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推理天才伊坂幸太郎全集-哦!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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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身旁的多惠子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对由纪夫控诉她对父亲的愤怒与不信任,一秒钟也没停下来过。“我爸昨天居然擅自闯进了我的房间,你敢相信吗?”

    傍晚五点,照理来说应该是在体育馆练习打篮球的时间,但由于社团活动原则上要在期中考试前一周暂停,所以由纪夫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正值五月中旬,天还亮着,阳光透过薄云,蒙眬地照亮街道。

    多惠子的出现十分突然。由纪夫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忽然从岔路上跳了出来,开始对他说起父亲的坏话。

    “喂,你要不要听?”

    “我不想听。”

    “我爸可真是的。”

    从市区那边传来用喇叭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在为下下周的县知事选举造势。虽然那声音吐字清晰,语调亢奋,却还是给人一种听似爽朗无害实则在强行推销的感觉。不知道等我有了选举权后再听到这样的演讲会不会有不同的感觉?由纪夫心想。

    “我爸居然擅自潜入我的房间,是不是很差劲?”

    “我记得多惠子的爸爸是公司职员,对吧?”

    “是啊,是有线电视的推销员。”

    “你家可是靠父亲拼死拼活地努力推销,强忍着泪水和抱怨赚来的钱才建起来的啊。”

    “那又怎样?”

    “你既然能白住,就别要求太多了。”

    “所以他就能被原谅了?”

    “他一定是在担心你啊。”由纪夫不情愿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比如说担心你有没有参与什么可疑的活动,或者有没有交男朋友之类的。做父亲的肯定会担心啊。要不就是担心你在放学回家时有没有被讨厌的同学强行搭话之类的。”

    “可就算他擅自闯进正上高二的女儿的房间里,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啊。”多惠子长着一张圆脸,皮肤白皙,头发很短,看上去既像阳光的运动队选手,又像在房间里闭门不出的文学少女。“再说了,我能参加什么可疑活动啊?”

    “不是有各种各样的可疑活动嘛。”

    “比如传销之类的?”多惠子说道。她的侧脸看起来很认真,于是由纪夫回答她“没错没错”。

    “我才没干那种事呢,而且我现在没有男朋友。”

    由纪夫不觉得有回答的必要,于是沉默地向前走去,并琢磨是该寻找下一个话题,还是该丢下多惠子走小路。

    多惠子噘起了嘴。“由纪夫,你为什么不说话?我都说我‘没有男朋友’了,你难道不应该说点什么吗?”

    “‘说点什么’是指什么?”

    “比如‘多惠子居然没有男朋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或者‘这是我的好机会啊’之类的。”

    “多惠子居然没有男朋友,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虽然由纪夫明显是在不带感情地照搬多惠子的话,多惠子却一脸心满意足地微笑着说“直到上个月为止,倒是有交往的对象”。

    虽然由纪夫不是特别想知道,甚至可以说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但他可以想象,要是不问,肯定又会被骂。

    “和谁?”

    “熊本。”

    “啊?熊本学长?”这次由纪夫是真的惊讶地叫出了声。多惠子口中的熊本,就是由纪夫他们篮球部的主将熊本学长。虽说已经在前些日子引退了,然而身为参加过县选拔赛的代表选手,熊本学长依旧是学校里的明星人物。他身高一米八五,跑得快,长相俊美,还有一头会随风轻摇的柔软秀发。真没想到,那个承受着无数高中女生利箭般的目光,如同万箭穿心而屹立不倒的弁庆【1】一般的熊本学长,居然跟多惠子交往过。

    “但你们还是分手了?”

    “谁让那个人到头来只是为了得到我的身体呢。”

    要是回答“高中男生不都这样吗?”似乎太蠢了,于是由纪夫答道:“起码比那些贪图财产,或是打算把你绑架了换赎金的人要好多了。”

    由纪夫的高中位于市区南郊,处于一片写字楼中,显得格格不入。二人穿过喧闹的繁华街区,沿着带拱顶的街道走下去。车流量越来越小,前方出现一条东西流向的河。由纪夫他们从小就把这条河叫恐龙川。理由很简单,是因为河道的形状看起来很像恐龙的背脊。恐龙川上还架着一座坡度平缓的拱桥,名叫恐龙桥。原因当然也很简单,因为架在恐龙川上,所以就叫恐龙桥,至于形状,自然不是恐龙形的。桥上人行道的宽度足以让五个成年人并排过桥。

    在他们前方有几个小学生,懒散地把书包挂在胳膊肘上,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书包。快要下桥时,由纪夫发现多惠子仍然走在自己身边。

    “多惠子,你家不在这边吧?”

    “没关系没关系。”多惠子轻松的语气反而使由纪夫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到底要干吗?”

    “我呢,一直很想去你家看看。而且我听熊本学长说,由纪夫你从不让别人靠近你家。”

    “你可不能听信那个只想得到你身体的熊本学长的话啊。”

    “你有什么不让别人知道你家在哪里的理由吗?”

    “没有。”要是在这时回答“有”,下一个问题肯定是“什么理由”?

    “那就让我去呗。”

    “我不想让你去。”

    “没关系没关系,我一点也不在意。”

    “可我在意啊。”由纪夫挥挥手让她“快点回去”,多惠子却毫不动摇。

    “我都说了,昨天我和我爸吵架了,所以今天我打算晚回去一会儿,好让他担心一下。”

    你害他担心,他更要跑到你房间里去调查了,由纪夫心里这么想着,却无力说出口。

    “你就让我去一下你家有什么关系嘛。难道你家有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你要是知道了我家的情况,一定会对我产生无比的敬意,管我叫‘由纪夫大人’的。”

    “说什么傻话呢?”多惠子没有搭理由纪夫,转而说道,“真是的,父亲真是个麻烦的家伙,你不觉得吗?”

    多惠子你算不错的了,我可有四个父亲呢,你敢相信吗?由纪夫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等过了这个红绿灯,就真的要到家了。走到这里,由纪夫向多惠子恳求道:“求你了,回去吧。”

    由纪夫认为有错的一方应该是非要到别人家做客,在主人不愿意的情况下还硬要登门拜访的人,然而多惠子却固执地搬出“日本宪法规定行动自由”这一莫名其妙的理由,丝毫不肯让步。

    “哦,由纪夫。”就在这时,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由纪夫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了那个骑着自行车无视红灯——更确切地说是无视“红灯的意义”——从十字路口对面穿过马路向这边而来的男人。

    “唉??”由纪夫垂下了肩膀,毫不掩饰自己一脸的苦涩,叫出了对方的名字,“阿鹰。”

    或许是因为刹车的方式太粗暴,自行车的后轮蓦地在空中翘起,以一种前倾的姿态停了下来。来人的脸上出现了在高中生脸上都不多见的得意笑容,看来是对自己的停车方式十分满意。都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由纪夫苦笑地想着。

    “你刚回来啊?我正要走呢,要跟你错过啦。”不知是不是受到名字的影响,阿鹰长得就像某种猛禽。他的鼻子又大又挺,眼神十分锐利,像在寻找什么猎物一般。他爱穿的衣服不是红色衬衫就是带有花哨图案的夹克,虽然大多是些没什么品位的休闲服,却与他很相配。

    “去打柏青哥?”由纪夫问道。

    “是去看赛狗啦。”阿鹰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这么说来今天是周三,正是夜场开赛的日子。“还没吃够苦头啊?”

    “别这么说嘛,我要是没了赌博,还能剩下什么呢?”

    “确实什么都不剩了。”

    听到由纪夫直白地赞同,阿鹰又皱起眉说道:“不不,总还是会剩点什么的。由纪夫你也一起去呗,去看赛狗啊。”

    不知道是因为政策放宽,还是因为这里是经济特区,又或者仅仅是因为法律有了变动,总之,县里从三年前起开始允许举办赛狗比赛。简单来说,就是狗版赛马。从今年一月起,每逢周三、周五、周六都会举办官方赛事。虽说赌注金额有上限,但只要年满十六岁,哪怕是高中生也可以入场观赛。一开始有很多反对的声音,认为这样一来会助长孩子们的侥幸心理,不利于青少年的成长,不过最终还是“这样可以让孩子从小就学到金钱来之不易”的意见占了上风。

    “我就不去了。”

    “真的吗?太遗憾了。说起来,那群格雷伊猎犬在夜幕降临后的赛场上沐浴着灯光狂奔的飒爽英姿,那可真是美极了。”阿鹰眯起眼看向街道和天空的边界,像在眺望海市蜃楼一般露出了陶醉的神情。

    “赛狗?我也想去看看。”这时多惠子插了进来。

    “赛狗可真是棒极了。以时速七十公里奔跑的狗,光是在一旁看着就够令人心醉的啦。”这么说完之后,阿鹰看着多惠子,问道,“咦,你是?”虽然由纪夫试图通过改变站位和姿势来遮挡,好让多惠子不在阿鹰的视线范围里,但看来没能成功。“由纪夫的同学?”阿鹰问道。

    “对对,我叫多惠子。”多惠子立刻进行了自我介绍。

    “莫非你是他的女朋友?”看到阿鹰的眼睛闪闪发亮,由纪夫烦躁地说着“怎么可能”。

    多惠子却来了兴致,故弄玄虚地笑着说:“也许是哦。”

    “真的假的?”阿鹰看上去开心极了。他的这种表情似乎在哪里见过。由纪夫刚想了一下,就立刻回忆了起来。那是去年年末,阿鹰在有马纪念赛上中了连胜复式【2】的时候,当时还是因为涂错了号误打误撞才中的奖,而现在他高兴的样子就跟那时一模一样。“我的天哪,这一天终于来了!”连这句夸张的台词都和当初在有马纪念赛上中奖时说的一模一样。他又感叹了一句,和多惠子握了握手。

    “这种事由纪夫从来不跟我提。我就说嘛,他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呢。”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哦。”多惠子附和着,随即仿佛突然想到一般问道,“啊,请问您是?”

    “我是由纪夫他爸,他爸啊。”阿鹰得意扬扬地说。可能是他那尖尖的虎牙太醒目,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总像是带有什么企图。

    “啊,是这样啊,原来是由纪夫的爸爸啊。”多惠子一脸信服地用力点了点头,随即对阿鹰回了一句大概是出于礼仪才说的话,“您确实和由纪夫长得很像啊。”

    别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啊,由纪夫慌乱地想着,但为时已晚。阿鹰一脸幸福地双手握住多惠子的手,问道:“是吗?很像吗?”

    “嗯。”多惠子似乎也对阿鹰表现出的异常喜悦有些发怵,向后退了一步。

    “我和由纪夫果然很像啊。”阿鹰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随后跨上了自行车,说时间不早了,该出发了。“别让多惠子跟其他家伙见面哦。”他刚说完就抬起了自行车前轮,“今天我要是赢了,咱们就去吃点烤肉什么的吧。”话音刚落,他就一溜烟骑走了。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碰见你爸爸,真是太巧了,”多惠子说道。“不过他刚才说的‘其他家伙’是指谁啊?”

    “就是其他几个爸爸呗。”

    “什么叫其他爸爸?谁的爸爸啊?”

    “由纪夫你太奸诈了,实在是太奸诈了啊。”多惠子的声音里夹杂着责怪与感叹。这是她走到由纪夫家门前,看到他家的宅院后说出的第一句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对自己说这种话,由纪夫感到很新鲜。

    “我怎么奸诈了?”由纪夫皱起眉问道。

    “由纪夫你居然是个有钱人啊。”多惠子噘起嘴说道。

    由纪夫不知该如何应对,姑且先抛出了自己的疑问。“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你认定我是有钱人?第二,有钱怎么就奸诈了?”

    “你看啊,这根本就是豪宅嘛。这得有多少坪啊?肯定能有我家两倍大了,两倍!”

    由纪夫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家。庭院外围着栅栏,里面的草坪和花草树木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中间有一条长长的石道通往玄关。这栋两层高的独栋小楼,由纪夫早就看惯了,因此不觉得有什么,但与同一住宅街的其他人家相比,确实大了不少。“确实挺大的。”这点由纪夫也承认,“但是我家里人很多,所以其实住着还有点挤呢。我家的人口密度跟别人家不一样。”

    “我记得你不是独生子吗?难道不是算上爸爸妈妈一共三口人?”

    “我爸我妈和我,一家六口人。”

    “数字对不上啊。”多惠子说道。她一边咕哝着“什么情况”,一边探出身子,仔细看门口柱子上的名牌。“啊,这里有好多个名字啊。”

    由纪夫一边想着“事已至此,就无所谓了”,一边打开门走了进去。多惠子当然紧随其后,不知道她是觉得“死也要死个明白”,还是已经下定决心不弄清真相就不回去。

    “参观完我家,就立刻给我回去啊。”

    “明白,明白。”多惠子一边回答一边打量着四周,“这么大的庭院啊,真是太奸诈了。”

    走在石道上,由纪夫看到一个男人杵在院子里,便开口打了声招呼:“阿悟。”那人脚边有根橡胶水管,看样子是正给花草浇水浇到一半,然而他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完全沉浸在文库本的世界之中。戴眼镜的男子回答“是由纪夫啊”。刚看到由纪夫身后的多惠子时,他的眼神有些讶异,随后立刻舒展开眉头,冲多惠子打了声招呼。“你好。”

    “这是谁?”多惠子凑过来小声问。

    “我爸。”

    “你爸?”她转过身,指着刚才阿鹰离去的方向嘟哝道,“可刚才那人也??”

    “那个人是我爸,这个人也是。”由纪夫边说边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从口中吐出。

    “我不太明白。”

    “要是想管我叫由纪夫大人,劝你赶紧趁现在。等再过一会儿,你会想给我加上爵位的。”

    到了晚上,由于母亲说今天加班,会晚些回来,由纪夫便和父亲们一起吃了晚饭。所谓晚饭,也就是把冰箱里剩下的咖喱加热一下。由于家里人数较多,更严格地说是由于父亲的人数较多,厨房里的炉灶和锅都是大容量的。由纪夫把大锅里的咖喱分给了大家。

    吃饭的时候,电视里放着地方电视台的节目,正好播到县知事选举特辑。虽说参选者一共四人,但实际上只是现任知事白石和前任知事赤羽二人之间的较量。四年前选举时也是同样的情况,每次都是这两个人争得你死我活。他们的狂热支持者人数相当,彼此相互憎恶,可以说,比起两个人之间的争斗,更像是两方骑兵团的大战。

    由于他们一个叫白石一个叫赤羽,媒体便打趣地称这次选举为“红白县知事选举”。白石身材瘦弱,一脸知识分子气息。虽然外表清秀,却显得不太可靠。赤羽则是一脸奸相,感觉豪爽,却又有些鲁莽,与白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听到一个危险的传闻,据说赤羽身后有可疑团体给他做靠山。”阿鹰边吃咖喱边说道。

    “什么叫可疑团体?”阿葵笑着问道,“你那些成天叫嚣着赌博时要钻空子的朋友就不可疑了?”

    “我们只是好赌,即使输了也能享受失败,但那些拼命想要通过选举参与政治的人可不一样。为了赢,他们会不择手段。像他们那种不能接受失败的人,真是太没品了。”

    “不管哪方当选,要是选举时有出乱子的危险,那还不如不选。”阿悟笑着说道,“你们知道菲律宾的棉兰老岛事件【3】吗?当时有个候选人与现任知事共同参加选举,结果他的亲戚及相关人员都被绑架并杀害了。”

    “就因为选举?”由纪夫十分震惊。

    “可能当知事确实能得到很多好处吧。被杀的居然有五十多人,真是太疯狂了。”

    “跟我们县的选举也有相似之处啊。”阿鹰愉悦地说道。

    选举真可怕,由纪夫发自内心地想着。

    吃完饭,他们便移至日式房间,准备打麻将。起初由纪夫以期中考试临近为由推脱,却被阿鹰恳求:“今天阿勋不在,你也一起打嘛,等打完后再让阿悟教你学习不就行了?”

    虽然心里想着真是麻烦,但由纪夫最终还是回答“那就只打一个小时啊”。其实他自己也并不讨厌打麻将。

    “阿勋还在学校呢?”

    “都年过四十的人了,还为一群初中生忙得团团转,真是操心啊。”

    “啊!”这时,坐在由纪夫正对面的阿葵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歪着头说道,“这么说起来,阿勋有个同事,是教数学的,长得好可爱啊。但我把人家的名字给忘了,她叫什么来着?”

    “鬼知道啊。”阿鹰不屑地说。

    阿葵长了一张完全看不出已过三十五岁的娃娃脸,头上没有一丝白发,连发际线也没有要后退的迹象。从外表来看,哪怕被人少说十岁也不奇怪。平时由纪夫和他两人出门时,经常被人误认为兄弟。阿葵鼻梁高挺,轮廓深邃,双眼皮下的眼睛炯炯有神。还时常散发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让人觉得他在沉思。例如当他琢磨着晚饭的菜式,或哪怕仅仅是想起了在电视上看到的泳装偶像时,在女性眼里,他的神情都飘散着一种厌世的哀愁,令她们两眼湿润,心里想着“啊,他到底在思考什么高深的问题呢”。其实每当此时,阿葵的脑海中就只有“女人”二字。别说高深了,根本就是肤浅至极到令人大跌眼镜。

    由纪夫把目光转回麻将牌,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上。从他记事时起,家里就有麻将桌了。不知道是确有其事还是长大后经过加工的记忆,由纪夫甚至还记得幼时的自己爬进日式房间,看着父亲四人一脸严肃地打着麻将的场景。

    初中二年级时,由纪夫曾经问过母亲。

    “也就是说,妈妈你喜欢爱打麻将的男人,对吧?”

    由纪夫的四个父亲不管从外表,还是职业、性格、喜好来说都完全不同,所以当找到四个父亲唯一的共同点时,他感到安心了很多。没想到母亲知代却悠闲地说:“跟那个没关系。纯属偶然,纯属偶然。”她的回答让由纪夫更加疑惑了。

    “那妈妈你为什么要跟这四个人同时交往啊?”由纪夫还曾经这样问过。冷静想想,如果是同样的类型,那也就不用非得和四个人交往了。果然正是因为四人个性完全不同,妈妈才会同时与他们交往的吧。虽然伦理道德上很难接受,但道理上倒是说得通。

    在由纪夫家,麻将是最平常不过的游戏之一。所以过了很久之后,由纪夫才知道其他朋友家里并没有自动麻将桌,也不会定期更新。

    麻将大战开始没多久,坐在由纪夫左边,也就是他上家的阿悟冒出一句:“不过,由纪夫的女朋友居然跑到咱家来了,这还是头一次呢。”阿悟用手撑着下巴,笑得嘴巴周围全是褶子。

    阿悟,别多话啊。由纪夫刚苦下脸,阿葵便抢先问道:“什么?”他快速开合着那两片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很性感的嘴唇,“女朋友来了是怎么回事?”

    “今天,由纪夫的女朋友来了。”阿鹰一脸骄傲地回答。

    “不是吧?”阿葵瞪圆了眼睛。

    “真是遗憾啊,阿葵。”阿鹰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同情,“唉,这种事也得看运气啊。”他边说边往桌上码牌,发出“嗒嗒嗒”的声响。

    “究竟是不是适合由纪夫的女友人选,不经过我的判断怎么行呢?”阿葵一边说一边伸长了胳膊,从码好的牌中摸走了自己的牌。

    “别让我再重复了,都说了多惠子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学而已。”

    “叫多惠子啊?是个什么样的女孩?”阿葵看着由纪夫,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好奇心。

    “多惠子真是可爱啊。”阿鹰感慨地说道。

    “有礼貌又开朗,看起来像是个表里如一的孩子。”阿悟看着牌,低声说道。

    “你们知道吗?多惠子说我和由纪夫长得很像呢。”阿鹰撑大了鼻孔说道。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他一定为说出这句话等待了好久。

    四个父亲中,真正和由纪夫有相同遗传基因的只有一人。所以,只要找到自己与由纪夫的共同点,他们便会十分安心。要是由纪夫考试成绩好,某人便会点着头说“跟我很像”;要是由纪夫五十米跑出了班上的最好成绩,某人便会挺起胸说“不愧是身上流着我的血”;要是由纪夫在二月份收到了女生送的巧克力,某人便会微笑着说“果然是我的孩子啊”;要是由纪夫在年末抽奖时抽中了大米,又会有某人骄傲地说“跟我的运气一样好啊”。其实这也反映出他们对自己可能与由纪夫没有血缘关系的担忧。

    “多惠子说了那种话啊?”阿葵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真的真的。对吧?”阿鹰向由纪夫寻求证实。

    “不好意思,多惠子在见到阿悟之后,说我跟阿悟长得挺像的。”

    “喂喂,不是吧?”这次轮到阿鹰面部抽筋了。

    由纪夫摸过一张牌后说了声“自摸”,随即推倒了自己的牌。他一一列举组合名称,炫耀般地掐指一算,说出了点数:“满贯,八千点。”三个父亲顿时变得垂头丧气。

    看着父亲们,由纪夫回忆起了一些往事。

    例如在小学教学参观日上发生的事。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盛装打扮的各位妈妈在教室后方站成一排,然而有一次,由纪夫的妈妈知代有事不能去,只好让父亲代替出席。当时由纪夫也没想太多,觉得肯定会是四人中选一个人来,毕竟要是全员都来也太显眼了,相信他们也应该有常识,知道该作何判断吧?没曾想由纪夫高估了他们,到了那一天,四个人居然同时出现了。当同学们惊讶地问“那个四人组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由纪夫羞耻得一直低着头,拼命无视那四个人“由纪夫、由纪夫”的呼唤,忍耐到了最后。第二天朋友问他那几个人是谁时,他也装傻地说:“是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是不可思议,算得上学校怪谈了吧。”

    父亲节也曾经有事发生。又是一次学校活动,老师布置了“来给父亲画张像吧”的作业。由纪夫回到家说出父亲节的作业一事后,父亲们一开始都只是说“哦,是吗?”,表现得满不在乎。然而实际上他们都兴致勃勃,准确来说是战战兢兢,想知道由纪夫究竟会画谁。于是,他们交替来到摊着画纸作画的由纪夫跟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怎么样,画好了吗?”,“有进展了没?”。

    到了第二天,由纪夫正想偷偷地把画带到学校,却没想到妈妈知代一脸单纯地问:“由纪夫,画成什么样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当场展示了出来,心里烦恼不已。四个父亲立刻跑过来围着看。虽然由纪夫很狼狈,但那四人却都满足地说着“原来如此”,似乎他们都认为“原来如此,和我真像”。四人各自有不同的解释:“眼睛像我”、“嘴巴跟我一模一样”、“这不就是我眉毛的形状吗?”、“这是我的发型”,明显都认为“这幅画画的就是我”。

    “画得真好啊。”知代开朗地笑了笑,除此之外没有多说别的。

    这叫什么事啊?当时只有十岁的由纪夫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无奈。实际上,他直到最后也没法决定到底画谁,实在没办法,就照着语文课本上某个文豪的照片画了一张。没想到这帮人居然自己怎么开心就怎么理解,也着实让由纪夫震惊不已。

    等由纪夫上了初中,读了一本在阿悟的书房里发现的与遗传基因相关的书之后,曾提出“去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吗”的建议。那时大家也正好在打麻将。

    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四个父亲听了都惊呆了。

    “可以通过DNA鉴定知道结果啊,你们不知道吗?”

    当时他们都愁眉苦脸地说:“知道啊。”

    “去查一下不就行了?这样就可以知道我真正的父亲是谁了啊。”

    父亲们一脸“这我们也知道”的表情看着由纪夫,说:“在辨别亲生父亲方面,我们可是专家。”随后又加了一句,“但我们不会去做那种检查。”

    就连最喜欢赌博、最喜欢分出胜负的阿鹰也一脸胆怯地说:“做了那种检查,万一我不是你爸爸,那可如何是好啊?”可见他们确实对此很抵触。

    看着他们既感慨又寂寞的表情,由纪夫决定,今后不再提“DNA”的话题了。

    手中抛出的球穿过篮筐,发出“啪”的悦耳轻响。随着球网的晃动,篮球弹在地上,发出了“咚咚”的响声。清早的体育馆里空无一人。由纪夫朝着篮球跑去,拿到球后,他微微屈膝、沉下身子,同时把球举到额头,再直起膝盖、伸展身体,向正上方跃起,挥动手臂将球投出。篮球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被吸进篮筐,再次发出“啪”的一声。接着,如小兽的脚步声般的“咚咚”声又再度响起。即使在考试期间,由纪夫也会在来到学校后先跑到体育馆,在篮球场上练习投篮。或许是因为从小就受到父亲阿勋“投篮的精准度只要一天不练习都会下降”的教诲,他每天不先投几个篮就会觉得心里不安。投了三十分钟左右,他换了身衣服,向教室走去。

    刚坐在座位上,多惠子便如他所担心的那样迅速地凑了过来。由纪夫心想,估计她是要跟我聊昨天去我家的事吧,真是麻烦。多惠子在由纪夫前面的座位上坐下,小声说道:“喂,今天我可不可以放学之后还去你家?”

    “那是小宫山的座位,你起来。”

    “小宫山他今天来吗?”多惠子慌忙站起身。

    “我不知道,也许会来啊。”

    “都快过去半个月了,他到底在做什么啊?”

    对于小宫山不来上学一事,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得了什么反季节性流感。当时由纪夫也是同样的想法,班主任后藤田似乎也这样认为。当然也有“请假时间是不是有点长啊?”“怎么回事啊?”的质疑声,甚至还有传闻说“三年级的那个二垒手学长啊,只要有小宫山在,就只能做万年替补。该不会是他为了出场而干了些什么吧?”。至于到底“干了些什么”,有说是诅咒的,有说偷袭的,当然,谁都没有把这些传言当真。

    当班主任后藤田终于觉得事情不对,与小宫山的家长取得联系,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

    “我有话要说,”后藤田在学生们面前摆出一副自己已经担心了很久的表情,“是关于小宫山同学的事情的。据他妈妈说,小宫山说他不想来上学。你们有没有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

    由纪夫他们只得齐声回答“不知道”,实际上他们的确不知道。最后后藤田也只能歪着头说:“是吗?真是个谜啊。”学生拒绝上学,老师竟然只说一句“真是个谜”就想打发了事,这样合适吗?由纪夫不禁在心里问道。

    “是不是由纪夫你们这帮人欺负小宫山同学啊?”多惠子问道。

    “怎么可能?那个像岩石一样魁梧的男人,怎么可能被别人欺负。恰恰相反,我倒是经常听到有传闻说小宫山欺负棒球部的学弟呢。”

    “那他应该是对欺负学弟感到良心不安,在家里忏悔呢吧。”

    “小宫山不仅身材像岩石一样魁梧,神经也像树干一样粗。”

    “那我们今天一起去小宫山同学家看看吧?”

    “为什么我要跑到他家去啊?”

    “你不担心吗?”

    “我不是问这个。为什么非得我去啊?”

    “由纪夫,你不是小宫山同学的朋友吗?”

    “应该有人和他的关系比我更好吧?”

    “但是要是让他知道世上竟然有拥有四个爸爸的高中生,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然后就会愿意来上学啦!”

    “喂!”由纪夫高声阻止,又压低了声音,“那事你没跟别人说过吧?”

    “别担心。”多惠子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令由纪夫放心地松了口气。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多惠子又补了一句:“我只告诉了我爸。”使由纪夫立刻喷了出来。

    “等等,你跟你老爸和好了啊?”

    铃声终于响起,多惠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由纪夫松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了笔记本。这时,坐在他身边的戴眼镜的男生把脸凑了过来,说道:“喂,由纪夫。”

    他的制服立领处露出了笔挺的塑料领撑,白得如同健康的牙齿般炫目。

    “干什么啊,殿下?”由纪夫应道。当然,在普通的县立高中里是不可能有什么殿下的,从外表来看,他也不过是个矮个子男生。殿下的刘海全部垂在眼前,圆圆的脸型搭配斯文的说话方式,显得他是个有教养又做事认真的男生。至于他为什么被称作殿下,并没有定论,可能是因为他这个人散发出一种优雅脱俗的气质吧。

    “由纪夫啊,那个,刚才,”殿下说话慢吞吞的,“我听到了,什么爸爸,什么四个的。到底在说什么啊?”

    殿下的耳朵真灵。由纪夫一边苦笑一边敷衍道:“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事啊?”殿下纠缠不休。

    “就是在聊我要和多惠子结婚,然后生四个孩子。”由纪夫随便应付了一下,结果陛下呆呆地“哦”了一声,一脸失去了兴趣的样子。

    放学后,多惠子果然跑到由纪夫身边,爽朗地威胁道:“好了好了,要是不希望你爸爸的事情被曝光,就和我一起去小宫山同学家吧。”

    由纪夫的脑海里飘过了一句父亲阿葵说过的话。那是一句从由纪夫还是小学生时起,阿葵就一直在他耳边反复强调的话。“如果有女性求你办事,只要条件不是太苛刻,就一定要接受。”任谁听了这句教诲,都会想反问“你跟我说这个又能怎样”吧,由纪夫也是除了困惑以外不知还能有什么反应。

    不过,像这种自小便从家长那里听到的话,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支撑孩子行动与思维的基础。即使孩子心里想着“我才不会照做呢”,也会不自觉地受到影响。由纪夫也在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接受了多惠子的邀约。

    “喂喂,小宫山不是也很奸诈嘛?”站在公寓前,由纪夫对多惠子说道,“住在这么气派的公寓里,肯定是有钱人。”

    “只凭住的地方,我觉得还不能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奸诈哦。”

    由纪夫以前就知道小宫山也住在同一片区域的高层公寓里,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直面这栋建筑。应该有二十层高,虽然外观并不花哨,但简洁坚固的感觉透出一种高级感。仔细一瞧,隔着两条车道的马路对面也有类似的高层公寓。虽然外表相似,但楼盘开发商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家,估计是为了较劲才建在了对面,看起来就像两个巨人夹道互瞪一样。

    “虽然乍一看很不起眼,但这样一来感觉更有气势啊。”多惠子指着公寓说道。

    他们刚到达便隐约有了预感。果不其然,这里采用的是自动锁,连进大门都需要有钥匙或得到许可。大门旁边设有对讲机,多惠子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小宫山家的门牌号,按完后问由纪夫道:“该说什么好啊?”

    “你应该在按之前问我啊。”

    没人应答,由纪夫二人沉默地看着无声的对讲机。身处这片寂静的住宅区中,站在高级公寓前干等回应,实在让人感觉不太自在。终于,从对讲机里传出了一个小心试探的女声:“来了,是哪位?”

    “我们是小宫山的同学。”多惠子毫不犹豫地报上了名。

    “同学?”那位女性回了一句,语气中含着几分警戒,“请稍等。”说完她便挂断了。

    “你看,他在家吧。”多惠子得意的眼神让由纪夫皱起了眉头。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把小宫山同学拉到学校啊。”

    “多惠子,你误会了。”由纪夫直截了当地说,“把他带回学校并不一定是正确的行为,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上学中得到幸福的。”

    他又抬头看向这幢公寓。深茶色的墙壁看起来好似矿石一般。

    小宫山把自己关在了这么气派的公寓里啊,由纪夫想象着,那当然不想出去了。和这幢建筑相比,外面的街道就像愚民们的广场一般吧。

    “不是这么回事。我也嫌去学校很麻烦啊,要是只有小宫山可以不去上学,那我可不甘心。大家都是忍耐着去上学的,他也不该偷懒,必须赶紧回去上学才对。”

    “所以你才要硬拉着他去上学?”

    “要死一起死嘛。”

    “真是讨人厌的性格啊。”

    刚听到大门开启的声响,一个女人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微卷的头发随风飘拂,能从眼睛和脸颊看出她有些疲惫,或许是刚刚起床的缘故。小宫山的母亲是一位中等身材的妇人。由纪夫的家离这里很近,所以他曾和小宫山的母亲有过数次擦身而过的经历。然而与他记忆中的形象相比,站在眼前的妇女少了一分霸气。

    “您好。”多惠子大方地打了个招呼。

    妇人却唯唯诺诺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我想把小宫山同学带回学校。”

    “他在棒球部出什么事了吗?”无奈之下,由纪夫也只好发问。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小宫山的妈妈看也不看他们,显得十分慌张。由纪夫观察着她,心想真是完全没有身为家长的威严和气势可言啊。

    “我去帮您把他拽出来。”多惠子一脸认真,还当场做出拔河的动作。

    “要是那样做的话??”小宫山的母亲保持着低头的姿势摇了摇头。

    “小宫山会发狂?”由纪夫从她害怕的模样可以想象得出,要是那个常以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肌为傲的小宫山发起狂来,这位柔弱的母亲一定不是对手。

    小宫山的母亲既没肯定也不否认,而是说了句“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表露出委婉的送客之意。虽然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但明显觉得他们俩很碍事。

    由纪夫和多惠子对视了一眼,说了声“那我们告辞了”,决定离开。不死心的多惠子还补了一句“我们还会再来的”。

    “那个,请问他不去上学和社团活动有关系吗?”由纪夫问道。

    “唉??”小宫山的母亲眨了好几下眼睛,露出一副像在责备自己的无能为力一般的落寞表情,摇了几下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请不要再管我们家孩子的事了。”

    她转过身,消失在入口处。大门紧闭,仿佛在对他们说“快回去吧”。

    “你看,白跑一趟吧?”

    “你不知道人生中大多数有意义的事表面看来都是徒劳的吗?”

    “这是谁说的?”

    “我的熟人,曾热衷于挖掘丰臣秀吉埋下的金银财宝。”

    “真是一句极有说服力的金玉良言。”由纪夫用缓慢的语速讽刺地说道。

    那天吃晚饭时,母亲知代又不在家。“她说要加班。”阿葵说道。身材瘦高的阿葵手臂也很长,哪怕只是张开双臂,都像蝴蝶展翅一般优雅。

    “又是在交货期前忙得手忙脚乱?那种公司,干脆辞职得了。”坐在饭桌前,正用签字笔在体育新闻边写着什么的阿鹰说道。他正认真地盯着马匹的名字、符号,以及一行行的数字,期盼着幸运的火花从报纸上蹦出来的那一瞬间。

    坐在由纪夫面前的阿悟正支着胳膊,安静地看着一本大部头书。那是他以前从二手书店买回来的日本作家作品全集。

    坐在由纪夫右边的阿勋一边挠着一头短发,一边低声说道:“就是因为有阿鹰这种认为遇到痛苦只要逃避就好的大人在,那帮小鬼才会变得软弱,只知道逃跑。”长着一身结实肌肉的阿勋,即使在饭桌上,也有近乎两人份的存在感。

    “你可是中学老师,别管孩子叫小鬼。”阿鹰依旧看着报纸上的赛马栏,头也没抬一下,“而且这又不是最近才有的事,小鬼自古以来就是软弱的啊。遇到辛苦和麻烦的事,只要逃开就好了。不管是大人还是小鬼,谁又想受苦呢?”

    “要是未满二十岁,遇到辛苦和麻烦的事情只一味逃避,或许还能勉强混过去。十几岁的孩子哪怕成天追在翘课的同伴或前辈身后,耍帅地说什么‘好烦啊’、‘蠢死了’之类的话,也许还过得去。但是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就会既找不到工作,又无法过上像样的生活。”阿勋一反常态地说了一大串,随后把碗里的米饭扒拉到嘴里,用力地嚼了几口,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炸鸡,继续说道,“到了那个时候,如果想到‘要是当初认真学习就好了’,那还算有救。可大多数人都会开始想‘有没有什么能继续轻松过活又能赚钱的方法啊’?”

    “原来如此。”阿悟低声简短地附和了一句,视线也没有离开书本。

    “然后呢?你想说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啊,阿勋老师?”阿鹰用调笑的口气问道。

    “阿勋啊,那个我见过一面的女数学老师,叫什么名字来着?”阿葵则是满不在乎地提了一个和话题毫不相关的问题。

    “听好了。那些小鬼,最终只会想到去依附认真生活的人。”

    “原来如此。”阿悟点了点头。

    “要不就是成天只想不劳而获,沉溺于赌博;要不就是专注于讨女人欢心,好让女人养着。”阿勋意有所指地加重了语气,明显在把矛头指向阿鹰和阿葵。然而那两位当事人却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

    “赌博能使人成长啊。”阿鹰漫不经心地说着。

    “阿勋啊,那位美人老师到底叫什么啊?”阿葵不放弃地问道。

    “在学校遇到什么问题了吗?”由纪夫看了看比平常更热血的阿勋。

    “学校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堆问题。”阿勋冷笑着说道,“把一群十三四岁的小鬼关在教室里,要是什么问题都不发生,那才叫奇怪呢。”

    “正是自尊心爆棚、狂妄自大的年纪啊。”阿鹰说道。

    “正是性欲觉醒,开始受性欲摆布的年纪啊。”阿葵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以为和朋友之间的那点事就是全世界了。”阿悟嘀咕道。

    “所以,”阿勋瞪着微微下垂的眼睛,愤怒地强调着,“这帮小鬼仅凭吸收到的那些信息,就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整个世界,以为自己比大人厉害多了。”

    “明明我们比他们多活了三十年呢。”

    “唉,不过我们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初中生嘛,跟女人睡过一次就拽得不行了。”

    “他们只是想通过嘲笑和反抗大人来撒娇啊。”

    “所以呢?这次又出了什么事?阿勋你又对学生动手了?”听到由纪夫的问题,阿勋变得一脸不快。

    “什么叫又啊?好像我以前动手过似的。”

    “可是,上次你不就动手了吗?”虽说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阿勋在街上发现有别的学校的不良少年欺负自己的学生,便和那群不良少年上演了一出大乱斗。听说由于他的身手太漂亮,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还以为是在拍电影。总之,动用了武力的阿勋就被当作“问题老师”了。就连在家,也有很长一段时间被揶揄地称为“暴力老师”。他去洗澡,阿鹰便会说“暴力老师,要去泡澡”【4】。就连仅仅只是回到家中,知代也会嘲笑他“暴力老师,到家了”。

    “这次不是我,是隔壁班的班主任。”

    “是那个可爱的数学老师?”

    “不是。”阿勋皱着眉头回答,“他们班有个狂妄自大的学生,扰乱课堂秩序不说,还觉得自己挺厉害。”

    “在学校扰乱课堂秩序,跟坐过山车是一个道理。”阿鹰用筷子比画出过山车轨道的形状,“归根到底,不过是在安全范围内的小打小闹而已。老师的恐怖是有限的,老师和家长都算不上什么可怕的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展现自己的反叛,还为此沾沾自喜,充其量不过是在撒娇而已。”

    “你说得没错。”阿勋消了点气,“结果后来,那个爱撒娇的学生就冲着班主任吐了口唾沫。”

    “真够可以的。”阿鹰笑了。

    “那位班主任也终于开始急了。”

    “是女老师?”阿葵纠缠不休地问。

    “是男的。”阿勋气冲冲地回答,“是个新来的年轻老师。他气得一把揪住了那个学生的衣领。”

    “然后学生肯定会说:‘你打我啊,老师要是敢对学生动武,问题可就大了。’”

    阿勋一脸呆滞地看着阿鹰。“你怎么知道?”

    “都是老一套了,我小时候也经常这么说。”

    “原来你才是万恶之源啊。”

    “然后呢?新来的老师动手了?”由纪夫插嘴问道。

    “是啊,动手了。”

    “打了巴掌?”阿鹰问道。

    “是用巴掌没错。”阿勋回答。

    “要是用拳头打的话还行,用巴掌的话哪算打人啊,不就是拍了一下吗?在如今这个时代,连这样都不行了?”

    “麻烦的事还多着呢。那家伙的父亲似乎很有来头,母亲话多又嘴快,脚下还没闲着。”

    “你的意思是?”阿悟开口问道。

    “跑到学校里来了。”

    “新来的老师要是把这两个家长也揍一顿就好了。”阿鹰不负责任地说道。

    “然后呢?那个年轻老师怎么样了?”阿悟在任何情况下都像是一位冷静旁观的观察者。

    “被罚在家反省一周。那个学生却什么事都没有,甚至还在班里被奉为英雄。”阿勋说完吐出一大口气,把筷子伸向餐桌中央。

    这时,在旁边默默旁观的其他三个父亲像事先商量好了一般,不约而同地打趣道:“暴力老师,要吃炸鸡。”

    吃完晚饭,阿鹰和阿葵打开电视,收看有普通观众参加的智力问答节目。由纪夫在他们身旁打开教科书,一边听阿悟的讲解,一边做练习册上的习题。阿勋翻着篮球杂志和格斗杂志,还时不时地对由纪夫说上一句:“由纪夫,即使社团休息也要每天练习投篮啊。”

    “我每天早上都在练。”

    “要是你能从外线投中,防守一方就要从后场跑到前场了。”

    “我说啊,”过了一会儿,由纪夫依次看了一遍父亲们的脸,开口说道,“你们不用担心,老妈会平安回来的,你们没必要都在这里等啊。”

    刚刚,由纪夫突然意识到这四个不回自己的房间、全都惴惴不安地赖在客厅的人,恐怕是在为晚归的母亲知代担心。

    “我才没担心呢。”阿鹰语气粗暴地说。

    “最近挺不太平的,要不要去接她啊?”阿勋回头看向时钟。

    “不会是去联谊了吧?”阿葵干笑着说道。

    最后这句联谊当然只是阿葵随口一说的,然而由纪夫却补上了一句:“对了,上次老妈好像确实为了公司应酬去参加联谊会来着。”引来四道锐利的目光一齐射了过来。

    “不会吧?!”四个人齐声说道。

    由纪夫懒得和他们多解释,同时也无法理解年过四十的老妈去参加全是年轻人的联谊会这事有什么可担心的。想想那些参加联谊会的男人会有多尴尬吧,他们才是应该被担心的人。难道不是该数落老妈“也不想想你都多大岁数了”吗?听到由纪夫的观点后,四个人一齐摇晃着脑袋,强调着:“你还不明白她的魅力,你还不懂。”

    由纪夫合上了教科书,决定今天就学习到这里。他看向电视,画面中的答题者正满头大汗地歪着脑袋,苦思冥想。刚刚一直在看体育杂志的阿勋不知何时凑到了阿葵和阿鹰身边。

    “这人还真拼命啊。”由纪夫指着电视上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说道,“不过他也太紧张了。”居然上个智力问答节目就能紧张成这样,由纪夫感到十分震惊。

    “这可关系到一千万日元呢。”

    “什么题目?”阿悟问道。

    “中岛敦【5】在晚年时曾在以下哪个国家工作过?”阿葵的语气像在念英文一样。

    “这种事谁会知道啊?”阿勋摇了摇头。

    “中岛是谁?”阿鹰皱着眉问,“自行车车手?”

    “帕劳。”阿悟小声说道,“中岛敦曾任职于帕劳的南洋厅内务部地方科。”

    阿葵迅速回过头,阿勋和由纪夫也同他一起看向阿悟。“阿悟,为什么你连这种事都知道啊?”反应稍稍慢了一拍的阿鹰看着阿悟,吃惊地问道,“求你了,去上这个节目赢一千万回来吧!”

    “只是碰巧猜中了而已。”阿悟连笑都没笑一下,一脸无聊地用手支着下巴。

    电视上的答题者最终还是没能答对。在耗尽了规定时间,把四个选项反反复复研究了无数遍,恨不得都要把眼睛瞪穿了的前提下,他还是答错了。坐在观众席上的答题者的妻子一脸颓丧地垂下了头。起初她还大方地说“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真是太遗憾了。唉,那可是一千万呢”。

    第二天早上,由纪夫去上学,在体育馆独自练了一会儿投篮之后回到了教室。小宫山还是没来。不过从前一天去小宫山家拜访时他妈妈的反应来看,由纪夫就没抱什么希望。然而多惠子却执拗地再三追问:“为什么小宫山没来啊?我们不都特意去找他了吗?”

    “你回自己座位坐不行吗?”由纪夫指向窗边的座位。今天是个大晴天,初夏的阳光洒满窗帘。

    “今天,”多惠子把脸凑了过来,低声说道,“我能去你家吗?”

    “马上就要考试了啊。”

    “那考完试就可以去了?”

    “考完期中考试又要考期末考试,我们永远都在准备下一场考试,人生就是一场接一场的考试。所以多惠子,你永远也不能来我家。”

    “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而是在露骨地对你表达厌恶之情。”由纪夫皱着眉说道。

    “虽然你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很想让我去,对吧?”

    由纪夫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徒劳无功。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一边不断对女性实行性骚扰,一边对面露不快的女性笑着说“你嘴上说讨厌,心里其实很喜欢吧?”的中年男子形象,不禁对那位女性心生强烈的同情。如果对方连这种话都说出口了,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表达出自己的抗拒呢?

    “喂,由纪夫。抱歉在你们聊得正开心的时候打断。”这时,殿下从左边把身子凑了过来,虽然谈不上来得正好,但由纪夫很高兴能借他转移话题。

    “喂,殿下,我正在跟由纪夫说话呢。”多惠子表示不满,但立刻被由纪夫反驳“殿下的命令可是要绝对服从的”。

    “你知道这道题怎么做吗?”殿下打开手中的习题册,放在了由纪夫面前,“这是补习班出的题,我不会做,也没有答案。”

    “什么啊这是?这不是高考的题目吗?殿下,你恐怕搞错了,我们才高二,下星期开始考的也只是期中考试而已。”面对大呼小叫的多惠子,长着一张胖嘟嘟的圆脸的殿下丝毫不为之所动,“唉,我跟你们这群人可不一样,眼下的这种小考试,我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我可是看得很远的。比起期中考试,我更看重高考。没错,高考啊。”

    “真不愧是殿下,关注的是未来的事啊。”由纪夫略显夸张地感慨了一番。

    由纪夫看向习题册,多惠子也凑过来问:“哪道题,哪道题?”她的短发散发出一股既不是肥皂味儿,也不是香水或水果味儿的淡淡香气,令由纪夫在一瞬间闭上了眼睛,差点儿陶醉在这股香气之中。

    “求出能除尽整数19n+(-1)n-124n-3 (n=1,2,3??)的质数。”

    “这是什么啊?”多惠子露出像是看到令人厌恶的昆虫时的表情,“完全看不懂,咱们学过这种东西吗?完全不懂在说什么啊。殿下,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啊?”

    “没办法啊,这道题目就这样,貌似是国立大学的往届考题。由纪夫你会做吗?”

    由纪夫歪着头盯着问题看了一会儿。“这道题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打起草稿来。

    “试着把1代入,得出的结果是21,对吧?再用2替换n,得出的结果是329。这样一来,仅从n等于1和2的结果来看,能得出能够整除的质数只有7。”

    “由纪夫你在说什么呢?”

    “啊,没错,没错。”殿下茅塞顿开地拍了拍手。

    “所以,换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就变成了‘证明当n为任何数时都能被7整除’。”由纪夫一边说一边用铅笔比画着,“只要用‘ap-a能被p整除’这个定理,应该就行了。”

    “不是吧,怎么回事?由纪夫你真的做出来了?不是开玩笑的吧?”

    “由纪夫你果然很厉害啊。”

    “我只是以前做过一道类似的题罢了。”

    “你在哪儿做过这种题啊?”

    “在家里。是我爸教我做的。”

    “哎?!是哪个爸爸?不是吧,连这种莫名其妙的题都会做?”

    “是阿悟,他很擅长做这种类似问答题目的考题。”

    “不是吧——”多惠子瞪大眼睛,做出要晕倒的样子,又缓缓地拿起殿下的习题册,“我觉得这种问题从根本上来说就很奇怪。”她开始发表高见,“什么‘求出x’,什么‘证明一下’,也太拽了吧?一般不是该更恭敬一点吗?像是‘请算一下’,或者‘想不想证明看看?’之类的。”

    “人家是题目啊。”

    “还不止呢,你看下一道题,在‘证明一下’后面还补充了一句‘n必须是自然数’,真是自说自话啊,规矩全都是他自己定的。”

    “人家题目就这样,你能有什么办法啊?”

    “喂,什么叫‘哪个爸爸’啊,由纪夫?难道由纪夫你有好多个爸爸?”殿下的耳朵还是那么灵。

    “殿下,你还是不要管我们这些庶民的琐事了。”由纪夫回答。

    到了放学的时候,由纪夫从鞋柜里拿出鞋子,把脚伸了进去。正当他要往外走的时候,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是多惠子吧,他抱着达观的心态转过身,来人果不其然就是多惠子。

    “由纪夫你怎么了?怎么一脸爽朗?跟大彻大悟了似的。”

    “我确实大彻大悟了。我终于明白无论怎么抵抗,追兵总是会追过来的。”

    “有人追你?在哪儿?好可怕,真吓人啊。”

    由纪夫直勾勾地盯着她,嘴里机械性地重复了一句:“好可怕,真吓人啊。”

    几个女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擦身而过时,她们开心地向多惠子搭了话。“多惠子学姐,今天您不去车站吗?”看样子她们是多惠子所属的垒球部的学妹。

    “车站?为什么要去车站?”

    “您没听说吗?田村麻吕可能要来这边。”

    “咦?真的?”多惠子瞪圆了双眼,由纪夫则比她还要吃惊。

    “坂上田村麻吕【6】?那个征夷大将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个时代?由纪夫的脑海中飘过一连串的疑问。

    “你傻吗,由纪夫?说的是那个偶像啊!田村、麻吕。”

    “这么无耻的名字,明显是个失败的艺名啊。”由纪夫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却引得多惠子的学妹们投来利箭一般锐利的目光。

    “这是人家的真名。你不要说人家坏话,也别把人家和什么奇怪的大将军联系在一起。”

    由纪夫在心里暗想,要怪也不该怪我,应该怪田村的双亲吧。而且人家坂上田村麻吕还平白无故的被你们叫作“奇怪的大将军”呢。更何况,这些女生刚说完“不要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紧接着就把坂上田村麻吕的“田村麻吕”四字念得和那个偶像的名字音调一样了。这么一来,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不就是你们自己吗?

    “那个叫什么田村麻吕的,很红吗?”由纪夫试图挽回,没想到学妹们一脸难以置信地反问:“哎——不是吧?真不敢相信。”把他鄙视了一通。

    “不过那只是流言吧?又不是开演唱会,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多惠子说道。

    “但是他的歌迷已经聚集在车站前了,我们也打算先去商店街碰头,再去车站蹲点等人。”

    “眼看就要考试了,还搞这种事。”由纪夫小声地表示了不屑。

    “啊,多惠子学姐,这是你男朋友吗?”一个学妹口无遮拦地问道。

    “也许是哦。”多惠子又是那种口气。

    “不是,你给我好好解释清楚。”由纪夫正要解释,那群学妹却已经走远了。

    “怪不得呢。”多惠子毫不在意地转换了话题,“知道由纪夫你有四个父亲后,我心中的好多谜团都解开了。真是多亏了你。”

    “啊?”

    “由纪夫你不是什么都会吗?刚上一年级就当上了篮球队的正式队员,头脑又聪明,是不是?在我们这所升学率很高的学校里,由纪夫你仍然名列前茅。就连刚才殿下出的那么难的题目你都轻松地做出来了。再加上有传闻说,你还特别会哄女孩子。”

    “什么?”

    多惠子笑了起来。“真的,大家都说由纪夫你很温柔。”

    “我可不记得我对谁温柔过啊。”

    “比如在聊天的时候,其他男生大多只知道聊自己的事,即使女生们已经觉得很无聊了,他们也不以为意,实在是太以自我为中心了。从这点来说,由纪夫你就会好好听女生说话,不管女生说什么都不会笑话她们,虽然我经常被你笑话吧。”

    “别因为这种小事就夸我啊。”由纪夫惊得差点儿向后仰倒。

    “听好了,在女孩面前千万不能只顾说自己的事,要好好听对方说话。即使对方向你倾诉烦恼,也绝对不要说出自己的意见。只需把对方的话从头听到尾,再说‘真是难为你了’就好。听的时候别忘了点点头。”这是阿葵曾经说过的话,由纪夫从小就常听他在耳边反复嘀咕。还有一句是“绝对不要自吹自擂,没有比自吹自擂更无聊的了”。

    阿葵还曾这样问过由纪夫:“假如现在眼前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有多大?”

    “大到连地面都裂开了。”他决定往大里说,“然后,假设由纪夫你被掉下的水泥板砸中,大腿骨折了。”

    “听着就好疼。”

    “而和你在一起的女孩相对来说受伤较轻,只是手臂擦破了。那么由纪夫,你会说些什么?”

    原来这竟然是一道题目啊。由纪夫吃惊地回答道:“我大概会说‘你可好,就受了点轻伤,我可是骨折了呢’,或者‘快送我到能接骨的地方去’之类的。”

    “完全不及格。”阿葵缓缓地合上眼皮,带着一脸仿佛会散发出性感香气的清爽表情摇了摇头,“你应该这么说:‘你没有受伤吧?我怎样都无所谓。’”

    “什么我怎样都无所谓啊,我可是大腿骨折了啊。”

    “没事的,总之,你一定要‘把对方摆在第一位’,这才是最重要的。大腿骨和女生,到底哪个更重要?”

    “大腿骨。”由纪夫立刻回答。

    “大腿骨以后还可以接上,女生错过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虽然这是由纪夫刚上初中时两人进行的对话,但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并且直到现在他都无法认同。

    “总而言之,”多惠子还在继续,“以前我一直对由纪夫你样样全能感到很不可思议,现在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你有四个爸爸,你从他们那里遗传了各种各样的基因,对不对?”

    她那咄咄逼人的口气就好像她正在指挥一支名叫“臆测”的军队快速行军一样。“前进!冲啊!”她不断用臆测攻击着由纪夫。

    “可是,我只遗传了其中一个人的基因啊。”

    “啊,对哦。”多惠子十分干脆地让士兵停下了脚步,反而令由纪夫有些沮丧。

    “嗯,不过我确实从各个父亲那里学到了各种不同的东西。”他承认道。

    “对吧?我说的没错吧?”

    “喂,你就是由纪夫?”在由纪夫走出校门又向右拐走了十米左右时,有人叫住了他。他回头一看,一个从没见过的高个男子站在那里,穿着袖子长度微妙——算不上短袖也称不上是长袖——的T恤衫和黑色长裤。明明还是初夏时节,那人身上已被晒得黝黑。从袖口可以看到他的手腕上有半黑不绿的几何图案,是刺青。似乎是从肩膀一直延伸到了手腕。

    该男子两侧的头发都被推光,剩下的头发像疏于打理的草坪一般立在头顶。眉毛淡得只能看出若隐若现的形状,还长了一口乱牙。不知道是不是皮肤太黑的缘故,由纪夫觉得他就像一根牛蒡。

    怎么看这人都不像个勤勉过活的老实人,但年龄看上去跟由纪夫他们没差多少,应该不到二十岁。

    “请问您是哪位?”由纪夫一边有礼地询问,一边快速地思考起来。

    眼前这名男子既不可能是为了找他握手,对他说“我早就想见你一面了”而来,也不像是要递给他绑着蝴蝶结的礼物说“请你收下”。

    恐怕不是什么好事,由纪夫心里暗想。

    有好几个高中生从他们身边走过,都用怀疑的眼光看着相对而立的由纪夫和牛蒡男。

    “你过来一下。”牛蒡男背过身迈开了步,走到一半时他歪了歪头,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对了,你们的脸我可已经记住了,就算你们跑掉,我也还会再来的。”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有威慑作用,然而他的举止总显得有几分幼稚,让由纪夫想干脆就依他所说跑掉得了。

    “喂,还是别去为好吧。”多惠子拽住了由纪夫的校服衣袖肘部。

    “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由纪夫问正要向前走的男人。

    “烦死了。”

    看着一脸厌烦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的牛蒡男,由纪夫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啊,就是现在”的念头。就是现在,可以打中他。

    受父亲阿勋的影响,每当与人相对而立,由纪夫总会习惯性地注意对方的重心位置、手臂位置及下颚的角度等。

    运动全能,尤其是以打篮球闻名的阿勋,在由纪夫年龄还小的时候就让他接触了篮球,同时还向他传授了格斗技巧。

    “别教由纪夫这么野蛮的东西。”每次母亲知代这么说,阿勋都会辩解,说不管是篮球中的运球过人还是格斗中的出拳,道理都是相同的,都是通过采取与敌人相反的姿势来攻击对方的漏洞。然而这些不过是大道理,说到底还是因为阿勋本人非常喜欢格斗技,才传授给了由纪夫。由纪夫还记得当时只要一有空,阿勋就会和他模拟拳击对打。

    所以,由纪夫一眼就看出正在转身的牛蒡男毫无防备,满身都是漏洞。虽然他心里想着现在正是去打对方下巴的好时机,但也可以想象如果真动了手,只会让情况恶化。

    “这是要去哪里?”

    “别问了,有一个人想让你见见。”

    于是由纪夫自然地迈出了脚步,跟在了牛蒡男的身后。多惠子也迟疑地跟在了后面。

    由纪夫能想到的可能性有四种。首先,他试着问:“不会是我父亲在等着我吧?我的新父亲?”

    “父亲?你小子没爸啊?”牛蒡男皱着眉问道。

    “哦,不是。”由纪夫假笑着摇了摇头,放心地松了一口气。要是再多一个父亲,就不仅仅是由纪夫大人了,得叫由纪夫卿相了。

    “那??是不是哪个看上了我爸的女人在等我啊?”由纪夫想到的自然是阿葵。虽然这种戏码两年才发生一次,但也是偶尔会发生的麻烦之一。

    “你在说什么啊?”

    转弯后没走多久,他们进入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这是一条古老的住宅街,或许是因为居民大多是老人的缘故,路上几乎没什么人。一家看起来就很廉价的旅馆孤零零地矗立在路旁。

    “不会是跟富田林先生有关吧?”

    这时牛蒡男的表情僵硬了起来。“你这小子知道富田林先生?”

    “富田林是谁?”跟上来的多惠子不知为何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显得一脸轻松,仿佛正要跟由纪夫去逛街似的。

    “有个人叫富田林,是掌管赌场的。”由纪夫对多惠子解释道。

    “类似黑社会那种?”

    “应该说是掌管赌博生意的人。”由纪夫回想起富田林的种种令人不快的事迹,感到一阵恶寒。

    “喂,你小子难道认识富田林先生?”牛蒡男看起来非常在意此事,显得很焦躁。

    “只是听说过名字而已。”

    “搞什么啊,别吓唬我啊!”

    实际上由纪夫和富田林曾有过一面之缘,但他认为现在解释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那是不是因为??”由纪夫将最后的可能性说出口,“我父亲任教的那所中学的学生想要复仇??之类的?”

    “你到底有几个爹啊?”虽然牛蒡男只是随口挖苦了一句,却戳到了由纪夫最在意的痛处,令他口中充满苦涩。

    “有四个,四个呢。”多惠子在一旁说道。

    不是说好了不对任何人说的吗?由纪夫惊呆了。

    牛蒡男一脸嫌恶。“有四个爹,这日子要怎么过啊?别瞎扯了。”

    在脏兮兮的小旅馆旁边,有一家陈旧的眼科医院。从那支离破碎的窗户、晒褪色的窗帘和昏暗一片的室内,可以明显看出这里已经不再接待病人了。牛蒡男走进了夹在旅馆和医院当中的小路,走着走着,来到了一个四周都是建筑物的停车场。

    “是死胡同啊。”由纪夫不禁嘀咕了一句。这是条典型的死胡同,只有刚才走过的那条仅能容下两辆车勉强通过的小路是通往外界的出口。

    这片停车场和一般的包月制停车场一样,东边和西边各设有能停四辆车的空间。然而眼下这里一辆车也没有,只有满地的碎石子和从石缝里钻出的杂草。

    “喂,我把人带来了。”背对着由纪夫二人的牛蒡男向前挥出手。

    没防备也要有个限度啊,由纪夫忍住了心中的叹息。

    向前方看去,那里站着牛蒡男的三个同伙。物以类聚这句话看来不假,牛蒡男的三个同伙也都长得像牛蒡一样,穿着相似的袖子半长不短的T恤和长裤,留着两侧推秃的发型。T恤的颜色和裤子的款式倒是各不相同,还有人穿着肥大的阔腿裤。此外在细节上,例如头发颜色的浓淡也略有不同。然而总体来说,他们的外表并没有什么区别,四个人里有三个在手臂上刺了刺青。所有人都又瘦又黑,令人一看就联想到牛蒡。

    还有一个男生端正地坐在那三个牛蒡男中间,一看到由纪夫就苦着脸,露出了夹杂着困惑与羞愧的表情。他没出声,但从嘴型可以看出他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鳟二。”由纪夫叫出了他的名字。

    “哦?还真认识,太好了。要是人家不认你,我们会把你揍得更惨哦。”牛蒡四人组中的一人用手指戳了戳端坐在那里的鳟二的头。

    “你是这家伙的熟人吧?那替这家伙把钱交出来吧。”另一个牛蒡男说道。这时由纪夫已经放弃了区分他们,在心中给他们起名为牛蒡A、牛蒡B、牛蒡C,并决定只把一开始在校门口埋伏的那个男人叫作“牛蒡男”。

    “交钱?我为什么要交钱?”由纪夫一边问牛蒡B一边观察鳟二。他和鳟二大概有两年没见了,但无论是他的和尚头,还是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高耸的鼻子,都和中学时一模一样。此时他身上的私立高中制服外套上全是土,还有几处破了,看来是挨了牛蒡男们的一顿痛揍。

    “这家伙碍着了我们的工作,所以得让他赔钱。可没想到这家伙的钱包几乎是空的。就算是高中生,也不至于穷到这个份上吧?我们实在没辙,打算叫这家伙的父母来替他交钱,结果他死也不开口。”

    “什么叫碍着你们工作了啊?你们不就是小偷吗?”鳟二大叫起来。

    牛蒡B啧了一声,上前一步挥起了拳头。由纪夫立刻察觉到他并不是真的要打,事实证明他也的确只是做做样子,然而鳟二却害怕地缩起了头。牛蒡男一脸愉悦地笑着说道:“瞧把你吓的。”

    “小偷?”

    “这四个人把漫画偷偷地——不对,是堂而皇之地塞进包里,完全不在意店里的防盗装置,真是太猖狂了。他们还打算出去倒卖呢。”鳟二说道。虽然他还是跪坐在那里,却丝毫没有畏惧,而是强硬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慨。这正是由纪夫在初中时代认识的那个鳟二。

    总而言之,从牛蒡一伙嬉皮笑脸的样子可以知道,正当他们在大型书店开始“工作”,把商品往包里塞的时候,鳟二大声地向店员告发“有可疑的人!”,于是他们慌张地跑出了书店。事后又觉得气不过,就伏击了鳟二,并威胁说:“我们会失败都是因为你,把钱交出来!”事情经过大概就是这样。

    “那为什么找上我?”

    “他钱包里没钱,又不告诉我们父母在哪儿,就只能找他朋友了。于是我们就让他叫一个朋友过来。”

    “不好意思啊,由纪夫。”鳟二僵硬地笑着说道。不止外表,就连他这坦率到发傻、做事欠考虑,到了最后的最后还是会依靠他人解决的性格,也和上初中时一点没变。

    “就是这么一回事。”牛蒡A冷笑着说道。

    “把钱交出来吧。”牛蒡B伸出了手。

    “要是不交钱,那就连你也??”牛蒡C挑起了眉。

    “大敲一笔。”牛蒡男看向了多惠子。

    “我明白了。”由纪夫立刻回答,准备从校服内袋里掏出钱包,“要多少?”

