，故由我自己校抄。）
大病，得王履中诊治，始愈。
五月赴上海，筹捐宗祠墙工。谒刘融斋先生。
春晖族叔有三子在家，语钝夫请明年馆于其家。钝夫自计，先考已见背，上海、川沙两处店业由心斋，理斋二叔祖主持，局面似已不如先考在时，而食指日繁，玠弟、璐弟未娶，女弟未出阁，不早自治生，必无以给婚嫁。……目前难以远出，暂事笔耕砚耘，自食其力，亦□□也。遂诺之。
九月归里，宗祠砖工已竣矣，接办□□□底垫砖瓦上砌脊各工，兼购装修寝室板料。光绪元年乙亥（1875）三十五岁。
春晖族叔之子祥麟、祥仁、祥佑以父命延请授业，设帐于村后之有裕堂。二月，仍移聚星堂，以便监督宗祠工程。
修造旧宅之余室三间。
肄业龙门时，尝考古今礼书所记祠堂制度，亦尝请教于刘先生及生平知交之通博有学问者，皆未闻有能考订此礼者。同门钱蔚也孝廉亦欲考订此礼，与钝夫反复辩论，最后乃拟定二议：一则设一宗祠，□□□□□□□并设四亲祠，如《家礼》之制，遇亲尽之主则迁祧于始祖之祠。一则宗祠设四室，左为二昭，右为二穆，遵《家礼》之制，以高曾祖考迭为昭穆，皆亲尽则祧。于四室之内，各分中左右。如东中之昭室中则为始祖之位，西中之穆室中则为始分祖之位，东左之昭室中则为始迁祖之位，西右之穆室中则为既迁而复始分迁祖之位。皆百世不祧。而每室之左右各以群□□□□高曾祖考者祔。……二昭室之主皆考右妣左，二穆室之主皆考左妣右，各以行辈分位之高下。兼依《家礼》，于四室之左右分设东西相向二室，曰旁亲室，以曾伯叔祖考妣，伯叔祖考妣，伯叔考妣之无后者；及子先父殁，妻先夫亡者，男统于东，女统于西。……盖将装修寝室，不能不先考定制度也。
（以上二年，原稿烧坏太多，仅补大略。适记。）光绪二年丙子（1876）三十六岁。
正月初旬与心斋伯检阅宗祠各项捐册，曰，吾族丁口之数，田亩之数，尽在此。不知一年天地自然之利究有若干。遂举阖族□□谷麦丝茶竹木所收之数，酌中核价而并计之，不过□□□五千余干。皆讶曰，何其寡也！又检丁口册，试检吸鸦片者[约二百人，每日]（编按：括号内字系胡适所推补，下同）耗烟值百钱，已有七千二百千之多。愈相讶曰，何其多也！[阖族一岁]所产自然之利，尽耗于鸦片，而犹不足（适按：全族一年的自然之利（农产）仅五千余千，而鸦片一年耗七千二百千，故云“而犹不足”）。然则[在家之]老幼男女约八百余口，一岁食用将奚以取给耶？复检各册详细核算，乃知阖族为工商于外者四百余人（适按：在家八百余口，在外四百余人，故总数是一千二百余人。此丁口总数，又见页二一八、页二三七），各以其赢余之利，薪俸之资，归赡其家，仅而获济。故年来宗祠之经费日益难筹。乃相与叹息久之。
钝夫复将各册逐一检阅，再三筹思，语心斋伯曰，宗祠工程不急赶办，期以今年落成升主，后恐不复能筹□□□□□□众为鸦片所害，必年穷一年，固不得言，□□□□□□□□□初议兴工时，子建议□□□□□□□□□□□□□□□多其取之方，少其取之数，使人□□□□□□□□□□□□□□变其议，筹费则力言加重，办工则必欲□□□□□子为然，深为子虑，而癸酉之大工竟如子言而幸济。今□□□□困穷，而又欲克期赶工。子果有成算耶？今年欲再加口，□□子亦有所不敢矣。曰，始之取少，时势限之。后之加重，事势迫之。此《易》所谓“穷则变，变则通”也。前年大工，若非期迫，谁肯加十倍□□□□以捐赀。迄至今日，已有现成之费，视吾等司事者能取之否耳。不特不必加重，抑且不须另筹矣。遂检丁口册及工捐册积欠之数示之曰，为此累累，收之足用矣。曰，子尚不知画饼不能充饥耶？此数如能收，何致如此？曰，祖宗相传曰例，此两项积欠不缴，不许其家祖考神主入祠。如能赶办落成之日，彼尚能拖欠耶？曰，计宗祠内外装修各项工料价值，尚须钱二千余千。无论此项积欠口成之日若辈不顾其亲考，不奉神主入祠，仍不来缴，即□□□缴，亦必待各工俱竣而后来。试问此二干余干□□□□□谁能先垫耶？曰，今日之势似与壬申、癸酉□□□□□□□□非立酬其值，则材□□□□□□□□□□□□□□□今则似可以虚声图之。□□□□□□□□□□□□□告族人之在外者，今如期各归祭祖，则众□□□□□□他姓闻之，必自以砖瓦木石来求售，各工亦必争□□□一切价值必可先与之约定，待工竣而后给。今春能得二三百千，便可放胆放手，决计而行，时乎，时乎，不可失矣。曰，子能任此，则为之，吾则不敢。又以所拟《四室图说》与之详细□□。曰，此法如能行，固善。但各姓宗祠皆以始祖位于□□□□□习见习闻。一旦改设于左，必骇怪而哗。口众我寡，□□□□。曰，试为之。众如不以为然，改从旧式亦易为工。□□□曰，只好如此。
时钝夫服已除，择吉移居新宅，为玠弟娶六都朱友堇处士之长女为妻。女弟前已字六都汪继华□翁之子良树，亦同日出阁。二月学使者按试至郡，赴郡□科。乃偕蕴山、仲莹二叔就近赴休，邀蔚文太叔祖□□访梯青族太叔，示以所拟《四室图说》，告以旧制□□□□□□以下皆男左女右，不分昭穆，不论亲尽□□□□□□□□合礼。亦深以为然。回□□□□□□□□□□□□须经费若干始能竣工？
□□□□□□□□□□□钝夫长叹曰，惜吾族无稍能仗义之人耳，如有其人□□□□垫银三百圆，今冬落成升主亦易也。廷英曰，此言信否？曰，何得不信？有肯垫者，吾先择升主之吉期而后取银可也。曰，垫款何时筹还？曰，升主之日准还，兼包月息，断不致误。曰，能如此，则吾垫三百，何如？曰，子既应允，休城有精于阴阳善□□者，吾择定吉期而归告族人可也。遂择本年十月十三日升主。曰，先付□□□□□□四月来取也。廷英从之。
三月回里，族人闻之皆喜[升主有期]，果如钝夫所料，凡远近之开窑烧砖者，及采山木制口者，皆争先来承揽。钝夫与诸司事量度丈尺长短，应用多口，籍其数目而各与议价值、订期，兼备言明必待吾宗祠工竣落成而后给钱。皆满意而去。各项匠工亦不得召而自来，钝夫估计某项工程应如何制作，得几工可成，应给价若干，亦皆如所言而定。未及十日，已部署就绪。心斋伯喜曰，吾不料□□□□也。曰，有癸酉之难，是以有今日之易，循环之理也。然□□□□□□□□难处置者，出于意外。
