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无间-心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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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所不能的慕容久再次用了不为人知的办法,说服了正直的卫棘来配合他演戏。因此,凤渊来到天河城之后看到的一幕幕,都与传闻并无二致,受了委屈的“慕容七”每每见到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更加心神不宁。

    他想和她见面,却偏偏找不到机会,焦灼之中,却等来了班惟栀。

    没过两天,因为思念心上人才偷偷溜出王都的惜影帝姬,却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偶然”撞见了凤渊和那位来历不明的十二王妃在一起,他对别人说着那些从未对她说过的话,让从小被捧在掌心的班惟栀如何能忍,当下便大打出手,十二王妃却一改之前在汗王马场的彪悍风格,一味躲闪示弱,偏偏嘴又不肯闲着,极尽含沙射影冷嘲热讽之能事,她气得两眼发黑,可身边的凤渊不但不帮她出气,还处处维护那个女人。班惟栀怒火攻心,不由分说便使按开了铁扇中的暗格,剧毒浸染了扇骨上的尖刃,争斗中,这淬毒的锋刃划破了十二王妃的手腕。

    来自西域的虫毒极为霸道,尽管有十二皇子极力救治,王妃仍然未及天明便香消玉殒。十二皇子惊怒交加,伤心欲绝,认定凤渊才是罪魁祸首,率领铁鹰卫将之强行扣留,当天便八百里急信传回王都,请求汗王做主。

    而与此同时,王都方面传回消息,大酉使臣失踪案终于有了新的进展,有人匿名举证,当晚追杀魏南歌的黑衣人来自皇家牧场,而在不久前,凤渊麾下的一支雍和军刚刚进关,临时驻扎在那里。

    更加不妙的是,汗王宫使前往雍和军营调查的时候,却发现,作为领兵的风间花已经离开多日,副手梅望亭对她的去向闪烁其辞,让人起疑。

    慕容七是亲眼看到风间花葬身火海的,这个消息不知道此时有没有传到凤渊耳中,即使他还不知道,但如今的情势对他来说也已经非常不利。

    如今,他甚至连班惟栀的信任都失去了。

    “这样连番的打击,就算是凤渊,只怕也要沉不住气了。”慕容久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纸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掌心。

    “他……凤渊真的以为我死了?”

    “他自然不是那么好骗的,不过他信不信不重要,反正他无法和班惟栀解释,除非他不想要结这门亲了。”慕容久嘿嘿一笑,“我呢,也正好趁机脱身,顺便还十二小皇子自由之身,那小子人还不错,以后还有机会遇到好姑娘呢。”

    慕容七默默不语,这些情节环环相扣,虽然在小久说来十分轻松,但其中时机的把握,分寸的拿捏,甚至每个人的反应,都需精准的算计,她自问做不到。

    “怎么,你心疼了?”慕容久用扇柄敲了敲她的额头。

    她摇了摇头,“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是好是坏都必须由他一己承担。即便一步不错,也还需天意成全,旁人的情绪,并无用处。”

    一路同行也好,曾共生死也罢,可他终究不是那个她可以为之交付一生的人,这便是天意。

    “就是,你现在应该去心疼你该心疼的人才对。”慕容久满意的笑了笑,伸出脚踢了踢她,“行啦,故事讲完了,你该下去了。”

    “什么意思?”慕容七这才注意到,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你不是要去天河城吗?我们俩就不奉陪了。”慕容久不知又从哪里变出一幅缀着珠玉的绯红色面巾戴上,抬眼一笑道,“本公子亲自护送魏大人回赤月城,汗王总该给个面子吧。”

    一直坐在马车一角安静当听众的魏南歌,此时见到他的模样,终于惊了一惊:“公子绯衣!久公子你竟然是……”

    后面的对话,慕容七已经听不到了,因为就在此时,慕容久打开了车门,用了十分力将她往外一推,伴着欠揍的笑意:“快走吧,有人来接你。”

    竟然被这家伙偷袭成功,这让慕容七十分不爽,她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身,正想追上他好好修理一番,却突然看到几步之外的驿亭里,有个人正抱臂抬头,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她顿时改了主意,气息一沉,轻轻落在他面前,笑靥如花。

    “阿澈,原来是你来接我!”

    季澈望着远去的马车,道:“你们两个搞什么鬼?”