    “哦!”牛蒡男吃惊地走向由纪夫,“挺识相嘛,你还挺聪明。”

    “由纪夫,别给他们钱。”多惠子在由纪夫身后戳了戳他。

    “这样比较省事。”由纪夫觉得要是能用小钱解决,那可再省事不过了。

    从牛蒡四人组的着装来看,那邋遢的拖地长裤和紧巴巴的T恤实在不太适合打架。由纪夫觉得要是跟他们一个一个单挑,应该不会很棘手。但同时打他们四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对手人数很多时,跑为上策。或者把对方引到小路里,逐个击破。”这是阿勋的教诲。

    阿勋打从十几岁时就因为篮球球技高超而备受瞩目。由于他“太出名了”,所以经常被不良团伙找碴。“这种人不敢跟你单打独斗,只敢围攻。就算你当场收拾了他们,他们也会怀恨在心,继续找上门来,没完没了。所以逃跑才是上策。”

    麻烦的是,在这个停车场里没有能把对手一一引开的空间。即使逃跑,考虑到还有多惠子在,也不太现实。就算多惠子能发扬垒球部成员的顽强精神想办法成功逃脱,牛蒡男也很可能如他所宣称的那样再度跑到学校来,事情就会没完没了了。与其这样,还是老实付钱的好。这就是由纪夫得出的结论。

    “你傻啊?跟你又没关系,你付什么钱啊?”多惠子指责道。

    “我可是在比你多考虑了很多问题之后才做此决定的。”

    “不错,还挺上道。看来是怕挨打。”牛蒡男边说边和其他三人相视而笑,并冲着由纪夫伸出了手,“那就给十万吧。”

    “十万?开什么玩笑?”多惠子发出近似悲鸣的声音。

    “别扯了!”鳟二大叫着想要站起身,却立马被牛蒡B踢了一脚,“啊”地倒在了碎石子上。

    “把我钱包里有的都拿去,放我们一马吧。”由纪夫回答。

    由纪夫早就猜到对方会狮子大开口,大概会要十万左右。原本偷窃不成还要赔偿金就是不合法的,所以他们勒索的金额自然也不能用常识来衡量。但由纪夫也可以想象,如果现在对对方口中的金额表现出恐惧或惊讶,只会让对方更加起劲,于是他选择沉着回应。

    “你有多少啊?”

    “我看看啊。”由纪夫边说边想着五千日元应该还是有的,没想到打开钱包一看,里面的金额大大少于自己的预想。“有一张两千日元,没了。”他自己也越说越为难。

    “你逗我们啊?”牛蒡一伙大吵大嚷起来。

    “不能给他们钱!”多惠子也在旁边叫着。

    “给你们两千就不错了!”鳟二冲牛蒡一伙吼道。

    “两千日元的纸币,”由纪夫苦笑着试着开口,“最近很罕见,很贵重的。”

    结果他立即受到了牛蒡一伙的谩骂洗礼。“开什么玩笑!”“少瞧不起人了!”“搞了半天你也跟这家伙一样穷啊!”

    真吵啊,由纪夫觉得一阵无力,又翻了一遍钱包,然而还是只有一张两千日元。

    他抽出插在钱包卡位里的卡片问牛蒡男:“我还有CD店的积分卡,要吗?”

    “你在搞笑吗?”牛蒡男气得张大了鼻孔,向由纪夫跨出一步。他的动作依旧破绽百出,要是真动起手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但由纪夫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远处传来一个正为县知事选举参选者拉选票的女声,大概是有拉选票的车开过来了。虽然听不清是在为白石拉票还是为赤羽拉票,但由纪夫暗想,不管是谁,只要能把这群牛蒡男赶走,我就选他。我可有四个拥有选举权的爸爸呢,很有用的。

    就在这时,由纪夫察觉到了一阵地震般的骚动。

    声音与震颤交杂,仿佛从远处涌来的浊流一般袭向了由纪夫。不,不仅是由纪夫,连眼前的牛蒡男、牛蒡A到C,以及多惠子和端坐着的鳟二都或早或晚地意识到了这阵骚动,纷纷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地面震动的来源。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由纪夫察觉到来者应该是一群动物。不是一群鬃毛飘逸的马踏着铁蹄飞奔而来,就是一群水牛为了躲避灵敏的敌人而卷起尘土狂奔,发出怒涛般的脚步声。那声音听起来就是如此有压迫力。

    由纪夫甚至想,该不会是洪水要涌入这死胡同般的包月制停车场里了吧?

    来的不是洪水,而是一群女高中生。总共五十多人,争先恐后地从那条狭窄的小道跑来,转眼之间就占领了半个停车场。

    “什么情况?”由纪夫张大了嘴。

    突然出现的女高中生们上气不接下气,其中还有人弯下了腰,试图调匀呼吸。

    “怎么回事?”多惠子也目瞪口呆。

    领头的高大壮硕的女生留着一头茶色长发,喘着粗气问由纪夫:“喂,哪儿呢?”

    “哪儿?”由纪夫环视左右,看了看被沙子覆盖的拉绳,指向里面的看板说道,“这里是山田包月制停车场。”

    “不是问你这个!”女生怒吼道,迫力扑面而来。接着各种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果然是谣言吧?”“就说不可能在这儿了。”“什么嘛——”“亏大了!”

    “田村麻吕在哪儿?”领头的壮硕女生问由纪夫。

    由纪夫看向牛蒡男,他看起来也因这起突发事件震惊不已,呆呆地站在由纪夫前方。

    “田村麻吕?”由纪夫鹦鹉学舌般地问道,随即咽下了那句差点儿反射性说出口的“那个征夷大将军?”,而是换成,“是那个偶像?”

    “废话!”女生盛气凌人地说。

    “偶像怎么可能跑到这种地方来啊。”开口的是鳟二。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已经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还拍了拍腿上的土。牛蒡一伙对此并没有追究,他们也被眼前的事态吓傻了。

    “我们也不知道啊。原本听说田村麻吕要来,我们打算去车站的,结果有个奇怪的男人对我们说,他看见田村麻吕跑到这个停车场了,所以我们就赶紧跑过来了。我已经很久没这么拼命地跑步了。”壮硕女高中生说道。

    “这么多人一起?”面对这么一大群人,多惠子也有些畏缩。

    “一开始只有我们五个人,后来在跑来的路上被其他人看见了。”说到这里,她像是刚发现似的转过头,瞪大了眼睛,“哎哟,又多了不少啊。”

    “我这一生都从来没有这么跑过。”不知是谁呻吟着说道。

    原来如此,由纪夫想着,这一大群人就像铁砂被磁铁吸引一般误信了谣言,被耍了一通。先是有人看到几个像是田村麻吕的歌迷的女高中生在奔跑,就以为她们肯定知道田村麻吕的去向,便迅速跟在了后面。后来其他歌迷看到后,又把错误信息散播给了其他人。最后就结成了这多达数十人的队伍。

    “到底是谁散播了这种谣言啊?那个偶像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嘛。”牛蒡男气得青筋暴起。

    “谁知道那人叫什么啊!”女高中生们完全不惧怕牛蒡男,“是个鼻子很大,眼神锐利,看着像是个小混混的男人。”

    “我就说那人很奇怪嘛,长得跟鸟似的。”

    不会是我爸吧,由纪夫立刻意识到,脸色发青地想要问个究竟。然而就算对方回答“没错”,自己除了伤脑筋以外也别无他法,还是趁这个机会逃掉才是上策。于是由纪夫一把拉住多惠子和鳟二,向出口跑去。

    他们冲进不停抱怨的女高中生集团,像冲浪手冲破巨浪一样拨开人群前进。牛蒡男发出了怒吼,却为时已晚。

    由纪夫和鳟二一边留心着落在后面的多惠子,一边撒腿狂奔。直到眼前出现了恐龙桥,鳟二才开口说道:“跑到这里应该没事了。”

    鳟二把手放在栏杆上,俯瞰着恐龙川调整着呼吸。多惠子弯下腰,把手放在膝盖上大口地喘着气。至于由纪夫,刚才那段狂奔的运动量和他平时的篮球训练相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所以他连呼吸都没有乱一下。倒是镇静下来后的鳟二像没事人一样地对他说的这句“说起来,由纪夫,咱们好久不见了”令他有些火大。

    “现在不是说什么‘好久不见’的时候吧?”他提高音量说道,“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也牵扯进去?”

    “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嘛。他们威胁我,说要是不把朋友叫来就不放我走啊。好啦,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家只有我爸,他又那么靠不住。”

    由纪夫立刻想起了小学时曾见过一面的鳟二爸爸,当时他爸在车站前或超市的停车场里摆摊卖今川烧【7】。鳟二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乳腺癌去世,之后由父亲一手把他带大。由纪夫记得鳟二的爸爸虽然体格很好,却总是脸色灰暗,一副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你爸爸还在卖今川烧吗?”

    “还在干呢。”

    “今川烧啊,我很爱吃哦。”多惠子插嘴说道。

    “他以前是个运动员,还小有名气呢。不过到底还是老了。”

    “他为什么瞒着这件事不说呢?”由纪夫问道。鳟二的父亲以前似乎是位很有名的运动员,但他本人却对此避而不提。“对亲生儿子都不交代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啊?”

    “估计是很难说出口的运动吧。”

    “哪有那种运动啊?”不只是阿勋,就连由纪夫的其他几个父亲都知道鳟二父亲的事。然而,或许是考虑到不该随便议论别人家避讳的话题,他们也都没有对由纪夫细说。

    “唉,不管怎样,你爸做的今川烧真的很好吃。”这不是奉承话,由纪夫真的曾被那味道感动过,所以不自觉地说出了口。

    “等我告诉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我爸一直很喜欢你。”

    无论如何,要是那队牛蒡军团真上门去找鳟二他爸,想必鳟二也不会轻饶他们。“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你把我的学校告诉那帮人,估计他们还会跑到我学校来的。”由纪夫说道。

    “不会去的啦,那帮人也没那么闲。”

    “喂,鳟二,那帮人唯一的长处就是有够闲啊。”

    “由纪夫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懂。”鳟二毫无恶意地说着。他果然和中学时一模一样。单眼皮让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凶恶,加上他的和尚头,比起健全的运动员,他看上去更像是混黑道的。虽然鳟二的品行确实没那么优良,但为人直率,令人讨厌不起来。他平静地掸了掸被牛蒡一伙弄脏的制服外套。

    “那个,你叫鳟二?你把我也牵扯进来了哦。”多惠子抱怨道。

    “你是谁啊?”

    “你问我是谁?我是由纪夫的女朋友。”

    “不是吧?”鳟二语调上扬。

    “不是。”由纪夫立即否定,“她是我同学,叫多惠子,是个可怜的爱说谎的孩子。”

    “我怎么就爱说谎了?”

    “先不说这个了,鳟二,你打算怎么办啊?”

    “你不用管了,反正那群人不知道我家在哪儿。他们也不会特地再去找你的,毕竟这事和你又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啊,真是的,偷东西被抓的小偷竟然还反咬一口,这叫什么事啊?这个国家真是要完了。”

    “早就完了。”由纪夫经常听阿悟聊起日本的经济和政治动向。虽然他无法判断阿悟的分析、猜测和批判到底说中了几分,但每次听在耳里,由纪夫都完全想不出该采取怎样的方法才能使这个国家的经济或治安得到恢复,每次都会陷入绝望。连身为高中生的我都为暗淡的未来忧郁不已、坐立不安,那些政治家们背负着沉重的责任,每天都要绞尽脑汁,想必过得很辛苦吧,由纪夫曾经很同情他们。每次看到出现在电视上的他们红光满面的,由纪夫都想对他们说一句“看您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不过,我记得鳟二你上初中时不也偷过东西吗?”由纪夫突然想起这事,连忙说了出来。那时鳟二对班上的同学夸下海口:“要是想要CD或漫画就跟我说,我便宜卖给你们。”令由纪夫纳闷不已。后来才知道他是从店里偷来,再私下抛售的。

    从恐龙桥看下去,一条带篷顶的小型游船正从上游驶来。一阵强风吹过栏杆,吹上由纪夫的脸颊。

    “我是一个人偷的,相比之下,他们可有四个人呢。那么多人合伙作案,无论是紧张感还是恐惧度都会减弱,就连罪恶感都会变淡,不是吗?他们也太娇气了。更何况我在被你说教之后就没再干了。”

    “由纪夫还会对人说教啊?”多惠子一脸意外地说道。

    “我才没有说教。”

    “明明说了我一顿啊。什么‘你站在被你偷的那家店的店长的立场上想想看,要弥补那些损失,他需要卖出多少本书啊’,说的一套一套的。还有‘你想象一下,拼命工作了一天的店长回到家,对孩子说今天因为店里被偷而赔了钱的样子,该有多么沮丧’什么的。”

    由纪夫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些。倒不是因为他很有正义感,也不是出于道德,只是气愤。即使对方不是鳟二,由纪夫也不能原谅给别人添了麻烦还扬扬自得的浅薄之人。明明是仗着有“即使被抓住,只要装作反省就好了”这一层保护网而为所欲为,还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这种人让由纪夫无法忍受。

    “那时鳟二听了我的话后哭得稀里哗啦,反而把我吓了一跳。”

    “因为我试着想象了一下书店老爹的心情,觉得实在是太难过了。拼死拼活地搬运沉重的书本,满头大汗,平生从没做过坏事,却因为我偷了漫画,最后连一文钱都没得赚,还要倒贴钱。真是太惨了,对不对?就因为被我偷了漫画,书店老板的儿子连书包都买不起,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学校饱受欺凌,觉得自己活得了无生趣。我越想越惨,当然忍不住要哭了。”

    “你想象得太投入了。”

    “只要一想象,画面就自动出现了啊。”鳟二说到这里,眼中已半含热泪。

    “鳟二真是个怪人啊。”多惠子毫不顾忌当事人就在现场,皱着眉对由纪夫说道。

    “确实挺怪的。”由纪夫也点了点头。只能说鳟二的感受器官异于常人。

    “不过,今天我还挺期待由纪夫你会把那帮人打飞的呢。”

    “打飞?由纪夫吗?”多惠子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由纪夫。

    “咦?你不知道吗?由纪夫打架可厉害了。”

    “才不厉害呢。”

    “这家伙有个叫阿勋的老爸,是个运动万能的壮汉,把自己的打架技巧手把手地传授给了由纪夫。”

    “原来你不只会打篮球啊。”多惠子兴致勃勃地“哎——”了一声。

    “鳟二,你别多嘴。”

    “以前上初中的时候我曾经被不良学长围住,那次由纪夫还救了我呢,对吧?”

    “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原本已忘得精光的往事又突然从记忆的壁橱深处跳了出来,并迅速在脑海中扩散开来。

    那时学校的棒球部要和隔壁地区的中学进行交流赛,需要组建啦啦队。学长们明明平常对仪式和活动毫无兴趣,却单单对交流赛格外上心,跑到各班强行拉人。由于普通学生对啦啦队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所以一般都要靠抽签选人。那年,由纪夫他们班不幸抽中了下下签的,就是鳟二。

    鳟二心中一万个不情愿,然而也没能从严厉的学长们的手下逃脱,只得哭丧着脸参加练习。后来一天清晨,他给由纪夫打了个电话,用走投无路般的悲惨声音说:“由纪夫,我完了,要被宰了。”

    “啊?怎么了?”由纪夫问道。

    “我起晚了。”他说,“这已经是我连续第三天在啦啦队的训练日迟到了。但我真是不明白,有什么必要非得在大早上练习给别人加油啊?我还希望有人先为我加油,让我早起呢。”

    “你只能去道歉了。”

    “昨天他们威胁我,说要是我再迟到就把我宰了,我还回答‘我明白,我做好准备了’。”

    “那为什么还迟到啊?”

    “我满脑子都想着不能睡过头,绝对不能睡过头,结果没睡好,直到早上才睡着。”

    “谁管你啊。”由纪夫觉得鳟二简直蠢透了。

    然而鳟二十分缠人。“拜托了,跟我一起去吧。要是我死了,可都是因为你见死不救啊。”听着鳟二没完没了地蹦出莫名其妙的话语,由纪夫很纳闷,心想有这工夫给我打电话还不如赶紧去学校呢。纳闷的同时,由纪夫又感到有些不耐烦,最终应承了下来。

    “好吧,我现在就过去。”

    “后来怎么样了?”多惠子一脸期待地问道。

    “前辈们在学校后面一字排开,准备好好收拾迟到的我。不就是迟个到嘛,根本犯不着那样啊。他们还向由纪夫找碴,问‘你干什么来了’?”

    “我觉得人家那不是找碴,而是合理的质疑。”

    “突然,有个前辈作势要打由纪夫,由纪夫‘唰’地躲开,还打了回去。然而,就在马上要打中前辈时,他停下了拳头。没错吧?没错吧?”

    “没错。”

    那时,由纪夫反射性地试图反击前辈,却想起阿勋曾经说过“打倒对手只会惹怒对方,尽快逃走才是上策”,便中途停了手。

    “前辈们也觉得有说不过去的地方,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我记得当时正好有老师过来。”

    “咦?原来由纪夫打架很厉害啊。”多惠子不断地重复着“咦?是嘛”“咦?是嘛”。

    “一点也不厉害。”由纪夫厌烦地说道。

    过了恐龙桥就到了三岔路口,鳟二的家在西边。“那我走了,由纪夫。”鳟二挥了挥手,准备离开,“好久不见你了,我很高兴。”鳟二的语气仿佛这次见面是偶然发生的一样。

    “今天之所以会见面,不就是因为你吗?”

    “下次再见啦。万一那帮像牛蒡一样的家伙再跑到你们学校去找你,你就跟我说,我会想出作战策略的。”

    “什么作战策略啊。”由纪夫说完又觉得好笑,原来鳟二也觉得那群男人像“牛蒡”。

    鳟二又开了个把“金平牛蒡”说成是“小流氓牛蒡”【8】的无聊玩笑,挥手离开了。

    正打算往家走的由纪夫对依然赖在身边的多惠子语气强硬地说道:“是心理作用吗?我觉得多惠子你好像又打算跟到我家去。”

    “我正打算去你家学习呢。”

    “完全不跟我商量一下?”

    “唔,让我来告诉你一个真理。你看,像政治家啊父母啊老师啊这些人,即使嘴上说得再好听,最后也是仅凭自己的喜好下决定,对不对?大家都不会跟别人商量,都是擅自做出决定。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因为要是跟别人商量,就会遭到反对啊。”多惠子伸出食指冲由纪夫画圈,仿佛那根指头上正插着真理一般,“所以,我在和你商量之前就决定要去你家啦。”

    “拜托你饶了我吧。”由纪夫说道,“我想回家一个人复习准备考试啊。”

    “晚上复习不就行了?”

    “我们家可有四个烦死人的父亲啊。而且他们对我就像对朋友一样,想跟我说话就跟我说话,完全不顾时机。我的自由时间少得可怜。”

    “那可真惨哦。”

    “你这话里可完全没有真情实感。”

    一辆自行车紧贴在由纪夫身后停下,发出了尖锐的刹车声和橡胶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你没事吧,由纪夫?”阿鹰坐在车座上冲他招手。“哟,多惠子。”晒得黝黑的阿鹰又和多惠子打了个招呼,对由纪夫笑着说,“刚才真是好险啊,你们是被不良少年找上麻烦了吧?”

    由纪夫一边忍下咂嘴的冲动,一边看向阿鹰那张眼睛细长、鼻梁高挺、如猛禽般的脸。

    “刚才果然是阿鹰你干的好事啊。”

    “哎呀,不用谢我了,咱俩父子一场嘛。”

    “谁说要谢你啊。”

    “什么好事?”多惠子看了看阿鹰,又把目光移向由纪夫。

    “刚才不是有一群女高中生跑进停车场了吗?就是以为那里有偶像的那群人。”

    “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肯定是阿鹰散布了谣言吧。”

    “比我想象的还有效。”阿鹰一脸得意地笑着点了点头,“正巧我看见你们被奇怪的不良少年带走了。”

    “正巧啊。”由纪夫表示怀疑,其实恐怕是阿鹰为了看好戏跟在了他们后面吧。这种事他很可能做得出来。

    “然后我看见你们和那个像牛蒡一样的人走进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就觉得事态不对。又偷瞄了几眼,发现那里还是个死胡同停车场。”

    由纪夫的第一反应是,原来所有人都觉得那个男人像牛蒡啊。

    “我就想着把你们救出来,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也不知道事情有没有大到要叫警察的地步,连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都不知道。”

    “直接冲过来救我们不就好了?”

    听了多惠子的话,阿鹰苦着脸摇了摇头。

    “让父亲插手也太逊了。要是我那么做,由纪夫会很不爽的,会叫我别多管闲事。”

    “没办法,我就是会不爽。”

    “就在我想着该如何是好时,有两个女高中生走了过来,她们看起来比平常放学时要兴奋许多。我试着一问,就问出了有个什么偶像要来车站的消息。我刚觉得这个消息可以拿来利用,就又走来了五个女生。”

    “然后你就骗她们说,你看到田村麻吕进了那个停车场?”

    “我觉得要是她们真信了,跑到停车场,应该会把你们吓一跳。”

    “吓死了,还以为一群水牛来了呢。”

    “是吧?我想着这样一来,要是你们真的遇到了危机,或许就有逃脱的可能。而且不用惊动警察,而是让女高中生发起突击,事后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怎么样,我很聪明吧?”

    “嗯,那些女高中生居然还真信了。”由纪夫又重新从上到下打量了阿鹰一番。他上身披着深蓝色开衫,下身穿着褪色牛仔裤。长相冷酷,比一般人帅上几分,却与可靠、诚实完全不沾边。全身流露出花钱大手大脚、做事欠缺考虑、行动全凭冲动和直觉的气质。实际上他本人也的确与这股气质完全相符。

    “由纪夫,人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的生物。而且流言越有趣,传得就越广。”

    “什么意思?”

    “以前我问过阿悟,人为什么会轻易地被流言和奇怪的消息所欺骗,阿悟就回答了刚才我说的那句话。”

    “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没错。既然想见到偶像,她们肯定希望偶像会在这条街上出现,对吧?就是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她们才会相信有人看见了她们的偶像。更何况还是‘偷偷地进了停车场’,听着多令人兴奋啊。”

    “但是,她们真的会特意去看啊?”多惠子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不觉,由纪夫他们已经迈开了脚步。阿鹰也坐在空转的自行车上跟了上来。

    “事实证明她们真的跑去看了啊。即使她们心里觉得也许不是真的,可还是会想去确认一下。”

    “最后就聚集了那么一大群人?”

    “因为大家都不想输给别人啊。要是只有自己没看见田村麻吕,那就亏大了。只要有几个人开始跑,其他人就会一个一个地跟着跑过去了。”

    “简直像人类赛马一样啊。”多惠子小声说道。

    阿鹰瞪大眼睛、咧开嘴,笑了起来。“哦,这话有趣。”

    “哪儿有趣了?”由纪夫越来越懒得说话,脚下速度加快,想甩掉这两个人赶紧回家。

    “喂,由纪夫,等等啊,我的话才刚开始呢。”阿鹰用力踩着脚踏板,迅速跟上了由纪夫,“刚才,是我救了你们吧?”

    “从某个角度来说,也许是吧。”

    “对吧?所以为了报答我,你明天陪陪我,跟我去看赛狗呗?看赛狗!”

    “啊,我要去我要去!”多惠子在一旁把手臂伸得笔直。

    “哦,我好开心。”阿鹰喜笑颜开。

    “和多惠子你没关系吧?”由纪夫慌了神。

    然而阿鹰和多惠子二人不知为何十分意气相投,已经开始欢乐地讨论“在哪里集合啊?”、“带多少钱好啊?”、“和赛马有什么不同啊?”等问题了,仿佛去看赛狗已成了既定事实。

    “我可不去。”

    “由纪夫,别说这么狠心的话嘛。赛狗观赛席里有供一家子坐的包间,我想坐在家庭包厢里看。”

    “你自己坐在里面看不就行了?”

    “不是一家人一起去就不行嘛。上次,我听富田林先生说家庭包厢特别棒,真想试一次啊。”

    “啊,‘富田林’是刚才由纪夫提过的那个人吧?真是个怪名字啊。”说完多惠子又打着拍子说,“富田林、杂木林、祭囃子【9】。”

    “啊,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妙。”由纪夫和阿鹰同时脱口而出,并警戒地向四周看去。

    由纪夫已经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知道富田林这个名字的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从喜欢赌博的阿鹰那里听到的。“这条街上所有跟赌博有关的事,都归富田林先生管。”

    富田林经营赌场生意,自然没有得到法律的允许。要问那是摆在明面上的生意还是见不得人的行当,那明摆着是见不得人的行当。虽然由纪夫觉得“明摆着是见不得人的行当”这句话很奇怪,但除了这么形容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在背着阳光的地方泰然前行,那就是富田林。

    “类似拉斯维加斯那种?”当时还年幼的由纪夫想起在电视上见过的满是老虎机和轮盘的赌场,问阿鹰。

    “不是那种赌场。”

    实际上,跟那种赌场完全不同。

    在富田林的赌场里,从明天的天气到体育赛事的结果,从谁家的狗会生几只小狗,到某位电视主播开口的第一句话,不管多细小的事,都可以作为下注的对象。

    “就是猜着玩儿。”阿鹰咧开嘴笑着说。

    之后由纪夫得知,在英国也有类似的可以对任何事情下注的赌场,叫“bookmaker”。但富田林的赌场是不合法的,因此总给人一种不受法律管辖的感觉,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起初是因为他非常喜欢棒球,于是就开始赌球。”阿鹰曾向由纪夫解释过富田林的赌场的历史。由纪夫不明白喜欢棒球和赌球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听说富田林曾经狂热地迷恋某支棒球队,貌似是一支东京知名球队。“不过他追捧的投手一引退,他就不再支持那支队伍了。”

    据说那位投手在三十二岁被解约时,富田林流下了男儿的泪水。之后那位投手为了去其他球队面试而在球场的一角练习时,富田林还跑过去对人家说“你一定能通过的,你还能上场,再投出那种球给我看看吧”。据说他们还握了手。但最终,哪个球队也没有录取他。

    听说富田林又大哭了一场,之后就开始仇视棒球界。不过要是按阿鹰所说,真正想哭的应该是那个有妻有子却丢了工作,无路可走的投手本人吧。

    “这么说来,富田林先生是在讨厌棒球后开始赌球的?”

    “不,在那之前就开始了。”

    “啊?是哦。”那不是跟刚才的事没有半点关系吗?由纪夫愣了。

    虽然媒体和议员没有明说,详细信息也没有公开,但由纪夫家所在的这一片地区会允许赛狗,肯定也与富田林有很大关系。

    由纪夫现在依然能想起上小学二年级时,阿鹰带他去富田林家拜访的情景。富田林的宅院坐落在这片地区的东北角,屋子很气派,是传统的日本住宅。虽然庭院大得能停下三辆车,但并不是让人吓得跌破眼镜的豪宅。和阿鹰说的那些事迹相比,由纪夫甚至还暗想,这幢宅子不是挺普通的嘛。然而阿鹰却说:“地下还有一间超大的屋子,是专门用来掌管与赌博相关的活动的事务所。”在由纪夫看来,这句“专门用来掌管与赌博相关的活动的事务所”就已经超出他的想象范围了。

    阿鹰按下气派门柱上的门铃,把富田林叫了出来。由纪夫抬头向高墙看去,发现了安在庭院里松树上的小型摄像头。他对一直追着他们不放的摄像头印象十分深刻。

    “哦,是阿鹰啊。怎么啦?”由纪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想看看会是怎样一个恐怖的男人,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和蔼的小个子男人,令他不禁有些泄气。富田林身高约一米六五,略微有些发福,头顶毛发稀少,长了一个醒目的圆鼻头,脸上的法令纹很深。

    发现阿鹰身旁的由纪夫后,他温柔地说道:“哦,你就是由纪夫?你爸爸的运气可真不错。”

    后来阿鹰与富田林说了几个由纪夫听不懂的词语,什么倍率怎么样了,情报怎么样了之类,之后又给了富田林一笔钱,换回了类似存根的东西。

    “要是能中奖就好了。”富田林说道。

    “给我中、给我中!”阿鹰对着握着存根的手唱了起来。

    “说起来,”准备回去的时候,阿鹰问富田林,“前一阵子,听说有人在恐龙川下游发现了一个塑料水桶?”

    “啊。”富田林微笑起来,眼中闪过怪异的光芒。那一瞬间,由纪夫感到毛骨悚然,后背像有冰块滑过一样冰冷,令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好像在报纸上看到过。”富田林回答。

    “在报纸上啊。”阿鹰的语速缓慢,语气里像是带有什么深意,仿佛在说“别说谎了”,“那个水桶里好像装有一具男人的尸体。您看见尸体的脸了吗?我是说,在报纸的照片上?”

    “没有,没看见。真是场惨烈的事件啊。”富田林说。

    他的语气连当时还是小学生的由纪夫都听得出来是在说谎。这个人,其实心里一清二楚。

    “那张脸,跟前一阵子在拉面店向我、您,还有太郎搭话的那个家伙,长得似乎很像啊。”

    太郎,是富田林的独子,比由纪夫大两岁,当时与由纪夫上同一所小学。太郎每天早上会从停靠在校门边的气派黑色进口轿车里安静地现身,十分引人注目。

    太郎个子很高,脸上却总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连年纪比他小的由纪夫都觉得他看起来很软弱。不知是不是对什么东西过敏,他的额头和脸颊上长了很多痘痘。他红着脸从进口轿车上下来,蹒跚地向学校走去,那样子总是有几分不安和悲哀。所以——也不能说“所以”,总之,第一次见到太郎时,当时还不知道他是谁的由纪夫就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向他询问:“你没事吧?”

    那时太郎歪着头,看着突然向他搭话的低年级学生,“哎?”了一声。

    “我看你好像没什么精神。”小学二年级时的由纪夫比现在要爱管闲事多了。

    “我没事。”太郎点了点头,微笑着说“谢谢你”,随即更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在从富田林家回去的途中,阿鹰对由纪夫讲述了两周前发生的事。两周前,阿鹰正在车站前的一家小拉面店里吃饭,富田林和太郎进来了,就和他坐在了一起。就在这时,来了两个客人,年龄都在三十出头,看起来不太正派。不知是不是喝多了,当走过阿鹰他们那桌时,二人对着太郎的痘痘一通讽刺,哄笑起来。

    那时富田林瞪着眼睛对他们说:“外貌、痘痘和头发是无法凭自己的努力改变的东西。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对别人的这方面要求太苛刻。”然而,男人们当然没有乖乖地反省说“啊,您说得对,是我们太轻率了”,而是蛮不讲理地冲着富田林骂道:“你这老头子是什么东西?长着一副倒霉相。说什么鬼话呢?”

    “喂,你们两个,他可是富田林先生啊!”阿鹰慌忙警告那两个人,想在为时已晚之前挽救一下局面,可惜他的好心终究还是落了空。

    “什么怪名字?富田林、祭囃子。”两个人听后立刻拍着手哈哈大笑,“儿子一脸包,老子有个怪名字。啊,儿子的名字肯定也很怪吧?”

    富田林没有回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男人的脸。

    “只要有让自己不爽的人,富田林先生就会拼命记住对方的脸。”阿鹰边走边告诉由纪夫,“大概是为了日后能把那个人揪出来,好好地教训一顿。所以那时他也默默地将那两个人的特征全部记在了脑中,并低声说了句‘我记住你们了’。那副样子真是太可怕了。他只要记住了,就绝对不会忘记。”

    “那??那两个拉面店的客人??”

    “没准就变成塑料水桶里的尸体了。他们长得和报纸上登出的尸体的脸很像啊。”

    “塑料水桶里能装下人吗?”

    “是个很大的水桶,更何况尸体都被分成好几块了。”

    “阿鹰。”小学二年级的由纪夫眨巴着眼进行确认,“这种可怕的事,对小孩子说没问题吗?”

    “啊,你说的也是。”阿鹰若无其事地说,“唉,富田林先生平生最气的就是太郎的痘痘和自己的名字被人嘲笑。你也要注意点,不然会和那两个客人一样,被剁成丝!剁成丝啊。”

    “什么叫被剁成丝?那两个人被剁成丝了吗?”

    聊到这里,阿鹰终于意识到对儿子说了过于惊悚的话,开始试图搪塞过去。

    “还是不要取笑别人的名字为好。”由纪夫对多惠子说道,“名字这种东西不是靠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

    “你也用不着这么生气吧?”多惠子有些不满地鼓起了腮帮子。

    “我一说话你就生气,我看你还是别靠近我,赶紧回家去吧。”由纪夫指了指来时的路。

    由纪夫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多惠子则一脸理所应当地冲他说:“快点去你家啊。”阿鹰也一脸理所应当地对他说:“明天去看赛狗吧。”由纪夫站在住宅区的马路旁,来回看着自己的同学和父亲的脸,感到有些厌烦。

    “我知道了。”过了一会儿,由纪夫开了口,“我知道了,明天去看赛狗。但作为交换条件,多惠子,今天你就别来我家了,好不好?比起来我家玩,去看赛狗一定要好玩得多。”

    多惠子明显对这个妥协方案感到不满,然而或许是因为意识到由纪夫心意已决,她只好赌气地说了声:“那就这样吧。”不情愿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剩下由纪夫与阿鹰两人一起向家走去。

    “最近在赛狗和其他赌局中运气如何?”

    “唔,输赢相抵吧。赢的时候赢,输的时候输。”

    阿鹰坐在车上,配合着由纪夫走路的速度跟在一旁。也许是因为他们正在往西走的缘故,快要下山的通红太阳看起来竟像在他们的正前方一样。

    “喂,由纪夫,你要是再那么冷淡,小心多惠子会逃跑啊。要么她会逃跑,要么她会玩弄你。可别等你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和别的男人交往上了。一定要小心啊。”

    由纪夫已经放弃解释他和多惠子之间原本就不是那种关系了。“喂,阿鹰,你们当时就没觉得可疑吗?”

    什么可疑?阿鹰用眼神反问道。路旁的私人住宅围墙边,茂密的凤尾草肆无忌惮地疯长,横在两人眼前。阿鹰用手将它们拨开,免得撞上。

    “就是老妈脚踏四只船的时候啊。大家都没意识到被戴了绿帽子吗?那可不只是一脚踏两船,是四只船啊!”

    “我跟你说,你妈妈撒谎可是很有一手的。狡猾,又滴水不漏。”

    “要是我,可绝对不会跟狡猾又滴水不漏的女人结婚的。”

    “我们也都是这么想的。你看,但凡这世上遇到了事故的人,又有谁想要遭遇事故呢?道理是一样的。”

    “你是想说和我妈的婚姻是一场事故?”严格来说他们并没有提交结婚申请书,但确实举办了结婚典礼。

    “由纪夫,拜托你,千万不要向知代告状。”阿鹰飞快地说着,同时唰地伸出一根手指,比起请求,感觉更像要说出什么帅气的台词。

    “我说啊,在知道我妈脚踏四只船的时候,阿鹰你就没有生气吗?”

    “唉,要说生气也挺生气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吃惊的成分比较多。”这时阿鹰眺望远方,回想起十多年前的往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不过看上去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失败经历而难以启齿,而更像是舍不得说出那段丰富美好的回忆。“这事你等吃晚饭的时候问问大家吧。”

    “我记得她当时对我说的是‘谁让你没有问我啊’。”阿悟夹了一筷子饭桌上的炖菜,说道。

    父亲四人都坐在饭桌边。母亲知代今天又不在,据说是“要加班”,还简短地下了指示说:“晚饭的话锅里有炖菜,其他的就用冰箱里的东西随便对付一下吧。”

    由纪夫一提起“妈妈脚踏四只船曝光的那一刻”,四个父亲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嘴里嚼着的煮芋头瞬间变成了苦涩的虫子一样。

    “她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来着。”阿勋点了点头,“‘谁让你没问我是不是还有别的恋人呢?你不问,我也不会特地说啊。’真是令人怀念。”他的衬衫短袖下露出了粗壮的手臂。

    “对对,她是这么说的。”阿葵说道。

    “说起来??她对我也是这么说的。”阿鹰也点了点头。

    “可是,阿葵你不是也经常脚踏两只船吗?”由纪夫摇晃着筷子,瞄准了煮羊栖菜,“要是老妈有其他男人,你应该能够察觉得到啊?”

    “这话还真是失礼啊。不过,嗯,我确实怀疑过一次。”阿葵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点了点头,“我曾经问过她‘你是不是脚踏两只船了’?”

    “那时知代是怎么回答的?”阿鹰问。

    “她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回答:‘我是绝对不会脚踏两只船的。’”

    “谁能想到她一下子踏了四只船啊。”阿悟皱起了眉,呆呆地说道。

    “她确实没说谎。”阿勋点了点头,“第一次坦白这件事时,她还两眼放光地问我:‘怎么样?吓到了没有?’”阿悟说道。其他三人也都“嗯嗯”地点头,说“那时的她真是太可爱了”,听起来既像陶醉其中,又像自暴自弃。

    “你们四个是什么时候碰面的?”

    听到这个问题,父亲四人面面相觑,仿佛在无声地商量要由谁来率先发言一般沉默了一会儿。由纪夫猜想这种场合一般会让最年长的阿悟来发言,果然,阿悟开口说道:“当她宣布怀了你的时候。”

    由纪夫听后有些胆怯,感觉大家在指责他说“都是你的错”。

    “那可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听由纪夫这么说,四个父亲同时笑了出来。

    由纪夫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移向窗边的餐具柜,高度及腰的柜子上摆着母亲知代心仪的首饰、排成一列的人偶,以及一座看起来很高级的台钟和一小幅画。除此之外还有一副横版相框,里面是母亲和父亲们在结婚典礼上的照片。四个父亲两两分站在身穿婚纱的母亲左右。依次是看起来深谋远虑又冷静沉着的阿悟,旁边是身材高挑、眉眼秀气的阿葵,中间是满面笑容,瞪大了一双大眼睛的母亲,然后是梳着大背头、看起来一脸害羞的阿鹰和挺胸抬头、站得笔直的阿勋,全员都在这张照片上。由纪夫每次看见这张照片都会想,这上面还有我呢,只不过是在母亲的肚子里。

    听说那是一场新娘和新郎们的家长都没有出席,只有他们这几个当事人参加的婚礼。会场的工作人员在知道新郎有四人而新娘只有一人时,想必很吃惊吧。实际上他们也确实被好几个会场拒绝,之后才终于遇到了一个好奇心强又爱凑热闹的会场负责人,答应为他们举办婚礼。

    “你们不是闹着玩的,对吧?”负责人最后又向他们确认了一次,“我们之所以愿意帮你们,是因为你们说你们是认真的啊。”

    “当然是认真的。”阿鹰粗暴地回应。阿悟也表示:“四个大男人要跟同一个女人结婚,要不是认真的,谁能想到这么一出呢?”听到这儿,对方终于放下心来,说了句“说的也是啊”。

    在户籍册上,由纪夫自然被登记成“非法律承认子女”。这么说来,在他上小学的时候,有个与他合不来的同学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还一脸得意地对他说“听说你没有爸爸”,仿佛抓住了由纪夫的把柄一般。在当时那个班里,双亲离婚或是父亲因事故去世的孩子不止一两个,所以由纪夫不太明白,这家伙为什么这么高兴,好像立了什么大功似的。户籍册又能说明什么?比起那个,他觉得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说我没有爸爸,那我家吵吵嚷嚷的四人组又算什么?

    吃过饭,父子几个将各自的碗筷拿到厨房,用洗洁精洗干净,再放进烘干机里。水池前的空间顶多只够站下一个人,所以为了洗碗,这五个男人像等着领饭一样排成一队,场面有些滑稽。

    洗过碗后,所有人都待在客厅赖着不走,看起电视或杂志。由纪夫则翻开了习题集。

    “其实,我明天要和由纪夫一起去玩。”盘腿坐在沙发上的阿鹰坏笑着说道,“而且,多惠子也要来,对吧?”

    “啊?”阿葵发出了羡慕的声音,“你们去哪儿啊?我也想去。”

    “不行,只有我们仨。”

    “肯定是去看赛狗之类的吧?”阿勋一语中的。

    “为什么你会知道?”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不知道?”阿勋皱起两道分明的眉毛,一脸鄙视地看向阿鹰,“真好啊。明天明明是难得的周六,我却得参加学校的登山活动。”

    “登山?为什么啊?”由纪夫问。

    “因为山就在那里啊。”阿勋笑着说道。

    听到他的话,阿鹰打趣地说:“要是按你这么说,大楼和旅馆也在那里啊。”

    “这是为了给那帮光说不练、从网上和书上学到了点知识就狂妄自大、还一脸得意地叫嚣‘老师,所谓社会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的中学生一点颜色看看!”阿勋说道。

    “暴力老师,要变阴险了。”阿葵开心地打趣。

    “上次挨老师揍的那个自以为是的学生也会参加吗?”阿鹰问。

    “暂时说要参加。”说完阿勋又纠正道,“那不叫挨揍,是讨打。”

    “不过以我的经验来看,那帮狂妄自大的学生是不会去爬山的,会找借口说什么懒得动之类的。”

    “干脆把阿鹰带到那些不想去爬山的学生家,跟他们说‘如果不去爬山就会变成这样的大人’好了。”

    “阿悟,这种玩笑可不能开。”阿鹰困惑地皱起眉,“我可是要去看赛狗的,要将那群全力奔跑的格雷伊猎犬从早看到晚。对不对,由纪夫?”

    由纪夫已经对父亲们的对话失去了兴趣,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习题上,所以只是随便敷衍了一声“嗯,大概吧”。

    由纪夫闷头做着数学和英语的练习题。这些题目用不着费力思考,只要机械性地套用公式,或是把背下来的惯用语填进去,就能得到正确答案。

    “人活在世上,只要努力就能找到答案的事屈指可数。人们只能在不知道什么是答案或正解的情况下烦闷地生活下去。所以从这点来看,那些肯定存在解法和答案的考试题目,其实是很宝贵的。在这世上,很少有事情有正确答案,所以一定要拼尽全力、心情愉悦地准备考试。”这是阿悟曾经说过的话。

    阿悟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说,阿葵以哀愁的眼神看着电视上的相声演员,阿鹰一心一意地分析着报纸上的赛狗数据,阿勋则抱着粗壮的手臂盘起了腿,好像在思索着什么。由纪夫在这四人旁边默默学习。阿悟问他“考试能行吗”,他回答说“差不多吧”。

    由纪夫看看表,已经快凌晨一点了。为这场考试该做的准备都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只要保持身体健康,迎接从周三开始的考试,应该就不会考得太差。他依然没有什么睡意,于是翻了翻从阿悟的房间拿来的小说,又塞着耳机听了听从阿葵那里借来的CD,却都不太提得起兴致。他又从房间里的书架一角抽出初中毕业相册,再次确认“果然鳟二连长相都没怎么变”。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过了一会儿,其间他听到某位父亲——应该是阿鹰或阿葵——出门的声音,除此以外,一直很安静。

    当他下楼小解时,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吓了他一跳。

    “你在干什么?”他在那人背后问道。

    “哦,由纪夫,你还没睡啊?”缓缓转过身的阿勋丝毫没有吃惊的样子,“我去上厕所。”

    “对了阿勋,最近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不来上学。”由纪夫突然想起这事,便对阿勋说道。

    “我们班上也有一个。”阿勋说着皱起了眉,一脸不爽。

    “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来学校呢?据说他一直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学生不愿去上学的原因有很多,有的是被欺负得太狠,有的仅仅是因为休了一次学就不好再回去了。有的人放着不管,他自己就会回去上课,有的就得靠别人把他强行拉回去。”

    “小宫山以前在棒球部特别威风,应该没人敢欺负他。”由纪夫说道。然而阿勋立刻予以了否定。

    “不,在十几岁的孩子中,很多作威作福的人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被欺负的对象。你肯定也知道,那些初中生和高中生永远都在寻找虐待或凌辱的对象,越是不回嘴的温柔的人,越会被盯上。说起来,大人也大致如此。”

    “阿勋你身为中学老师,想法却有些阴暗啊。”

    “要是像那些支持性善说的人一样对孩子或整个人类抱有过高的期待,可是会倒大霉的,你说是不是?只能先对人类的阴暗面有所了解,再寻找解决的办法。”

    “所以你才总在学生面前提起迈克尔·乔丹的名言,‘我曾经历过无数次失败,遭受了无数次打击,所以才能成功。’?”

    这是一句曾经出现在电视广告上的篮球之神的名言,由纪夫从小到大听了无数遍。

    “谁让最近的学生连乔丹都不认识还敢瞧不起人呢?真让人生气。他们只要遇到点儿失败或是出了点儿丑,就什么都不干,只知道在房间里闷着。”阿勋说道。

    “要是我闷在房间里闭门不出,阿勋你会怎么办?”

    由纪夫还以为阿勋会对自己的问题思考一阵子再回答,没想到他立刻就给出了答案。“我会开着工程车撞毁你的房间外墙。这样一来风就会‘呼呼’地灌进去,你就会哭着跑出来了。”

    “为什么会想出这么个方法?”

    “不管你再怎么闭门不出,只要房间没了外墙,就不再是你的房间,而是外面的世界了。”

    “真是乱来。”

    “这是在你上小学时,大家针对诸多议题讨论出来的答案之一。”

    “大家是指所有爸爸?”

    “因为我们当时对育儿一无所知,所以每周都会召开一次家庭会议,全员参加。讨论的话题有:‘为了将来需要做些什么思想准备’,以及‘如果由纪夫晚上身体出了状况该如何应对,由谁负责’之类的。”

    与其说家庭会议,不如说更像是“父亲峰会”啊。由纪夫想着,神情呆滞地在脑海里想象四个父亲一脸认真地聚在一起的场面,觉得有些滑稽。

    “老妈也参加了?”

    “她只是坐在桌边,安静地听我们讨论。”

    “还有什么议题?”

    “各种各样,多到记不起来。比如当你带恋人回家时该怎么办,或是如果晚上有强盗闯进来,该由谁来救你之类的。”

    “谁会来救我?”

    “我们决定按当天是星期几来分。”

    “真是感动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又不是规定星期几扔什么垃圾。

    “当时有一部越狱题材的电视剧很流行,你小时候也很喜欢。”

    “《Runaway Prisoner》?”由纪夫为自己立刻说出了这部好多年都没想起过的电视剧的名字而吃惊不已,“太令人怀念了。”

    “那部电视剧挺好看的。”阿勋“嗯嗯”地点着头。

    《Runaway Prisoner》是由纪夫上小学时播放的一部连续剧,讲的是一个越狱犯人通过一系列自暴自弃般的冲动行为不断从追捕者手中逃脱,却总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拯救了别人的故事。由于那名罪犯总爱讲些无聊的笑话,由纪夫还满心以为这是部温暖人心的喜剧,没想到到了后半部分,故事气氛逐渐变得悲壮起来,令由纪夫和其他孩子都感到有些迷惑。

    当时杀人罪的时效是十五年,所以犯人每集都会说:“只要逃满十五年不就好了?小菜一碟。”这句台词成了剧中的常规设定。可仔细想一想,对于已经被抓捕监禁过一次的犯人来说,没什么时效可言了吧。光从这点来看,这场逃亡就已失去了意义。那句他每集必说的台词也渐渐让人越来越心痛,到了故事最后,简直让人不忍再听下去了。

    “我们还曾模仿过越狱那幕呢,你记得吗?”

    “嗯。”由纪夫立刻想起那件事,不禁苦笑起来。回忆自己幼时的失败和丑态时需要相应的觉悟和豁出去的决心,再加上其中还包括父亲的愚蠢行为,更是令不快感成倍增长。

    在《Runaway Prisoner》的越狱那集里,罪犯从高墙上跳向电线,将从看守那里夺来的皮鞭搭在电线上,双手抓牢两端,像坐缆车一样滑了出来。后来由纪夫才知道,这一幕模仿了另一部越狱电影,据说还针对越狱方法是否涉及著作权侵权引发过一场小型纷争。不过这个暂且不提,当时的由纪夫心里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他碰到了电线却没有触电?”

    “这跟麻雀停在电线上时不会触电是一个道理。”当时阿悟这么回答道,“电流会从电压高的地方流向低的地方,所以,只碰到一根电线的情况下,由于没有电压高低差,也就不会有电流通过。通常人们在碰到电线时,脚下都会踩着地面或其他物体,对不对?这样一来就产生了电压高低差,会有电流通过从而触电。就算是鸟,有时也会因误踩两根电线而触电。”

    “这么说,他没有触电是因为他在碰到电线时身体悬空了?”

    “不,他没有触电应该只是因为在演电视剧。”阿悟笑着说。

    当时,提议要不要试试电视剧里的越狱方法的是阿鹰。他对由纪夫说:“我们来试试用那种方法是不是真的能越狱,怎么样?”

    当时还是孩子的由纪夫单纯地觉得这个提案很有趣,就表示了赞成,然而其他父亲都强烈反对。“你倒是有进监狱的可能。但对我们来说,这个实验毫无用处。”

    然而阿鹰并没有放弃。他特地跑到附近的一栋公寓楼,找到了高度合适的电线,然后单手拿着毛巾跃跃欲试地说:“我要上了!”由纪夫也点了点头冲他大叫:“好的!去吧prisoner!”结果碰巧被一个正在巡逻的勤勉警察撞见了,对他们大加盘问了一番。

    “那可真是不好的回忆。阿鹰还在派出所跟警察吵起来了。”

    “是呢。”

    “现在想想,我就是从那时起对父亲们产生怀疑的。”

    “什么?”

    “自那天起,我知道了利用电线越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并开始明白不能对父亲们完全地信任。”

    “就因为这种事?”阿勋一脸震惊。

    “那件事情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就在由纪夫开始回想“我们刚才到底在聊什么话题”的时候,阿勋开口说道:“总之,如果你真的想把那位同学带回学校,就要有毁掉墙壁的思想准备。”

    这也太夸张了吧?由纪夫吃了一惊。“但是,上学不一定就是正确的事情,对吧?”

    “没错。”由纪夫对身为中学老师的阿勋会怎样答复很感兴趣,结果他连犹豫都没犹豫一下就给出了回答。

    “有的人觉得上学很开心,有的人觉得不开心,所以就不来上学这件事本身而言,或许不能一概而论地说是不好的。但是,闷在房间里不出门就是个问题了。”

    “是这样吗?”

    “当然,如果他有不能出来的理由,那另当别论,比如生病了或是受伤了之类的。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却在家里闭门不出,就不像是人了,更像是家具。”

    “当家具不行吗?”

    “那可是要吃饭的家具啊,太碍事了。”阿勋笑都没笑一下,还皱起了眉。

    “也就是说,小宫山的父母应该在他变成家具之前把他从房间里拽出来。”

    “是啊。”阿勋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不管再怎么说,父母的影响对十多岁的孩子还是很大的。”

    “嗯,确实没错。”由纪夫应道。本来还想补上一句“作为参考我问一句,你对你们几个对我造成的影响有什么评价?”,又觉得太麻烦而作罢。他向楼上走去,想起妈妈知代还没回来,略微有些担心。

    回到屋里躺在床上,由纪夫意外地迅速进入了睡眠。他感到脑部中心在迅速地下坠,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幅蒙着烟雾的景象。

    换句话说,他进入了梦乡。

    梦里的他还在上初二,正要趁深夜偷偷从家里跑出去。他先进了房间,装成已经睡着的样子,等了三十分钟后走下楼梯,蹑手蹑脚地从玄关出了门。他把鞋拿在手里,出了门才穿上。

    父亲四人从两个小时前就开始热烈地打起麻将,由纪夫觉得他们不可能发现自己从家里跑了出来。

    走出庭院时,由纪夫拿起了一根倒在墙边的钢管。那是以前拆仓库时留下来的,当时没扔,就一直放在了那里。

    由纪夫骑上自行车,前往位于街道东边尽头的储气柜。

    虽然几乎是一条路通到底,不用担心迷路,但今晚月亮的位置难辨,又是夜深人静之时,令他感到有些不安,便用力握了握手中的钢管。或许是因为在梦里的缘故,连上下蹬车的脚都感觉有些飘忽,仿佛在宇宙中行驶一般。

    事情的起因发生在白天。当他打扫完教室,正要将垃圾运到焚烧炉里的时候,碰巧听到了从空调室外机旁传来的说话声。显而易见,有几个男生正在威胁另一个人。虽然看不见脸,但由纪夫知道他们是同一年级的学生。他不想惹麻烦,打算直接走掉,耳朵却不自觉地被吸引了过去,就跟越厌恶的东西越想定睛去看,一闻到恶臭就想深呼吸的道理一样。

    “为什么没带钱?这跟说好的可不一样啊。”有人说道。

    “我已经??没钱了。”另一个人软弱地回答。

    “你不会拿家长的钱啊?存折什么的总有吧?偷偷拿给我们不就行了。从你老爸那儿拿点儿。”

    “存折太危险了,容易被发现。”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对。”又换了一个人,好像有了什么新发现,“肯定有信用卡之类的吧?那个好,把那个拿来。”

    能不能把脑子用在别的事情上啊?由纪夫惊讶地想着。中学生使用信用卡,肯定更会被怀疑的。结果,这句话被那个软弱声音的主人说了出来。“但是,中学生使用信用卡,肯定更会被怀疑的。”

    “没事。你看,不是有那个谁在吗?就是那个长得特老的。”又有一个人说道,似乎也是他们的同伴之一,“让他去用。肯定不会被发现的。”

    “好!那你今天晚上拿过来吧,我们明天要用。”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还有另外一个人说出了晚上的集合时间与地点。

    虽然从由纪夫的位置看不到他们,但鉴于总是有陌生的声音接连响起,搞不好真的看出去,会看到上百个男人像躲在石头下面的昆虫一样聚集在那里。由纪夫被想象中的场景吓得毛骨悚然。

    那个软弱的声音之后就没再响起过了。

    由纪夫对那伙人的自说自话和打算把人家的父母都卷进去的厚脸皮程度感到有些愤怒,但他还是觉得这事与己无关,便迅速离开,去完成把垃圾倒到焚化炉里这一本来目标。

    他再度回忆起这件事,是在吃晚饭的时候。

    吃着母亲知代做的饺子,感受肉汁从咬下的皮中一下子扩散到嘴里的时候,他突然有些担心,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把卡交出去?

    “怎么了?”知代仿佛以其敏锐的直觉看穿了由纪夫的内心。应该说不愧是母亲吗?不过由纪夫立刻用十几岁的年轻人最喜欢对父母回的话搪塞了过去。

    “没什么。”

    吃过晚饭泡过澡,由纪夫的大脑却仍被不良中学生和信用卡的事情占据。他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搞不好就没办法思考别的事了。他下定决心,与其这样下去,不如自己去做个了断。

    他来到了储气柜边,周围是一片小树林。由纪夫他们从小就被教育这片树林是“天黑后最好不要去的地方”,而储气柜则是“用来分辨家的方位的标志”。

    好久没来这个储气柜了。准确来说,应该称它为球形储气柜。和记忆中的一样,它还是那个美丽的球体,直径三十米,颜色微妙——除了说成“储气柜的颜色”以外,真不知该怎么形容,就是类似淡绿色。那颜色在夜里依旧鲜艳,大概是因为在梦中吧。即使在暗夜里,它的轮廓也很鲜明。

    储气柜周围竖着几根支撑脚架。

    如果白天听到的那番对话没错,此时绕到这个储气柜后面,应该就能看见那伙人。由纪夫一边向那边走去,一边心想也许白天只是幻听,听到的只是恐吓者和被恐吓者的亡灵的声音。说起来当时出现的声音异常多,搞不好这个一大群亡灵的猜测更接近事实。

    然而没过多久,由纪夫就知道并没有什么亡灵,只有货真价实的中学生。在那片树林前,一群人聚集在被老旧路灯照亮的一小块地盘上。

    五人左右绕着一个人,围成圆圈。虽然看不出他们具体在做什么,但大致能想象得出。

    “一共有五个人啊??”梦中的由纪夫嘟囔着。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钢管,心想,靠它应该能解决吧。虽然平常有和阿勋进行格斗练习,但一对多肯定不占优势,反而会被围攻。阿勋平时一直强调“不要以寡敌众”和“逃为上策”,不过他也说过“在无法避免的情况下,至少要找根长棍或绳子,对着对方的鼻头使劲打”。

    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声。被围在中间的男生似乎被人捅了一下,孱弱地跌坐在地上。

    由纪夫抑制住咂舌的冲动。虽然威胁敲诈的一方肯定有错,但只知道跌坐在地、任人榨取的一方也很令人生气。这种时候只知道倒在地上任人宰割可没有任何用处啊。

    不知在梦境里跳过了多长时间,等由纪夫意识到时,原本不见影的月亮已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在了头顶。那是半轮皎洁的明月。

    他下定决心踏出了步子。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背后有人的气息,令他差点儿尖叫出声。

    由纪夫转过头,看见了一个诡异的白色冰球头盔。他后背上寒毛倒竖,第一反应是震惊于自己居然没有悲鸣出声。

    “由纪夫,是我,我啊。”头盔揭开,出现了一张由纪夫熟悉的脸。

    “阿鹰。”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在阿鹰背后又出现了两个人影,同样也戴着白色的冰球头盔,好像恐怖电影的主角一般。

    那两人也摘下了头盔。由纪夫愣在当场。“阿葵?阿悟居然也来了。你们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给你助威了。”阿鹰开心地说道。

    “你以为我们没注意到你从家里偷跑出来了吗?”阿葵微笑着说。

    “这头盔是哪儿来的?”

    “很久以前就有了。那时你还没出生,我们所有人曾经戴着这个吓你妈来着。”阿悟淡然回答道。

    居然连聪慧理性的阿悟都参与了这个愚蠢的游戏,令由纪夫感到十分费解。

    “阿勋呢?”

    “阿勋再怎么说也是个中学老师。不管他再怎么喜欢格斗,可真要是对中学生出手就惨了。所以他会在附近观望,要是有什么事,他会通报警察或出声叫人的。”

    “你们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都跟到这里了,大概能猜出来。”阿悟点了点头。

    “看,我说的没错吧?我就说肯定是深夜跑出去打架了。早知道就跟你们打赌了。”

    “喂,由纪夫你也戴上。”这时阿葵把手上的头盔递给了由纪夫。

    “什么啊?”

    “那伙人肯定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吧?要是他们知道你帮人出头,肯定会把你也牵连进去的。跟同一学校的人打架可是件麻烦事,毕竟总会碰面,还是要小心为上。所以把脸遮上吧。”

    原来是这样。由纪夫不禁有些感慨,于是接过头盔遮住了脸。

    “好了,上吧。”父亲们鼓足干劲站起了身。他们手上都拿着塑料玩具球棒。

    由纪夫虽然还有些迷惑,但也落后半步跟在了后面。

    就在这时,梦醒了。

    由纪夫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只睡了不到十分钟。真是一个荒唐的梦啊,由纪夫叹了一口气。更荒唐的是,梦里发生的,其实是中学时期发生过的真事。

    “真是赛狗的好天气啊。”阿鹰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什么样的天气算是赛狗的好天气?听到由纪夫坏心眼的反问,阿鹰回答:“就是狗的毛发能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美丽光泽的天气哦。”

    “确实,真是赛狗的好天气啊。”走在阿鹰另一侧的多惠子兴致勃勃地说着,“这种天气要是在家复习,简直是浪费得令人绝望啊。”她的语气中暗含着对想要专心复习考试的由纪夫的鄙视。

    “要是就这样迎来考试那天,那才叫绝望呢。”

    “由纪夫,难得来一趟,就把考试的事忘了吧。你看我,自从上初中时把考试的事忘到脑后,就再也没想起来过了。”

    “一直到现在?”

    “一直到现在也没想起来。”

    “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赛狗场四周的民营停车场里人群车辆熙熙攘攘。阿鹰把他那辆RV停进其中一个车位,三人向入口走去。在路上就能感受到高墙后面的赛场里传出的热烈气氛。充满期待的各种看客和看着钱包嘟囔着要一决胜负的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带动着人的心情异常高涨。

    入口旁是购票窗口,比由纪夫预想的要干净整洁得多。跟小时候被阿鹰带去的市外赛马场那与昏暗天空格外相称的灰暗斑驳水泥外墙完全不同,甚至还有些可爱,可能是专门为了带孩子的观众而设计的。购票处的建筑略带弧形,墙壁的颜色统一刷成暖色。

    “怎么样,看起来很有趣吧?就像游乐园一样。”

    “真的耶,时尚又可爱。”

    “不管外表多可爱,掀开那层伪装,满场都是来试运气决胜负的人,说到底还不是一个充满火药味的赌场。”

    “由纪夫。”正打开钱包准备买票的阿鹰此时抬头看向由纪夫。

    “嗯?”

    “你说的没错,但可不仅限于这个赛场,整个社会都是这样的。看起来一片祥和,仿佛人人平等,其实充满了胜负和不公平。整个社会也是个硝烟漫天的赌场。”

    阿鹰在购票窗口一脸得意地说:“来三张家庭包厢票。”还坏笑着说明,“我、我儿子,还有我儿子的女朋友。”

    “啊,赶上你们了,也加我一个吧。”这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由纪夫回头一看,来人是比自己高一头的阿葵。

    “干什么呀,阿葵?你来干吗?”

    “我闲着无聊啊,带上我吧。”

    “那个??”多惠子瞠目结舌地抬头凝视着阿葵。

    “啊,这也是我老爸中的一个,叫阿葵。”由纪夫本来懒得解释,但后面的买票长队让他感受到了压力,于是不情愿地做了介绍。

    “哎哟,”多惠子的叹息声听起来像是在感叹,“好帅啊。”

    “你是多惠子吧?初次见面。”阿葵的笑容里不含丝毫献媚的成分。他“唰”地伸出了右手,而多惠子像是被吸引过去了一般伸出手,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您真是太帅了。”多惠子着迷地说道。

    “谢谢。”阿葵微笑着说。

    “这句话您肯定都听习惯了吧。”多惠子又感叹道。

    “哎呀,阿葵你太狡猾了。”阿鹰立刻把阿葵的手挥开,试图代替阿葵与多惠子握手。

    “那个,您的票??”看着女购票员僵硬的笑容,由纪夫说:“不好意思,要四张。”迅速结束了购票。

    家庭包厢在比一般看台稍高的位置,里面还有桌子,大小相当于家庭餐厅的六人桌,旁边还有饮料和小吃可供取用。座位上附有小型显示屏,播放着赛场实况。

    “真是个好位置,可以静下心来观赏比赛。”多惠子的话让坐在对面的阿葵和阿鹰开心不已。

    “是吧?一个人可没法在这里坐,必须得一家子一起来才行。”

    “要是墙壁再做得像样点儿,做成真正的包厢就好了。”阿葵指着四周的透明隔板说。

    “你是在想,如果这里不是透明的,就可以跟女人卿卿我我了吧?”阿鹰犀利地指出。

    “讨厌,叔叔您难道是那种人?”多惠子夸张地作身体后仰状。

    “阿葵就是那种人。”由纪夫回答,“还是不要被骗为好。”

    “没错。”阿鹰很有气势地说,“多惠子,别被骗了啊。”

    “阿鹰不也一样,是个满脑子只有赌博的人,不知为何还掌握了奇怪的特技。对他也要小心,不要被骗。”由纪夫没有忘记补上一句。

    “喂,由纪夫,什么叫奇怪的特技啊?我做什么了?”

