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阅读经典:谈修养-附录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一)

    朋友们:

    《申报周刊》在暑期中成为给学生诸君的赠品,编辑者邀我给诸位写几封信。这番盛意颇使我踌躇。“戏仿自己”,在写作者是低级趣味的表现,我从前已经写过《十二封信》,现在如果再来这一套似不免贻“冯妇下车”之诮。而且说话作文,都要一时兴到,随感随发。预定货品,限期点交,不是我的能力所做得到的事。我只希望,以后我常有兴会和时间和诸位谈心。心里有话时就说,无话时就不说,免得使朋友间的通信成为一种具文。

    我常接到青年朋友的信,陈诉他们的烦闷。生在现代中国的青年,烦闷不能说是一种奢侈。一切烦闷都起于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现代中国,这种冲突比在任何时任何地都较剧烈。第一是内政和外交的不良,以及国民经济的破产,处处都令人对于国家前途悲观失望;第二是社会的不安影响到个人的学问事业。国家前途愈混沌,我们愈感觉到个人前途的渺茫。在学校肄业时代,多数人都受经济的压迫;到毕业以后,每个人都有失业的恐慌。虽然有一副热心肠要替社会做一番事业,社会总是不给你一个机会,纵然有了机会,社会积弊太深,你也往往觉得无从下手,有“独木难支大厦”之感。

    在这种情形之下,青年总是抱怨环境。说自己不能有成就,有理想不能实现,完全是因为环境恶劣。这种心理未尝不可原谅,但究竟是怯懦懒怠的表现。一个人对于自己须负责任,自己不肯对自己负责任,把一切错都推诿到环境;正犹如中国民族现在不能自拔于贫弱,一味委过于外国的富强一样,都是懦夫的举动。

    我相信一个人如果有自信力和奋斗的决心,无论环境如何困难,总可以打出一条生路来。我有一个朋友,从小当兵出身,由小兵而升书记,每月只赚得三元五元钱的口粮,维持他的简单的生活,但他有自信力,有奋斗的决心,在誊写公文之暇看书写作,孳孳不辍,现在已成为中国的数一数二的小说家,——沈从文先生。我又有一个朋友,在中学当教员,嫌现在教育制度不好,要自己办一个中学来实现他的“人格教育”的理想,就赤手空拳地求得一块地皮,凑齐一笔基金,盖起一座房屋,创办一个新型学校,后来这个学校因为在江湾被日本兵毁了,他又赤手空拳地把它重建起来,他自己因为学校的事积劳成疾死了,他的理想虽没有完全实现,可是许多青年和许多朋友的头脑里都还深深地印着他办事的毅力和待人的诚恳,觉得中国还有好人,中国还有可为,——这是我生平所敬仰的无名英雄,为立达学园牺牲性命的匡互生先生。此外我还可以举许多实例,诸位自己也可以想出许多例子证明一个人如果肯奋斗,一定可以打出一条生路来,环境不是绝对不可征服的。

    我们中国人向来有一句老话:“有志者事竟成。”在这个紧急关头,我希望每个中国青年都记着这句话。个人不放弃他的自信力和奋斗的决心,全民族不放弃它的自信力和奋斗的决心,都脚踏实地做下去,前途决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么黑暗。

    人总要有志气,不过“志”字也容易引起误解。没有长翅膀想飞,没有学过军事学、当过兵、打过仗而想将来做大元帅,没有循序渐进地学加、减、乘、除、比例、开方而想将来做算学上的发明家,那不是立“志”而是发狂妄的空想。“志”字的意义原来很混,它可以解作“意志”或“决心”(will),可以解作“愿望”(wish),也可以解作“目的”(purpose),即古训所谓“心之所之”。一般青年心目中的“志”,往往全是“愿望”,而“有志者事竟成”一句话中的“志”应该是兼含“意志”和“目的”二义。认清“目的”和达到“目的”的路,下坚忍不拔的“决心”向那条路去走,不达“目的”不止,这才是“立志”的真正的定义。“愿望”往往只是一种狂妄的妄想。一个小孩子说他将来要做大总统,一个乞丐说他将来成了大阔佬以后要砍他的仇人的脑袋,完全不思量达到这种目的的方法和步骤如何,那决不能算是“立志”。

    我很相信卢梭在《爱弥儿》里所说的一段话。他的大意是说人生幸福起于愿望与能力的平衡,一个人应该从幼小就学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以内起愿望,想做自己所能做的事,能做自己所想做的事。这番话出诸信任自由的卢梭,我觉得更是青年人难得的针砭。真正的自信力要有自知力做基础。一般青年不患不能自信,而患不能自知;不患没有志向,而患把妄想误认为志向;不患志向不能远大,而患不“度德量力”,不切实,想得到而做不到。

    青年人不满意于现在,都欢喜在辽远的未来望出一个黄金时代。这比老年人把黄金时代摆在过去,固然较胜一筹,但是也有一种危险,就是容易走到逃避现实,只一味地在一种可望不可攀的理想世界里做梦。这种办法好像一个穷人不脚踏实地做工作,只在幻想他将来得了航空奖券,怎样去过富豪阔绰的日子。

    成功的秘诀并不在幻想中树一个很高远的目标,并不在打航空奖券中彩后的计算,而在抓住现在,认清现在环境的事实,认清自己的责任与力量,觉得目前事应该怎样做,就去怎样做,不把现在应做的事拖延到未来再做。时时抓住现在,随机应变,未来的事到时自有办法。对于现在没有办法,对于未来也决不会有办法。因为未来转眼就变成现在,你今天不打今天的计算只打明天的计算;到了明天,今天的机会错过了,今天所应做的事你没有做;明天的环境变迁了,今天所打的明天的计算在明天又不能适用。“延”与“误”两字永远是联在一起写的。

    我很佩服英国人,他们总是事到头来,才想办法。事没有来到头来,他们总是冷静地等待着,观察着,今天决不打明天的计算。但是他们也决不肯放弃现在的机会,觉得一件事应该去做,就马上去做,不张皇也不迟疑。他们的国家内政外交如此,个人经营的事业也是如此。他们不幻想未来,他们的老谋深算都费在抓住现在和认清现在上面。他们出死力抓住现在,事到头来时,他们总是不慌不忙地处理得很妥当。这种冷静沉着的态度就是值得我们观摩的。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种生活方法,有一种处理生活的信条。我常把我的信条称为“三此主义”,“三此”者,“此身”、“此时”、“此地”。这个主义包含三项事:

    一、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让此身(自己)去做,不推诿给旁人。

    二、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再做。

    三、此地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像中的另一种环境去做。

    举一个实例来说。我现在当教员,我不幻想到做教育部长时再去设法整顿中国教育,也不把中国教育腐败的责任推诿到教育部长的身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是在何种“位”就应该谋何种“政”,我当教员,就应该做教员分内所应尽的事。我的信条可以一言以蔽之:“从现世修来世。”瞧不起现世,是中世纪耶教徒的错误。如果你让现在长留在地狱的情况里,来世也决不会有天堂。我希望每个中国青年不要让来世的天堂麻醉他的意志,且努力在我们现在这个世界里,用自己的力量去实现天堂。

    光潜

    二十五年七月,北平

    (载《申报周刊》第1卷第30期,1936年8月)

    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二)

    ——在混乱中创秩序

    朋友:

    在上次信里,我反复说明现代青年应该认清现在和抓住现在,因为我觉得中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青年们不容再有迟疑观望的余地了。如果我们这一代人再不振作,中国事恐怕就永无救药了。每个人都能见到这层,所缺乏的是抓住现在的决心与毅力。

    现在中国社会的最大病象,在每个人都埋怨旁人而同时又存跟旁人一样因循苟且。大家都在想:中国社会积弊太深,多数人都醉生梦死,得过且过,纵然有一二人想抵抗潮流,特立独行,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随波逐流,尽量谋个人的安乐。如果中国真要亡的话,那也是“天倒大家当”!

    这种心理是普遍的,也是致命的。要想中国起死回生,我们青年首先应丢开这种心理。我们应明白:社会越恶浊越需要有少数特立独行的人们去转移风气。一个学校里学生纵然十人有九人奢侈,一个俭朴的学生至少可以显出奢侈与俭朴的分别;一个机关的官吏纵然十人有九人贪污,一个清廉的官吏至少可以显出贪污与清廉的分别。好坏是非都由相形之下见出。一个社会到了腐败的时候,大家都跟着旁人向坏处走,没有一个人反抗潮流,势必走到一般人完全失去好坏是非分别的意识,而世间便无所谓羞耻事了。所以全社会都坏时,如果有一个好人存在,他的意义与价值是不可测量的。

    自己不肯做好人,不肯努力奋斗,只埋怨环境恶劣,不容自己做好人,这种人对于自己全不肯负责任,没有勇气担当自己的过失。他们的最恰当的名号是——“懦夫”!朋友,你抚躬自问,你能否很忠实大胆地向自己的良心说:“我不是这种懦夫”呢?

    现在许多青年都埋怨环境,揣其心理,是希望环境生来就美满,使他们一帆风顺地达到成功的目标。环境永远不会美满的。万一它生来就美满,所谓“成功”乃是“不劳而获”,或者说得更痛快一点,乃是像猪豚一样,“被饲而肥”。所以埋怨环境的心理,充其究竟,只是希望过猪豚生活的心理。人比猪豚较高一着,就全在他能不安于秽浊的环境,有一颗灵心,有一股勇气,要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

    据宗教的传说,太初一切皆紊乱(chaos),上帝从紊乱中创出秩序(order),才有宇宙。我很欢喜这个传说,它的历史的真实性姑且不问,它对于人生却无疑地具有一种感发兴起的力量。人的一切有意义有价值的活动,像上帝创世一样,都是从紊乱中创出秩序。人的特长是思想。思想,无论是哲学和科学的,或是日常实用的,都是把本来紊乱的知觉或印象加以秩序化。比如说一个审判官断案,把所有的繁复的事实摆在一块参观互较,找出条理线索来,于是本来散漫的东西都连续起来,成为案情的证据,这就是思想的好例。艺术创作也是思想活动的一种。自然界的材料,无论是内心生活或是外界现象,初呈现于观感时原来都很紊乱,艺术家运用心灵的综合,逐渐把它们理出一个秩序来,创出一个形式来,于是才有艺术作品,——一篇文章、一幅画或是一座像。推广一点来说,一切人工设施,一切社会制度,一切合理的生活,都是一种艺术,都是从紊乱中所挣扎出来的秩序。

    现在中国社会是一团紊乱,谁也承认。它能否达到秩序,就看中国青年有没有艺术家的要求秩序的热忱以及创造秩序的灵心妙手,从这团紊乱中雕琢一种有秩序的形式出来。凡是紊乱都须经过一番整理,才能现出秩序。现在中国人的大病就在不下手做整理的工夫,只望着目前的紊乱发呆,或是怨天尤人。

    我也常拿从紊乱中创秩序的必要和青年朋友们说,他们总是将信将疑,他们闪避责任的借口不外是个人的力量有限。他们想:秩序是全体的事,社会全体紊乱,纵有少数人在局部中创出秩序来,仍无补于全体的紊乱。筹划社会全体的秩序是握有政权者的职责,吾侪小民手无寸铁,对着临头大难,只有束手待毙而已。这种心理仍是希望有“真命天子”出来救中国的心理。“真命天子”是一个渺茫的幻象,纵然他出来了,小百姓们都不是奋发有为的材料,他一个人能把中国事情弄好吗?你如果把现在中国一切灾祸都归咎于政府,你对于这种灾祸之源的政府不设法制裁,它的存在根于你的容忍,到底它的误国的责任还要回到你自己的身上来。如果你说个人无组织,不能做出事来,谁教你不去组织,不去团结,不去造成能表现民意的势力呢?现代各民治国家所享受的自由都不是“天赋的”,都是人民自己挣扎奋斗得来的。你想想看英国的《大宪章》,法国的《人权宣言》,美国的独立,以及苏俄的经济制度的革命,哪一件不是从紊乱中所创出的秩序?哪一件不是人民自己努力奋斗的代价?