    慕容七不高兴了:“要论搞鬼,我怎么比得上慕容久!”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似的,那辆孤零零跑在路上的马车周围,突然多出了八骑雪白的骏马,八位少女骑士白衣飘飘,十分的风骚,十二分的招摇。

    季澈终究忍不住一笑,从驿亭里牵出两匹马:“我们走吧。”

    初冬午后的朔北草原,荒凉却辽阔,远处群山起伏,皑皑雪峰与天相接,难得露面的阳光穿过灰色积云,洒下束束金辉。慕容七不断回头看着那个落后她半个马身的男子,唇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季澈被她看得很不自在,皱眉道:“你看什么?”

    慕容七举起手中马鞭指了指远处的一棵大树,朗声道:“阿澈,我们来比比谁先到,你要是赢了,我就告诉你。”

    说罢一抖手中缰绳,率先飞驰而去。季澈愣了一瞬,随即轻叱一声,策马紧追。

    眼看快要追上的时候,慕容七突然松开缰绳,足尖脱开马镫,整个人自马背上腾空而起,朝着季澈扑了过去。

    季澈急忙一手控住缰绳,一手将她凌空缆住,稳稳的放在身前,沉声道:“别得意忘形了。”

    慕容七自他怀中仰起头来,笑容明艳:“有你在,我还偏就得意了!”

    季澈低头迎上她的目光,那目光清澈见底,让他不由得心中暖软,手掌紧了紧她的腰身,轻道:“坐稳!”两人一马,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逆风疾驰。

    寒凉的风猛烈的扑在脸上,身后紧贴的躯体温暖强韧,此时此刻竟是这样的满足快意,原来今生所愿,也不过如此而已。

    直到方才所指的大树,季澈才停下,松开缰绳,任凭马儿随意漫步。慕容七慵懒的靠在他怀里,望着连绵群山,广阔草原,叹道:“其实这里也挺不错的……”

    “七七。”季澈突然打断她,“到了天河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慕容七愣了愣,这一路忙着逃命,这个问题还没有好好想过,于是反问道,“你呢?”

    “我需要回一趟鸿水帮总舵。”季澈的声音变得冷肃,“帮内有急事要处理。”

    慕容七心中一动,突然想起风间花曾经在古城废墟说的那些话来,小慈的身世,他可知道?

    她急问道:“怎么了?”

    “那日我假意坠崖之后,凤渊便授意风间花将我的死讯传回鸿水帮。那时我受了伤,龙眠湖又太过偏僻,无法及时和帮中联系,直到天河城才有机会传书给小郭,据小郭所言,如今帮中大小事务已经为人取代,我若不回去,恐怕有变。”

    慕容七不由皱眉道:“口说无凭,你的手下就这么轻易相信你已经死了?”

    “如果,说这话的是小慈呢?”

    慕容七愣了愣,他果然知道了!

    季慈是老帮主名义上的女儿,季澈的妹妹,她本就帮忙打理帮务多年,对整个鸿水帮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季澈,甚至,大家都默认她是未来的帮主夫人……如果她说季澈已经死了,接管鸿水帮根本是水到渠成的事,非但不会有人怀疑,甚至还会得到元老们的拥护。

    她回过头来,担心的望着他,他的神情却一如既往,看不出是否痛心,是否失落。

    但她想,这么多年,他将小慈当作亲妹妹一般全心全意的宠爱,从未藏私,结果却抵不过凤渊的一声令下,甚至还赔上了鸿水帮多年的基业,心中怎么能不难过?换成是她,早就纠结得吃不下睡不着了。

    她伸出手,覆在他握缰的手背上,道:“我陪你一起回去!”

    “好。”他翻转手腕,反握住她的手,沉沉的答道。

    两人一路不曾停歇,很快便看到了天河城高大的城墙。

    作为白朔最大的边城,天河城的地势十分特别,整座城依山而建,面向大酉紫霞关的一面是极为陡峭的悬崖峭壁,马匹几乎不能行走。而面向白朔的一面,却是低缓的山丘谷地,城外有大河环绕,名为天市,取星辰三垣中下垣之名。

    眼看天市河的粼粼水光近在眼前,慕容七正要催马上前,季澈却突然勒紧缰绳,将原本就跑得不快的马硬生生的停了下来。

    “阿澈?”