癸酉□□□□□□□□□□□□事事踏实地而行也。今事似易□□□□□□□□□喜也。
初，吾族重造宗祠，甫于道光庚子（1840）仲冬落成。咸丰辛酉（1861）孟夏遽为粤贼所毁，族人皆痛惜之。道光时，族丁蕃庶，又承平日久，家给人足，犹经营十年而后成。大乱之后，族中丁□十死其八。同治乙丑（1865）冬至，查计孑遗，仅存一千二百余人，又皆创痍未复，室如悬磬。先伯父已前卒，老成凋谢殆尽。初议口工，阖族皆以为非梯青先生来主持其事，必不能成。
梯青族太叔□□重望，故族人皆以“先生”称之。同祖兄弟二十余人，子侄□□□□□馥庭族叔登咸丰辛亥恩科乡榜，现官刑部□□□贵州司行走。与其子惇汝族伯皆以明经贡，亲属强盛，又饶于财，故阖族倚重焉（适按：此一支即“胡开文笔墨店”的创办人的后代，他们在休宁县起家，故后代多住在休宁、屯溪一带）。梯青族太叔亲见道光时经营之难，又知乱后族众财力均实不足，屡以年老所居距村远不能兼顾力辞，而举蔚文族太叔祖，心斋族伯等及钝夫，嘱族中父老使任其事。
钝夫等以其巨室也，凡建议必请决可否而后行，梯青先生口慰勉之，盖深知其难也。悖汝族伯亦以老病□□□□□□□不及己，颇不悦；每论争执偏□□□□□□□□□□□工程部署已定，众人啧啧归功□□□□□□□□□□钝夫拟坐收历年丁□工捐积欠以为经费，别□□□，思败之，遂托言其父以为朝廷悯穷民不能完额赋，尚有恩免之例。宗祠之于派丁，亦当如此。所有历年丁□工捐之未缴者，宜一概蠲免，俾各得奉其亲考神[主]入享祭。
不当以旧例口之。族之积欠丁工捐者，大半皆狡猾奸诈之徒。
闻此言，□□□□，且转訾笑亲属之已缴捐者，而自以历年延□□□□。钝夫初不为摇夺。有来询者，则以“欠捐者自□□□冀以惑众”语之，且诫以不可为所惑。其尤狡猾者，则邀其同类赴休求见梯青族太叔，请力主其议，以体恤困穷。梯青族太叔居乡，距休城三十里。适悖汝族伯在休城，遇之，喜其计口行，不令见其父，语之日，此皆钝夫一人把持耳。宗族人众，将来吾等归，当与众共议可否，不能由渠专擅也。由是众益有所恃。
六月，钝夫等□□□□□□□□即调族丁助工，亦□□□□□□□□□□□□心斋伯、蕴山叔与钝夫同□□□□□□□□□钝夫筹思久之，语蕴山叔曰，今已势逼处此，吾□□缩，亦不可得。古浯有云，山鬼之技俩有限，老僧之不睹不闻无穷。计惟有以此法处之，不动声色，使外人不能测度，庶望如期能竣此工。然非叔暗助一臂，不能济目前之急矣。蕴山叔曰，将如何？
曰，乡试期渐近，料各项工匠闻吾将赴试，必备来索支工价少许以相尝试。计得洋银二百圆亦可以略应其所求，因各与要约，使各赶工无误。吾□□□程可无虑矣。计目前惟叔之力能为之。吾乡试后，即赴上海收本年铺户之捐，归而先偿叔，必有余，决不负叔。计其时极往返之速。归必在九月中旬，各工已竣，落成之期已迫，族人之在外归祭其祖者必皆集。休宁诸人必不能不来。
若梯青族太叔自来，以理论，以情感，必易于转圜。若渠不来而惇汝伯偕健甫叔来，事必决裂。然而各工已竣，吾等可告无罪于祖宗，亦有辞以对宗族。但负巨债，□□□□□彼如敢承，则吾债了矣。彼如不敢承，□□□□□□□其说以调停其间，不敢复为他人抗捐□□期吾等须持之益坚，所难者此耳。蕴山叔深以为然，允垫二百金。心斋伯曰，吾料老梯必不来。曰，必如所料。
曰，吾素不喜与惇汝交谈，渠来吾必闭门不出，子勿怪也。钝夫笑曰，诺。
蕴山叔曰，族人望宗祠落成升主而演剧，数年矣，今班头屡来请示期。不演剧则无以塞众望，演剧则事正纷口，益难处置，将如何？曰，不但当急定议演剧，且必造□□□□须即日集议落成升主一切应行典礼，兼议接□□修宗谱，益张大其虚声。心斋伯曰，此固当示人以不可测度，而经费益绌，将奈何？
曰，非示人以不测，将以坚众人望落成之心也。现造四室，拟令族人各以其高曾祖考神主升祔。能于此时为之检查旧谱，考其支派之所自出，上沿，旁沿，下沿，而详记之，则重修宗谱之稿略具矣。此亦众人之所深望者也。旧例于宗祠进一神主，牌费登谱费共收钱六十。此次升祔四亲，为数多矣。借口于演剧各族来贺，□□□□支派费烦。每一神主加五倍取费，为钱三百。
□□□□□□□□然得此巨款即彼休人能为积欠者力抗□□□不肯缴一文，不能阻吾等奉始祖列祖神主升座也，并不能阻丁口工捐已缴清者之家之神主升祔也。届期各族宗祠司事皆来贺，族人之甥舅姻娅亦皆来贺，四方来观剧，公道自在人心，必皆不直彼等之所为，惇汝叔亦必自惭而不敢再争。但憾与吾等同志者太少，事太烦剧，支撑不及，难以坚持耳。此实可虑，不须忧费绌也。曰，今日之难，子春间早料及，今已纷纭如此，将伊于胡底，能料之否？曰，十月初旬，休人来，群不逞之徒附之，如鼎沸，如河溃，必然之势也。同事诸君恐波及，各不复来，亦意中事也。吾等以寡敌众，坚持而不为挠屈，已难。并须备器具，省牲牢，酬贺客，修祭祀燕饮之事，又须为众结算捐款，收钱，登记神主升祔之数，及照料戏班并一切夫役人等。且必有争继争产投宗祠评曲直者，必有讦某人承受某人遗产不为升祔者。纷至而沓来。不能预先布置，皆取办于仓卒，则难而尤难耳。曰，子自料能坚持到底否？曰，□□□□□人有言，“众怒难犯，专欲难成”。今日所私拟议□□□□□□□不如此必不能竣工。工既竣，落成升主有必□□□之势，所持者正，所全者大，竭吾等之心力以持之。彼势未集，必不敢遽逞无礼于吾等。尚能从容筹划以期集事也。至十月上旬，彼见事势已定，恐不我胜，必竭力以与我争；彼势方张，我助益寡，无礼之逞何所不至？吾必败矣。然吾虽败，宗祠落成升主势仍逼之以不可也，必能草草如礼。吾等十年之功亦不致废于一旦。吾以晚辈任此艰巨，彼罪我专，我无以辩。岂能坚持到底哉？但今日不坚持，则大局必坏矣。二人亦皆深以为然。遂日集众会议，次第布置如常。众果不我测，皆□□之。
七月，内外装修及上下砖瓦各工次第完竣，并遍抹以桐油。
惟寝室加造石栏未成，而石料亦已备。兼与木工议造桌椅。又仿造鉶登笾豆樽俎，以备祭器，考定图式尺寸，而后赴金陵乡试。