    全体的紊乱固然可以妨碍局部的秩序,局部的紊乱也未见得可以造成全体的秩序。无论政论家怎么说,我始终坚信全体的秩序要以局部的秩序为基础。清道夫能尽清道的职,警察能尽警察的职,每个行人都守他所应守的规则,一条街道自然有秩序了。一个机关,一个乡村,或是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士、农、工、商、官吏、军警都公而忘私,各尽其责,社会就决不会有紊乱的现象了。

    一般青年都不免有几分夸大狂心理,常想到自己做了大总统或是什么总长,中国事就有办法,而他自己的作为也就来了。这是从前人所夸奖的“有大志”,而我们现代青年所应该痛恨深恶的怯懦(因为不敢担负目前的责任)和虚伪(因为夸大是自欺欺人)。一个农家子弟鄙视耕种,一个商家子弟鄙视贸易,或是一个清寒子弟一定要进大学出洋争头衔,多少都是怯懦和虚伪的表现。要做事何处不可做,何必一定要做大总统?要造学问或地位何处不可造,何必一定要大学或留学的头衔?一种职业只要是有益于社会,纵然是挑大粪,或是补破皮鞋,应该和做总统或当大学教授享同样的尊重。把同是有益的职业加以高低评价,是封建社会和虚骄心理的流毒。没有哪一国的青年比中国青年这种流毒更深。现代中国青年如果要谋心理改造,我以为首先应铲除这种流毒,应该认清事业只有益与害的分别,没有贵与贱的分别。

    在孙中山先生所说的许多话中最使我念念不忘的,不是他的《建国方略》或是《遗嘱》,而是他在香港大学演讲时所说的一段自供。他在少年时嫌他住的中山(那时叫香山)县的街道龌龊,就自己去做清道夫,拿扫帚去把他的门前和邻近的街道逐渐扫干净。这就是我所说的“在紊乱中创秩序”。孙先生后来奔走革命,仍然不过是本着这种厌恶紊乱要求秩序的精神。在平民的地位,他能够扫清污浊的街道,在握政权的地位,他就能筹划洗清政治上的种种紊乱。在未握政权之前,你且莫作握政权以后的夸大语,或是埋怨现在握权的人,你且自问:现在你能力范围以内的事你是否都尽力做过。

    你说你现在无事可做么?你的书桌应该理,你的卧室应该检点干净,你的村子里应该多栽几棵树,你的邻坊子弟不识字的太多,你乡里还有许多土豪劣绅敲诈唆讼,你的表兄还在抽鸦片烟,你的外祖母还说曹锟在做大总统,……这些数不尽的事不都是你的事么?

    大处着眼,小处下手。时时刻刻都用力去从紊乱中创出秩序,无论你的力量所达到的范围是一间屋、一条街、一个乡村或是一个国家。你能如此,旁人也都能如此(旁人的事你暂且莫管),社会自然有秩序,中国事也自然会改头换面了。

    朋友,让我复述前信中的话,从今日起,从此地起,从你自己起!把你目前一切紊乱都按部就班地化成秩序!这是我对于你的最虔敬的祝福语。

    光潜

    (载《申报周刊》第1卷第33期,1936年8月)

    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三)

    ——民族的生命力

    朋友:

    这次世界运动会闭幕了,我想趁这个机会和你谈一个重要问题。许多人因为这次中国选手的失败而意识到国家的荣辱,也有些人在惋惜中国政府遣送选手所耗费的巨款。但是据我个人的观察,大多数人对于这次失败仍是漠不关心,并没有因此获得一种深刻的教训。这种麻木,我以为较之竞赛的失败还更可惋惜,因为心里既根本不把失败当作一回事,一蹶之后就不会有复振的希望。

    我们所要计较的并不仅在一个运动会中的成败荣辱问题,而在偌大的中国民族在体格方面所表现的生命力竟至如此贫乏。四万万人中所选出的健儿耀武扬威地一大船载到欧洲去,结果每个人到决赛时都垂头丧气地抱着膀子作壁上观。别说跑第一第二,连跟着别人在一块儿跑的资格都没有,你说惨不惨!我们用不着埋怨选手,他们是从我们中间选送出去的,他们的无能究竟还要归咎我们自己的无能。

    中国人向来偏重道德学问的修养而鄙视体格的修养。我们自以为所代表的是“精神文明”,身体是属于“物质”的,值不得去理会。我们想:人为万物之灵,就在道德学问高尚,如果拿体力作评判价值的标准,那只有向虎狼牛马拜下风。这种鄙视体格的心理并没有被近代学校教育洗除净尽。体操在学校里仍然是敷衍功令的功课。学校提倡运动用意大半仅在培养几个运动员,预备在竞赛中替学校争体面,而不在提高普遍的体格标准。一个聪明的学生只要数学或国文考第一,运动成绩的低劣不但不是一种羞耻,而且简直可以显出几分身分的高贵。学校以外,一般民众更丝毫不觉得运动有何意义。就是教育界中人,离开学生生活以后,以前所常练习的运动也就完全丢开。结果,中国十个人就有九个人像烟鬼,黄皮刮瘦,萎靡不振。每个人脱去衣服,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身体,固然自惭形秽;就是看看邻人的面孔,也是那么憔悴,不能激起一点生气来。像这样衰弱的民族奄奄待毙之不暇,能谈到什么富强事业,更能谈到什么“精神文明”呢?

    我在幼时也鄙视过学校里所谓体育。天天只埋头读书,以为在运动方面所花去的时间太可惜,有时连正当的体操功课也不去上。体操比我好的人成绩都不很高明,我心里实在有些瞧不起他们。我在考试时体操常不及格,但结果仍无伤于我的第一第二的位置,我更以为体育是无足轻重了。这十几年以来,我差不多天天受从前藐视体育所应得的惩罚。每年总要闹几次病,体重始终没有超过八十斤,年纪刚过三十,头发就自了一大半;劳作稍过度,就觉得十分困倦。我有时也很想在学问方面奋斗,但是研究一个问题或是做一篇文章,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时,就苦精力接不上来,要半途停顿。思想的工作正如打仗或赛跑,最要紧的关头往往在最后五分钟。这最后五分钟的失败往往不在缺乏坚持的努力,而在可使用的精力完全耗尽。世间固然有许多身体羸弱而在思想、学问、事业各方面造就很大的人们,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如果他们身体强健,造就一定更较伟大。如果论智力,我不相信中国人天生地比外国人低下,但是中国人在学术上的造就到现在还是落后,原因固不只一种,我相信身体羸弱是最重要的一种。普通的德国人或英国人到50~60岁的年纪还是血气方刚,还有20~30年可以向学问事业方面努力锐进;但是普通的中国人到了30岁以后,便逐渐衰弱老朽。在旁人正是奋发有为的年纪,我们已须宣告体力的破产,作退休老死的计算。在普通的外国人,头30年只是训练和准备的时期,后30~40年才谈到成就和收获;在我们中国人,刚过了训练和准备的时期,可用的精力就渐就耗竭,如何能谈到成就和收获呢?