    “不对。”他皱眉沉吟,“天色尚早,吊桥却并未放下,城中恐怕有变。”

    慕容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河岸的另一边城门紧闭,门口巨大的吊桥也被铁锁牢牢拴住,除此之外竟然没有道路可以通行。

    “卫棘这小子在搞什么鬼。”她嘟哝了一句,朝城墙之上看去。这一看,顿时一惊,只见城垛上密密麻麻的,竟然布满了蓄势待发的弓箭手,而弓箭手身后,原本应是鹰逐苍狼的白朔城旗,已然换成了一面面玄黑大旗,冷风拂卷,她看得真切,旗上之兽,赤目,赤喙,黄身——

    雍和!

    她的心沉了下去。

    季澈也看到了城墙上的雍和军旗帜,他不动声色的控马退后,才退了两步,一支羽箭突然自城墙上射出,深深的扎在马腿边,黑马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季澈急忙收缰稳住马儿,目光落在城墙之上,在那里,一张铁胎大弓正慢慢收起,露出一张熟悉的,俊美无双的脸。

    而今,他已褪下华丽的衣袍,目光不再多情,笑意也不再温柔,一身黑色盔甲之下,他的脸带着一种陌生的肃杀,居高临下的望着马背上的两人。

    季澈也望着他,声音虽不大,却能让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凤宫主是决定与汗王决裂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拔下那支箭,手指轻轻转动,话音刚落,手中箭也已出手,如一道闪电,直取城墙之上的凤渊。

    这么远的距离,凤渊自然能躲开,但他本打算说的话却不得不因此中断,终不免有些狼狈。他一手接住那支箭,运力折断,语声轻柔如昔,却带了几分冷意:“季少帮主本就是要回城的,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

    季澈冷冷道:“此城非彼城,多留无益。凤宫主此时只怕自顾不暇,我们就不打扰了。”

    “我们?”凤渊看了一眼他怀中的慕容七,杏眸微眯道:“不知季少帮主挟持了我的夫人,意欲何为?”

    一直努力保持沉默的慕容七终于忍不住了,怒道:“沈千持,你别胡说八道!”

    “喔?我说的哪里不对?”

    慕容七恼怒的咬了咬牙,决定不和他纠缠这件事,高声问道:“卫棘呢?他在哪儿?”

    凤渊幽微一笑:“败军之将的去向,与我何干?”

    “你……”她看着他,表情复杂,终究还是道,“……你疯了。”

    他自城上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却未再接话,只是对着季澈道:“想必季少帮主已经得知,贵帮如今已经易主,季慈——或者应该叫她商飞絮——已经接管了鸿水帮总舵。”顿了顿,他又道,“以少帮主遗孀的身份。”

    环在腰上的手一紧,慕容七知道他怕她因此多想,于是伸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划了划示意无妨,却立刻被他牢牢的反握住。

    她听到他用沉凝的声音说道:“那又如何?”

    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凤渊的眼睛,杏眸中闪过一丝炽怒,他冷道:“不如何,只是好心提醒你,在这里多管闲事,不如早点赶回去。”

    季澈道:“我也想提醒你,此刻魏南歌正往赤月城而去,该早点赶回去的人是你。”

    对于此事,凤渊显然不想多说,他重新拉开铁弓,弦上连搭三支羽箭,扬声道:“只要季少帮主将我夫人放下,我可以让你全身而退,否则,就算你神功盖世,恐怕也高不过这城上的千箭齐发。”

    季澈闻言却脸色淡然,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反倒低头问道:“七七,你怕不怕?”

    “不怕。”慕容七摇了摇头,轻轻一笑:“就算不小心死了,反正也是和你在一起。”

    旁若无人的对话,或许旁人听不清,以凤渊的耳力,却能听得十分清楚。她的笑靥,看在他眼中,不啻为利剑,剑剑入目刺心。他不由得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冷洌狠绝,手指一松,三支箭呼啸而去。

    这三支箭如一道无声的指令,城墙上顿时千箭齐发,漫天箭雨,霎时朝二人笼罩而去。

    就在凤渊松手之际,季澈已调转马头疾驰而去,不过转眼,身后羽箭已呼啸而至,他一手搂住慕容七飞身而起,另一手握住雷锥,内力灌注枪尖,震开凤渊先发而至的三支箭,落地之时,慕容七手中短剑划开一圈寒光,近身之箭纷纷被利刃斩断。两人互相配合,又退开数丈,待第二波箭雨落下时,身后不远处的山谷中突然冲出了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骑士连同高大的战马都包裹在厚重的铁甲中,速度快慢有序,形成合围之势,马上骑士手中铁盾一合,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将两人圈进马阵。

