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一座虹桥,不但是扬州的地理标志,而且是扬州的人文标志。
天宁寺,曾是乾隆皇帝下江南时逗留扬州的行宫,从寺前的御码头乘坐画舫游览瘦西湖,穿过的第一座桥便是虹桥。无论是睛光潋滟,还是烟雨朦胧,掩映在袅袅垂柳中的虹桥,总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
让时光倒流两个世纪,扬州的女孩子,会就着一架古筝,在窗明几净、绣座锦帏的画舫里,为慕名来游的客人,低吟浅唱一曲《扬州梦香词》:
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处处是兰桡!
扬州的风物园林,美不胜收。可是,为什么扬州人认为,城里的第一美景是虹桥呢?大凡美景,有自然形成与人工建造两种。扬州的美景十之八九都属于人造。无论是大明寺的峨峨塔影还是小秦淮的浅浅波光,是大运河两岸的园林亭阁还是小金山上的花树藤萝,都让人感受到繁华与灿烂、温婉与宁静。可是,扬州人仍然认为,虹桥是扬州的第一美景。
这是因为,虹桥向我们传达的诗意最多,也最丰富。它的美不在于桥本身,而在于它承载了一个城市美好的风俗与诗化的心灵。
在很长的时间里,虹桥修禊都是扬州人最值得自豪的话题。
什么叫修禊呢?
汉代应劭的《风俗通义》这样解释:“禊者,洁也。”春日万物生长蠢动,易生疾病。时于水上洗濯,防病疗病。《后汉书·礼仪志》中即有“祓禊”的记载:“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为大洁。”
祓,是中国古代的一种祈福消灾的仪式。祓禊,即消除灾难迎接洁净与吉祥。修禊,则是祓禊的延伸,或者说,将这种消灾祈福的活动由单纯的宗教仪式过渡到一种艺术的聚会。汉代大文学家蔡邕是这样解释修禊的:
《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自上及下,古有此礼。今三月上巳,祓禊于水滨,盖出于此。
由此可知,修禊的活动,只能在水边进行。在汉代,修禊日定在每年的旧历三月初三。这个时候正值清明,大地上水汽氤氲,万物昭苏,垄上的桃花,坡上的梨花,红的灿烂,白的炽烈。此时,男男女女相会于水滨,谁说不是赏心乐事呢?
宗教与祭祀,往往是产生艺术的温床。兰亭修禊,便是一次艺术的盛宴。晋代的王羲之,在永和九年的修禊日,邀请好友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人,在绍兴的兰亭举行修禊。这些性情率真的艺术家们,在兰亭边上,引曲水以流觞,饮美酒而吟唱。这次集会,共产生了三十七首诗,并结为《兰亭集》。王羲之为之作序。他潇洒挥笔,烟云满纸。他哪里知道,这不经意的翰墨,竟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中国第一行书,为人间留下了一件空前绝后的书法艺术的瑰宝。
从兰亭开始,修禊这一单纯的祭祀活动开始转向了艺术。中国的文人是一个可爱的群体,他们放纵心灵,提倡优雅的生活。他们有能力将宗教与艺术合二为一,兰亭修禊便是这方面的典范。继兰亭修禊之后,最值得后人称道的,便是虹桥修禊了。
二
如今,虹桥是瘦西湖景区的入口。在漫长的历史中,这里的地形水脉屡有变化。在唐代,这里叫保障湖,是南北运河的主航道。不过,那时扬州人不称运河,而叫官河。到了北宋时,这一段官河已成为扬州城的西护城河,当时河上建有九座桥。南宋时,扬州成为抗击金兵南侵的前线。为了防御的安全,河上的九座桥全被拆毁,只留西城门前的一座木吊桥。进入明朝后,扬州城的城区缩小,架设虹桥的这一片土地已成为野鸭成群、芦荻萧萧的荒郊。
明朝末年,大约出于野航交通的考虑,又有人在这里建桥。或许,这里是北宋那九座桥的遗址之一,只是年代久远,那九座桥的名字已无从考证了。但是,护城河却一直不曾消失。今天的扬州人,从冶春茶社近前的御码头出发,乘舟钻过虹桥进入瘦西湖,这一段河流仍是护城河。虹桥的建设选址,便在河与湖的衔接处。
明末崇祯年间(1628—1644)建于此处的桥,是一座木板桥。它有四层桥桩,每层又各有四根立柱,桥板有六层,每层有四块板平铺,为防止滑动,有铁钉连接。桥两侧,装有木雕护栏,都漆成红色,远远看去,像是一道绚丽的红霞,故这座木板桥被称为红桥。
从图制来看,这座红桥应该是三百八十多年前的一座木制的立交桥,它曲折逶迤,参差有致,以至有诗人称赞它是“九曲红桥”。
木质的红桥又是何时变成石质的虹桥的呢?