    体格羸弱的影响不仅在学问事业方面可以见出,对于一个人的心境脾胃以至于人生观都不免酿成了许多病态。我常分析自己,每逢性情暴躁容易为小事动气时,大半是因为身体方面有什么不舒适的地方,如头痛如脚痛之类;每逢垂头丧气,对一切事都仿佛绝望时,大半因为精力疲倦,所能供给的精力不足以应付事物的要求。在睡了一夜好觉之后,清晨爬起来,周身精神饱满,生气蓬勃,我对人就特别和善,心理就特别畅快,看一切困难都不在眼里,对于前途处处都觉得是希望。我常仔细观察我所接触的人物,发见这种体格与心境的密切关系几乎是普遍的。我没有看见一个身体真正好的人为人不和善,处事不乐观;我也没有看见一个颓丧愁闷的人在身体方面没有丝毫缺陷。中国青年多悲观厌世,暮气沉沉,我敢说大半是身体不健康的结果。

    这二十年来,我常在观察中国社会而推求它的腐化的根本原因;愈观察,愈推求,我愈察觉到身体对于精神的影响之伟大。我常听到“道德学家”、“精神文明”说者把社会一切的乱象都归咎到道德的崩溃、精神的破产。我也曾把这一类的老话头拿来应用到中国社会,觉得道德的崩溃究竟只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只就观象说,中国民族的一切病症都归原到一个字——懒。

    懒所以因循苟且,看见应该做的事不去做,让粪堆在大路上,让坏人当权,让坏制度坏习惯存在。懒,所以爱贪小便宜,做官遇到可抓的钱就抓,想一旦成富翁,一劳永逸;做学生不肯做学问、凭自己的本领去挣地位,只图奔走逢迎,夤缘幸进。懒,所以含垢忍辱,一个堂堂男子汉不肯在正当光荣的职业中谋生活,宁愿去当汉奸,或是让妻女作娼妓,敌人打进门里来,永远学缩头乌龟。

    如果我有时间,我可以把“懒”的罪状一直数下去。一切道德上的缺点都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懒”。“懒”就是物理学中所讲的“惰性”。无论在物理方面或是在精神方面,惰性都起于“动力”的缺乏。就生物说,“动力”的缺乏就是“弱”。所以“懒”的根本原因还是在“弱”,在生活力的耗竭,在体格的不健全。换句话说,精神的破产毕竟是起于体格的破产。

    生命是一种无底止的奋斗。一个兵士作战,一个学者探讨学术,或是一个普通公民勇于尽自己的职责,向一切众恶引诱说一个坚决的“不!”字,都要有一种奋斗的精神。奋斗的精神就是生活力的表现。中国民族在体格方面太衰弱,所以缺乏奋斗所必需的生活力,所以懒,所以学问落后,事业废弛,道德崩溃,经济破产,事事都不如人。

    要真正想救中国,慢些谈学问,慢些谈政治,慢些谈道德,第一件要事,先把身体培养强健!要生活,先要储蓄生活力!如果中国民族仍不觉悟体力对于精神影响之大,以及健康运动之重要,仍然是那样黄皮刮瘦,暮气沉沉,要想中国不亡那简直是无天理!

    我半生的光阴都费在书本上面,对于一般人所说的“精神文明”之尊敬与爱护,自问并不敢后于旁人,现在来大声疾呼,提倡健康运动,在旁人看来,或不免有些奇怪;其实这也并无足怪,身体羸弱的祸害与苦楚对于我是切肤之痛,所以我不能不慨乎言之。我在中国人中已迫近老朽之年了,还在起始学游泳、打太极拳,这是施耐庵所骂的“用违其时”。愈觉得补救之太晚,我愈懊悔年轻时代对于体育的忽略。我希望比我幸运的——因为还未失去时机的——青年们不再蹈我这一种人的覆辙。我从自己的失败中得到一个极深刻的教训:身体好,什么事都有办法;身体不好,什么事都做不好。小而个人的成功,大而民族的复兴都要从身体健康下手。这件事也并非学校的体操或国际的运动竞赛所能促成的。我们要把健康的重要培养成为全民族的信仰,从择配优生以至于保婴、防疫、公众卫生等等都要很郑重地去研究和实行推广。运动也要变成全社会的娱乐,不仅求培养几个选手,这件事是中国民族图存所急不容缓的。中年以上的人们已经没有希望,只有靠青年们努力了。我敬祝全国青年从今日起,设法多作强健身体的运动,为中国民族多培养一些生命力!

    光潜

    (载《申报周刊》第l卷第34期,1936年8月)

    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四)

    ——游戏与娱乐

    朋友:

    前信谈民族的生命力,意尚有未尽,现在再说几句话来补充。

    精神的衰落由于体格的羸弱;要想振作精神,先要设法强健身体;要想强健身体,不能不求运动的普遍化。这个道理本极浅近,许多人因为它浅近而忽视它的重要,所以我在前信中反复陈之。今天我所要补充的话是关于游戏与娱乐的。我的要旨可以用一两句话说完:无论是民族或是个人,生命力的富裕都流露于游戏与娱乐,所以如果你要观察一个人或是一个民族有无生气,游戏与娱乐是最好的试水准。中国民族现在已走到衰残老朽无生气的地步,最显著的征兆就在缺乏正当的游戏和娱乐。这是一般人所承认的。我以为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游戏和娱乐的缺乏不仅是生命力枯涸的征兆,简直是生命力枯涸的原因。前信所说的运动只能算是游戏与娱乐中的一个小节目。如果我们想把中国民族改造成一种活泼有生气的民族,只提倡运动还不够,我们应该多多注意一般的游戏和娱乐。

    让我们看看欧美人的生活!他们每天工作都有一定的时间,一到下了工,无论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贫的富的,都如醉如狂的各寻各的娱乐:看戏、跳舞、听音乐、打球、逛公园、上咖啡馆,一玩就玩一个痛快;到第二天起来,又抖擞精神,各做各的工作,一做也就做一个痛快。一到礼拜天或是其它假期,他们简直像学童散学,或是囚犯出牢似的,说不出来那一股快乐劲儿。有钱的人坐头等车到海滨去洗澡晒太阳,没有钱的人也背一袋干粮徒步走到附近的山上或河边,过一天痛快的逍遥生活。我从前住法国时,曾寄居在一个乡下人家,主人是一个寻常的工人,所赚的工资恰够维持家用,看他处处都很节省,但是一到假期,他总是把一礼拜中辛苦所挣的些微储蓄花在娱乐方面。他虽然是很穷,生活却过得很舒适。到晚间来,他的妻子要弹一阵子钢琴,他的小孩要唱几曲歌,玩几种把戏,他自己要讲一段故事,说几句笑话。一家四五口人居然过得很热闹,很快活。在这种小家庭中你绝对感觉不到单调乏味或是寂寞。总之,无论是在野外,在公共娱乐场,或是在家庭里面,他们处处都流露一种蓬蓬勃勃的生气,个个人都觉得生活是一件乐事,因为个个人都知道怎样生活。