    羽箭至此本就力竭,如此一来,更是连他们的衣角都没有沾到。

    慕容七心中微诧,环顾四周,只见马蹄踏踏,季澈也不知被冲散到了哪里。

    正当此时,一匹身披银甲的黑马径直朝她驰来,马上的骑士俯身展臂,将她一把捞起,放在身前,动作干净利落,显然马术精湛。

    慕容七心中一动,急忙回头,果然看见面甲后一双碧色的眸子,大喜道:“卫棘!”

    马上的人正是卫棘,在一众灰色铁甲中,他的银甲分外醒目。慕容七自他马上望去,只见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四面八方的山谷中又涌出了多队骑兵,人数虽多却丝毫不乱,很快在天市河边集结成阵,显然是有备而来。

    这阵势,哪里像是败军之师?慕容七顿时明白了,低声道:“你是故意让凤渊占了天河城的?”

    季澈不过离开一日,天河城就轻易易主,这实在不像是有“贪狼”之称的卫棘的实力。

    卫棘沉声道:“我不过拿着父王让他速回王都的命令试探一下罢了,谁知他竟会联合入关的雍和军趁夜偷袭,这么沉不住气,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卫棘是如何试探,凤渊又是如何夜袭的,慕容七不得而知,可显然,四面楚歌的凤渊,面对凶吉难辨的王都,忍还是破,他赌了后者。

    以雍和军的兵力,绝对无法和白朔雄师对抗,她了解他,即便不得不兵行险招,也万万不会做以卵击石的蠢事,最有可能的,是凤渊想借此一役,以天河城为筹码,或许再加上巨泽地宫的珍宝和班惟莲最疼爱的惜影帝姬,来和汗王谈条件。

    只是,卫棘的佯败和如今的兵临城下,逼得两军不得不形成对垒之势。以后的事态发展,就很难说了。

    卫棘看着慕容七若有所思的神情,不满道:“他是咎由自取,不值得担心。”

    “只是觉得,他操之过急了。”慕容七摇头道。

    卫棘冷哼一声:“他要复国,与我无关,只要父王支持,我也懒得理会。但是他不该欺骗小栀,我最讨厌的,就是利用女人的家伙。”

    是了,他年纪虽小,却也是身为兄长,他有他想守护的人,见不得她受委屈,就像慕容久一样。

    在她出神的时候,听见卫棘又道:“这里很危险,你们先避一避,有什么事我回来再说。”

    说完一手托起她的腰,一递一送间,她的身子已腾空而起,转眼间便被另一人接了过去。

    两匹马擦身而过,慕容七急忙道:“喂,你……”

    话未说完,银甲小将早催马一阵风似的奔到队伍前头去了。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有什么话容后再说。”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摸了摸鼻子,道:“我不过是让他小心而已。”

    “你的第二任夫君年纪虽小,却已经久经沙场,不必你提醒,自然会小心。”

    她噗的一声笑了起来:“阿澈,你吃醋了吗?”

    揽在她腰间的手掌微微一紧,她听他说道:“这一次婚事又是你自作主张,我在瞿峡时说的话,恐怕你早已忘记了。”

    “这是权宜之计嘛,要不然——”她斜睨了他一眼,丝毫没有悔意的笑道,“我保证没有下一次好不好?可是……我都已经答应你了,没有下一次的话可如何是好?”

    “……慕容七你敢!”

    “不敢不敢!”她不怀好意的笑道,“阿澈,你脸红了呦,被我说中了吗?”

    “……”

    ……

    说话间,季澈已经带着她离开天河城一箭之地,进入之前骑兵出现的山谷。慕容七惊讶的发现,在这些并不高大的石山中,竟布满山洞甬道,洞口原本被树丛和大石遮挡,如今遮挡物都被推开,露出一个个又黑又深的洞口。想必卫棘佯败离开天河城之后,正是率兵进入了这些密道中,这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重新杀回来。

    这里应该是白朔为守护天河城而开挖的秘密工事,凤渊显然并不知情,可季澈却似乎并不惊讶,回想起他方才的种种表现,慕容七恍然道:“阿澈,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卫棘在附近?”