    “只要是阿鹰说的话,不管多荒唐,都会显得有几分可信。”

    “咦?不是吧?什么意思?”阿鹰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我是从昨天你编的那个有偶像跑进停车场的谎话中意识到这一点的。即使是再明显不过的谎话,只要是从阿鹰你的嘴里说出来,都会让人觉得可信。我记得迄今为止已经发生过好几次类似的事情了。”

    “喂喂,他们为什么会相信像我这么可疑的男人说的话啊?”

    “连你自己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阿葵笑着说。

    “搞不好是因为这样。”多惠子打了个响指,“如果外表很可疑的人说出的话也都很可疑,就会产生一种负负得正的感觉,也就是所谓的负负得正理论。”

    别说这种蠢话啊。由纪夫无力地垂下了肩,阿葵却立刻赞同道:“说得有理。”

    由纪夫眺望着观众席,突然看见进出口附近有许多穿着制服的警卫。

    “这里的戒备挺森严的啊。”

    “啊,是因为那件事。”阿鹰立刻做出回应,“大概三个月前,这里不是发生过一起枪击事件吗?”

    “枪击事件?”由纪夫开始回忆。

    “在开跑之前,赛狗遭到了枪击。”

    “啊。”由纪夫想起来了,“没错,没错,我记得那起事件的罪犯还没被抓住?”

    “好像是的。”

    “居然开枪打狗,真是过分啊。”

    关于凶手瞄准的究竟是不是起跑线上的赛狗,还是个未知数。总之,当时有人从观众席上用狙击枪一类的武器开了一枪,射穿了最有人气的格雷伊猎犬的肚子。

    “但我记得那只狗并没有死,对吧?”

    “咦,是吗?”由纪夫满心以为那只狗肯定死了。

    “是啊,那只狗很顽强。”阿鹰笑着说,“估计是哪个在赌狗上输了很多钱的人为了泄愤干的。自那以后,警卫的数量就增加了。”

    “狙击枪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手的东西吗?”多惠子提出了一个犀利的问题。

    “对哦。”由纪夫也点头应和。

    “不是有‘骷髅13’【10】嘛,‘骷髅13’。”阿鹰一脸认真地说。

    “听说是从自卫队偷来的狙击枪。”

    “为什么阿葵你会知道这种消息?”

    “从女生那里听来的。”

    “哪个女生?”

    “忘了。”阿葵大言不惭地回答。

    “居然为了枪击赛狗不惜从自卫队偷枪,真是个有志气的人啊。”听了多惠子的话,由纪夫感到震惊不已,暗想,居然对罪犯感到佩服,这样真的好吗?

    “不过,从观众席这里居然能瞄准那么远的地方啊。”阿葵指着玻璃说道。由纪夫又在腹诽,你的关注点好像也不太对。

    场内开始播放轻快的音乐,气氛瞬间热烈起来,观众席上响起了阵阵掌声。

    “这里炒热气氛的方式似乎和赛马场有些不同,”由纪夫觉得这里相对来说气氛比较和谐,“感觉比较舒适自在。”

    “不过仔细一看,观众席里也有很多貌似危险分子的人啊。”

    由纪夫重新望向四周。隔着透明板的两侧也是家庭包厢,坐的都是一团和气的一家子。然而,若将视线移到下方的普通观众席,就会发现有很多眉头紧锁、一脸严峻或忧郁的男人,正单手拿着报纸走来走去。

    “确实,有不少。”

    这些站在普通观众席的男人并不与人拉帮结伙。他们大多戴着帽子,身背各自的负担,怀着不同的决心,独自对比赛结果进行预测。但他们的外表却散发出相似的气息,这点令人感到很不可思议。

    “好了,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会不会中?”阿鹰搓着手,将刚才在售券处买来的相当于马券的狗券放到了桌上。

    “和赛马不同,赛狗不用考虑分配速度的问题,输赢基本上就看起跑冲刺时的情况。全看起跑冲刺了。”

    在赛狗专用报纸上有参赛狗的体重、年龄、狗主而非马主的名字,以及过去三场比赛的成绩。由纪夫是第一次来赛狗场,又是第一次看到这类报纸上的数据,完全不知道下判断的对象和标准,最终便依照报纸上标注的预测结果买了三张连胜券【11】。

    “多惠子买的是三角式?”阿鹰问道。

    “三角式是什么?”

    “就是选三个号,买下他们的所有连胜复式组合。比如说选了一号、三号和五号,就把一—三、三—五、一—五这几个组合的连胜复式券都买下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没错,我买了三角式的。”

    一声响亮的喇叭声响起,在观众们的注视之下,一只大头毛绒玩偶狗走到了位于起跑线的台子上。它拿着一把看似玩具枪的东西,似乎是要发出起跑信号。

    “那个毛绒人偶好可爱啊。”多惠子说。

    “是吗?”由纪夫不得不歪头表示怀疑。

    那只毛绒玩偶狗长着一张瘦长的脸,耳朵很尖,鼻子很长,面呈茶色,仿佛是照着狸猫或狐狸的脸做的。他的表情写实到诡异的地步。眼睛很小,位置不上不下,与其说可爱,倒不如说吓人。更何况它既不是两头身也不是三头身,身子莫名的修长。不知道是设计师有意为之,还是由于设想不周导致了失败,总之,穿着长外套的毛绒人偶看起来就像个变态一样。

    “以前我问过政府机关的女生,”阿葵仿佛想起了什么,“据那个女生说,那个人偶里的人是县知事。”

    “不会吧?”多惠子看上去打从心底感到震惊。她又看向那个站在起跑线处的毛绒人偶。“是那个,白石知事?”

    “当然是假的了,县知事怎么可能那么闲呢?”由纪夫冷静地否定道,“再说现在正值投票日之前的拉选票时期,不是在这种地方扮演毛绒玩偶狗的时候。要是他现在真的在毛绒玩偶里面,那干脆赶紧输掉选举,直接隐退吧。”

    “不过,听说这个传闻还挺有名的。虽然不是每次都由他扮演,但他有时会偷偷地钻进去。”

    “怎么可能?!”阿鹰说道。

    “对了,叔叔们,你们会去投票吗?”

    “大概。”阿葵回答。

    “要是有空的话。”阿鹰回答。

    “不知道最后胜出的会是谁啊。白石知事倒是给人感觉品行端正。”

    的确,赤羽总让人觉得背后有什么无形的、令人心里发毛的力量。

    “越是品行端正的家伙越可疑,这跟越是看起来像好人的知识分子性格越烂是一个道理。”阿鹰一副很熟悉知识分子的口吻,“关于那个白石,我可听说过不好的传闻。”

    “什么传闻?”由纪夫对此没什么兴趣,但还是随口问了一句。

    “听说他曾经把女人的肚子搞大后又把人家抛弃了。而且他拥有一堆情人,玩得很开。”

    “原来是说男女关系啊。”在男女关系方面称得上首屈一指的专家的阿葵感慨地点了点头。

    场内爆发出一声巨响,狗们开跑了。坐在由纪夫身旁的多惠子抖了一下,阿鹰发出“哦”的一声,向前探出身子。

    在赛狗的前方,有一辆卡车正拖着玩具兔子向前开,赛狗们追在后面全速奔跑。卡车绕着赛场转了一周,比赛便在一瞬间得出了结果。然而那如疾风拂过般的光景令只是观赛的人都感到神清气爽,觉得那看不见的风仿佛是从自己的胸中吹过的。排成一列的赛狗们仿佛画了条弧线,冲过了终点。

    “太棒了!”阿鹰在胸前挥着拳头。

    “您中了吗?”怀着期待之情买下三角式,却全部落了空的多惠子大声问道。

    “中了,中了。狗狗会记住上次败给了哪个对手,再和那个对手一起比赛时就会铆足了劲儿,这是我从这期报纸上看来的。”

    “是说那只铆足了劲儿的狗这次参赛了?”

    “那只狗漂亮地挽回了上次的失败。干得好,要不我可惨了。”

    由纪夫、阿葵和多惠子面面相觑,都做出往眉毛上涂唾沫的动作【12】,互相提醒不要上了阿鹰的当。

    之后他们又在桌边针对下一场比赛研究了好一阵子。由纪夫依旧以报纸上的标注作为参考。多惠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信了阿鹰的话,开始纠结过去的比赛结果,一边咕哝一边用笔做着笔记。果然是这样,由纪夫再一次认识到,只要是从阿鹰口中说出的话,无论有多么不靠谱,哪怕是完全没有可信度的预言,都会有人相信。

    “怎么样,阿葵?你也中一个给我看看啊?”阿鹰挑衅地说道,“下次你肯定还是中不了,信不信?”

    “唉,我大概真的不太行。”受到挑衅的阿葵从容不迫地回应,“这方面还是你比较擅长。”

    “也是啦。”阿鹰一脸喜色地扬起了嘴角,“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啊。”

    桌上有一个小型望远镜,可以用来观察赛场内的情况。

    或许是因为在下场比赛开始前没什么事可做,阿葵和阿鹰都拿起了望远镜,透过玻璃看向对面。几分钟过后,两人同时发出了“啊”的一声。

    “怎么了?”

    要是只有阿鹰出声,大概能想象出是因为“发现了新的下注对象”;要是只有阿葵出声,有很大的可能是“发现了一位性感有魅力的女性”。然而两人同时出声,这实在是太少见了。由纪夫想着,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

    阿鹰伸出手指敲了敲正面的透明玻璃,指向右下方观众席处的安全出口。

    “你看那边,能看见吗?”

    能看见什么啊?由纪夫皱着眉靠近玻璃。由于看不太清,他也拿起了手中的望远镜。“啊,是富田林先生。”

    “对吧?”阿鹰用手支起下巴。

    “咦?富田林先生就是昨天说到的那个赌博头子吗?”多惠子没心没肺地伸过头来。

    “啊,真的是他,好久没看见他了。”阿葵稍稍移动了一下望远镜的位置,点了点头。

    “阿葵你发出啊的一声不是因为看到了富田林先生吗?”

    “我是因为看见了他旁边的那个女生,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旁边?”由纪夫边说边拿着望远镜平移了一段。

    他先看到了富田林。个子矮小,头发稀疏,再加上那个圆鼻头,依然是一副中年好好先生的形象。要不是他被几个看似保镖的魁梧男人团团包围着,看上去就只是一个嗜赌的颓废中年男子。

    富田林正站在那里与一个男人聊天。那个男人站得笔挺,看上去年龄在四十五到五十五岁之间,头发拢得整整齐齐,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也为他增添了几分知性气质,朝天的鼻孔和一对粗眉又显出几分自信。他右手提着一个大大的皮包。由纪夫瞬时觉得该人的外表看上去就像个无良律师。

    “搞不好那个皮包里全是钱。”听由纪夫这么一说,阿鹰嗤笑道:“确实,看那张脸挺像的,跟个无良律师似的。”

    男人身旁站着一位年轻女子,阿葵说的应该就是她。

    “然后呢?那个女的是谁?”阿鹰放下望远镜问阿葵。

    “看着像是无良律师的秘书。”由纪夫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印象,“阿葵,他们是你认识的人吗?”

    “我不认识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不过我觉得那个女孩儿应该不是那种类型。”

    “那种类型是哪种?”

    “不是会认真地干秘书这行的类型。”

    “那就是个不认真工作的秘书呗。”阿鹰不耐烦地说道。

    “喂喂,你们在说哪个人啊?在说谁的事?我完全听不懂啊。”多惠子拿着望远镜胡乱地看向四周,仿佛在赶苍蝇一样。由纪夫决定不理她,随她去。

    “太郎不在吗?”阿葵举着望远镜说道,“富田林先生不是历来都喜欢把儿子带在身边吗?应该说是他一直守在儿子身旁,还是该说他离不开儿子呢?”

    由纪夫也看向富田林的四周。确实哪里都没看到富田林太郎的身影。

    “太郎已经上大学了。”阿鹰说道。

    “啊?已经那么大了?”由纪夫吃了一惊。

    “你不是也一转眼就长成高中生了吗?太郎当然也会变成大学生了。他已经离开这座城市,去东京了。”

    由纪夫的记忆里只有上小学时那个温文尔雅,走路时显得有些胆怯的太郎,所以即使听到太郎已经成了大学生的消息,他也完全想象不出。硬要想象,脑海中也只能浮现出那个一边为自己的青春痘焦虑,一边背着双肩包、迈着胆怯的步伐走在校园中的身影。

    “富田林先生在太郎能否考上大学的事上都赌了一把。”阿鹰仿佛突然想起了一般。

    这也太不严肃了吧?虽然是别人的事,但由纪夫还是觉得很不妥。考大学可是多少会左右将来人生的大事,要是被别人半开玩笑地拿来做下赌注的对象,当事人想必不会高兴。“太郎没有生气吗?”

    “由纪夫你已经好久没见过太郎了,他可变成一名出色的年轻人啦。”

    “阿鹰你押了‘合格’吗?”阿葵兴致勃勃地问道。

    “废话,谁敢在富田林先生面前说‘我觉得太郎会落榜’啊?而且啊??”阿鹰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据说所有押太郎会落榜的人后来都被富田林先生软禁起来,狠狠地敲了一笔。”

    “真的?”

    “只是传闻啦。”

    与富田林相关的传闻数不胜数,甚至还包括“传闻中的大多数都是真的”这一传闻。

    “那根本就不能算是赌博了啊。”由纪夫听了十分诧异。这应该算是骗人的把戏,或是引人上钩的圈套吧。

    “只是传闻啦,传闻。”

    “富田林先生真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啊。”阿葵开心地眯起了眼,睫毛忽闪忽闪的。

    “您二位难道不是溺爱孩子的父亲吗?”多惠子举着望远镜,转向眼前的阿鹰和阿葵。

    “我们啊??”阿鹰说道。

    “不是哦。”阿葵接过话来。

    下场比赛跟刚才那场流程基本相同。在广播播报比赛即将开始后,观众席上的人们逐渐落座。孩子们欢快地叫嚷,而攥着狗券的大人们则一脸严肃,小声嘀咕着,不知是在祈祷还是在为赛狗加油鼓劲。赛狗们在起跑线上排成一排,穿着诡异毛绒狗套装的男人拿着玩具枪站上台。发令枪声随着欢声笑语和咽唾沫的声音一同响起,模拟诱饵开始向前狂奔,格雷伊猎犬们也跟在后面全速奔跑。

    由纪夫他们盯着那辆卡车,时不时也看一看手边的屏幕。没过一会儿,赛狗们就抵达了终点。场内涌起悲叹的声音。

    “果然??还是没中啊。”由纪夫沮丧地垂下肩,将手里的狗券攒成了一团。

    “我也是。”多惠子也是垂头丧气。

    “我只猜中了第一名。”阿葵微笑着说。

    唯有阿鹰的脸上笑开了花。“我中啦!”

    “不是吧?阿鹰你又中啦?”

    “二连中。”阿鹰弯起右臂,秀出肱二头肌。接着又冲着玻璃抬头挺胸、张开双臂说道:“啊!狗狗们!”仿佛化身成了对仆人表达谢意的全能之主,“这样下去,搞不好今天我会中个不停啊!”

    “好,今晚大家就用阿鹰今天赚的钱吃一顿好的吧。”阿葵说道。

    “下次我一定会中的。”多惠子很有干劲地挽起了袖子。而在一旁冷眼旁观的由纪夫这时却站起了身。

    “你要去哪儿?”阿葵看向由纪夫。

    “我要用电线越狱。”想起了《Runaway Prisoner》的由纪夫说道。阿鹰和阿葵听懂了他的意思,同时点了点头,说:“真令人怀念,那部电视剧可真好看啊。”

    “什么监狱?”多惠子举着望远镜看向由纪夫,就像在瞪视犯人的看守一般。

    “去厕所。”由纪夫回答道,还加了一句“马上回来”,却没想到自己这一去就没能再回来。

    去厕所需要走出家庭包厢这片区域,到普通观众席那边去。或许因为离下一场比赛还有一段时间,来来往往的观众很多,无法快速穿行。到达厕所后,由纪夫因不用排队而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走进厕所,想要冲向便池的时候,有人一边说着“哎呀,这不是由纪夫吗?”,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吓了他一跳。对方那过分亲昵的语气和令他有些疼痛的手劲儿都令他不快。大概对方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豪爽地笑着说:“不要表情这么可怕嘛,是不是比赛赌输了?”

    “啊。”由纪夫赶忙调整脸上不快的神情,慌忙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了,富田林先生。”

    刚才由纪夫在上面用望远镜看的时候就已经有所感触,如今在近处一看,富田林先生果然与过去没有任何改变。头发稀疏,眼睛细小,外表整体给人温柔圆滑的印象。听到由纪夫口中的“富田林”一词之后,无论是在水池边洗手的男人,还是在便池前小解的年轻人,以及其他几个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朝这边看来。他们虽然一脸胆怯,却又忍不住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听错了。只要是对赌博有兴趣的人,听到富田林的大名都会产生反应。当他们看过来,确定那就是富田林本人之后,大概是本着“对神明要敬而远之”的态度,或是相信了“和他对视会被敲诈”的传言,总之,又都纷纷把视线转开了。

    “阿鹰也来了?”富田林语气温柔地问道。

    “在上面的包厢里感动地大叫‘啊!狗狗们!’呢。”

    “那就是赢了?真是太好了。”

    “富田林先生您呢?赢了吗?”由纪夫问道,同时想起自己来厕所的真正目的,暗想如果谈话时间过长就要憋不住了。

    “我没下注啊。”

    “您没下注?那您是来散步的吗?”由纪夫说出这话其实并没有讽刺的意思,然而站在一旁的魁梧男子却用好像要吃人一般的眼神瞪了过来,大概是保镖之类的人物吧。

    “今天我是为别的事而来。不过狗狗们还是不错的,太郎也很喜欢狗啊。”

    “太郎过得好吗?”

    富田林的脸在一瞬间扭曲了起来。他眉头紧锁,眉毛隆起,连眼皮都开始抽搐,双目瞪得老大,简直如同鬼面一般,令由纪夫不禁后退了一步。

    “太郎现在,在东京。”富田林说道,“他把我这个父亲的养育之恩忘到脑后,正过着独居生活。”富田林歪着嘴,表情看上去比起痛苦更像是高兴,似乎并没有生气。

    “他现在是大学生?”

    “对。真是的,不知不觉就长得人模人样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养的。由纪夫你也是,可不能忘了感谢阿鹰他们啊。”若是光听他说话,会觉得就是个爽朗的邻家老头。然而加上围在他身边的威风凛凛的保镖之后,富田林身上的压迫力就会让与他对话的人不自觉地感到紧张。由纪夫也意识到自己正紧握着拳头,就像在风暴中努力站稳一般。

    “富田林先生,该走了。”站在一旁的魁梧保镖小声说道。仔细想想,连上厕所都要煞有其事地带着保镖,这本身就是不寻常的事。

    “那好,由纪夫你也多保重。要放开赌,大笔赚啊。”富田林向出口走去。

    由纪夫急忙跑向小便池。幸好赶上了,憋得真辛苦。他还不忘对自己的憋尿成果夸赞了一番。

    背后响起了“往哪儿走呢,没长眼睛啊?”的叫声,由纪夫一边小便一边扭头看去。出口附近有个陌生男子,正用额头抵着富田林,大概是因为撞到了肩膀或是踩到了脚一类的小事与富田林起了冲突。那个男人大概想都没想过,那个小个子男人就是富田林,才敢上前挑衅。哎呀呀,由纪夫刚担心地想着,富田林旁边的壮汉就用震撼大地一般的低音说道:“你这家伙说这话的时候,知道这位是富田林先生吗?”由纪夫感到整个厕所都为之震动,连小便池都震了起来。

    那个男人发出“噫”的一声,当场瘫坐在地上颤抖不已。幸好是个识相的,由纪夫松了一口气。要是那人还敢说什么“富田林?谁取了个这么滑稽的名字啊?”,估计下场就要惨不忍睹了。估计没多久他的家人就会提交寻人申请,塑料桶也又要出场了。

    “听说富田林先生在找人。”站在由纪夫右侧小便池前的男人冲着由纪夫这边说道。这时富田林等人已经消失了。

    由纪夫之前从未见过这个戴着棒球帽、一脸胡楂的男人,所以对他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亲昵地搭话很是不解。直到站在他左边、同样戴着棒球帽、一脸胡楂的男人回了一句:“找什么人?”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人正隔着自己聊天。由纪夫对自己打扰了两人的对话感到有些抱歉,于是微微缩起了肩膀。

    “听说是被人骗了。”

    “富田林先生被骗?”

    “对对。”

    “富田林先生居然会被骗,怎么听都像是一句笑话。”

    确实听起来像是个笑话,由纪夫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这简直就像开染坊的穿白衣,当医生的得了病,上山打猎的反而中了陷阱一样啊。

    “据说是有人装成他儿子给他打电话,说是出了事故,让他汇赔偿金。”

    “这不都是老掉牙的手段了吗?”

    “然而富田林先生在情急之下,立即汇去了一笔巨款。”

    “居然会被这种把戏骗了?”左侧的男人笑喷了。

    由纪夫也惊呆了。这种单纯粗暴的欺诈手段早已被曝光,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骗人的把戏,很少有人上当了。然而那个富田林居然会在这种把戏上栽跟头,实在不得不令人感到讽刺。

    “估计凡是涉及他孩子的事都会令他头脑发昏吧。总而言之,他现在正在奋力找出那个骗子。刚才我无意中听到,今天他会来这里,也是因为这件事的关系。”

    “连骗子的脸都没见过,怎么找啊?”

    “那可是富田林先生,肯定会有办法的。前一段时间他不还到处寻问,想雇个狙击手来着吗?”

    狙击手?在日本找?由纪夫忍住快要喷薄而出的惊讶之情。

    “狙击手?在日本找?”左侧的男子表达了同样的震惊。

    “好像是因为一个跟他作对的社长还是什么人。那个社长躲在自己的公司里闭门不出,所以他打算雇个狙击手,从对面的建筑物射杀对方。”

    “雇狙击手?在日本?”另一个男人又重复了一次。

    “诶,总之就是想找个擅长从远处用来复枪狙击的专家。”

    “像‘骷髅13’那种?”

    又出现了这个名字,由纪夫一边听着男人间的对话一边想着。

    “那富田林先生找到狙击手了吗?”

    “好像找到了,但据说那个狙击手突然没影了。这下事情变得更难办了。”

    “看来,就连狙击手也想离富田林先生远远的啊。”

    从上方俯瞰赛狗场,是一个南北向的椭圆形。想要回到家庭包厢,需要顺着弧线上的通道往回走。

    由纪夫看了看配色鲜艳的赛场,又看了看站在一旁、单手拿着报纸、一脸晦气的中年男性,健康向上的草坪与泥土,和环绕在郁闷男人们周围的不健康空气之间的不和谐感令他觉得十分好笑。他走上通往观众席的楼梯,就在他想要右转时,站在大圆柱旁边的一对男女进入了他的眼帘。

    男人的面部轮廓很深,站姿笔挺,手里拿着一个皮包,正是刚才与富田林站着交谈的一脸无良律师相的男人。

    旁边站着的是那个阿葵认识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颜色不算华丽却很暴露,突出了丰满胸部的连衣裙,尽情地散发着荷尔蒙,令由纪夫的脑海里浮现出“将无良律师骗得团团转的厉害女人”这句话。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夫妇。

    两人背对着赛场,身体贴在一起。

    男人的手环绕在女人背后,来回缓缓抚摸。女人也没有抗拒,只是一味地凝视着男人。要是现在灯光一下全灭,四周昏暗下来的话,想必他们立刻就能开始上演一场官能大戏了。

    也不用非得选在这种地方吧?由纪夫惊讶地想。更令他震惊的是,两人的脸越靠越近,竟然亲上了。

    男人把皮包放在了地上,一边搂抱女人,一边为了掩人耳目而扭转着身体。也不用非得选择在这种地方吧??由纪夫继续受到惊吓,但周围的观众似乎都没注意到这两人的行为。

    可得赶快回去跟阿鹰和阿葵汇报。由纪夫一边想一边打算迈开步子,然而这时他目击到的一件事却令他停在了当场。

    在那对不分场合亲来亲去的男女身旁,走过了一名戴着毛线帽的瘦削男子,驼背溜肩,单手拿着报纸。这个男人右手中的提包吸引了由纪夫的注意。他一边看着那个男人,一边恍惚地觉得在哪里见过那个皮包。

    毛线帽男边看报纸边走了一会儿,随后停下了脚步。

    啊!由纪夫差点儿叫出声来。

    因为就在那个戴着毛线帽的男子放下的皮包旁边,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皮包,正是那个正在与女性忘情相拥的无良律师男刚刚放下的皮包。

    那只包看上去可不像是批量生产的廉价货色。同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皮包,实在是太巧了吧。

    由纪夫正想着,毛线帽男又开始移动了。他看也没看一眼那两个抱在一起的人,视线完全看向别处,动作也十分自然。然而由纪夫却将他的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

    毛线帽男拎走的不是自己的包,而是另外一个。

    留下的那个才是毛线帽男拎来的包。

    抱在一起的两人分开了。男人鼻孔张大,显得一脸满足。随后再次拎起了地上的皮包,仿佛在确保贵重的货物没有丢失一般。

    被调包了。由纪夫立刻发觉了这一事实。

    事情仅仅发生在一瞬间,因此不太引人注目,然而男人的包确实被拿走了。

    由纪夫看向周围。附近有很多观众,有的在看报纸,有的在看屏幕,有的在喝刚买来的饮料,有的在与恋人谈笑,有人在为孩子擦口水,还有人在为自己一个奖都没中而生气,为自己为何会把大笔财产押在赛狗排名上而困惑不已。虽然周围什么样的人都有,但谁都没有发现刚才发生的事。

    由纪夫开始拼命地思考。

    虽然皮包被调换了,但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因此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是不是应该不予理会,把刚才的事给忘了?”。然而另一个自己却摇着头在心里说“不行,肯定有什么事,要快点追上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脑海中又回放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后,还是怎么看都不是巧合。

    应该去追谁?是应该追踪现在还在眼前的这个无良律师,告诉他“你的包被偷了”吗?但他真的会相信我吗?由纪夫想着,觉得无论如何都应该先去追回那个被偷的皮包。“被害者的事稍后再说,应该先去追罪犯。”由纪夫没花多长时间就做了这个决定。

    毛线帽男的脑袋出现在了左前方。由纪夫双脚用力蹬地,快速向他追去。

    他虽然想过或许应该和阿鹰他们联系一下,但眼下既没有途径联系也没有充裕的时间。为了不跟丢,他只能紧随在毛线帽男身后。

    阿悟曾经说过“会对与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感兴趣,正是人类的特别之处”。据他所说,圣·埃克苏佩里【13】貌似也曾经说过:“会为和自己无关的事烦恼的,才是人类。”

    说得没错,由纪夫心想。前方这个男人手里的提包,跟自己确实没有半点关系。

    毛线帽男毫不迟疑地径直走向对面的出口。周围都是正在入场的观众,他却拨开人群,向出口走去。由纪夫也毫不迟疑地跟在了后面。

    从出口出去后便顺畅多了。正对赛场出口的是一个U字形弯道,向右走便是出租车乘车点。毛线帽男向出租车乘车点走去。虽然他为了故作自然而看着报纸,但因为他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报纸,反而显得很不自然。要是真有能让他看得那么入迷的报道,由纪夫倒是想请教一下究竟是什么内容了。

    毛线帽男在出租车乘车点停下了脚步,旁边是一个投币式储物柜。他把皮包放在地上,又叠好报纸,伸着懒腰打了个大哈欠。

    看起来就像在演戏。

    终于,男人离开原地,顺着来时的路返回,也就是向着由纪夫这边走过来,然而他手上的包却不见了。

    包在哪里?由纪夫向那边看去,发现包还在投币式储物柜的前面放着。下一秒便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过去拿走了包,又迅速走向出租车乘车点。节奏掌握得不错,皮包的交接过程非常顺畅,简直顺畅得过了头。

    由纪夫还想继续跟踪那个拿着包离开的男人,然而出租车已经打着灯发了车,又正好赶上绿灯,便直接向远方开走了。这下没得选了,于是由纪夫又跟在了毛线帽男的身后。

    毛线帽男向着U字形弯道的另一端,也就是左边走去。由纪夫看见他跳上了一辆停在公交车站里的公交车,公交车上写着“开往工业区”,于是由纪夫也在隔了一段时间后跳上了车。

    毛线帽男坐在了司机后方、最前排的位置。由纪夫一边把上车时买的车票放进钱包,一边抓住了吊环。车子发动了。

    为什么要调包呢?由纪夫想着。虽然不知道策划者是谁,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次的调包事件是由多人共同合作完成的,整个过程十分顺畅。

    过了一会儿,公交车缓缓放慢了速度,开始靠向车线左侧,停进公交站。由纪夫看向前方的毛线帽男,他看上去没有要下车的意思。要是一直坐到终点,不知要花多少钱?他不由得想查看一下自己的钱包。

    “要不要打赌那个男人会在哪站下车?”仿佛能听见阿鹰在耳边说话,由纪夫不由得皱起了眉。虽然还不至于到幻听的地步,但从小到大,由纪夫经常在松懈的时候听见并不在场的父亲们的声音。这一现象令他很气恼,可惜直到目前为止都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由父亲们的话语构成的,这令他感到很不舒服。

    “孩子不管再怎么抗拒,也还是会受到家长的影响。”这是高中班主任后藤田说过的话。

    这话正好出自一个月前左右的班会上。不知道身为教育者的后藤田说出这句话是出于什么目的,但当时由纪夫就忍不住反驳道:“请您别轻易断定孩子一定会受到家长的影响。”后藤田听后略微有些畏缩,但又立刻恢复了平日居高临下的表情,反驳道:“就连滑溜溜的魔芋,浸在汤汁里也会入味,被家长抚养长大的你们又怎么可能不受家长影响?晒在外面的衣物,不可能完全不受户外空气的影响,对吧?要是你非说从一年到头都生活在一起的家长身上没有受到一点影响,那就是你在无理取闹。”

    由纪夫刚要反驳,殿下便抢先说道:“我的父亲是客机机长,我从小就没怎么和他一起生活过。并不是每个家长一年到头都和孩子生活在一起的。所以请您不要这么武断,否则我会很受伤的。”其他学生也跟着起哄道:“对啊对啊,不准伤害殿下。”令后藤田愤懑不已。

    公交车站就在电力公司旁边,停了一堆暂停行驶和正要发车的车辆。由纪夫他们这辆车打着灯从那堆车辆的空隙中穿过,缓缓向左停靠。下车的乘客已经排好了队,然而毛线帽男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车子靠了站,车门伴随着一声叹息般的声音打开。司机对着话筒报出站名,又以冷淡的语气提示了几句“不要落下东西”,“下车时请注意脚下”,随后又宣布“为了调整行驶时间,将于三分钟后再发车”。没有一个人敢说个“不”字。

    “啊,由纪夫!”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由纪夫惊慌地转过身,发现站在那里的是眼神闪亮的和尚头鳟二。他似乎刚上车,冲着由纪夫大声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什么干什么,当然是坐公交车啊。倒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公交车上啊?”

    坐在前方的一位膝盖上放着超市购物袋的妇女投来了锐利的目光,好像在说“什么叫这种公交车?你是在小看这辆车吗?”。于是由纪夫慌忙改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辆公交车上?”

    鳟二仿佛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处境,神色大变地看向身后,说道:“哎,我是在逃命啦,逃命。”听了他的话,那位抱着超市购物袋的女性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了。

    仔细一看,鳟二的额头上全是汗水。或许是因为和尚头的缘故,他看起来有几分像是刚练习完的棒球部队员。

    “逃命?谁在追你?”由纪夫问着,又想起了那部电视剧《Runaway Prisoner》,差点儿将经典台词说出口——只要逃满十五年不就好了?小菜一碟。

    “你问是谁在追我?”鳟二想要用语言来解释,却在看见车窗外的街道后瞪大了双眼,痛苦地咬紧了牙关,“你看,就是他们。”

    由纪夫看见几个男人正在人行道上朝着公交车狂奔。一共有三人,脑袋侧面的头发全都推秃了,只有头顶支棱着几根毛。他们全都身材瘦弱、皮肤黝黑,正从后方跑来,花哨的衬衫在行人中格外引人注目,并不时粗暴地推开周围的人群。

    “那不是牛蒡男他们吗?”由纪夫又惊又怒地嘟囔着。

    “是啊,就是小流氓牛蒡团。刚才我在街上碰巧遇见了他们,就被追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甩掉了。”

    “这不是没甩掉吗?”由纪夫指着正在狂奔的牛蒡男说道。

    “没事的,他们没发现我上了这辆公交车。”

    “这不是发现了吗?”由纪夫能清晰地看见冲着车内的自己和鳟二伸出手指的牛蒡男的脸。他还在叫着什么,从嘴型来看应该是在说“发现了,在那儿!我不会饶了你们的”!

    “司机先生,请快点儿发车。”鳟二冲着前方喊了一句。车内有好几个乘客朝这边看来,露骨地皱着眉,仿佛在说“好可疑的高中生,真是讨厌”。

    公交车的大门依然开着。牛蒡男们距离公交车只剩十多米的距离了。

    “司机,快关门啊!”又急又气的鳟二这次的语气不太客气。乘客们的不快令车内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

    “不要。”麦克风里传来了司机的声音,“我不会发车的。”司机这语气说好听点是毅然决然,说不好听就是有些幼稚。

    “求您了,开车吧。”

    “不要。”司机也很倔强。

    牛蒡男们上了车。由纪夫看向坐在前方的毛线帽男。

    没时间再犹豫了。由纪夫拉着鳟二的手腕快速跑上前,往投币口里投了一大把硬币后从另一个门下了车。要是在这里和牛蒡男们起了争执,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们跑到人行道上,差点儿撞上一对路过的情侣,急忙闪身躲开。从旁边的面包店里散发出一股咖啡的香气。他们听到了发车的声音,却没空回头确认,倒是没有追过来的脚步声了。

    想必牛蒡男他们刚一上车,车子就发动了,他们现在估计正拼了命地想下车吧。搞不好公交车司机也对他们说“不要”,将他们无情地拒绝了呢。

    下车之后,二人依然很害怕牛蒡男们会从哪里突然出现,或者又追上来。准确来说由纪夫并不害怕,怕的是鳟二。

    由纪夫安慰着像女孩儿一样哭诉着“一个人好害怕”的鳟二,提议“不然去游戏厅打发时间吧”。鳟二一听,立刻脸色灿烂地说:“好啊。”两人向着市内的游戏厅“入侵者”走去。从由纪夫他们的中学步行大约十五分钟,有一幢昏暗的老楼,“入侵者”就在那里的一层,大小约五十平方米,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

    店内全是裸露的水泥墙,看起来有些煞风景。空气潮乎乎的,感觉十分陈旧,令人想说上一句“居然能撑到现在,真是不容易啊”。据说这家店早在四十年前就开业了。在由纪夫的学校里,甚至有父子两代都是“入侵者”的常客的例子。令人惊讶的是那个外表奇特、总是系着蝴蝶领结的方脸店长,这么多年来居然一点也没有变老。不论是哪个年代的常客,都觉得“店长的外表完全没变”,并为此困惑不已。大多数人认为店长一定是定期在做能让人变年轻的整形手术,然而又有很多人觉得“要真是那样,还不如整得帅一点呢”。还有人说店长才是真正的“外星入侵者”。

    “游戏厅安全吗?”看到前方道路上的“入侵者”的招牌时,由纪夫向鳟二问道,“搞不好他们也会跑到这里来啊。”

    那些怎么看都称不上品行端正的牛蒡男若是来这个陈旧的游戏厅打发时间,倒也不是多么令人意外的事,还是很有可能的。

    “没事,没事。”鳟二边说边拍了拍由纪夫的肩膀,笑着说,“你多虑啦。”

    由纪夫叹了口气,不满地说:“我是因为看你很不安,才特意想要陪你的。既然你这么有精神,那我也没有陪你的必要了,对吧?”

    鳟二听了立刻垂下眉毛,蹭过身来哼哼唧唧地说:“别丢下我啊,由纪夫。”他那扭扭捏捏的样子就像个少女,“要是我一个人的时候又被他们发现了,那可怎么办啊?”

    “就算被他们发现时我们俩在一起,又能怎么办啊?”

    “不管了,先去玩格斗游戏吧。上初中的时候我们不是经常玩吗?”

    由纪夫没有搭话,心想阿鹰和阿葵现在应该很担心,必须想办法和他们取得联系。随后他又想起了下周要考试的事,脑海中闪过古文考试范围中《土佐日记》的开头一句:“听闻男子皆用汉字书写日记,吾生为女子,亦试用平假名作之”,暗中改编成了“听闻初中生嗜玩格斗游戏,吾身为高中生,亦试玩之”。

    他们刚一进店就被嘈杂的电子音包围了。这里随处可见看似初中生的男孩儿。虽然周末的傍晚在这样的店里打游戏也不能说是在浪费时间,但由纪夫认为,这实在算不上什么有意义的活动。

    从入口处开始,排着五列游戏机,每列约十台。格斗游戏在最靠里的区域,那里聚集了很多人。

    “开打了、开打了。”鳟二很兴奋。

    格斗游戏不仅能人机对战,还能和对面的机器进行双人对战。而有些人就喜欢在旁边观战。要是有出名的高手对决,还会有一大群人抱着“领教一下一流选手对战”的心态前来,就像欣赏象棋或围棋比赛一样。眼下就有十多个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比赛。

    “看来得先等他们打完,咱们横插一脚可不太好。”鳟二小声嘟囔着。他的话音刚落,游戏机就发出了“胜负已分”的声音,随即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背对着由纪夫他们的矮个子玩家爆出了一句“浑蛋”,离开了座位。

    坐在对面机子上的玩家站起身来,“耶!”了一声,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小子,你还是只井底之蛙。少年啊,快回井里去吧。”那人挺着胸膛,开心地说道。

    鳟二指着那个男人,“啊”了一声。

    “阿鹰。”由纪夫垂下了肩。在询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你在干什么?”之前,他先冷淡地吐出一句:“真是太没有大人样了。”

    “我到处找你来着。”阿鹰说道。最终由纪夫和鳟二与阿鹰一起离开了游戏厅,向家走去。三人并排走在宽阔的公交车道上。前方平缓上坡的另一头,可以看到薄薄的浮云。

    “你并没有在找我啊。”由纪夫说道,“按我所知道的日语来说,那可不是在‘找人’,而是在‘玩游戏’,或者说是‘对战’、‘战胜小孩’。”

    “但我们这不是碰面了嘛。父子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厉害啊。”

    “阿鹰,你是预测到我们会去那里吗?”鳟二问道。

    “鳟二,好久没见啊!过得好吗?你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啊,连和尚头都没变。”

    阿鹰语气轻快地说着,看起来心情很好。之后他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明了一遍。“当时在赛场上,你离开座位二十分钟的时候,阿葵他们还在说会不会是厕所人很多,或是你拉屎花了很长时间。等过了三十分钟,大家就觉得应该是出什么事了。多惠子慌张地提议用场内广播找你,还脸色大变地说:‘叔叔们,搞不好由纪夫是被人绑架了啊。’”

    “真是夸张。”

    最终他们确实动用了场内广播找人,却没有等到回应,于是便决定离开赛场,分头去“由纪夫可能会去的地方”寻找。

    “然后阿鹰你就去了那家游戏厅?”

    “全是凭我的直觉啊。我灵光一闪,就觉得你搞不好会在那里。”

    “我会出现在那里纯属偶然,只是因为碰巧遇见了鳟二,而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去那家店了。”

    “我在这方面的直觉很准的。到了那儿以后,我发现有个臭屁的初中生正在用对战游戏大耍威风,就把他教训了一通。你们看见我教训那家伙时的样子了吧?”

    “阿鹰玩游戏真有一手啊。”鳟二佩服地说道。

    “都是以前练就的本事,你知道我十多岁时在游戏厅里花了多少钱吗?怎么可能轻易地输给他呢。”

    “真没个大人样儿。”

    “我跟你说,大人的责任就是挡在那些狂妄的小鬼前面,堵住他们的去路,堵到他们觉得麻烦得要死的地步。”

    “真好啊。”鳟二陶醉地说道。

    “有什么好的?”由纪夫看向鳟二的侧脸。只见他正望着河对面的建筑群出神,表情莫名地淡定。看着他的样子,由纪夫察觉到他恐怕是想起了那个曾经是体育选手、如今却干着卖今川烧这一称不上体面工作的父亲。

    由纪夫突然想起了小宫山的事,便试着问阿鹰:“我们班有人不肯来上学,要是阿鹰你,会用什么方法把他带到学校来呢?”

    “不来上学?那种人随他去就行了。你看我,现在也跟一直在旷课没什么区别嘛。”

    “别以此为荣啊。”

    “哎呀,那就这样,你就跟他说‘我可什么都知道’,怎么样?”

    “知道什么啊?”

    “谁知道。但要是有人对他这么一说,肯定会让他吓一大跳,心想‘哎?你知道什么?’,对吧?”

    “那倒是,肯定会好奇。”

    “这么一来,那个不愿上学的小孩儿就应该会从房间里出来了吧?”

    回到家后,由纪夫依照阿鹰的指示,给多惠子打了电话。“你要是不快点儿给多惠子打电话,她该担心得昏倒了。她现在肯定还在别的地方找你呢。”

    由纪夫用自己房间的电话打了过去。几声铃响后,多惠子接起了电话。“喂,你好。”

    “啊,我是由纪夫,你现在在哪儿?”由纪夫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与多惠子在电话里通话,竟然不由得有些紧张。

    “现在?在家,正学习呢。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由纪夫大失所望地说道,“我还以为我刚才上厕所的时间太长,让你担心了呢。”

    “是啊,我担心死了。”多惠子的语气十分轻巧,和“担心死了”不太相符,令由纪夫有些想笑。

    “担心我,还有心情学习啊?”

    “由纪夫,下周可就要考试了。”

    “这我当然知道。”

    “由纪夫你也买个手机吧。像今天这种情况,要是你有手机,不就能立刻与我们联系了吗?”

    “我已经不想要手机了。”

    “‘已经’?什么叫‘已经’?”

    “我上小学的时候特别想要手机,就求家长给我买一个,结果他们对我的要求产生了离谱的误会,打那之后我就不怎么想要手机了。”

    “离谱的误会是怎么回事?”听见多惠子的声音突然明快起来,由纪夫赶忙含糊其辞地说,“下次有机会再跟你说。总之,抱歉让你担心了,我打电话就是为这事。”

    “喂,你怎么回事?这就是你赔礼道歉的方式?”多惠子的语气突然强硬了起来。

    “反正你似乎也没怎么为我担心啊。”

    “这次可是你欠我的,早晚得让你还。”

    “你不是没在担心吗?”

    “好了,快告诉我今天发生了什么,我勉为其难听听。”

    “怎么还摆起架子来了?”

    “知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阿葵把桌上的筷子摆好,看着墙上的时钟说道。

    “好像从今天开始要出差。”阿悟一边拉上客厅的窗帘一边回答,“下午她打来过电话,说要去九州待上十天半个月,东西什么的都在当地直接买。”

    “啊?不是吧?”阿葵歪着脑袋说,“在当地买?那正装什么的怎么办啊?我可不相信知代会每天穿同样的衣服。”

    “估计就是每天都穿同一件吧。”

    “本来以为她是连续加班,没想到竟是出差?这就有些可疑了。”由纪夫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果汁,故意冲着沙发大声说道。

    “你说可疑是什么意思,由纪夫?”阿葵皱起了鼻子。

    “搞不好老妈有比回家更开心的事情呢。”

    “她那是在工作。”阿悟难得有些动气了。

    “你不会想说,她有男人了吧?”阿葵孩子气地噘起了嘴。

    “就是有男人了啊。”由纪夫故意用了相同的表达方式。

    “知代不可能有外遇的。”阿葵垂下了一边的眉毛。

    “你能肯定?她以前可还脚踏四只船呢。”

    “以前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阿悟镇定地说。

    “有什么不一样?”

    “现在有你了啊。”阿悟和阿葵同时说道。

    由纪夫听后吃了一惊,立刻感到有些害羞。“知代不会做出让你伤心的事的。”

    “来来,吃饭啦,吃烤肉啦。”从厕所回来的阿鹰大声吆喝道。

    “吃烤肉!”鳟二从阿鹰背后出现,手里还拿着手机。

    “跟你爸联系了?”由纪夫问。

    “刚才打了个电话。”鳟二说道,“一听说我要在由纪夫家吃晚饭,我老爸可高兴了,谁让他那么喜欢你呢。”

    “要是把你爸也叫来就好了。”

    “不用了、不用了,反正他肯定在吃今川烧。今天来你家吃晚饭,真是打扰啦。”

    由纪夫家里本来人就多,所以每次准备的饭量都会留出些富裕,多一两个人也没什么影响。再加上今天是家庭烤肉的日子,大家可以各自烤自己喜欢吃的菜和肉,蘸上自己喜欢的酱汁随便吃,灵活性很大。

    饭桌上,阿葵和阿悟都对能见到久违的鳟二感到高兴,纷纷表示“真怀念啊”。

    “鳟二啊,你会做分数题了吗?”

    正嚼着米饭的鳟二差点儿喷了出来。“阿悟,那都是小学时的事了,现在的我当然会做分数题啦。”

    “那鳟二你有女朋友了吗?”阿葵看向他问。

    “阿葵,女朋友还是没有啊。究竟怎样才能交到女朋友啊?”

    阿葵笑开了花。“真好,鳟二就是性格坦率,不像由纪夫,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只知道回答‘没有’。”

    “回答‘没有’不就行了?”

    “你看看。”阿葵耸了耸肩,“简直是‘没有’星人啊,‘没有’星人。都不知道像鳟二一样找父亲商量商量。”

    “阿葵,我也会有交到女朋友的一天吗?”看来鳟二吃烤肉吃得有点头脑发昏了。烤肉的烟雾笼罩在饭桌之上。

    “肯定会有的,没问题,没问题。”阿葵边说边伸出筷子,拨了拨烤盘上的肉。

    “话说回来,几位一点儿都没变啊。”鳟二不停地拍着马屁,“一直这么年轻。”

    “是吗?来鳟二,多吃点儿肉。”阿鹰和阿葵听了乐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劝鳟二吃刚烤好的肉。鳟二也越说越来劲。

    “叔叔们还是这么帅啊。”

    看着肉越来越少,由纪夫有些担心,于是询问有没有留出阿勋那一份。

    “他今天有登山庆祝会,不用给他留了。”阿葵回答。

    不知道登山活动进行得顺利不顺利,由纪夫暗想。

    吃完后,鳟二像敲鼓一样拍了拍肚皮,神气活现地说:“哎呀,真是太好吃了。”看着他那精神的样子,由纪夫简直怀疑刚才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并不是“别留下我一个人”,而是“我想去你家蹭晚饭”了。

    晚饭过后,所有人照例像排队领饭一样排成一列洗碗,鳟二当然也不例外。洗完餐具,阿鹰拍了拍手,说:“来来,该打麻将了。”

    “你们随意。”由纪夫回答。

    “由纪夫,你也太不合群了。”鳟二严厉地指出。

    “我家这孩子真的是很不合群啊。”阿葵故意怪声怪气地说。

    “好了好了,过来一起玩吧,你还得交代一下你今天的冒险经历呢。”阿鹰“啪啪”地拍了几下手,坐在了自动麻将桌前。

    “确实,我们可为你操了不少心,有权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阿葵用力地点了点头。

    由纪夫还没来得及插嘴,他们就默默地开始准备开局了。

    “我还得复习考试呢。”由纪夫勉强抵抗了一下。

    “好吧,不然把那个用上吧?”阿葵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

    “就是那个‘腰带’,带魔术贴的那个。”

    “饶了我吧。”由纪夫立即想钻到地洞里。

    那是几年前,阿鹰还是阿勋不知从哪里入手的一根“腰带”,据说原本是用来搬运大型集装箱时的辅助工具,形状就像罗马数字“Ⅱ”。将上下两条横线往左右方向延伸拉长,横线的部分就是“腰带”了。两根腰带的前端附有强度惊人的“魔鬼贴”,只要粘上去,不用上吃奶的力气可绝对撕不下来。他们经常用这根“腰带”压制由纪夫,先把“腰带”搭在自己背上,再从背后抱住由纪夫,这样用腰带把自己和由纪夫捆在一起,再粘上“魔鬼贴”。这么一来,两人的腰部和胸部就都贴得死紧,就像强行套上了一件唱双簧时用的双人外褂一样。在情人节那天晚上,阿勋曾经用这条“腰带”拴住由纪夫,坐在椅子上质问他“从谁那里收到了巧克力?快老实交代”。跟母亲知代吵架时,阿鹰也曾经使用“腰带”绑住由纪夫,说“不跟你妈道歉就休想逃脱”。

    还有好几次是由纪夫试图窝在自己屋里的时候被“腰带”抓住了,硬是被逼着坐在麻将桌前。

    “那东西还在呐?”阿鹰两眼放光,就像孩子回忆起被收起来的玩具一般。

    “别闹了,要是跟女生贴在一起还行,跟大叔捆在一起,也太恶心了。”听了由纪夫的话,阿葵强烈赞同。

    “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嘛。”

    “不管怎样,由纪夫,今天你害大家为你担心,就有义务交代原委。这可是国民的三大义务,不是吗?”

    “三大义务?阿鹰你说得出来吗?”

    “纳税、劳动,还有向家长汇报情况【14】。对吧,阿悟?”

    阿悟并没说是对是错,只是笑了笑。

    “由纪夫,详细情况我不清楚,但我听说你在赛狗场上突然人间蒸发了?这可不好。在学习之前,先把情况说明一下吧。”鳟二也在一旁相逼。

    由纪夫不情不愿地坐在了麻将桌前。虽然他还有些担心考试复习的事,但他也想知道父亲们对今天的调包事件的意见。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也喜欢打麻将。

    “居然真有这种电影里的桥段发生。”阿悟挑了挑眉,感叹道,“居然被调包了。”

    “真的发生了。”由纪夫一边点头一边思考该出哪张牌。手上的牌还不错,只不过还没听牌。由纪夫背对着客厅而坐,从右边转圈,依次是阿悟、阿鹰、阿葵。鳟二坐在由纪夫背后的沙发上,正窥视着由纪夫的牌。“由纪夫,你没什么长进啊。”鳟二似乎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了,“好久没看你打了,你这组牌的方式从以前就没变过。”

    “你从那儿看得见吗?”

    “我视力好啊。”

    “也就是说,是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的包被拿走了?”阿葵问道。

    “对,就是那个看着像无良律师的男人。”由纪夫边说边丢掉一张牌。

    “是那个人啊。”阿鹰说道,“看着可够坏的。”

    阿悟伸手抓了一张牌。“你认识?”

    “不认识,但那人在赛狗场跟富田林先生打招呼来着。”

    “富田林啊,”阿悟仔细玩味着这个名字,“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那个男人还带着阿葵的女人呢。”阿鹰笑着说。

    “不是我的女人,只是我认识的女人而已。”

    “‘认识’这个词可以有很多种解释,有时候也可以很下流。”阿鹰坏笑着说,“比如认识心灵和身体的每一处之类的。”

    “这样哦。”阿葵苦笑道。

    “为什么从阿葵嘴里说出来就很正常,从阿鹰嘴里说出来听着就很下流呢?”鳟二小声嘟囔了一句。

    “然后呢?那个把包拿走的男人有什么目的?”阿悟问道。

    阿葵从嘴里发出“砰”的一声,把阿悟扔掉的牌放到了自己的牌中。

    “完全不知道。而且包被另一个男人带上了出租车。”

    “这是有组织的犯罪啊。”鳟二兴奋地说,“有组织、有计划的犯罪。太厉害了!”

    “要抢那包肯定是因为里面有重要的东西,”阿鹰说道,“是不是麻药或枪支?”

    “那也太??”由纪夫皱起了眉,“戏剧性了。”

    “富田林先生当时也在场,他会不会和调包的事有关?”阿葵突然冒出了一句。

    “富田林先生好像是来找人报仇的。”由纪夫把在赛狗场的厕所里听到的情报说了出来。当听到由纪夫说“富田林给伪装成太郎打电话的骗子汇了钱”时,阿鹰惊讶地说:“居然上了这么老套的当?”阿葵和阿悟也都震惊不已。

    “总而言之,富田林先生会在那里遇到无良律师男,应该是纯属偶然。”

    “可是,由纪夫你为什么没有跟住那个调了包的男人呢?”鳟二指责道,“你难道不应该先找到那个男人的目的地吗?”

    听了这话,由纪夫终于忍不住回过了头。“还不是因为我正要跟过去的时候你跑了过来,害得我不得不下车啊!”

    “咦?别怪到我头上啊。”

    “就是你的错。”由纪夫一边责怪鳟二一边抽了一张牌,一看,差点儿“哦”地叫出声来。这下终于凑齐了。他说了声“听牌”,把最右侧的牌放倒。

    “这组牌还不错嘛。”鳟二从背后说道。

    “还行吧。”由纪夫头也没回地回答。他集中精力再次确认自己的手牌,心中默念“没错,再来个一万或四万就和牌了”。

    一抬头,由纪夫发现三个父亲都在冲自己笑。“为什么我听牌了,你们反而在笑啊?”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阿鹰说道。阿悟和阿葵也应和着“什么都没有”,把头埋了下去。

    他们的视线并不在由纪夫身上,而是微微错开,看向了后方。由纪夫意识到身后的鳟二在窸窸窣窣地捣鬼,慌忙转过了身。“鳟二,你这浑蛋干了什么好事?”

    他说话时,鳟二正迅速放下举起的手。

    “果然。”

    “什么啊?”

    “你把我听的牌告诉他们了,对吧?”由纪夫挑起单侧眉毛,瞪着鳟二。

    “怎么告诉他们啊?我可什么话都没说。”

    “用旗语呗。”由纪夫只得苦笑,同时开始回忆。

    记得那是由纪夫和鳟二上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事。当时班上已经有人随身携带手机了。

    “在现代要是没有手机,可真是太落后了。”班上一个讨人厌的家伙对着鳟二臭显摆。于是极易受人影响的鳟二立刻哭丧着脸找到由纪夫,说:“由纪夫,我们要完了。”

    “你所说的‘落后’,到底是落后于什么?”由纪夫闻言,立刻态度强硬地找那个同学理论。

    然而那家伙眼睛半闭,目中无人地高谈阔论道:“当然是情报了。没有手机的人就没法打入情报圈,只有掌握了情报的人才能控制世界啊。”由纪夫听了也慌了神,心想“哎,真的吗?没有手机就无法打入情报圈?”,并开始有些恐惧。

    回到家,他立刻央求母亲知代给自己买一部手机。

    “太早了。”妈妈回答。然而由纪夫并没有放弃,毕竟事情关系到是否会在情报社会中落后于他人。“那你问问你爸爸他们吧。”听了妈妈的话,由纪夫跑到正在打麻将的父亲们身边,向他们痛陈了一番手机的重要性。

    当时的父亲们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由纪夫直到现在也不得而知。他们并没有对由纪夫想买手机的事表示反对,却不知为何想出了一个完全偏离由纪夫预想的提案。

    “用旗语之类的来代替怎么样?”

    由纪夫已经不记得最先提议的究竟是阿勋还是阿鹰了,只记得全员立即达成了一致,情绪高昂地表示“对,就该这么做”。他们还一脸认真地对由纪夫说:“如果是为了远距离互通情报,旗语也是很有效的。”现在想来,他们当时肯定是强忍笑意地开着玩笑。然而当时还是小学生的由纪夫却当了真,还心想“是吗?听起来很有趣啊”。

    之后的半个月里,旗语信号的练习成了由纪夫和鳟二的必修课。

    每到傍晚放学,由纪夫会先练一会儿篮球,等鳟二来到由纪夫家,他们就在客厅里拿着小旗上下挥动。

    “旗语本来是水手们使用的通信手段,后来经过日本海军的改良,更适合日本人使用,变成能够表示片假名的旗语信号。”这是阿悟告诉他们的,不过真正教他们五十音的挥旗方法的却是阿勋。

    片假名旗语信号主要依靠片假名的笔顺来表现,比如如果想表示“イ”,就先用旗子画一道“/”,再画一道“丨”。这样两个动作连起来,就能看出是片假名“イ”了。当然并不是所有片假名都能用这种方法表现,例如片假名“ス”,就要先画道“—”,再画道“丨”,最后把两手中的旗子举过头顶,表示“丶”。这样连起来就是汉字“寸”的笔顺,“寸”即“ス”。

    学习过程非常愉快,由纪夫和鳟二在把所有片假名的挥旗方式记全之后,立刻开始玩起看谁能把父亲们拿出的文章更快地转换成旗语的游戏。四个父亲起初大概也只是开个玩笑,却也在陪他们二人练习的过程中掌握了旗语,开始使用起来。

    比如当知代询问“晚上想吃什么的时候”,阿勋会用手比画“炸、猪、排”。

    阿葵会主动询问自家店里的女客人:“你知道旗语吗?”随后用手利落地比画一通,问,“你知道刚才我说了什么吗?”在听到女性惊讶地说“这我怎么会知道呢?”之后,他就会说:“其实啊??”随即吐出一串光是说出口都让人脸红的爱的宣言。其他父亲都说“这要不是阿葵,可真够尴尬的”。

    阿鹰当然琢磨着要把旗语应用到赌博上。他灵光一闪,想到了用旗语偷偷泄露对手在等的牌的方法,并把由纪夫和鳟二也牵连了进去。“麻将只有筒子、条子、万子和字牌四种花色,所以你们俩去看看我的对手在等哪张,把花色告诉我就好。”阿鹰对二人吩咐道,“你们大概也能看出对方在等什么牌吧?”

    “能看出个大概。”两人老实地说道。那时由纪夫刚开始从父亲那里学习麻将的规则,对和牌的组合和算分的方法有了大致的了解。麻将那与扑克和游戏机完全不同的繁琐规矩,以及成人游戏所特有的不正经感让由纪夫感到新鲜不已。

    “走,咱们去麻将馆试一把。”阿鹰跃跃欲试,还得意扬扬地说,“这下可找到必胜法宝啦。”现在想想,那哪里是什么必胜法宝,根本就是出老千,还是一种比较典型的手段,俗称“打手势”,即把敌人的牌用手势告诉同伙。

    “咱们不能真用旗子,所以只要用手偷偷比画一下就好。”

    “麻将馆能让小孩进吗?”

    “没事没事,只要我跟他们说有必须把你们带来的理由,他们就会明白了。你们也想体验一下社会吧?那可是未知的世界啊。”

    “那里好玩吗?”听到由纪夫的询问,阿鹰微微笑了一下。

    “一群老大不小的家伙一脸严肃地聚在一块儿,听着是不是挺好玩的?”

    “听着挺帅的。”鳟二陶醉地说。

    “帅气的大人大多都在麻将馆哦。”阿鹰大言不惭地说。

    从结论来说,将旗语应用在赌博上的尝试完全没成功。从他们走进麻将馆,到由纪夫和鳟二佯装镇定地坐在阿鹰的敌手背后为止,事情都很顺利。然而,每当他们得知敌方在等的牌之后都会打一串手势,这看起来实在是很不自然。再加上他们偷偷摸摸打出的手势很难识别,造成了好几次误解。最终敌方中的一人质问阿鹰:“喂,你是不是让小孩子做什么坏事了?”

    阿鹰回答:“你怎么能怀疑别人家的孩子呢?这样会毁掉孩子的未来的。”但最终还是露了馅。由纪夫和鳟二用旗语向他道歉说“对、不、起”。

    手机的事最终被忘得一干二净,倒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同学又挑过一次事。当他用轻蔑的语气对由纪夫和鳟二说“你们还没有手机呐?”的时候,两人互看了一眼,比画出“多、管、闲、事”四个字,之后笑得前仰后合。不过由于那个同学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他们俩又觉得有些不太尽兴。后来鳟二还向心仪的隔壁班女生比画过“我、喜、欢、你”,结果不出所料,对方没有接受。由纪夫也渐渐意识到旗语完全不可能代替手机,于是自然而然对旗语失去了兴趣。

    “没想到你还记着呢啊。”阿葵笑着说。

    “喂,鳟二,你刚才用旗语说了什么?”

    “万、子。”阿鹰坏笑着说,“你在等的牌是万子吧?”

    由纪夫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话。

    由纪夫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说:“喂,鳟二。”

    “干吗?”

    由纪夫弯着手肘,小幅度地活动着手腕,隐蔽地打着旗语:“滚、回、去”。

    “干什么啊,这么较真?”

    “那鳟二,你来替我玩。”

    “知道啦。”鳟二刚在由纪夫的位置上坐下就表示了不满,“啊,由纪夫,中途换人是没什么问题,但现在谁都知道你这副牌只差万子了啊!”

    由纪夫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教科书,开始复习周三要考的日本史。

    第二天明明是周日,阿勋却一大早特意来叫由纪夫起床。“由纪夫,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他来到床边,拍着被子说道。

    由纪夫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坐起了身。房间里的窗帘被阿勋粗暴地一把掀开,耀眼的白光顿时洒满了房间,使得由纪夫更加睁不开眼了。

    “那个,今天是周日吧?”

    眼睛渐渐适应了亮光,由纪夫看见穿着运动服的阿勋站在眼前。

    “还是起床为好。”

    “突然闯进儿子的房间可是违反规矩的。”

    “都到这点了还没起床的人没资格说我。”

    “我早就说了,给我的房间安个锁吧。”

    “不行,要是安锁,你不就要锁门了吗?”

    “当然要锁了。”

    “那不行。再说了,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事吗?”阿勋挺着宽厚的胸膛,认真地说道,“咱们俩以前从一大早就开始一对一地练习篮球,还装模作样地比武过招呢,不是吗?”

    “那不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吗?”

    “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啊。”

    “唉,你就没想过,要是你突然进来的时候我在看什么不该看的书,会有多尴尬吗?”

    “肯定很尴尬。”阿勋满不在乎地笑着说道。

    “对吧?”

    “那种尴尬不也挺有意思的吗?”阿勋露出一口白牙,“总之,你把睡乱的头发整理一下,然后到楼下来。”

    “有什么事吗?”

    “多惠子,真可爱啊。”阿勋嘲弄般地挑了挑单侧的眉毛。

    “原来是她跑过来了啊!”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都早上九点了啊,九点!”

    由纪夫一下楼就看见多惠子坐在桌边,说着“这张餐桌好大好帅,像‘最后的晚餐’里的似的”,然后从手中的杯子里喝了一小口咖啡。还没等由纪夫质问她“你在别人家做什么呢”,她却先发制人地指责:“都九点了哦。”

    餐桌上还坐着阿悟和阿葵,都一脸事不关己地喝着咖啡。从咖啡杯里升起的袅袅轻烟就像在嘲笑由纪夫一样。“好了由纪夫,听我慢慢说来。”阿勋在由纪夫身边坐下,大声地说,“今天早上的我,真想看看你们这些令我倍感欣慰的高中生,好抚慰一下我的心灵。”

    “昨天的登山活动出什么状况了吗?”

    “有几个学生中途偷跑,害大家以为有人遇难,引起了很大的骚动。”阿葵边看杂志边说道。

    “好像又是上次那个目中无人的学生搞的鬼。”阿悟皱着眉头看着阿勋。

    “听说大家慌作一团去找他们,结果发现他们在山脚下的停车场里抽烟,真是太过分了。这种小屁孩就是想跟大人较劲啊。”多惠子似乎已经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然后呢?阿勋你有没有把他们狠揍一顿?”