    让我们回头看看我们中国人的生活!大多数小百姓整天整年地像牛马一样地劳作,肩背上老是感觉到生活的压迫,面孔上老是表现奔波劳碌所酿成的憔悴,没有一刻休息的时间,更谈不到什么消遣和娱乐。许多人都在夸奖中国人这种刻苦耐劳的本领,不知道刻苦耐劳固然可钦佩,过分劳苦的生活也是剥削民族元气的刀锯。弓有弛才能有张,张而不弛,过了一定的限度必定裂断,至少也要失去它的弹性与射击力。中国民族生活就像永远是攀满弦的弓,现在似乎已逼近精疲力尽的日子了。姑就工作的效率说,学过心理学的人都知道,接连做十二点钟的工不如拿六点钟来休息寻娱乐,以剩下的六点钟去聚精会神地工作。所以欧美人虽然每天只做八小时左右的工,而效率反比我们整天做得不歇大得多。我们一般中国人,做既然没好好地做,玩也没有好好地玩,只不松不紧地拖下去,结果是弄得体力俱敝而事无所成。这是中国社会一个极严重的病象,如果掌政教之责的人们一日不觉悟到它的严重性而急谋救药,我相信中国民族就一日没有恢复生命力的希望。

    生命是需要流动变化而厌恶单调板滞的。地下的泉水要流通才能兴旺。它愈有机会发泄,就愈源源不绝地涌出。如果你把它的出口塞住,它不是停蓄淤滞,就是泛滥横流。人的生命力也是如此。人生来就有种种本能,情欲和其它自然倾向,每种都有一种潜力附丽在上面,这种潜力正如泉水,要流通发泄,才能生发不穷。弗洛伊德派心理学很明白地告诉我们:近代人的许多心理变态都起于人性的自然要求不得适当的满足。所以新近哲学家们都以为最健全的人生理想是多方面的自由发展;压抑某一部分性格,让某另一部分性格畸形发展,是一种最误事的办法。不幸得很,我们中国人已往所采取的恰是这种最误事的办法。小孩子生下来就要受种种束缚和箝制,许多健康人所必有的自然冲动老早就被压抑下去,还未少年,便已老成。到了老成,束缚更多。尤其是受过教育的人们要扮一副儒雅严肃面孔,一辈子不能痛痛快快地过一天自然人的生活。游戏便是轻薄,娱乐全不正经。“人生而静,天之性”,所以“静”到老到死是最高的理想。我常想,中国人在精神方面尽是一些驼子、跛子、瞎子,四肢孪曲,五官不全,好比园中的花木,全被花匠用人工弯扭成种种不自然的形状,他们的生活干枯,他们的容貌憔悴,他们的文化衰落,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的。

    游戏与娱乐是人生自然需要,中国人决不是例外。有这种需要而没有这种机会,于是种种变态的不正当的满足的方法就起来了。外国人有闲工夫就去泅水、打球、爬山、逛公园,中国人有闲工夫就守着方桌打麻将,躺在床上抽大烟,或是在酒馆里吃得一肚子油腻之后,醉醺醺地跑到窖子里抱妓女,比较新式的也不过是挤到肉臭薰天的电影院和跳舞场里去凑热闹。我可以说,中国人所有的娱乐都是文化衰落后的病态的象征,它们的功用不在调剂生活的单调、求多方面的发展,而在姑图一时的强刺激和麻醉,与吗啡针绝对没有分别。

    我说正当的游戏和娱乐的缺乏足征中国文化的衰落与民族生命力的枯竭,听者也许以为过甚其辞。其实我们如果稍稍研究古一代中国人的生活状况,就知道这是不可逃避的结论。在古代小学教育中六艺是必修科,其中不但射、御,就是礼、乐、书、数也多少含有游戏与娱乐的性质。公私宴会中奏乐、唱歌、投壶、跳舞往往是必有的节目,平民娱乐如搏箭、摴蒲、斗鸡、走狗、击剑、跳丸、履縆、戏车、弄马、藏钩、射覆、击钱、掷豆等等五花八门,简直数不清楚。孔子有一天叫门人们谈各人的志向。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平舞雩,咏而归。”孔子听了特别赞赏他说,“吾与点也!”可见古代儒家也并不提倡不近人情的枯燥生活。我们现在回头看看,古书中所载的许多游艺杂技有几种保存到现在?拿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比周秦时代的生活,相差有几远?中国人本来欢喜唱歌,现在已失去唱歌的习惯;本来欢喜跳舞,现在已失去跳舞的习惯;本来欢喜射、御以及许多其他杂艺,现在这些杂艺变为士大夫所不齿的“鄙事”。你说这不是文化衰落的征兆?最显著的是乐歌的灭亡。乐歌是生气的最真切的表现。世界上没有一个有生气的民族不欢喜唱歌奏乐,而中国民族在世界中可说已经退化成为最不会唱歌奏乐的民族。别说这是小事!它比一般人所慨叹的“人心不古,世道沦夷”还更可危惧,因为浪子终可回头,而老朽是必趋于枯死。

    我有许多幼年时代的英俊的同学现在都在抽大烟,或是整天地打麻将,逛窑子。想到他们,我不禁慨叹一个人在中国其容易毁;同时,也替未来的许多英俊青年慄慄危惧。谁敢说将来中国没有一天会亡于鸦片与麻将?政府在高唱禁烟禁赌,我以为这还是治标的办法,治本的办法是提倡多方面的正当游戏和娱乐。许多事情都由习惯养成,比如外国传来的跳舞,许多年轻男女都已学会了,难道许多其它比较有益的玩艺就学不会吗?唱歌、弹琴、爬山、泅水、划船、打球、骑马、野餐、旅行,哪一件不比抽鸦片、打麻将强?谁不知抽鸦片、打麻将是坏事?但是在中国生活真枯燥,许多人都被单调和厌倦逼得睁着眼睛下火坑。如有正当的娱乐,许多坏嗜好是不禁自禁的。

    一个人如果有正当的游戏和娱乐,对于生活兴趣一定浓厚,心境一定没有忧郁或厌倦,精神一定发扬活泼,做事一定能勇往直前。一个民族如果相习成风地嗜好正当的游戏和娱乐,它的生气一定是蓬蓬勃勃的,文化衰落后的种种变态的不康健的恶习一定不能传染到它身上。所以在今日中国青年图谋民族复兴应注意的事项中,我把游戏和娱乐摆在一个极重要的地位。我奉劝我所敬爱的青年们都趁早学几种游戏,寻几种有益身心的娱乐的方法,多唱歌,多驰马试剑,别再像我们这一辈子人们天天在房子里枯坐着,埋怨生活单调苦闷!