1736年,即大清乾隆元年,寓居扬州的歙县郎中黄履昴出资,将这座木板桥改为石拱桥。因石拱弯弯如虹,故红桥变成了虹桥。
但在虹桥改建的七十四年前,即康熙元年(1662),修禊的故事便在这桥上发生了。准确地说,应该是红桥修禊,而非虹桥修禊。
兰亭修禊的主持人是王羲之。红桥修禊的主持人也姓王,叫王士禛。
王士禛别号渔洋山人,同王羲之一样,他也是一位官员出身的诗人。在中国古代,官人与商人很少合一,但大量的艺术家如诗人、画家、书法家、戏剧家、音乐家等,莫不寄身官场。所以,透过文坛的盛事往往可以探测风俗的变迁与吏治的清浊。
王士禛的职务是扬州推官,职责是主持司法工作。史书上记载他“昼了公事,夜接词人”。白天在衙门里认真处理公务,晚上回到家中与朋友一起吟诗作赋,这显然是一种非常愉快的生活。
在康熙元年的三月初三,王士禛邀请扬州城中的一些名士来到红桥修禊。王先生首先开笔,写了《浣溪沙·红桥怀古》三首。这里录第一首:
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
王士禛的诗词清新灵动、缱绻婉约。这样一种风格,非常契合扬州的典雅。同曲折小巷里那些弹筝的淑女一样,拂弦时总是流溢着一种灵气,顾盼间总是显露出一份温婉。
王士禛眼中的红桥风物是什么呢?是画船簇拥的迷离城郭,是花鸟掩映的依依杨柳。多少年之后,一直到今天,“绿杨城郭是扬州”这句话,始终是扬州的生动写照。
比之一千多年前的兰亭修禊,王士禛主持的红桥修禊,更贴近世俗,因此,也更有娱乐性。据说,参加修禊的诗人,在红桥边上大开游宴,饮酒时,进行一种类似“击鼓传花”的游戏。席上放一枝桃花,当铜钵响起时,诗人们便开始传递桃花,钵声停止时,花在谁的手上,这个人就得离席即兴赋诗。
通常情况之下,这种游戏之作,很难产生佳句。但参加修禊的名士,多半是名噪一时的才子,都像曹子建那样,有七步成诗的捷才。如自称红豆词人的吴绮,当桃花传到他的手上,他立即吟出一首:
城北风光绝点尘,垂杨个个斗腰身。
榆钱飞尽荷钱出,买断扬州十里春。
用瘦西湖上嫩翠团团的荷钱,来买断扬州的十里春色,诗人的想象不但奇特,而且贴切。因为诗人,红桥成为烟花三月扬州城中最美丽的景色。
三
几乎从一开始,我们就可以看出,红桥修禊同传统的祭祀毫无关系,它只是诗人们的一次盛会。自王士禛倡导,红桥修禊这一乐事从此相沿成俗,成为扬州一年一度的诗人节。
我们曾读到这样的诗句:
广陵最好题诗处,红板长桥卖酒家。
不要缠头要小令,因他听熟后庭花。
因为诗人的盛会,红桥不再只是一座渡水的长桥,而是变成了一处集宴饮、娱乐、商贸、游憩于一身的度假胜地。今人讲“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三百多年前的扬州就已经这样做了。只不过,文人绝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而是依靠他们的才情魅力,吸引了远近游人,从而带动了商业的繁华与发展。艺术与商业的联姻,红桥修禊是一个典范。