上海范荔泉，姚子良及其弟子让，阳湖陈容民，皆因张经甫来访钝夫，皆精研舆地图书者也。八月试毕，偕张范及姚氏昆季趁轮船□□□□，搭客多，挤拥无卧地。与子良子让坐谈，□□□□□上海，谒刘融斋先生，求书宗祠楹联，蒙撰：五百年教沐新安，家礼秉成编，俎豆馨香先正范。卌一世派延唐室，明经始受姓，诗书遗泽后昆贤。
联句，书以赠之。又谒钟子勤先生，先是先生命代访购吾邑胡竹村先生（培翚）所著《仪礼正义》，至是得其书于金陵，以呈先生，蒙赠新刻所著《谷梁补义》一部。
九月，钝夫与承教族叔，据口族太叔等收族人在申者铺户丁工各捐，复得洋银一千元，喜出望外。复趁轮船至芜湖登岸。兼程驰归。于十二日抵家，适稼儿病甚几殆。次日闻榜发，复被黜，均不顾。急入宗祠料理未完工程。
族中未缴丁工捐者纷纷来问，落成之日准先奉其祖考神主入祠而后缴捐否？对曰，不准。曰，众人皆以为可，而子独坚持不许，何也？曰，宗祠各项工程料值工价积欠二千余千之多，众人能承当而偿之否？曰，宗祠乃众人共有之宗祠，须由众人作主，不能由子一人作主。对曰，宗祠欠各工料价，众人何以不作主设法归偿，而乃欲□□此议以袒护历年抗捐之人，此何理耶？皆无词以对。
□□□□□钝夫者，曰，闻群不逞之徒各令铁匠制刀，期与□□□争。子不急转圜，危矣。钝夫不为动。越数日，言此者益众，并有查明某某等共八十余人已制利刀八十余口告者。钝夫自思，事已如此，惧则其势益张，乃急购大杉板，雇工人为制二棺，意以其一为先妣百年后之备，一即自备以待众人之刀也。先妣闻其事，诘责严切。钝夫从容解譬而勉慰之。私告玠弟曰，无惧也。吾如果被刺死，尔可以此棺殓吾尸，殡于宗祠之中堂。竭众人之财力造此宗祠，以居吾棺，吾死无憾矣。棺既成，钝夫乃遍告诸父老及各司事，移居宗祠账房以待之。
十月，惇汝伯，健甫叔偕其昆弟群从二十余人自休宁归，闻其事，颇咎众人卤莽。乃以好语来为族之贫者求宗祠恩免，冀仍得行其私见。钝夫笑曰，勿复言“求”也。众人已制利刀八十余口，吾亦预备棺木一口，专待诸公来以决一死。吾死，任诸公为之耳。惇汝伯语塞，健甫叔急为众人剖白并无制刀之事。时众人随入宗祠观听者数百，□□甚□□。钝夫复笑而问众中之欠捐者曰，子等新制□□□□□□此时可动手矣。健甫恐激变，急叱令众退□□□曰，子疑吾等来与子拼命耶？对曰，非疑也。众以此胁吾，非□□，以无人主持其事，是以待之。今诸伯叔已至，宗祠大工已竣，吾亦可以告无罪于祖宗，自信此祸必不能免，非疑也。今日为十月初七日，距十三升主吉日不过五日。吾不死，必梗诸伯叔之议，不速决汁，恐诸伯叔赶办不及也。曰，吾等来与子从容商之耳。曰，何商之有？丁工捐不缴清，其家之祖考神主不准入祠，乃祖宗之旧例，非吾所创议也。现计各项工料价值钱二千余千，皆拟收此历年积欠之丁口工捐及神主牌资登谱费以补口其缺。但叔能力任此项工料价值，而自捐赀以偿之，宗祠事了，众人胥感叔之德矣。叔能任此与否，自商于心而出于口，一言决矣。曰，此非吾能独任之也。曰，近数年来，宗祠之事皆吾独任之，其艰窘万状，诸伯叔谅闻之矣。今此区区者，而叔乃不能独任耶？叔既不肯任此，吾仍当任之，决不推诿。而诸伯叔复欲变祖宗之旧例，以媚于众，以困吾而败坏其事，此何为也哉？
曰，当与众司事及诸父老议之。曰，众司事□□□之□□，谁敢复来？惟吾不畏死，独待罪于宗祠耳。□□即请之亦不来，诸伯叔请之或来耳。
次日果邀众司事及诸父老至，不复为抗捐者言，而惟以“寝室改四龛。始祖不居中正位，非祖宗旧制，众人不欲”为言。盖由钝夫昨以祖宗旧例折之；故思执此以为钝夫咎也。[钝夫]曰，此事前年已绘图贴说，寄请君家梯青先生裁酌可否，今年二月吾与蔚文族太叔祖，蕴山族叔，仲莹叔亲造其庐而面请之；梯青先生许可，而后定此制。他人不知。惇汝伯知之，不得为吾咎也。
惇汝伯曰，吾当时曾不以为然。曰，伯曾言，旧制三龛，始祖居中，以下列祖考皆居左，妣皆居右，以男女为昭穆，十三经中似有专制。吾即问伯在何经何篇，请查出以便详考，伯即无以应。
又言，遵照《家礼》，母先父殁，妻先夫亡者，皆祔于旁亲室，似于心不安。吾对以礼当如此，所谓祀典无丰于昵也。伯亦无以应。他无言也。吾家中有《十三经》，如果确有所据，今取来当面查之，何如？曰，即经无□□□□祖宗旧例，子亦不应擅自改作。曰，先与各司事议□□，复具图说寄请梯青先生正之，复徒步走三百里面求教之，而伯尚以为擅改耶？曰，即吾父亦不能擅改祖宗之旧制也。曰，伯忍于宗祠之中明斥其父之擅，吾辈自不能不认擅改之罪。然建宗祠以祀列祖，礼也。合礼则改之为是，不改则非是。礼所在即义所在。今但问合礼与不合礼耳，不能论新旧也。曰，祖宗旧制必不可改，政则无怪众人不服矣。曰，闻吾宗祠旧时曾远追胡氏之所自出，祀陈胡公，并追祀舜帝，皆供有神主。至道光庚子年重造宗祠落成，乃迁其主不复祀。此亦祖宗旧制也，前人何为改之？惇汝伯语塞。众则依违其间，无所可否。久之，遂各罢去。
时日益迫，事日益剧，众司事均不复来，钝夫一人实应接不暇。先妣闻之，深惧其竭蹶，屡命玠弟来召之归。钝夫欲归亦不可得，而穷困已甚。惇汝伯无如钝夫何，群不逞之徒气亦少沮，不敢复言不缴丁口工捐，亦惟托于公议，以始祖不得居正中，哓哓不息。
健甫叔以阶平族叔，钝夫之授业师也，□□出为调停，但改寝室为三龛从旧制，以塞众意。心斋伯闻之，嘱蕴山、仲莹二族叔夜来语之曰，“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子早已言之。今尚不借此以自转圜，以图济事，将待何时乎？
初九日，议尚未定，而邻村各姓宗祠纷纷送贺礼至。其已缴清丁口各项捐款者亦纷纷来领牌，求登谱。而宗祠只钝夫一人独自撑拄，寝食俱废。初十日，先妣乃自诣宗祠切责之。无可如何，乃允阶平、健甫二叔改寝室从旧制，作三龛。十一日，制改定。而各以高曾祖考四神主升祔，则从钝夫之议不改也。
十二日，急洒扫内外，陈设器具。而新制鉶登笾豆樽爵成，其实菹醢果品羹粢醴齐，无知之者，钝夫亦躬自教之，夜以继日，不能少休。