    所以才会故意激怒凤渊,引开他的注意,好让卫棘趁机出手!

    “离开天河城之前,我和小久曾和卫小将军商议过,若是天河城有变,便以他军中豢养的黑鹰为暗号。”

    季澈抬起头,湛蓝的天空中,几只黑色的大鹰正低回盘旋,这一幅漠北草原中常见的景色,此刻却成了深藏玄机的暗号。

    原来,凤渊的所有可能都已被算中。原来,这便是天意。

    她想回头看一眼那座矗立的孤城,却终于还是忍住了。惟余叹息袅袅,散于冷寂荒野,无声无息。

    城下之战并没有打起来,凤渊当然不会真的失去理智,他见到卫棘那些去而复返的骑兵,便已经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因此选择了退守和谈判。

    “他想要三日时间,带城中两千雍和军退到紫霞关。”主营中,卫棘看着桌上的地图,若有所思道,“他会留下小栀,条件是我退兵三十里。”

    片刻沉默之后,慕容七道:“你答应他了吗?”

    “暂时没有。”卫棘摇头道,“我也需要一些时间来做决定。雍和军袭击天河城那天,最快的马已经给父王送去密函,王都回信到达这里,最快也要有两天。”

    他说着站起身来,背着手朝外看去:“小栀还在他手中,我不能轻举妄动。如何取舍,还是交由父王来决定。”

    然而,无论凤渊和卫棘之间,或者说凤渊和班惟莲之间最终是敌是友,和慕容七还有季澈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了,真正说起来,他们和他之间,有的不过是一些私人恩怨,从未涉及过国仇家恨。

    只是天河城是出关的必经之地,边境线上连绵的崇山峻岭很难翻越,若要再换一处通关边城,最少也要再走十日。因此两人决定暂时留下,视两天后的情形再决定去向。

    第二天午夜,慕容七睡得正酣,突然被一阵喧闹声惊醒,披衣走出营房,只见眼前灯火通明,人影往来不断,远处传来军鼓沉闷的声响,一声急过一声。她心中一紧,转头便往季澈的住处而去。

    才走了几步,就看到季澈高大的身影穿过来来去去的士兵朝她走来,还没等她开口,他便道:“一个时辰前,汗王的密函来了。”

    “如何?”

    他的声音在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中听来分外低沉:“灭雍和军,杀无赦。”

    慕容七明白了,卫棘一定是刚拿到密令,就立即执行了。

    “他准备奇袭,惜影帝姬还在凤渊手里,时间越久越不利。”季澈皱眉道,“我还没有接到小久的青鹞传书,但是算一下时间,魏南歌应该刚刚抵达赤月城——”

    “所以,班惟莲不是因为和魏南歌谈妥了条件才做此决定,而是他早有除去凤渊之心。”慕容七轻叹一声,“他还是作出了选择,甚至不顾自己亲生女儿的安危。”

    “班惟莲此人狠戾乖张,凤渊却偏偏要利用他最喜爱的女儿,他又怎会甘愿受制于此?亲生骨肉,也不会比江山更重要。”

    他停了片刻,又道:“是走是留,由你决定。”

    慕容七愣了愣,还没有开口,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身着银甲的卫棘大步走来,碧眸生寒,脸色铁青。

    “他用小栀要挟我。”他的声音冰冷,目光却落在慕容七身上,“嫣然,他要见你。”

    天河城高大的城墙在星月之光下显出肃杀的灰白色,城下灯火通明,城楼上却只有檐下几盏旧灯笼亮着,远远望去,灯下两人如镶嵌在深蓝夜幕中的剪影,男子长身玉立,衣袂翩飞,女子娇小玲珑,弱不禁风,若非兵临城下,真宛若画中人一般。

    慕容七骑着马缓缓往前,一旁的卫棘犹豫再三,终于伸手拉住缰绳,道:“嫣然,不必勉强。”

    慕容七回头看着他:“小卫你实话告诉我,你可还有别的法子?”

