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树铮-柳条箱里逃得命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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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阀养兵,胜似爹娘。因为谁手里有兵,谁就有一切!

    徐世昌做了大总统之后,段祺瑞不当总理了,徐树铮“参战军”也移交给陆军部了,按说,他们该无声无息了。其实不然,皖系军队那个庞然大物,还依然影响着中国的阴雨晴明。徐世昌畏惧徐树铮兴风作浪,想收拢他,先授予他陆军上将军衔,后又特命他为“西北筹边使”兼着西北边防军总司令。徐树铮不得不离开天心——北京,匆匆走进外蒙古大草原。

    不想徐树铮此去边陲,竟在他浑浊的历史上写下了一笔光彩——

    外蒙古,是中国版图上一片色彩灰暗的地方。清代将其分为土谢图汗、札萨克图汗、三音诺颜汗、车臣汗等喀尔喀四部和科布多、唐努乌梁海两区,归驻在乌里雅苏台的定边左副将军统辖。1911年沙俄策动对蒙古封建主宣布独立。1915年中、俄、蒙三方在恰克图缔结《关于外蒙古自治之三国协定》,规定外蒙古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外蒙古承认中国宗主权,中国、俄国承认外蒙古自治。就在外蒙古说是自治其实还是独立的情况下,清政府派陈毅为总督,前往外蒙古收拾局面。陈毅采用和平手段,经过长时期谈判,签定了《改善蒙古未来地位的六十四条》。《六十四条》的中心是取消自治,但保障蒙古汗、王、公的地位和薪俸。但是,这个文件一出台,就被外蒙古上层人物把持的“咨询会议”给否决了,他们仍然坚持自治。就在这个时候,徐树铮率领他的边防军浩浩荡荡地开进外蒙古首府库伦。

    西伯利亚的寒流,裹着北国的黄沙,滚滚向蒙古大草原扑来,飞沙走石,使1919年的冬天更加杀气逼人。徐树铮北进的队伍,却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坐在汽车里的徐树铮,身穿裘皮大衣,头戴皮帽,任寒风劲吹,他却精神抖擞。他信心十足地想着:自己到外蒙古该干什么,先干什么。在京城,徐树铮虽然坎坎坷坷,沉沉浮浮,出了京城,率领一支“王师”去边疆解决那里的少数汗、王、公的不驯,他还是有信心,有能力的。“当年,新疆少数人叛乱,左宗棠率王师平叛,不是一举成功了么?难道我还不如左宗棠?”

    徐树铮军抵库伦,足未立定,就把陈毅叫到面前,以“钦差大臣”的口气说:“《六十四条》算个什么文件?你怎么能让他们连那样的文件也给撕毁了呢?你手下有六千‘王师’,六千人还撑不起你的腰杆,你这不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吃么?国家的威信到哪里去了?”

    陈毅想解释,还未开口,徐树铮早摇手向他传达了北京的命令:“你的总督职务已经免了,请你十二小时之内离开库伦返回北京,六千驻军一律归属边防军指挥。”

    陈毅走了之后,徐树铮把陈部队中的中、高级军官找到面前,大谈国家统一,大谈“王师”威严,最后对他们说:“历来国家养兵都是为了保卫领土,军人怎么能看着领土被人分割呢?蒙古活佛哲布尊丹巴也好,蒙古‘内阁总理’巴特玛多尔济也好,他们都是中国人呀!怎么能允许他们连中国也不要,只打蒙古旗号呢?我希望大家听从指挥,振作精神,完成统一国家的使命。”

    总督已走,徐军从天而降,谁能不听指挥。大家齐声说:“听从徐总司令指挥,完成使命!”

    “好,我现在命令你们,”徐树铮发号施令了,“立即将博克多格根的宫殿包围起来,把重要王公的官邸包围起来,谁也不许出来走动!如何处置?听从我的命令。”

    一声令下,大军齐动。库伦的宫殿、王府,顷刻间便成了一座座死牢。徐树铮这才派人把“内阁总理”巴特玛多尔济“请”来。这个牛一般粗壮的蒙古大汉连板凳也没有坐便垂首听训起来。

    “巴特玛多尔济阁下,本人此次受中央政府委派,专程来解决蒙古问题。”徐树铮居高临下,盛气凌人:“以前,总督陈毅陈大人曾跟你们商量过此事,但遗憾的是未能妥善解决,故民国大总统特派我来查问此事。陈总督已被免职回北京去了,我希望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面对国内外形势,我希望巴特玛多尔济大人以国家大局为重,不要贪图小利,请你自动宣布:你们自愿无条件放弃自治,并请求将外蒙古收归中国版图。限你一天之内,送来由哲布尊丹巴(蒙古最大的八世活佛和封建主)签署的呈文。否则,我将举兵!”