十三日，乃得如礼奉升始祖，始分祖，始迁杨林祖，始迁上川祖于座而祀之。邻村远近各姓宗祠皆以礼来贺，而合族之甥舅姻娅亦来贺。其抗捐者，皆如钝夫所料，各不忍不升祔其祖考神主于宗祠，口来缴足历年所欠之捐。而钝夫及诸司事日夜为□□结历年捐数，收钱发牌登谱，益烦剧不支。钝夫阴计收上海捐得巨款，升祔四亲神主众费多，而积欠之丁口工捐又十得其九，经费已裕，惟苦相助者少。遂雇役而厚酬其值。酬宾演剧，六昼夜乃已，惟争体面，徼幸济事，而浮糜之费不暇计焉。不得已也。
诸事既竣，开支各项工料价值，补偿廷英弟蕴山叔两次垫款本息，及落成一切费用，尚余钱三百余干。而竟无暇兼及于各家之世系支派以为修谱底稿。既自幸，复自惜矣。
计自同治丙寅（1866）春间兴工，至光绪丙子（1876）冬乃告厥成，共计费用足钱一万三千三百余千，皆取给于各项捐款。族人财殚力竭，钝夫心力亦交瘁矣。
十一月冬至日，祭始祖。钝夫乃请于同事诸公曰，旧例，宗祠大祭，以司事者轮流主祭。往年宗祠未成，暂借聚星堂设祭，钝夫自以年辈皆晚，皆准诸公主之。今欲一僣主祭，可乎？皆曰，宗祠新成，第一次逢冬至，子宜主祭。祭毕，大会宗族，诸年六十以上及有顶戴者毕集，共一百一十六人，行宴饮礼。钝夫□□册籍，出图记锁钥而告之曰，自同治乙丑（1865）冬至，蒙诸父兄举钝夫继先伯考星五公管理宗祠事务，始议重建宗祠。其时大难甫平，阖族疮痍未复，丁□仅有一千二百余人。莫不以经费难筹，互相推诿。钝夫以晚辈冒昧力任此事，以先伯考早有此志，而享年不永，不克举行，思竟其事耳。迄今十有二年，凡往来休宁、屯溪、上海各处劝捐收捐，及年来遍历四、五、六、七、八都大小村庄，深山穷谷，搜采材木，从未辞劳。无论路之远近，其路费糇粮皆自筹备，并未于公款开支一文。即居聚星堂督办各项工程，日用饮食亦系自备。阖族所共知也。经费之窘，调度之艰，几乎身命不保，亦阖族所共知也。诚不自意得有今日，与诸父兄共享祖宗之赐，宴饮于宗祠。亦赖祖宗之灵，阖族知义者多，各竭财力以助之，俾得徼幸而不负诸父兄之重托耳。
册籍图记锁钥具在，请□□收而详核，并举贤能接手管理，钝夫从此告退矣。
皆曰，子之辛苦，众所共知。非子坚忍，宗祠必不能成。子勿以前事介意。且宗祠虽成，宗谱未修，善后之事尚多，非子将谁能任之？请勿辞也。同事诸公皆曰，旧例，管理祠事五年一换班。今已十二年，中间自行告退者多矣。当庚午年冬头门起造以后，吾辈已欲告退，惟钝夫必欲俟大工告竣而后退。今已竣矣，不退奚待哉？众皆以难得接手之人对。钝夫曰，当吾辈接手时，宗祠只一瓦砾场，且无一钱之积。今工已成，钱粟皆有余，器具莫不备。岁时备牲盛酒醴，修祭祀而已，诸父兄皆优为之。即诸父兄不举人接办，钝夫亦从此不复顾矣。
越三日，复集宗族问所举何人，皆曰无之。钝夫与同事诸公遂具衣冠，拜告祖宗，封各册籍仓柜，以锁钥交族长之家而归。或问钝夫曰，设至明年春分族中仍不举人接办，子辛苦十年造此宗祠，而祭祀不修，子心安乎？曰，吾尽吾心力，为吾祖吾宗之神灵无所凭依也。今已有所凭依矣。明年春分，族人不修祭祀，吾自具粢盛醴齐以祀吾祖吾宗，仍求尽吾之心力可也。吾若不退，众必疑吾有盘据之心，吾转无以自明矣。义各有当，时各有宜。前日众人劝吾退而不退，今日众人劝吾留而不留，皆时所迫，义所迫也。或乃笑曰，钝夫今为遁夫矣！（适按：十九、七、十——七、十三夜校抄毕。）
光绪三年（三十七岁）至光绪六年（四十岁）
摒挡家事及地方事
光绪三年丁丑（1877）三十七岁。
钝夫以宗祠工已竣，思复出外从刘先生学。而自乙亥复设帐于聚星堂，为春晖族叔教子，日资其饮食，实则日夜筹划宗祠工程，颇妨馆课。春晖叔不以为嫌，去冬命其子筑家塾日醉经轩，仍延钝夫馆其中。钝夫时已闲暇，亦思为勤课以自补前日之旷。
遂闭门谢客，不复与闻塾外事。附从者，叔之次婿曹诚琪及庭吉族叔。馆课多暇，乃节抄顾宛溪先生所著《读史方舆纪要》中历代州域沿革建置九卷为一卷。又补作《重建宗祠记》及《议改宗祠寝室记》，属□□□书扁额，建于寝室之东西庑（适按：此下是罗尔纲先生代我校抄的）。时族举新司事议修谱，来谘钝夫。钝夫去年见惇汝伯，其父在，其母已前卒，书其神主称先妣，自书奉祀子某；又登记其祖妾多人于谱，不称妾，皆称继娶某氏，力言其不可而不从。尝叹曰，无礼如此，而族人重而信服之，横逆之来无足怪矣。令往休先与惇汝伯议之之。诸司事亦患其执偏见，不肯往。
钝夫曰，公正之人不能秉公主笔削，何能修宗谱？吾族旧谱重修于乾隆丙子，迄今不过一百二十一年，未甚久远。三十七世天字行，三十八世德字行，大略修载十有八九。此次宗祠各令派下奉其高曾祖考四亲神主升祔，已上接前谱。盖今存者为“天、德、锡、贞、祥、洪、恩”七字行之人，不患或遗忘其祖也。惟大乱之时，死者十之八，绝嗣者比比皆是，患有遗漏。急令各派自行稽查而记之。纵不能一一悉记，必可十得八九。过此以往二十年，老成零落尽，则无可如何矣。众司事以为然，稿遂略创。
是年二月钝夫为璐弟迎娶歙东汪满田汪氏。七月下旬，门前所□□府海棠二本，每年三月底开花者，至是花复盛。八月初三日，玠弟得一子，取名稷。二十三日，钝夫妻曹氏孪生二子，一名秬，一名秠，而曹氏病几殆。盖去年六月曹氏甫产一女名致致，首尾才十四阅月而三乳，气血乃大亏耗。海棠有色无香，花复开，钝夫心知非吉兆。而先妣一月得三孙皆男，颇足以慰其老怀也。秬秠二儿生三日，急为择乳母，令各抱归其家乳之。光绪四年戊寅（1878）三十八岁。
是年五月，邑侯陈黻庭司马具柬并函邀请各乡绅士入城与东山书院司事周文澜结算历年收支账目。钝夫与胡昭甫、石式如、石洁甫、汪韶九、唐厚甫诸君以为书院积弊久，月课有名无实，难得地方官有意经理，宜出与其事。东乡到城者亦只章仲璋、程金门、程咏兰等五六人。余皆城内人。共八十余人。