    光潜

    (载《申报周刊》第1卷第39期,1936年10月)

    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五)

    ——谈理想与事实

    朋友:

    前几天有一位师范大学朱君来访,闲谈中他向我提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现代社会恶浊,青年人所见到的事实和他自己所抱的理想常相冲突,比如毕业后做事就是一个大难关。如果要依照理想,廉洁自矢,守正不阿,则各机关大半是坏人把持住,你就根本不能插足进去,改造社会自然是谈不到。如果不择手段,依照中国人谋事的习惯法,奔走逢迎,献媚权贵,则你还没有改造社会,就已被社会腐化。我自己也很想将来替社会做一点事,但是又不愿同流合污,想到这一层,心里就万分烦恼。先生以为我们青年人处在这种两难的地位,究竟应该持什么一种态度呢?”

    朱君所提出的只是理想与事实的冲突的一端。其实现在中国社会各方面,从家庭、婚姻、教育、内政、外交,以至于整个的社会组织,都处处使人感到事实与理想的冲突。每一个稍有良心的人从少到老都不免在这种冲突中挣扎奋斗,尤其是青年有志之士对于这种冲突特别感到苦恼。大半每个人在年轻时代都是理想主义者,欢喜闭着眼睛,在想象中造成一座堂华美丽的空中楼阁。后来入世渐深,理想到处碰事实的钉子,便不免逐渐牺牲理想而迁就事实。一到老年,事实就变成万能,理想就全置度外。聪敏者唯唯否否,圆滑不露棱角;奸猾者则钻营竞逐,窃禄取宠,行为肮脏而话却说得堂皇漂亮。我们略放眼一看,就可以见出许名“优秀分子”的生命都形成这么一种三部曲的悲剧。

    我常想,老年人难得的美德是尊重理想,青年人难得的美德是尊重事实。老年人我们姑且不去管他们,死在等待他们,他们纵然是改进社会的一个大累,不久也就要完事了。“既往不咎,来者可追。”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青年所负的责任特别繁重,中国事有救与无救,就全要看这一代人的成功与失败。一发千钧,稍纵即逝。这个时代的中国青年应该认清他们的责任,认清目前的特殊事实,以冷静而沉着的态度去解决事实所给的困难。最误事的是不顾事实而空谈理想。

    我还记得那一次我回答朱君的话。我说:什么叫做“理想”?它不外有两种意义:一种是“可望而不可攀,可幻想而不可实现的完美”。比如说,在许多宗教中,理解的幸福是长生不老;它成为理想,就因为实际上没有人能长生不老。另一种是“一个问题的最完美的答案”或是“可能范围以内的最圆满的办法”。比如说,长生不老虽非人力所能达到,强健却是人力所能达到的。就人所能谋的幸福说,强健是一个合理的理想。这两种理想的分别在一个蔑视事实条件,一个顾到事实条件;一个渺茫空洞,一个有方法步骤可循。第一种理想是心理学家所谓想象中的欲望的满足,在宗教与文艺中自有它的重要,可是决不能适用于实际人生。在实际人生中,理想都应该是解决事实困难的最合理的答案。一个理想如果不能解决事实困难,永远与事实困难相冲突,那就可以证明那个理想本身有毛病,或者可以说,它简直不成其为理想。现代青年每遇心里怀着一个“理想”时,应该自己反省一遍,看它是属于我们所说的两种理想中的哪一种。如果它属于前一种,而他要实现它,那末,他就是迂诞、狂妄、浮躁、糊涂,没有别的话。如果它属于后一种,他就应该有决心毅力,有方法程次,按部就班地去使它实现。他就不应该因为理想与事实冲突而生苦恼或怨天尤人。

    比如就青年说,有两个问题最切要:第一是怎样去学一点切实的学问?第二是学成之后,怎样找机会去做事?一般青年对于求学问题所感到的困难不外两种:一种是经济困难。在现在经济破产状况之下,十个人就有九个人觉到由小学而中学,由中学而大学这一笔费用不易筹措。天灾人祸,常出意外,多数青年学生都时时有被逼辍学的可能。另一种是学力问题。学校少而应试者多。比如几个稍好的大学每年都有四五千人应试,而录取额最多只有四五百名,十人之中就有九人势须向隅。这两种事实都是与青年学生理想相冲突的。一般青年似乎都以为读书必进大学,甚至于必进某某大学;如果因为经济或学力的欠缺,不能如自己所愿望,便以为学问之途对于自己是断绝了。我以为读书而悬进大学或出洋为最高标准,根本还是深中科举资格观念的余毒。做学问的机会甚多,如果一个人真是一个做学问的材料,他终久总可以打出一条路来。如果不是这种材料,天下事可做的甚多,又何必贪读书的虚荣?就是读书,一个人也只能在自己的特殊经济情形和资禀学力范围之内,选择最适宜的路径。种田、做匠人、当兵、做买卖,以至于更卑微的职业也都要有人去干;干哪一行职业,也都可以得到若干经验学问。哲学家斯宾诺莎不肯当大学教授而宁愿操磨镜的微业以谋生活,这种精神是最值得佩服的。现在中国青年大半仍鄙视普通职业,都希望进大学、出洋、当学者、做官,过舒适的生活。这种风气显然仍是旧日科举时代所流传下来的。学者和官僚愈多,物质消耗愈大,权利竞争愈烈,平民受剥削愈盛,社会也就愈不安宁。我们试平心而论,这是不是目前中国的实在情形?