    卫棘垂下眼,道:“总还会有的。”

    当然会有——只要不顾小栀的安危强行攻城,十个凤渊也能拿下——他明白父王那道指令背后的取舍。可是父王能狠得下心,他却不能。小栀虽然娇纵,却是整个赤月宫里对他最好的人,她从不在乎他低微的出身,他便也包容她的任性。他是她的兄长,怎能弃她而去?

    慕容七让他说实话,实话就是,眼下的情形,他并没有两全的办法。

    “你没有别的法子。”慕容七心里很明白,扬眉笑道,“所以我还是要去,至少我有能力自保。只要顺利换回惜影帝姬,你就没有了顾忌。小卫,你曾说我是上天留给你的家人,如今,就当是姐姐帮你一把,不用太感谢我。”

    说着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不远处那个人身上,他正静静的注视着她,向来冷峻的目光隐隐透出温柔几许。从头至尾,他都没有阻止她,就像他自己说过的那样,是走是留,由她自己决定。

    她朝他笑了笑,转过头,轻叱一声,策马而去。

    季澈默默的看着她一身明丽飒爽的胡服,独自一人穿过重重军阵,巨大的吊桥缓缓放下,一人一骑,渐渐消失在黑洞洞的城门那头。

    耳边响起卫棘的声音:“我以为你会阻止她。”

    季澈却淡淡一笑:“她想做的事,尽管去做就好。”

    从小到大,莫不如是。她负责肆意随心,而他负责她——她的安危,她的残局,她的欢悦,她的苦恼,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她尽可以自由率性,不计后果。这是他承诺给予她的,最大的宠溺。

    达达的马蹄声在深夜里听起来分外清晰,带着空旷的回声,一步步踩过吊桥厚实的木板,踩过城门下巨大的青石。不远处的长街上亮起一盏昏黄摇曳的灯笼,方才还站在城墙之上的两人,如今已在灯下静候,宛如两尊塑像。

    她停下马,朗声道:“我已经来了,你可以让惜影帝姬离开了。”

    凤渊并未说话,只是将手中提灯挂上身边小楼的窗棂,模糊的灯光中,她看到他伸手在班惟栀的身上拍打了几下,解开了穴道。

    班惟栀却并没有立刻走过来,她转过身,朝着身后的男子说了一句什么,声音低如耳语,慕容七听不清,但凤渊的回答她却听到了,他说:“从未。”

    话音刚落,班惟栀便抬起手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径直走到慕容七面前,冷声道:“下来,把马给我。”

    少女的脸上满是泪痕,眸色却仿佛染上了北国的霜雪,决绝凶狠,冷得碜人。

    慕容七突然想起初见她时的样子,虽娇纵任性却也明媚动人。可从今往后,自她转身开始,那样无忧无虑的班惟栀,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也许很久以后她才会明白,凤渊的绝情,才是对她最大的温柔。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他却只是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在北宫昙华府上,多情温软的目光,似笑非笑的唇角,从容而魅惑。

    他慢条斯理的取下窗棂上的灯笼,轻道:“嫣然,陪我喝杯酒吧。”

    他带着她拐过街角,敲了敲一家酒肆紧闭的门扉。只是城中骤乱,店家早已不知去向。他也不客气,手掌一拂,门板四散裂开,遂提灯而入,熟门熟路的在柜台后取出一只古朴的陶瓶,甚至还不忘放上一锭金子。

    “这是城中最好的酒,名唤'朱颜'。”他取下封盖,一阵馥郁的酒香顿时飘散开来。他径自取了两只杯子,在靠近内院的窗边坐下,将酒满上,这才朝她笑了笑:“过来坐,尝一尝。”

    黑陶酒盏中的酒浆在昏黄的烛光下呈现出淡淡的瑰红,慕容七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却久久未曾举杯。凤渊轻笑一声,拿起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道:“事到如今,你还是怕我会害你?”

    “那倒没有。”

    慕容七摇了摇头,轻轻啜了一口杯中酒,只觉得香气袭人,入口甘洌,不由一口饮尽,叹道:“果然是好酒。”

    “这里的老板是江南人士,早年来漠北之后便不曾回去。因为太过思念家乡,所以用来自江南的青梅和蔷薇膏酿了这种酒,这是他记忆中家乡的味道。”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边的木窗,将灯笼提到窗前,“嫣然,你看。”

    她顺着灯光看去,隐隐约约的只见窗外有亭台假山,小桥流水,竟布置成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江南园林。能在漠北之地建成这样一处景致,这位老板的思乡之情也算是大手笔了。

    “我从小长在巨泽内宫,后来便去了大酉,江南乡间是否有青梅和蔷薇,从未知晓,本想着以后一定要去看看的。”他望着黑夜中的园景,静静道,“如今,恐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慕容七到底有些不忍,正色道:“你将班惟栀放回去,卫棘没有了顾忌,怕是很快就会攻城。这种时候还在喝酒,你是打算不战而败了吗?”