当木板桥改成石拱桥后,新一轮的虹桥修禊有了更大的规模,参加者也不仅仅局限于扬州地方上的名士,它吸引了全国各地的诗人前来赴会。据说,人数最多的时候达到数千人,桥之侧、水之滨、画舫中、酒楼上,到处都是躬逢其盛的诗人。当某位诗人站在虹桥上大声吟唱他的新作时,其他人都侧耳倾听,随后报以热烈的掌声。“诗人兴会更无前”,毛泽东的这一句感叹,移到此间来赞颂虹桥上的诗人节,可谓十分贴切。
一年一度的春花,因虹桥而灿烂;一年一度的芳草,因诗人而妩媚。到了乾隆三年(1738),扬州的一帮诗人,觉得一年一度的阳春三月的虹桥修禊还不能让他们的诗情得到完全的宣泄,便倡议在每年的金秋十月再举行一次修禊活动。于是,虹桥上又多了一次秋禊。
当秋禊举办到第三届时,来自杭州的诗人汪沆与二三好友一起扁舟载酒,过虹桥入保障湖,眼见桂子三秋的花光月色、红蓼青萍,即兴写下了《红桥秋禊词》:
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
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因为浓之又浓的富贵气,西湖被人称为销金锅子。在西湖边长大的汪沆,将西湖与眼前的保障湖做一番比较,认为这保障湖除了比西湖纤瘦一点外,其富贵、其婉约、其景致、其风光,与西湖相差无几。
由于汪沆的这一首诗,被叫了八百多年的保障湖,一夜之间便成了瘦西湖。时下中国,地名更改得不少,如汉中的宁羌县改成宁强县,安徽的屯溪市改为黄山市,湖北的蒲圻县改为赤壁市,总感到失了原有的意蕴,不像这瘦西湖,可谓道尽了韵致,也道尽了风流。
在汪沆之后,诗、书、画三绝的卓越艺术家郑板桥,也参加了好几次虹桥修禊。对扬州的风俗,他有两句诗非常贴切:“千家有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没有这样把音乐与花卉看成生计的居民,便没有扬州这样一座城市;没有扬州这样一座城市,便不可能吸引全国各地的诗人;没有那么多一流的诗人参与,虹桥修禊也绝不可能成为坚持两百多年的盛事。
细细数来,参加虹桥修禊的诗人不下万人。自康熙到清末两百多年间的域内名士,上至君王宰相,下至禅师优伶,都为虹桥留下了他们的歌吟。清朝初年的大戏剧家孔尚任,为红桥写诗达二十五首之多。同王士禛一样,这位孔子六十四代裔孙,对红桥可谓情有独钟。他为红桥写的第一首诗叫《泛舟红桥叹春》:
船船争渡水西东,画意亭台看不同。
丝柳仍存萤苑绿,板桥全为酒旗红。
人随舞社匆忙燕,歌趁吹花次第风。
都笑使君尘满面,轻衫也入冶游中。
孔尚任写尽了红桥游人的世态,诗意的生活离不开笙歌,离不开酒旗,而这一切,都在红桥的两岸徐徐展开。
四
因为乾隆皇帝的南巡,虹桥迎来了它最大的发展机遇。1751年,为迎接已当了十五年皇帝的乾隆首次南下,扬州城中最富有的政府机构两淮巡盐御史衙门牵头,扩建虹桥,并在桥上建亭以蔽风雨,桥边也建起了金碧辉煌的修禊楼。竣工之后,虹桥便被称作大虹桥。当时寓居扬州的著名文人吴绮在《扬州鼓吹词序》中这样描述焕然一新的大虹桥:
朱栏数丈,远通两岸,虽彩虹卧波,丹蛟截水,不足以喻。而荷香柳色,曲槛雕楹,鳞次环绕,绵亘十余里。春夏之交,繁弦急管,金勒画船,掩映出没于其间,诚一郡之丽观也。