    阿勋垂下了眉毛。“怎么可能?上次那个目中无人的学生还跑到我面前,说‘敢打你就试试看啊’来着。”

    “这种家伙就该揍他一顿。”多惠子挥出拳头。

    “暴力教师,再度出山。”阿葵小声地笑了起来。

    “这次阿勋要是再出手,就只能辞职了。”由纪夫也缩了缩肩膀,“那孩子的母亲肯定会迅速杀过来的。”

    “那可是个话多语速又快、动不动就来回跑的母亲啊。她要来了,我估计真的会想辞职了。”

    “但是,”多惠子说道,“反正这个家有四个父亲,有一个父亲失业也无所谓吧,真是太棒了。”说完她又兴致勃勃地看着阿悟和阿葵,问道,“那个,您二位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只见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眯起了眼,仿佛因被问到这种问题而开心不已。

    “阿悟是大学教授,阿葵是开酒馆的。”由纪夫不想多说,于是简要地交代了一句。

    “教授?酒馆?好厉害啊!”

    “没什么厉害的。虽然是教授,但也就是偶尔去趟研究室,指导一下学生的论文而已。开酒馆也是,只是用从前当男公关时赚来的本钱开了个小店罢了。”由纪夫略微做了补充。

    “总结得真好。”阿悟感叹道。

    “好过分哦。”阿葵挠了挠头,“不是酒馆,是酒吧啦。”

    “是哪个大学的教授?酒吧开在哪里啊?”多惠子越发好奇,而由纪夫没再作回应,而是把话带回了正题。

    “话说回来,阿勋你没有揍那个目中无人的学生,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抱住了他。”

    “不是吧?!”

    “是真的。”阿勋咧着嘴笑道,“我拉过那家伙的身体,狠狠地抱住了他。那小子的肋骨都差点儿被我抱断了。”

    “暴力教师出现了。”阿葵说道。

    “是抱人老师。”阿勋笑了。

    “这个办法让那个学生学到教训了?”

    “怎么可能?!他一脸怨恨地瞪着我,还说‘我绝对饶不了你’呢。”

    “好可怕、好可怕。”阿葵摇了摇头。

    “总之,我对这种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只会用理论武装自己的初中生已经束手无策了。所以我才想听听多惠子和由纪夫的亲密事迹,好治愈一下啊。”

    “我们的关系很糟。”“你说什么,由纪夫?”“今天是周日,你跑来干什么啊?”

    “昨天你在赛狗场抛下我擅自消失,今天居然还敢凶我?你难道不该对我态度温柔一点吗?”多惠子像小狗一样狂叫起来。

    “应该。”阿悟说。

    “是应该的呢。”阿葵说。

    “应该啊。”阿勋也点了点头。

    “您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当然是??”坐在椅子上的多惠子挺起身子,凑近坐在面前的由纪夫,“要找出你昨天说的那个皮包的去向啦。”

    “那个调包的男人早就坐着公交车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没有任何线索啊。”

    “啊!”阿葵突然叫出了声。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了阿葵身上。“怎么了?”阿勋问道。

    “阿葵脑子里想的永远是女人的事。”由纪夫抢先说道。

    “没错,就是女人。”阿葵跟着回答。

    “在想哪个女人啊?”阿勋笑着问。

    “昨天在赛狗场上看见的那个女人。哎呀,当时不是有个男人跟富田林先生打招呼来着吗?就是一直黏在那个男人身边的女人。”

    “啊!”由纪夫立刻叫了出来,并发现的确如此。那个毛线帽男能成功调包,正是因为包的主人,无良律师男在跟女人亲嘴,才让他有机可乘的。那个女人肯定也是抢包那帮人的同伙。“对啊,阿葵,你不是说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那个女的,”阿勋皱起了眉头,眉毛倒竖起来的他显得有些严厉,“究竟是什么人?”

    “是来过我们店的客人,总是穿着性感的衣服,胸还挺大的。”

    “不是问你这个。”阿悟冷静地说,“我是问她是干什么的?”

    “她在夜店工作,活泼开朗,很有人气。”

    “在夜店工作、活泼开朗有人气的女人会去偷别人的包吗?”阿勋问道。

    “谁知道呢。”阿葵笑着说,“不过感觉她挺有野心的,每次来我们店都带着挺有名头的男人,像是公司董事长之类的。甚至还带过出远门来这边打比赛的棒球选手呢。每次她都一脸得意。”

    “真没节操啊。”多惠子指责道。

    “在哪里能遇到那个女人?”由纪夫问道。

    三个父亲一起看向了他。

    “由纪夫,你要去调查吗?”只有多惠子开心不已,“太好了,去找吧,去找吧。”

    “那个包跟由纪夫你又没有关系。”

    “嗯,阿悟,你说的确实没错。”由纪夫也只能点头承认,随后又把阿悟以前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可是,会对和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感兴趣,正是人类的特别之处啊。”

    “这样哦。”阿悟垂下了眼。

    “那好,我去打听打听。我跟那家俱乐部的老板有过一面之缘,待会儿我就给他打个电话问问。”阿葵说道。

    “由纪夫你还真好事啊。”阿勋歪着嘴说道。

    “也不知道像谁啊。”由纪夫略带挖苦地说。

    结果不出所料,三人同时回答“当然是像我”,令多惠子当场爆笑出声。

    多惠子在那之后又在由纪夫家待了近一个小时。闲聊的空当,她对由纪夫说“差不多了,回去吧,由纪夫”。

    “回哪儿去啊?这里就是我家啊。”

    “送一下嘛。”

    “送什么?”

    “送我啊,我难得过来一趟。”

    由纪夫“唉”了一声,垂下了肩膀。此时传来一阵规则的喘息声,他循声望去,看见阿勋正在客厅的一角做着俯卧撑。

    “好厉害啊。”多惠子拍手叫好,“一看就是平时坚持锻炼。”

    阿勋不断进行着短促的呼吸,手掌有力地按着地板,肌肉结实的身体富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最后,由纪夫不得不和多惠子一道出门,送她回家。

    “我有个问题。”多惠子开口时,他们正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右边是恐龙川。已经到了五月,打在脸上的冷风却依然强劲。从北方吹来的风拂过河面,像滑行一般游走,一溜烟地登上大坝,抚过由纪夫他们的头发后便扬长而去。在道路的尽头,一本掉在路旁的杂志被吹得哗啦哗啦地翻着页。

    “不用问了。”

    “我想知道的是关于你父母的事。”

    “我猜也是。”

    “你的四个爸爸都住在那个家里,对吧?”

    “虽然让人很难相信。”由纪夫向多惠子解释,他们四人各有自己的房间,客厅是大家共享。浴室只有一间,但由于他们的生活作息各不相同,所以也并没有什么不便。

    “但是,”多惠子的眼睛散发出好奇的光辉,“但是,卧室要怎么办啊?”

    “卧室?当然是每个房间都有床啊。我妈会睡在那间最宽敞的卧室的双人床上。”由纪夫回答。

    “那??那事要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

    “哎呀,就是一般母亲和父亲会在晚上做的那种,亲密的事啦。”

    “啊。”由纪夫咬紧了牙,知道自己的脸正慢慢涨红,“原来你是在问那个事啊。”

    “你看,你可有四个父亲呢,那事要怎么办啊?”

    “多惠子你也是会满不在乎地说出这种色情话题的人啊。”

    “没办法,我这问题多质朴啊。”

    “那我倒是问问你,你问过你爸妈他们什么时候抱在一起、什么时候卿卿我我吗?”

    “怎么可能问那种事啊?小孩子就应该装作什么都不懂才行。”

    “对嘛。”此时由纪夫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你看吧?我也是一样啊。虽然我也会有疑问,但我没问过他们,也不想知道。唉,估计他们自有办法吧,搞不好他们早已不是那种关系了呢。”

    “什么意思?”

    “详细的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的爸爸们好像意外地挺有女人缘的。”

    “我懂我懂。”多惠子猛地点了点头,“啊,那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有可能出轨了?”

    “起码可能性不是零啊。”

    “那你没有意见?”

    “确实没什么意见,我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是吗?”

    “大概是因为我是那个脚踏四条船的妈妈的孩子,所以伦理观比较异于常人吧。”由纪夫嘴上说着,心里却并没有这么想。他指着眼前的路口问道:“多惠子你家是不是从这里一直走就到了?”

    “那,再回答我最后一件事。”

    她所谓的“最后一件事”不知道是指“今天这一天的最后”,还是指“这辈子的最后”,还是“单单只是随口一说”。

    “为什么你爸爸他们要四个人一起结婚呢?一般人不会这么想吧?”

    “嗯。”

    “不觉得有点不寻常吗?”

    “是很不寻常。”

    “对此由纪夫你是怎么分析的?”

    “没什么可分析的,我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的环境,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由纪夫淡淡地回答,他觉得没有逞强的必要,“不过只有一次,我曾经在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问过他们:‘为什么大家要生活在一起?’”

    “然后呢?”

    “四个人都说是因为喜欢我妈。”

    “这算什么回答啊?”

    “说是与其和我妈分开,还不如大家一起生活。”

    “这是在秀恩爱啊。”

    “秀恩爱四重奏。”

    多惠子发出很长的一声“嗯??”,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随即又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你的父母那么相爱,这可能是一件好事。”

    “说什么‘相爱’啊,没羞没臊的。”被由纪夫一调侃,多惠子脸红了起来。

    在十字路口,一辆黄色敞篷车停下等红灯。尽管此时几乎没什么通行的车辆,它却老实地遵守信号灯,孤零零地停在那里,显得有些可爱。左右两边的道路上种了几排杜鹃花丛,街灯的造型似乎借鉴了传统煤气灯。人行道上铺着瓷砖,显得十分奢华。这里的街道设计或许是模仿了横滨马车道吧。

    “对了,反正也顺路,我们再去趟小宫山家吧?”多惠子说道。确实如她所说,从眼前的这个十字路口左转,没走多远会遇到一个大十字路口,之后再向右转,就到小宫山家那条街了。若从上空俯瞰,就会像倒着玩鬼脚图【15】一样。

    “为什么又要去啊?”

    “因为下周就要开始考试了。”

    “这个我也知道。”

    “我们为了复习考试那么辛苦,小宫山却可以优哉地闲在家,你能允许这种事发生吗?”

    “又是这种理由啊。”由纪夫对她进行了反驳,“看你的样子根本没在复习考试,而且小宫山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大概也有种种烦恼。”

    “去看看嘛。”多惠子对由纪夫的话充耳不闻。

    “上次不是刚被拒绝了吗?”

    “没事没事。”多惠子懒得再等,就从人行道左侧穿到了机动车道上。那辆黄色敞篷车正巧从她眼前飞驰而过。

    “真够危险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多惠子嘟囔道。

    “可这是机动车道啊。”由纪夫提醒道。

    跨过这条每侧两条车道的大马路,正对面就是小宫山家的公寓。公寓的外墙镶着瓷砖,看起来很结实。“从远处这么一看,还真是气派啊。”多惠子“嗯嗯”地感叹着。他们在等待人行横道的信号灯转绿。

    小宫山家的公寓比上次显得更加冰冷,或许是因为今天天上都是灰色的云,周围比较昏暗的缘故吧。

    “这种高级公寓到处都是,是不是说明大家都很有钱啊?”

    小宫山家的公寓对面,也就是由纪夫他们身后,也有一栋气派的公寓。这两栋公寓隔着车道,面对着面,看起来就像是象棋中的车和马在对峙一般。

    “再不快点儿,小宫山就要跑了。”见红灯有点长,多惠子愤愤不平地说。

    “什么跑不跑的,问题不是小宫山他不愿意从房间里出来吗?”

    “由纪夫你也真是较真啊。”多惠子夸张地叹了口气,又“啊!”了一声。又怎么了?由纪夫想着。多惠子凑过来小声说道:“喂,由纪夫,那边有个好奇怪的人啊。”

    由纪夫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小宫山家公寓前的马路上停着一辆车,是辆车体很大的三厢白色轿车。后车窗开着,可以看见里面的人。由纪夫在一瞬间瞥见那人拿着一架相机,但车窗立刻就被关上了。

    “那人怎么了?”

    “肯定是八卦杂志的记者。是在拍咱们呢吧。”

    “拍咱们?拍咱们干什么?”

    “当然是用来编八卦新闻啊,什么‘拥有四个父亲的高中生与美女高中生秘密约会’之类的。这下可不妙啦。”

    两人在玄关前按下了小宫山家的门铃,然而没人应门。

    由纪夫和多惠子面面相觑。

    “没人啊。”

    “由纪夫,要放弃还嫌太早。”

    “要是总做这种事,小宫山就是想来上学,也没法来了。”

    “虽然只是我的感觉,但我觉得小宫山应该抱有很重的烦恼。”

    “很重的烦恼?”

    “比如恋爱的烦恼之类的?”

    “要真是恋爱的烦恼,在家里闷着也没办法解决问题吧?”

    “他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烧烧香,再数个佛珠念个咒,什么‘恋爱成功、恋爱成功、恋爱成功、两情相悦’之类的。”

    “有这种仪式吗?”

    “没有。”

    “哦,是吗??”由纪夫已经开始适应多惠子的无厘头回答了,“小宫山会不会是被人欺负,因为害怕才不去上学的啊?”

    “对哦,小宫山肯定是被人欺负了,绝对是。”

    “但我上次也说了,传闻说的是小宫山在棒球部里欺负学弟,这不是正好相反吗?”

    “应该是被人报复了吧?”多惠子噘起嘴,用顶撞家长的语气说道。

    “报复?”由纪夫反问,“你是说被他的学弟们?”

    “对对,一群人报复他一个。就算小宫山体格再健壮,面对一群人也撑不了多久,被打倒是很有可能的,对不对?然后他就因为害怕,不敢来学校了。”

    “真是这样的吗?”

    “下次去找那些棒球部的学弟们问问吧。”

    “为什么我们要调查到那个份上啊?”有必要为了把小宫山带到学校而做到那个份儿上吗?“咱们该回去了吧?”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多惠子还不放弃,又按了一遍小宫山家的门铃。

    几乎在她按下的同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尊敬的过路行人们。”一个爽朗到近乎可疑的女声在车道上响起,“这位是白石肇,白石肇。请在知事选举中投他一票。”在流畅地讲完拉票宣言后,那个声音又开始高声列举什么经验颇为丰富,年龄在知事中异常年轻一类的优点。

    多惠子捂住了耳朵。这下连小宫山家有没有人应门都听不出来了。

    由纪夫很想知道过去的是一辆什么样子的车,于是转过了身。

    从玄关到车道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花坛,但由纪夫还是看见了驶过的白色汽车。车上的横幅上写着“白石肇”这个名字,副驾驶席上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挥着手,想必就是白石本人。后排座位上有几个戴着手套的女人,也从车窗挥手致意。由纪夫一开始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并没有想太多。但看着看着,他也无意识地被带动,开始挥起手来。看见由纪夫挥手,她们的样子就像是从无人岛不抱希望发送出的SOS信号被救助船接收了一般开心,挥得更加用力了。

    由纪夫把视线收回,看向对面的公寓。高层阳台上有个人影正在大幅度地挥手。起初由纪夫以为那人是在拍被子,然而重要的道具被子却并没有出现。看来那人是因为看到了选举车而高兴。由纪夫不禁感叹,世上居然真有这种好事的人,想必应该是白石的拥趸。

    “为什么竞选活动总是这么吵啊?”多惠子瞪着门铃抱怨道,“只会惹人不快,一点好处都没有,不是吗?难道那样会有什么效果吗?”

    “可能他们除了这种方法也想不出别的了吧。”

    到头来小宫山家还是没人应门,也可能有回应,却被选举车的噪音盖住了。

    多惠子又想去按门铃,却在看见一个女人走来时后退了一步。

    “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那个女人对着手机问道。她踩着高跟踏过公寓前的花坛,向这边走来。

    由纪夫和多惠子对看了一眼,沉默地站在原地。

    “我会等你的,不是说好今天会来吗?那到底什么时候能见面?喂,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一心对着电话倾诉的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由纪夫他们的存在。她拿出一张类似门卡的东西,插进了门铃旁的凹槽。入口处的自动门开启,她走了进去。在自动门将要关上的那一刹那,她悲切的声音传了过来。“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啊。”

    由纪夫又看了一眼多惠子,感慨地说着“真够可以的”。

    “那个人是被甩了吧?”多惠子既同情又惊愕,“简直就像电视剧里的台词一样。”

    “就算是拍电视剧,那台词也太老土了,女演员都不愿说吧。”

    “明明长得还挺漂亮的。”

    “可能是她的男朋友遇到了更漂亮的女人吧。”

    “啊,你看女人肯定只看外表吧?”

    “明明是多惠子你先提的。”

    “说起来,你知道电话那头的人是谁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

    “大概是氧气啊,氧气。”

    “氧气?”由纪夫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她不是说‘没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吗?没了氧气当然活不下去了。”

    “无聊。”

    如此这般,他们俩便决定从入口处离开。

    在离开这片地区时,他们与一家四口擦肩而过。多惠子一脸沉思,回头望向他们,看样子正在计划跟在这家人后面强行突破自动锁,好跑到小宫山家里去。由纪夫心生恐惧,急忙向着来时的路加快了脚步。

    “要是我,就会采取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还有别的办法能去小宫山家吗?”

    “不是啦,我是说选举。”

    “哦。”由纪夫没想到又跳回到了那个话题。

    “比起那种吵死人的,肯定有其他更有效果的办法啊。”

    “比如说呢?”

    “给选民送点豪华的点心之类的。”

    “不能那么做。”

    “那四处扫大街怎么样?在晚上偷偷地把大街扫得干干净净,自己不声张,最后自然而然地曝光,让大家知道做好事的是谁之类的。”

    “自然而然哦。”

    “再不然就去打跑色狼或强盗。把脸遮住,在衣服底下隐隐露出选举的带子之类的,怎么样?”

    “我说你啊,这已经不是做知事需要的资质了,还不如转行干点别的呢。”

    “由纪夫你真是无趣啊。”

    “我就是无趣,所以你别再缠着我啦。”由纪夫说这话时没什么深意,但听了这话的多惠子却显得非常沮丧,仿佛发现自己走了十几年的路,才走了三十厘米一样。“有必要沮丧成那样吗?”听着由纪夫半开玩笑的询问,多惠子说:“难得我大发慈悲地陪你这个无聊的家伙,你居然还说这种话。”她在“大发慈悲”几个字上特别加重了语气。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由纪夫的肩膀,吓得由纪夫转过了身。大概是父亲吧?由纪夫想着,一脸露骨的不耐烦,却没想到眼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学长,还是篮球部里的前辈。由纪夫感到非常尴尬,慌忙换了一副柔和的表情。

    “熊本学长。”

    “由纪夫,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这位身高一米八五、跑得快、长相又俊美、一头柔软的秀发随风轻摇、恨不得要被女高中生的目光插得浑身中箭而死的弁庆般的熊本学长,正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询问由纪夫。虽然他面带笑容,但显得有些生硬。他面朝着由纪夫,视线却明显落在站在由纪夫身旁的多惠子身上。

    “哟。”他装作自然地和多惠子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多惠子回答。真是生分啊,由纪夫暗想。分手之后的恋人见面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

    “我才知道熊本学长您原来跟多惠子交往过哦,以前我都不知道这事。”

    虽然由纪夫对这两人的事没什么兴趣,但他发觉现场的气氛有些尴尬,便急着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喂,由纪夫,怎么能用过去式呢?什么叫交往过啊?谁说要分手了?”

    “啊?”为什么熊本学长会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由纪夫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不是分手了吗?”

    “我和熊本学长你不是已经分手了吗?”多惠子语气坚定地反驳道。

    “我可没同意。”这个身高一米八五、跑得快、长相又俊美、一头柔软的秀发随风轻摇、恨不得要被女高中生们的目光插得浑身中箭而死的弁庆般的熊本学长,发出了不满的声音。他的鼻孔因情绪亢奋而张大,破坏了五官的平衡。虽然他只是一副在淡淡陈述事实的口吻,但他的话中却蕴含着令大地都为之震撼的迫力。

    此时由纪夫终于发觉这两人关系的复杂。不,比起复杂,应该说是既单纯又麻烦才对。想来是多惠子想分手,熊本学长却不愿意。

    “可是交往这种事要两情相悦才成立,所以从我想要分手的那一刻起,你我之间就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

    道理是这么说的,可是人家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啊,由纪夫在心里暗想。熊本学长也说出了同样的话:“感情这种事又不是讲道理就能说清的。”

    由纪夫退到了与他们俩等距离远的地方,想在被卷入这场争吵之前离开。

    由纪夫想起了高中入学时刚加入篮球部的情景。有那么一次,熊本学长似乎是从远处看见了清晨独自练习中场投篮的由纪夫,于是对由纪夫温柔地说“你小子很有才能啊”。他还一边点着头一边说:“只要看一个人的触球方式和跳跃方式,就能知道这个人的水平如何。”当时由纪夫一边仰视着学长一边开心地想“真是位热情又温柔的学长,肯定很值得信赖”。然而当由纪夫开始发挥实力,在练习中突破熊本学长的防守,投篮得分,得到了同学们的称赞与尊敬时,熊本学长的态度却突然变得冷淡起来。之后哪怕由纪夫出了一点小错,他也会揪着不放,大加指责。

    “学长,我现在在与由纪夫交往,所以不能再跟你继续下去了。”多惠子一语惊人,由纪夫的嘴都合不上了。

    “喂,由纪夫,这不是真的吧?”

    “嗯,是假的。”

    “不,是真的。所以学长,我们已经不可能了。我们已经解散了,无法再重组了。”

    熊本前辈的目光越发锐利起来。

    “她说的是假的。”由纪夫又坚定地说道,“学长你不要被多惠子骗了。”

    “都说不是假的了,熊熊,我怎么可能说谎呢?”多惠子情急之下竟说出了“熊熊”这个听起来像是两人交往时使用的昵称,使由纪夫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没笑出来。

    “那个,其实我只是看上了多惠子的身体,我们俩并不是恋人关系。”自暴自弃的由纪夫试着说道。

    听了他的话,熊本学长生气地说:“由纪夫,你这样耍我有意思吗?”

    之后,熊本学长没有给由纪夫留下半分辩解的余地,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得救啦。”多惠子呆了半晌,发出了安心的感叹。

    “我可没有。”

    回到家,阿葵正等着由纪夫。当由纪夫踏上玄关,打开客厅的门时,他已经穿好了合身的西装,咧嘴笑着说“好了,出发吧由纪夫”。阿葵的个子很高,由纪夫与他近距离对视还需要稍稍抬起头。“出发去哪儿?我这才刚回来。”

    “为了由纪夫,我可是干劲十足地打了不少电话啊。”阿葵的语气完全是以恩人自居。

    “电话?”

    “哎呀,就是为了找那个女人啊,在赛狗场看见的那个。”

    “调包现场的那个?”

    “对对。”阿葵开始诉说自己为了得到情报吃了多少苦头。

    阿葵首先试着与那个女人的老板联系,然而完全联系不上。他猜想那个老板应该在睡觉,于是联系了正在和那个老板交往的女人。果然那个女人正和老板在一起,在同一个被窝里睡着大觉。

    “你怎么会连那个女人的电话都知道?”

    “我的脑子里记着各种各样的女人的电话号码。”

    居然背下来了?由纪夫震惊地想,又调侃说“那赛狗场上的那个女人的电话你也应该知道啊”,结果阿葵立刻回答“我试着打过,但没通”。由纪夫惊愕不已,想不到他居然还真的背下来了。貌似阿葵即使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能记下脸和电话号码。“你想想啊,如果想与女性见面,重要的是对方的名字还是电话号码啊?”

    “我觉得还有邮件地址【16】这个选项。”

    阿葵优雅地摇了摇头。“邮件会留下证据的。”

    总而言之,阿葵在电话里向刚起床的老板询问:“那个女孩儿还在你们那里工作吗?”得到了老板“她半年前就辞职了”的回答。

    “要是我想联系她,有没有什么办法?”

    “阿葵你居然会追在女人的屁股后面跑,真是稀奇啊。”刚睡醒的老板揶揄道,“说起来,她说过她已经从自己的公寓搬出去,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男人同居了。”

    “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你等一下啊。”刚睡醒的老板把电话交给了旁边的女友。

    “那孩子在打工的地方被各种男人搭讪欺骗,本来都已经不再信任别人了,这次却开心地跟我说‘终于遇到对的人了’,说要和那个人在一起。”老板的女友说完“呵呵呵”地笑了几声,仿佛在说“怎么可能遇到什么对的人呢”。她的语气中既有对童话的憧憬,又仿佛打从心底不抱任何希望。

    “原来是遇到对的人了啊。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是个普通男人,开了一家小小的蛋糕店,看起来很老实。我也见过一次,真的是个老实到令人吃惊的人,无聊得很。”

    “你知道那个蛋糕店在哪儿吗?”

    “阿葵,下次要不要和我交往?哪怕一天也行。”

    “等等。”由纪夫听到这里,伸手打断了阿葵的说明,“不用把这种对话都原封不动地说出来吧。”

    “是吗?”

    “我说你啊。”由纪夫震惊不已,对阿葵表示自己不愿意想象别的女人引诱自己的父亲的场景。

    “啊,是这么回事啊。”阿葵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想法,“综上所述,我们现在就出发去那家蛋糕店吧。”

    虽然阿葵的邀请方式带有一些强迫意味,但由纪夫并没有因此感到不快。

    两人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右边能看到恐龙川,上面还架着恐龙桥。从对岸跑过来一群个子矮小的生物,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戴着帽子的小朋友。他们像台球一样互相撞来撞去,一会儿突然停下来,一会儿又突然跑起来,好像在玩什么游戏。虽然离由纪夫他们很远,但孩子们那天真无邪的嬉笑声却乘风而至,飘散开来。走在由纪夫身旁的阿葵眯起眼睛说:“你小时候也是那样的哦。”令由纪夫感到很不自在。

    “阿葵你小时候不也是那样的吗?”

    他们走到桥头,上了桥。小朋友们已经不见踪影,但总感觉他们那轻快愉悦的脚步声还在耳边回响。下了桥,前方出现了一名正在发传单的女性。她不断走到站在路口处的男人身边发传单,却被一个又一个地接连拒绝。不知道是因为尚未习惯这份工作,还是因为被拒绝了太多次而受到了打击,她看起来有些犹犹豫豫的。

    随着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近,可以看出她大概二十多岁,身材中等,烫了一头与她完全不相称的长卷发,还带着一副老土的眼镜,显得更加寒酸了。

    由纪夫他们原本计划不过马路,直接右转去市区的,然而阿葵却一边说着“我们去拿传单吧,由纪夫”,一边向红绿灯那边走去。

    “为什么我们要特意去拿传单啊?”

    “那个女孩儿从刚才起就没发出去几张,多可怜啊。”

    “跟我们又没关系。”

    还没等由纪夫说完,阿葵已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发传单的女孩儿面前。

    看着突然出现的阿葵,女孩儿接连不断地眨起了眼。女性在看见阿葵时出现的这种反应,由纪夫已经目睹过好几次了。曾经有穿着华丽性感的女人在夜晚繁华的街道上直接冲着阿葵说“哎哟,真不赖!”,也曾有女高中生嘴上故作轻浮地说“大叔你还挺帅的嘛”,其实却涨红了脸。很多女性会在一开始别过脸,再偷偷地看上两三眼;也有女性会一直盯着阿葵不放,支吾着寻找合适的语言。而阿葵本人完全没有以对方的反应取乐的坏癖好,对所有人都自然地回应“谢谢”,显得更加帅气。

    “那个,这是传单。”

    女孩儿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所在,递出了一张传单。上面写着英语教室的介绍。由于传单连纸巾都没附带一张,即便是由纪夫也知道,想让别人收下这样的传单是件很困难的事。

    “谢谢。”阿葵收下了传单。

    她似乎已经认定自己的任务是“递出传单并被拒绝”,所以在阿葵收下传单后,她一脸吃惊,仿佛想说“您要是收下了,我可就麻烦了”一样。她以快要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声“啊,谢谢”,又看了阿葵一眼。

    既然收下了就快走吧。由纪夫迅速把头转向右边,然而阿葵却依旧站在原地,盯着那女孩儿的脸。由纪夫害怕地想着“他该不会是想跟人家搭讪吧”,就听见阿葵开口说道:“这件微喇牛仔裤很适合你。”

    由纪夫闻声也向她的下身看去。被阿葵这么一说,她身上这条深蓝色的牛仔裤确实很合身,微喇的设计也不赖。

    “我觉得要是换个色彩更鲜艳、更有设计感的眼镜框,再把头发剪短一点,就更可爱了。”阿葵继续说道。

    由纪夫看着阿葵出格的举动只想捂住自己的眼睛、塞住自己的耳朵,“啊——啊——”地放声大喊。面对初次见面的女性,这个男人到底在多管什么闲事啊?更何况这个男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真是太羞愧了。由纪夫心想,要是羞愧能让人死掉,估计自己现在就会死去。我死了,看,已经死了。发传单的女性虽然一脸茫然,但也红着脸说了句“谢谢”。

    接下来阿葵的动作很快,在简短地说了几句后就拍着由纪夫的肩膀说:“好了,走吧。”并迈出步子。

    “你这是在学谁搞什么鬼?”

    “我没有学谁,我就是原版啊。”

    “我不是问你这个。”

    “人嘛,一被别人夸就会开心啊。”

    “不是这个。”

    “我看她没什么精神,就想跟她说说话,仅此而已。而且我说的也不是恭维话,那条牛仔裤不是确实挺不错的吗?”

    “阿葵你就没有犹豫一下,掂量掂量‘我算老几’吗?居然随随便便就夸奖别人,还给别人提建议。”

    “我这人性格就这样,一看见有人一脸落寞,就想帮他打起精神来。要想让对方打起精神,最好的方法就是夸奖对方。而且那个女孩儿,要是换一下眼镜和发型,肯定会很不一样,这点我也没有说谎。”

    “是吗?不过,就因为你总做那种好心的事,才会让女人们产生误会,对你动心的。”

    “没事,反正我都有孩子了。”

    “真是对不住了啊。”

    “没什么对不住的。”阿葵说这话时的态度依旧很自然。

    在右边有灌木丛的人行道上走着走着,由纪夫突然回头望了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个发传单的女生看上去活泼了许多。“真是的。”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蛋糕店老板是个留着类似和尚头、个子不高的男人。他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当由纪夫一行人进店时,他正蹲在收银台旁边的陈列柜那里摆弄白色的蛋糕。

    这是一家小巧可爱的店。由纪夫曾在放学时走过这条路,却一直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家蛋糕店。阿葵挑选了两块蛋糕,趁店主包装的时候开始打听那个女人的事。他口中的那个名字一听就不是真名,而是那个女人在酒馆打工时用的假名。“她在这里吗?”

    连由纪夫都能看出店主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了一下,虽然他的脸一直冲着盒子,但可以明显看出他内心的动摇。片刻后,他转过头来问:“您是专程来问她的事的吗?”

    “我听说她跟您关系很亲密。”阿葵对年龄比自己小的店长恭敬地说道。

    “请问是谁告诉您的?”

    “她的朋友,说她在跟您同居。”

    店主一脸苦闷地呻吟了几声,视线慌乱。他看了看由纪夫,又看了看阿葵。“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分手了。”

    “是吗??”阿葵并没有特别惊讶,“什么时候?”

    “已经两个月之久了。”店主看向了天花板。也许在说“已经两个月之久”时,他自己都还不能相信那是已经过去的事了吧。

    由纪夫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上一轮的男人因为女人而狼狈不堪、垂头丧气的样子,总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开始环顾店内。墙上的木板上贴着几张照片,大概是店主与来店的客人的合影。其中既有在孩子的包围下喜笑颜开的店主,也有被妙龄女郎夹在中间、一脸腼腆地微笑着的店主。旁边的架子上摆着用松果堆成的装饰品和店主的画像,看起来像是出自孩子之手。

    面对突然跑来打听前女友的事的阿葵和由纪夫,眼前的这位店主丝毫没有生气,还认真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并小心地捧着装有阿葵买下的蛋糕的盒子。

    虽然刚见面没多久,但由纪夫已经看出这位店主是个好人。然而,在赛狗场出现的那个女人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正经,穿着突显身材的暴露洋装,走路姿势极为做作,还在赛场的一角跟男人抱在一起。由纪夫很难找到这位店主和那个女人有什么共通之处。

    “问您了这么多不礼貌的问题,真是抱歉。”阿葵终于接过了蛋糕盒,从钱包里拿出钱付了账。

    “没事。”店主打开收银机,找了几枚硬币,“客人您和她是什么关系?”

    “其实是我儿子,上次在路边遇到了点困难。”阿葵说着,用眼神示意由纪夫,“当时管她借了点钱,现在我们想把钱还给她。”

    听到阿葵信口开河地扯谎,由纪夫大吃一惊,差点儿脱口而出“说谎也要有个限度”,却又在最后一刻忍了下来,默默地点了点头。“嗯,她在路边帮助了我。”说完,他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可信,又加了句“那时我真的好惨”,结果变得愈发可疑了。

    “是这样啊。”店主居然没有怀疑,“没错,她确实有温柔的一面。”

    由纪夫用眼角瞟向阿葵,阿葵也回望了一眼。店主的言语中处处流露出他对那个已经分手的女人的不舍之情,令听者都感到有些心痛。

    就在阿葵和由纪夫准备离开时,店主叫住他们,从柜台里跑了出来。“请等一下,其实我在一个多月前见到过她,仅有一次,就那么一回。”

    “在哪里?”

    “在服装店,一家卖女装的名牌店。”店主说着迅速眨了眨眼,仿佛又被苏醒的记忆重创了一次,“那时我正走在街上,隔着玻璃窗看见了店里的她。”

    “她那时是在买衣服吗?”阿葵问道。

    “我看见她把一件连衣裙从模特身上扒了下来。后来我就直接走了。”他似乎很后悔当时没有走进店里和她打声招呼。

    “从模特身上扒衣服?”

    “应该是看上那件衣服了吧。毕竟她是个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就会不择手段地拿到手的人。不过,即使把这种事告诉你们,似乎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吧?”他底气不足地笑着,简直像个会在书里出现的好人。

    “请您告诉我那家店的地址。”阿葵对店老板说道。

    “他看起来像是个好人啊。”在回家途中,由纪夫对阿葵说道,“应该是被那个女人玩弄了吧?”

    “不知道啊,也许当时女方也是认真的呢。这种事,其实连本人都未必真的清楚。”

    “但最后她还是把那个人甩了。”

    由纪夫能够感觉到阿葵向自己这边瞥了一眼,还露出了微笑。“由纪夫也到了会以看透世事的口吻说话的年纪了啊。”

    “才没有,那种事谁都能看出来啊。”

    店主把服装店的地址告诉了由纪夫他们之后,还加了一句“如果你们找到了她,能不能替我对她说‘请再来买蛋糕’?当然,我并不是为了和她复合才提出这样的要求的,只希望她能够以普通客人的身份再来买蛋糕。”

    就算阿葵和由纪夫真的见到了她,把店主的话传达给她,她肯定也不会再到那家店去了,这点连由纪夫都懂得。搞不好她还会露骨地表现出不悦,觉得店主不够爽快,就像多惠子对熊本学长一样。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穿过了市区的拱顶商店街,拐到了繁华街市。由于时间尚早,沿路的店都还没开业,没开灯的看板显得有些脏,大楼入口处一片漆黑,整条街就像枯萎的花朵一样没有生气。然而只要一到夜里,这里就会变得灯火通明,绚烂不已,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真希望他能尽快找到一个新的女朋友啊。”阿葵的口气仿佛在为蛋糕店老板的将来担心。

    “男人和女人的数量都只有那么多,难道不是因为有像阿葵这样被很多人喜欢的人存在,才不够分了吗?”由纪夫话中带刺地说道。

    “是我的错?”

    “要是从分配和数字的角度来看的话。”

    “可是由纪夫啊,你看我们这四个男人只喜欢知代一个女人,这不是又平衡过来了吗?”

    “居然还可以这样解释。”由纪夫为他的满嘴歪理表示惊叹,“那咱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去店主告诉咱们的那家店啊,从这条路走比较近。你也想去吧?”

    “阿葵你看起来很开心啊。”

    “好久没和由纪夫你两个人逛街了,当然开心啊。”

    “你就是用这种话来讨女人欢心的吧?”

    “我才不会讨自己儿子欢心呢,而且你还有那么爱唠叨的家长。”

    他们拐进一条小路,又走到了另一条小路上。有个穿着类似厨师服的年轻男子从卡车上搬下了一个大箱子,正朝大楼地下走去。另一个穿着同样衣服的男人刚好顺着楼梯爬了上来,与他擦肩而过,坐到了卡车上。

    刚走到大道上,前方就出现了三个勾肩搭背的女人,朝这边走来。她们三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连衣裙,颜色的搭配在由纪夫眼中就像三色堇一般。她们走在车道对面的人行道上。明明现在是正午时分,三人看起来却像喝醉了一样。

    三色堇中的一人眼神飘忽地朝由纪夫他们这边看了过来。由纪夫刚想着“被她缠上就麻烦了”,她就摇摇晃晃地挥着手说“哎呀,这不是阿葵吗”。其他两人也立刻叫道“真的耶!真的耶”!

    “大白天就喝酒,可是无法成为优秀的大人的。”阿葵微微提高了音量,冲对面那几个醉酒的女人轻快地说道。

    “我们去玩吧,阿葵。”三个女人歪着身体笑了起来,显得有几分色情。由纪夫感到十分疑惑。

    “这几个人是谁啊?”

    “是偶尔会来我们店的客人。别看她们那副样子,其实好像是搞研究的学者。”

    虽然阿葵并没有向她们挥手,但那三个女人还是互相搀扶着穿过马路,向由纪夫他们这边走了过来。照理说,无法正常行走的醉鬼即使三个成行,也未必能走好,然而她们仿佛掌握了诀窍,顺利地走了过来。

    “哎哟,这个可爱的孩子是谁的啊,阿葵?”三人中头发最长的女人看向了由纪夫。

    “我以前就说过吧,这是我儿子。”阿葵立刻回答。三个人似乎觉得他在说谎,大笑着说“又来了”。其中一人还说:“我可不记得我有生过哦。”

    隔着一条大道传来了街头演讲的声音。阿葵和那三个女人似乎也听到了,都像对远方的吠声产生了反应的小狗一般朝大道那边望去。

    “选举还真是够吵的。阿葵你打算给谁投票?”一人问道,“红组?白组?”

    “我还在犹豫呢。”阿葵回答。

    “我绝对要投给赤羽,绝对。”其中一个矮个子女人竖起一根手指,口齿不清地说。

    “咦?你不是没有选举权吗?”旁边的女人说道。没有选举权?那不是应该连酒都不能喝吗?【17】由纪夫很想吐槽。

    “谁让白石看着那么一本正经,实际上却很爱玩弄女人呢?和这种人比,当然是赤羽更好啦。”

    “但是赤羽一看就很不正经啊!”

    “你怎么能在阿葵面前提什么‘爱玩弄女人’呢?”另一个人故意提高音量说着,又笑了起来。

    这种事不要在当事人的儿子面前说啊,由纪夫心想。

    “我前一阵子听说,”那个没有选举权的女人举起拳头说道,“白石在咱们市好像有个情妇,被他金屋藏娇了。听说最近这几天在竞选期间,他还经常去找那个情妇呢。大家不觉得他把我们选民当猴耍吗?”

    “都说了你没有选举权啦,真是的。”

    “不过毕竟现在是竞选期间,他应该还是会有所顾忌的吧?”

    “一般人都会这么想,但据说他照去不误。”

    “这是谁说的?”

    “就是传言啦,传言。”

    “这传言要是真的,那白石的老婆可怎么办啊?她不是还为白石的竞选活动加油助威来着吗?白石这是背叛了她啊。”

    “很过分吧?所以我绝对不会投票给白石的。”

    “你明明没有选举权。”

    “不过,前一阵子不还出过一起县公务员挪用预算金的事吗?”其中一人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么说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由纪夫也回忆了起来。当时新闻节目专门对此事进行了报道,说是某个外表诚实可靠,极为普通的公务员竟为夜店小姐挪用了公款。由纪夫记得当时阿鹰还骂道:“这个找小姐的死公务员。”

    “当时召开记者见面会公开谢罪时,白石不是意外地博得了许多好感吗?”体格最健壮的女人说道,“像他那种看着像知识分子的受气包一般的男人,就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啊。”

    “他肯定哭着对情妇说‘哇——我被欺负了’来着,肯定。”那个没有选举权的女人始终对白石毫不留情。

    这三个女人已经无视了阿葵和由纪夫的存在,开始争论了起来。大概是因为她们互相搀着肩膀的缘故,由纪夫不禁觉得她们像是一只三头怪,长着鸟一般的羽毛和细长的三个头,头和头之间还在互相争论。请随意争论吧,由纪夫心想。

    阿葵轻轻地拽了拽由纪夫的袖子,用眼神催促他“快走吧”。

    “不跟她们说一声就把她们扔下,没关系吗?”走到另一条路上后,由纪夫问道。

    “没关系,她们三个人就能聊得很高兴了。而且要是再不快点走,服装店就该关门了。”阿葵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会啊,这还是大白天呢。”

    然而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服装店的铁闸门已经紧紧地拉下了,原来这天是休息日。由纪夫和阿葵并肩看着店铺,呆立良久。

    一只塑料袋被风吹来,在两人和服装店之间从左滚到右,两人无言地用眼神追随着那只塑料袋。

    “明天再来吧。”

    那时由纪夫和阿葵都没有想到,一名入侵者正闯入他们的欢乐小窝。

    不知算不算入室盗窃,反正据阿勋所说,那个男人应该是正午刚过那会儿闯进家里来的。正是由纪夫和阿葵与那三个女人聊天的时候。“当时我听到动静,还以为是阿葵或阿鹰在鼓捣什么呢。”阿勋那时正在二楼自己的房间里看格斗类杂志,“后来有人打来了电话,我想着一楼应该会有人去接,就放着没管。”

    “但是谁也没去接,是吧?”

    “于是我就去接了,是阿鹰打来的。电话那边吵吵闹闹的,似乎他正跟一群年轻人聊赌博的事。他一个劲儿地在那边问什么‘我现在正跟朋友玩赌博问答呢,有道关于迈克尔·乔丹的题,你知道答案吗’?”

    “于是阿勋你就发现楼下的人并不是阿鹰。”由纪夫站在客厅,看向抽屉被拉开的餐具柜和大敞着门的顶橱,“侵入者大概是想找什么东西。”

    “阿鹰挂断电话后我突然觉得不对,就下去看了看,结果在一楼,隔着毛玻璃看见客厅里有人影。”

    “一共几个人?”阿葵十分镇静,淡定地看着阿勋问。

    “应该只有一个。”

    就在阿勋拧开门把手冲进客厅,大吼“你在干什么”的时候,从右边飞来了一个东西。阿勋本以为对方扔来的会是餐具或盆栽等有分量的东西,便转过身用背部防御,却没想到后背撞上那东西后一点也不疼,原来只是一捆在厨房角落堆着的报纸。“你这家伙在搞什么?”阿勋一边用更加粗鲁的口气吼着一边转过身。那人影算计好了要从客厅逃向庭院,拉开窗户硬拽着窗帘荡了出去。

    “窗帘的轨道都被拽弯了。”由纪夫指了指垂下的窗轨。那是条深茶色的窗轨,看起来很有分量感,两头还有装饰。“真过分啊。”

    “知代很喜欢这条窗轨呢。”阿葵也皱起了眉,“地板上还被鞋踩出了印子,她一定会生气的。”

    “肯定会。”阿勋也愁眉苦脸地说道。比起入室抢劫,他们似乎更害怕被知代骂。

    “这应该是一起入室抢劫案吧。警察呢?”由纪夫看着倒在木地板上的电话问道。

    “可以报警吗?”

    “当然可以了。”由纪夫冲着阿勋大声说道,“这种时候还不叫警察,那要到什么时候才叫警察啊?”

    “不是的,我明白阿勋的顾虑。”阿葵连连呼出带有清香的短促气息,“阿勋是觉得罪犯也许是自己学校的学生吧?”

    “没错。”

    “是吗?”由纪夫皱起了眉。

    “我基本没看见他的样子,只知道肯定是个男的,但没看清楚脸,所以是谁都有可能。”

    “阿勋,你觉得这是上次登山时被你抱得肋骨差点儿断了的学生在一气之下干出的好事?”

    “有这个可能。”阿勋摸了摸下巴。

    “搞不好是你的女人干的呢?某个被你无情地对待过的女人,或是某个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跟她结婚的女人,在一气之下偷偷潜入了咱们家。”吃晚饭时,听说了入室抢劫事件的阿鹰用筷子指着阿葵说道。

    “阿勋说了,罪犯是个男的。”阿葵摆过头,避开了阿鹰的筷子尖。

    “那就是那个又气又急的女人拜托其他男人干的,肯定是这样的。”阿鹰已经认准了答案,“喂,阿葵。你能不能别让这种男女关系的破事儿影响家庭啊?”

    “警察怎么说?”阿悟问道。他看了看罪犯逃跑时穿过的那扇窗户,又看了看抽屉大开的餐具柜,紧锁起眉头,一脸沉思状,仿佛已经知道罪犯是谁了一样。

    起初不愿采取行动的阿悟最终也同意报警了,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决定即使罪犯就是自己的学生,也要让警方展开正式的调查。

    “警察并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确认了一下有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又在房间各处采集了指纹,对鞋印进行了一番调查。”

    “那些鞋印最好赶紧清理一下。”阿鹰用筷子指了指被鞋印弄脏的地板,又指着弯曲的窗帘轨道说,“这个也必须赶紧修一下。”却完全没有自己动手干的意思。

    “对了,警方应该还会过来采集阿悟和阿鹰的指纹,因为需要把经常出入这个家的人的指纹都排除掉。”由纪夫回想起警察的话,说道。

    “警察是不是很讨厌?”阿鹰似乎天生就对警察有抵触情绪。

    “嗯,是没给什么好脸色。”由纪夫回答,“而且比起入室抢劫的事,他们似乎对这个家抱有更大的怀疑。”

    “怀疑这个家?”

    “这还用问?”

    接到报警赶来的警察们依此看了看阿勋和阿葵,问道:“谁是这家的主人?”

    “是我。”

    “是我。”

    两人同时举起了右手,令由纪夫忍不住“啧”了一声。这样一来,事情明显会变得更加复杂,那些警官也绷起了脸,仿佛发现了比入室抢劫更严重的犯罪一般质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奇怪的,我们就是这里的主人。”阿勋还挺理直气壮。无奈之下由纪夫只好插嘴说道:“不是的,其实我妈妈还没结婚,却有很多恋人,都经常来我家,所以我家情况比较复杂。”

    “是这样啊。”警官轻而易举地相信了由纪夫的话,并瞪向阿勋和阿葵,仿佛在对缺乏伦理观的人表达鄙视之情,“是吗,你也真辛苦啊,在这种复杂的环境里长大。”

    “是啊,我真的好可怜。”由纪夫点了点头,这倒也不全是谎话,“您要是非要问的话,我觉得我们家的主人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原来如此。”警察们点了点头。他们的眼神仿佛已经将这起入室抢劫的原因判定为这帮男人的争风吃醋。

    “这话说得不错。”阿悟喝了一口汤,“这家的主人确实是她。”

    “说到这点,你告诉知代了吗?”阿鹰问完阿葵,喝了口汤。

    “我跟她说了。”由纪夫举起了手。虽然不是受那两人的影响,但他也把汤碗端到了嘴边。不愧是在店里负责掌勺的阿葵做的汤,尽管口味清淡,但香气很浓。他咬下一口面筋,汁水在口中蔓延开来。“我还没来得及给她打电话,她就从工作地点打了过来,问我:‘家里没出什么事吧?’入室抢劫明显是‘出了事’,于是我就把事情告诉了她。”

    “知代说了什么?”阿悟看向由纪夫。

    “虽然她对入室抢劫的事感到很惊讶,但她只说了句‘大家没事就好’。”由纪夫用筷子夹着碗里的食物,头也不抬地答道。

    “不可能吧?”四个父亲同时否定道。

    “啊?”

    “反正她担心的只有由纪夫一个,对吧?对她来说,我们几个压根无所谓。”阿鹰用筷子指了指由纪夫,倒也不像是在怄气。

    “能让她操心的人只有由纪夫。”阿悟点了点头,用筷子指向由纪夫。

    “反正对她来说,我们估计也就是由纪夫的四个护卫吧。”阿勋挠了挠脑门,原本下垂的眼角下垂得更厉害了。他也伸出了筷子。

    “这正是知代的优点啊。”阿葵笑着伸出筷子,指向由纪夫。

    被四个父亲同时用筷子指着,由纪夫除了皱眉之外别无他法。

    吃完晚饭、洗好餐具,开始例行的打麻将活动后,他们各自展开想象,讨论入室抢劫的罪犯。有说是“阿勋他们学校无法无天的学生”的,有说是“对阿葵抱有恨意的女人”的,还有说是“赌博输给了阿鹰的赌徒”的。在他们互相发表自己的臆测时,由纪夫也暗自心想,该不会和牛蒡男他们有关吧?虽然和他们有仇怨的是鳟二,但自己搞不好反而成了他们的迁怒对象。

    “好了,既然这样,要不要来赌一把谁的推理才是正确的?”阿鹰说着,两眼放光,露出一脸兴奋的表情,然而谁都没有理睬他。

    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眼看着就要被篮筐吸进去,却不知在何处改变了轨道,撞到筐沿后弹了出去,落在体育馆的地板上,“咚咚”地弹了几下。“本来以为一定会进呢。”由纪夫歪着脑袋跑去捡球。这是入室抢劫骚动过后的第二天早上。他拿起球,就地试着弯起膝盖,两脚蹬地,跳起射篮,角度和强度都刚刚好。他确定这次肯定能进,然而球在篮筐周围摩挲了一圈,最终还是在斥力的作用下弹了出去。

    两次投篮接连失利,令由纪夫有些沮丧。他觉得这似乎是什么不好的暗示,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喂,由纪夫,你听我说哦。”同桌的殿下在第二堂课上到一半时对由纪夫说道。他一点也不介意老师的目光,仿佛现在是下课时间一样。如此镇定,真不愧是殿下。

    由纪夫小声回答:“什么啊?”

    “最近早上总有人往我家打奇怪的电话。”

    “电话?”

    “详情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是打给我的。我妈把听筒转交给我,我一接,对方就说什么‘我现在在学校门口等你’、‘三十分钟之内过来’之类的。”

    “是女生吗?”

    “对对。但就算我骑自行车飞速赶去,三十分钟内也肯定到不了啊。所以我就急急忙忙做好准备,打了辆出租车过来。”

    “坐出租车?就为了这个?”由纪夫不小心提高了嗓门。教室里的气氛立刻变得紧张,视线将由纪夫团团包围。当由纪夫察觉到“糟了”时,为时已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站在讲台上的恰巧是与由纪夫合不来的数学老师,于是他立刻冲由纪夫呵斥道:“我正上课呢,你在说什么胡话?”这位数学老师身材瘦弱,头发很短,戴着一副颇为时尚的眼镜。大概由于他净爱说些找碴的话,是个“找碴teacher”,所以就被起名为“找碴T”。当然这个名字也有可能是从“Yeti【18】”而来,搞不好他喜欢雪怪。总而言之,他又开始找由纪夫的碴,说道:“你可别因为成绩好就蔑视课堂啊。”

    由纪夫生起气来,怒目直视老师。

    “不管什么人,只要被别人说了不爱听的话或是出了丑,都会感到生气。人们有时爱吹牛,有时又会因自己的处境而愤怒。被夸奖时会心情愉悦,被轻视时会心想‘这个浑蛋’。我也是这样。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老师也是人。我并不是要劝你宽宏大量,只是想说要是你一味以为只要问老师就能知道人生的道路该怎么走,那可就要栽大跟头了。虽然老师知道的确实很多,受过的苦也多,但作为一个人来说,也只是个普通人。不过,这么说来学生们其实也只是普通人,所以你们只能在不轻视对方的同时也不过度依赖对方。这是你们唯一的相处方式。”这是阿勋曾经说过的话。

    看着数学老师那仿佛在说“要是你敢小瞧我,我可饶不了你”的眼神,由纪夫判断此时最好给对方一点面子。

    “实在对不起,我因为成绩好,藐视了课堂。”由纪夫乖乖地说道。

    班里一片哗然。

    虽然由纪夫本意并非如此,但他的回答听起来就像是在揶揄“找碴T”一样,同学们都以为他是在以退为进。“找碴T”的表情越发扭曲起来,脸涨得通红。由纪夫缩了缩脖子,心想“这下惨了”。

    “老师,由纪夫并没有错,是我找他说话的,错在我。”殿下又补上了一刀。

    “殿下的掩护射击!”同学们乐得更开心了。当然,“找碴T”更加愤怒、脸更红了。真是完蛋了。由纪夫感到胃都要疼了。他移开视线,看见坐在右前方的多惠子正看向这边,并露出惊讶的表情。

    课继续进行下去。“找碴T”提问时,殿下好几次把圆周的角度“三百六十度”答成“三百六十五度”。而周围人提醒他“那是一年的天数”时,他又像真的摸不着头脑似的说:“咦?一年不是三百六十天吗?我要乱了。呜哇,呜哇!”下课铃正好在这时响起,不知是谁说了句:“老师,殿下疯了。”

    放学后由纪夫跑去上厕所,隔壁班的山之边在小便池前对他说:“喂,由纪夫,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啊?”山之边个子很高,有一米八,是篮球部的部长,特征是一头用发胶不自然地分成两边的发型。虽然他的体格称不上健壮,胳膊却异常长,是个总能在球没投进时抢到篮板球的可靠队员。

    “什么?我干了什么?”由纪夫一边走向洗手池一边问道。

    “刚才我去社团活动室拿参考书,正好学长来了,说最好把你从正式队员里撤下来。”

    “莫非是熊本学长?”

    “没错没错。他说你个人技术不好,还说你在打进攻型防守时不行,总之就是一副看你不爽的样子。”山之边放完水后颤了一颤,也走到了洗手池前,“你们俩出什么事了?”

    感受到身旁的山之边正俯视着自己,由纪夫也歪过头,说:“我被学长讨厌了。山之边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说:‘哎呀,正好我也看由纪夫不顺眼呢。’”

    “很好。”由纪夫甩了甩手上的水。

    “对已经隐退的学长就得用这种方法应付啊。我能当上部长,就是因为懂得这些处世之道。”山之边直白地说。

    “当咱们这种完全算不上强队的高中篮球部部长,想必没什么好处吧?”

    “是啊。”山之边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看前任部长熊本学长那么有人气,以为要是我当上了部长,也能受女生欢迎,结果根本没有。难道已经过去了吗?”

    “过去什么?”

    “部长热潮。”

    “从来就没流行过。”由纪夫一边揣测山之边的话到底有几分认真,一边走出了厕所,结果山之边立刻追了上来。

    “总之由纪夫,你很容易惹人反感,最好小心一点哦。”

    “我容易惹人反感吗?”

    “因为你无所不能啊。”

    我什么时候无所不能了?由纪夫听了吃惊不已,然而从对方认真的口吻来看,他并没有在开玩笑。

    “你看你篮球打得好,又会学习,在女生中也很有人气,当然会惹人反感了。”山之边掰着手指头数道。

    “我是个这么惹人厌的人吗?”

    “你不知道吗?”山之边拍了拍由纪夫的肩膀。

    “你洗手了吗?”

    “别在意这点小事啦。”

    由纪夫一边想着“要趁被多惠子发现之前快点回家”,一边快步离开了教学楼。为以防万一,他没从正门走,而是从后门离开了校园。

    “果然没错,我正猜你这种狡猾的家伙不会从正门走,你就偷偷摸摸地跑出来了。”

    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牛蒡男嬉笑着说道。

    “哎呀呀。”由纪夫停下了脚步,为自己的不走运沮丧不已。躲过了多惠子,却遇上了牛蒡男。

    “你给我过来一下。”虽然距离和牛蒡男的初次见面并没有过去多久,由纪夫却觉得今天的牛蒡男看起来格外憔悴,不仅眼睛底下长出了黑眼圈,连脸色也跟沾了泥巴的牛蒡一样。他揪住由纪夫的衣领,作势要拉着他走。

    由纪夫立刻开始盘算,要是一对一的话??他看向牛蒡男脚下。空当倒是有,只要踢他的小腿,再把他撂翻在地,就有足够的胜算。然而,就算在这里凭武力撂倒牛蒡男,也无法解决问题。他肯定明天还会过来,并带上一大帮人,简直就像越打越会分裂出更多的阿米巴原虫一样。

    “啊,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啊?”由纪夫低声下气地说着,拨开了对方的手。

    “上次那个家伙在哪儿?”

    “鳟二?”

    “那家伙居然和井伏鳟二【19】同名?对,就是那个和尚头,你把他给我带过来。”

    牛蒡男居然立刻说出了井伏鳟二这个名字,令由纪夫感到非常意外。

    “你们俩上次从公交车上跑掉了,肯定很瞧不起我们吧?”牛蒡男吸着鼻子,嘴角吐出泡沫。

    “不是的,我只是偶然坐上了那辆公交而已。”

    “别扯了,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明明是你跟那家伙一块儿跑了。”

    “我们确实是一块儿跑的,但世上确实有那种巧事。”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呢?由纪夫和牛蒡男对视着,同时思考着。

    由纪夫移开视线,正巧看见班主任后藤田走过。

    “啊,老师!”由纪夫本能地举起了手。牛蒡男也跟着转过身,由纪夫立刻想到,啊,现在要想打倒他的话,倒是易如反掌。

    后藤田站住了。

    “老师,老师!”由纪夫叫得更响了,他还想大声叫嚷“你们班的宝贝学生现在在这里被人缠上了”!

    “你别多嘴。”牛蒡男小声说道。

    “哦,由纪夫。”后藤田回了一句,又说了声“回家路上小心哦”,就径直离开了。

    “什么路上小心?!我现在就已经被可怕的小哥缠上了啊。”

    “真是个好老师。”牛蒡男笑了,“总之,快把鳟二给我找来,起码你应该知道他家在哪儿吧?”说着他又揪住了由纪夫的衣领。

    “我不知道他家在哪儿。”由纪夫撒了谎。

    “那就带我去他学校。”

    “现在去他也不在了啊,已经放学了。”

    “真烦人,随便去哪儿都行,带我去那家伙可能会去的地方。”

    由纪夫已经懒得再和牛蒡男继续在这里耗下去了。而且再拖下去,搞不好多惠子又会凭借她那小狗般敏锐的直觉感觉到异样,跑到这里来。

    “好吧,我就只知道一个地方。要是他不在那儿,那我也不知道了。”

    “嗯好,带我去,要是那儿没人我就放弃。”牛蒡男一口应承,不知道有几分是真的。

    总之,先带牛蒡男去“入侵者”吧,由纪夫蔫头耷脑地想着,同时又意识到这么说来,昨天闯入自己家的人应该不是这个牛蒡男。

    “我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这是我的自由吧?”

    当看见在“入侵者”里入迷地打着格斗游戏的鳟二时,由纪夫叹了一大口气。就在前天,阿鹰战胜少年后发出胜利的呼喊的那个位置上,鳟二正手握摇杆奋力摇动着,貌似刚输给了一名小学生。

    “倒是你,为什么会带这家伙来啊?你这个叛徒。”

    “竟敢说‘这家伙’?你这个死和尚头。”牛蒡男猛地用右手推了一下鳟二的胸口。

    他们正站在“入侵者”所在的大楼背后,也就是夹在“入侵者”大楼和另一栋大楼之间的窄巷里。牛蒡男刚刚把苦求着说“游戏刚打到一半啊”的鳟二强行拽了过来。由纪夫完全没想到鳟二竟然真的在“入侵者”。

    “本来就是你把我卷进来的,受连累的人是我才对。”由纪夫义正词严地说道,“那,之后就交给你了。”说完,他点点头就要转身走掉。

    “别想跑。”牛蒡男立刻拉住了由纪夫的学生制服。

    “果然还是跑不掉啊。”由纪夫停住了脚步,“说到底,你为什么对鳟二纠缠不休?”

    “不都说了这家伙妨碍我们的工作了嘛!”

    “哦对,是这么回事。”

    “什么工作?是偷东西吧?”鳟二生气地说。

    “你这家伙,别把别人的劳动说得像犯罪似的。”牛蒡男骂得一脸认真,由纪夫看着都惊愕不已。

    “你们那不就是犯罪吗?”鳟二赌气地回道。

    一声钝响响起。

    牛蒡男揍了鳟二一拳,虽然只是轻轻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脸,看上去冲击力并不大,然而鳟二的后脑勺却撞到了身后那栋大楼的墙上。他顿时闷哼一声,带着“你干什么?”的表情瞪向牛蒡男。

    “啊,有血。”由纪夫看着鳟二的侧脸伸出了手指。大概是因为划破了鼻腔内壁的缘故,从鳟二的左鼻孔中流出了鲜红的血。鳟二慌张地用手背蹭了蹭,一看见血就马上翻起白眼说道:“我流鼻血了。”

    “我揍了你一拳,流点鼻血有什么奇怪的,你别以为这样就算了。”牛蒡男残暴地笑着。

    “喂,由纪夫,我鼻子出血了。”鳟二试图让由纪夫看到自己的脸,然而那时他已经面无血色,闭上了眼睛,仿佛身体里的力量都在一瞬间通过皮肤蒸发了一般。眼看着鳟二就快瘫坐当场,由纪夫慌忙抱住了他。

    “怎么突然贫血了?”

    “因为我出血了啊。”鳟二紧咬着牙,与贫血做斗争。

    “喂喂,你这家伙没事吧?”连牛蒡男也担心起来。

    被由纪夫从旁抱着,鳟二终于慢慢恢复了过来,冲着牛蒡男骂道:“你这不是施暴现行犯嘛?!”

    “吵死了。要是不听我的话,还会让你吃更大的苦头,别为这点伤就叽叽歪歪的。”

    “怎么做才算听你的话?”由纪夫厌烦地想让他赶快有事说事,“要钱我们可没有。”

    “我知道,你这家伙一个字儿都没有,这小子也只有一张两千块纸币,我已经放弃从你们身上要钱了。”

    “那你想怎样?”

    “帮我办件事。”由纪夫重新看向牛蒡男,发现他的眼睛圆溜溜的,还挺可爱,深邃的双眼皮更使他少了些威慑力。可能是因为皮肤晒得黝黑的关系,眼睛不太显眼,甚至有几分女性气质。

    “帮你办事?”

    “帮我办事。”

    “不要。”鳟二立刻摇了摇头,“我才不要偷东西呢。你难道就没想象过店老板哭着回家,对着孩子唉声叹气的样子吗?你难道没为此掉过眼泪吗?我绝对不会去偷东西的。”

    “不是让你偷东西。”

    “咦?是吗?”绷着劲儿的鳟二顿时泄了气。他的鼻子又流出了血,不过要是告诉他,搞不好他又要晕倒了,于是由纪夫决定保持沉默。

    “我是想让你帮我运货。”牛蒡男说出了一个与北边接壤的县名,“送到最那头的小镇,不对,是城区里的一家餐厅。”

    “运什么货?”