周文澜及前司事胡宗道出簿册与众检阅，各无语。周、胡二人复对众大言，有弊与否，可各指出。众无以对。钝夫独曰，弊已明矣。邑侯问何弊。曰，修书院三字即弊也。周、胡曰，书院损坏则当修，何为是弊？曰，查历年修书院所支销之数，或钱数十干，或百数十干，或二百余千不等。而皆零星琐碎，或买砖瓦，或给匠工，钱数百文，一二千文。从无一次记载修某处损坏若干丈尺，亦无一次整支十千八千之账。此非作弊而何？邑侯深以为然。众皆恍然大悟。东乡绅士，查诸砖瓦窑底账，果与书院所记数目不符。周、胡无可狡辩。邑侯欲究其事惩创之。钝夫以书院所有产业存款契据均在二人之手，未交出，缓之。俟另举公正人接办后，各处产业存款一切查清，斯书院可以整顿。否则仍于公无济也。邑侯亦以为然，令拟善后章程。
而程咏兰与周文澜有隙，必欲先追究其弊。钝夫与昭甫私语曰，彼欲借公而行私，又恃与邑侯甚相得，徒欲逞快于一时，非实心为公者也。吾辈托故先归，彼必无能为矣。昭甫从之，遂归。六月，邑侯复约期令出复议。而西北乡到者只昭甫与钝夫及石式如三人，东乡只邰班卿、章仲璋二人，持论皆与钝夫等相合。程咏兰果大沮。遂定议：公举胡与九明经为司事，而田产之在各乡者，由各乡人就近收租，每年十二月会于城中。乡间收租账目由司事结算，而司事一切收支账目由各乡收租者为之结算。其收租伙食及往来夫价路费，各以所收租谷之数提支二成，不得如前漫无制限。邑侯皆批准。始周文澜等以钝夫首揭其弊，甚憾之；后知不助程咏兰，而惟以整顿书院为主，转服其公。十月，各乡就近清查书院田租，前弊莫不显然，彻底剔除。而西北乡岭坦、杨林二庄所入之数较每年顿加三倍又半，他庄亦加一二倍不等。十二月，入城结算账目，会禀邑侯，并请加给来年月课奖赏，并议请通儒硕学阅书院课卷。邑侯闻经费几加三倍，大以为快，所禀无不允行。城中绅士前此十余年经手收租各庄田租者三十余人，闻之莫不惭惧。既闻概不追究口弊，亦各叹服。时泾县吴竹庵先生由名翰林□□湖北，历任粮储道，退归林下，寄居旌德之朱汪村。□□请其阅书院课卷，而苦无介绍。钝夫曰，求师问道，不嫌冒昧也。遂请行。既造其庐，呈贽礼与聘书，果允所请，具酒饭款接。自言为绩溪胡竹邨先生门下士，问先生所著书行世者几种，钝夫举《仪礼正义》及阮文达公学海堂所刻《研六室杂著》诸书以对。又问婺源江慎修，歙县程瑶田，休宁戴东原诸先生所著书，钝夫亦举学海堂所刻者以对，凡三十余种。先生颇异之。殊不知钝夫时馆醉经轩，馆主人新于粤中购得阮文达公学海堂所刻《皇清经解》一部，披阅其录目而知之，适逢先生问及，遂悉举以对也。
明年东山书院开课，每月课卷遂多至五百余本。
钝夫继配曹氏，自去年八月孪生二子后，病遂不起，四月几死，得真白术服之，稍似有转机；延至十月二十八日遂卒，年三十有三。时长女年十三，长男稼才八岁，幼女才三岁，幼男秬、秠才二岁，均以累先妣。钝夫自同治癸酉先考谢世后，先营居宅，次弟经理二弟一妹婚嫁甫毕，而复丧偶，子女均幼，内助乏人，益穷困矣。光绪五年己卯（1879）三十九岁。
是年七月十六日，逢先妣六十寿辰。玉弟（适按：“玉弟”即二弟“玮”）。亦自上海归，同祝寿，而后偕赴金陵应乡试。八月将入场，而珍兄以疾卒于上海，凶问至。珍兄年才四十，前得一子，四岁而殇；其弟瑜已于同治戊辰年病故，均无子。先伯考孝友诚笃，行谊无亏，而其二子均不永年，兼乏子嗣，悲痛殊甚，无心入场。玉弟玠弟与亲友力劝，试毕急趁轮船赴上海为料理后事。乃禀告心斋、理斋二叔祖（适按：此心斋叔祖比先父长两辈，与宗祠同事的心斋族伯“长一辈”不是一人）。曰，当先曾祖谢世时，先祖已前卒，二位叔祖与先考皆幼，皆赖先伯考以成立。即今上海川沙二处店业所有赀本，以偿家中兵乱以前旧债，数亦相当，而债主未来逼索者，皆先伯考遗德在人，而人亦有所不忍也。今则已矣。钝夫屡请料理此事，而二位叔祖屡不允从。目前二店大不如前，人口日众，生计渐窘。如有一人来逼，必将一一相继□□，其曲在我，必不能复支矣，将如之何？曰，子意如何？曰，吾家之债皆先伯父所经手。今先伯父二子均卒，各债主来责问，何人承当，理壮气直，将置之不理耶？抑将承认而不偿耶？曰，自然不能不承认，亦不能不偿，但求宽限耳。曰，既不能不如此，不如先行各自承认之为得体矣。吾等先自一一承认，各换立借据，先示人以礼以信，而后求其宽限，既不失体面，又不受逼迫，而各人必自留意于此，不致复各置之不问，尚可望有还清之日。不然，不可为矣。
曰，然。曰，既各以为然，必不能缓，缓则恐无及矣。曰，明春归而谋之，如何？曰，明春如能准归，今冬钝夫先归，而以情告之，则可。否亦罔济。曰，决计如此而行，但如何承认，亦当先自酌定。曰，叔祖二位及钝夫三分而各承其一，无他说矣。曰，债则如此承认，家产店业亦如此否？曰，论常理固当如此，但先祖妣及先伯考、先考存店之款为数太多，以此计算，当得家产店业之大半。心叔祖存款较之理叔祖所存之数，当得小半之二，而理叔祖当得小半之一。如此则理叔祖必不肯。不如此则伯母亦必不肯口。理叔祖曰，然。心叔祖曰，如何而后均各心平？曰，只有心叔祖与理叔祖吃小亏，钝夫为伯母等三孀一孤女吃大亏，斯各心平矣。曰，何谓也？曰，债则三分而各承认偿还。家产店业则作四分，二位叔祖各得其一，先伯考一派三孀一孤女得其一，钝夫兄弟五人得其一而已。无他法也。理叔祖闻此言，遂不语。
心叔祖沉吟久之，顾谓理叔祖曰，弟以为可否？理叔祖曰，兄以为可，则可矣。心叔祖亦沉吟未即答。钝夫复曰，贫富命也，此区区者纵多得亦不济事。总以顾全大局不被外人耻笑为要耳。心叔祖口，决计如此，如何？钝夫复曰，亲族之在申者，现惟琴斋叔最明理晓事，叔祖平日亦信之，钝夫往请来，以此议告而请其秉公评之，何如？皆曰，善。琴斋叔至，叔祖告之，则亦力劝速行，不可再缓。计遂决定。而伯母闻信亦驰至沪。叔祖以所议告而慰之。钝夫劝与偕归，不从，曰，明年同叔祖归不迟。钝夫遂谋先归。
时敬业书院山长钟先生已前卒，龙门书院山长刘先生亦得疾将归矣。□□榜发，钝夫复被黜。钝夫应乡试凡五次，丁卯荐卷，庚午癸酉皆不出房。丙子及是科皆荐，而堂备，仍不能中式。十月回里。光绪六年庚辰（1880）四十岁。