从这段记述来看,大虹桥不但是扬州最为壮丽的石拱桥,同时也是18世纪中国最美丽的桥梁了。而且,因为乾隆皇帝的到来,虹桥修禊的活动也被推向了高潮。
据说,乾隆的游船到达虹桥时,只见桥上有一个乞丐手执长竿,竿头上挑着一只布袋,一边在桥上徘徊,一边喃喃自语。乾隆好奇,便问陪侍的当地官员,此人在做什么。侍官回答:“此人是一名乞丐,专在河边吟诗乞讨。”乾隆听罢,顿时来了兴趣,遂舍舟登岸,步上大虹桥,要求乞丐当面吟诗一首。乞丐不慌不忙,随口吟出一首七绝:
三月烟花风流在,一代圣君过红桥。
锦帆徐牵碧镜里,落霞贫贱照天烧。
乾隆皇帝听罢,不免感叹:“扬州城真是了不得呀,连乞丐都是诗人。”回到船上,受了乞丐的影响,他也写了一首名为《虹桥》的诗:
绿波春水饮长虹,锦缆徐牵碧镜中。
真在横披图里过,平山迎面送香风。
虹桥真是有幸,同一天里,一个地位极卑的乞丐与一位权势至尊的皇帝同时为它赋诗,虹桥修禊的盛举,再也不仅仅是文人圈子里的雅事了。
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每次都会驻跸扬州,尽情流连。当然,虹桥也是他每次必到之处。每次在扬州逗留期间,乾隆皇帝都诗情高涨,到任何一个景点,他都会写诗。六次南巡,他为扬州写了两百余首诗。仅从数量上说,他是中国历史上为扬州写诗最多的诗人。至今,扬州城内,还留有多处乾隆皇帝的御制诗碑。
乞丐与皇帝,将虹桥修禊的故事推向了顶点。两百多年间,诗人们参加修禊活动,为虹桥留下的诗,不下七千首,为中国的诗歌史留下了辉煌而灿烂的一页。如今,在世界范围内,大凡崇尚心灵生活的国家,都会有诗歌节。但是,可以肯定地说,任何一个国家的诗歌节,都不会像扬州的虹桥修禊那样令人心旷神怡。在两百多年间的春花秋月中,数以千计的诗人,向世人展现了诗歌的动人心弦的魅力。古老民族的典雅与浪漫,在一座石拱桥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遗憾的是,乾隆皇帝走过的那一座大虹桥,在后来太平军与官军的战斗中,遭到了极大的损坏。而虹桥修禊的雅事,也在1937年日寇侵略扬州之后彻底停止。曲终人散,灵魂的乐园、艺术的神殿无可奈何地关上了它的大门。
没有了修禊活动,虹桥也遭到了冷落。后来几次坍塌,几次重修,但都是单孔石桥,无复当年的恢宏了。1973年,扬州市政建设部门拓宽桥面,延长桥身,拉平坡度,将单孔的虹桥再次改建为三孔拱券结构桥,使虹桥比过去更实用了,桥面上可以通行汽车。但是,桥面不再是半圆的虹,它向人传递的美感,已不像当年那样强烈,那样具有神话般的美好的象征。
有人说,通过了解废墟,我们进入历史深处。但虹桥不是废墟,它只是改变了模样。真正的遗憾在于,发生在虹桥上的修禊,即诗人们的狂欢节已经消失了近一个世纪。因为这个盛会的消失,扬州的风格化的生活,便有了一些缺损。我想,不会让世界等待太久的时间,曾经的文人集会之所虹桥,一定会让诗歌的烟花再度喷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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