    徐树铮这番通牒式的讲话,早把巴特玛多尔济吓得魂飞天外了——他久闻徐树铮的为人和能耐,何况又是带着大兵,顶着“筹边使”和“边防军总司令”两个头衔来的,肯定是礼、兵一起来。“我们有何力量抗得住呀!”连忙说:“好,好好!我一定按照大人的命令去办。”

    巴特玛多尔济跑回王宫,跑回政府办公室,他却发现宫殿和大臣宫邸全被大兵包围,所有的王公大臣连活佛一起都被软禁起来了。他只好匆匆跑到哲布尊丹巴面前,说:“活佛,我是六神无主了,大军包围,人人自危,你看怎么办吧?”

    本来,哲布尊丹巴是不主张蒙古自治的,可是一些王公大臣却受着帝俄的煽动,一定要什么自治、独立。所以,面对今天形势,哲布尊丹巴只好叹息着说:“当初我劝大家听我的话,自动取消自治,那还可以保留我们的各种经济利益;可你们这些人就是不听,一个个拒绝了我的主张。结果怎么样,招来了杀身之祸!活该!”巴特玛多尔济只顾点头,不说一句话。

    哲布尊丹巴又说:“事已如此,只好听天由命了,我签署命令,无条件地取消自治,接受中华民国中央领导。”

    哲布尊丹巴签署了取消自治、将外蒙古归属中华民国的版图的命令后,巴特玛多尔济拿着去见徐树铮。

    徐树铮一见呈文,笑了——1919年11月17日,徐树铮在库伦公布了中华民国大总统公告:

    鉴于外蒙古自治政府声明,愿无条件放弃自治,归回中华民国的领导,本大总统深感欢欣,并诚意接受。同时,满足外蒙古原政府首脑哲布尊丹巴及各王公的要求,把外蒙古重新归入中国版图。

    久悬不决的外蒙古“自治”问题,徐树铮用了不到十天时间便圆满地解决了。他在库伦设立了中华民国西北筹边使署。接管和解除了外蒙古军队武装,外蒙古当局将九千余支步枪、五尊大炮、十挺机枪及大量弹药交给了徐树铮。徐树铮的边防军瞬间便发展成为三个师、四个混成旅的强大阵容——他成了“西北王”。

    坐镇东三省的奉系张作霖和坐镇长城侧的直系曹锟,一见北方又出现了一个“西北王”,感到威胁了。他们联手又征得“长江三督”支持,成立了七省反皖同盟,提出了“清君侧”的口号,希望段祺瑞“亲君子,远小人”,驱走徐树铮,收缴边防军权,解散安福国会。段祺瑞不干,他不能干!段徐乃生死之交,徐为段灵魂,‘合肥’怎么会自毁长城呢?“七省同盟”攻心不胜,矛盾加深,发展到“兵谏”的地步——

    直系吴佩孚由湖南挥师北上,进驻湖北、河南;张作霖打着调停时局的幌子由奉天带兵入京。战线形成,战火一触即发!徐树铮急忙从外蒙古库伦回师北京再调兵将以防不测。

    这是1920年五六月间的事。中国北方一场大战又在酝酿之中。

    直奉联手对皖,这已是人所共知的大局。而张作霖最早进京,这便引起段徐恶感。徐树铮回到北京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假借段祺瑞名义,邀请张作霖到段处赴宴,企图乘机捕杀或执作人质。

    张作霖、段祺瑞曾经有过一度合作,徐树铮又给过张作霖二万七千支步枪,徐还作过入关奉军的副总司令,这场宴会张作霖不能不赴。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鸿门宴”!