    如果一般青年能了解这番道理,对于择校选科,只求在自己的特殊情形之下,如何学得一副当有用的公民的本领,不一定要勉强预备做学者或官僚,我相信上文所说的第二个问题——做事问题——就不至于像现时那么严重。在中国现在百废待举,一个中学生或大学生何至没有事可做?一个不识字的人还可以种田做买卖,难道一个受教育的人反不如乡下愚夫愚妇?事是很多的,只是受过教育的人不屑于做小事。事没有人做,结果才闹成人没有事做。

    我劝青年们多去俯就有益社会的小事,并非劝他们一定不要插足于政治教育以及其他较被优待的职业。这些事也要有人去做,而且应该有纯洁而能干的人去做,现在各种优遇位置大半被一般有势力而无能力的人们把持,新进者不易插足进去。这确是事实,但不是不可变动的事实。恶势力之所以成为势力,大半是靠团结。要打破一种恶势力,一个人孤掌难鸣,也一定要有团结才行。中国青年的毛病在洁身自好者不能团结,能团结者又不免同流合污,所以结果龌龊者胜而纯洁者败。谈到究竟,恶势力在一个社会里能够存在,还要归咎于纯洁分子的惰性太深,抵抗力太小。要挽救目前中国社会种种积弊,有志的纯洁青年们应该团结起来,努力和恶势力奋斗。比如说一乡一县的事业被土豪劣绅把持,当地的优秀青年如果真正能团结奋斗,决不难把事权夺过来。推之一省一国,也是如此。结党、造势力、争权位都不是坏事;坏事是结党而营私,争权位而分赃失职。只要势力造成、权位争得以后,自己能光明正大地为社会谋福利,终久总可以博得社会的同情,打倒坏人所造成的恶势力。社会的同情总是站在善人方面,“人之好善,谁不如我?”现在许多人都见到社会上种种积弊和补救的方法,只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力量孤单,见到而做不到。其实这里问题很简单,大家团结起来就行了。在任何社会,有一分能力总可以做一分事。做不出事来,那是自己没有能力,用不着怨天尤人。

    理想不应与事实冲突,不但在求学谋事两方面是如此,其他一切也莫不然。比如说政治,现在一般青年都仿佛以为一经“革命”,地狱就可以立刻变成天国。被“革命”的是什么?革命后拿什么来代替?怎样去革命?第一步怎样做?第二步怎样做?遇到难关又怎样去克服?这些问题他们似乎都不曾仔细想过,只是天天在摇旗呐喊。我们天天都听到“革命”的新口号,却没有看见一件真正“革了命”的事迹。关于这一点,目前知识界的“领袖”们似乎说不清他们的罪过,他们教一般青年误认喊革命口号为做革命工作,误认革命为一件无须学识与技能的事业。“革命”两个字在青年心理中已变成一种最空洞不过的“理想”,像道家所说的“太极”。有神秘的面貌而无内容,它和事实毫不接头,自然更谈不到冲突。

    政治理想是随时代环境变迁的。我们不要古人为我们打算盘,也大可不必去替后人打算盘。每一个国家的最好的政治理想应该是当时当境的最圆满的应付事实的方法。目前中国所有的是什样的事实?民穷国敝,外患纷乘,稍不振作,即归毁灭。这种事实应该使每个有头脑的中国人觉悟到:在今日谈中国政治,“图存”是第一要义。中国是一个久病之夫,一切摧残元气的举动,一切聊快一时的毁坏,都与“图存”一个基本要义不相容。“社会革命”,“打倒帝国主义”,“永久平等”,“大同平等”,种种方剂都要牵涉到全世界的制度组织。在加入这个全世界的大战线以前,中国人首先须要把自己训练到能荷枪执戟,才可以有资格。

    这番话对于现代青年是很苦辣不适口的。我只能向他们说:高调谁也会唱,但是我的良心不容许我唱高调,因为我亲眼看见,调愈唱得高,事愈做得坏,小百姓受苦愈大,而青年也愈感彷徨怅惘。

    光潜

    (载《申报周刊》第1卷第44期,1936年11月)

    给《申报周刊》的青年读者(六)

    ——谈敬

    朋友:

    前年夏天我到日本去旅行,最使我感动而至今仍眷恋不忘的是在东京明治天皇神宫所见到的一幅景象。那是一个天清气爽的早晨,明治神宫在一座广大的松柏参天、鸦默雀静的园子里巍然兀立,前面横着一条洁净无尘的柏油大道。一队又一队的青年学生趁这条路上学去,走到神宫面前时,都转身向神宫脱帽深深地一鞠躬,然后再继续走他们的路。成群的固然如此,就是单独的行人走到神宫面前对于这一项顶礼也丝毫不苟且。看他们的面容是那样严肃沉着,想来不是一种虚文繁礼,而真是中心敬仰的流露。那时节,我忘记国家的界限,不知不觉地对日本人所表现的这种精神肃然起敬,心里想,日本人究竟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民族。

    这种感想常存在心里,一直到去年2月26日的日本政变,才受一种出于意外的动摇。那几天的报纸已不在手边,但是经过的大概我还约略记得。2月26日那天早晨有一批青年军人同时分途闯进几位国老元勋的住宅去行所谓“清君侧”的壮举。他们闯进以清廉著名的首相冈田的房里,冈田夫人跪地央求他们饶了冈田,让他报效国家,而他们却悍然不顾,把他像宰猪屠狗的杀死了。他们闯进高桥老藏相的房里,老藏相头上耸着八十余龄老叟的白发,面上横着为国家任劳任怨所得的皱纹,向他们瞪着哀怜的眼睛,他们也悍然不顾,把他像宰猪屠狗的伤害了。同时他们用同样的残酷的方法杀害了许多其他国老元勋。据后来的报告,说冈田幸而没有死,但是代冈田而死的松尾面貌活像冈田,行刺者是把他认作冈田杀死的,所以在道德上的意义,他们杀松尾是与杀冈田无殊。当时我看到这种消息,我也忘记国家的界限,对这些被难者表示真挚的同情,同时也觉得日本固有的可宝贵的虔敬精神到现在像是逐渐衰落了,不免有些惋惜;心里又想,如果那次的凶杀能代表现代日本的特殊精神,日本也就不复是一个可畏的民族了。

    那两种很强烈的相反称的印象近来常在我心中盘旋。它们使我深刻地感觉到“敬”一个字所代表的情感对于一个民族或一个人的重要。我想,无论是一个民族或是一个人,如果心里没有“敬”的情感,决不会有伟大的成就。我不能仔细用逻辑说明这层道理,这也许仅是我的一种直觉,也许是历史传记把无数古今伟大人物的经验在我心中所积累成的总印象。