    听到这话,他转头一笑:“怎么可能?”不等她说话,又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认为这样做值得,那便是道理。反正,再见不到你,大概就没机会了,我死了也不瞑目。”

    这话前半句还算正经,后半句就变成了耍赖。他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摩挲着杯沿,眼波流转望定了她,目光温柔甜蜜,真真假假,难以捉摸。她怔了片刻,伸手扶额:“人总是要死的,可如今两军对垒的时刻,你这话说得也真够任性的。”

    他顿时笑了,笑得杏眸弯弯:“那我便再多任性一会儿吧。”

    说着他又将酒杯斟满,径自望着窗外朦胧的园景漫声吟唱起来。

    她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声调柔靡婉转,甚是好听,想来是江南的小曲儿。可她不明白,他好不容易用班惟栀换了她来,却只是与她喝酒聊天,既不谈战事,也不谈情事。究竟意欲何为?城外虎视眈眈的白朔骑兵,他又要如何应对?他是打算拿她做人质,还是会让她离开?

    可是,或许是酒太醇厚,或许是曲太动听,尽管她有很多想问,却鬼使神差的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听着,朱颜之酒杯杯入喉,窗外仿若有雪花喑哑落地,转瞬化为流光。

    渐渐的,竟觉得有些昏沉,似乎是酒意上涌,可等慕容七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揉了揉眼睛,眼前却一片颠倒混沌的景致。这样的时候,他居然还给她下药,此人果然厚颜无耻至极,而她,居然会为他的处境而不忍,以为事到如今终归可以信他一回,她也真是愚蠢至极。

    可是这些话,她已经来不及说出口,铺天盖地的睡意袭来,入梦之前,惟有听到他一声吟唱:“最是人间留不住……”

    慕容七做了一个梦。

    梦里回到了两年前的那场婚礼,她凤冠霞帔嫁入世子府,繁文缛节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红烛高照的新房中。

    她还记得那天,新房中冷冷清清,无人来贺,新郎更是不知所踪,她把桌上的糕点和美酒一扫而空之后,裹着被子美美的睡了一觉。

    梦里还是那对龙凤喜烛,烛火却恍恍惚惚的,自那恍惚中,她隐约见到面前站着一个修长人影,那人用一杆称尺缓缓挑起红色盖头,而她仿佛被绳索捆住,动不得,也喊不出。

    凤渊的脸自摇晃的流苏下一点点出现,优美的下颌,浅淡的唇色,杏眸微眯,笑意多情,他伸出手来抚她的脸,说道:“嫣然,如果我什么都不求了,什么都不要了,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她既无法摇头也无法点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朝她俯下身,身后满室红烛,刹那间化作烈烈火焰,火苗缭绕席卷,如洪荒巨兽,吞噬而来。

    喜服腾起烈焰,可他却不闪不避,蛊惑着她:“跟我走吧,嫣然,跟我走吧。”

    火焰轰然将他笼罩,完美无瑕的容貌转眼化作满脸可怖的伤痕,如同她初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可是他还是没有离开,只管伸出手来拥抱她,他身上的火烧上了她的身体肤发,滚烫得刺痛,她却只能徒劳的看着他在她面前一寸寸化作灰烬,那灰烬中却还是声声不断:“嫣然……跟我走吧……”

    她战栗着尖叫起来,陡然而醒。

    可是,那种让人窒息的灼热并没有因为梦境的消失而消失。

    她猛然坐起,却发现自己身处的这间陌生卧房竟然已经被大火包围,虽然室内暂时没有起火,但滚烫的空气里满是焦糊的味道,窗外窜起的鲜红火苗如同一条条吐着鲜红舌信的巨蛇,随时都会破窗而入。