    宴会设在段祺瑞的小客厅。张作霖来到的时候,已经华灯高照,夜色朦胧,段宅那派悄然无声,便给人以恐怖感。段祺瑞热情有度,寒暄无边;徐树铮殷勤备至,开朗大方!从北京气候谈到东北的“三宝”;从沈阳的故宫谈到北京的四合院、辽宁的大豆、安徽的朱元璋皇陵。连树铮家乡的皇藏峪,都是他们的话题。那情景,简直像一群同船旅客漂泊在汪洋大海之中各自描述自己的故乡一般:无拘无束,无边无际。

    张作霖是“绿林”出身,防人之心特别强。他一边随和地应酬,一边心中暗想:“中国大乱,人心惶惶,我来北京干什么,段合肥能猜着三分,此盛宴难道仅仅为了闲侃?不,段祺瑞的鼻子虽然没有歪,那眼神却不平安;脸上有笑,还不如哭;常常语无伦次。徐树铮盛情有余,大方过度。我观这两个人居心不良!”

    张作霖有点后悔。他不该来赴宴;即便要来,也该约着徐世昌或国务总理钱能训。“若有此二人在场,便不会出现意外了。”想到这里,他情绪有些不安,暗算着借故“溜之大吉”!

    宴会开始了,杯来觞去,盘增盘减,一派喜气洋洋!张作霖已心怀鬼胎,哪敢多饮。一边假意应酬,一边观察动静。当他看到出出进进地招待人员都是壮实的年轻汉子,心里更不安了。“我得走!”

    几杯应酬之后,他侧身对徐树铮说:“又公,这几天我的肚子坏了,想去一下茅房。”

    “我陪老总!”徐树铮警觉很高。

    “多谢!”张作霖朝段祺瑞拱了一下手,随徐树铮出来。

    厕所在客厅右侧房后。徐树铮走出客厅,向右刚转,觉得陪去甚为不雅且不恭,便指着有暗淡灯光处说了声“请!”便停步了。

    张作霖匆匆走进厕所,抬眼细瞧,见围墙不高,居处又静,便顾不了许多,纵身一跃,飞上墙去,又一个轻身下跳,便神不知、鬼不觉溜之乎也——翻墙越户,哪个“绿林”不会!

    张作霖如厕久而不归,徐树铮便知“事情不妙”。及至进厕,哪里还有人影!他知道张作霖不敢在京久留必连夜逃回天津大本营。便命令廊坊驻军截击。哪知张作霖得到现任陆军部总长靳云鹏帮助,绕道安全去了天津。

    偷鸡不成,反落了个贼名——张作霖对徐树铮恨之入骨,非除掉他不可。

    直奉联合,本来已经形成了一个“七省反皖大同盟”,张作霖逃回天津,这个“同盟”反皖决心更大。事又凑巧,吴佩孚由湖南挥师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河南半壁归吴。段祺瑞、徐树铮怪罪河南督军赵倜“抵抗不力”,要换掉赵倜。赵闻讯,即通电附于直、奉,“七省同盟”遂发展成为“八省反皖同盟”。这个同盟于1920年7月1日发表了吴佩孚的《直军将士告边防军将士书》。声称:

    此次直军撤防,原为扫除祸国殃民之安福系及倡乱卖国之徐树铮,对于先进泰斗(指段祺瑞)同气友军,毫无恶感及敌对行为。段徐一见此情,即于7月9日成立了“定国军总司令部”,段祺瑞任总司令,徐树铮任总参谋长,决心以武力制裁直、奉两军。曹张等直奉军亦于7月12日联名通电声讨段、徐。于是,在中国军阀史上,规模巨大的第一次“直皖大战”于1920年7月14日爆发了!

    这场战争,因为皖段要在东(对张作霖)、西(对曹锟)两面作战,兵力过于分散。战争刚一展开,西线皖军前敌总司令曲同丰即大败被俘。皖军失败,段祺瑞通电下野,徐世昌以总统名义解散皖系老巢“安福俱乐部”,通缉祸首徐树铮等。

    徐树铮在败局已定时,率二三亲信躲进东交民巷日本公使馆,一闷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度日如年,徐树铮像一只困在铁笼中的猛狮,他恨不得咬断铁栏,冲向世界。

    徐树铮的后台是日本人,别看当年对德宣战时徐树铮还对日本怀有成见,而今天,他几乎能跪在日本人面前,乞求“拉”他一把。

    一天,驻天津日军总司令小野寺来见他,对他说:“徐将军,你想出去?”

    徐树铮说:“我怎么不想出去!公使馆再好,也不是我的兵营。”“那就得委屈将军一下了。”“怎么委屈?”