    “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搞什么啊,得告诉我啊!”鳟二噘起了嘴。

    “其实我也只是受命而已,运什么我也不清楚。人家只是让我把那个小包裹运过去。”

    “小包裹?”由纪夫歪着头问,“是谁命令你的?”

    “是富田林先生。”牛蒡男的表情像是吃了什么酸东西一样。

    “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啊。”由纪夫比刚才更加确信地说道。他看向鳟二,发现鳟二也哭丧着脸,仿佛在说“居然是富田林先生下的命令,肯定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烦死了,是不是好东西,你不送去怎么知道。就明天了,早上九点到储气柜那里去,会有富田林先生派的人过来的。你把货接过来后送到邻县就行了。”

    “我不会开车啊。”

    “坐电车去,这样正好不会被怀疑。”

    “别开玩笑了,为什么非要我做这种事不可啊?你不是有同伴吗?”

    “怎么能让同伴做这种要命的事呢?”

    “果然是个要命的东西啊。”由纪夫忍不住叹道。

    “我又没说让你们白干。”虽然牛蒡男态度蛮横,但由纪夫发现他其实也正为此事头疼不已,看来他也有他的难处。

    “要是你替我办了这件差事,我就不再纠缠你,也不跟你要钱,更不会找你的碴。”

    哪儿有这种单方面的条件?由纪夫吃惊地愣在当场。

    别理他,太不可信了。由纪夫用眼神示意鳟二,鳟二也点了点头,还冲由纪夫心领神会地抬起了手,仿佛在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就由我来说吧”。由纪夫也冲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做吧。”没想到从鳟二嘴里蹦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句。由纪夫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会替你送货的,所以别再缠着我了。”他还一脸平常地补充道,“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说到做到。”

    为什么还说得好像是牛蒡男做了让步似的?由纪夫看着这两个人,后退了一步,想要赶紧脱离这桩让人无法理解的交易。

    鳟二不顾由纪夫的疑惑,专心听着牛蒡男说明第二天的流程,还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和尚头的触感一般,一边摸头一边说道:“只要把小包裹送过去就行了,对吧?小菜一碟,小菜一碟。”

    “喂,由纪夫,你不用也好好听一下吗?”从背后追上来的鳟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的鼻血似乎止住了,“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了?吓死我了。”

    “那是因为你听得太专注了。更何况,我可没有要帮着做那种事的打算。”

    “真冷淡啊。”

    “你为什么要答应啊?”

    “因为他实在是太烦了啊。要是再这么下去,明天他还会跑到你的学校去的,还会继续在我周围转来转去,多烦人啊,就像讨厌的蚊子苍蝇一样。”

    “对付蚊子不是可以用蚊香吗?”

    “由纪夫,那种做法太残忍了。”鳟二蓦地瞪起他那肿肿的单眼皮眼睛,“最好的做法难道不是友好地商量一番,劝它回家吗?”

    “和蚊子?”

    “和蚊子。”

    “鳟二你能跟蚊子说话?”

    “由纪夫,就算我再怎么优秀,也没法跟蚊子说话啊。”鳟二说到这里笑出了声,然后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一样捧腹大笑起来。

    “那我回家了。”由纪夫懒得再与鳟二纠缠下去,“明天加油,把任务完成。”

    “包在我身上。”

    “不过,你明天不是要上学吗?”

    “包在我身上。”这自信满满的回答令由纪夫感到更加不安了。

    从“入侵者”向家走去,两人穿过全国连锁大型超市的停车场时,看见了鳟二的父亲。

    鳟二的父亲在离人行道最近的出入口摆摊卖今川烧,正要把一个纸包递给一位带孩子的妇人。他的个子很高,肩膀也很宽,但头发稀疏,长了一双看起来就像是老好人的下垂眼,显得有些孱弱。鳟二发现由纪夫正看向那边,不由得“啧”了一声,恐怕他也没想到父亲会出现在那里。

    “今天跑到这里来了啊。”

    “我去打个招呼吧。”

    “不用了,别去。”

    “不行,我得去打声招呼。”

    “别做让对方为难的事。”鳟二脸上的不快是认真的。由纪夫本想回嘴说“是谁净做些让我难做的事啊”,但鳟二恳求他说“你应该对父子之间的复杂关系再明白不过了,就体谅体谅我吧”,让由纪夫产生了些许同情,便决定不过去了。

    没想到就在此时,从摊贩那边传来“喂——”的一声呼喊。由纪夫看过去,鳟二的父亲正挥动着长长的胳膊,叫着:“喂——鳟二——”

    “太倒霉了。”鳟二恨恨地吐出一句。

    “真是好久不见了。”鳟二的爸爸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有多久没见了来着?由纪夫试着回忆,却完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曾经从鳟二爸爸这里买过几次今川烧,但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

    “你变帅了啊,由纪夫。”鳟二父亲的眼角堆起鱼尾纹,看着更像个老好人了,“我们家鳟二都十七岁了,还留着这种光溜溜的发型。”

    “还不是因为你从小就给我用推子剃头。”鳟二仿佛有些不自在,眼睛看向了别处。

    “我可没让你上了高中以后还留和尚头啊,又不是棒球队的。”

    “吵死了。”

    由纪夫咬了一口刚买的红豆馅今川烧。“果然还是叔叔做的好吃啊。”这话一半是恭维,一半也是出于真心。鳟二爸爸做的今川烧跟别人做的有些不同,外皮很有嚼劲,越嚼越甜,内馅却不会太甜,两者之间的平衡刚刚好。当由纪夫问制作秘方里是不是加了什么特殊材料时,鳟二爸爸笑了一下,回答:“人肉。”“无聊!”鳟二说着,眼睛依旧望着别处。确实挺无聊的,但由纪夫很喜欢说着无聊的笑话时一脸幸福的鳟二爸爸。不愧是曾经从事体育运动的人,透着一股单纯和洁净感。

    “由纪夫你妈妈还好吗?你爸爸他们呢?”

    “挺好的,我妈正在九州出差,我爸他们也还是老样子。”

    “读书,赌博,打篮球,跟女人打得火热?”

    “正如您所说。”由纪夫说道。

    “不过有由纪夫你和鳟二在一起,我就安心了。我因为工作,几乎总不在家,这小子虽然骨子里挺正直的,但很容易被人左右。”

    “是啊。”由纪夫想起刚刚那场鳟二与牛蒡男的交易,“实际上??”话刚说到一半,鳟二就用强烈的视线无言地警告他“不准说”,于是他又不吭声了。

    “今天的晚饭??”鳟二爸爸对鳟二说。

    “我知道,就把冷冻的饭加热一下,配着酱菜吃就行了。”

    “对不住啊。”

    趁着有三名小学生来到摊位前,由纪夫他们离开了。

    “你爸爸要一直忙到很晚吗?”由纪夫从刚才有关晚饭的对话得出这一结论。

    “最近深夜时段卖得好,听说他拿到了可以在酒馆附近贩卖的许可证。”

    “真辛苦啊。”

    “人活着本来就很辛苦的。”

    “哎哟,鳟二真了不起。”由纪夫揶揄了一句,鳟二听后一脸仿佛嚼到了苦虫子的表情,挠着和尚头,点了点头,说道,“看着我老爸,我也只能这么想啦。”

    临别之际鳟二撂下了一句:“那我明天就去工作啦。”

    那天晚上吃饭时,除了由纪夫以外,还有阿悟和阿鹰。阿葵因为店里的工作出去了,阿勋则还没从学校回来。

    “要是知代就这样不回来了,可怎么办?”正从大盘子里往自己的盘子里盛意大利面的阿鹰,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是哦。”阿悟依旧保持着惯有的沉着冷静,“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直觉啊,直觉。”阿鹰说道。阿鹰这个人相信直觉比任何科学依据都更可信。“而且,只要知代长期出差,就总会有不吉利的事发生。”

    “是吗?”

    “十多年前那次,由纪夫不是腕骨骨折了吗?”

    “是在公园里玩篮球的那次。”那件事由纪夫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和鳟二,还有其他几个同学一起玩球,有个朋友对连续运球过人的由纪夫有些动气,就“咚”地推了他一下,使他面朝前摔倒。当时球正好滚到他用手撑着的地方,他的手腕便以奇怪的角度扭伤了,之后连续一个月都要去接骨医院。由纪夫还依稀记得当时被绷带包住的部分奇痒不已,自己只能用挖耳勺戳了又戳。

    “那次知代是去海外出差来着。”

    “没错。”阿悟表示赞同,“我还记得为要不要把由纪夫骨折的事告诉她,我们烦恼了半天。”

    “我记得那之后没多久,知代去北海道的时候,咱们大家一起染上了流感,简直惨到不行,是不是?”

    “没错。”阿悟的表情既像是在怀念,又带着几分苦涩。那次的感染源应该是被老师下令回家静养的由纪夫,结果父亲们也一个接一个地被传染流感而倒下。四人各自躺倒在自己的房间里,到头来反倒是最先恢复的由纪夫负责把饭和冰枕送到各个房间里去。

    “对哦,那次妈妈也不在家。”

    “还有那次,阿勋对不良学生动手,引起骚动的那次,那时知代也不在。”

    “不过去年妈妈因为工作去京都待了半个月的时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

    “那次Black road star摔倒啦。”阿鹰说道。

    “啊?”听到了陌生的词语,由纪夫愣了一下。

    “就是去年那匹状态极佳的雄马啊,你不知道吗?它在有马纪念赛上明明能获胜的,却摔倒了。我们都哭了。”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事?‘我们’又是指的谁啊?”连这种事都要拿来当作“母亲一出差就会发生不吉利的事”的证据,也太过分了。

    电视上正在播放智力问答节目,虽然不是前几天那个上限奖金多达一千万日元的豪华节目,但有很多名人,也算得上阵容华丽、规模庞大了。

    “别人出一堆难题让你来答,这有什么有趣的?”阿鹰支着下巴,一脸嫌弃地说。

    三人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电视。每次问题刚一出,阿悟就能立刻回答上来;每次正确答案一公布,由纪夫和阿鹰都会佩服地说“你怎么知道啊”,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拜托他:“阿悟,你去上那个巨额奖金节目好不好?”

    刚好,电视上开始宣传最高奖金一千万日元的那个问答节目要举办一期特辑,将以普通观众为参赛对象,在直播当天进行预选,胜出的人就能够参加现场直播,进行答题挑战。连由纪夫都觉得,这简直是为阿悟专门准备的舞台。

    “我并不擅长答题,只是碰巧出了我知道的题而已。”

    “那怎么出的全是阿悟你知道的题啊?”

    “掌握点儿知识没什么可炫耀的。要是知识真那么伟大,那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不就成了掌握情报最多的人了吗?”

    “难道掌握情报最多的人不比其他人更有优势吗?”

    阿悟轻轻地摇了摇头。“情报量并不能决定人的优劣。比那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

    “恐怕是直觉吧。”阿悟看向阿鹰。

    “原来如此,看来依靠直觉过活的我搞不好真的没做错。”阿鹰开心地说道。

    “不,我觉得比起直觉,还是情报比较重要。”由纪夫很坚持,“情报就是武器啊。”

    “那你倒是说说,”阿鹰开了口,“当你被放逐到热带草原上的时候,能救你命的会是情报吗?当狮子把你逼到绝境的时候,你会打开电脑,搜索‘狮子 沙漠 逃脱方法’吗?”

    “喂,阿鹰,你用过电脑吗?”由纪夫对这点更感意外。

    “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吧。总之,被逼到绝境时,直觉、直觉才是最重要的。对吧,阿悟?对吧对吧?”

    阿悟笑了起来,并没有作答。

    阿鹰笑得像一只蜥蜴,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开口道:“好,那我来出一道阿悟肯定猜不出来的题吧。”

    “真是个自以为是的出题人啊。”由纪夫苦笑起来。

    “出题人本来就都自以为是。”阿鹰毫不畏缩,“那么,请听题。有个人问预言家:‘三年后我死了吗?’预言家给出了一个绝对不会错的回答,请问他回答了什么?”

    “这不是问答,是脑筋急转弯啊。”

    “你看不起脑筋急转弯吗,由纪夫?”阿鹰瞪了过来。

    “没,脑筋急转弯就脑筋急转弯吧。”

    “绝对不会错的回答啊??”阿悟抱起了胳膊。

    “难道不是‘可能还活着,也可能死了’吗?”

    “哦!由纪夫,很接近正确答案了。”

    “不是吧?!”由纪夫反而吃了一惊,“很接近?”

    “算是吧。”

    由纪夫看向阿悟。“怎么样?”

    “我认输。”阿悟举起了双手,他一点也没有懊恼,甚至还兴致勃勃地问阿鹰,“答案是什么?”

    “答案是??”不知是不是刻意而为,阿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没有,活着。’”

    “没有活着?”

    “对。没有活着不就是死了的意思吗?但也可以解释成‘没有,活着’,就变成还活着了。”

    “什么啊!”由纪夫完全没明白,“是说要是解释成‘没有,活着’,就是‘没有,你还活着’的意思?”

    “没错。”

    “原来如此。‘没有,活着’啊。哪边都说得通。”

    “对吧?‘没有活着’。”阿鹰仿佛对自己的发明颇为疼爱,接连重复了好几遍。

    问答节目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一本正经的西装男。现在正在播放的是节目与节目之间的地方新闻,可以说是用来填补两个节目之间的空档的。

    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正在市区的街道上走来走去的中年男士。看体型像个橄榄球选手,胸肌都快把西装撑爆了。他正对往来的妇女们伸出双手,打着招呼。

    “这个叫赤羽的大叔好像阿勋啊。”阿鹰吊儿郎当地指了指屏幕。屏幕上的那个人正是县知事选举的候选人赤羽。

    “像吗?”阿悟问道。

    “身材像。肩膀宽,胸肌发达,上臂粗得跟大腿似的。”

    “他比阿勋矮。”由纪夫冷静地指出,“而且这个叫赤羽的家伙看起来比阿勋凶多了。眉毛那么粗,眼睛还那么吓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眼睛,简直是个黑手党啊,黑手党!”

    电视屏幕上的赤羽没有露出一丝竞选期间的疲惫,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意味着精力过剩的油脂,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为了各位县民,我愿意做任何事。”被搭话的长脸女人吓得不行,仿佛在繁华市区之类的危险场所被人找上了麻烦一样。

    “‘做任何事’,这句话也很能激发大家的想象力啊。”阿鹰笑了出来。

    “赤羽想必也是拼了,要是这次二连败,不知道站在他那边的人会说些什么。”阿悟说道。

    候选人白石和赤羽各自拥有数量相当的狂热支持者,就像地方上的两只职业足球队,哪方获胜都有可能引发骚动。足球队要是输掉,顶多也就是更换教练,但县知事选举可是关系到候选者本身的性命与安全的。更何况还有传闻说,赤羽背后有个危险的后援团,这就更加恐怖了。看来曾经轰动一时的那起与州选举有关的棉兰老岛绑架杀人事件,也有可能在这里发生。

    “不知道谁会赢啊。”

    “哎哟,由纪夫也开始关心政治了啊!”阿鹰伸出手,指着由纪夫。

    “比起政治,这更像是一场足球比赛吧?”由纪夫说着,茫然地看着电视。

    “啊!”过了片刻,由纪夫叫了一声。

    “怎么了?”两个父亲都探过头来。

    由纪夫的眼睛无法离开屏幕。赤羽继续进行着近乎恐吓的握手仪式,而在他背后,相距一两步的地方,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戴眼镜、大鼻子,容貌既可以说成柔弱,也可以说是粗犷。从他站的位置来看,应该是赤羽的亲信,是赤羽颇为信赖的干部。

    “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那人怎么了?”阿悟歪着头问道。

    “你看,那人是不是很像一个无良律师?阿鹰,你快看,这不是赛狗场里的那个男人吗?就是跟富田林先生聊天,后来包被别人调换了的那个男人啊。”

    阿鹰探出头去,把脸凑近屏幕死盯着看,然后终于“哦哦”地拍起了手。

    或许是因为广告没进对时间,新闻节目还没播完就被掐了。

    “那么,”阿鹰看向由纪夫,问道,“请听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又不是问答游戏。”

    “也就是说,”为迷失方向的家人指明道路是阿悟的职责,“那个皮包会被盯上,可能与选举有关?”

    由纪夫也和大多数高中生一样,并没把学校的期中考试放到人生的中心位置。然而,眼看着后天就要考试了,莫名其妙的事件却一件一件、如雨后春笋般萌生,令由纪夫感到心力交瘁。

    赛狗场上奇怪的调包事件,牛蒡男的纠缠,家里发生入室劫案,熊本学长宣布要与多惠子再续前缘。由纪夫愕然地发现,没有一起事件是由自己亲手造成的,全是受了牵连。

    结果第二天早上,又发生了被学弟们包围的事件。此时他的感想已经超越了惊讶,到达了“感动”的境界。

    那时他正与往常一样,在体育馆里练习投篮。他站在三分线上,跳起、投篮,再把球捡起来,继续投。时而直接瞄准篮筐,时而利用篮板进球。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这使他感觉很好。在伸直膝盖的同时两脚蹬地,用右手推出球,弯起手腕令球旋转,球投了出去。球划出一段抛物线,打在篮筐上,弹了出来。

    正当由纪夫歪着头想“真是怪了,明明应该能进的”时,视野一角的体育馆入口处出现了几个人影。六个男生正站在那里,看着由纪夫。起初他有些戒备,以为是牛蒡男的同伙,但立刻发现他们都穿着跟自己一样的高中制服。接着他又猜想可能是篮球部的学弟,但他并没见过这几张面孔。

    他们走进体育馆,把由纪夫团团围了起来。六个人的头发都剃得很短。由纪夫这才意识到他们应该是棒球部的。

    “学长。”打头的男生噘着嘴开了口,其他五个人都沉默地瞪着由纪夫。

    “你们是棒球部的?要在这里练习吗?”

    “才不是,您在小看我们吗?”

    “我们有话要对学长说。”

    “真够吓人的,我到底对棒球部做什么了?”由纪夫皱起了眉头,同时依次确认眼前的六个人所站的位置和脚下的情况。他们踩着室内鞋的后跟,整体装扮都很邋遢,还有两个人把手放在了裤子口袋里。在确认了这些人没有突然扑过来的意思之后,他又发现正面这个男生的嘴唇正在微微颤抖。由纪夫看得出他并不是在害怕,想必是和伙伴们一起围住高年级学生这件事令他感到激动和紧张吧。其他五个人也都显得有些兴奋。

    在这种情况下,一种比较强硬的做法是推着眼前的男生的胸说“让开”,然后无视他们扬长而去。但这样肯定会引发争执,于是由纪夫选择了怀柔政策。

    “什么事啊?”

    “您别装傻了。”

    “就是小宫山学长的事啊。”

    “小宫山怎么了?”由纪夫没料到是这事,“他现在正窝在家里不愿来学校呢。”

    “我们知道。”

    “我们说的就是这事。”

    “您不是到处宣扬说小宫山学长之所以不来上学,都是我们的错吗?”

    “啊?”

    “说是因为我们敲诈小宫山学长,他才不来上学的。”

    “我可没说过那种话。”

    “可是我们班的女生就是这么说的。”

    “哪个女生?”

    “垒球部的。”

    “啊啊。”由纪夫皱起了眉,大概想象出了谣言传播的路径。就在前几天,说出“学弟们因为被小宫山欺负,一气之下对他展开了报复”这一猜想的正是多惠子。估计在那之后,她对垒球部的学妹们说了“小宫山不来上学,搞不好是因为棒球部里的那些一年级后辈,能不能帮我跟你们班上的棒球部成员打听打听”一类的话。而且很可能因为害怕背负谣言散布者的罪名,还加了一句“我是听我们班的一个叫由纪夫的男生说的”。

    “您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啊?”虽然这群和尚头学弟们说话很客气,但也有一股震慑人的威力。

    “没什么怎么回事,我从没说过是你们这些棒球部的学弟的错。”

    “说起来,小宫山学长曾经四处炫耀自己正干着一份危险的兼职,他难道不是因为那个才窝在家里不出来的吗?”和尚头学弟中的一人噘着嘴说道。

    “什么危险的兼职?”

    “我也不清楚,反正他曾经张大鼻孔、扬扬得意地炫耀:‘我可是在打一份危险的工呢。’”

    “啊啊,说过说过。”旁边的一位棒球部成员也张大了鼻孔。

    “肯定是加入了诈骗团伙,建立可疑网站之类的。”

    “没错没错。”学弟们莫名地活跃起来。

    “你们是说小宫山曾经干了可疑的兼职?”

    “反正跟我们无关。”学弟们说道,“我们姑且相信学长您说的话,但要是您在说谎,那我们也有我们的手段。”

    “没事,到时候我也不来学校了。”由纪夫目送着他们离去。

    由纪夫气势汹汹地爬上楼梯,冲进教室,想着必须先用一两句对多惠子讽刺挖苦一番,再用十句二十句发泄一下对她的怨恨。没想到多惠子不在,令他十分泄气。

    被她逃掉了?他一边叹着气一边在座位上坐下。这时殿下又从左边探过身来,说道:“喂喂,由纪夫你听我说啊。”

    “殿下,一大早您找我有何吩咐?”

    “今天早上电话又打来了,嗯。”

    “电话?”

    “哎呀,昨天我不是说了吗,就是早上有女孩儿打电话找我那事。今天她说‘昨天真是抱歉,突然没法去了’,还说今天一定会从一大早就在校门口等我呢。”

    殿下的眼神非常认真。由纪夫一边从课桌里抽出教科书,一边问道:“所以,殿下你今天也急急忙忙地来了学校?”

    “没错没错。”

    “结果又是没有人?”

    “你怎么知道的?是啊,今天早上也没有任何人出现。”

    “因为看殿下您的尊容,似乎有些惆怅。”跟殿下说话时,由纪夫偶尔会不知为何恭敬起来,“不过,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也在想,对方会不会是躲在哪里偷笑呢?”

    “为什么要笑?”

    “是不是看到我上当受骗后拼命跑来学校,觉得很可笑啊?”

    “虽然可能性不完全为零,但我还是不觉得对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是不是有人想帮助殿下您上学不迟到啊?”

    “可我从来都不迟到啊。”

    “您说得是,殿下。”

    也许因为是考试前一天的缘故,课堂上老师没讲什么内容,下午的化学和日本史课的老师更是宣布:“你们自己复习吧,有不懂的问老师。”对此,学生们当然是举双手赞成,专心做起模拟题来。有几个人还放下功课看起了漫画,似乎不是放弃了考试,而是想展示自己的轻松从容。由纪夫转过头,看见殿下在读一本叫《看漫画学日本史》的书。既然是面向儿童的书,内容肯定很浅显,然而殿下却一边读一边感叹“真有用啊”。

    由纪夫翻着教科书,脑中一角却在想着昨天在电视上看到的赤羽的亲信,也就是无良律师的事。根据阿悟昨晚的调查,那个男人叫野野村大助,是赤羽的大学学弟,曾经当过律师,现在在赤羽的事务所充当智囊团的角色。“野野村小哥的包,为什么会被拿走了呢?”阿鹰昨天还开玩笑地唱了起来。

    “喂,你来问我几个问题吧?”右边传来一个声音。由纪夫一看,多惠子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英语教科书。当他回答“学习应该是一个人的事,何况这是自习课”时,左边的殿下插嘴说道:“行了,你来考我吧,考考我英语单词。”

    “好呀。”多惠子点了点头,开始念起教科书上的英文单词。由纪夫心想“你们俩自己到边儿上自娱自乐不就行了”,他们却夹着由纪夫开始一问一答。由纪夫觉得自己变成了看着网球来来回回的球网。

    “tragedy(悲剧)。”多惠子说道。

    “矛盾。”殿下回答。

    “错。Agony(痛苦)。”

    “悲剧。”

    “错。Contradiction(矛盾)。”

    “大寺庙。”

    “错。”多惠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喂,你这完全不行啊,殿下。”

    “感觉好像答案错开了。”由纪夫也说道。

    “我是按教科书上的顺序记的,所以你得按顺序出题,不然我就麻烦了。”殿下说得理直气壮,令人忍不住想感叹“不愧是陛下,居然如此坦然”。

    “谁知道考试会按什么顺序考啊,你这样背根本没有意义。”

    “我有我自己的回答顺序。”殿下说这话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呢?果然殿下的真心任谁都无法猜透。

    课程全部结束,由纪夫走到走廊上,在楼梯转角与山之边撞了个正着。

    “哦哦,由纪夫,来得正好,有个家伙正在调查你的事呢。”

    “调查我?怎么个调查法?”

    “有一个人正站在正门旁边问出校门的人:‘二年级的由纪夫还在学校里吗?’”

    由纪夫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的是危险分子牛蒡男和他的同伙,暗想,那帮人居然还在找我。

    “是什么人?是不是一伙长得跟牛蒡似的人?”

    “什么牛蒡啊,不是的,长得可帅了,靠在墙壁上,像个散发成熟气质的男明星一样。”

    “长相帅气的侦探啊??”由纪夫歪了歪头,“他问你什么了?”

    “他没问我,净找女生搭话来着。”

    “咦?”这时由纪夫已经猜到了那人的身份,但没有说出口,“哦,是这样哦。”

    “我怕是什么私家侦探之类的,就想来跟你说一声。”

    “部长真是关心部员啊。”

    “是吧?为什么女生就体会不到我的这份温柔呢?部长风潮就不能快点儿流行起来吗?对了,你打算怎么办?要反将一军去逼问那个侦探吗?”

    “我去见见他。”

    “别去了,那种长得跟演员似的侦探,绝对是个危险人物。”

    数米之外的阿葵穿着黑色西装,没系领带,看着像是个出来拉客的男公关。在他面前站着三个女生,只见阿葵一脸高兴地说了几句,那些女生便扭着身子嬉笑起来。真是热闹啊,究竟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跟初次见面的女高中生打成一片呢?由纪夫百思不得其解。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就这样无视阿葵径直走过去时,阿葵抢先举起手,大叫:“哦哦,由纪夫!”

    周围的学生们一起转过头看向了由纪夫。大伙儿的视线令他感到好痛,又痛又热。

    “啊,你好。”由纪夫语无伦次地低下了头,因为怕引来麻烦,他甚至想加一句“初次见面”。然而在那之前,阿葵已经向由纪夫走来,还笑着说:“怎么说话那么见外?”那些女生也被阿葵吸引着跟了过来,使由纪夫反射性地扭过头,朝相反方向走去。

    “喂,由纪夫!”阿葵边叫边加快了脚步。

    由纪夫脚下快得像在逃跑一样,不,他就是在逃跑。

    “为什么要跑啊?”

    当然是因为觉得丢人啊,由纪夫边想边站住了。

    “我想去那家服装店,所以就来找你了。”阿葵说道。

    “还要去啊?”

    “没有不去的理由吧?”

    “我明天要考试。”由纪夫试着搬出了一个理由。

    “都到考试前一天了,就应该抱着‘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精神放手一搏啊。”

    “不只是今天,昨天和前天我也没能好好复习。”不是被带到赛狗场,就是多惠子突然出现,要不就是家里被小偷入侵,过得忙乱不已。

    “要是总计较这种小事,可是会被女生讨厌的。”

    “被讨厌就被讨厌吧,我就想计较这种小事。”

    “由纪夫你总爱顶撞我,你怎么会变成一个这么冷淡的男人呢?”

    “被四个父亲搅和来搅和去,就变成这样了。”尽管由纪夫满嘴讽刺,但阿葵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从屁股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对由纪夫说:“给,你看。”

    由于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的脸,由纪夫起初还以为又是什么女人的事,正打算敷衍应对,却发现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于是他原地站定,仔细端详起来。妆好浓,头发还染了色,厚嘴唇还挺性感的,由纪夫心想。

    “这是谁来着?”

    “哎呀,就是你在赛狗场上看见的那个。”

    “啊啊。”正是由纪夫他们正在追查行踪的女人。当时她抱住了那个男人,为调包成功贡献了一份力量。“这是怎么回事?”

    “我很有用吧?”阿葵说他白天跑到那个女人以前工作的店里,借到了这张照片,“待会儿去服装店,还是有照片比较好打听吧?”

    “服装店的人还会记得住这个女人吗?”就算记得,最近的店家为了保护顾客的私人信息,也很少会把顾客的住址告诉外人。

    店里没人。这家店像一家山间小屋一样充满了自然的气息,连模特都是木制的,大概也是这家店的讲究之处。无论是图案夸张的衣服还是稳重的西装,这里应有尽有。

    “这里只卖女装?”由纪夫踏进店里,看着右边墙上挂着的衬衫。

    阿葵站在一边,回答:“是啊。”

    由纪夫听见背后传来“咯噔咯噔”的皮鞋声,知道是店员来了。由纪夫很害怕店员过来说“您在找些什么?”,或是“请打开随便看”、“想试穿请随时叫我”一类的话。可是既然进了人家的店,店员会来打招呼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由纪夫总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会不自觉地变得缩手缩脚。

    “您是要买礼物吗?”店员问道。

    虽然可以回嘴“不要随便下结论”,但这里只卖女装,所以由纪夫很难回答“不是”。

    这位店员穿着正面印着红色骷髅、略有些紧身的T恤,腰线位置很高。“我推荐这件哦。”她的声音开朗,一头齐耳短发更是加深了活泼的印象。她手上拿的是一件红褐色的长袖衬衫。“这件衣服领口部分的翻折设计很少见,穿上它肯定能低调地吸引眼球哦。”店员高声推荐道。“低调地吸引眼球”,这句话很能引起人的兴趣。

    “你能帮我比一下吗?”阿葵边说边把衣服递给店员。

    “嗯。”店员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答应了下来。直到这时她似乎才刚刚看清阿葵的脸,脸瞬间红了起来。这个女生比阿葵年轻这么多,为什么在面对阿葵时还是会被夺走芳心呢?由纪夫完全无法理解。

    “这件衣服不错呢。”阿葵对用两手捏住衣袖,在自己身上比画的店员说道。

    “是啊。”

    “也许是因为比在你身上的缘故吧。”阿葵笑着说。他的笑容恰到好处,既能让人明确地知道他在说笑,又不会让人感到不快。那位店员笑了出来,笑容中没有一丝不悦,令现场的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

    喂喂,干什么呢这是?由纪夫好想当场大叫出声,还想对店员也说教一番,“这也不是你该害羞的时候啊”!

    之后店员又介绍了其他商品,她带着阿葵向店铺里走去,一副干劲十足的样子。由纪夫觉得跟过去有点傻,就决定在店门口附近等他们。面对马路的一侧是落地窗,可以把外面的情况看个一清二楚,不过这也说明窗户那边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当由纪夫意识到这点时,不禁对站在一屋子女装前的自己感到羞耻不已。

    过了几分钟,由纪夫看见了一个很像鳟二的身影。

    他先是看到一个和尚头从这家女装店外的小路右边跑到了左边。由于从时间上来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所以当由纪夫回过神来时,那人影已经消失了。不过那人挥动手脚、拼命狂奔的样子,跟鳟二简直一模一样。

    是错觉吧,由纪夫没当回事。

    隔了数秒,又有一个男人朝着同个一方向跑了过去。由纪夫还听见那人怒骂道:“给我站住,臭小子!”那个男人也立刻消失在了由纪夫的视野中,不过在留下的残像里,那瘦弱的身材和袖子半长不短的衣服,看上去都有点像牛蒡男。

    嗯,果然是心理作用,由纪夫坚定地想着。

    再说了,今天鳟二应该已经为了帮牛蒡男干活而坐电车去隔壁县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呢?肯定是错觉。由纪夫来来回回默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这就是真相,于是松了一口气。

    阿葵正在收银台附近跟女店员谈笑,两人之间怎么看都不是推销和被推销的关系了,倒像是在收银台前聊天的熟客和店员。阿葵一说什么,店员就微笑着大力点头,这种互动持续了很久。聊着聊着,女店员从柜台下面拿出了一个本子,打开给阿葵看。阿葵伸过头去问:“是哪个?”就连这种时候的阿葵看起来都很迷人,由纪夫忍不住叹了口气。

    由纪夫从眼前的货架上拿起了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T恤,右手拿着红色的,左手拿着白色的,冲阿葵张开双臂,快速挥动起来。这是他在小时候学会的旗语。此时用T恤代替旗子,他觉得羞耻,又有些自暴自弃,但还是一横一撇地画了起来。

    “老、爸、别、搭、讪、了。”由纪夫用旗语说道。看到阿葵的余光朝这边瞟,他又打了一遍。阿葵一下子笑了出来,露出掺杂着愉悦和苦涩的表情,看来是看懂了旗语的意思。

    在由纪夫挥旗子的时候,一位客人走了进来。看到由纪夫颇有气势地挥动手臂的样子,那位客人明显露出了惊恐的表情,立刻离开了。店员小姐,不好意思,有一位客人被我吓跑了,由纪夫在心里道了歉。

    “让你久等了。”阿葵很快就回来了。由纪夫把T恤放回到架子上,准备叠起来。当他笨手笨脚地摆弄时,阿葵从旁边接过手,迅速地叠回了原样,那干净利落的手法也非常帅气。

    将两人送到出口处的店员问阿葵:“这是要送给您的恋人的礼物吗?”虽然看似只是不经意的一问,但可以看出她其实对开口的时机等待已久,大概是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吧。

    “不是的。”阿葵一边耸着肩膀,一边说出仿佛已用过上百遍的暧昧回答,“不是那样的。”或许是因为察觉到身旁的由纪夫吃惊的视线,他轻快地举起了左手,露出无名指上的戒指,说:“是买给我妻子的。”

    “哎呀。”店员在一瞬间仿佛遭到了突袭一般瞪圆了眼睛,又似乎在为自己看漏了戒指的失策感到颇为懊恼,但最终,她还是微笑着说,“您真是温柔。”有趣的是,她在知道阿葵是有家室的人之后,比起沮丧,更像是受到了鼓舞。该不会是觉得妻子比恋人更好解决吧?由纪夫不禁警惕起来。

    走出店后,由纪夫问阿葵:“有什么收获吗?该不会只是和店员搭讪了一通就完了吧?”

    “那还算不上搭讪。”

    “问题不在这儿吧。”

    “你看。”阿葵淡定地拿出一张记事本纸,在由纪夫的鼻尖前方挥来挥去。

    看上去像是一张从手账上撕下来的横线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下田梅子”。

    “这是谁啊?”

    “这是刚才那位店员在服装店里告诉我的。上次蛋糕店老板不是说,他曾经看见他的前女友在那家服装店里把模特身上穿的连衣裙脱下来了吗?我把他前女友的照片给店员看,又说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店员就记起来了。正好那家店会帮顾客办理优惠卡,所以店员就从顾客信息里查到了她的地址。”

    “泄露私人信息!”由纪夫想着,居然目睹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唉,别那么生气嘛。”阿葵还是一脸淡定,“我和那位店员已经成了朋友,因为朋友遇到了困难,她才破例把信息告诉我的。跟为了赚钱出卖个人信息可不一样。”

    “就算如此,她的口风也太松了点吧?”

    “是我套情报的手段太厉害了。”

    “别扯了。”

    “别担心,你我通过这个地址找到她,既不是为了上门推销,也不是为了劝她入什么会,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在泄露私人信息这个问题上,重要的不是泄露本身,而是泄露的对象。”

    “你这是狡辩,泄露本身才是问题。”

    “你就放心吧,由纪夫。等到事情办完后,我会把她的信息还给那家店的。”

    记事本纸上的住址位于一个住宅区,从繁华街区坐公交车过去需要三十分钟左右。“咱们现在就去?”由纪夫看了看手表,快到傍晚五点了。

    “明天去应该也可以吧?”阿葵说道,“我现在得去开店,而且咱们也没必要那么着急。”

    “也是。”由纪夫一边回答一边想起明天就是考试的日子了,“说起来,现在根本不是我该干这种事的时候。”

    “明天我也会去你们学校门口等你的。”

    “饶了我吧。”虽然由纪夫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已经半放弃地想着,反正我说什么他都肯定会来的。

    “对了,由纪夫。”在回家的路上,阿葵说道,“要是你哪天陪多惠子去那家服装店,最好别在办优惠卡时写真实住址,有泄露的可能。”

    “多谢提醒。”

    回到家时已经五点多了。由纪夫走进位于二楼的自己的房间,将书包扔在了桌子旁。复习考试原本并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一般人都会先找些借口拖了又拖,什么“先来个大扫除吧”、“先整理一下桌子吧,不然没有复习的心情”之类的。直到实在拖不下去,才不情不愿地开始复习。然而现在由纪夫一心只想扑到书桌上,原因是最近几天发生的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使他完全不在备考的状态,令他非常焦急。

    他翻开教科书,开始照着记在笔记本上的关键词试着画起图表。这么一画,日本的历史便仿佛只是一张简单的流程图,令由纪夫不禁想要苦笑。那些在战争中因中箭或其他方式死去的人们的痛楚、遗孤的绝望、被逼到绝境的政治家的紧张,都完全无法体现,能够体现出的,只有战争的结果和出台的法律制度。

    “所以啊,”他想起阿悟曾经说过的话,“所以现在的政治家也总想在这两者中的一个上花心思。不是要发动战争,就是要出台法律,因为他们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在历史上留名。那些不起眼的善行,除非真的惊天动地,否则是无法留在史册上的。”

    由纪夫盯着教科书,试着想象当时战争的场面。是不是有一大批人被强行送往战场?在那里,是不是发生了恐怖到难以描述的残酷事件?那些武士是不是对彼此使用了很多令人厌恶的黑暗手段?男人们是不是被迫留下家中的妻子和孩子奔赴战场,被逼着冲锋陷阵,被命令“来啊!杀人吧!去死吧!冲啊!”,最终连战争的胜败都不知,就被刀砍得眼珠和内脏飞溅,战死沙场?是不是发生的全是这样的事?想到这里,由纪夫又想着,到头来,无论是以前的人还是现在的人,构造都是一样的。二十年前的电视和现在的电视相比,零件和线路都大有不同。然而几百年前的人类和现在的人类相比,内容和构造却没什么区别。虽然体格有所差别,但欲望的形式都是一样的。

    看看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了。要是这样继续在房间里复习下去,也许可以做好能够令自己满意的充分准备。由纪夫心里很期待,然而,一阵尿意让他不得不起身去上厕所。要是撞上父亲们,就很可能使读书的劲头受挫,搞不好还会有复习被打断的危险。由纪夫知道,他应该在小便过后迅速跑回屋里学习。

    由纪夫在一楼上完厕所,刚一开门就和阿悟撞了个正着。

    “正好,由纪夫,要不要和我过去看看?”阿悟和往常一样皱着眉问道。

    “要是你想复习考试,就不用勉强哦。”这话阿悟反复说了好几遍,一直到走出家门、跨过那座恐龙桥时还在说个不停。周围已经一片昏暗,看不清桥下的流水。在地势较低的地方,地面仿佛是一团正在蠕动的黑色物体。

    “没事没事,我也挺好奇那件事的。”

    与其他三个父亲相比,阿悟从不会硬来,也很少在把由纪夫耍得团团转的同时还理直气壮、一厢情愿地说:“怎么样?开心吧?我才是你爸吧?”所以面对阿悟的请求或提议,由纪夫都很难拒绝。

    “再说了,在阿悟你的帮助下,我已经掌握了考试的重点。”

    “学校考试和入学考试说到底就是在拼速度,全看怎样能赢得更多的考试时间,所以要想办法让能凭反射做出来的题越来越多。其实就跟打游戏没什么两样。”

    “算是吧。”

    “考试能否取得好成绩和头脑的好坏不能画等号,但也不是完全无关。”这是阿悟以前就经常说的话,“能够迅速地抓住事物的本质是很重要的,这也许跟解答考试问题类似。但从另一方面来讲,虽然不擅长考试,但头脑很好的也大有人在。”

    “到底什么是头脑很好?”

    “嗯,首先是要有想象力,想法比较灵活的人吧。”

    “比如说什么样的人呢?”

    “人类是很不擅长对付抽象的问题的,一碰到抽象的问题就想逃避,但最重要的就是不能逃避,要把问题转换成自己也能明白的形式加以接受。即使只能解释个大概,也要努力得出结果。”

    “你的解释就够抽象的了。”

    “比如,要是有人问你‘人的电量是几瓦特’?你会怎么回答?”

    “人的电量?我哪儿知道?!需要做什么实验吗?”

    “你看,要是像你这样立刻认输,就太可惜了。其实不需要多么严谨的计算。首先,人是靠吃饭才能输出力量的,要是把输出的力量换算成电力,就应该与人进食的量基本相同。人一天大约要摄取两千五百千卡。”

    “是吗?”

    “大约,只是个大概。一千卡相当于4×103焦耳,所以要再乘以4×103。瓦特就是每秒消耗的焦耳,所以只要再除以每天的秒数,就能得出答案了。”

    “一天有多少秒?”

    “大概有105秒。”

    “是吗?”

    “最好记住这些常用的概数,比如从地球到太阳的距离是1011米,地球的直径是107,珠穆朗玛峰的高度是104,人的步幅是100。”

    “这都是些什么啊?”

    “虽然并不精确,但可以用来算出个大概。比如要想走到太阳大概需要花多少时间之类的问题,只要知道这些概数,基本都能答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脑子好使?”

    “比只会答卷子要强多了吧?这可是通过自己知道的数值进行推导才能得出的抽象问题的答案。除此之外,还有体贴心和幽默感,也很重要。”

    “体贴心和幽默感?”

    “不管想象力多么丰富、头脑多么聪明,如果会令他人感到不快或无聊,也都是没有意义的。假如有个男人写出了一篇非常优秀的论文,发现了谁也不曾想到过的理论,但他的家人和朋友与他在一起时一点儿都不开心;另一个女人是个与发明和论文无缘的房地产推销员,却很善于分享自己的失败经历,总是令家人和顾客欢笑不已,谁才是更优秀的人?”

    “都不优秀。”

    “由纪夫真是个无聊的高中生啊。”

    “我觉得问题出在家长的教育上。”

    阿悟要带由纪夫去的地方是竞选事务所。

    “咱们要去的是赤羽的事务所,听说就在车站南侧的大楼一层。我想确认一下那个叫野野村大助的赤羽的亲信究竟是不是你看到的那个男人。”

    “等你见到那个人,难道打算问他‘你的包是不是在赛狗场被人偷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真够粗心的’吗?”

    “这样倒也不坏。”

    “饶了我吧。”

    阿悟沉着冷静又泰然自若,是由纪夫的父母中最现实、最理性的一个。然而他偶尔也会像突然发作一般说出粗暴离谱的意见,令由纪夫感到毛骨悚然。他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把突然动不了的玩具拿给父母看。当听到阿鹰和阿勋说“只要打几下就好了”时,他并没觉得有什么。然而当听到阿悟也说“只要打几下就成了”时,由纪夫感到一阵恐惧,仿佛一直信赖的精神支柱突然崩塌了一样。

    “想要知道赛狗场上的那个男人和野野村是不是同一人,当面确认是最简单的,对吧?”

    由纪夫不知道阿悟的话里有几分认真。

    “不过,虽然我都问了好几遍了,可你明天的考试真的没问题吗?”阿悟在走到车站附近时说道。

    “要是没有被父亲们带着到处乱跑,应该没什么问题。”

    阿悟听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声音,之后愉快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可笑的?”

    “没有,我想起以前她说的话了。”

    “‘她’是指我妈?”

    阿悟点了点头。虽然他没有由纪夫高,体格也没有那么健壮,但只要在他身边,由纪夫就有一种安心感。“那时她很为你担心,说你性格冷淡,少年老成,又很认生。她还批评我们,说都是因为我们这些父亲给的爱不够,教训我们说:‘你们四个都在搞些什么啊?要多多干预由纪夫的生活,多给由纪夫爱啊!’”

    “不是吧??”由纪夫忍不住皱起了眉,“现在的我被你们干涉得过了头,简直快要死了。”

    “是啊。”阿悟也点了点头。

    “要是再干涉我,我可要离家出走了。”

    “是啊。唉,可能做母亲和做父亲的认知不一样吧。”

    阿悟从不批判或说教,而是仔细聆听由纪夫的想法,并加以肯定。他的态度令由纪夫感到很愉快,于是就一边走一边不知不觉地聊起了学校里的事,最后把小宫山的事也说了出来。

    “你是说,那个叫小宫山的其实欺负过学弟?”

    由纪夫讲述了今天早上被小宫山他们棒球部的学弟们纠缠的事后,阿悟问道。

    “嗯。但是我觉得应该只是社团里的前辈对后辈太过严格而已。小宫山应该没有频繁施暴,或是动用什么阴毒的手段。所以即使学弟们报复,我觉得应该也不至于把他逼到不来上学的地步。”

    “你还能想到他有什么其他不来上学的理由吗?”

    “想不出来。”

    “会不会是他被别人欺负,只是你不知道?”

    “被欺负?”由纪夫边说边觉得嘴里有种黏糊糊的不快感。他向阿悟解释说小宫山不太像是会受人欺负的类型。“不过,欺负人和被人欺负这种事,还真是永远都不可能消失啊。”

    阿悟的表情很平静,他慢慢地走着。由纪夫也想以同样的速度前进,却跟不上他的节奏。在由纪夫看来,阿悟这种走路的方式直接反映出他的思考深度和准确度。

    “以前,我曾问过阿勋、阿鹰和阿葵一个问题。”

    “问了什么?”

    “那时由纪夫你还不会说话呢,我盯着你那张可爱的小脸??”

    “可爱的小脸?”由纪夫觉得好笑,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

    “以前还是挺可爱的。”阿悟也笑了,“总之,我看了一会儿,突然涌上一阵不安,想着这个孩子将来上了学,不会被别人欺负吧?”

    “估计所有家长都曾这样想过吧。”

    “是啊。受人欺负的理由可以有无数种。要是因为犯了错还算可以理解,可就连没犯错都有可能成为被人欺负的理由。脏,会被欺负,而干净,有时候也会令别人看你不爽。”

    “所以呢?你问他们三个什么了?”

    “‘如果非要选择,是希望将来由纪夫成为欺负人的一方,还是被欺负的一方?’”

    “原来如此。”由纪夫说道。乍一听上去像是很简单的选择,然而仔细想一想就会意识到,其实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大家的回答是什么?”

    “他们三个都犹豫了一下,最终回答:‘欺负人的一方。’”

    “我就知道。要是你们希望我变成‘被欺负的一方’,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太残酷了。”

    “我也同意他们的想法。想必家长应该都一样,不会有人希望孩子被人虐待的。但从这点来看,我又深切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欺负人’这种行为,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也说不好。举个例子,要是世上所有人都教育自己的孩子‘与其欺负别人,不如变成被欺负的一方’,我认为当今世上很多令人郁闷的问题或许就能得到解决了。前提是世上的人全都抱着这种想法。然而现实又如何呢?没有人会这么想。所有人都期望自己的孩子变成‘欺负人的一方’,认为与其当被害者,还是当加害者比较好。也就是说,到头来,所有人都抱着‘只要自己的孩子能够从悲剧中幸免就好’的想法。”阿悟解释道。

    “我觉得这是必然的。”

    “我也觉得。所以我才重新意识到,不管是地球变暖还是校园欺凌,甚至战争,都是永远无法消失的问题。”

    “如果是那样,至少我愿意变成被害者。”由纪夫说道。他会说出这话,其实也是因为算准了自己不可能真的成为被害者。

    “求你了,别这样,这不是让我担心吗?”

    “有没有什么能对不来上学的小宫山说的话呢?”由纪夫随口一问。

    “‘我来帮助你’,怎么样?”阿悟平静地说。

    “啊?这是什么意思?”

    “不觉得是一句很令人鼓舞的台词吗?”

    赤羽候选人的事务所占据了大楼一层的一大片区域。拱廊正对面的事务所入口处使用的全是透明玻璃,显得很时尚。然而玻璃上却贴满了土里土气的赤羽的大头像海报,令俗气感更胜了一筹。他那鼻孔硕大的狮子鼻、晒得黝黑的皮肤和两道粗眉毛,都显得精力旺盛得过了头。

    “我可不希望这个人当选县知事啊。”站在事务所前,由纪夫禁不住冒出了这么一句。虽然县知事不是县吉祥物,但一想到这位赤羽会作为自己居住的地方的代表登上电视和报纸,由纪夫就觉得有些抵触。“别人大概会觉得我们县的人都很粗线条吧?”

    “作为一名政治家,也许粗线条一点反而更好吧?”

    “阿悟你支持赤羽?”

    “倒也不是,但莫非你觉得白石更适合当选知事?”

    “虽然我没什么兴趣,但要是非让我选,大概会选白石,毕竟白石看上去比较老实。”

    “也许只是看起来老实而已哦。”

    “阿鹰也这么说过。”由纪夫想起来,阿鹰确实说过白石在把女人的肚子搞大后抛弃了对方,还另有无数个情人。说他看上去品行端正,其实背后有可疑的传闻。

    “这我倒是不知道。”阿悟说道,又斩钉截铁地说,“总而言之,绝不能被外表蒙蔽。”

    “你是说赤羽比较好?”

    “不,他也有危险的传闻。”

    “那不是彼此彼此吗?”

    “由纪夫,在你活的这十多年里,不管是朋友也好,老师也好,有让你觉得‘这个人非常优秀’的人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由纪夫一边问一边抱起了胳膊,开始从小时候参加幼儿园运动会时回忆,一直到高中生活,把遇到的人和遭遇的事件都大致想了一遍,最终诚实地回答“没有”。虽然有跟自己关系很好的朋友,也有平易近人的老师,但他没有遇到过能让自己发自内心佩服的人。

    “对吧?我也一样,几乎没有。包括我自己在内,从来没遇到过优秀的人。”

    “这又说明什么?”

    “说明优秀的人是非常少的。国会议员也好,县知事也好,参加竞选的候选人中的大部分人都和我们一样,是普通人。等到你们这一代变成中年人的时候,也许情况会好一点吧。”

    “怎么会呢?”由纪夫立刻反驳。本来就是被称作少子化的年代了,中奖率怎么可能增加呢?“肯定只会更加严重。”

    “不是也有少而精的说法吗?”

    “听着还挺受鼓舞的。”

    “不过冷静下来想想,人口减少并不是那么坏的事。”

    “怎么不是坏事啊?”由纪夫并不是想要故意顶撞,但还是试着说出了自己的意见,“电视和报纸上不都把‘少子化’写成‘少子化问题’了吗?”

    “人口本来就要少一点才好。”阿悟淡淡地说道,“举个例子,你知道澳大利亚的面积是日本的几倍吗?”

    “你问得这么突然,我怎么知道啊。”由纪夫呆愣地看着眼前的赤羽候选人的海报,想着,非要说的话,赤羽这张大脸的轮廓看起来倒是有点像澳大利亚版图的形状。

    事务所里有很多穿着西装的男人走来走去,还有女人正在微笑地接着电话。有三个男人正手拿茶杯坐在折叠椅上,都是头发稀疏、下巴很尖的小个子老人,令人怀疑他们是不是三胞胎。这三人既像支持者,又像是参谋或一般访客。

    “我可不知道澳大利亚的面积是日本的多少倍。”由纪夫一边回答一边在事务所里寻找野野村大助的身影。

    “二十倍。澳大利亚的面积有二十个日本那么大。”

    “差不多是有那么大吧。”

    “接下来,日本的人口约有一亿三千万人,你知道澳大利亚有多少人吗?”

    啊啊,原来如此,他是想通过面积的对比,来告诉我澳大利亚的人口意外地少吧。由纪夫已经察觉到阿悟的意图了,便反问道:“有多少?一亿人?”

    “有两千万人左右。”阿悟笑道。他的笑容似乎有让气氛缓和、令人心情愉悦的作用。

    “太少了吧!”

    “是吧?虽然不一定人口越少就越幸福,但现在我们这个国家的人实在太多了。”

    “澳大利亚有沙漠,虽然总体面积很大,但搞不好能住人的地方很少呢?”

    “也有这个原因,但即便将这点也考虑进去,他们的人口也还是很少。”

    “但是随着老龄化不断加剧,我们这些年轻人的负担不就越来越重了吗?年金问题也是,全都很令人不安。”

    “是啊。”阿悟干脆地承认,“你们和接下来的一代人肯定会很辛苦,没有好处,只有负担,但也会渐渐好转的。等到由纪夫你们的下下下一代那会儿,也许这个国家就很适宜居住了。人口密度稳定下来,社会保障也达到了平衡状态,比起人口继续这样增加下去要健全得多。”

    这么一来我们不就像垫脚石一样了吗?听到由纪夫的不满,阿悟愉快地笑了起来。“刚才是谁说‘至少我愿意变成被害者’来着?那就得勇于献身做垫脚石啊。”

    “但是啊,”由纪夫烦恼地嘟囔,“我也会心疼我自己啊。”

    “你们有什么事吗?”终于,有个男人从事务所里出来,对站在事务所门前的由纪夫和阿悟打了声招呼。这个穿着低调的藏青色西装、背挺得笔直的男人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耿直,令满心以为赤羽的同伙都是一帮不正经的人的由纪夫感到有些意外。

    由纪夫当然不能说“我们在讨论人口密度的话题”,为此他有些退缩,为了掩饰自己的胆怯,他还在无意识中变得有些生气。而阿悟却镇静地回答道:“我们想来看看赤羽先生是个怎样的人。”

    “啊,是这样啊。”看似耿直的男人爽朗地回答,“二位是选民吗?”

    “我儿子还没有选举权。”

    “那可真是欢迎欢迎。”男人的态度很谦卑,“请务必支持赤羽将雄,为赤羽将雄投上一票。”他的声音突然高昂了起来。在公共场合被别人如此高调地请求,实在让人很困扰,由纪夫感到十分尴尬。

    “我觉得比起白石,还是赤羽先生的胜算更大。”阿悟试着取悦对方。男人重重地点了点头,不知是过于心急还是过于感性,他竟然湿了眼眶。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位叫野野村的先生?”阿悟问道。

    男人“咦?”地愣了一下,随后说着“您找野野村啊”,扭头看向事务所。

    “我想找野野村大助先生。”

    “野野村先生怎么了?”看似耿直的男人这次在野野村的姓氏后面加了“先生”二字。

    “没有,我只是想见野野村先生一面。”阿悟说道,瞥了由纪夫一眼,似乎想要扯什么“其实我儿子是野野村先生的粉丝”之类的荒唐的谎话,令由纪夫紧张不已。但在阿悟开口之前,男人已转过头说道:“啊,正好他过来了。”

    事务所深处的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两个男人,最先出来的正是野野村。这时由纪夫可以确信,野野村就是自己在赛狗场上看见的那个“和女人卿卿我我时被偷走了皮包的无良律师”。

    感受到阿悟沉默地投来询问的目光,由纪夫点了点头。

    出现在野野村后面的是赤羽将雄,他头发微卷、方脸、大鼻子。“啊,是他本人。”由纪夫仿佛亲眼看到了电影明星一般,甚至还有些激动。

    由纪夫看见房间里的野野村掏出手机放在耳边,一边一脸歉意地低头哈腰,一边退到了房间深处。他的侧脸流露出一种与爽朗完全不沾边的阴暗迫力。野野村的脸涨得通红,张大了嘴大声叫嚷起来。虽然听不太清楚,但看他的口型像是在说“给我找”!似乎在说“给我找!别废话,快给我找出来!”。

    最终由纪夫和阿悟没有和赤羽或野野村攀谈,就离开了事务所。穿西装的男人对他们说:“如果你们等一下,我可以为你们做介绍。”似乎开始觉得由纪夫他们是可疑人物,想留住好好调查身份了。“我们还会再来的。”阿悟婉言谢绝了。

    由纪夫在当天晚上吃饭时交代了在选举事务所里发生的事后,阿鹰满意地说:“果然那个在电视上匆匆露了一面的男人就是赛狗场上的男人啊。”然而这个话题并没有再多做展开,大家专心地聊起了阿勋他们班上那个不良初中生的事。

    “那个自以为是的学生又闹事了。”阿勋说道。

    “是吗?那个学生又大显身手了?”阿鹰笑道。

    “那个学生又干什么了?”阿悟问。

    “那个可爱的女老师没事吧?”问这话的是阿葵。

    “他翘了体育课。”阿勋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口气,沉重的气息仿佛能从餐桌上弹起来,“貌似是上次登山时我使劲儿抱住他,让他不爽了。”

    “我觉得体育课翘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不过要是放着这种学生不管,确实老师在面子上挂不住。”阿鹰仿佛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啊?”由纪夫说道,“可是那人不是经常翘课吗?不至于都到现在了,阿勋才为这事生气吧?”

    “这次是全班翘课。”阿勋愤恨地转着叉子,将意大利面一口气卷了起来,叫人看着十分舒爽。

    “全班?”阿鹰两眼放光,“听着挺有意思,怎么回事?”

    “他怂恿全班都翘了体育课,全班男生。”

    “他向全班呼吁‘我们来抵制体育课吧’?听着倒也挺催人泪下的。”阿葵笑着说。

    “有的人是因为觉得好玩跟着他起哄,有的人是受了他的威胁,各占一半吧。”

    “阿勋你是怎么做的?”由纪夫问道,“你没去找他们吗?”

    “找了,但是全班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听说到了下一节课,他们又一脸平常地出现在了教室里。”

    “然后呢?”由纪夫对阿勋面对学生们的这种行为会有什么反应很感兴趣。

    “暴力老师终于打人了?”阿鹰一边用手指抹着盘子里剩的汤汁一边说道。

    “要是打人能解决问题,我早就动手了。”阿勋叹了口气,又被自己用叉子做成的巨大意大利面球吓了一跳,开始把叉子往相反方向转,好让意大利面球解体,“我打算暂时先观察一下情况。”

    “这么从容,没问题吗?”阿鹰笑了。

    “这种事很难办。”阿勋嘟起了下唇,“无论是装作大方展示大度,还是谩骂威胁,都起不到什么效果。对学生来说,老师就是用来笑话的对象,甚至是敌人。”

    “人类是很害怕丢脸的生物。”放下叉子的阿悟静静地说道,“一丢脸,就会本能地生起气来。”

    “本能?”由纪夫鹦鹉学舌地重复道。

    “丢脸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对吧?所以就会本能地生气,因为必须要让自己看上去强大。”

    “类似动物的本能?”

    “对。人一丢脸就会生气,不是因为知识和理论学得不够,而是出于动物的本能。我上次读过一本书,上面写着,在室町时代,一个金阁寺的僧侣因被一个喝醉了的僧侣嘲笑,闹出了一场流血事件。也就是说,连僧侣都会在被别人嘲笑时感到愤怒呢。”

    “你是说不管是室町时代的人还是现在的人,都是一样的?”由纪夫说着,心想恐怕的确没什么不同。

    “人类的行为动力之一便是自我表现欲。”阿悟说。

    “自我表现欲。”阿勋重复道。

    “自我表现欲?鲜鱼?【20】”阿鹰似乎没怎么上心。

    “那你觉得,”阿勋认真地看向阿悟,“我应该如何对待学生们啊?”

    “要一边小心不要伤害到对方的自尊心,一边责骂他们。”

    “要是办得到,还用你说?”

    洗完餐具后,阿葵又回到了桌边,感叹着:“知代怎么还不回来啊?”

    “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吧?”阿鹰语气轻快地回答,拿着碗筷站起了身。

    “老妈肯定不会回来了。”由纪夫毫无由来地下了断言,立刻引来阿鹰和阿葵的追问。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把他吓了一跳。

    “你有什么依据吗?”

    “没有。”由纪夫立刻投降。他们显然放下了心。

    “打个电话吧。”阿葵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给谁打?”由纪夫问。

    “给知代的手机。”

    “要是随便打过去,她可是会生气的。”阿勋皱起了眉。

    “除了真有急事的情况以外,她可不喜欢别人给她打电话。”阿悟也点了点头。

    “之前我曾经试着对她说:‘我想听你的声音,就打了这个电话给你。’”阿葵边说边按下了按键。

    “我妈什么反应?”

    “她笑着说:‘我很高兴,不过不准再有第二次。’”

    “好严厉啊。”阿悟垂下了一侧的眉毛。

    “那你还要给她打?”由纪夫指着阿葵的手机问道。

    “嗯。”

    就在这时,从客厅的餐具柜那边传来了一个声音。起初他们还以为是钟表的闹铃声,但要真是闹铃声,那旋律又有些太过复杂了。阿悟、由纪夫、阿勋和回到桌边的阿鹰,四人都看向了声音的方向,连正在等待通话的阿葵也在过了一段时间后向那边看去。

    虽然大家心里想的都一样,但最先说出口的是由纪夫。那个旋律明显是知代的手机铃声。

    “老妈没把手机带走啊。”

    “好像是。”阿勋小声回答。

    “是不是忘了?”阿悟句尾语调上扬。

    “有点吓人啊。”阿鹰皱起了眉。

    “不会是故意的吧?”由纪夫看着仿佛被主人遗弃了一般流露出明显不安的父亲们,感到好笑不已,便试图火上浇油,“肯定是不想接到大家的电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勋和阿鹰凑在一起。

    “不会是想和我们断绝关系吧?”

    “可是上次她不是还打来电话了吗?”阿葵指向家里的电话。

    “搞不好那就是最后一次了。”由纪夫一脸同情地冲父亲们低下了头,“搞不好我们正是被南极观测队扔下的那群狗狗啊。”

    “没关系,在《南极物语》【21】里,阿健最终还是去接那群狗了。”阿鹰大声说道,“高仓健去接它们了。”

    “可是只剩太郎和次郎了。”阿悟笑着说道。

    “完了,我们被遗弃了。”由纪夫一边想着真是有够蠢的,一边站起身来仰天摆出了个绝望的姿势,随即拿着碗筷走向水槽。

    当他收拾好餐具又回到餐桌边时,父亲几人已经因为联系不上母亲而一片慌乱了。无奈之下,由纪夫决定告诉他们自己的发现:“刚才我妈的来电铃声,是某部电影的主题曲。”

    “是吗?”交抱着手臂的阿勋歪着头问。

    “啊,这么说来,好像是《E.T.》【22】。”阿葵意识到了。

    “在那部电影里,外星人不是说‘我想回去’来着吗?”听了由纪夫的话,四个父亲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确实说了。”阿勋神情微妙地点了点头。

    “虽然是用英语。”阿悟露出想笑的表情。

    “大概我妈是想表达她也很想早点回来的意思吧。”

    “原来如此。”父亲们一齐重重地点了点头。

    由纪夫心里想着“怎么可能”,嘴上说着:“那我去复习明天的考试了。”便向二楼走去。

    早上一睁眼,拉开窗帘,太阳光便照得屋子里明亮起来。虽然由纪夫被照得睁不开眼,但那带着温度的光芒也让他感到很清爽。

    他下到一楼,设置好烤面包机,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坐在椅子上,接着问道:“阿鹰呢?”