三月，心斋理斋二叔祖及伯母汪氏，与珍兄之柩皆回里。钝夫以秠儿后珍兄，承继先伯考之祀。与叔祖商，往见各债主，叔祖有难色。钝夫曰，吾家所欠债之巨者，一为宅坦胡梧亭宗丈，其胞侄兵部主事虎臣兄，先伯考之门生；其子昭甫明经，皆与钝夫友善。—为印林族太叔，及其侄贞炳叔。先伯父与贞炳叔之父芬林太叔最契，曾为其家排解大纷难；近年印林太叔与其侄屡[有]隙，钝夫亦屡为之调停。乱平以后，十七八年不来逼索，职是故也。何难之有？三处允诺，余者数目少，无不允矣。叔祖命钝夫往，果皆蒙允诺。遂三分其数，各承认八百三十余千，如其数书券，求免息，分作五年拔还原本，而换回先伯父原书之券而焚之。乃浼宗族亲友立阄书，分配田产房屋店业为四股，□□其一。房屋则以大屋及东首之屋为心叔祖、理叔祖及先伯考派三房之业。以钝夫新造之三间，及其东旧平屋三间半为先考派下之业。店则以先考所开上海之茂春号为心叔祖、理叔祖二人之业；以祖遗川沙之万和号前毁于兵燹，难平先考所复开者，为先伯考及先考派下之业。其应拈阄执业，及已议定归某执业者，或先载入阄书，或先拈阄而后载入，皆由宗族亲友秉公主持。议既定，择吉具衣冠，祭告祖宗，各书押。宗族亲友亦书押。拈定阄书，各注某房执业字样于上，以为执业之据。
四月，钝夫随从二叔祖由芜湖趁轮船赴上海，复浼琴斋叔为公人，清盘茂春、万和二店赀本，共计二干九百八十千。已议定以钱一百千文留坐先曾祖考妣改葬之费，其余分作四股，每股各得七百二十千。而理叔祖忽翻异，求心叔祖贴补，心叔祖不答。
理叔祖变羞为怒，扭钝夫手曰，吾与子同赴黄浦以死。问何故。
曰，必补贴乃已。问，当以何款补贴？抑欲钝夫所应得者补贴之耶？抑三股各拨若于以补贴之耶？补贴必有当补贴之理，不当遽以死逼人。钝夫上有老母，此身关系甚大，宁可不得家财，不能从叔祖死也。无语以应，而气忿甚，痰亦上涌，类风狂。琴斋叔与他见者急来拽之入内，劝谕久之，乃与心叔祖出语钝夫曰，于坐先曾祖改葬费百千内拨三十千以贴补之，何如？钝夫自思，家衅始于咸丰辛酉之夏，由理叔祖夫妇图偏私而起，先伯考忿而呕血，原不可以理论，乃对曰，先曾祖之葬费，当由叔祖作主。拨补之，乃已。吾家内事纷纭乖舛，历二十年，至是乃始一结局。
先是，先考尝以川沙市面寥落，茶叶销售无多，阖城只万和一处售此，每年得稍沾微利。若他人再开一铺以争销，必两败而俱伤。先曾祖虑此，故于北街分设一处。兵乱皆丧失。乱平，已赁房于北街而未开市，年包房租，已十五年。钝夫既与叔祖分业，事可自主，乃与玉弟及万和司事汪上锦、曹均平议开北市铺，皆以为可。部署已定，乃回里禀告先妣。计一家二十二丁口，川沙半店岁入不过钱百千，蚕桑所入约五六十千，钝夫馆俸及书院月课奖赏不过百于，玠弟馆俸岁入不过二三十千，饔飧虽仅以给，而吉凶均无以为备，遗债亦不能偿。苟且因循，蹉跎岁月，终无出头之日。时玉弟自以其私积之财分开一铺于上海小东门内，已三年，颇能立足；其妻子已早随之居上海，可自给。明年，秬秠二儿皆四岁，能离乳母，可唤归自抚养以省费。以店付玉弟经理，以家付玠弟经理，而钝夫抽身外出，或可图徼幸万一有机遇，不致终老牖下，寂寂而无闻。以禀先妣，以语玠弟，皆以为不可。
钝夫曰，在家所望者，只徼幸乡试中式耳。然三年一科，万一再应两科不中，年渐老，将奈何？
先妣意在为钝夫再谋续弦，屡嘱访求配偶，近处实无其人。
求之远处，问知为钝夫续弦，皆曰，闻其名久矣，计其年岁必在六十已上，老矣，何可以为吾女婿？媒妁再三言年实未四十，才四十。皆不信，曰，西北乡自兵难以来，凡有大事，往往闻系此人建议，守正不阿，非年高望重者不能也。是以知其已老。盖钝夫年二十一二即随先伯考出办团练。及接管宗祠，兴大工，亦年止二十有四。故闻者云然。一日，将作书托友代求某姓女，举砚忽堕地碎。砚系真龙尾溪金星石所制，生平所最爱者。既碎，意甚不怿，忽自悟曰，砚者念也。再续则不能遽远出。此念不可起，当力止，故碎也。遂不复作书。与先妣及玠弟商定，决计明年出游。时九月也。
川沙北市之铺取茂兴字号，已于七月开张矣。十月作书致春晖族叔辞馆，并嘱祥麟弟作书自禀告其父，兼代告知其祖母及其母，及早访聘他师。十一月，川沙城中大火，吾家万和及茂兴二铺皆被延烧。吾家及先伯父一派皆恃此为养命之源。既闻灾报，举家皆惊惶。时十一月二十七日也。钝夫以事告祥麟弟，即于十二月初一日散馆。时早自筹明年出游赀斧，已得洋银二百六十圆，乃求先妣及家众各出所蓄，凑满三百，于初三日起程。初九日抵芜湖，诣江口洋棚候轮。时天久旱，轮船开往汉口者，至九江以上皆搁浅，不能抵埠卸货，不能遽下驶。候七日不至。江风大作，见江口小船撞碎而沉者三，江岸茅屋吹去不少。历二昼[夜]乃停。十九日轮船始下。二十一日抵上海上岸，止绍泰铺，询玉弟以川沙火状。谒叔祖，见春晖叔，告以辞馆之意。是夜即趁航船赴川沙。时川沙诸人暂借南街沈宅为寓，亟谋之庄问羹世兄，促其起造房屋，收其两铺余口，并家内所凑之资，冀复万和祖业云。
光绪七年（四十一岁）
北行至京师及关外
光绪七年辛巳（1881）四十一岁（适按：以下秀之弟代抄）。
正月，万和店房重造间架成，赶工装修，添备器具，遂于二月初二日勉强开市，并请叔祖至川沙盘存货物价值，只剩九百千文矣。初九日，偕叔祖至上海。春晖叔复延钝夫馆其家，婉辞之。十三日，赴金陵，见嘉言兄（适按：嘉言伯名善文）。先是嘉言兄在金陵，闻钝夫川沙店业灾，料钝夫必自出经理，便道过金陵，必登岸入城与商而后赴沪，派人至下关守候十数日，至岁底乃罢。
正初即具信寄川沙询近状，并约赴金陵一见。钝夫感其意，故往见之。时蕴山叔亦在金陵。嘉兄先问川沙事如何支撑。曰，去秋曾有信告兄，言将出游，突遇此灾，只好以所备游赀移以救此急，勉强支撑耳。问，今店已开张，馆已辞去，游赀已移为别用，将如何？曰，境遇穷困如此之甚，惟有再筹资斧，决意远游，希冀于万一，无他计矣。嘉兄笑曰，志气未馁，可喜可贺。