    “将军知道,总统通缉你,北京四周都是曹锟的军队,你走不出去。我想了一个办法,把你装进一只柳条箱内,当作一种什么东西,由我们派军官带进火车站,装入头等包厢,才能将你运走。”

    “这个……”徐树铮慌张和为难了,“堂堂中国上将军,被日本人当成‘一种什么东西’运走,岂不大失身份么!”不同意吧,还得继续受困。思来想去,徐树铮还是说:“好吧!大丈夫能伸能屈,这件事我可以做。”

    徐树铮果真被日本人装进柳条箱里被带上火车,直到天津,他才出来。后来有人打趣提到这件事,树铮说:“一路上,我还兴高采烈地在唱《单刀赴会》呢!”再后来,徐树铮在廊坊被杀,他的好友、清末状元张謇在凭吊的挽词中有“历诸难,曾自篑中亡,逃张禄”句,便指此。此是后话,不多述。

    天津,多事之秋的天津!

    徐树铮回到家中,本来想闭门谢客,好好静养几日。可是,他静不下来:他的爱妾沈定兰病重了!

    沈定兰已经五日高烧不减。早两天,还脸呈桃红;现在,黄得像一幅染黄了的草纸,消瘦得已经不像样子了。今早起,开始咯血。睡在床上,连眼睛也懒得睁。除了想喝一点冷饮,别的东西什么也不进了。

    徐树铮十分焦急,他大声地喊着:“快去请洪先生,快去!”他急急走进定兰的病室。

    他坐在爱妾的病床边,挽着她的手,默默地看着她的面庞——她,失去了昔日的潇洒飘逸,失去了青春,失去了风流,眼睛陷入了深洞。嘴,红润消失,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徐树铮心跳了:他垂下头去,用额抵住她的额,热!用唇吻吻她的唇,却一股嗖嗖凉气。

    沈定兰艰难地睁开眼睛,先是声音低微地叫了声“铮——”然后长吁了一口气。

    “你身体太虚,不要说话了!”徐树铮轻轻地摇摇她的手。

    “你……平安回来了,我……”显然,徐树铮北京败北,沈定兰是知道了。说不定她的病情加重就是因为那个不幸的消息的刺激。她若是知道他是被当作“一种东西”装进柳条箱中被人捎到天津来的。她会怎么样呢?

    “我已着人去请洪医生了,他会马上来的。”徐树铮安慰她说。“不必请了吧。”定兰说,“我……我知道我没有福,不能再陪你了!”哽咽着闭上了嘴。

    一个侍从女孩伏在徐树铮耳边说:“先生。这几天深夜,二奶奶总喊着后花园有个男人向她索命。不给命,他就是不走。是不是……”

    徐树铮知道说的是陆建章。他极怕家人联想这件事,便大声骂道:“浑说!病就是病。再浑说就打嘴!”侍从垂着头退了出去。

    洪成宏来了。他穿一身洁白的工作服,面上罩一个巨大的口罩,手里提一只标有红“十”字的药箱。见到徐树铮时,他把口罩退下了,对徐树铮行了个点头礼,轻轻地喊一声“徐先生!”

    徐树铮在小客厅献上茶,想把爱妾的病情说说,洪成宏摇摇手,说:“我还是诊断一下吧,然后我先说说二夫人的病情。”

    徐树铮把医生领进病房,洪医生观察了一番面部和手腕,然后挂起听诊器仔细听了该听的部位,又让病人张开口看看,这才退了出来,仍然回到客厅。洪成宏品着茶,慢条斯理地说:“二夫人患的是肺结核病。中国民间称‘痨病’。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病种!”他淡淡地一笑,又说:“其实不然。医学科学在迅猛发展,人对于战胜疾病,还是渐渐掌握了主动权的。”——洪成宏是中国极少有的留学欧洲的医生,可称医术精湛。徐树铮边听边点头。

    医生接着便剖析病情:“二夫人的病,怕是有三两年时间了吧,最初该是乏力、心悸、食欲不振、消瘦,渐有盗汗和发热。”徐树铮点点头。

    “经期恐已失调。”医生说,“现在怕是早已闭经。诊视二夫人的呼吸和观察咳嗽情况,可以断定夫人的空洞壁上的较大血管可能破裂,最近曾经咯血是不是?可能咯血量还蛮吓人的。这就说明夫人的病灶在扩散。”