    “已经出门了,最近他好像起得特别早。”阿勋似乎对此不太关心。他喝光了咖啡,站起身,说:“我也要走了。”

    “你打算怎么对付那个目中无人的学生?”看着报纸的阿悟问道。

    “看对方出什么招了。”

    “阿勋,我今天就开考了,你不打算对我说声加油吗?”由纪夫故意问道。

    “你想让我为你加油吗?”阿勋一脸意外地看过来。

    “不想。”

    “是吗??那??”阿勋笑着说,“考试加油哦。”

    由纪夫把视线从走出客厅的阿勋身上移回电视。现在正好在放晨间综艺节目,其中穿插地方台的报道,一位似曾相识的主播正一脸木讷地播报着新闻。看见画面上出现了赤羽,由纪夫向前探出了身。新闻里正在介绍竞选大战终于进入后半场。画面又切换到了白石阵营。

    “我怎么感觉跟候选人本人相比,旁边的工作人员看起来更加卖力啊?”在赤羽和白石周围分别绕着一群人,他们一会儿低头,一会儿大声发话。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散发着异常的热情。

    “因为县知事选举是咱们县的例行大事,对于他们的狂热支持者来说,就好像世界杯一样。”阿悟说道。

    “大家是不是都很闲啊?”

    “大概都在拼命地思考咱们县的未来吧。”

    “怎么可能有那种大人啊!”由纪夫愤愤地扔下一句,引得阿悟笑了起来。

    “由纪夫,你果然一天比一天更像一个老成又讨人嫌的高中生了。”

    “是不是很想看看我的家长是何方神圣啊?”

    “说起来,昨天晚上阿鹰得到了一个奇怪的情报。”

    “阿鹰?”

    阿悟说他听见了阿鹰和赌友之间的电话对话。

    “据说有人偷了赤羽的信息。”

    “赤羽?信息?私人信息吗?”由纪夫的脑海中闪过和阿葵拜访过的那家服装店。

    “听说被抢走的资料上写有他的忠实支持者的名字、住所和电话,以及赤羽的银行账户等信息。”

    “是吗?”

    “听说赤羽阵营的人正怒火中烧,拼命追查罪犯呢。大概被抢走的是一些不可告人的信息吧。”

    “有不可告人的信息,这点就已经证明他不适合当县知事了。”

    “要是那传言是真的,搞不好被偷走重要个人信息的人就是野野村呢?”

    由纪夫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赛狗场上的调包场景,又想起昨天在事务所对着电话大吼“找出来!”的野野村的表情。

    “也就是说,那个包里可能装着那些资料?”

    “有这个可能。”

    “为什么要偷那个?是敌对阵营的白石干的吗?不过那种信息偷来又有什么用呢?”

    考试从数学科目开始。由纪夫坐在座位上,等待老师走进教室时楼道里响起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随即门被“啪”的一声打开,上气不接下气的殿下出现在了门口。其他正在临时抱佛脚翻阅数学教科书的学生一看见殿下那副样子,都笑了起来。有人还叫了一声“殿下您赶上了!”,使全班都沸腾了。

    “莫非,今天也??”由纪夫凑近坐在旁边的殿下,问道,“有电话打来?”

    “是啊!”殿下的眉毛皱成了八字,“一大早就打来了,说今天一定要见面,所以我就拼了命地跑来校门口等着,差点儿迟到。”

    “你也该停止继续受骗了吧?”

    “由纪夫你才应该停止怀疑别人才对。”

    门被打开,抱着试卷的后藤田出现了。“来吧,考试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上去有些兴奋。虽然只是场高中定期测验,但考验别人的一方大概还是会产生一种特权意识,就连后藤田看上去也比平常显得更加威严了。

    试题跟由纪夫的预想出入不大,虽然“请证明0.9999??=1”这题略微有些棘手,但由纪夫还是在规定时间内答完了。在考试快要结束之前,他往旁边瞟了一眼,看见殿下正在小心地用自动铅笔描着什么。尽管无法仔细确认,但怎么看他都是在画画。

    等考完试后一问,殿下一脸认真地说:“题我完全不会做,就干脆放弃,改在试卷背面画了辆车。”

    “车?”

    “就是老师的奥迪,老师可喜欢那辆车了。画一画,搞不好能给我点鼓励分。”

    第二场日本史的考试也没什么难的,由纪夫没用多久就把答案填满了。虽然有两个地方不会写,但那两道题是那种只要没背,再怎么耗时间也想不出来的题,所以由纪夫决定放弃,提前离开考场。第一天的考试只有两科,考完日本史就可以回家了。等不到考试时间结束的人,可以在提交答卷后离开。

    由纪夫正打算拉开椅子站起身时,眼前飞来了一团垃圾,把他吓了一跳。说是垃圾,其实是用小纸条团成的纸团。眼见着那团纸像飞虫一般落在桌上,由纪夫不禁叫出了声。背对着他、正向讲台走去的女监考老师立刻回过头,瞪着由纪夫问:“怎么了?”

    “没事。”由纪夫慌忙回答,“我押的题中了,所以兴奋了一下。”

    “是吗?”女老师微笑起来,“恭喜啊。”

    她移开了视线。由纪夫偷偷把纸团展开,上面写着“等我一起回去,有重要的事要说。多惠子”。

    由纪夫下意识地“啧”了一声。

    “又怎么了?”女老师又看向由纪夫。

    “没事。”由纪夫慌忙回答,“我发现这道题跟我押的题还有点不太一样。”

    “是吗?真遗憾啊。”

    是很遗憾。由纪夫微微点了点头,用余光看向右前方多惠子的座位。虽然多惠子依旧面朝着考卷,但她巧妙地歪着脖子,冲由纪夫使起了眼色。由纪夫一边想着,她要干什么啊?一边拿起卷子站起身,交了卷。就在他离开教室走在楼道里时,听见殿下叫道:“太棒了!《看漫画学日本史》万岁!”看来是漫画派上了用场。

    “由纪夫,等很久了?”多惠子边说边向他走来。这里是位于教学楼一层的鞋柜边。

    “如您所知,我在二十分钟以前就已经交卷出来了,当然等很久了。”

    两人脱掉室内鞋,换上了自己的鞋子。学校的玄关总是落满了灰尘,令人感觉视野模糊,鼻子也痒痒的。

    “三件。”多惠子边穿鞋边说道,“有三件事。”

    “那么多?”

    “一件是抱怨,剩下两件是传话。”

    “那你先说抱怨吧。”

    他们离开教学楼,走在校园里。太阳高照,两人小小的倒影映在碎石子路上。

    “抱怨这事是最重要的。我说,我昨天晚上发烧了,可难受了。”

    “哦,是吗?”

    “你就不能再担心一点吗?”

    “我又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办法啊?要是你因为这种事跟我抱怨,那我也没辙。”

    “都超过三十八度了,脑袋晕晕的,还浑身发冷。”

    明明没人问,多惠子却开始解说起来。

    “听起来是挺惨的。”

    “我平时体温很低,所以三十八度对我来说就是了不得的高烧了。”

    “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吗?”

    “这么说来,你的眼皮确实有点肿,真叫人担心啊。”

    “我体温正常的时候也这样。”

    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否定,究竟该怎么办才好?由纪夫感到疲惫不堪。

    “请把另两件事告诉我吧。”

    “那个,今天早上鳟二给我发了一封邮件。”

    “鳟二?”

    “他说今天想见你,好像是知道你有考试,所以让你下午三点去储气柜那里。”

    “为什么鳟二会给你发邮件?”

    “你吃醋了?”多惠子坏笑着问。

    “为什么鳟二会知道你的邮件地址?”

    “他说是你父亲告诉他的。”

    “哪个?”

    “阿葵。”

    “为什么阿葵会——”

    “在赛狗场第一次见面时,他问了我的电话号码和邮件地址。”

    “那家伙,难道只要是个女人,联系方式他都不会错过吗?”

    “鳟二好像很着急。他说今天早上给你家打了电话,但你已经去学校了。于是阿葵就想到了与我联系的方法。你看,我这不就转告给你了吗?”

    “你是能‘转告给我’,但他也可以选择直接到学校来等我啊?”由纪夫看向校门,刚好看见站在出口旁边的人影,不禁“啊”了一声。

    “对了对了,第二件要转达的事。”多惠子面不改色地指向那个人影,“阿葵说要来学校接你。”

    “你们都把我的考试当什么了?!”

    “大家当然都觉得‘不过是一场考试’。比起这个,你不用担心一下我的感冒吗?”

    “今晚回家后,我会好好担心一番的。”

    “好了,走吧。”阿葵一脸理所应当地说着。

    由纪夫皱起眉问:“去哪儿?”

    “出发,去梅子小姐家。”阿葵看着那张上面写着住址,也就是服装店店员泄露了私人信息的纸。地址在市内的一条旧住宅街上,从名字来看,应该是一栋公寓楼。

    “阿葵你自己去不就行了?”

    “别说这么冷淡的话啊。”

    “可我明天还有考试啊。”由纪夫提出抗议,然而阿葵看起来已经决定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了。他那高挺的鼻子冲着前方,嘴角微微上扬,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对了由纪夫,你拿着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递给了由纪夫。

    一部红底黑条纹配色的手机,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偶挂坠。是母亲的手机。

    “今天鳟二打电话过来了。”

    “刚才多惠子跟我说了。”

    “为以备急用,你拿着吧。”

    “可这不是我妈的吗?”

    “没事,你用吧。我已经把这个手机的号码告诉鳟二了。”

    “那等我妈回来之后不就乱套了吗?”

    “没关系的。”看着语气轻松的阿葵,由纪夫竟然真的产生了可以放宽心的错觉,令他感到很不可思议。

    公寓楼比由纪夫想象中的还要寒酸,完全不像是上次在赛狗场上看到的那个艳丽到极致的女人居住的地方。墙壁半灰不白的,楼层有七层左右,入口附近倒着几辆半坏的自行车。阿葵毫不犹豫地向公寓楼里走去。

    电梯门打开,两人走了进去。一按按钮,电梯便剧烈地摇晃着上升。到了五层,从电梯里出来,往右一走就到了他们要找的地方。红色的门明显是新装的,与墙壁的颜色完全不搭。门牌上是手写的“下田”二字,门旁就是窗户。虽然看不见蕾丝窗帘里头的状况,但感觉很昏暗,有种湿气和铁锈味儿混合的味道。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阿葵指向门上的邮箱,从里面露出了一截报纸,看上去是在里面已经堵住的情况下又硬塞进去的。

    “有很大可能不在家啊。”由纪夫点了点头,“算了,走吧。”

    “我想听她说说话,这事也许跟选举有关系呢。”

    “毕竟她是在赛狗场上帮忙调换了野野村的包的同伙。但这消息是从阿鹰那里得来的,不知道有几分真实度啊。”

    “虽然阿鹰人很奇怪,但在这类情报上他意外地灵通。”

    阿葵还是按下了门铃,沉闷的声音响起。由纪夫竖起了耳朵,窗帘里没有动静,也没有人影活动。阿葵又按了一次,还是没有反应。

    “怎么办?”

    “下次再来?”

    一个戴眼镜的男性走过他们身边,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苍白的瘦脸显得没什么生气。他抱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纸袋,拖着一只脚走着,刻在眉间的笔直的皱纹非常显眼。男人看了站在那里的由纪夫他们一眼,走了过去,又在中途站定,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问道:“你们有事要找这家的女人?”

    由纪夫一时之间没能立刻回复。阿葵开口反问道:“是的,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但我觉得她暂时不会回来了。”男人眼神呆滞地说着。那眼神与其说令人不快,不如说令由纪夫感到恐惧。“你们是警察?”男人问。

    事到如今男人才想起问这个问题,眼镜后面的他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两个小洞。再仔细一看,他身上穿着的衣服跟由纪夫初中时穿的深蓝色运动服一模一样,不知为何衣服上还缝着“田中”这个姓氏。大概是从哪里捡来的吧,由纪夫一边想着,一边恍惚地觉得这真是个存在感稀薄的人。这人的一条腿似乎有点问题。

    “警察应该不会穿校服吧。”他看了一眼由纪夫,自己下了判断,“那个,我昨天晚上看到了。”

    “看到了?看到什么了?”由纪夫顺着他的话问道。

    “就在这幢公寓楼下,这家的女人被人拉到车里带走了。”这个戴着“田中”的姓名牌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改由一只胳膊抱着纸袋,开始从里面掏出零食往嘴里塞。

    “被带走了?”阿葵歪着头问。

    “被谁?”由纪夫也立刻发问。

    “男人。”田中简短地答道。

    “哎呀呀。”由纪夫边说边与阿葵对视。

    再回过神来时,田中已经消失了。当由纪夫慌张地环顾四周,想着“咦?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看见右边走廊最深处的门正在关闭,带起了一阵灰尘。田中在一瞬间消失在了屋里。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突然响起了《E.T.》的主题曲。起初两人都没意识到是手机在响,还慌张地以为是什么信号。由纪夫从口袋里掏出电话,看着阿葵问:“怎么办?”

    “接呗。”阿葵说得十分爽快。

    “但是,要是接了打给我妈的电话??”

    “又怎样?”

    “如果是个男人打来的,不会很尴尬吗?”

    “要真是那样,你就尽量多打听点情报,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我可以说我是我妈的儿子吧?”他们对话的时候,电话铃声还在持续,要是有人不注意,搞不好会以为那并不是手机,而是专门用来听音乐的机器呢。“我妈搞不好还装成单身呢。”虽然由纪夫不认为母亲都这个年纪了还会撒这种谎,但可能性也并非为零。要真是那样,他会忍不住想向对方揭穿“我是她儿子”来破坏两人的关系的。

    “没问题、没问题。”阿葵笑着说。

    “说得真轻巧啊。”

    “没问题的,知代不可能瞒着由纪夫的事不说,对吧?”阿葵的语气坚定到让由纪夫摸不着头脑。实际上他现在的确感到非常困惑,这份困惑促使他接了电话。当他试探着说了声“喂”时,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哀求的声音。

    “由纪夫?你在哪里啊?”

    由纪夫看着阿葵,用口型告诉他“是鳟二”。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从今天开始考试,我没跟你说过吗?”

    “我一直联系不上你,费了好大的工夫,你在搞什么啊?”

    “跟你又没关系。”

    由纪夫和阿葵走进一条老旧的商店街,旁边传来小钢珠店的音乐声。由纪夫用手指堵住右耳,把电话用力地贴在左耳上。“你找我干什么?”

    “我从一大早就想和你联系,总之先见一面吧。”

    “我觉得没必要见面啊。”

    “别说这么无情的话啊。”鳟二简直快成哭鼻子的小孩了。

    “对了鳟二,昨天我看见了一个跟你很像的家伙。”

    “在哪儿?”

    “在后巷里跑来着,感觉像是在逃跑。对了对了,还有人在后面追,长得很像那个牛蒡男。”

    “由纪夫,就是我,那就是我啊!”

    “什么‘那就是我啊’?你昨天不是应该替牛蒡男帮富田林先生干活的吗?”说着说着,由纪夫已经料到了事情的大概。

    “出了跟初中啦啦队训练时一样的状况。你还记得吧?”

    由纪夫立刻想起来了。初中时代,鳟二因睡过了头翘掉了啦啦队的训练,结果被愤怒的学长们叫了出去。当时他还哭着对由纪夫说:“由纪夫,我完了,要被宰了。”

    “我越想着‘要是睡过头就糟了、就糟了’越睡不着,结果一起来已经是下午了。”

    “翘掉富田林先生的工作,后果应该不太妙吧。”

    “当然不妙了。”

    “牛蒡男生气了?”

    “生气已经不足以形容了。应该怎么说呢??”

    “狂怒?”

    “对,狂怒,就是狂怒。然后是暴怒啊,暴怒。”

    不知不觉,阿葵的身影已经从视线范围中消失了。由纪夫停住脚步,保持将手机放在耳边的姿势环顾四周。当看见阿葵正在右边的小型花店前和拿着扫帚的女店员搭讪时,他叹了口气。电话那头的鳟二可能是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的叹气声,大声叫道:“喂,由纪夫!你叹什么气啊?是对我的举动感到震惊吗?别丢下我啊!”

    “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别再刁难我了。”

    “我没想刁难你啊。”

    “今天我又要被叫出去了。”

    “被牛蒡男?”

    “对对,就是牛蒡男,小流氓牛蒡。”

    “这话你可别在他面前说。”

    “为什么啊?”

    “他会更生气啊。”

    “啊,我说呢。”

    “你已经说了啊?”由纪夫甚至开始对鳟二一如既往的不设防感到有些同情,“我知道了,地点呢?要去哪儿?”

    “去储气柜那边,储气柜。是Gas Tank,不是Gus Cannon哦。【23】”

    “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下午三点,牛蒡男会到那里去。”

    前方的阿葵看着由纪夫露出了微笑。他把一张纸递给女店员,随即挥动着长手长脚走了回来。

    “那就三点见。”虽然没必要慌张,由纪夫还是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鳟二找你什么事?”阿葵露出了漂亮的牙齿。

    “跟花店的那位有戏吗?”由纪夫立刻回道。

    “哦,”阿葵扭过身看向花店,“她挺可爱的。”

    “我说啊,当爸爸的可以在儿子面前搭讪女生吗?”

    “你可以去当政治家制定个法律,什么禁止在儿子面前搭讪法之类的。话说回来,鳟二有什么事?”

    “没什么。”由纪夫并没有生气,却还是冷淡地回应,“只是叫我出去。”

    “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的?”

    “做爸爸的对儿子的危险可是很敏感的。”

    “那你还打扰我学习?”

    “因为我不担心你的学习啊。”

    “是因为我哪怕不复习也能考出好成绩?”

    “即使考试失利,也不会造成太坏的结果,对吧?就算考的分数低,也不会断送一生。”

    “有时候也是有断送一生的可能的。”

    “我不担心考试,我担心鳟二的电话内容。”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鳟二遇到了点麻烦,我去帮帮他。”

    “你去能解决问题吗?”

    “我不能让鳟二一个人去。”

    听到这儿,阿葵仔仔细细地把由纪夫的脸打量了一番。

    “干吗?”

    “没有,虽然知道你是我的儿子,但还是觉得你可真帅。”听到阿葵感慨的表扬,由纪夫也不由得害羞起来,回了一句“烦死了”。

    “父亲的职责之一就是烦你啊。”

    “只要一个不注意,你们这帮爸爸就会越来多地越介入我的生活并加以干涉,一步步侵占我的领域。”

    “总而言之,”阿葵两眼放光地看着由纪夫,“像你这么大的男生,最该注意的事就是??”

    “就是?”

    “避孕。”

    由纪夫差点儿喷了出来,仿佛被人从想都没曾想过的角度捅了一下似的。“说什么蠢话呢?”

    “哎?你没做避孕措施吗?”

    “不是这个问题。”

    “在这种地方不负责任、不当回事的男人最差劲了,一定要注意啊。”

    “这是你基于经验提出的建议?”

    “我的自豪之处就是交往了这么多女性,却从来没在这方面出过岔子。”

    由纪夫不知道“出岔子”这种表述是否恰当。“那我的出生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因为啊??”阿葵爽朗地笑了起来,“是因为我想要和知代的孩子。”

    “不是出了岔子?”

    “怎么样?开心吧?”

    “真是不可思议,阿葵,我感觉糟糕得很。”

    回家的路上,他们从小宫山家的公寓门前经过。由纪夫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小宫山的房间,见阿葵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便解释道:“这是我同学家。他正窝在家里不肯上学。”

    “是女生吗?”阿葵的声音很兴奋。

    “男的,棒球部成员,对后辈十分严格,身材壮硕,叫小宫山。”

    “哦。”阿葵的声音立刻低落了下来。

    “多惠子总想把他带到学校,已经来过两次了,却还是没成功。”

    “多惠子?”阿葵停下脚步看向由纪夫,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又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我来帮你加点分。”随即向公寓大门走去。

    “加什么分?”由纪夫一边追在后面一边问道。阿葵从公寓区域内的花坛边走过,径直向大门走去。

    “要是现在由纪夫能说服那个谁谁谁去学校,肯定会让多惠子对你另眼相看的。”

    “是小宫山。”

    “少宫山?”

    “为什么一到男人的名字你就记不住啊?”

    回过神时由纪夫已经站在对讲机前,按下了小宫山家的门牌号。片刻之后,一个像是小宫山母亲的人回应道:“哪位?”

    “那个,我前几天也来过。”由纪夫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虽然他并没有多大兴致,但也只能先这么做了。

    阿葵把脸凑到对讲机的摄像头前,颔首微笑。由纪夫想着应该不至于,但小宫山的母亲该不会也在看见阿葵之后红了脸吧?

    “小宫山还是不愿去学校吗?”

    “嗯。”小宫山的母亲显然对他们的到来感到很困扰。

    “连听听他的声音都不行吗?”由纪夫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呃,不过??”小宫山的母亲有些迟疑,看来窝在房间里的小宫山很难对付。这时房里的声音一度中断,由纪夫心想应该是对方无视了自己的请求,挂断了电话,于是对阿葵耸了耸肩膀,说“放弃吧”。但就在这时,小宫山的声音响起,反而令他有些慌乱。

    “由纪夫?”

    “小宫山,你在啊?”由纪夫对着对讲机说道。既然能听到声音,人当然在,但他还是想确认一下。旁边的阿葵露出漂亮的牙齿,竖起了大拇指,仿佛在说“成功了”!

    “算是吧。”小宫山回答,声音生硬又冷淡。

    “你为什么不来学校?”由纪夫单刀直入地问。

    对方没有回应,过了片刻,反问道:“由纪夫,你为什么特意来找我?”

    由纪夫没有多想,决定把父亲们以前提过的建议都说一遍。“小宫山,总是窝在屋里,可是会变成家具的。会吃饭的家具是最没用的啊。”这大概是阿勋说的。“我会帮你的。”这是阿悟的话。最后又加上了阿鹰前几天说过的半带威胁意味的暧昧台词:“我可什么都知道。”

    对讲机那边寂静得如同一片黑夜。之后小宫山也没有任何回应,电源被“噗”的一声切断了。

    “好像不行,他被吓到了。”由纪夫皱起眉对阿葵说道。

    “刚才那段支离破碎的话是怎么回事?”

    “我是参考了阿勋、阿悟和阿鹰的建议说的。”

    “有这么多父亲,你也真够辛苦的啊。”阿葵的口气好像在说什么跟自己无关的事。

    大概是在对讲机前亲眼看到了失败的全过程,阿葵也不再继续撺掇由纪夫去劝小宫山上学了。两人决定原路返回。

    有个女人正站在路边打电话。

    身材高挑、穿一身黑色连衣裙的她正一脸愤怒地对着手机讲话。和正常对话相比,她明显是在哀叹,流露出一种悲壮感。快走到她面前的时候,由纪夫发现她就是前几天和多惠子一起来时遇到的那个被分手的女人,那个说“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啊”的女人。难道还没分手?是她纠缠不休,还是她不能面对现实?只听她依旧说着“我不会放弃的,绝对不会。要是没有你??”这样的话。

    由纪夫从她面前快速走过,还拽了拽迈着悠闲的步伐的阿葵的衣袖。阿葵的性格是只要有女性站在面前就会上前搭话;只要看到哭泣的女性就会借出胸膛;只要发现遇到困难的女性就会上前安慰,所以他一定会跟这个讲电话的女人搭话的。他们擦身而过时,打着电话的女性用目光追随着阿葵,阿葵也微笑着,仿佛在做出回应。

    “刚才那女孩儿挺可爱的。”

    “在阿葵眼中根本就没有不可爱的女性吧?”

    “你真了解我啊,由纪夫。”

    “我在课上学的。”

    由纪夫回到家时,父亲们都不在家。阿葵中途说要去买店里需要的食材,消失在了车站前生鲜食品店旁边的小巷里。打开玄关大门,便能感觉到家里一片寂静。由纪夫走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第二天要考的古文和化学的教科书堆在桌上,打开笔记本开始复习要点。只要注意力集中,由纪夫便会对周围的事情和声音反应迟钝。

    他花了一些时间翻看教科书确认了几道问题的答案,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他想起了哭丧着脸的鳟二。

    “唉。”他叹了口气。

    由纪夫走出家门时,父亲们还是都没有回来。他对着没人在的家说了声“我出发了”,就迈出了玄关。踏过庭院中的石板时,他看见了阿鹰的自行车,便毫不犹豫地把车拽出来骑了上去。

    虽然储气柜离家很远,但因为路上一直能看见储气柜的顶部,所以不会迷路。由纪夫骑着车,看着前方那个颜色独特、半绿不蓝的球体,想起小时候周围的人说过森林里有妖气,天黑之后最好不要靠近的事。

    骑出住宅街,车道变窄,两边的树木多了起来。可能是风在作怪,杉树的枝条左右摇摆,发出诡异的声音。那是树木震动空气,轻抚天空的声音。

    随着离储气柜越来越近,由纪夫开始有些不安起来。这次去是给鳟二当救兵的,却不知道对方会来几个人。因鳟二睡过头而蒙受了损失的是富田林,所以,把鳟二叫出去的应该也是富田林的人。要真是这样,那就不仅仅是小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了,而应归类为成年人之间的纠纷。

    由纪夫想起了口袋里妈妈的手机,烦恼着是不是应该现在立刻给哪个父亲打个电话。他一边犹豫一边蹬着车,蹬着蹬着就到达了储气柜。这个久违的地方就像一个被悄悄清出城区的垃圾处理场,到处都是毫无章法疯长的树木。不知是不是时间段和天气的缘故,四周还充斥着一股阴暗的湿气。像是个可以用来非法堆放垃圾的地方,由纪夫一边停车一边想着。结果他往边上一看,确实看到破旧的冰箱和衣柜陷在地里。

    “喂,由纪夫。”从身后传来了低语声,把由纪夫吓得身子一震。和尚头鳟二站在不远处,无力地举起右手,说了声:“抱歉哦。”

    “你是应该觉得抱歉。”

    怯懦的鳟二皱起了眉,却没有还嘴。

    “要去储气柜的哪边?”由纪夫问。

    “去背面。”鳟二指着储气柜的球体说。

    “那,”由纪夫迈开步,“走吗?”

    “好可怕啊。”

    “你自己睡过了头,当然要负责。我可是被你牵连的。”

    “我很同情你,由纪夫。”

    “我觉得这不是你该说的话。”

    鳟二似乎已经听不进由纪夫的话了,他用手捂住胸口,“呼呼”地喘着气,又摸了摸自己的头,一脸认真地说:“我要是说我为了反省剃了光头,你说对方会不会原谅我?”

    “你可以试试看。”

    “估计没戏啊。”

    “耽搁了富田林先生的工作,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你别吓我啊。”鳟二的脸抽搐得更加厉害了。可能是心理作用,由纪夫觉得他的脸色都变得惨白了起来,想必他自己也有接下来会发生可怕的事的预感。

    由纪夫拿出了手机。“我还是让阿勋或阿葵他们过来吧。”

    “没错没错。”鳟二也用力地点了点头,还有些颤抖,随后他又敏锐地指出,“你知道他们的手机号吗?”

    由纪夫不知道父亲的手机号。“但是手机里应该存有手机号吧?”由纪夫试着按了按手机。就算没有存下号码,也一定留有阿葵使用时的通话记录。然而不管他怎么按键,手机都毫无反应。他疑惑地问:“怎么回事?”

    鳟二立刻探过头来,向由纪夫手里看去。“这是锁上了啊。”鳟二的声音又尖又细,似乎是出于紧张。

    “锁上?”

    “不输入密码就不会有反应,为了不让别人随便使用。”

    “我又不是别人,我是她儿子。”

    “不是这个问题。”

    “这可怎么办?”由纪夫感叹着。难道只能等别人打电话过来了吗?

    对了,可以用鳟二的电话啊。虽然他只知道由纪夫家里的电话,但搞不好家里已经有人回来了。然而就在这时,“沙沙”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虽然只是普通的脚步声,但在由纪夫听来却很洪亮。

    头上不知不觉聚满了乌云。那飘浮在空中、漆黑又富有立体感的云,让人怀疑是否是专门冲着这个储气柜来的。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

    “慢死了。”脚步声处出现了牛蒡男的身影。他穿着袖子半长不短的衣服,留着两边推秃的头发,脸色还是与牛蒡相近。

    “就是这小子。”牛蒡男对另一个男人说道。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由纪夫没见过的男人。恐怕是苍白的脸上有直垂下来的刘海的缘故,看起来挺年轻的。但他的眼睛和嘴巴周围都有皱纹,肯定不是十几岁的年纪,穿一身花里胡哨的运动服。

    “是你?”他指着由纪夫问道。

    “不是的,古谷先生,是这边的这个小子。”牛蒡男立刻跑了过来,明确地指向鳟二,“是这家伙昨天照理该去送货的。”

    “就因为你没去送货,给我们惹了麻烦。”那个叫古谷的男人伸出食指捅了鳟二的脖子一下,“给我,也给富田林先生惹了麻烦。”

    鳟二捂住脖子。虽然从站在一旁的由纪夫看来,那个男人只是轻轻地戳了一下,然而鳟二似乎疼得不行。他捂住脖子,一言不发地蹲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满眼含泪、咳嗽不止。

    “你来干吗?陪他?”牛蒡男看着由纪夫问道。

    “算是吧。”由纪夫点了点头,还开玩笑地说“谁叫我放不下朋友呢?”,但其实他也恐惧不已。面对这个名叫古谷的来路不明的男人,他觉得像面对着一条语言不通的蛇一样毛骨悚然。上空那团黑色的云更加深了他的不安感。

    “惹怒了富田林先生会有什么下场,你小子还不知道吧?”牛蒡男拔高了嗓门。比起威胁,更像是在宣泄他自身的焦虑。“对不对,古谷先生?”

    事到如今,由纪夫他们才发现,牛蒡男的左手从手腕到指尖都包着绷带。

    “那是怎么回事?”鳟二惊讶地问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啊啊,你问这个?”牛蒡男一脸忌惮地看着自己的手,皱起了眉,不知是因为屈辱还是疼痛,“疼死了。”

    “谁让你没好好完成工作呢。就吃了这点苦头,已经算不错的了。”古谷冷漠地说道。

    “是啊。”牛蒡男卑微地回应。

    “啊?什么啊?”鳟二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由纪夫真羡慕他的迟钝。

    “就因为你没完成我交给你的工作,所以我被怪罪了。我被怪罪后,就被富田林先生搞成这样了。”

    没人知道牛蒡男的绷带之下是什么样子。正因为没人知道,才更加令人恐惧。是砍伤,还是撞伤的?有没有伤到骨头?

    “这家伙一个劲儿地说违反了约定的人是你,所以我就让他把你叫过来了。”古谷面无表情地对鳟二说道。

    “不会吧??”鳟二小声说着,看向由纪夫。看来他还是觉得发生在眼前的事没什么现实感,所以还能保有一丝镇静。

    “你可就不是伤个手就能解决的了。”牛蒡男举起自己的左手,露出苦笑,甚至还带有一丝优越感。可能是伤口作痛,他又皱起了眉。

    “可是,不就是没送货吗?”听了鳟二的话,古谷的目光锐利了起来。由纪夫察觉到“不好”,慌忙拉着鳟二的后衣领把他拽开。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阿勋教他模拟拳击时挥动手臂的样子。“你看,要是这样出拳,身体就会扭转,肩膀也会活动。你一看见这个动作就要避开,尽量向后闪。要是来不及了,就向前踏出一步,化解对方的攻势。”当时阿勋边说边作势要打由纪夫。刚开始动作比较慢,后来渐渐加速,好让由纪夫训练反应能力。

    “做这种练习有什么意义啊?”记得由纪夫当时还很不满,然而现在正是这个训练起了作用。

    由纪夫把鳟二拉走的同时,古谷的右手扑了个空。要是由纪夫没出手,这拳就会直击鳟二的鼻子了。古谷面露不快。

    “对不起。”由纪夫挥动双手,惊慌地寻找合适的语言,“真的很对不起,这家伙已经在反省了,请原谅他吧。”

    从眼前的古谷身上,由纪夫感受到了与牛蒡男及其他高中坏学生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在一个次元上的危险。

    古谷小声说了些什么,牛蒡男点了点头,走过来抓住了鳟二的手腕。

    “喂,别拉我啊!要带我去哪儿?”鳟二摇动胳膊、塌着腰,姿势很难看。大概是因为身体被摇晃的缘故,包着绷带的牛蒡男皱起眉,看起来很疼。

    “带你去富田林先生那里。”

    不知何时,由纪夫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汽车,正好停在储气柜旁。那是一辆可爱的黑色小型轿车,呆愣愣的外表却让人有种可怕的感觉。

    由纪夫呆呆地看着那辆黑色小型轿车,没想到这时古谷冲着他说了句“你”,把他吓了一跳。

    “你也过来。”

    “我也要去?”

    “你不是放不下朋友吗?”

    “不,仔细想一想,他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的朋友。”

    “喂,由纪夫!”

    “别废话,过来。”

    由纪夫开始思考“必须得做点什么”。他当然要思考。很久以前从阿鹰那里听到的富田林的轶事自记忆中浮现,就是那个笑话富田林的儿子太郎的男人被切成几块装进塑料桶里抛尸的事。要是那种事发生在自己或鳟二头上,该怎么办才好?

    “那个??”这时,由纪夫决定豁出去拼一把,“我和富田林先生认识,我父亲跟他很熟,所以能不能让我跟富田林先生谈谈?”

    “说什么鬼话?”古谷怒目圆瞪,“你最好不要随随便便地要求跟富田林先生讲话。”

    “但是??”

    “区区高中生,口气最好别那么大。”

    咦?听到这句话,由纪夫在一瞬间产生了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形的错觉。古谷这句随口一说的话在他的耳中不断回响。

    “你们这些十多岁的小屁孩,都被别人惯着、护着,还不知道这有多么可贵。”古谷继续说道。

    由纪夫感到胃部缩紧,有些眩晕。

    “等一下,来电话了。”古谷说着,从运动服口袋里掏出电话放到耳边,又对由纪夫说,“正好是富田林先生打来的。”

    “喂。啊,是的。”古谷接起了电话,用低沉的声音回应道,“现在就在我跟前呢,我这就带他过去。”

    由纪夫和鳟二面面相觑。头上的黑云的立体感越来越强,眼看着雨就要下起来了,只是时间的问题。

    “然后,那家伙的朋友??”古谷边说边看向由纪夫,“说想跟富田林先生您说几句话。”

    古谷把手机拿得远了一点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由纪夫。”由纪夫立刻回答,他的心情非常迫切,“我爸叫阿鹰,我叫由纪夫。”

    古谷又拿近手机解释了一通,不久后就把电话递了过来。“喂,富田林先生要跟你说话。”

    由纪夫接过手机,凑上去说道:“喂?”

    “哦哦,是由纪夫啊。真巧,你是那孩子的朋友?”富田林说话的方式跟平常一样充满亲切感,令由纪夫松了一口气。

    “是的。那个,我的朋友其实没有恶意,您能不能网开一面放过他啊?”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富田林快活地笑了起来,仿佛亲戚家的叔叔要给外甥发压岁钱一样豁达。

    “我听说他本来就是被逼着接受那件事的。”

    “不过,他确实接受了,没错吧?”

    “啊?”由纪夫一瞬间语塞。对方的反应与他所期待的不同。

    “然后呢,他却抛下工作睡大觉,这总归是不行的,你说是不是,由纪夫?”

    “不行?”

    “即使是个高中生,接受了工作就要好好完成。要是不好好干活,就会给别人添麻烦,你说对不对?我现在其实就很难做人。所以,还是得给他点惩罚。”

    还没下雨,由纪夫却觉得眼前的视野变得又暗又窄。情况不妙,而且是相当不妙,由纪夫想着。“就不能放过他这一回吗?”

    富田林用大人哄小孩时的柔和声音说道:“虽然我跟阿鹰关系不错,也很喜欢由纪夫你,但这又是两码事了。”

    由纪夫感到背上仿佛有冰块滑过。

    “再说了,只要被宽恕一次,小孩子就会拿大人不当一回事。法律对小孩已经过于大度了,所以至少要让我这种人来好好惩罚一下他们。你的朋友必须受到惩罚。”

    “那个??”

    “把电话给古谷。”富田林说道。

    他的语气强硬,仿佛在说我不打算再跟你说下去了。由纪夫不敢接话,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才又说了一句:“请??请您等一下。”

    “由纪夫,你真是不懂事啊。”

    “请您高抬贵手吧。”

    “不可能。”

    “等——”

    “由纪夫。”

    “是。”

    “你可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由纪夫收了声,咽了口唾沫。视野在一瞬间摇晃了起来,眼前的景色仿佛倒了个个儿,让他不住地眨眼。

    “换古谷接电话。”富田林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

    “归根到底,不过是在安全范围内的小打小闹而已。老师的可怕是有限度的。老师和家长都算不上什么可怕的敌人。在这样的前提下标榜自己的反叛,还沾沾自喜,充其量不过是在撒娇而已。”由纪夫想起前几天阿鹰说过的话,这是他对阿勋他们学校那个妨碍老师上课的学生的评论。那时由纪夫还不负责任地说“没错”,结果现在又如何呢?到头来自己不也是一样吗?

    由纪夫感到双脚正慢慢陷入湿润的地面。沉重的身体也深陷土里,无法动弹,个头越变越矮。

    被牛蒡男抓住衣领的鳟二向由纪夫投去求救的目光,明显在对他说“由纪夫,想办法救救我吧”。他的眼神里饱含期待,仿佛在问“你会有办法的,对吧”?

    由纪夫真想当场坐下来。他不敢朝周围看。

    “那就这样。”把手机装回口袋里的古谷凑了过来,“哎,你可以回去了,刚才富田林先生说的。”

    “啊?”冷不防听到这话,由纪夫吃了一惊。

    “他说只要把那个翘班的小子带去就行,可以放你一马。恭喜你啊。”

    “啊,是吗??”由纪夫努力做出安心的表情,还吐出一口气,放松了肩膀,显示出“真是得救了”的安心样子。

    “由纪夫,别丢下我啊!”由纪夫用余光瞥见鳟二瞪了过来,但现在已经没空管他了。

    “赶紧滚回去。不过回去之后,可别跟你爸爸妈妈说哦。”古谷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确实是在认真地叮嘱由纪夫。

    “嗯,我不会跟爸爸妈妈说的。”

    古谷“哼”了一声,转过身,明显是对懦弱的由纪夫放松了警惕,而由纪夫瞄准的就是这一瞬。

    由纪夫对准古谷的膝盖窝踩了下去。

    古谷的膝盖一弯,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由纪夫立刻抓住古谷的肩膀向后扳,让古谷像向后弯身的大虾一样背后着地倒下。由纪夫没有停下动作,又飞身坐在仰倒在地的古谷的腹部,挥起了拳头。

    “只要一开打,一定要拼命地拳打脚踢,不用讲什么章法,要像疯了一样打。只要能让对方感到不安,觉得‘这家伙真是太可怕了’,再也不想接近你,就可以高呼万岁了。”这是阿勋说过的话。

    要是在平常,由纪夫可能还会冷静地分析什么“出手后要是被报复就麻烦了”、“打人时自己也会很疼”之类的,然而现在,他完全顾不上那么多,没有工夫分析形势。

    恐惧和焦虑在由纪夫的全身蔓延开来。

    由纪夫揍了古谷三拳,不对,应该是打算揍三拳。他跨在古谷的身上试图打对方的脸,然而他的身体却因为对方的挣扎而晃动,拳头被对方躲了过去。

    “你这浑蛋,在干什么?”牛蒡男在一边骂着,却没有过来的意思。

    “好样的,由纪夫!”鳟二兴奋地喊着。

    意识到胸口一疼时,由纪夫慌忙站起了身。古谷的右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一把小刀,把由纪夫校服的左边袖子割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衬衫也破了,皮肤也被划伤。

    古谷站起身,拍了拍运动服上的沙子,表情毫无变化,既没有兴奋也没有动摇。

    古谷利落地收起小刀,对牛蒡男说:“成了,把人带走吧。”看着他连呼吸都没有乱一下的样子,由纪夫感到毛骨悚然。他感觉到自己正在喘息,脚下也在颤抖。虽然这套动作他从小和阿勋操练过无数遍,但真的和陌生男子打起来,情况却完全不同,紧张感和恐惧感都非同寻常。

    鳟二要被带走了。

    由纪夫迈不动腿,只好掏出电话看着屏幕。他试着按下键盘,但手机当然还锁着,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脑海中还闪过了靠大声叫喊来引人注意的念头,然而他并不觉得这样做会有什么效果,更何况,他已经叫不出声了。

    他听见了警车的声音。

    最初只有微弱的响声从远处传来,渐渐地越来越大。古谷也停下了脚步看向四周,意识到并不是周边森林里传来的鸟鸣声和风声。连牛蒡男和鳟二都竖起了耳朵。

    声音正径直向这边移动。

    这时,古谷飞快地做出了判断。他对牛蒡男做出了一两句指示,接着迅速消失在了森林中。牛蒡男像屁股上着了火一般狂奔到停在储气柜旁边的小型汽车里,不顾一手包着绷带的不便,拼命地发动了汽车,十分危险地打着方向盘跑了。汽车扬起的灰尘将由纪夫二人围住。

    只有由纪夫和鳟二被留在了原地。明明还没搞清状况,鳟二却一脸安心地对由纪夫说:“得救了”。

    这时由纪夫才终于灵魂附体般地回过神来。警车的声音已经离二人很近了,可他怎么也不觉得“得救了”。

    “是你叫来了警察吗?”鳟二看着亮着红灯开来的警车,突然冒出了一句。

    “怎么可能?”由纪夫把手中的电话给鳟二看,“连按键都按不了。”

    “难道是警察他们发觉我们有危险,特意来救我们的?”

    “怎么可能啊。”

    要说最有可能的,还是父亲他们报的警。他们中的一人,或是所有人,发现了骑着自行车外出的自己,随即像初中时期戴着冰球面罩来解救自己那次一样,来到了这个储气柜,并在察觉到他们有危险时通报了警察。

    由纪夫看向被刀划破的地方。伤口呈一条直线,虽然流了血,但不太严重。比起伤口,他更在意被划坏的衣服。

    一滴水“啪”的落在了由纪夫的脸上。

    他用手擦去,看向天空。乌黑的云已经变得像膨胀的气球一样了。又有雨点落了下来。他摊开手掌,雨滴就像对准了他的手掌一般落在上面。他看着鳟二,说:“下雨了。”鳟二的和尚头似乎比由纪夫的更敏感,他用手护着头说:“雨还挺大。”

    雨越来越大,就像原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手,却逐渐起了兴致,越拍越兴奋、越拍越激烈一样。

    雨打在地面上,溅起,打湿了由纪夫的校服。

    警车开到了。被雨打湿的森林里渗出红色的灯光。由于警铃已不再作响,眼前的警车仿若幻觉。

    由纪夫选择到储气柜看板旁的台阶处避雨。鳟二也跟了过来,他一站到旁边就一边掸着肩上的雨水一边叹着气说:“真是要命,全湿了。”

    “既然是突然下的雨,应该没多久就会停了。”由纪夫看向前方依稀可见的自行车。那辆被他擅自骑来的阿鹰的自行车正被大雨冲刷。他又看了看划破的伤口。

    从警车上下来了两个警察,不知是不是嫌弃下雨,他们的表情明显很不耐烦。

    “他们往这边来了。”鳟二说道,“是不是来救我们的?”

    可与他的预料相反,警察们在由纪夫他们面前改变了方向,消失在了储气柜的另一侧。他们在雨中懒散地走着。

    “怎么回事?”由纪夫歪着头。

    “怎么回事啊?”鳟二也歪着头。

    再次出现时,其中一名警察和来时的样子大不相同,脸色大变地朝警车跑去。他的鞋子踩在渐渐被雨打湿的地面上,溅起了漂亮的泥水花。

    只见他回到警车驾驶席上,拿过无线电话筒开始报告。他的紧张和兴奋从由纪夫他们这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

    另一个警察也从那边出来了。他正要回警车,却在此时终于发现了由纪夫他们,惊讶地瞪大了双眼,皱着眉、一脸警戒地向他们走来。

    “喂,你们俩。”警察说道。由于制服和帽子都被雨淋湿了,他看起来有些狼狈。

    雨越下越大了。

    几分钟前地面上还一滴雨也没有,现在却下起了滂沱大雨,就像一个强忍泪水的女人一旦哭出来就号泣不止一样。雨水打在地面上,像要将其穿透一般发出尖锐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警察来回看着由纪夫和鳟二。虽然他装作态度温和,但眼睛明显瞪得老大。

    “没有——”鳟二语塞。

    “我们在躲雨。”由纪夫说,“出什么事了吗?”为了不让对方看见被划破的校服袖子,他抱起了手臂。

    “哦哦。”那位警官已经快融化在雨里了,是一个满脸青胡楂的中年警官,“你们在这里有没有看到什么?”

    “什么?看到什么?”由纪夫故作冷漠。

    “有什么事啊?”鳟二装作不满地问道。

    “到底怎么了?”由纪夫又问道。

    “反正你们早晚也会知道,我就告诉你们吧。”警官鼻孔翕张,像在炫耀一样,“刚刚在后面,我们发现??”

    “发现了什么?”

    “有人死了。”

    由纪夫没能立即对这出乎预料的答案做出反应,隔了好久才问:“谁啊?”

    “一对男女。”警官说道。

    由纪夫和鳟二站在原地呆立良久。后来又来了几辆警车和很多警察,现场围起了绳子,还有闪光灯亮起,可能是在拍照。大雨一直下个不停,给由纪夫一种透过被水拍打的玻璃观摩案发现场的感觉。

    “你们俩。”一个穿西装、打着伞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肩膀很宽、嘴唇很厚、头发稀疏、眼睛很小,“我要问你们几句话。”

    这人看起来就像电视上的警察。

    “出了什么事吗?”由纪夫先试着问道。

    男人一瞬间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大概是被高中生以平等姿态问话令他感到不悦了吧。

    “似乎是有人死了。你们从几点开始在这里的?”

    “几点来着?”由纪夫看了看鳟二后说道,“三点。”

    “你们俩不是一个学校的,在这种地方干什么?”他来回看了看两人的校服。

    由纪夫开动脑筋,认为要是把牛蒡男、古谷和富田林的事说出去,只会令事态更加混乱。但要说是从放学回家的路上绕过来的,现在所在的地方又离街区太远了。“我和鳟二从小学时就认识了。”由纪夫结结巴巴地说道,“今天放学时偶然相遇,我想装作没看见他,鳟二一生气,就把我带到了这里。”

    “想打上一架?”男人吸了吸鼻子,仿佛在笑话他们。

    “我可没想跟他打架。”由纪夫瞥了一眼鳟二。

    “我也没想跟你打啊。”鳟二慌张地回了一句,听着还挺像回事。

    “哦,是这样啊。算了,随便吧。那你们先把学生手册或学生证给我看看,带了吧?”

    “嗯。”由纪夫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由纪夫看见有人从储气柜背后抬出了两台担架,每台担架由两个人抬,上面盖着布,冒着雨,被例行公事般地搬上了车。是尸体,大脑里这样想着,却还是没有真实感。

    由纪夫已经不知自己究竟所在何地了,他感到周围的一切都被半透明的薄膜包裹着。雨的声音、警车的红灯、濡湿的地面,都在自己面前变得朦胧。加上刚才和古谷、富田林的对峙,使他的腿无力地软了下来。

    由纪夫和鳟二暂时先被带到车站前的警察局进行了问话。警察没有对他们进行恐怖的审讯,只是先让他们用毛巾擦了擦湿透的头发和衣服,像聊天一样问了他们几个问题。由纪夫一直很小心地注意,不让警察发现左臂上有被刀划伤的口子。

    “要不要让家长来接你们?”一位年轻警察问道。

    要是老实回答“不必了”也许会令人怀疑。再加上鳟二偷偷地对他说“我不想让我老爸担心,你把你老爸借我一个吧”这种可笑的话,迫使由纪夫只好往家里打了电话。好在接电话的是阿悟,他在听了由纪夫的说明后立刻掌握了事态,没有特别慌乱。十分钟都没到,父亲四人就从一辆白色三厢车里下来了。

    “这是我父亲。”

    看着看到前来警察局的四人后明显露出一脸狐疑的刑警,由纪夫迅速做出了解释。

    “哪个是?”刑警问道。

    由纪夫瞪向父亲们,沉默地控诉着“为什么你们四个人一起来了”?但他们似乎并不怎么介意。

    “好了,回去吧。”阿勋说着,拍了拍鳟二的肩膀。

    “真是吓死我们了。”阿葵一边苦笑地说着,一边好奇地环视了一番警察局。而阿鹰大概是因为从十几岁开始就素行不良,对以“警察”命名的建筑物头痛不已,一边大步快走一边说着“走了走了”。

    阿勋坐在三厢车的驾驶席上,副驾驶席上是阿鹰,后面一排坐着由纪夫和鳟二,第二排坐着阿葵和阿悟。阿鹰的自行车还丢在储气柜那边,等以后再过去拿。

    “吓了我们一跳。”停在红灯前时,阿勋歪过头来说。

    “为什么你们会在储气柜那边啊?”阿鹰扭过上半身,变成小孩在座位上玩耍一样的姿势,“是要打架吗?”

    “阿鹰可真敏锐啊。”鳟二用力地点了好几下头。

    “为什么要打架?”阿悟沉稳却严肃地问道。

    起初由纪夫还想以“哎呀,有各种因素啦”来蒙混过关,但旁边的鳟二立刻坦白了。“其实是,富田林先生找我们的麻烦。虽然我们只是被牵连进去的啦。”

    “什么找你麻烦,是鳟二你自作自受。”

    在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父亲们的反应都非常沉重。他们在一瞬间全部沉默不语,车内蔓延着一种混合着苦涩和紧张的险恶气氛。

    “惹到富田林先生,可真是麻烦了。”阿鹰一边挠头一边叹了口气,“那个人对这种事可严厉了,特别恐怖。”

    “虽然我不想特意说这种话,但是由纪夫、鳟二,”阿勋似乎真的不愿说出接下来的话,“在学校外面,没有分明的规则和懂事理的大人,全都是不合理和不讲道理的事。要是你们高中生不把这些放在眼里,可是会受到惨痛的教训的。”

    “嗯,我知道了。”由纪夫立刻回答。

    “这么厉害?”阿勋惊讶地说道。他转着方向盘,把车开到了大路上。

    “我是在今天知道的。”

    “今天?”阿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刚才,在和一个应该是富田林先生的部下的男人说话时,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我们一直活在别人的守护之下,世界上有很多可怕的事情。”

    “是吗?”阿悟说道。

    “是吗?”阿葵也回道。

    “是吗?”阿勋也问了一句。

    虽然雨已经停了,但大概是因为太阳几乎落山,整条街都染上了铅色的缘故,让人心里发凉。各家各户都拉上了窗帘,大厦的窗前也都拉上了百叶窗,准备迎接夜晚。

    “太糟糕了,真的。我该怎么办啊?富田林先生太可怕了。”此时要是看鳟二的脸,会发现他的双眼充血严重,然而只听声音的话,却还是那么悠闲,“今天是因为有警车来才得救了。”

    “到底是谁死了?”阿鹰粗暴地问道。然而由纪夫和鳟二都不知道答案,只能沉默。

    “是不是跟富田林先生有关系?”阿葵问道。

    “看那个叫古谷的部下的反应,我觉得不像。”古谷连警车会来的原因都不知道,就匆忙撤退了,“而且听说是殉情。”

    虽然警察透露的情报少之又少,但由纪夫他们还是得知是一对男女在车里死于一氧化碳中毒,而且大约是在一天前死的。

    听说是在由纪夫他们到达储气柜的下午三点之前,有个在附近散步的老人发现了尸体,报了警。

    “下次我要是再被叫出去,可就不能保证又能因有尸体被发现而得救了。”鳟二说着没轻没重的话,也不知有几分是认真的。

    “殉情啊。”阿悟安静地嘀咕着。

    “真的是殉情吗?”阿鹰说道。

    “怎么说?”

    “要是富田林先生出手,想把杀人伪造成殉情还不跟‘来块点心吃吃’【24】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啊?”

    “点心?什么点心?”由纪夫对无关紧要的问题产生了兴趣,“‘吃吃’?”

    “点心不是不占肚子,随随便便就能吃掉好几个嘛。”阿悟认真地解释着。

    “就是因为像富田林这种家伙能肆意地活在这个世上,孩子们才会被带歪的。”阿勋突然愤怒地说道。

    “说得好。”阿悟也附和。

    “有什么嘛。街上有这么个毒虫一样的人,不也挺好的吗?要不然就跟生活在无菌状态下的游乐园里一样了。”不知该说居然还是果然,阿鹰对富田林表示了支持,“要是环境太干净了,免疫度可是会下降的。你们没听说过吗?”

    “算了,反正这次还好,我在听到你们在警察局时,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由纪夫和鳟二都不是嫌疑犯,虽然对被害者有些抱歉,但我觉得挺好的。”阿葵轻快地说着。

    “是啊。”其他三个父亲也几乎同时附和道。

    由纪夫没什么特别想说的话,看向了窗外。他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有点乱,脚在颤抖。他漫不经心地看着闪过的街景,右手按住被刀划破的左边袖子。身旁的鳟二已经把头靠在窗上,闭上了眼睛。由纪夫看着他,想着他不会是睡着了吧?没想到他真的睡着了。居然能在这么大的骚动后睡得这么香?由纪夫正吃惊呢,就听见阿勋说:“大概是在骚动之后太累了吧。”也许真是这样的。由纪夫也开始犯困,随着车子的摇动,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身体被重重的困意压倒。

    “果然知代一长期出差,就会有麻烦事发生啊。”他听到了阿鹰的声音。

    由纪夫的额头感受着窗户的冰凉,渐渐地失去了意识。坐在左后方的阿葵的手机响起时,他整个人已有九成进入了梦乡,在睡眠沼泽中缓缓下沉到了肩膀的位置,就差头没进去了。他意识模糊地想着,铃声响了,阿葵在说话,大概是跟女人吧。

    “真的假的?”

    一声对阿葵来说极为罕见的将情绪暴露无遗的叫声在快要进入梦乡的由纪夫的脑海中响起。

    “怎么了?”驾驶席上的阿勋吼了一声。

    “无非是跟女人的约会泡汤了吧。”阿鹰在副驾驶席上不负责任地说道。

    阿葵对着手机连连发问:“为什么?什么时候?真的?”

    坐在身后的阿葵的严肃声音将由纪夫从睡眠的沼泽中拉了出来。

    由纪夫转过头,看向挂断电话的阿葵。虽然身体的朝向与车的行进方向相反,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但见到表情从未如此严峻的阿葵让他十分紧张。

    “刚才的电话到底有什么事?”阿鹰问道。

    “谁打来的?”阿悟也静静地问道。

    “一个认识的女孩。”阿葵回答,又看着由纪夫说道,“就是那个女孩,把下田梅子的事告诉我的那个。”

    啊啊,由纪夫点了点头。

    “谁啊?这女人的名字怎么跟个老太太似的?”阿鹰说道。

    “在赛狗场上不是有一群人合伙调了包吗?当时在场的那个女人就是下田。”由纪夫解释道,“跟那个看着像无良律师的叫野野村的男人在一起。”

    “哦哦,她啊。”阿鹰笑出了声,“她可不像是会叫梅子的人啊。”

    “刚才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女生接到了警察的电话。”阿葵的声音很沉重。

    “警察?”阿悟皱起了眉头。

    “她说下田梅子死了。”阿葵静静地说着,“殉情死的。”

    “诶?”由纪夫应了一声,感到无法动弹。

    “啊?”阿鹰在副驾驶席上傻傻地回了一个字。

    “哈?”阿勋一边开车一边尖声反问道。

    “是吗?”依旧镇静自若的就只有阿悟一个。至于鳟二,由于他还在放肆地张着大嘴睡觉,自然没有反应,但这可算不上沉着冷静。

    “在储气柜旁边的车里发现的女人,据说就是下田梅子。”阿葵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一脸半信半疑地说道。

    由纪夫的脑海里闪过了从储气柜背后抬出来的担架,又想起当时在赛狗场,贴在野野村大助身边的下田梅子那华丽的样子。那具肉感的、柔软的身体,居然会在几天后就躺上冷冰冰的、毫无生命感的担架,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由纪夫你没事吧?”他听到阿葵和阿悟的声音,虽然很想回答没事,最终却沉默地靠着窗户闭上了眼。脑海里一片混乱,他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

    回到家,家里召开了家庭会议。平常打麻将倒还好说,可要是和四个父亲面对面地讨论事情,由纪夫总觉得既麻烦又不好意思,一直很有抵触心理。然而今天由纪夫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发现尸体就够让人心情沉重的了,更何况死去的还是自己见过的人,更让人感到郁闷。比起一个人待着,还是和父亲们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或许还能理清一下状况。由纪夫在洗手池洗了洗手,确认了一下被刀划破的袖子和里面的伤口。虽然没怎么出血,可碰一下伤口还是会有点疼。他打开房间里的衣柜,确认里面还有一套校服。这件被刀划破了袖子的不能再穿了。

    “那个女人看起来不像是快要死了的人啊。”阿鹰打开了一罐啤酒,“在赛狗场看见的时候。”

    “即使在外人看来很精神,每个人也有各自的烦恼啊。”阿勋的口气平淡,没有说教的感觉。他也“噗咻”一声打开了啤酒,倒进嘴里一饮而尽。想必他是想起了某个特定学生的脸吧。

    “和她一起殉情的是谁?”由纪夫也向桌上的罐装啤酒伸出了手,却被阿勋抓住了手腕,只能一边呻吟着“好疼”一边缩回了手。

    “应该是那个男朋友吧。”阿葵用手摸着下巴,看向由纪夫。

    “蛋糕店的那个?”

    “你们说的是谁?”阿勋放下喝空了的啤酒罐,抱起了胳膊。

    “曾经跟下田梅子交往过的人。是阿葵找到他的,我们跟他见过一面,是一家蛋糕店的老板。”

    “一般人会和分手了的对象殉情吗?”阿鹰也喝光了一罐啤酒。

    “强迫殉情?”阿勋问阿葵,“那人提出复合,被她拒绝,然后那人思来想去,就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会不会是这种模式?”

    阿悟、阿鹰和由纪夫都看向了阿葵。做事要靠行家,生病要找医生,至于男女关系,还是要找阿葵。

    “嗯??会吗?”阿葵歪了歪头,“那家蛋糕店的老板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啊。”

    由纪夫也回忆起蛋糕店的老板,那个人就是披上白衣的“忠厚老实”一词的化身。莫非那种感情专一的人一旦失去理智反而会更加恐怖?

    “明天的报纸上应该会登吧?”由纪夫说道。

    “会不会是那个家伙啊?那个男的,叫什么来着?在赛狗那天跟她一起打情骂俏的那个。”阿鹰的嘴巴边还残留着啤酒的泡沫,“那个长得像个无良律师的,会不会是跟他殉情了?”

    “野野村大助?”阿悟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我不觉得他们是会一起殉情的关系啊。”阿葵回忆着,说道。

    “但是,那个叫野野村的家伙不是被偷了包吗?里面有赤羽的资料的那个。”阿鹰噘起了嘴,“不会是他因此被痛骂了一顿,精神上受到了打击,于是就不想活了吗?然后一个人死又太寂寞,就决定让那个年轻又性感的女人陪他一起死之类的。”

    “搞不好不是殉情呢。”阿悟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全员都看向了阿悟。

    “什么意思?”由纪夫催促他继续往下说。

    “也许只是伪造成殉情的呢?”

    “伪造殉情,这能办到吗?”阿勋皱起眉,把手伸向第二罐啤酒。他打开拉环发出清响,又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也不是办不到啊。”阿鹰立刻反应了过来,“我在车里也说过,要是富田林先生的话,想把杀人伪造成殉情,就跟‘来块点心吃吃’一样容易啊。”

    “怎么又是点心?还有‘吃吃’到底是什么啊?”

    “只是为了说着顺嘴。”阿悟认真地回答,随后又说,“嗯,就算不是富田林,也能伪装成殉情现场。比如先把他们放倒,再把炭炉放进车里。”

    “为什么最近大家自杀都爱用烧炭引起一氧化碳中毒呢?”阿勋一脸气愤地问道,“汽车加炭炉,是流行还是怎么的?所有人都千篇一律地采用相似的死法。估计以后还会流行其他的自杀方式吧?”

    “别担心,你的学生没那么容易死的。”阿鹰伸出了长长的食指。

    “我的学生哪个都不会死,起码不会比我先死。”阿勋明显面露不快。

    “木炭在氧气消耗完之后还能燃烧很长时间,所以很容易引起一氧化碳中毒,那些人大概是出于这点才选择烧炭的吧。”阿悟解释道,“跟会令人窒息的二氧化碳相比,一氧化碳能令人在不知不觉中缺氧,大概更好受一点。”

    “要是只听这句,怎么觉得好像你对烧煤自杀的方法很是推崇啊,阿悟?”阿勋责怪道。

    “我可没推崇。一氧化碳中毒自杀万一没死成,可能会留下严重的残疾,大脑还会受损,后果非常惨烈。要真是那样可就惨了,风险太高。所以我很惊讶,居然有那么多人敢选择烧炭自杀,真是场可怕的赌博。”

    “有死的勇气,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吗?”阿勋苦笑着说道。

    这时由纪夫突然想起今天白天去下田梅子住的公寓楼拜访时的情景。他想起了那扇锁着的门,溢出来的报纸,还有穿着运动服路过的邻居说过的话,忍不住“啊”了一声。

    “怎么了?”阿悟和阿勋看了过来。

    “喂,阿葵??”由纪夫刚想对阿葵说出自己的发现,阿葵就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说起来,她是被别人带走的。”

    “什么意思?”阿悟两眼放光。

    由纪夫用力地点了点头,向其他三位父亲说了他和阿葵拜访那栋公寓楼时发生的事,告诉他们下田梅子是被别人带走的。

    “这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阿鹰皱起了眉。

    “恐怕不是殉情啊。”阿勋再次抱起胳膊。

    “原因是那个皮包吗?”阿悟思考着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由纪夫挠了挠脑门。

    先在脑海中整理一下状况吧。由纪夫想起了下田梅子的脸,和蛋糕店老板那和善的笑容,以及和阿悟一起去赤羽的事务所时看到的野野村大助一脸激动地讲电话的样子。那时他的口型确实是在说“给我找出来”。找出来,找谁?如果是要找下田梅子,倒也不奇怪。找出来,然后呢?由纪夫可不觉得他还想和她抱在一起。

    “这么说来,是赤羽那伙人把下田梅子杀了?”阿勋压低声音,尖锐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使原本就很可怕的话听上去更加可怕了,“也就是说他们伪造了殉情现场?”

    “包被调换,资料被偷,也许都是为了报复吧。”阿葵皱起了眉。

    “那些被抢的资料要真的是赤羽的,恐怕是一些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东西吧。”阿悟淡淡地说道,“上次阿鹰不是还听说连银行账号都泄露了吗?搞不好还有什么不能公开的出入账记录呢。”

    “要真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就别放在包里拎到赛狗场上来啊。”由纪夫忍不住说道,“那个野野村大助犯的错误也太低级了。”

    “不是的。”阿悟予以否定,“正因为野野村觉得那份资料很重要,才一直包不离身的,对不对?他一刻也不离开那个包,甚至到赛狗场上时都带着。所以抢包的一方也必须采用一些非常手段。”

    “然后梅子她们就设计了那么一出。”阿葵点了点头。

    “就因为这种事,赤羽那帮人就要杀人?”由纪夫对这点实在想不通,杀人不是比资料被公开要危险得多吗?

    “也不是不可能。”阿鹰把手里的易拉罐扔向桌子,“赤羽的狂热支持者里有很多野蛮人,要是被偷的信息里有对己方不利的情报,他们也许会在一怒之下采取暴力行动。”

    “怎么会?”由纪夫不能相信阿鹰的话,“连那种事都做得出来?”