蕴山叔问，春晖兄不留子耶？曰，虽挽留，已复辞矣。曰，子将何之？曰，上年朝廷遣崇地山侍郎为全权大臣，出使俄罗斯，议收回伊犁地。办理不善，内外哗然。南皮张香涛侍御弹之，语尤剀切。其疏中有“东不能薄宁古塔”语。钝夫时在上海，见而疑之；询之张经甫、范荔泉、陈容民诸讲究地理图书者，皆苦东三省自古为域外，无图书可考。钝夫揣摩天下大势，俄人已占据东北边地，逼近东三省，岂有不能薄宁古塔之理？特今人不知地势，不知实在情形耳。以为今若有人游历其地，能著书详言其形势，便可以补古今舆地图书之缺，必传无疑。不揣冒昧，欲图此，将先赴京相机会。叔以为何如？曰，凭空悬想于万里之外，孤身决计赴之，子之胆勇诚不可及也。然大非易事。先赴京相机会，此计甚是。如别有机缘可就，则就之。愚以为不必遽求诸远也。曰，此亦无聊之极思耳。能出与否，尚未可知也。是夜与嘉兄对榻坐谈，至四更。嘉兄乃曰，子勿忧出游无资斧。子急检点入京，吾期以三年，每年以千金助子旅费。子必能得志矣。对曰，兄之志诚可感。而弟素知兄赀本不满五千金，竭吾兄十年辛苦之资之大半，弟断乎不敢如此。且弟若出，亦不须如此多费。
今与兄约定，请假百金，弟明日即起程回沪，复往川沙安顿—切，即回里安排家务，计五月必起程到上海。届期吾兄以百金寄至上海，弟得之即趁轮船由津门起岸赴京矣。曰，何必如此之急？百金亦必无济于事。弟若张罗于别处，不如于吾处多取之，亦不必客气也。曰，急行亦有故。弟新与家叔祖分产，遽遭此大灾，身负巨债，众人必将于此窥吾浅深。今年三月初九日逢家先考六旬冥寿之期，弟将回里办祝冥寿。迟则恐来不及矣。且弟习惯作客，深知财力艰难，不须多金，亦无别处可能张罗。兄勿虑也。嘉兄乃曰，既如此，吾亦不强留。明日再住一日，如何？
曰，可。竟谈至鸡再唱乃就寝。越日，辞嘉兄及蕴叔而行。嘉兄送至下关，候登轮船，乃回城。
十八日抵上海，闻刘融斋先生已于二月初三日卒于家，急赴龙门书院偕诸同门设位哭之；具吊仪，托周鸾侪带送至兴化。复如川沙安顿一切。回沪，趁轮船由芜湖登岸，于三月初四日抵家。初五日寒食，初六日清明，犹得躬亲祭扫祖宗坟墓。初九日，设祭于家，为先考祝六旬冥寿。遂日部署家事。时秬栖二儿各已四岁，皆离乳母归家，乃以秬儿属父妾张氏；秬儿已前为珍兄嗣，即以属珍嫂，使各为照料饮食衣服。长女年十五，已许字六都章日如亲翁之长子洪镛，使侍先妣。长男稼年十一，以属玠弟教之读书。幼女致致年五岁，自丁丑春其母病，即寝食皆瑜弟妇喂抚之，已数年，爱逾所生，即属之，使为其女。祭告祖宗，告行于亲友，拜辞先妣，别玠弟及家众，托其代为照应子女。于五月十七日起程。而怅怅然亦自不知何之，飘流何处。生平自谓铁石心肠，至此亦不能不寸寸断裂矣。
次日，至郡城，遇惇汝族伯及小汀族弟于开文墨庄，问何之，对曰，入京赴明年北闱，兼图事。曰，京城最重楷书，图事甚难也。曰，人各有能有不能，未可一概论也。盖惇汝伯自以为工于楷法，故云然。时馥庭族叔已于前年卒于京。小汀自京扶柩新归。钝夫复曰，小汀居京多年，楷书必益工矣。小汀笑，知语不投机，急以他语问之。问到京居会馆否，曰，然。复告以会馆地址，乃别去。至渔梁，雇舟，同行有程洁斋及胞侄嗣业，颇不寂寞。六月初一日至沪，作书告嘉言兄于金陵。初六日送嗣业至川沙万和店学贾，兼料理店中一切事务，嘱留意，期复开茂兴，以防他人来争利。十五日，回沪，而蕴山叔自金陵来送行，兼为嘉兄带百金来，畀钝夫作路费，兼自以洋银二十元作赆仪。感其意甚殷，受之。心、理二叔祖各赆三元，亦受之。春晖叔赆十二元，却之；恐反疑其嫌少，受其四，璧其八。余者来赆，一概谢却。定轮船，于七月初二日起程。蕴叔为点检行李，见旅费只有百金，讶曰，只有此耶？笑而对曰，足矣。至期登船，别无他客。
轮船名永清，越日开行出海，风平浪静，海面如镜，日夜可登船顶眺望。作绝句四首，其第一首云：“初秋时节日新晴，海不扬波万里平。上下水天同一碧，居然人在镜中行。”第三首云：“身如大海一浮鸥，南北东西任去留。野性惯将云水狎，生涯飘泊不知愁。”皆纪实语也。
行五日，抵天津紫竹林登岸，居客栈。次日，雇一驴，骑至城外总督行台，访章芹生（洪钧）编修，仍回客栈，雇车入京。途中遇雨，行四日乃抵京，寻至宣武门外椿树头条胡同绩溪会馆，则七都曹季龙侍卫在焉。甫卸装，而虎臣兄（胡宝铎）至，其寓即在会馆西间壁，坚邀移居寓中，遂从之。虎臣之姊婿程辅廷表兄，钝夫祖姑之孙也，亦在寓，为虎兄课子。时虎兄以目疾请告，日夕谈别后数年家乡事，彼此各憾相聚晚。时吴县吴清乡太仆（大澂）前以河北道奉旨赴吉林帮办边防事宜，现已升太仆寺正卿，改为督办，与虎兄为戊辰会榜同年。钝夫以拟出关游东三省告。曰，虽同年，惟公会一见面，并未接言谈通书信，奈何？曰，不求差事，但请作书求给一护照，以便游历，似无不可。曰，此固可以作书。但吾为子虑者，孤身至边，旅费无多，倘不如意，将奈何？不如权住敝寓，理旧举业，应明年乡试。
以子之学，在家苦无静工揣摩时文，是以未中式。今得一年闲暇工夫，必中式无疑，勿遽图远。万一明年不中，再往亦不迟。曰，京师居大不易，虽蒙兄资以饮食，而出必乘车，百物皆贵。钝夫旅费不多，至明年过乡试，赀必罄，虽欲往亦不可得矣。且今年出关，游至明年，所历该将遍。
如无所遇，回京就试，亦似不迟也。曰，子过天津见章芹生，曾以此意告之否？曰，未也。曰，可作书以此事与商之。曰，诺。
时在京同乡只曹季龙及六都程苹卿经历而已。来时刘醒庵世兄属带讣文交袁爽秋同门，往拜而致意焉。又闻同门姚子良馆徐颂阁阁学家，孙子兴馆嵩犊山侍郎家，皆访见其人。闰七月，邀子良同游西山，夜宿灵光寺，各谈所志。子良欲出使东洋，曰，同文之国易得其实在情形也。
钝夫志在出关游东三省，曰，俄罗斯若窥并朝鲜，则东三省皆为所包，京师不能高枕而卧矣。不知东三省形势，不能御俄也。遂各决计。子良曰，子出关不图差事，但求护照，甚易力也。吾当代子谋之。并各作《西山游记》一篇，乃归。而天津章芹生回书亦至，令往见丰润张幼樵（佩纶）侍读，求作一致吴太仆书，必得当。盖章与张同年，素相契，语及钝夫谋出关游东三省，张曰，有志之士也，可令我一见否？故章书云然。次日，使人探之，云，在天津，不日当归矣。越三日，具衣冠往拜。既见，索观平日所著作，归录旧作《春秋狄地考》，《魏徵王珪论》，《李邺侯论》与之。复见，曰，子论古而兼及时事，亦颇中肯。吾为子作书致吴清卿太仆，子可留边否？曰，如蒙录用，固所愿也。