    “这么说……”徐树铮有些心悸。医生点点头。“让我作一些常规性的检查吧,以便定出有效的治疗措施。”

    按照医生的要求,家人在病人那里提取了便、痰之类的化验物。徐树铮问:“还要不要验验血液?”医生说:“病状已经表明,患者严重贫血,不需再验血了。”临走前,医生又给患者注射了一定数量的止血剂,又拿了些片片药,并交代:“当紧注意夫人病情的发展,出现突然状况,别惊慌。大出血也不要怕,但务必做到使夫人呼吸畅通。半天之后,化验结果出来了,我自然会来采取积极措施。”

    送走医生,徐树铮匆匆回到定兰身边,亲自端着开水让她服了药,然后扶她躺倒,为她裹好衣服。

    定兰转过面来,挣扎着把身子朝徐树铮移了移,伸出消瘦的右手拉着徐树铮的手,艰难地闪闪双眸,用低沉的声音说:“树铮,别再为我花钱了。我知道,这种病是看不好的……”说着,又“喀喀”地咳嗽起来。

    “定兰,你安心养病吧。洪医生说,科学发展了,没有治不好的病。在西方,治好你这病是不成什么问题的。”

    沈定兰淡淡地勉强一笑:“我不怕。我满足。我虽然只有二十二岁,可是,能到的地方都到了,稀罕东西都见着了,世上好吃的东西也都吃到了,还能不满足吗?满足了!”

    徐树铮见爱妾说着“绝世”的话,心里阵阵疼痛:“定兰,别说了,我对不起你。自从你到我身边,我总是行踪不定,从没有好好和你在一起过几天轻松日子,没有好好照顾你。今后,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在你身边,一定把你照顾好。”

    定兰摇摇头。“‘男儿志在四方’!我怎么会让你终日守着我呢!你不能长久留在家中。”她又咳嗽了。她把身子偏过去,转过脸,又吐血了。殷红殷红的,吐在卫生纸上,吐在痰盂里。徐树铮拿上洁白的手绢为她擦嘴,替她接血。“不怕。”沈定兰说,“血吐出来就舒服些了。”她就着徐树铮的手腕的力量,才又躺下了。喘息片刻,又说:“树铮,你东奔西走,我无意阻拦你;你干的事情,我也不想过问,我相信你会把所有要做的事情全做好。只是……”她闭上眼,又在粗喘。“我觉得世道太乱了,好人坏人都出来了,都想占山,都想为王。争呀,争呀!好人用好办法去争,坏人用坏办法去争;你把权争到手了,他又夺回去,你再争!争山头,争地盘,争天下,争金銮殿……天底下只有一个皇帝,那么多人争。别管是好人是坏人,最后都得死。我真怕呀!树铮你退出这个争夺的是非场吧。我是不行了,红筠姐姐是好人,还有儿子,还有……”

    “定兰,别这么说。你劝我退是好意,我领情,我也不想再干了。若是天下太平,别管谁为皇上还是为总统,我徐树铮都会有用武之地。而今,正如你说的……不过,你还是要对自己的病抱积极态度的。你会好,洪医生说他一定会给你看好的。”

    “我谢谢洪先生!”沈定兰说,“洪先生的医术是高明的,只怕我命短——”

    沈淑佩走进来了。为姐姐的病,她早已忧伤过度,愁容满面,眼圈儿也哭得红肿了。父母都远在南方,长久音讯不通。现在,在这里只有她姐妹俩了,她真怕姐姐有个三长两短。她低着头对徐树铮说:“徐先生你别外出了,姐姐这些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前几天听说你在北京失踪了,姐姐竟吓昏了过去。把红筠姐我们都吓坏了!姐姐还常常梦中惊醒,总是哭得泪涟涟的……”

    “多谢小妹费心。”徐树铮说,“我不在家,家里事全交给了小妹。”

    沈定兰又睁开眼,一手拉着丈夫徐树铮,一手拉着妹妹沈淑佩,说:“现在,这里只有咱们三个人了。我有话想对你二人说,不知该说不该说?”徐树铮说:“定兰,你说吧。你想说什么只管直说,我和淑佩都会听的。”

    “姐,这些天我就觉得你有心事。问你却又不说,今儿你就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好,好好。我谢谢二位对我的信任!”她把面转向徐树铮,“树铮,作为妻子,我本该好好地关怀照料你,可是,我没有做到。你多不在我身边,我又不能终日随你东奔西走。就这样的病体,能到哪里去呢?你待我天高地厚,我感恩戴德……”