    就因为包丢了,就要杀人?由纪夫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

    “什么事都有可能成为杀人的原因啊,由纪夫。”阿鹰说道,还在前面加了一句“虽然我不想这么说”。

    “我实在无法理解把这种事教给儿子的父亲是什么心情。”由纪夫感叹道。

    “我是在提前把这个世界很残酷的事实告诉你,让你当心点啊。”

    “可是,说到底,”因为困惑,阿勋的眼睛比往常下垂得更厉害了,“说到底,那个叫下田梅子的女人为什么要偷赤羽他们的包呢?有什么必要呢?”

    “要说可能性,”阿悟竖起了食指,“首先从最单纯的可能来讲,会不会是为了敲诈?”

    “敲诈?”

    “偷包的人不是一个,而是一个团伙,对吧?”阿悟向由纪夫投来确认的目光。

    没错。就在下田梅子吸引了野野村大助的注意的时候,有个男人抢走了包,还有个男人在那之后接走了包,至少也有三个人。

    “那个团伙把赤羽一方的包夺来,想以包里的东西作为威胁的筹码。”

    “也就是说威胁他们如果不想资料被曝光,就要交钱?很有可能。”阿勋点了点头。

    “再或者,”阿悟又伸出了中指,“是为了打击赤羽那方。也就是说,这是赤羽的敌对一方的战略。”

    “也就是白石那方?”由纪夫略微压低了声音。

    “对,他们是为白石盗取资料的。”

    “现在正好在竞选期间,这个推测也很有可能。”阿勋又点了点头。

    “但是,我不觉得下田梅子会对县知事选举那么感兴趣啊。”阿葵挠了挠太阳穴。

    “你以前不是说过下田梅子很有野心吗?”

    由纪夫想起她经常把企业领导、职业棒球选手等有地位的人带到阿葵的店里,还对此非常骄傲的事来。

    “确实说过。”阿勋也微微点了点头。

    “也许就是被这份野心刺激的吧?从地位来说,县知事也算是高层人物了。所以她才为白石帮了这个忙。”由纪夫说道。

    “原来如此,她确实很可能想进入那个世界。”

    “又或者,她仅仅是受人所托。”阿悟伸直了四指。

    “受人所托?”由纪夫反问道。

    “也许她只是接受了‘把包偷来’这项工作,跟政治或选举无关,单纯为了报酬。”

    “然后就被杀了?”听起来阿葵是发自心底的为不在场的下田梅子感到悲哀。

    “我们该怎么办?”阿勋单手揉搓着另一只粗壮的手臂。

    “现在除了我们,谁都不知道。”阿葵说道。

    “不知道什么?”由纪夫反问。

    “死去的下田梅子偷了赤羽的包。”

    “对啊。也就是说,怀疑那并不是殉情事件的,只有我们几个。”阿悟立刻表示同意,“恐怕警察从一开始就断定那是殉情事件了。”

    “还有凶手,凶手也知道那不是殉情哦。”阿鹰迅速伸出了手指,却并没有特意指谁,仿佛在戳一只漂在空中的看不见的气球。

    就算这样,我们对此事也既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由纪夫是这样想的。然而父亲们的眼里都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他们嘴巴紧绷,极其认真。

    “分头行事?”说这话的是阿悟。他看向其他几位父亲,说道:“阿鹰负责打探富田林,看看他是否与下田梅子被杀有关。”

    “明白了。”长着猛禽一样的脸的阿鹰,目光更加锐利了。

    “富田林先生不会装傻吗?”由纪夫说道。怎么想,富田林都不可能老实地说“我杀了人,还把现场伪装成了殉情事件哦”。

    “嗯,他肯定会装傻,但也许能从他装傻的方式中看出点什么呢。”

    “阿勋负责调查殉情的另一方是谁,估计明天的报纸上会登出名字。要是对方是刚才阿葵说的那个蛋糕店的老板,就去调查老板,要是不是,就调查一下究竟是谁。”

    “我明天得去学校。”

    “对了,阿勋直到周末为止都无法行动啊。”阿悟立刻表示明白,“阿葵能不能去详细调查一下那位女性死者最近的情况?也许能知道她为什么会参与调包,以及谁是她的同伙。”

    “我去试试。”

    “我呢?”由纪夫微微抬起了手,“我要干什么?”

    “由纪夫你??”

    “不是要考试吗?”阿勋接口说道。

    “对哦。”

    “考试,没关系吗?”阿鹰难得地担心起来。

    “虽然跑到了下田梅子的公寓,又受鳟二所托去了储气柜,被富田林先生的部下威胁,还被警察带走,但是没问题。”由纪夫自暴自弃地说道,“总会有办法的。”

    “没关系吗?”阿勋皱起了眉头。

    “没关系吗?”阿葵歪着头问道。

    “别勉强啊。”阿鹰轻松地说道。

    “总会有办法的。”由纪夫重复着相同的回答。

    由纪夫知道他们担心的不只是考试的事。比起考试失败,世上比这更可怕的事情还有的是。父亲们对此非常了解。

    玄关处的门铃响了。坐在餐桌边的由纪夫等人面面相觑。由纪夫离开座位看向可视对讲机,在看到上面映出熟悉的男人的面孔时瞪大了眼睛。他对着对讲机说:“马上就来。”

    一开门,古谷就站在那里。

    就是几个小时前在储气柜那边与由纪夫对峙,并用小刀划伤了挥拳的由纪夫的那个古谷,现在正站在玄关的灯光之中,背景是黑夜笼罩的庭院。

    “那个??”除此之外,由纪夫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在储气柜那边感觉到的恐惧又从脚下慢慢地升了起来。

    “我是来问你朋友的事的。”古谷依旧面无表情。

    古谷旁边还站着个比他大上两圈的魁梧男人,体格跟阿勋相仿,甚至比阿勋还要结实,浑身都是肌肉,从袖口露出的上臂看着像大腿一样。他闭着一只眼睛,由纪夫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冲自己眨眼。那人穿的衬衫上有个可爱的鲤鱼图案。

    “朋友?”

    “刚才在储气柜那边的那小子,告诉我他家住哪儿。”显然是在说鳟二的事。

    “为什么??你会来这里?”

    “是富田林先生的命令。”明明没有必要,古谷却把身体靠近由纪夫,在由纪夫的耳边轻声说道,“你不是富田林先生的熟人吗?他自然知道你家在哪儿了。”

    和在储气柜时一样,由纪夫再次感到自己被黑云包围,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软弱地想着,啊啊,我又只能没出息地呆站在这里了。就在这时,从身后传来一句“怎么了”,令他恢复了神智。回头一看,阿悟正站在那里。

    “你找我儿子有什么事?”

    虽然个子不高,但阿悟的眼神十分锐利,态度和往常一样泰然自若。

    “你是他父亲?我有事要问你儿子,所以就过来了。”古谷毫不动摇地看向阿悟。

    “怎么感觉有点吓人啊?”阿悟站在由纪夫身旁,来回看了看古谷和边上的男人。

    “那个,这位爸爸,你是富田林先生的熟人吧?我劝你放弃吧,富田林先生似乎不打算放过这件事。”

    “不,我不是富田林的熟人。”阿悟回答。

    “什么,你小子说谎?”古谷瞪向由纪夫。

    “和富田林先生要好的那个是我。”阿鹰出来了。他站在由纪夫的左侧,面朝古谷指了指自己。“是我,是我。”

    “你是谁啊?”

    “我是这小子的老爸。”阿鹰若无其事地说。

    古谷微微动了动眉。“老爸?”他边说边看向阿悟。

    “我儿子怎么啦?”这句略显做作的话出自阿葵之口,他也从后方出现,站在了由纪夫的背后。

    “我儿子做什么了?”最后出现的是阿勋,他站在穿着鲤鱼衬衫的壮硕男人面前。鲤鱼衬衫男看见阿勋的身体后“哦”地睁大了眼睛。两个身材魁梧的人互相瞪视,令人联想到格斗比赛前的画面。

    “这是怎么回事?”连古谷也终于觉得有些纳闷,皱起了眉,“你到底有几个老爸啊?”

    想必古谷也没想到现实中真的存在拥有四个父亲的儿子,所以这句话大概只是他在混乱之下脱口而出的玩笑话或讽刺之语。还有一种可能,是他把这四个人看成了不断重复着“我的儿子怎么了”的诡异小团体。

    “由纪夫,这两个家伙是谁啊?”阿鹰问。

    “哎呀,就是今天遇到的富田林那边的人。”听了由纪夫的话,阿鹰的眉间出现了皱纹,阿葵把头发往上撩了撩,阿勋则直直地瞪着眼前穿着鲤鱼衬衫的男人。

    “正好啊,我还有想向富田林先生请教的事呢,是吧?”也许是在逞强,但阿鹰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胆怯的情绪,“你知道有警车到储气柜那里去了吧?托你的福,我们由纪夫被警察给带走了。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

    就在这时,古谷背后的景色猛然摇晃了一下,仿佛空气扭曲了一般。原以为是庭院里的针叶树被风吹动,导致影子随风摇摆,但并没有听到树叶的声音。接着,富田林从古谷的背后现身,微笑着说道:“那不是殉情吗?我是听警察说的。”令众人皆震惊不已。

    “富田林先生。”古谷也惊讶地转过身,并立即让出了位置,“您在车上等着就行了啊。”

    由纪夫不知道富田林是何时打开大门,走到庭院里来的。

    个子矮小的富田林依旧是圆脸圆鼻头,表情柔和,却让由纪夫的身体僵硬起来。他想起了在储气柜那里与富田林的通话内容。四个父亲也都一脸僵硬。

    “你太慢了,我就过来看看。古谷,你和由纪夫互不相识,所以我怕你做出什么粗暴的举动。”他温和地说着,又举起手说,“哟,阿鹰。其他三位也好久不见了,大家过得还好吗?”

    “我们吃晚饭吃得正开心,你们突然这么跑过来,让我们很困扰。”阿勋一脸憎恶地看着富田林,仿佛在说自己的学生会做出不良行为,根源都在富田林身上一样。

    “是吗??别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啊。”富田林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们也只是想跟由纪夫打听点事情,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那孩子是叫鳟二吧?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哪儿。”

    “要是告诉你,鳟二就有危险了。”由纪夫皱着眉说道。

    “只要是富田林您想调查的事,应该都有办法查到的吧?”阿鹰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确实没错。动用一下在赌场的人脉,像是鳟二的家在哪儿这种小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出来。

    “不不,最近想查出这种情报也难了。大家都紧张兮兮地说什么‘私人信息’啊这个那个的。”说完富田林哈哈大笑起来。

    “说到私人信息,我想起来了。”阿悟转变了话题,“现在正在参加县知事竞选的那个赤羽,听说被人偷了资料,这事你知道吗?”

    “啊啊,这事是闹得挺大的。”富田林露出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棒球比赛一般的嘲讽表情。从这点可以想象,富田林应该和赤羽没有直接关系。

    “今天的那起殉情事件,我们猜测与赤羽有关。”阿勋态度生硬地说道。

    “有可能。”富田林没有装腔作势,而是微笑着说,“唉,不过与其说是赤羽干的,倒不如说是他的支持者里的那些野蛮人干的吧。”

    “您那边的赌局呢?赌局的情况怎么样?赤羽和白石哪方更占优势?”阿葵的语气和阿勋、阿鹰相比仿佛带着一股清风,稍稍减弱了在玄关前互相瞪视的众人之间的沉闷感。

    “不相上下啊,不相上下。”原本就一脸柔和的富田林开怀地绽开了笑颜,令由纪夫再次认识到“他真的是天生好赌之人啊”,“现任知事白石暂时领先,不过赤羽有潜力,势均力敌啊。”

    “赤羽一方的个人资料被偷,这事要是真的,会对赌局有影响吗?”阿勋问道。

    “几乎没有。”富田林抱起胳膊,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事和一般人又没关系,也不会给小赤羽在人们心中的印象带来任何变化。”

    “赤羽给人以危险的印象,白石给人以清白的印象,两人居然还不相上下?”阿悟一脸意外地问道。

    “说是清白,可白石也有可疑的地方,谁让他在女人的问题上不清不楚呢?连在这样的选举活动中都要去女人那里,这已经算病态了。真要被人发觉,印象会一落千丈的。比起从一开始就给人坏印象的男人,看上去诚恳老实的男人干了坏事,会受到世间更加冷酷的对待的。从这点来看,白石一方更有风险。赤羽给人的印象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了,倒是有很多人还觉得他看起来很可靠。”

    由纪夫一边听一边回想前几天阿葵认识的那三个女人在繁华街区怒骂白石的事,她们说他在竞选期间还与情妇保持着不道德的关系,是在愚弄选民。

    “喂,不管怎样,快说出那家伙住哪儿。”古谷在一旁插嘴道。

    由纪夫一时语塞。

    “鳟二究竟让你们损失了多少?”阿悟的这句话从背后支撑住了由纪夫。

    “你们几个不要再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了。”虽然表情没变,但古谷是真的生气了。站在阿勋面前的壮汉没出声,但用鼻息表达了不悦。

    “有损失。就因为那个叫鳟二的孩子没完成工作,该交给对方的货物没交出去,使我丧失了信用。丧失信用可是件大事,这你们可以想象吧?信用在哪家店里都没的卖。而且,我无法原谅把麻烦的工作抛开不做的任性小孩,不让他们吃点苦头可不行。”

    “可是说到底,要是富田林先生您一开始就不把那么重要的事委托给鳟二,不就没这回事了吗?”阿鹰“啧”了一声。

    “这是我的失误啊,阿鹰。我没想到我的部下还会把这事交给别人去办。听说我的部下一开始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个小流氓,想让他送货,结果那个小流氓又跑去找了那个叫鳟二的孩子。”

    “可要是他真的去送了,就糟糕了啊,富田林先生。”这时,阿鹰格外大声地冒出了一句。

    “什么事糟糕啊,阿鹰?”

    “都到这个份上了,我就老实说了。鳟二一开始确实是要去送货的,那个,是送到哪儿来着?”

    “隔壁县。”由纪夫立刻提醒。

    “对,送到隔壁县,是我劝他别去来着。您看,富田林先生,您知道那个偶像吗?叫什么麻吕的那个?”

    “田村麻吕?”由纪夫说道。

    “对,就是他。”阿鹰伸出食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画着圈,仿佛催眠师晃着拴着硬币的绳子,说“看,你会越来越困”一样。“有传闻说那位偶像要去隔壁县,因此引来了一群粉丝,车站前都戒备森严。要是在那种情况下让他随随便便地去交货,不是会很危险吗?所以我才劝住了他,让他先观察一下。”

    阿鹰扯完谎,微笑起来。由纪夫一边在心里感叹“居然说谎说得那么自信”,一边等待富田林的反应。

    富田林愣在了那里,不知道是因为觉得阿鹰太扯了而震惊,还是真的在琢磨他的说辞。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么说来,是阿鹰的错了?”

    “嗯,看来是了。但我也是为了富田林先生您着想啊。”

    “你不是在骗我吧?”富田林压低了声音,柔和的感觉瞬间消失,令由纪夫背后发凉。

    “我怎么可能骗您呢?”阿鹰骗他说。

    “对啊,阿鹰没说谎。”阿悟也说道。

    “是啊,不是说谎。”阿勋也点了点头。

    “没说谎。”阿葵也做了保证。

    “偶像啊,真的吗?”富田林仿佛在歌唱一般缓缓地说着,“是不是说谎,只要调查一下就能知道了哦,阿鹰。”

    “我怎么可能对富田林先生您说谎呢?”

    古谷一脸露骨的嫌恶,小声说道:“您不要相信他。”

    富田林抱起胳膊看了看阿鹰,又看了看由纪夫。“不过,我还是不想原谅那个叫鳟二的。我讨厌不好好做事的男人。”

    “好,既然这样。”阿鹰打了个响指。

    阿悟、阿勋、阿葵和由纪夫四人一起看向阿鹰的侧脸。阿鹰灵感乍现时一般分为两种情况,要么是想出了能将事态引向解决之路的妙计,要么就是想出了能使情况更加混乱与恶化的馊主意。就目前来看,刚才撒的那个“由于田村麻吕要来,警备有所加强”的谎可以归到前者,然而这次的灵光一现又是哪种呢?由纪夫很担心。

    “既然这样,就只有这个办法了。我记得富田林先生您曾经遭人诈骗来着,有人打电话骗您汇钱,对吧?”

    听了阿鹰的话,富田林的表情可怕到了极致。他满脸通红,眼角吊起。“那件事真是不可原谅,居然还假借太郎的名义诈骗,真是卑鄙至极。”

    “您找到那个诈骗犯了吗?”

    “阿鹰,莫非你知道什么?”富田林身上的迫力跟刚才有着本质上的不同,看上去十分兴奋。

    “倒也不是没有线索。”阿鹰笑得露出了牙齿,“要是我们能找出那个骗子,鳟二的事就一笔勾销,您看怎么样?”

    由纪夫瞪着阿鹰。

    双方立刻达成了一致。富田林拍了拍手,开心地说:“就这么办。”与阿鹰握了握手后,他就带着仍旧一脸不满的古谷和怎么看都是保镖的鲤鱼衬衫男,从由纪夫家消失了。在他们消失之前,古谷扭过头,眼里闪着憎恶的光。

    由纪夫等人呆站在玄关外,目送他们离开。确认大门被规规矩矩地关好之后,众人纷纷开了口。

    “喂,阿鹰!你干吗和他做那种约定啊?”阿勋生气了。

    “你有什么情报或线索吗?”阿悟问道。

    “怎么可能有啊。”

    “那要怎么办啊?”阿勋的语气听起来倒是不太生气。

    阿鹰理所当然地答道:“大家一起商量商量呗。”

    其他三个父亲都垂下肩膀叹了口气,仿佛在说“果然如此”。不过看上去倒也没太沮丧,肯定是在想“我估计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他们相处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十多年里几乎天天见面,完全习惯了彼此的行为模式。由纪夫也心想,应该就是那么一回事来着,毕竟他从出生开始就与这四人相处至今,自然会明白。相较而言,他倒是对这种乱来的交易居然真能说服富田林打道回府而感叹不已。阿鹰身上就是有能用扯谎使对方信服的奇妙力量。

    身后换鞋的地方传来有人在穿鞋的声音。由纪夫他们转过身,看见本应在客厅的沙发上呼呼大睡的鳟二正揉着眼睛站在那里。从警察局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车里大睡,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无奈之下阿勋只好把他抱到了客厅,让他继续睡。“咦?怎么了,由纪夫?大家为什么都跑到这里来了?”

    大家都没把富田林来过的事告诉鳟二。虽然没有事先商量过,但阿悟和阿勋自不用说,就连大嘴巴的阿鹰都没有提起此事,由纪夫也觉得没有特意告诉鳟二的必要。

    “不好意思啊,由纪夫。回头见。”晚上八点过后,鳟二在由纪夫家饱餐了一顿,就回家了。由纪夫和四个父亲全体把他送到了大门口,这令鳟二很疑惑。“叔叔们都怎么了?居然特地全体出动送我出来?”

    “没有,我们这不是担心你嘛。回去路上小心点啊。”阿鹰举起手说道。

    “你父亲还好吗?”阿勋问,大概是因为他对曾是运动选手的鳟二爸爸的事很熟悉吧。

    鳟二涨红了脸,眉毛撇成八字,耸了耸肩,说:“他还在好好地卖今川烧呢。”随即迈开步子,啪嗒啪嗒地走着,身影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路灯之下。

    第二天早上,由纪夫起床来到客厅时,四个父亲已经在那里了。看到餐桌上摊着报纸,由纪夫慌忙问:“啊,登出来了吗?”

    “只有很小一块。”阿悟抬起头。

    “说是用炭炉烧炭殉情。”阿勋一脸愤怒地说道。

    “果然是她。”阿葵平静地点了点头。

    “另一个男人是那个蛋糕店的老板吗?”由纪夫坐在椅子上,探头看向报纸。

    “不是,是个不认识的男人,这上面说是个无业游民。”阿鹰用手指敲了敲那篇报道。

    “到底是谁啊?”

    “刚才我们讨论了一下,觉得有可能是她的同伙。”阿悟拿起手边的咖啡杯。

    “她的同伙?”

    “就是你看到的那个偷包的同伙。”阿悟回答。

    “啊。”由纪夫的脑海里浮现出在赛狗场上看见的那个毛线帽男的身影,记得那个人是溜肩,背很驼。他还想起了从毛线帽男手里接过皮包的穿西装的男人,但对那人的记忆就更模糊了。有可能是这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果然还是为了报复啊。”

    “总之,我和阿葵想先去调查看看。”阿鹰指了指阿葵。

    由纪夫伸手拿起餐桌上的奶油卷,一边往上抹人造黄油一边打了个哈欠。虽然父亲们没说话,但都投来担心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令人放不下心的幼儿。

    昨晚由纪夫还是没能睡个好觉,他想着反正睡不着,不如复习吧,就坐在了桌前。然而脑海里出现的不是富田林就是警察,甚至还有被担架抬出来的下田梅子,令他无法集中精神复习。

    “不知道要怎么找出那些电话诈骗的人啊。”明明是自己的主意,阿鹰却不负责任地发表着感叹。

    “不然还是先想想能对富田林先生说些什么借口吧?”说出这话的阿葵也是同样的不负责任。

    “不过,你只要努力考试就好啦。”阿勋对由纪夫坚定地说。

    “我说,”由纪夫确认道,“我觉得眼下我们似乎遇到了大麻烦。要是没能完成与富田林先生的约定,我们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鳟二被人盯上了,我们也是。”

    “啊,没错。”阿悟说。

    “这是当然。”阿葵说。

    “我们几个都??”阿鹰说。

    “很清楚啊。”阿勋说。

    “但是,我觉得大家好淡定啊。”由纪夫边往嘴里塞奶油卷边说道。

    “淡定?”阿鹰皱起了眉。

    “我们几个吗?”阿勋苦笑。

    “都快慌死了。”阿葵也笑了起来。

    “只能从能做的事做起了。”阿悟斩钉截铁地说。

    “能做的事?”

    “要是还不行也没关系,我们几个会保护你和鳟二的。”阿勋的声音仿佛把由纪夫连同嘴里的奶油卷都一并包裹了起来。

    “要是我们四个人合力都保护不了儿子,那可说不过去了。”阿鹰蹭了蹭鼻子,说道,“别人会以为我们只是人多而已吧。”

    “难道不就是人多而已吗?”由纪夫不小心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上学的路上,快要跨过恐龙桥时,由纪夫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比往常要快,心想节奏乱了。从昨天发生储气柜骚动以来,自己就一直不太对劲。明明在同一个家、同一条街,却感觉像是第一次接触眼前的事物一样。

    他跨过桥,径直向前,穿过十字路口。过马路时他转过身,看向刚刚与自己擦身而过、正站在十字路口一角的女人。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停下脚步一看,发现就是前几天和阿葵从这里路过时遇见的那位发传单的女人。

    她的气质变化实在太大,使由纪夫一时没能将记忆里的她与眼前的她联系到一起。头发变短了,眼镜似乎也换了,最重要的是表情开朗多了,毫无自信的游移目光和显露出疲惫的卷发也都不复存在。虽然还算不上美人,却有种开朗活泼的可爱气质。她利落地发着传单,尽管有人不接受,但她也没有消沉,而是继续走向其他过路的人。

    真是变样了啊,由纪夫想着,肯定是因为当时阿葵说的那几句话吧。当时他夸奖了她的牛仔裤,还说“要是再把眼镜换了、头发剪短,就更可爱了”。虽然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真心,但当时女孩看起来并没有觉得不快。如今从她的改变也可以明显地看出来。

    一声喇叭声令由纪夫惊醒,他发现信号灯已经变成红色,便急忙跑过了马路。

    “昨天你去哪儿了?”一到教室,多惠子就冲上来质问。她大剌剌地坐在小宫山的座位上,转过身面对着由纪夫。

    “昨天?”

    “你不是跟那个帅爸爸出去了吗?”

    “一言难尽。”

    “什么叫一言难尽?快跟我说说。”

    “我不仅被可怕的人带走,还在尸体发现现场被警察带走了呢。”

    “好好好。”多惠子像哄傻瓜一样应付了几声,“快把真相告诉我。”

    由纪夫觉得麻烦,就扯了个“一家人一块去吃烤肉了”的谎,没想到这个答案被多惠子轻易接受了。她微笑着说:“啊,是吗。去了哪家店?”

    “人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的生物。”看来阿鹰的这句话——准确地说是阿鹰从阿悟那里听来的话——果然有一定的道理。谣言往往就是因为人们的这种心理才传播开来的。

    “喂,你听我说啊。”多惠子又开了口。虽然由纪夫说“我不想听”,但多惠子完全不理会。“昨天熊本学长跑到我家来了,你敢相信吗?”

    要是暧昧地回答“谁知道呢”,对方肯定会责怪说“什么嘛,你有好好在听吗”。于是由纪夫选择回答:“是哦。”

    “什么嘛,你有在听吗?”结果还是被埋怨了,“明明还在考试期间,你说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真是够缠人的,成天说什么‘我们重归于好吧,我们重归于好吧’,又不是搓纸捻【25】,怎么可能重新再来啊?”

    “他那么爱你,不是挺好的吗?”

    “你是认真的吗,由纪夫?”多惠子眨了几下眼睛,“要是你再说这么没有危机感的话,我搞不好真的会和他重归于好哦。”

    由纪夫忍着没说“那就跟他重归于好呗”,同时为这田园牧歌式的气氛感到有些吃惊。跟富田林的事,或者下田梅子的事相比,眼下这种所谓的麻烦实在是太轻松了。

    “于是,我就跟他说,要是他能把小宫山带回学校,我就考虑跟他重归于好。”

    “你这是干什么啊?要是他真把小宫山带回来了呢?”

    “咱们找上门去都没用,熊本学长更不可能把小宫山带回学校了。但要是我不这么说,熊本学长就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不是有那种民间故事吗?女人给那些跑来求爱的男人出一些不可能完成的难题,好把他们打发走。”

    “是辉夜姬【26】吧?”

    “对对,就类似那种。”

    “我把话说在前头,多惠子你可不是辉夜姬。”

    “由纪夫你真是爱计较细节啊。不过,你说熊本学长真能把小宫山带来吗?应该不行吧?”

    “你看,虽然熊本学长是篮球部的学长,但小宫山是棒球部的,跟他完全没关系啊。”

    “啊,确实。”多惠子瞪圆了眼睛,仿佛现在才发现这个事实,“完全没有关系呢。”

    “嗯,不过不是也有话说旁观者清吗?搞不好不相干的人反而更能找出突破口呢。”由纪夫嫌麻烦,就随口回了一句。没想到多惠子却一脸满意地回答“有可能啊”。

    前门“唰”地打开,数学老师“找碴T”出现了。他肩膀瘦削、身材瘦弱,戴着一副浅色镜片的眼镜。本人也许觉得很时尚,但其实并不适合他。

    “喂,要考试了,回到座位上去。”他冷冰冰地说道。多惠子慌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喂,由纪夫。”旁边的殿下伸过头来,还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模样。

    “还是那件事,那个骚扰电话的事。”由于已经开始发试卷了,由纪夫只迅速地回了一句“后来怎样”?

    “嗯,今天也有电话打来了。”

    “还真有啊?”

    “这个先不提,由纪夫,昨天出什么事了吗?”

    由纪夫皱起了眉,真想对他说“昨天出了很多事,我觉得特别恐惧,仿佛脚下的大地都晃动了一般”。然而他又讶异于殿下为什么会有所察觉。

    “你的表情不对啊,由纪夫。”

    “表情?”

    “有点奇妙,感觉已经顾不上考试的事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的眼睛啊。”

    “喂,你们俩很吵啊。”这时“找碴T”对他们提出了抗议,“不准小瞧学校的考试!”

    古文的《土佐日记》答得很顺利,但是化学试卷有几处没答上来。与前一天考日本史时一样,由纪夫没有多做纠缠,选择离开了教室。当他站起身拿着答题纸走向讲台时,多惠子抬起头对他投来想要说些什么的目光,却被他无视了。

    他走在校园里,起初还在想试题的事,后来还是被下田梅子的事、担架的事,还有昨晚跑上门的古谷和富田林的事占据了心神。

    阿悟对他说过“你只要努力考试就好啦”,而且就算自己插手可能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光凭父亲他们,想找出诈骗犯,肯定也没胜算。

    不知道那几个父亲是不是只要一有空就想骗骗儿子,或是想抢占先机,总之他们经常对由纪夫说谎。

    比如说,由纪夫上小学时,某次运动会前夕,四个人都分别对他说“有推脱不掉的工作,所以去不了了”。由纪夫觉得这样一来也挺轻松的,没想到当天跑接力赛最后一棒时,他看到四个父亲全都在终点附近,拿着照相机拼命地狂拍,吓得他差点儿摔倒。事后一问,他们说:“我们是想给你个惊喜。看到原以为不会来的爸爸出现,是不是很感动?”

    还有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当他们得知由纪夫很想去看一个摇滚乐队的解散演唱会时,表面上都漫不经心地说“哦,是吗”,却都在售票当天晚上搞到了票。阿鹰据说是从在赌场认识的可疑男子手中得到票的;阿葵还是照例,跟售票中心的女职员套近乎;阿悟则是数台电话并用,拼命地计算打电话的时机;阿勋是拼上了体力,从售票日的前一天晚上就开始排队。由纪夫倒是想着“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吧”。最终四个人每人拿到了两张票,都邀请由纪夫说“跟我一起去看吧”,令由纪夫十分为难。最后由纪夫放弃了去现场看演出,还对他们抗议道:“为什么我要跟老爸去看演唱会啊?”几个父亲则哭丧着脸,说:“真是个冷淡的儿子。”

    这几个父亲都不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和计划透露给由纪夫,而是喜欢暗地里偷偷行事,好让由纪夫大吃一惊,结果也确实每每都让由纪夫震惊不已。然而,这次看他们的样子,恐怕就没有那么好办了。他们这次没有在伪装,而是真的很头疼。

    这之后由纪夫又独自走了一会儿,在想到小宫山的事时突然灵光一闪。走到恐龙桥前时,多惠子突然出现他的脑海中。他想起多惠子说的那句“我就跟他说,要是他能把小宫山带回学校,我就考虑跟他重归于好”,进而又回想起被小宫山的后辈包围时的情景。

    “小宫山学长曾经成天炫耀自己在做一份危险的兼职”——记得其中一人这么说过。当时另一个人还附和说“肯定是加入诈骗团伙一类的”。

    由纪夫的眼前一片光明。他浑身震颤,仿佛身上接通了看不见的电线,整个人像通了电一般得以复生。虽然他人还站在原地,却蜷起了身子。

    “加入诈骗团伙一类的。”这句话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说起诈骗??”他体内的另一个自己举起了手,“我知道,老师。说到诈骗,不就是富田林先生正在找的那个诈骗犯吗?”

    由纪夫知道自己的心跳正越来越快,脚步也自然而然地越来越快了。走过恐龙桥时他决定,去见小宫山吧!小宫山那份危险的兼职,搞不好就和欺骗富田林的欺诈犯有关。小宫山不来学校,搞不好也和那个有关。一旦有了这个念头,由纪夫就越想越觉得这一定就是真相。

    小跑已不足以平息他的情绪了,意识到时,由纪夫已经全速奔跑了起来。

    传来一阵电影《E.T》的主题曲旋律,是包里的母亲的手机在响。由纪夫还随身带着母亲的手机,虽然因为密码锁的束缚没法打出电话,但可以接听。是打给母亲的电话,自己不方便接,于是由纪夫本来打算不予理睬。然而液晶屏幕上显示出的“鹰·好赌”,让由纪夫下意识地按下了按键。这起的是什么名字啊?他为母亲的命名品位感到好笑不已。

    “是由纪夫吧?没事吧?”在由纪夫应声之前,阿鹰抢先粗暴地说道。

    “刚放学。有什么新消息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警察完全认定那是一起自杀事件。虽然还没搞清楚是殉情还是结伴自杀,但他们完全没有怀疑他杀的可能。”

    “啊,是那个事啊。”

    “什么叫那个事?”

    “我在考虑富田林先生被骗的事。”

    “那件事也没什么线索。由纪夫,你现在在哪儿?”

    “我刚放学,打算去趟朋友家,然后就回去。”由纪夫没说谎。

    “小心别碰见富田林先生啊。”

    “这你让我怎么小心啊?”

    “也是。”阿鹰笑了,又补了一句,“今天,那个,阿葵好像要做炸猪排。”

    “真是好久没吃了。”由纪夫知道自己眼角微垂地笑了起来。他的眼前浮现出一盘呈现出美丽的金黄色的炸猪排。

    “我们现在不是遇到了大危机嘛,阿葵大概想让大家吃吃炸猪排,好战胜困难吧【27】。”

    “别说什么大危机啦。也别再说无聊的笑话啦。”

    “今天早点回来吧。”阿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也许是精神状态的原因,由纪夫感觉小宫山家的公寓比昨天造访时看起来更坚固了。小宫山的家在四楼,所以应该是在那附近吧?由纪夫抬头仰望。我这就去找你,心里想着这句有些像是电视剧台词,他歪了歪脑袋。说起来,小宫山长什么样子来着?他只记得个大概的印象了。接着他踏入公寓领地,一边用余光瞥着小花坛一边径直向前走,最终停在了玄关前的大门处。

    由纪夫快速按下小宫山家的门牌号,不过与其说毫不迟疑,倒不如说是害怕自己会打退堂鼓。门铃声响了一会儿,就在由纪夫有些后悔地想着“果然还是太轻率了”的时候,对讲机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来了”。是小宫山的母亲略带试探的声音。

    “哪位?”

    “那个,我有事想找小宫山。”

    对讲机那头传来一声不知是感叹还是同情的叹息。

    “你又来了啊。”

    “今天是因为别的事,我知道小宫山在为什么而烦恼了。”

    那边没有声音,恐怕是觉得由纪夫太可疑了。又过了一会儿,她虚弱地继续道:“说起来,昨天你说‘你什么都知道’来着,对吧?”

    “如果女生变得不安,你就笑着、自然地说出这句话”——由纪夫的脑海里闪过从小听到大、已经快要听烦了的一句阿葵的教诲。父亲越说“一定要好好记住”,由纪夫就越会别扭地暗想“我绝对不记”,然而似乎越这么想,越会在记忆中刻下烙印。总之,由纪夫对着对讲机说出了阿葵在他小时候教他的那句话。

    “既然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了,请放心吧。”

    由纪夫不认为这是该对比自己年长,还是同学的妈妈的女性说的话。所以在说完之后,他感到羞愧不已,低下了头,甚至还慌张地想道歉。然而在他道歉之前,对讲机里就传出了“请稍等”的回复。

    从玄关走出来的小宫山的母亲比前几天见到时更显疲惫,她脸色很差,黑眼圈也很明显,一脸心神不宁。由纪夫忍不住问了一句:“您身体不舒服吗?”

    小宫山的母亲看向由纪夫。由纪夫还以为她会像上次一样说:“你们的心意我很高兴,但请不要再管我们家孩子的事了。”然而这次她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下逐客令。她两眼直直地盯着由纪夫,但视线一相会,她便又慌忙移开了眼。她的眼睛湿润,脸颊颤抖着。

    “那个??”就在由纪夫准备开口时,她动了动喉咙,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而咽了一口唾沫。随即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闭紧了眼睛说:“我家孩子??你要见我家孩子吗?”

    这完全出乎由纪夫的预料,他呆呆地回了句:“啊?可以吗?”

    “嗯。”小宫山的母亲脸颊僵硬地应道。她低下头,动着嘴唇,仿佛在寻找合适的语言,却听不太清。接着她又嘟囔了几声,由纪夫等着听她说想说的话,结果她什么也没说,就向电梯走去了。由纪夫跟在她身后,问:“小宫山还好吗?”

    两人走进正好停在一楼的电梯,小宫山的母亲一边按下楼层按钮,一边暧昧地回答:“嗯,还好。”

    电梯到了四层,门静静地打开。小宫山的母亲用眼神指示“你先走”,由纪夫只好照办。这里和前几天去过的下田梅子家完全不同,内部感觉也很高级,走廊两旁没有积灰,门上也没有插着报纸。

    不知不觉间,小宫山的母亲走到了由纪夫的前面,并在一扇门前拿出了钥匙。“就是这里。”由纪夫看向门口的名牌,上面写着“小宫山”。

    门打开了,由纪夫走了进去。放拖鞋的地方很空,既没看到小宫山的鞋,也没看到放伞的地方。前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可以想象里面就是客厅。

    小宫山的母亲既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请进”,而是抛下由纪夫静静地往里走。

    “打扰了。”由纪夫脱掉鞋子,踏上走廊,一边左右张望一边问,“小宫山的房间在哪里啊?”然而小宫山的母亲只顾往前走。把我叫进来却无视我,这样未免有点失礼吧。由纪夫感到有些不快。

    通往客厅的门开着,小宫山母亲的身影消失在了里面。由纪夫只得跟上。

    一进屋由纪夫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是一间普通的横向格局的客厅,面积很大。右边深处有一张餐桌。然而原本应该是面对面放置的沙发却被推到了墙边,木地板上乱丢着一堆毛巾和包。不过最不正常的,还是在靠墙的沙发旁边蹲着的小宫山了。虽然他依旧皮肤黝黑,一头短发,却显得十分憔悴。最奇怪的是,明明是在自己家,他却膝盖弯曲、缩成一团坐在地上。当发现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还被什么东西绑住了时,由纪夫大吃一惊。

    他跟由纪夫对视了一眼。

    小宫山你怎么了?虽然想问,但由纪夫问不出来。

    由纪夫对眼前的状况感到难以理解,他屏住呼吸向周围望去,寻找小宫山的母亲。小宫山的母亲正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站在厨房边,双手也被反锁在背后。有人正抓着她的手,并捂住了她的嘴。

    “怎么回事?”

    就在由纪夫终于发出声音的同时,有人从身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要是被人抓住双手就完了,被压制住也完了。由纪夫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了这句话。这是小时候练习格斗技时阿勋说过的话——“不要被对方抓住,要在还能动的时候把对方甩开”。由纪夫挣着双手、扭动身体,书包从他的手中飞到了地板上。

    他毫不迟疑地动用全身力气试图抽出手腕,终于抽出了左手。他侧过身,看见了背后的男人。板寸头,宽下巴,是个陌生的男人。板寸头里夹杂着白发,下巴上的胡子随意地生长着。鼻子很大,鼻孔也不小,穿一身运动服,手腕上长着红褐色的斑点,两条眉毛几乎连在了一起,还能看到脸上长了些短毛。从他的嘴里散发出一股臭气,虽然还不至于让人想捏鼻子,但确实能闻到一股牙垢的臭味。

    这个男人是谁?由纪夫一边想一边挣开手,并用肩膀撞了过去。他能听见阿勋的声音在对自己说“总之要动起来,不能被抓住”。对方失去了平衡,撞向了由纪夫进来的那扇门。合上的门被撞出了声,整个屋子也嘎吱作响。

    “别动。”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同时响起“咔嚓”一声。由纪夫看了一眼撞到门上的男人,又转头看向声源。

    他发现自己被一个像是枪的东西瞄准了。

    窗边站着的男人由纪夫也不认识,他正举着一把像是手枪的东西。男人脸色苍白,又高又瘦,头发稀疏,发际线有些靠后,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他握着枪柄,食指放在像是扳机的位置上。这时由纪夫才终于明白,那看着像是扳机的部分其实就是扳机,那把像是手枪的东西其实就是手枪。不是左轮式的,而是里面装有弹仓的那种。他记起阿鹰曾在他小时候给他买过几把玩具枪,教他不同手枪的区别。他意识到原来刚才那“咔嚓”一声是男人拉动套筒、将子弹上膛的声音。

    “我要开枪了。”白面男淡淡地说道。

    “由纪夫!”这时小宫山叫了一声。靠在墙边、无精打采地蹲着的他正直直地盯向由纪夫,一脸懊恼地摇了摇头。

    由纪夫又将视线移到位于厨房附近的小宫山的母亲身上。她脸上的血色尽失,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活力。站在她身后的是个女人,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看起来没有化妆,年龄大概四十岁。

    一共有三人。

    除去小宫山和他妈妈,还有三人。陌生且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可疑气息的,一共有三人。由纪夫找不到这三人的共同点。一个是一脸兴奋的中年男子,一个是将毛糙的头发随便扎成一束的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另一个是面无表情的青年。

    “只要你老实听话,我就不开枪。”白面男举着枪说。由纪夫看见男人身后的窗户旁边还靠墙立着一把大型枪,那是一把颜色朴素、也无多余装饰的来复枪,在房间里显得格格不入。

    那个留着寸头、满脸胡楂的中年男性一边从鼻子里喷出粗重的气息,一边把由纪夫的手扭到身后。他焦躁又费劲儿地把什么东西扣在了由纪夫的手腕上,发出“咔嚓”一声。由纪夫动了动手,感觉碰到的是金属,心想应该是手铐。“喂,坐下。”那人冲着由纪夫的后脑勺说道。

    嘴巴没被塞住,脚下也还能动,只有双手失去了自由。由纪夫看过去,发现小宫山与自己是同样的姿势,他母亲也被戴上了手铐。

    由纪夫不快地想着,搜身还搜得挺彻底的啊。他知道对方是在检查自己有没有带手机。妈妈的手机还在包里。

    “你这小子到底了解到什么地步了?”两眼充血的板寸胡楂男站到了由纪夫面前。站在小宫山母亲那边、扎着辫子的女人也向这边走来。

    “什么地步?”

    “你不是跑来这幢公寓很多次了吗?”女人看上去也很兴奋。

    “纠缠不休地来了好几次啊。”白面男熟练地操作了一通手枪,然后把枪放到了一旁,看样子应该是又把保险合上了。

    女人走向玄关,随即有什么声音响起,似乎是她把由纪夫的鞋收了起来。

    “我跟他是同学,朋友不去上学,我当然要一次又一次地过来了。”由纪夫姑且这样回答。

    “喂,你小子!”板寸男冲着小宫山粗暴地喊道。在这三个陌生人里,就数这个满脸胡楂的板寸男最不冷静。“你和这家伙的关系有那么好吗?”

    小宫山盯着由纪夫,由纪夫也看着他。他该不会老实地回答“我们其实没那么好”吧?由纪夫有些害怕。但好在小宫山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说:“对,没错。”

    “你这家伙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坐在靠窗的沙发的扶手上的白面男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由纪夫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说谎,他确实不知道。要是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他是绝对不会来的。

    “可你不是来了好多次,还通过对讲机说什么‘我全都知道’来着吗?”女人说着,坐到了厨房里的椅子上。

    “啊。”确实,昨天来时由纪夫说过那种话,“那个跟你们完全没关系。”

    “没关系?”白面男眯起了眼睛。

    “我只是随口一说的,其实就是胡扯,想吓吓他。”

    全员瞬间陷入了沉默。

    “真的跟我们没关系?”过了一会儿,板寸男睁开了眼睛问道。他看起来正咬紧牙关,显得一脸痛苦。

    “果然是这样。”白面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的女人也冲着板寸男责怪道:“我就说嘛,都怪你。”

    “但是,这家伙总是纠缠不休,还跑过来那么多次??”板寸男的嘴里含着口水,“一般来说不是很奇怪吗?说到底,你真的只是个普通高中生吗?”

    “是啊,我就是一个普通高中生。”

    “你家可够大的啊。”板寸男的鼻孔张得更大了。他的眼神有些涣散,眨眼次数过多,呼出的气息还是那么臭。由纪夫将被铐在身后的手用力地攥成了拳头,要是不这样做,他怕自己会颤抖到崩溃。

    “抱歉,由纪夫。”小宫山说道。

    由纪夫抬起头看向小宫山。

    “真是对不起啊。”小宫山的母亲说道。

    由纪夫又扭头看向小宫山的母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由纪夫收紧腹肌,一边祈求声音听起来不要太过尖细一边问道。要是被那三个人发现自己在颤抖,搞不好就会被钻空子。

    三人面面相觑。

    “真是没办法啊。”板寸男点了点头说道。听了他的话,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回应,拿着枪的白面男则说“交给你了”。

    “你也只能待在这儿了。”板寸男瞪着由纪夫说道,“听好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就不会有事。要是想去上厕所,你就说一声,我们会放你去。虽然不太可能每天都让你洗澡,但在不碍事的情况下可以让你洗,饭也会给你准备好的。”

    “这是要干什么啊?”由纪夫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于是看向旁边的小宫山。但对方也只是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真是对不起。”小宫山的母亲悲痛地道了歉。

    “我们也是被连累的。”小宫山叹了口气。

    靠在沙发上的白面男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拿起靠在墙上的来复枪,像是在调试准星一样凑近眼睛摆弄了起来。这应该还不算护理枪支,但他那样子就像吉他手在确认乐器的手感,或是摄影师在确认照相机的状态,可以看出他对这把吃饭的家伙的信赖、敬畏和依恋。他把来复枪尾部一个类似螺丝的零件转了转,又拧开来检查了一下弹仓,随后把枪数次举到窗外,又凑到枪体上部的瞄准装置上看了又看。过了一会儿,他从窗帘挂钩上取下望远镜,朝窗外望。

    “马上就完事了。只要你们乖乖的,就不会有事。”板寸男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开口。

    由纪夫背靠着墙,查看屋内的情况。这个兼具客厅和餐厅功能的房间面积很大,天花板很高,但没什么生活气息。墙上挂着一个圆形的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由纪夫不记得自己是几点来到这里的了。此时他离小宫山约两米远,要是想接近他,可以滚过去或爬过去。然而低垂着头的小宫山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由纪夫决定还是先放着他不管为妙。

    女人横躺在长沙发上,白面男跷着腿坐在窗边。小宫山的母亲靠在餐桌旁的墙边,虽然睁着眼,但似乎什么也没看。

    期间,小宫山睁开眼睛冒出了一句“我要上厕所”。

    安静的屋里传出“咯吱”一声,沙发上的女人站起了身。她面无表情地走向小宫山,从自己的牛仔裤后袋中掏出一把小钥匙,插到小宫山背后的手铐里转了个圈,把手铐取了下来。随后她拉着小宫山的手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用下巴指了指走廊。小宫山一脸怯懦,可能是太久没有站起来的缘故,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慢慢地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女人跟在小宫山后面。

    这么看来,他们的看管似乎也没那么严。只要说想去上厕所,二话不说就会给你解开手铐,也没戴脚铐。由纪夫感觉到自己正在逐步恢复镇定,心想这样来看,也许会有逃跑的机会。

    “你可别瞎动心思。”窗边的白面男仿佛把由纪夫看透了一般说道。虽然他的语气平和,却像射来了一支尖锐的冰箭。“你要是敢做什么奇怪的举动,我就会开枪。你要是跑掉了,我就对剩下的人开枪。”

    由纪夫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这应该不只是单纯的威胁,恐怕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小宫山母子才没能逃脱出去。他回忆起跟多惠子一起来时前来应门的小宫山母亲的样子。那时她一脸疲倦,冷淡地说“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还试图轰由纪夫他们走。恐怕那时她也是顾及留在房间里的小宫山可能会有危险,才没能对他们说出真相的吧。

    厕所里刚刚传来冲水声,小宫山和那个女人就回来了。那个对棒球部的后辈臭摆架子的小宫山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看起来瘦了一圈,虚弱地吐出一口气,又坐回到原来的地方,毫不反抗地戴上了手铐。当察觉到由纪夫的视线时,小宫山抬起头,带着说不清是扭曲还是苦笑的表情说道:“抱歉啊,由纪夫。”

    “我还没搞清楚状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搞不懂啊。”

    “你半个月以来一直都处于这种状态?”

    白面男投来冰冷的目光,却没有说“不准说话”。搞不好他们会在一定范围内给予我们一定的自由,由纪夫一边这么想一边纳闷,我们到底为什么被“软禁”在这里?这真的是“软禁”吗?

    “半个月,是啊,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小宫山筋疲力尽地说道。

    “都在考试了。”

    “都考试了啊。怎么样,大家不担心我吗?”

    “担心啊,但大家还以为你只是不想来上学呢。”

    “也是啊。”小宫山笑了一下,“后藤田前一阵子还打来过电话呢。”

    “他突然记起自己身为班主任的职责了?”

    “我妈随便应付了几句,说我不想去上学,结果他好像就接受了。”

    “后藤田那家伙,无论做什么都是例行公事,而且感觉迟钝。”

    “他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吧。”

    “肯定想不到啊。”由纪夫也感慨良多地说,“到底为什么会成这样啊?”

    “我也真的不清楚。”

    “你认识他们吗?”由纪夫低声问着,看向白面男。

    “完全不认识。”小宫山无力地摇了摇头,“他们突然跑到我家,就占着不走了。”

    “这算怎么回事啊?”

    “别多嘴,给我老实待着。”白面男冒出了一句。

    板寸男回来时,由纪夫才意识到他刚才不在。他单手提着一个超市的塑料袋,是附近一家大型超市的袋子,由纪夫也经常去那里。他把袋子“咚”的一声放在餐桌上,默默地从里面拿出了方便菜饭。

    “饿了就说,一个人一个人地吃。”板寸男对由纪夫说道。既然他没对其他人解释,就说明这已经成为这半个月来的惯例了。

    由纪夫知道自己心中衡量不安的水位正在逐渐上升,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眼下的情况与在学校上课不同,没有规定到了几点就能解放,但习惯这东西真的很可怕,由纪夫不断地看着表,焦急地想着“怎么才过去了这么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对自己说:首先,要冷静下来。他后脑勺贴着墙、张着嘴,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是因为有人打开了电视,发出了声音。由纪夫看向表,已经傍晚六点了。板寸男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紧紧地盯着新闻节目。

    “胆子真大啊。”女人走到由纪夫面前说道,“居然还睡得着,你就不害怕?”

    “害怕。”由纪夫觉得没有逞强的必要,“我还以为这是在做梦呢。”

    “是吗?”女人垂下一边的眉毛。她态度生硬,面无表情,令由纪夫感到有些不安。

    “我不能回家吗?”

    “要是回去,你肯定会把这事说出去啊。”说这话的,是正在窗边举着望远镜眺望的白面男。

    “让由纪夫??”小宫山在一旁说道。大概是由于紧张,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让由纪夫回去吧。他家里人会担心的,这事跟他又没关系。”

    “会放他回去的,我向你保证。你们几个也是,我们会放你们走的。只要我们干完想干的事,就会离开这里,你们都会平安无事。”板寸男看着电视屏幕说道,“所以在那之前,给我老实点儿,好吧?”

    “你在几点之前不回家家里人会起疑?有门禁之类的吗?”女人似乎刚想到这件事,对由纪夫问道。

    由纪夫刚想回答没有,却想起了猪排饭的事。由纪夫一家一般晚上七点半左右吃晚饭,在刚才的那通电话里由纪夫说过“很期待猪排饭”,所以要是过了七点半他还不回家,至少阿鹰肯定会觉得不对劲,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七点之前最好回去。”

    由纪夫无法判断是否说出真话比较好。他也想过对他们说“几点回家都没事”,这样既能让他们安心,又能让阿鹰他们担心,正好可以将计就计。然而谁也不能保证那样说事情就能顺利发展。

    “七点。”白面男嘀咕着,看向时钟,“还有一个小时。”

    “看来还是打个电话比较好。”女人立刻说道,“你给你家打个电话。你妈在家吧?”

    “我妈现在不在,但我爸应该在。”

    “你爸这么早就在家了?”比起怀疑,女人更多的是惊讶,她问由纪夫,“是自己做生意?”

    “情况比较复杂。”由纪夫暧昧地回答,还想加上一句“因为有四个人,所以情况比较复杂”。

    板寸男关上了电视。由纪夫刚想着耳边这阵刺耳的咯吱咯吱声是怎么回事,就发现原来是板寸男挠头的声音。他把遥控器放回到桌上,一边说着“地方新闻已经没在播了”,一边走回了客厅。

    “警方大概认为那只是一起殉情自杀事件吧?”女人脚步轻飘飘地走到桌子边,取出装菜的饭盒,坐在沙发上打开盖子,动起了筷子。

    殉情。由纪夫被这个词所吸引。说起殉情,他只能想到昨天在储气柜后面发现了下田梅子的事。还没来得及思考,他已脱口而出。“那事到底是谁干的?”屋里的空气瞬间紧张了起来。

    “你说什么?”白面男说道。

    “你果然知道些什么。”正想把装菜的饭盒拿出来的板寸男兴奋地操起桌上的牙签瓶,砸向由纪夫。由纪夫立刻闭上了眼睛。飞出来的牙签砸到了他的身体上,但还好没扎到皮肤。散落在衣服上的牙签看上去就像可怕的细针。牙签瓶掉在地上,发出短促的一声。

    “你到底知道多少?”板寸男啪嗒啪嗒地走向由纪夫,一把拽起他的校服衣领,把双手铐在背后的由纪夫拎了起来。比起呼吸困难的痛苦,脖子被制服立领和板寸男的手指关节硌得生疼更难受,而且板寸男兴奋的样子让由纪夫觉得恐惧。

    “什么知道多少?”

    “对那两个死了的家伙的事,你知道多少?”女人也放下了吃到一半的菜。

    由纪夫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就把自己昨天正好在殉情事件现场的事说了出来。一开始他们还颇为怀疑,认为不可能那么巧,当时由纪夫就在那里。但在听了由纪夫的详细说明后,他们勉强相信了他的说辞。

    “但是,你刚才不是说‘是谁干的’吗?这又怎么说?”

    “对啊,你觉得那不是一起殉情事件吗?”板寸男唾沫横飞。

    由纪夫缓缓地晃了晃身子,把衣服上的牙签抖落到一旁。

    “我不过是凭感觉瞎猜的。”由纪夫斟酌着语言,暧昧地回答,又怕仅仅说出这种暧昧的话无法令他们满意,便扯了一句“因为听警察说,好像没发现会导致他们殉情的原因”。

    “警察。”板寸男恨恨地说道。

    “那帮警察知道什么?!”女人啐了一口。

    “那难道不是殉情吗?”由纪夫试探着问。

    “这件事以后再说。先让这小子给家里打个电话比较好吧?”白面男冷静地说道。

    “是啊。”板寸男也同意,“先打电话。这么说来,你没有手机吗?在这个时代可真少见啊。”

    “我只能接电话。”由纪夫老实地说,并对他们解释虽然包里有手机,但打不出去电话。

    板寸男当然又认为他在撒谎,发了一通火。然而在他抓起由纪夫的包,把手机拿出来按了几下后,才不情愿地承认“这手机确实上锁了,没法用”。

    “真的没法用。”

    “那你用这个。”女人拿来了一部电话,看样子是小宫山家的无线子机。她蹲在由纪夫身边,说:“你说电话号码,我替你按。”似乎没打算解放由纪夫的双手。

    “要说什么啊?”

    “你就说今天不回去了。”

    “但要是不告诉他们几点回去,他们会更担心的。”由纪夫指出,“又不能说是去旅行了。”

    “说含糊点儿不就得了?”不知为何,白面男似乎没有其他两个人那么关注由纪夫,甚至对眼下的整体情况都没什么兴趣,这让由纪夫感到有些意外,“你就说‘遇上朋友了,要玩通宵,可能暂时回不了家,不用担心’,就行了,高中生跟家长一般不都这么说吗?与其编得太细露出马脚,还不如大概说说,让他们不用担心就行了。”

    “说得没错。”板寸男一脸兴奋地表示赞同,“只要定期保持联系,他们应该也不会立刻跑去报警吧?”

    由纪夫无法想象父亲们会作何反应。即使自己有一两天不回家,他们可能也不会太过在意吧。

    他把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那个女人。她似乎视力不太好,眯着眼,不太利索地按下了按键。

    “要是你多嘴,我就开枪。”白面男警告道。

    “不准向他们求救,也不准暗示你在这里。”板寸男鼻孔大张,由纪夫仿佛都能看到他鼻孔里面。

    电话子机被放到了由纪夫的耳边,一阵信号音响起。“这边的号码已被设成匿名来电了哦。”女人说道。

    会是谁来接电话呢?由纪夫想着。要是阿悟或阿勋,或许能敏锐地察觉到由纪夫的反常表现,但阿鹰就没有这么敏感的心思了。由纪夫听着信号音,在心里默默祈祷,让阿悟或阿勋接,让阿悟或阿勋接。

    “你好哇。”接电话的明显是阿鹰。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由纪夫并没有失望地想“什么嘛,居然是阿鹰”。相反,他下意识地想对阿鹰大喊“阿鹰,快来救我”!他感到胸中仿佛出现了一个空洞,一阵难以忍受的寂寞涌了上来。他用力咬了咬牙,开口说道:“啊,是我。”没想到佯装平静竟然是这么困难的事。

    “啊,是由纪夫?你快点儿回来吧,现在在哪儿?”

    “实际上??我碰巧遇到了一个高中同学,得陪陪他。”

    “陪同学?是个女的吗?那多惠子呢?”

    “不是啦。”由纪夫边回话边留意正在自己身边、并把耳朵贴过来的女人。阿鹰的语气从爸爸对儿子说话的角度来看有些太轻浮了。万一这女人怀疑他不是真的在往自己家里打电话那可就麻烦了,可要是过于明显地表现他们的关系似乎也很可疑。由纪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是说要陪人家,但不是男女交往的意思啊。”

    “嗨,原来是男的啊。那你几点回来?”

    “搞不好我可能会住在人家家里。”

    “啊,是吗?什么嘛,可惜了炸猪排啊。”

    “我期待下次。”由纪夫边说边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角涌出了泪水。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了,他心里想着。

    “那你们玩得开心点儿啊。”

    “嗯,不过我还有考试呢。”由纪夫说出这句时没有多想,既没打算暗示什么,也没打算制造异常感,只是想再和阿鹰聊一会儿,没想到却被女人捅了一下侧腰,大概是在警告他别多话。

    “要是太在意考试,可是成不了出色的大人的。”阿鹰带着笑意说。

    “是啊,考试成绩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果然是我的儿子啊。”

    由纪夫身旁的女人点了点头,确认了通话对象是他父亲。

    “那我过后再跟你联系。”由纪夫说道。女人把子机拿过去,准备挂电话。在这最后的最后,由纪夫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大声喊道:“抱歉了,爸爸!”

    电话挂断了。

    女人满意地拿起电话子机,站起身,自言自语道:“嗯,这样今晚就没事了。”

    由纪夫轻轻地叹了口气,扭过身子,用校服的肩膀部分擦去聚集在眼角的泪水。他对自己竟因听到父亲的声音而变得如此安心感到有些震惊。

    虽然记忆很模糊,但自己的确睡了一觉。明明铐着手铐、坐在地上,按理来说应该不可能熟睡的,却还是在这种状态下睡着了,连由纪夫自己都觉得惊讶。或许是因为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还跟刚才一样,期待着“睁开眼就能从噩梦中醒来”吧。

    房间里只有时钟走动的响声,自己的呼吸与那节奏正好呼应。小宫山和他母亲都睡得很熟,其他三个人看起来也是。由纪夫真想大声质问那三个人:“你们这群人到底有什么目的?持枪监禁小宫山母子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不,其实他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么做好玩,只是不知为何非要待在这里。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感到一阵尿意的由纪夫出声说道:“那个??”起初他觉得嘴唇周围有点黏,声音嘶哑,横躺在沙发上的板寸男和躺在餐桌上的女人都没有听到。

    “那个,我想去小便。”

    女人看了过来,板寸男也同时缓缓地探出了头。

    “那个,”由纪夫又说了一次,“我想小便。”

    板寸男站了起来,既没有嫌弃也没有抱怨。女人拿出手铐的钥匙递给了他。板寸男在由纪夫身后蹲下,为他解开了手铐。由纪夫抬头一看,窗边的白面男已经把枪口牢牢地对准了自己,想必只要他有什么异常举动,对方就会开枪。

    “去吧。”由纪夫被推到了走廊上。

    由纪夫乖乖地走出了房间。时隔这么久才重获自由的双手既不痛也不沉重,活动起来十分自如。要是现在朝身后的板寸男猛扑过去,有没有逃脱的可能?他试着想象了一下,觉得无法成功。跟在身后的板寸男眼下应该也有所防备,很难找到空子,更何况,搞不好会连累小宫山他们。此外,昨天由纪夫在储气柜旁袭击古谷时,对方不但避开了他的所有拳头,还用刀划伤了他,这也给由纪夫造成了一点心理阴影。他走进厕所,在这个四面都是墙壁的狭小空间里独自一人待着。

    虽然他是来小便的,但他觉得很疲倦,于是一屁股坐在了马桶盖上,安静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知道板寸男就在门外等着。由纪夫吐了口气,又用鼻子深吸了一大口气,冲完水、打开门,走出了厕所。

    “闯入你家的人,是我。”看着正要从厕所返回客厅的由纪夫,板寸男绷着脸说道。

    “咦?”

    “我跟在你后面进了你们家,不过被你爸发现了,就赶紧逃了。”

    “啊?什么?”面对这突然的坦白,由纪夫感到震惊不已,“哎?你跟在我后面?”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家里客厅里那根坏掉的窗轨。原来这个人就是那次闯空门事件的罪犯啊。

    “在那之前你们不是来过这栋公寓一次吗?因为你纠缠不休,我就有点不安,觉得你可能察觉到了什么。”

    “我察觉到了什么?”

    “那时我看见你跟一个男的离开了,还以为是你爸,就认定你家没人,闯进去了。”

    “究竟是为什么?”

    “为了让你们别碍事。”

    碍事?由纪夫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板寸男的眼神看上去有些丧失理智。虽然还没到流着口水、一脸恍惚的份上,也没有什么典型的异常举动,但他那热切的目光和狂热的口吻,都和正常人稍稍有些不同。

    “你住在那么大的豪宅里,你爸干的应该也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那可不是豪宅。”

    “那种看似很了不起的人最狡猾了。”他仿佛在宣泄对某个不在场的人的怨恨之情,“不负责任,只知道逃避,还想掩盖事实。”

    “掩盖事实是怎么回事?”