今但请以游历为言，不敢遽有奢望。曰，亦是。曰，子将以孤身往乎？曰，然。曰，予有戚友顾嗥民观察，已由吉林将军奏调在彼，闻将接眷赴吉林，吾探明告子，子待之，得附伴而行，更稳便矣。曰，谨受教。归告虎兄，亦为之喜。然尚以旅费太少，为之深忧。复问曰，万一游历所至，赀斧已罄，将何策以济？曰，闻边方皆淮军，万一赀斧已竭，则投军充当书识可也。自顾能耐劳苦，少年略习武艺，即投军当勇，亦尚胜任。历半年，积有饷银，便可复游。
否则归亦不患无路费矣。此则钝夫所自恃而无恐者也。曰，此诚人所不能及之处。然未免太自苦矣。曰，苦亦命也。
何能辞。
次日，姚子良来告曰，彭颂田主政尝受业于吴太仆，吾与之言子出关游历，不求差事，但求给一护照，渠亦肯作书，子当往见之。钝夫以已见张侍读，蒙允为作书，并待顾接眷期附伴告之。曰，顾观察之弟顾康民主政吾亦相识，闻其将自送其兄之眷属，子计必遂矣。八月，张侍读告以期在节后，令先往见康民主政，盖康民即其甥女婿也。彭主政亦顾之戚。既见，约定各自雇车，准于八月二十五日起程。而嘉言兄复自金陵驰书与虎兄，请汇兑百金与钝夫，而彼于金陵偿还。虎兄喜，告钝夫曰，有此，吾不子忧矣。盖蕴山叔自上海还金陵，告嘉兄以钝夫此行旅费只百金，嘉兄深以为忧，故有此信。钝夫感其厚待之意，出于至诚，乃告虎兄曰，嘉兄原自许假三干金以作钝夫三年游赀，古侠士热肠恐亦不能如此。钝夫自度才短，无以副其厚待之意，故力辞多而自请假百金以行。今百金实足济事，不须多，亦无须汇兑，请兄代以书辞之。曰，人待子如此深厚，而子坚辞不受，亦似不情。子以为然否？曰，然则先兑三十金，仍凑足百金之数，以作旅费。余者俟后乏缺信到，请兄由票号汇付，何如？曰，此亦两便。钝夫乃作书谢之，兼谢蕴叔。并详告玉弟、玠弟以出关事，不知将来祸福奚似，嘱其小心谨慎，照料店事家事，以慰高堂。
如期，张侍读、彭主政及虎臣兄各为作一书致吴太仆，次第叩谢告别。附顾康民主政车后而行。三十日出山海关，九月初九日至奉天省城，十八日至吉林省城，谒顾皞民观察，知吴太仆已移驻宁古塔，其行台只有后路转运委员刘建棠大令，陆振之县丞在。访其处，见其人，即止其处，顾公所嘱也。顾观察复言，此往宁古塔尚有八百里，地僻人稀，可休息数日，待伴而后发。时湖北监利季杏圃别驾亦将往宁古塔投效，在吉林，闻钝夫至，来访，且约同行，许之。时双如山都统奉吴太仆檄将赴边统带防军，顾观察为属意。二十日，遂别顾公昆季，与季别驾随双都护东行。
十月初六日抵宁古塔城。自京至此凡三十六日，途中所历著有《行程日记》一篇，杂感诗二十四首。
时吴太仆赴珲春阅兵未回，乃与季别驾同居客栈以待之。其时太仆所部分驻乜河、珲春三处。在宁古塔者只有文员四人，汪葆田司马，舒味三孝廉，刘荩侯二尹，王松生州判。王亦湖北拔贡，与季杏圃同年，皆南皮张香涛侍御门下士也。二十五日，太仆回辕。二十六日，持书上谒。太仆一见即曰，边方荒僻，往往数千里数百里无人烟，子孤身难以游历，可留我营徐图之。对曰，固所愿也。惟才短一无所长，留居营中无事而食亦可耻。不如请给护照，以便各处游历，或偶有所见，尚可望自效丝毫也。曰，吾将阅边，子随吾行，不亦可乎？对曰，此贡生欲求而恐不可得，不敢启口者也。次日委札下，有“留心经世之务”六字考语，众皆以为异数。钝夫受知于太仆，自此始。
阅三日，嘱钝夫随赴乜河阅兵。同行者惟舒味三一人，余皆令先回吉林度岁。季别驾亦奉札留营差委，而随众回吉林。十一月初三日，钝夫至乜河，拜谢双如山都护，止于刘俊卿协镇营中。初八日，偕舒味三孝廉随吴太仆起程，赴三姓阅兵，皆坐马抓犁，由牡丹江冰上行。抓犁者，边人以围圆约尺许之木二株，长各约丈二三尺为之。而其木尾在地，约六尺许，上作架高约尺许，宽约二尺七八寸，铺以板，盖以棚，以后半安放行李，前半坐人。自架以前二木之在地者，皆渐湾向上，渐高，木渐斫小，高与马齐，以马驾之，如车之辕，或加一副马，如骖，以行冰雪上，日可二百余里，谓之马抓犁。农人出入以牛驾之，谓之牛抓犁。二马可拽三百斤，一牛可拽二百斤，以行地上冰雪中，故滑而溜，行速，无冰雪不能行也。自乜河至三姓，江行千余里，两岸稀有居人。夜则宿岸侧，以斧伐薪，群烧火以自暖，凿冰取水以饮，烘干粮以食，各卧抓犁中。冷不可耐，则各出所带高梁酒暖而饮之，或向火以待旦。太仆亦如此。惟所坐抓犁略宽大，以布为棚，四面不透风耳。十三日，抵三姓城，牡丹江水入松花江处也，图语谓三曰依兰，谓姓曰哈拉，初为努叶勒葛、依克、湖西里三姓赫哲[人]所居之地，故谓之依兰哈拉城。赫哲亦曰黑津，以其部落依黑水两岸而居也。《通志》作黑真，城在吉林省城东北一千二百里，松花江之南岸。其东三十里曰巴彦通。时寿州戴孝侯观察以直隶州统绥军三营驻此。其东八百里日黑河口，即黑龙江与松花江会流处。黑河口之北岸即俄罗斯之徐尔固。又东一千二百里，乌苏里江，自南来会，其东岸即俄之伯力也。
适按：吴大澂，同治七年（戊辰）二甲五名进士。
张佩纶，同治十年（辛未）二甲十九名进士。
胡宝铎，同治十年（辛未）二甲四十名进士。
章洪钧，同治十三年（甲戍）二甲二十二名进士。
先君年谱于此年记吴清卿“与虎兄（胡宝铎）为戊辰会榜同年”，又说“章芹生与张幼樵同年，素相契”似皆有小误？
适记。先君死在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年五十五。年谱则止于光绪七年辛巳，年四十一。又记。
（收入《胡适作品集》第1册，1986年7月15日，台北远流出版公司初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