    提起“敬”,我想到摩西率领六十万犹太人从埃及步行九十余天到西乃山对着山巅的云雾雷电,膜拜他们的尊神耶和华,战战兢兢地受他们的十诫;我想到从前过红海时所望见的天方教徒,在炎天烈日之下的空旷荒野的沙漠里,默默向麦加城俯身合掌祷祝。这种宗教情绪是最原始式的“敬”,而现代人所鄙视的迷信。但是这种迷信的意义是值得深长思的。靠着它,许多原始民族在忧患艰难中很自信地向前挣扎,维持他们的永久生命;靠着它,人类不甘与其他动物同自封于饮食男女的满足,而要悬一个超于人类的全善全能的理想,引导他们,鼓励他们作向上的企图,“敬”不是别的东西,它就是人类的一种自然的向善向上的情感。心里觉得一件东西可尊贵,觉得它超过于自己所常达到的限度,而值得自己去努力追求,于是才对它肃然起敬。

    敬的情感在宗教之外又表现于英雄崇拜。提起它,我想起斯巴达王列奥尼达以三百人的孤军死守德摩比利山峡,抵抗几十万的波斯大军,宁可全军覆没,不愿放弃他们的职守。后来希腊诗人在山峡旁纪念碑上题着一句简单而深刻的铭语:“过路人,请告诉斯巴达人,因为服从他们的命令,我们躺在这里。”我想象到这句话所说的英雄事迹在每个希腊人的心中所引起的虔敬,所提起的勇气。这三百人死了,那几十万波斯大军也终竟没有征服希腊,希腊人的生命就靠着这一点虔敬,这一股勇气做了救星。历史上同样的实例不胜枚举。每个国家在新兴时代都有些民族英雄盘踞在一般民众的想象里,使他们咏歌赞叹,使他们奉为模范,追踪仿效,把生命的价值与荣誉永远保持下去。凡是原始时代的史诗都是对于民族英雄的虔敬崇拜的表现。希腊民族的阿喀琉斯,日耳曼民族的西格弗里,法兰西民族的查理大帝都是著例。这些民族的蹶兴,原因固不止一种,他们各有几个民族英雄成为国人的中心信仰与一国特殊精神的结晶,这一层恐怕比任何其他原因都较重要。史诗时代的英雄崇拜在今日固已过去,这是宗教神话的衰落与德谟克拉西精神的兴起所必有的结果,所以在今日谈英雄崇拜不免引起顽固腐朽的讥诮。但是事实最雄辩,骂英雄崇拜的德谟克拉西派与普罗派的人们实际上自己也还在很虔敬地崇拜英雄。倘若不然,谁去要卢梭进先贤祠?谁去替华盛顿立纪念坊?谁去替列宁造铜像?谈到究竟,历史是几个伟大人物造成的。他们特立独行,坚苦卓绝地战胜环境困难,实现他们的理想,留给我们无穷的恩惠。无论他们是政治上的人物像华盛顿和列宁,宗教上的人物像释迦和耶稣,学术上的人物像苏格拉底和孔子,都是值得我们虔诚膜拜的。一种伟大的精神在人间能不朽,就全靠这一颗虔敬的心。“敬”是对于生命最有价值的东西的眷恋,人类到失去虔敬情感的时候,就不会作向上的企图,使生命成为一种有价值的东西了。

    虔敬的心到处可以表现。站在一座雄伟峭拔的高峰前,你的心里猛然迸出惊赞;读过一篇情感真挚表现完美的文艺作品,你不由自主地受感动;看到一只老麻雀从树顶上跳下来和一条猛犬拚命,营救它的雏鸟,像屠格涅夫在一首散文诗里所描写的,你心里佩服它的慈祥与勇敢,这都是虔敬的流露。一个人可以敬他的人性和人权,敬他的恩人和良师益友,敬他的责任,敬他的事业,敬他所有的一颗虔敬的心。有天良的人都必有一颗虔敬的心,到失去这颗心时,他的天良必先已丧尽,人其名而兽其实了。

    中国先儒也常以主“敬”教人,但是到末流,“敬”变成道学家的一种拘束。“敬”本是良心的自然流露,在外表所看得出来的是“礼”。一部《礼记》和一部《仪礼》可以说是先儒想把“敬”的表现定成一种条文,把“敬”加以公式化或刻版化。“敬”是精神,“礼”是形骸。他们以为精神可以借形骸而维持其生命,其实形骸虽存,精神可以不存在。借重形骸,结果往往使人逐渐忘去它所应表现的精神,而形骸也变成空洞累坠。“敬”由“礼”而流为拘束的原因即在此。举一个很浅显的例:向总理遗像鞠躬读遗嘱,本来应该是一种虔敬的表示,现在一般行政人员和学生们举行这种礼节时,心里大半没有丝毫虔敬的念头,就不免嫌它是一种拘束了。

    我常替我们现在的中国民族担忧,我觉得我们现代中国人,无论老少,都太缺乏真挚的虔敬心。中国人本来是一个最不宗教的民族,不过在已往几千年中我们却也有一个中心信仰,而对于它也怀着一种虔敬。我们曾经敬仰过忠孝节义的美德,我们曾经敬仰过在政治学术文艺各方面有伟大建树的人物。在现代,这些似乎都已变成被唾弃的偶像了。我们的心中变成很空洞的,觉得世间似乎没有一个人、一件东西或是一种品格值得我们心悦诚服地尊敬。根本上我们就已经失去一颗虔敬的心,一件奇耻大辱不能使我们感到羞耻,一个伟大人物的嘉言懿行不能使我们感发兴起。在种种方面我们都贪苟且,做官苟且抓钱,办外交苟且妥协,守防地苟且降屈退让,过毒窟妓院苟且贪一时的感官快乐……这种种“苟且”都是虔敬心丧失的铁证。文学是民族精神的最直接的表现,而现在中国最流行的文学是幽默诙谐讽刺,是无聊的感伤,是不负责任的呐喊。它所表现的是一副憨皮笑脸的态度,虔敬站在它旁边自然显得迂腐了。

    朋友,你想想看,世间哪一件伟大的事业是憨皮笑脸的态度可以产生出来的?哪一个民族或则哪一个人心里不敬仰一种高尚的理想而能作向上的企图?在这憨皮笑脸的世界中,小心提防受他们的传染,时时读伟大人物的传记,滋养你那一颗虔敬的心啊!

    光潜

    (载《申报周刊》第2卷第2期,1937年1月)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