    “快别这么说。”徐树铮说,“总之,还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

    “就算你说得对吧。”沈定兰说,“今后,咱们再想亲近,也不可能了。树铮,我知道,我有生之年曾经给你的欢快欣喜,绝没有今后留给你的忧伤、悲痛多!我是没有办法弥补了,你是会极端痛苦的!我不安呀,树铮!”说着,她泣不成声了。徐树铮也背过身去抹泪。

    “树铮,我求你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好,你说吧。我会答应。”

    “我知道,你对淑佩印象并不坏,我也相信我的妹妹是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为了安慰先生,我想请你接受下我的小妹,她一定会代替我做好我没有做好的事情……”“这……”徐树铮惊慌了。

    沈定兰又对妹妹说:“小妹,怪姐姐事前没有同你细商量,这是姐姐的粗心,也是姐姐的自私。我想,小妹是不会拒绝的。”“姐……”沈淑佩也惊慌了。

    低沉、忧郁的病房中,顷刻死一般地寂静,三人各自垂首,能听得见的,只是他们在不均匀地喘着粗气。房子里静悄悄。院子里静悄悄。

    整个天地间都静悄悄。

    不知过了多久,树铮镇静了,又用手绢为定兰擦擦眼角的泪水,垂下头轻轻地吻了她一下。然后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走到淑佩身边,张开双臂,说:“小妹,如果你不感到委屈,又不勉强的话,树铮一定愿意做你的好丈夫!”

    淑佩缓缓地仰起脸来,用略带惊恐的目光望着徐树铮,觉得他那么熟悉而又那么陌生!她惊慌着,迟疑着,羞恨着,最后,还是扑向徐树铮的怀中……

    沈定兰——安静地微笑着,眯上眼睛。

    段祺瑞突然闯到徐树铮的家中,他礼帽长衫,手中提着手杖,一个随从为他提着手提箱。简直像一个串乡的郎中。见到徐树铮,他便手杖触地,狠狠骂一声:“我饶不了那些龟孙子!”段祺瑞的鼻子歪了。歪得脸型都变了样。

    徐树铮为他泡好茶,装好烟,又让人为他打来洗脸水。段祺瑞呼呼啦啦洗了脸,咕嘟嘟喝尽了茶,然后才端起烟袋。

    “树铮,你说咱彻底垮了吗?”不等他回答,他又说:“不,我垮不了。就是日后我垮,我也绝不会垮在曹三这小子手里!”

    徐树铮忏悔地说:“我们对曹锟太大意了,总认为他不会对我们下毒手,又觉得他还没有那个胆量和我们作对!”

    “我问问你,”段祺瑞不喜欢转弯抹角,他爽直地问,“下一步怎么办?”“我还没有细想。”

    “明摆着的事,用得着细想?”“您有什么打算?”

    “东山再起!”“怎么起?”

    “怎么?”段祺瑞把烟袋朝桌上一放,说,“难道说我就没有门路了,我就得跳海?”

    徐树铮确实没有细想。他虽然不甘心失败,但失败毕竟是事实。他被困日本使馆三个月,是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外边的事还不甚了解。出来之后又碰上爱妾病重。千头万绪,他真是尚未理出一个头。

    段祺瑞粗中有细地说:“树铮,咱们不能信神信鬼了,小皇上逊了位,袁项城归了天,中国就六神无主。谁是主?谁有能力谁是主,谁有兵权谁是主。北京不一定是天心,我看……”

    徐树铮不知段祺瑞想说什么,他只是惊讶地听着。听到这里,有点迷惑了。“那么,您的意思……”

    “我想啦,咱们得看势头做事。”段祺瑞说,“如今,南方革命党正在大兴旺。看势头,不一般。我想跟他们接触接触,能行的话,借他一阵东风,把曹老三这个东西赶走!”