    这就是凤渊的目的吗?千方百计的见她一面,只为了在无声无息中置她于死地。

    回想起梦中情形,她只觉得不寒而栗,他本是这么无情又残忍的人,那些温柔的耳语,动情的告白,到这一刻都变成毁天灭地的烈焰,尽化虚无。

    梁柱的坍塌声让她很快回过神来,一跃而起,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想办法脱身逃命。可下了地,她才发现身上竟换了一身极为华丽的衣裙,上好的白色丝缎,触手冰凉水滑,却又厚重温润,裙摆上用各色丝线绣着花团锦簇,花丛中的飞鸟羽毛艳丽,栩栩如生。幽蓝的披帛如湖水般深邃,上面缀着上好的孔雀翎和宝石,绣成凤羽之形,环绕在肩上。

    ——百鸟朝凤,这是母仪天下的女子才有资格穿上的衣裙!

    他这么做,难道是觉得她变成了鬼就会心甘情愿的跟着他君临天下,还是觉得自己这一战必死无疑所以想和她同归于尽?他那些诡谲的心思她无暇多猜,衣服倒是挺好看的,想必也是价值不菲,可她此时只觉得累赘,行动不便不说,那些孔雀翎和曳地的裙裾还很容易引火上身。

    三下五除二的扯掉披帛,撕开华丽的绣花,她挽起袖子,从角落里找了一只绣凳,照着窗户便砸了过去。

    窗子一破,火苗立刻扑了进来,以铺天盖地之势迅速烧着了桌椅,却也因此打开了一条通道。慕容七一把抡起床上的薄被,用力扑灭离自己最近的几团火,捂着口鼻便冲了出去。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没头没脑的走几步便迷失了方向,环顾四周,皆是乱窜的火舌,火海浓烈,完全没有出路。她的眼睛被熏得模糊,喉咙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烟灰,她能闻到发梢被烈焰炙烤的焦糊味,心跳剧烈如鼓,前所未有的恐惧渐渐涌上心头。她有些绝望的想,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命今天恐怕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不甘心!她还这么如花似玉,她还没和心爱的人成亲生孩子,她不想死啊!

    如果她被烧得面目全非,阿澈还能不能认出她来?她才刚刚答应要嫁给他,却这么食言了,他是生气多些,还是伤心多些?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会不会忘记她——不行不行!他要是敢忘记她,她就变成厉鬼,每天每夜的纠缠他……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徒劳的挥舞手臂挡开火星,直到连绝望都变得恍惚,脑袋里就像塞满了灰,连身子都化成了灰,她虚脱的半跪在地上,火光中仿佛又出现了梦境里那个寸寸成灰的凤渊,他的笑意温柔而阴森,他说:“都化成了灰,我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阿澈……”救命!可是她的声音透过灼伤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七七!”

    完了,真的快死了,她居然幻听了。

    “七七!七七快回答我!”

    不,不对!这不是幻听!

    她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正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穿过不断坍塌的屋梁和摇摇欲坠的门洞,如天神般出现在她面前。

    好刺眼!她眨了眨眼,想对他风情万种的笑一笑,眼泪却止不住掉落,一滴一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热气灼去形迹。

    他弯下腰将她拦腰抱起,浸湿的袍子将她连头带脸的盖住,一个字都来不及说,便又冲进了火海。

    她被他紧紧的抱在胸口,一臂之外的火焰肆虐,可她的整个世界却在这一方熟悉的温暖中沉淀安静。她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还有微微的颤抖——他在害怕,她知道,这个连死都不怕总是装冷酷的家伙,他在害怕,因为她。

    她有些得意,很想嘲笑他几句,然而攒紧了他胸口的衣衫,眼泪却更加汹涌——真的,这并不是幻觉,他是真的!他在漫天烈焰中找到了迷失的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火焰的喧嚣被杂乱的脚步声代替,灼热窒闷的气息也变得冰凉舒畅,她听到他低喊着她的名字,嘴唇落在她的额角和脸颊上,她很想说快别亲了都被烤得半熟了一定不怎么好看,可是连呛了几口新鲜空气之后,她终于很不争气的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她还不忘牢牢的抓住他的手。

    醒来以后,她一定要告诉他,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突然一点也不怕死了。她任意妄为了那么久,他纵容守护了那么久,她早已经离不开他,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

    世事那么难料,路途那么曲折,幸好,她回了头,幸好,他依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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