    徐树铮没有说话,他把眉皱起来,在段祺瑞左右轻轻地踱起步子——其实,徐树铮早在隐身日本使馆时就想到这一步。这两年,北洋家族总在内讧,打来打去,一时半会谁也吃不掉谁,谁也别想有多大发展。同时,打过来打过去,北到长城,南到长江,能怎么样呢?孙中山的目光大,要独有中国。“我皖系若能和孙中山联合,前途必广!”回到天津,他本想找段祺瑞,开导他一下,谁知段比他还积极!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老总,”徐树铮还是对段祺瑞老称呼,“您和我想的,大致一样。我看,在所有的路都不畅通时,也只有走这条路了。只是……”

    “好!”段祺瑞一拍屁股站起身来。“我只要你这一句话。至于今后路怎么走?你我都想想,总会想出来的。”“这些日子老总在哪里?”徐树铮问。

    “我?无影无踪。”段祺瑞说,“我想见你时,自会上门。”“我要见老总呢?”

    “你……这样吧,天津不可久留,咱们去南方,去上海。”

    “定兰病重,我还得等几时。”

    “不必着急。”段祺瑞说,“你好好照顾定兰,明天我着人给你送两千银票来。”

    洪医生把所有的化验完成之后,对于沈定兰的病情认定无疑了,这才带足药物赶到徐树铮家中。一边交代服药要注意的事,一边交代护理的措施,并且一再对徐对铮说:“徐先生不必心急,二夫人这样的年龄,这种病不会摔倒她,没有多大危险。她年轻,不能同五十岁以上的人比。她的抗菌能力还是很强的。只是务必注意她的变化,咯血时别害怕,我每日来为她补补血。最怕的是血出了,又咯不出来!设若发生窒息,就……”徐树铮听着,点头记在心里。

    几天来,沈定兰的病情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好转。昨天,夏红筠挺着鼓鼓的肚腹来看望她。她说了许多伤心的话。红筠劝她好好休养身子。“我也是个病怏子,眼看着身边又多了一个孩子,心里想着疼爱你,又怎么能呢?原先我常想:咱姐妹好好团结,把家里的事办妥帖,免得树铮牵肠挂肚。我觉着你身子行,谁知你倒是先倒下了。”

    “我也想能有个好身子,帮姐姐理好家,看好孩子。如今竟成了空话。我没有福,也辜负了姐姐的好心。纵使闭目,也心中不安。姐姐,我正有一件事想向你说明,求姐姐应允。”“说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没有不允的。”

    定兰说:“我辜负了你和树铮,临走了,我还想报恩。姐姐你千万别介意,千万高抬手,我已经同妹妹淑佩商量好了,我不行了,妹妹就替我照顾徐先生和姐姐你。”

    淑佩要替姐姐续到徐树铮身边,夏红筠早已知道了。是前天徐树铮对她说的,并且问她“乐意不乐意接受?”当时,夏红筠难过了一阵子,没有说话。今天,沈定兰又这样说了,并且恳求她答应。她想想,也是一件好事,既然木已成舟,何不顺着水儿把舟推下河去。于是,她笑着说:“妹妹说这话,似乎把我当成外人了。往日,咱姐妹怎么相处来着?啥时候分过彼此。要说淑佩妹妹,只怕你这个亲姐姐反而不如我同她亲呢!妹妹今天说这个话,是我一年前就想说的,只怕难为了淑佩妹妹。只要淑佩妹妹觉得不委屈,我一百个答应。我一定会同淑佩妹妹一起照顾好你的病。”“那就谢谢姐姐了。”

    “谢我什么?我还得谢谢你呢?沈氏两姐妹都来了,可不得要谢你们。”

    夏红筠又说了些劝慰的话,走了。

    沈定兰感到困极了,她想好好睡一觉——这许多天来,朝朝暮暮她都感到睡眠不足,但又无法睡足,越来越觉得全身无力了。她闭上眼睛,静静心,果然神魂都入了梦乡……

    一阵急促的咳嗽,腹胀,上翻,一股黏液涌到喉管。她想仰身咳出来,身仰不起了;黏液在喉头打了个翻,倒回去,一下子倒入气管。“喀——!”呛了一下,仿佛一个巨大的石块压在定兰咽喉里。她想喊,已无声;她想吐,已无力;她想动动手,手已渐渐不听使唤……她不由自主地渐渐把头偏到一旁,嘴角流出了一溜儿液;她的口脸都变青紫了——沈定兰,走完了她的人生路!沈淑佩把姐姐服药用的水捧来了,但已经晚了。徐树铮赶来了,他拉住她的手,但她已再无反应!洪成宏来了,他只深深地叹息一声!徐树铮挽着沈淑佩的手,顿足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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