    “总而言之,要是你们妨碍了我们的计划,那可就糟了。”

    “计划?”由纪夫从这个词上感受到了某种幼稚的成分。他知道幼稚的事物一旦被人当了真,就会导致十分可怕的后果。

    板寸男用力拉过由纪夫的手腕,说:“赶紧回去。”

    狭窄的走廊让人觉得很漫长。穿着袜子的脚踏在地板上,发出“啪叽啪叽”、无忧无虑的声音。

    回到房间后,由纪夫发现白面男依然架着枪对着自己。他一直监视到由纪夫乖乖坐好,被重新铐上手铐。

    由纪夫又恢复到了刚才的状态,手被铐住,背靠着墙。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沉默时间再度开始。

    不知什么时候,窗帘拉上了。虽然开了灯,但屋里还是很暗,令人觉得有些憋闷。

    晚上九点,板寸男又打开了电视,调到新闻节目,确认殉情事件没有被报道。电视上出现参选县知事的各个竞选人时,他恨恨地说了句“出现了”。

    又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由纪夫已做好双手被铐、要像小狗一样吃饭的准备,没想到他们给他解开了手铐,允许他用两只手吃饭。只是必须一个人一个人轮着吃,并且吃饭时一直被枪口对着。

    吃完饭后由纪夫没什么事干,只好盯着那三个人看。

    他发现虽然他们正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上的新闻节目,但实际上似乎更加关注窗外的情况。特别是那个白面男,几乎没离开过窗边,一直摸着来复枪望向窗外,偶尔还会看看望远镜,在手边的本子上记录些什么。

    门铃响了。那旋律仿佛在屋里弹来弹去,使由纪夫蓦地挺直了身子。小宫山和他妈妈同时抬起了头。

    “谁啊?”板寸男皱着眉瞪向由纪夫,“有人来了。”他大概是在怀疑由纪夫动了什么手脚。坐在沙发上的女人走近小宫山的母亲让她站起来,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流程。

    “是邻居家的佐藤小姐。”小宫山的妈妈看着对讲机的屏幕小声说道。

    “简单打发走。”女人开始动手解小宫山妈妈的手铐,看来有访客时都是这套程序。

    对讲机中的对话也传到了由纪夫的耳中。“我老家那边寄来了一些蔬菜。”那位姓佐藤的女性听声音很年轻,语气无忧无虑的。

    “我现在就过去。”小宫山的妈妈回了一句,中断了通话。

    “把这个带上。”女人说道。由纪夫一看,是个像领带夹一样的东西,大概是个微型麦克风。女人刚把那东西安在小宫山妈妈的衣领上,餐桌某处就传出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仔细一看,桌上有一个类似小型扩音器的东西,差不多有烟盒那么大。

    女人搜身检查一般摸了摸小宫山妈妈的衣服。

    “我去了。”小宫山的母亲小声说道,同时从那台小型机器里传出了同样的声音。这下由纪夫明白了,那两个东西分别是无线麦克风和接收器,大概是用来监听小宫山的妈妈在和外人接触时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吧。由纪夫和多惠子上次见她的时候,她大概也戴了微型麦克风,所以才不能对他们透露任何情报。

    麦克风的灵敏度似乎很好。小宫山的母亲穿过走廊的声音,打开玄关大门的声音,甚至连她呼吸的声音都从扩音器里传了出来。

    “在您正忙着的时候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传来来访的年轻女性和小宫山的妈妈打招呼的声音。她们正在玄关换鞋的地方对话。

    从对话内容听来,这两人除了彼此是邻居以外平日里应该没什么交集,只是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就连在屋里监听扩音器里的声音的板寸男和女人看起来都不怎么紧张。

    《E.T.》的主题歌响起时,由纪夫还在纳闷“发生了什么事”?放在餐桌上的一部手机在响,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手机,刚才被板寸男从包里拿出来后放到了桌上。

    胡乱绑了个辫子的女人听到铃声后“啧”了一声。起初他们都没理,似乎想无视那铃声,然而铃声一直响个不停,于是女人拿着手机向由纪夫走来。

    “把手机关了。”板寸男也走了过来。

    “现在要是关机,搞不好会更引人怀疑。”女人一脸戒备,“谁打来的?”她翻开了手机,液晶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写着“葵·好色”。

    “哦哦,”由纪夫骗他们说,“是我朋友。”

    “快接电话,然后赶紧挂掉。”女人严厉地说道。与此同时,窗边的白脸男拿起枪、拉开保险,对准了由纪夫。

    由纪夫点了点头接起电话。“喂?”

    “哦哦,由纪夫?”传来了阿葵轻快的声音,那轻快的感觉让由纪夫也轻松了不少。

    “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朋友这儿呢。”

    “啊,是吗?在哪儿?”

    由纪夫瞬间开动起脑筋,迅速思考怎么回答才是最好的答案。他很想告诉阿葵自己正被监禁,但又不能就这么直白地说出口。虽然眼下正好有邻居站在玄关,白面男或许会有所顾忌,不会马上开枪。但一旦惹怒了这些亡命徒,搞不好他们会做出其他伤人的举动。

    蹲在旁边拿着电话的女人用眼神默默地警告由纪夫“不准多话”,坐在他正对面的板寸男也竖起了耳朵。

    “在街上。”由纪夫无计可施,只好随便回了一句,“我们在街上玩呢。”

    女人盯着他点了点头,仿佛对这个暧昧的回答很满意。

    “啊,是吗?话说回来,刚才多惠子说要给你打电话来着。”阿葵悠闲地说着。

    “她又要干什么?”

    “不知道啊。她说有重要的事要对你说。”

    “什么重要的事啊?”

    “她说她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女人的目光变得凶恶起来。

    “啊,抱歉,我现在有点忙,过会儿再给你打电话。”

    “啊,是吗?那先这样。”阿葵淡淡地说着,爽快地挂断了电话,在由纪夫看来简直近乎绝情了。为什么阿葵对男人就一点也不上心呢?由纪夫简直想大叫出声。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几乎在同时,桌上的扩音器里传来了小宫山妈妈的道谢声:“真是太谢谢了。”以及玄关大门关闭的声音。

    “把这小子的手机关了吧。”板寸男生气地攥住了手机。

    “要是联系不上,搞不好会有人担心他。”女人说道。

    “但是,让他和外人说话太危险了。”白面男插嘴道,“手机也可能没电啊,就让联系他的人以为是没电了不就行了?”

    “没事,我不会多嘴的。”由纪夫一边注意着不让他们发现自己的急躁一边说道。虽然他也不知道只能接电话的手机能派什么用场,但至少有个与外界联系的手段,能给自己壮壮胆。“反正这部手机也只能接电话,我没法用它来求救,还是开着吧。再说了,听说我的同学有重要的事要对我说,我有些放心不下。”该不会争辩得过猛,让他们产生戒备之心了吧?由纪夫有些担心。

    然而板寸男却说:“也是,要是联系不上,搞不好更引人怀疑。”并点了点头说,“我们也很想知道,你那个同学找你有什么事。”

    深夜了,由纪夫却完全睡不着。虽然已经不再那么恐惧,但紧张感依旧没有消失,双手背后的姿势也很不舒服,令他完全没有睡意。屋里很暗,只有天花板上的一盏小夜灯亮着。不过眼睛适应了之后,周围的情况倒也能看清个大概。由纪夫呆呆地望着墙上的时钟,集中精力看着移动的秒针。

    “对你来说,还真是不幸啊。”

    原本以为大家都睡着了,因此突然听到近处传来人声,由纪夫被吓了一跳。他向左转过头,看到白面男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附近。他在由纪夫前方两米左右的地方放了个圆凳,跷着腿坐在上面,抱着来复枪。由纪夫知道他正在对那把枪进行护理。他在由纪夫身旁低声说出了刚才那句话。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由纪夫也压低音量问道,并环视屋内,确认其他人的状况。小宫山和他妈妈都已睡去。板寸男仰躺在沙发上,女人趴在餐桌上,看起来也睡了。现在是半夜两点。

    “谁知道啊。”白面男立刻丝毫不感兴趣地答道,看上去并不是在装腔作势,也不是想吓唬由纪夫,而是真的对此不感兴趣。“我不知道那帮人在想什么。”他用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说道,“我只是被那两个人雇来的。”

    “雇来的?为什么?”由纪夫问。对方讽刺地撇了撇嘴,微微举起自己怀中的来复枪,问,“你会问在演出现场拿着吉他的人‘你是干什么的’吗?”

    “啊。”由纪夫明白了,于是换了个问题,“那他们要你打什么?”

    “打人。”男人轻笑一声。

    这一瞬间,之前在赛狗场的卫生间里听到的对话突然从由纪夫的回忆里蹦了出来。那时有两个观众一边小便一边讨论着富田林,说富田林为了干掉敌对公司的社长,雇了个狙击手,结果那个狙击手不见了踪影,令富田林很头疼。

    莫非那个“不见了踪影的狙击手”就是眼前的这个白面男?

    由纪夫的脑海中闪过这样的猜测。

    同时又想着,这个狙击手和漫画里的狙击专家“骷髅13”可真不一样。眼前的白面男眉毛一点也不粗,身材还很纤细,给人有些脆弱的感觉。男人仿佛看透了由纪夫的心思,问道:“你知道‘骷髅13’用的是什么枪吗?”

    “M16?我记得是越战时用过的那把?”

    男人既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而是小声说道:“那把枪的子弹被改小了,很易于携带,然而在越战时出了不少故障,大家都认为那不是一把适合用来狙击的枪。所以曾经有一阵子,大家都在讨论为什么‘骷髅13’那种人会用M16。唉,不过要是离目标距离只有两百米,精准度也够用了,没什么不好的。‘骷髅13’是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选择它的。”

    由纪夫只能回一句“哦”。

    之后,白面男拉开了那把手动装弹式来复枪的枪筒,给子弹上膛。上膛的那个瞬间,他的神情显得无比安心,并仿佛祈祷一般小声地咕哝道:“就在我用手握着套筒扭转、抽拉,做好了开枪准备的这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身体里也装满了子弹。”

    “哦。”

    听着这句自命清高、自我陶醉的话,除了惊讶,由纪夫更多的感触是正因为他是这种人,所以才能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地开枪杀人的吧。

    不知何时,白面男从圆凳上站了起来,移动到了床边,回到了白天时一直待着的地方。也许那里是他的固定位置吧。他掀开窗帘向外看去,嘟囔着:“不过这么一看,狗仔记者们盯梢也是够不容易的啊。”

    “狗仔记者?什么啊?”

    “这栋公寓前面的马路边停着一辆白色小汽车,车里的记者为了能拍到照片,一直在蹲点呢。”

    “啊啊,这么说来??”

    前一阵子和多惠子一起来这栋公寓时,他们曾看见车里有个拿着相机的男人。多惠子还大言不惭地说人家是想拍“美女高中生的花边新闻”,原来那其实是狗仔记者啊。“您是说那辆小汽车吗?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可拍的啊?”

    “无聊的桃色新闻。”

    “谁的?”

    这时男人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他们跟我盯上的家伙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是偶然吗?”

    “既被枪瞄准,又被相机盯上,看来知事也是够难当的啊。”

    “知事?”

    由纪夫大张着嘴,发出嘶哑的声音。他担心其他人会不会被自己震惊之下发出的声音吵醒,于是环顾了一下昏暗的房间,发现没有人有要起来的迹象。“知事是谁?”他小声问道。

    “知事就是知事呗。”

    “白石?”

    “对,就是那个家伙,长得挺老实的搞不伦恋的男人。”白面男回答,“那个知事啊,可是个像蜻蜓在水面上点水一般不断对女人出手的男人。”

    白石好色,这件事由纪夫已经从阿鹰和阿葵的朋友那里听说过了。

    “知事住在这栋楼里?”

    “不是。”男人绷着脸,朝窗帘方向抬了抬下巴,“是对面,对面还有一栋公寓。他就住在这个房间正对面的屋子里。”

    由纪夫使劲儿盯着窗户看。外面是黑夜,又隔着窗帘,不可能看清对面公寓的情况。不过他记得车道对面确实有一栋公寓,大小与小宫山家所在的公寓楼差不多,和这栋楼就像两颗象棋棋子一样相对而立。

    “是那栋公寓楼?”

    “相距连一百米都不到,小菜一碟。”

    由纪夫没能立刻作出答复。他呆呆地看了看窗帘,又看了看这个男人,看了看来复枪,看了看客厅的天花板。他从鼻子喷出一口气,又吸进一口。“白石,就住在对面的公寓楼里吗?”

    “住在那里的是白石口中的‘我的可爱的小甜心’,而他会定期过去。”白面男把白石的情妇称为“我的可爱的小甜心”,并为此一脸愉悦。

    “但是,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啊?”

    “你这家伙都在学校学了些什么啊?”白面男发出了同情的声音,“你爸妈到底是怎么教你的?都跑到‘我的可爱的小甜心’家里来了,能做的事不就那几样吗?”

    由纪夫暧昧地应了一声,问道:“你都在这儿守了半个月了?”

    “本来我是想速战速决的。”男人垂下眉毛,“知事一般会在周三晚上去那栋公寓,所以我就在某个周三的傍晚来到了这个家,威胁那对母子让他们闭嘴,然后就是长达数小时的埋伏。等那个色知事一出现,我就用来复枪来上一发,为了保险会再补上一枪,照理来说就可以完成任务了。等从他们那儿拿到报酬之后,我打算去巴厘岛玩上三天两夜呢。巴厘岛可是个好地方。”

    “但是,没能如你所愿?”

    “都怪有个蠢东西搞出了个丑闻。”

    “蠢东西?”

    “有个县公务员挪用公款,还上新闻了,你不知道?”

    “啊啊,把公款花在了小姐身上的那个。”要是白面男说的是那则新闻,由纪夫也看过,就是阿鹰说过的那个“找小姐的公务员”的事。当时他们还讨论白石在谢罪记者会上是不是博得了一众好感来着。

    “所以,即便是那个好色的知事,那天也没敢去找‘我的可爱的小甜心’,毕竟媒体们都盯着他呢。”

    “明明是你好不容易才盼到的周三啊。”

    据白面男所说,无奈之下,他们这几个人只能选择待在这个房间里,等待下次白石过来。

    “我们当然知道马上就要进行知事选举了啊。不过,只要等到选举大战结束,无论选举结果如何,那个色知事都一定会来见‘我的可爱的小甜心’的。无论那天是星期几。所以我们决定一直等到那个时候。”

    “不管当选还是落选,他都会来吗?”

    “要是当选了,他肯定会来炫耀‘我可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的。要是落选了,他也会来寻求安慰,说‘人家明明那么努力了’。”

    “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能一直守在这儿啊。”

    “就因为事情变成了这样,我只好把之后的工作都取消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难道你要让我们跟这对母子说:‘我们打算改天再来狙击知事,在那之前你们可不许对别人说,也不许通报警察哦。’然后暂时解散吗?”

    “即便如此??”

    “我们已经上了这条贼船,不管船是要沉还是要走,既然已经上来了,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虽然计划有些变动,但我们还是决定守在这栋公寓楼里等待机会。说老实话,我怎样都无所谓,是他们决定要这样的。”

    “他们吗?”由纪夫望向正在沉睡的板寸男和女人。

    “虽然我知道他们很拼命,但总觉得他们这里有点问题。”男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到选举结束为止,你们要一直在这里待着?”

    “因为在选举结束前,白石也有可能跑到情妇家来啊。”

    “知事怎么会做那么危险的事呢?”

    虽然《公职选举法》里应该没写竞选期间候选人不得接触“我的可爱的小甜心”,但连由纪夫都能想象得到,那恐怕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更何况眼下八卦杂志已有所察觉。

    “听说以前,在白石还是县议员的时候,曾经在竞选期间还频繁来找‘我的可爱的小甜心’。既然有过前科,再犯的可能性就不为零。”

    “为什么你们不惜如此大费周章也要射杀白石?”

    “那你得问他们了,我只是被雇来的。不过他们肯定是相当愤怒吧。没有比既有钱又执着,还相当愤怒的人更麻烦的了。”

    由纪夫一句话都说不出,只好沉默不语。一旦两人陷入沉默,房间里就变得非常安静。身体每动一下都会发出与地板摩擦的声音。白面男立起来复枪,打了个哈欠。

    “那赤羽呢?”由纪夫提了个问题。他觉得要是错过这个机会,搞不好就再也得不到问题的答案了。“赤羽跟这件事没关系吗?”

    “赤羽,你是说那个人?那个候选人?”

    “是的。赤羽跟这件事没有关系吗?要是白石不在了,最高兴的肯定是赤羽啊。所以他们要杀白石,会不会是受到赤羽的指使?”

    白面男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笑,而是面无表情,仿佛听到了一个无聊的比喻一般说道:“赤羽跟这件事没关系。”

    “也就是说,知事选举跟这件事无关?”

    “他们可能想伪装成与知事选举有关吧。”

    “伪装?”

    “杀死白石的人不是我吗?但他们打算让外界以为是赤羽干的。”

    “‘他们’,是指那两个人吗?”由纪夫看向正在睡觉的板寸男。

    “他们想让人觉得,是赤羽的人开枪射杀了白石。”

    “怎么做到这一点?”

    “大概是打算激怒赤羽吧。”

    “嗯?”

    “原本他们计划把知事打死就完事的,结果在这儿待得久了,就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不安,一会儿又开始害怕。反正县知事选举也快到了,他们就决定把自己干的事嫁祸给赤羽,于是开始手忙脚乱地临时排兵布阵,就像都到了小偷跟前才开始捻绳子一样。不过,他们这种情况应该是,小偷快要工作了才开始慌张地捻绳子吧。要我说,这种临时起意的行动要是真能顺利成功,那才叫怪了呢。唉,不过这里也没有我说话的份儿。”

    “排兵布阵?”

    “真的有那种只要给钱什么都干的人。像是抢个东西之类的小事,那帮人也会非常乐意效劳。”

    由纪夫没听懂。他刚想继续问,却发现板寸男从沙发上起身了,于是立刻噤声。板寸男双眼半睁、一脸迷糊地向走廊走去,似乎没注意到醒着的由纪夫。

    由纪夫屏住呼吸,听到从厕所里传来冲水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板寸男又回到了客厅,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倒回到了沙发上。

    那之后,由纪夫再也没能找到提问的机会。他觉得从脖子到后背都很痛,估计是因为姿势太不自然了。他看着时钟,叹了一口气,想着明天的事。明天会怎样?他刚一思考,脑海中就浮现出了几个问题。不知道自己在考试日缺席,同学们会怎么想?说起来,现在爸爸们到底对自己抱有几分担心?

    班主任后藤田会起疑吗?

    不,搞不好他对自己的缺席没什么兴趣。

    殿下和多惠子会担心吗?

    殿下应该不会对小事太过上心,多惠子也许会有些担心吧。

    要是多惠子为我担心,会做出什么举动呢?

    也许会去我家打探情况。这种事她还是会做的吧?

    由纪夫接二连三地展开想象。

    和多惠子交谈过后,父亲们会得出由纪夫遇到了不测的结论吗?

    也许会得出这个结论。

    由纪夫这样期待着。

    然而,一想到父亲们能不能发现他正在小宫山家,由纪夫的心情就突然沉到了谷底。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就算他们怀疑由纪夫可能顺路去过小宫山家,也不会轻易地判断出他被关在这里了吧?就算他们找到由纪夫的同学和朋友,一个个地进行排查,最终来到了这栋公寓,并确信由纪夫就在这里,也无法进行确认。只要没有明确的证据,他们就无法联络警察,更无法闯进这栋公寓。

    罪犯们露了脸。

    一想到这里,由纪夫的大脑就立刻被恐惧占满。他们敢以真面目示人,这不是说明他们很自信由纪夫和小宫山母子不会将事情泄露出去吗?

    虽然板寸男说只要他们老老实实的,就会放他们平安回去,但这话没有任何保证。对跑到别人家,还架着来复枪要射杀知事的人而言,正常人的想法应该是行不通的。

    他们不可能放我平安回去。

    由纪夫突然害怕起来,慌忙动起胳膊。他扭着戴着手铐的手腕,试图挣开。他一边小心着别发出声音,别被这些人察觉到自己的动作,一边试着挣扎。他意识到眼下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只开了一盏小夜灯的昏暗客厅里回荡,便急忙控制住呼吸。焦躁和恐惧促使他更加拼命地挣扎,不停摇晃着身子。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趁他们现在睡着时逃脱?由纪夫思考起来。既然双脚是自由的,就说明可以站起身来跑动。但要是真跑起来肯定会被枪击的。手腕被磨出了伤,疼痛感越来越强越,却没有能够挣脱的迹象,只有手铐相撞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他颤抖着喘息起来。

    窗帘拉开的声音让由纪夫醒了过来。板寸男和女人像是分头合作一般拉开窗帘,挂在了挂钩上。

    向左边看去,小宫山也睁开了眼睛。他显得很疲惫,但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

    “抱歉啊。”小宫山又道了歉。

    “这不是你的错。”要是白面男说的是事实,那就只是因为小宫山家适合狙击才被他们入侵的。小宫山也是受牵连的。

    “你爸妈不担心你吗?”

    “不知道。只是一天没回家,应该还没那么担心吧?”

    由纪夫记起了四个父亲的脸。他们肯定在担心,但应该还不会立刻行动。要是有什么危险的征兆或迹象也就算了,但毕竟由纪夫昨天还和他们通过话,他们应该不会想到儿子正身陷危险。

    “对了,小宫山,你在打什么工啊?”这时由纪夫突然想起来这里的本来目的。

    “打工?”

    “你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兼职吗?是不是跟诈骗之类的有关?我是听棒球部的学弟们说的。”

    “别说个不停的。”在餐桌上支着手肘、懒散地操控着电视遥控器的女人提高音量,下达了禁止说话的命令,但语气并不怎么强硬。

    “啊啊,你说那个啊。”小宫山轻飘飘地说着,久违的笑了出来,“你是在说我当面包店的托儿的事吧?”

    “面包店?”

    “车站前开了一家面包店,我负责站在店门口,装成刚买了面包的客人,边吃面包边大声地说‘真好吃真好吃’。”

    “这是在干什么啊?”

    “都说了是面包店的托儿了。”

    由纪夫因为感到太意外而沮丧地垂下了肩膀。“这哪里危险了?”

    “说谎可是很刺激的。”

    “这算说谎吗?”

    “因为其实那里卖的面包不怎么好吃啊。”

    身为棒球部成员的小宫山虽然许久没理发头发半长不短,却仍散发出棒球部成员的正直气质,连说话的语气也极为认真,令人不忍苛责他的兼职内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与欺骗富田林的诈骗犯没有关系。

    “什么啊。”由纪夫卸下了肩上的力量,“原来是这么回事。”

    “喂,由纪夫,你觉得我们会平安无事吗?”

    “你指什么?”

    “你觉得这帮人最后会让咱们平安地离开吗?”

    “那??”由纪夫回答,“那当然了。”他说了谎。这帮人是不可能让他们全身而退的。

    透过挂着蕾丝窗帘的窗户,可以看到对面那幢公寓楼的几个阳台。虽然白面男说情妇小姐住在正对面,但也看不出究竟是哪个房间,只知道白石会跑到其中一个里面。单凭肉眼,由纪夫看不太清楚对面房间的样子。

    用来复枪的瞄准镜的话,这么近的距离,大概能轻松看到吧。

    不知是不是为了透气,白面男静静地打开了窗户。徐徐凉风吹进了房间,窗帘轻轻摇动。

    一阵女人高亢的笑声传来。白面男向外看去,貌似是邻居家有人跑到了阳台上,声音听上去离得很近,想必是昨晚拜访小宫山家的那个姓佐藤的女人。听上去她似乎正说到开心之处,虽然听不太清内容,但应该是在跟丈夫或恋人聊天。明明是同一栋公寓楼里挨在一起的两家,情况却天差地别,这令由纪夫感到愕然。

    没过多久,白面男又关上了窗户。窗帘像花枯萎了一般停止摆动,隔壁女人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啊,出现了!”女人冲着电视机叫了起来。由纪夫看向屏幕,电视上正在播放知事选举的情况。画面上出现了走在一条带拱顶的街道上的白石,他正和街上的行人握手。他爽朗地笑着,露出一口排列整齐的牙齿,显得十分年轻。板寸男在沙发上小声地骂了几句什么。

    一个面包戳到了由纪夫的眼前。

    女人问他“吃吗”,他刚一点头,女人就掰了一块果酱面包,塞到了他的嘴里。

    《E.T.》的主题曲,也就是电话铃声,在正午之前响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的缘故,那时由纪夫虽然仍觉得身体很痛,却似乎连那份痛感都有些模糊了。房间里的六个人同时看向餐桌上那部响起的手机。

    “不好意思。”由纪夫为来电道歉。

    “还是把手机关了比较好吧?”板寸男鼻孔里喷气,拿起了手机,“一个没存过的号码啊。”

    他来到由纪夫面前,把手机的液晶屏展示给他看。

    “不会是从什么可疑的地方打来的电话吧?”板寸男双目充血地说道。

    “我怎么都行。接也行,不接也行。”由纪夫说。这既不是逞强,也不是在耍花招,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说出真心话。

    听到由纪夫的回应,板寸男依然闷闷不乐。“给我接。”他把电话递给由纪夫,说道,“别多嘴。要是你家长打来的,就想办法让他们安下心来。”

    窗边传来仿佛在迎合他的话一般的声音,是白面男拉动套筒,装上了子弹,接着把枪口对准了由纪夫。他和昨晚简直判若两人,双唇紧闭,那表情像是再也不会开口了一般。由纪夫简直怀疑那个多话的他是不是梦境中的一部分。

    板寸男按下按键,把手机放到由纪夫的左耳边,自己把脸凑了过来。一股混合着脂肪味和汗腥味的臭气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

    “啊,由纪夫?”

    打电话来的是多惠子。虽然由纪夫一听就知道是她,但为了不让板寸男起疑,他还是装傻问道:“谁啊?”

    “我啊,多惠子。由纪夫你怎么没来上学?”

    多惠子的声音此时听来让由纪夫感到无比怀念,他在一瞬间差点儿说不出话来。

    “我要陪鳟二出个远门。”

    “在考试期间放弃考试出远门?”

    “事情比较急。”

    “你傻不傻啊?”

    第三天只考一科。多惠子应该已经在放学途中了。

    “反正只有一科,可以补考吧?”

    “喂,总的来说,由纪夫你就是不够认真啊。”

    “啰唆。”由纪夫说道。他并不是害怕再聊个没完会给多惠子带来麻烦,而是真的觉得她很啰唆。

    “你这是什么口气嘛。我还以为你生病了,才给你打电话的呢。”

    “哦,不过,阿葵跟我说你有重要的事要对我说?”由纪夫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生气地想着“快发现我有哪里不对啊”!

    “啊,对了对了,今天殿下会上电视哦。”

    “殿下上电视?”

    由纪夫看见把耳朵凑过来的板寸男皱起了眉头。

    “是智力问答节目。”多惠子说出了一个在全国范围播放的智力问答节目的名字,“他说马上就要去参加预选赛了呢。”

    正是由纪夫上周刚和父亲们一起看过的、准备了巨额奖金的节目。这么说来,今天就是特别节目直播的日子,由纪夫回忆了起来。今天这一期会从普通观众里挑选参赛者,预选赛胜出的人可以到现场,回答主持人提出的问题,挑战上限为一千万日元的奖金。

    “殿下要去上那个节目?”

    “他说想上一次电视。”

    “但是,参加那个节目是要特意跑到东京去的啊。”

    “他刚考完试就出发了。”

    “殿下怎么能上智力问答节目啊!”

    “总之,你绝对要看哦。”

    电话挂断了。板寸男把手机放回到桌上,对女人和白面男简单说明了一下通话内容。由纪夫也解释说刚才打电话来的是他的高中同学。

    “殿下是什么?”板寸男瞪着他问。

    “是外号,我有一个叫‘殿下’的同学,是个非常普通、总是悠然自得的人。”由纪夫觉得要特意向他们解释“并不是真的殿下”实在有些羞耻。

    “是殿下啊,好怀念哦。”比起怀念,小宫山的语气中所透出的更多的是疲惫,使由纪夫心里更加憋闷了。

    “据说他要上智力问答节目。”由纪夫不知道这算不算一则令人愉快的新闻。他们眼下的状况和殿下要上智力问答节目这件事相去甚远,让他毫无真实感。

    “智力问答节目?”小宫山起初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由纪夫说明之后才明白过来,他无力地笑着说,“是吗,他要挑战智力问答节目啊?”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好想看啊。”

    多惠子所谓的重要的事情就是这个?由纪夫十分愕然,并因想不到下一步的对策而感到不安,浑身发冷。

    中午一点过后,由纪夫被塞了个便利店买来的饭团当作午餐。手被铐住,只能伸出嘴一口一口地咬着吃。这样的吃法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被投喂的动物,真是悲惨。

    到晚上的这段时间内,他为了小便去了三次厕所,又因为口渴要了两次矿泉水。虽然时钟的秒针仍在走动,他却觉得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罪犯们开了几次电视,但由纪夫已经没什么心思去看了。他想着应该会有想要大便的时候,但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导致完全没有便意。透过蕾丝窗帘照进屋内的阳光渐渐变暗,随后拉上了厚窗帘,入夜了。

    在房间里时几乎没说过话的板寸男,跟着由纪夫去上厕所时在走廊里说:“这可都是那个人渣知事的错。”

    “你们跟他有什么仇?”听到由纪夫的疑问,板寸男突然激动了起来。

    “那家伙可是个杀人凶手啊。”

    “我觉得赤羽看起来更像坏人啊。”由纪夫迟疑着问道。

    男人一脸苦涩地回了一句可怕的话:“啊啊,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是个杀人凶手。”

    两位知事候选人居然都是杀人凶手,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县啊?由纪夫震惊地想着。

    到了晚上七点,女人打开电视,问道:“想看智力问答节目吗?”

    “想看。”小宫山立刻回答,“我想知道殿下到底上没上电视。”

    “一个高中生,怎么可能通过预选赛啊!”板寸男气冲冲地说道。

    女人按下遥控器,切换着频道。节目正好刚刚开始,说话声音奇大的方脸主持人正冲着镜头伸出食指,说:“今晚为您现场直播,挑战大赛!”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说话的语气仿佛是要告发镜头这边的观众似的。由于此次参赛的都是普通观众,大概主持人也很不安吧。在为这次的现场直播能不能顺利而担心,看起来比平常紧张不少。

    演播室里没做什么布置,风格简洁、稳重。主持人站在正中央类似讲台的位置,十名参赛者绕着他围坐一圈。他们坐在比普通圆椅稍微高级一些的高凳上,面前是一张朴素的桌子,上面有个麦克风。参赛者的背后是观众席,坐满了观众和参赛者的应援团。谁会来为殿下加油呢?由纪夫正想着,却发现参赛者中并没有殿下的身影。

    “果然殿下没有通过预选赛啊。”小宫山遗憾地说道,“说到底,他到底参没参加预选赛啊?”

    “哼。”板寸男从鼻子里喷出了一口气。

    “唉,本来殿下的脑子也没那么好。”小宫山无力地笑了笑,把探出的上半身又靠回到了墙上,“对吧,由纪夫?”

    “啊。”

    “怎么了?殿下没出场,你至于这么震惊吗?”小宫山问道。

    “咦?”

    “我看你呆呆的。”

    女人拿起遥控器,电视画面变成了棒球赛转播。

    “啊,我??”由纪夫不假思索地开了口,“我想看智力问答节目。”

    女人转过头,眯起了眼。“你同学不是没上那个节目吗?”

    “机会难得,我想看看。”

    女人看向板寸男,板寸男似乎觉得看什么电视节目都不会对眼下的状况有什么影响,便噘着嘴说了声:“随便吧。”

    女人又按动遥控器。

    电视上继续播放智力问答节目,主持人正好在用恐吓般的语气介绍各位参赛者的情况。镜头对准了最左边的参赛者。

    由纪夫一边看着一脸镇定地回答主持人问题的参赛者,一边在心里问着“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那里啊,阿悟?!

    没错,那就是阿悟。他披着一件夹克衫坐在麦克风前,嘴角边的皱纹显得颇有威严,眼神十分锐利。屏幕上打出了他的姓名。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主持人问。

    “我在大学工作。”阿悟回答。

    主持人面向观众,说阿悟在预选赛上得出了惊人的高分。“说实话,我们非常担心一千万日元会不会被他赢走。”演播室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高潮。

    由纪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假装平静,凭直觉,他认为不能让这些人知道电视上的阿悟是自己的父亲。

    摄像头向后方推进,主持人说道:“今天有您的三位朋友远道而来,对吧?”

    由纪夫刚想着“莫非是??”,镜头就给了观众席上的三个人一个大特写。

    大家这是在干什么啊?由纪夫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电视。阿鹰、阿勋和阿葵并排坐在那里。

    主持人介绍完所有参赛者后,问答就开始了。由主持人出题,知道答案的人可以按下按钮抢答。比赛中参赛者会被逐渐淘汰,最终剩下一个人挑战最后的难关。

    主持人慷慨激昂地读出题目,语气自豪的仿佛是他出的一样。

    坐在最右边的男人按下按钮说了些什么,场内却响起一声蜂鸣音,似乎是答错了。之后阿悟立刻按下按钮,静静地说了几句,表示回答正确的铃声响了起来。

    无论是问题的内容还是阿悟的回答,由纪夫都没听进去,他还在对自己的父亲竟出现在电视上而惊诧不已,不停地在心里自问。

    这是偶然吗?父亲们碰巧上了这个智力问答节目?特意放下工作跑到东京?这也太令人意外了吧?这不可能是巧合。

    “那个人真厉害啊,全答对了。”小宫山凑到由纪夫耳边说道。由纪夫这才回过神来,朝电视屏幕看去。主持人正说着“真了不起,您已经连续答对四题了”。“碰巧而已。”阿悟微笑着说道。

    《E.T.》的主题曲又响了起来。板寸男咂了咂嘴,拿起餐桌上的手机,绷着脸说道:“又是刚才那个号码。”这么说来,是多惠子打来的。“啊,可能是为了智力问答节目的事。”由纪夫说道。

    虽然一脸厌烦,板寸男还是走过来,把手机放到了由纪夫的耳边。白面男也照旧拉开枪筒,把枪口对准了由纪夫。

    “别多嘴啊。”

    “喂,由纪夫?”多惠子的语气还是非常悠闲,“怎么样?看电视了吗?”

    “殿下没出现啊。”

    “听说他在预选赛上输掉了,于是打算在东京转一圈就回来。”

    “啊,是这样啊。”由纪夫一边回答一边想着“现在已经顾不上殿下了,阿悟他们上节目了,你快看看啊”。

    但由纪夫意识到贴在自己身边的板寸男的存在,于是屏住了呼吸。板寸男的口臭味很重,粗重的鼻息也让人不禁皱眉。他正瞪着充血的双眼,全神贯注地聆听由纪夫和多惠子的对话,样子看上去真的有些不太正常。

    “不过,听说殿下可能会在节目的最后出场呢。”多惠子说道。

    “节目的最后?”

    “要是到时候没人看见,那他也太可怜了。由纪夫你还是看看为好。”

    由纪夫又回了几句,然后挂断了电话。

    板寸男单手拿着电话离开,似乎没觉得这通电话的内容有什么可疑之处。白面男也把枪筒安了回去。

    “她找你有什么事?”小宫山很想知道电话的内容,于是由纪夫用其他人也能听到的音量把多惠子的话转达给了他。

    听完由纪夫的话,小宫山“嗯”了一声,小声问道:“你和多惠子在交往吗?”

    “没有啦。”

    “别害羞啊。”小宫山打趣道,接着又有些落寞地说,“跟我说实话又有什么关系呢?”眼看着他下句话就要说出“反正咱们也没法平安无事地出去了”,由纪夫赶忙接过话头,说道:“不知道殿下能不能在败者复活战上胜出啊。”

    由纪夫装作兴趣索然地看着电视,旁边的小宫山看起来也没怎么上心。

    节目中途插播了一段预选赛时的情况。从下午开始,电视台前就聚集了一大群参赛者,挨个儿进入摄影棚参赛。先是笔试,之后参赛者们要在会场里当场回答问题。预选赛的风格比由纪夫想象中的要严肃,很少有说说笑笑的场景,可以看出节目组对问答规则的执着甚至到了禁欲的地步。阿悟多次出现在了镜头前。虽然几乎每次都能答出正确答案,但阿悟只是偶尔微笑一下,其余时间都是一脸平静,仿佛通过预选赛是理所当然的。

    画面又切换回直播现场。

    阿悟还在顺利地晋级。参赛者只剩下一半了,规则也变为两人一组的组内对抗赛。

    不过阿悟依旧毫无悬念地连连答对,不断晋级。原本阿悟应该是不愿上这种节目的,然而现在他却在电视上,回答着问题,理由只有一个。

    他们这是为了我。由纪夫终于确定了。他们知道由纪夫被剥夺了行动自由,才去上这种在全国范围内播放的电视节目,好让由纪夫看到他们。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境况的,但阿悟的目的肯定是这样的没错。

    终于,参赛者只剩下阿悟一个人了。

    阿悟与主持人面对面,仿佛要进行足球赛的点球大战一样。当然身为出题方的主持人无须面对威胁,所以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紧张感。不过阿悟看上去也不太紧张。

    “其实,举办这次特别节目,还现场直播,我们心里是很不安的。”主持人一脸认真地说,“毕竟参赛者都是普通观众,所以不到比赛当天,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参赛者会是些什么人。而我们准备的问题都很难,搞不好可能会发生没人知道答案,导致演播厅里一片死寂的尴尬情况。为此我们非常担心,不知道该准备怎样难度的问题为好。”说到这里,主持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这次能有像您这么强的答题达人参赛,真是太好了。”

    “答题达人”,这是什么鬼称号啊?由纪夫想着,又在听到主持人接下来说出的心声时差点儿笑喷出来。

    “您要是能答错最后这道价值一千万日元的问题,那就再好不过了。”

    接着主持人又问:“您以前参加过类似的智力问答节目吗?”

    “这是第一次,我也没想到会上这个节目。”阿悟一脸平静地说。

    “真的吗?真是难以置信啊。”主持人感叹道,“那么,接下来就是最后的挑战了。一千万日元近在眼前!”主持人夸张地表达出他的兴奋之情。啊啊,由纪夫在心里叫着,因为他同时意识到了两件事,还差点儿将包含两种含义的“啊啊”两声脱口叫出来。

    第一个“啊”的含义有些不吉利,意为“啊,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的机会了”。就算这帮人达成了目的,也不能保证他们会真的把由纪夫他们平安释放。而且相对而言,由纪夫更偏向于悲观的一面。真要是那样,现在在电视上看着父亲们,就是他见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由纪夫想到的第二件事是,“啊,父亲们的目的大概是奖金吧”!他们或许已经意识到由纪夫正身陷某一特殊的危险状态,即使不是被绑架,也有需要用钱的可能。因此,为了尽可能多地筹到钱,他们就参加了这期智力问答节目。要是阿悟出场,就算出的全是难度最高的题,也会有胜算——他们是这么想的吧?

    手好疼。因为他把被手铐铐住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电视中传来一阵欢笑声。在与主持人一对一的问答挑战中,阿悟答对了第一道题。从观众席中传出“他怎么连这种问题的答案都知道啊”的声音。

    由纪夫看向白面男,他正后脑勺抵着窗框,闭着眼。应该还不至于熟睡,只是在小憩,他的手里还拿着枪。

    那之后,由纪夫一直大脑一片空白地看着电视。无论是问题的内容、主持人的评论还是阿悟的回答,他都没听进去,他只是看着阿悟说话的样子。

    “终于到最后一题了。”主持人宣布道。

    此时节目切换为活力四射的广告。欢快的音乐和引人共鸣的宣传语响起,几名表情阳光的演员轮番出现。等到画面切回到智力问答节目时,演播室的样子有了些变化。

    阿悟依旧保持着刚才的样子没变,但旁边多了阿勋、阿鹰和阿葵的身影。他们几个似乎是刚从观众席走上了台。主持人站在一旁,拿着麦克风说:“机会难得,在挑战最后一题之前,请让我也问您的朋友几个问题吧。”

    个高肩宽、腰板厚实的阿勋直视着摄像头;阿鹰穿着绣有某欧洲足球队队标的T恤,两手插兜,赌气似的看向一边,像个会在人前面露羞涩的不良少年;站在中间的阿葵上身穿着一件淡灰色的纯色运动服,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裤子。虽然打扮得朴素简单,但看上去还是很帅气,在整个画面中颇为显眼。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想必也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毫无必要地给了阿葵的脸多次特写。

    “请问你们几位是什么关系?”主持人问道。

    “那个??”阿葵犹豫着。

    “那个??”阿鹰蹭了蹭鼻尖。

    “我们的关系就像家人一样。”阿勋说道。虽然他的回答很暧昧,但主持人似乎很满意。

    “家人,对对,我们是家人。”其他三个父亲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马上就要回答最后一题了,您现在的心情如何?”主持人问阿悟。

    “嗯??”阿悟用手捂着嘴,似乎在整理思绪。平日里阿悟的思绪总是十分清晰,总是在被别人问起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答案,所以眼下阿悟支支吾吾的样子在由纪夫看来十分罕见。

    突然,阿勋挥起了胳膊。

    他将双臂的肘部贴在侧腹,先是向上举起,接着又向下挥去,做出仿佛在挥动一对微型翅膀一般的动作。他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看上去既像是小孩子在做游戏,又像是动作幅度较小的体操运动。大块头的阿勋突然做出这种滑稽的动作,令整个演播室里的人在短暂地沉默后同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您这是在干什么啊?这么突然。”主持人把话筒递给阿勋。

    “我这是在施魔法呢,就跟啦啦队的动作性质差不多。”阿勋一脸认真地说道,“这两个人也会做哦。”他看向阿鹰和阿葵。

    于是阿鹰和阿葵稍稍走开了一点,伸出了手臂。他们没有将双臂完全伸直,而是冲着斜前方和侧面挥动着。

    “他们在干什么啊?”小宫山小声地说着,笑了起来,“这舞可真够奇怪的。”

    由纪夫此时才开始拼命地注视着电视屏幕。

    他们在打旗语。

    由纪夫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

    虽然他们没有将手臂伸直,但那确实是打旗语的动作。阿勋一开始做的那套先把手臂向上举起,再在侧面挥动的动作,无疑就是开始通信的信号。由纪夫慌忙解析阿鹰和阿葵的动作。尽管已是儿时的记忆了,但随着由纪夫拼命地回想,手旗信号的知识马上便从他的大脑记忆库里跳了出来,就像条件反射一样。一看到那些动作,就能条件反射般地将其转换成片假名。

    “这几个大叔好怪啊。”小宫山说道。

    由纪夫默默地点了点头,将注意力放在电视屏幕上,没有移开双眼。

    “喂,由纪夫,你怎么了?”

    “没事。”由纪夫迅速回应。

    当板寸男像是看到了什么无聊的事一般哼了一声时,父亲们的旗语动作也结束了。

    为避免忘记,由纪夫迅速地在大脑中罗列出他们的动作。他有些害怕,仿佛一旦放手,滑过来的绳索就会被泥沼吞没一般。他又拼命地把那些动作翻译成片假名,排成一排。

    武、器、的、有、无、敌、人、的、数、量。

    把他们分别打出的旗语信号翻译过来,就是这样一句话。由纪夫一时没能明白过来,又在脑海中试着断句,并努力控制住渐渐粗重的呼吸。

    武器的有无,敌人的数量。

    “那么,请在挑战最后一题之前说点什么吧。”虽然主持人仍对阿勋他们的奇异动作感到惊讶,却还是把话筒递给了阿悟。

    这次阿悟的发言十分流畅。

    “我儿子现在应该正在看这个节目呢。”他缓缓地说道。

    由纪夫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咚”地跳了一下。

    “啊,是吗?那可真是??”主持人夸张地点了点头,阿勋、阿鹰和阿葵也点了点头。

    听到“儿子”一词的瞬间,由纪夫激动不已,感到自己的喉咙都在颤抖。虽然他就快要控制不住,想立刻将心中的懦弱和痛苦倾诉出来,但为了不被屋里的人发现,他还是咬紧了牙关,拼命忍耐。

    “那您有什么想对儿子说的话吗?”

    “嗯。”阿悟点了点头,看着镜头咧开了嘴,笑着说出了以下这句话。

    “明天,我会依照约定在早上十点半去接你,要打开窗户等我啊。”

    “呜——”由纪夫小声地呻吟出声。

    “怎么了?”一旁的小宫山担心地问。

    “没有,眼睛有点儿难受。”由纪夫搪塞了一句,歪过头,用肩膀蹭了蹭眼角。

    这时节目又一次被广告打断。

    刚才阿悟说过的话还在由纪夫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天早上十点半,去接你。

    这话显然是对由纪夫说的。这么一来也就是说,他们已经知道由纪夫身在何处了?

    要真是那样的,旗语中的“武器的有无”、“敌人的数量”,也许就是对于明天早上的行动来说必不可少的情报。为了来救由纪夫,他们需要知道敌人的数量和敌人是否有武器。但即便如此,由纪夫却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些信息传达给他们。正当他想着“难道要我冲着电视吼出来吗”的时候,手机像是算准了时间一般响了起来。《E.T.》的主题曲被电视里嘈杂的广告配乐盖住,显得没有刚才那么吵了,但还是惹得站起身来的板寸男一脸不悦。由纪夫立刻向板寸男解释:“应该是刚才那个同学打来的。”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板寸男说着,拿着电话走了过来。

    “您说的是。”

    女人不知是出于体贴还是不想让电话那头听到多余的声音,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了一些。

    “啊,由纪夫,你在看电视吗?”电话那头的多惠子问道。板寸男还是和刚才一样,把脸凑到由纪夫的耳朵和电话中间。多惠子的声音很大,即使稍稍隔开一些距离也能听得很清楚。

    “我在看啊。殿下还是没出来啊。”

    “是啊,真奇怪,怎么还不出来啊?”不知是不是错觉,感觉多惠子的语气里也透着几分紧张,“啊,对了对了,说起来??”

    “什么啊?”

    “你爸叫我问你。”多惠子没有说“们”字。

    一听到聊到了由纪夫的父亲,一旁的板寸男的鼻息就立刻变得更加粗重了,都能听到呼哧呼哧的声音。他正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千万别说多余的话啊,由纪夫真想对电话那头的多惠子祈祷。

    “你不用管我的问题,就直接按顺序答就行了。”

    “哈?”由纪夫没听懂多惠子的话,皱起了眉。他与板寸男对上了视线,对方也是一脸疑惑的表情。

    “就跟殿下的英语单词记忆法一样。”多惠子大大咧咧地说道。虽然由纪夫又“啊?”了一声,但多惠子没再多加说明,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先是第一个问题,由纪夫你想要生日礼物吗?”这到底是什么问题啊?此时的由纪夫已经不是惊讶,而是绝望了。

    “第二个问题是,你生日那天想叫多少人来啊?”

    “哈?”

    要是现在手机在自己手里,由纪夫估计会立刻挂断。都这个时候了,问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但就在由纪夫厌烦地吐出一口气的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他想起了刚才的旗语信号。武器的有无、敌人的数量。他终于意识到,莫非多惠子其实是在问那两个问题的答案?“殿下的英语单词法”即不管问什么,都只按自己的答案顺序作答,也就是说,提问只是走个过场。从她提的什么生日之类的问题的反常程度来看,这个猜想也不是不可能。

    “生日礼物当然要有了。”由纪夫在“有”字上加重了语气,又突然想起什么,然后补充了一句,“我想要大的和小的两种,给我放在窗边吧。”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希望爸爸们能明白自己是想说武器有来复枪和手枪两种。

    “哦。”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多惠子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兴趣。她又问道:“那要叫几个人呢?肯定要把我叫上的,对吧?”

    “三人。”说完后由纪夫又想起了什么,改口道,“叫上三个朋友,再叫上三个跟我关系不好的吧。”

    “关系不好的也要叫?”多惠子高声问道。

    “为了和他们搞好关系啊。”

    “啊,是吗?嗯,那我转告他们啊。”多惠子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们应该不会怀疑吧?由纪夫腹部用力,头部不动,只把眼珠子朝左右瞟去。

    “这种麻烦女人的电话还是不要接的好。”板寸男说着,拿着手机走回到餐桌边。

    “什么电话啊?”女人大声问道。

    “我也不太明白。”由纪夫装作疑惑不解,“说什么生日礼物之类的。”

    “什么?真的?”女人问板寸男道。

    板寸男瞪着充血的眼睛,挠了挠头发。“真是搞不懂女高中生都在想些什么啊。”

    由纪夫看向白面男。白面男正用枪口对准由纪夫,紧紧地盯着他,似乎觉得刚才的对话很可疑。

    “多惠子,还真是搞不懂啊。”小宫山皱起了眉。

    再看向电视,广告已经播完,主持人正在一脸认真地准备读题。“那么,终于??”他的表情严肃得就像那一千万日元要从他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一样。

    阿悟的侧脸出现在了屏幕上。就在由纪夫心想阿悟一定能轻松获胜的时候,电视“啪”的一声黑了下来。不,应该说整个房间都黑了下来。由纪夫不明所以地“咦?”了一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女人也“咦?”了一声。“怎么了怎么了?”板寸男大吼着。“停电?”小宫山自言自语般地咕哝着。即使在这种时候,白面男似乎依旧十分冷静,黑暗中传来拉开枪筒的声音。听着子弹上膛的声音,由纪夫反射性地想着,搞不好会有警察利用这次停电突袭呢?

    原来是这样,由纪夫高兴地想着。这肯定是警察为了突袭而故意制造的停电。得救了,一阵安心感充满他的全身。白面男大概也与他想的一样,开口说道:“小心点儿,搞不好会出什么事。”

    “啊,对,对哦。”板寸男慌张地回道。

    又来电了,屋里亮堂了起来,电视也在“哔”的一声后重开了。

    “怎么回事啊?”小宫山歪着脑袋问。

    由纪夫也没搞清楚状况,看起来似乎只是一时的断电。女人无声地关掉了电视,大概是停电让她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虽然由纪夫很想看到阿悟夺取一千万日元的瞬间,不过他也没有提出再把电视打开的要求。

    和昨晚不同,由纪夫今天得以安稳入眠。他已经在铐着手铐的情况下维持别扭的姿势坐了两天,身体到处都很僵硬疼痛,但他毫不介意。期间他只醒了一次,看了看时钟,是半夜两点半。

    还有八个小时,他在心里说道。还有八个小时,就到约定的十点半了,到时候父亲们就会来救我了。一想到这里,他就安下心来。

    他做了一个梦。

    虽然眼前一片蒙眬,仿佛蒙上了一层雾,但由纪夫清楚地看到四个父亲站在自己的眼前。那时由纪夫还是初中生,单手拿着一根铁管,站在储气柜背后。他是为了去帮被同班同学叫出去的学生。在紧紧地攥着铁管的由纪夫身后,出现了戴着冰球面罩的父亲四人。他最近刚刚做过这个梦,取自于上初中时的真实经历。

    又是这个梦啊。由纪夫一边想着,一边意识到了两件事情。

    第一,当时阿勋其实并不在现场。记得当时是考虑到身为中学教师的阿勋要是出现在教训初中生的现场,会比较麻烦。

    在意识到这次的梦里四个人都出现了之后,他又发现了一个差别。

    和那时相比,揭开冰球面罩对自己笑着说“哟”的父亲们老了许多,跟他们现在的样子很相近。阿悟的头发白发占了多半,阿鹰也一样。阿勋嘴周的皱纹深了许多,阿葵的眼角笑纹也有些扎眼。虽然四人的身板依然挺得笔直,但仅隔了几年的他们,连呼吸都粗重了不少。

    这样啊??由纪夫意识到,父亲们确实在逐渐变老。也是,我都长这么大了。他在梦里接受了这个发现,又意识到另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父亲们总有一天会死去。他心里想着“这是当然的”,却仍然没有真实感。

    早晨到了,窗帘被拉开,阳光照亮了房间。和昨天的早晨一样,一天又开始了。

    无论是小宫山还是小宫山的母亲,甚至连三个罪犯都显得一脸疲惫,仿佛在做早已厌倦的例行工作。罪犯和人质都已到了身心的极限。

    餐桌上摆着面包,女人和板寸男分别负责给由纪夫和小宫山母子喂食。小宫山一脸困意地打了个哈欠,去了一次厕所。由纪夫也在之后去了趟厕所。时钟正好指向八点半,一阵便意突然袭来,于是由纪夫上了个大号。一想到板寸男正在门外等着,他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从厕所回客厅的路上,由纪夫在走廊上问板寸男:“你跟白石知事有什么仇?”

    板寸男瞬间睁大了双眼,激动地仿佛要冲上来咬由纪夫一口。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的反应已足够反映出他的恨意了。

    两小时后门铃响起时,无论是罪犯们还是小宫山,都显得不怎么惊讶,仿佛觉得“哦,又来了”。从前几天邻居佐藤小姐来时的情况也能看出,他们早就定好了应对来客的流程。

    女人让小宫山的母亲站起来,带着她去看对讲机屏幕。“是佐藤小姐。”小宫山的母亲立刻说道。又是隔壁那位年轻的小姐。

    小宫山的母亲对着对讲机说道:“真是谢谢您上次送来的蔬菜。”在交谈了几句之后,小宫山的母亲不知对谁报告道:“她说想问我借酱油。”

    “跑到邻居家借酱油?”板寸男一脸厌烦地说道。由纪夫也暗想“酱油这种东西,自己去买一瓶不就得了”?

    女人则一边说着“把酱油借给她后就赶紧回来”,一边打开了小宫山母亲的手铐,又把领带夹状的无线麦克风夹在她的衣领上,把接收声音的小型扩音器放到了桌上。虽然这一系列步骤很麻烦,但要是不执行得这么彻底,恐怕他们会觉得不安吧。

    “那我去了。”小宫山的母亲说道。

    “那我去了。”声音同时通过麦克风从桌上的扩音器里发出。她手上拿着装酱油的瓶子,补充道:“就剩一点了,我打算全给她。”

    “也是,她要是再过来还一趟也够麻烦的。”板寸男表示同意。

    由纪夫换了个接近正座的姿势,脚趾头抵在地上。他没什么特别的意图,只是觉得这样比脚背贴在地上要好受一些。他挺直了身体,话语先于意识说了出来:“那个??”

    “什么?”板寸男马上问道。

    “我有点喘不过来气,能不能把窗户打开一下?”由纪夫一脸柔弱地请求道。为了证明“反正我也逃不掉,请安心”,他还把铐着手铐的手冲着他们示意了一下。

    白面男看向板寸男,无言地点了点头,将蕾丝窗帘掀开少许,打开锁,推开了窗。风透过纱窗吹进室内,窗帘像怀抱着风一般轻柔地摇动,又像包着一个大大的蛋一样膨胀起来。

    “我可以都拿走吗?”从餐桌上的小型扩音器里传出听着像是隔壁女性的声音,大概正在玄关接过小宫山母亲的酱油。

    “是的,您拿走吧。”小宫山的母亲回道。

    之后又传来大门关上的声音。由纪夫反射性地看向时钟,秒针“咔咔”地转动,正好到了上午十点半。

    客厅的门开了。

    由纪夫以为是小宫山的母亲回来了。恐怕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出现在那里的却是一张毫无表情的可怕面孔。不,起初他们以为是人脸,仔细一看,是一张冰球面罩,令人联想到恐怖电影里的恐怖连环杀人犯。

    客厅里的所有人都僵在了当场,表情凝住,连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戴着冰球面罩的人俯视着一脸呆滞的由纪夫,用手将面罩掀开了一些。虽然露出的是阿鹰的脸,但由纪夫仍然没能理解眼前的状况,还茫然地想着,从这个角度来看,小宫山的妈妈还挺像阿鹰的啊。

    阿鹰把面罩重新戴好,看向由纪夫身旁的小宫山,然后走上前把小宫山拽了起来。“真够重的。”阿鹰不满地说了一句。双手被铐住的小宫山虽然震惊,却也站起了身。

    “喂,你这家伙!”白面男出了声,靠在窗边的他拉开枪筒,装上了子弹。

    要被枪射中了!由纪夫想着。

    戴着冰球面罩的阿鹰扛着小宫山迅速跑向阳台,用力拽着窗帘。蕾丝窗帘从窗轨脱落,窗户变得光秃秃的。阿鹰打开纱窗,作势要跑到阳台。白面男端着枪、扭转身体,随即响起一声又重又硬的物体在空中炸裂的声音。是他开了枪。子弹似乎打到了窗轨上方的白墙上,墙壁的碎片随着声音掉落下来。白面男受到这一枪的反作用力影响,微微向侧面倒去。

    阿鹰和小宫山跑到了阳台上。

    被留在原地的由纪夫面前的门又一次被打开,又出现了一个戴着冰球面罩的男人。看着那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胸膛,由纪夫知道来人是阿勋。他手上戴着像是清扫厕所时戴的那种橡胶手套。

    “你们几个,”板寸男虽然很惊恐,却还是大声说道,“是什么人?”

    戴着冰球面罩的阿勋把手伸到由纪夫的腋下,把他提了起来。“走了。”

    “走了?”

    要去哪里?

    由纪夫被拉向阳台那边。窗户附近还散落着被子弹打下来的墙体的碎片,被从窗轨上扯下的窗帘像脱了臼的手臂一样晃荡着。

    阿勋敏捷地移动着身体,将巨大的身体倾斜,左脚蹬地,快速地说了句:“由纪夫,弯腰!”由纪夫反射性地缩起脖子、弯下腰,阿勋立刻飞起右脚,在他头上划了一个半圆。他隔着由纪夫的头踢中了那个白面男,白面男立刻向后方倒下。

    失去平衡的由纪夫差点儿倒下,不过被阿勋抱了起来。

    之后,阿勋将手伸到由纪夫的腹部附近,将一条长布裹在了他的身上。由纪夫立刻意识到这是那个带有魔术贴的“腰带”。他的身体与阿勋的身体贴在了一起。由于事情发生得太快,由纪夫完全不明白眼下的状况,刚想问“这到底是??”,就被阿勋背在身后,跑向了阳台。在阿勋跑到外面的一瞬间,由纪夫的肩膀撞到了窗框,令他不禁小声呻吟了一声“好疼”。

    阿勋没有在意由纪夫的呻吟声,跑到阳台后他依旧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当由纪夫纳闷地“哎”了一声时,他的身体已经浮在了空中。阿勋抱着由纪夫跳了起来。他把阳台的扶手作为踏板,朝外面跳了出去。

    不是朝着正前方,而是向右前方斜着跳了出去。

    从四楼的阳台,跳了出去。

    由纪夫感到自己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的脚下腾空了。

    受到重力的影响,他感到自己在不断下落,仿佛内脏都浮了起来。他“咦”了一声,屏住了呼吸。双手无法活动的由纪夫就像被指导员抱住的跳伞初学者一样不知所措。

    “没事的。”阿勋说道。由纪夫好不容易才听清了这句话。

    由纪夫本以为会就这样落到地上,吓得闭起了双眼,却没想到身体反弹了起来。

    他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

    视野中出现了阿勋的手臂。他那粗壮的双臂直直地向上伸着,手臂末端的橡胶手套里攥着根鞭子一样的东西。鞭子从电线上方绕过,想必是在跳出来的瞬间挂在上面的。

    他把电线当成了空中索道。

    在方向与公寓楼平行的路边有一根电线杆,上面有三根高压电线,鞭子就挂在其中一根上。

    公寓前有一道向右倾斜的缓坡,有一条电线随着斜坡一路向下。用腰带把由纪夫绑在身上的阿勋就把鞭子挂在了那条电线上。

    “《Runaway Prisoner》!”由纪夫叫出了儿时看过的那部电视剧的名字。

    在那部电视剧的开头部分,有一幕是主人公利用电线成功越狱,现在他们就在上演这一幕。

    从阳台跳出来后,他们的身体是朝着平行道路的方向的,不过立刻以电线为轴被拉了回来。等到摇晃的鞭子稳定下来后,他们的身体就自动顺着电线的方向、沿缓坡向右滑了下去。虽然电线被由纪夫和阿勋的重量带得有些向下弯,但他们还是像滑索道一般向斜下方滑去。

    由纪夫无法正常呼吸,眼前的光景令他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胯下冷飕飕的。这样难道不会掉下去吗?下一根电线杆马上就到眼前了。他刚在担心是否会撞上去,不知是不是重力的原因,速度渐渐地放缓了。

    他看见了阿勋的手臂,双臂因用力攥着鞭子而肌肉高高隆起。由于还要加上由纪夫的重量,想必他用了相当大的力气才吊在上面。

    由纪夫闭上了眼睛。

    他感受着被阿勋拖在身后滑行,产生了某种错觉。自己身上的校服、里面的衬衫、腰带、裤子,甚至包括皮肤,都像蛇蜕皮一样层层蜕去。在一瞬间,他变回了当年那个与四个父亲一起在客厅里兴奋地观看电视连续剧的小学生。

    “没事吧?”阿勋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嗯,没事。”由纪夫回答,这时的他已经是一个顺从父亲的小学生了。

    居然把电线当成索道逃跑,这也太荒唐了,由纪夫心中的一个声音说道。居然模仿电视剧,他忍不住想苦笑。然而心中还有一个自己有点害羞地说道,会做出这种荒唐事的,才是我的父亲们啊。

    是吗?一个由纪夫表示认可。

    是啊。另一个由纪夫应道。

    从他们刚刚逃脱的公寓里传来一个声音,也许是板寸男或白面男中的一个,正嚷嚷着什么吧。

    喂,由纪夫。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这是谁的声音呢?由纪夫刚一思考,就知道了答案。那不是别人,正是四个父亲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声音。喂,由纪夫,我们来救你啦!

    由纪夫一家正坐在家庭餐厅的大桌边。虽然是个位于店里深处靠窗位置的六人座,但四个成年人和一个高中男生坐在一起,还是显得有些拥挤。现在已经过了下午四点,虽然不是用餐时间,但店里的人还是很多。距离利用电线从公寓逃脱过去几个小时了。由纪夫他们先去医院做了简单的检查,又回答了从警局赶来的穿西装的刑警们的几个问题。小宫山和他母亲由于被监禁的时间较长,需要入院观察。

    “由纪夫,你这段时间都想了些什么?”阿悟问道。

    “没想什么,就是发呆。”

    “不过你的身体没出什么状况,真是太好了。”阿葵说道。

    “倒是阿勋,你的胳膊没事吗?”

    “我平时可不是白锻炼的。”阿勋笑着说道。

    “就算如此,你们怎么会??”

    “我们很厉害吧?”阿鹰笑着说道。

    “要说厉害,是挺厉害的。”

    “不过警察的问题还真是多啊。”阿鹰嘟起下唇,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人家的工作啊。”由纪夫说道。

    餐厅入口处的铃声响起,接着传来一阵吵闹声。五个看着像是初中生的年轻人进了店,态度略显幼稚,却又故意表现出一副乖张的样子。他们在女服务生的带领下坐到了由纪夫他们对面的座位上。这几个孩子看起来有些品行不良啊,由纪夫想着,又把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这桌的话题上。

    “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大家。”由纪夫说道。

    他将杯中的冰咖啡一饮而尽。他依旧穿着校服,很想快点儿回家换一身内衣,再穿上便装。但在此之前,他还是想先解除心中的疑虑,所以才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恳求父亲们先把事情向他解释一下,顺便吃个晚饭。于是他们才来到了这家餐厅。

    “首先,你们是怎么知道我陷入了危机的?”

    “这很简单。”阿鹰一边掏着耳朵一边回答,“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知道的。你不是管我叫爸爸来着吗?”

    “啊啊。”果然是从这点意识到的啊。

    “要是那还不算异常,还有什么能叫异常呢?”

    “的确。”阿勋点了点头。他的右臂上缠着绷带。虽然他平时都在锻炼,但从电线上吊下来还是有些勉强,导致他的手臂肌肉有些拉伤。他和由纪夫一起去了医院,简单地处理了一下。

    “你不可能管我叫爸爸的,就算是开玩笑也太无聊了,所以我觉得,那应该是某种暗示。”阿鹰一脸得意地说,“于是,我马上找他们三个商量了一下。”

    “然后呢?”

    “在给我打的最后一通电话里,由纪夫你不是说要去‘朋友家’吗?我们就给多惠子打了电话,问她你可能会去找的朋友都有谁。”阿鹰说道。

    “问多惠子?”

    “于是她就说,可能去小宫山家了。”阿悟抱着胳膊,安静地说道。

    由纪夫皱起了眉。“多惠子怎么会知道?”

    “多惠子是这么说的。”阿葵乐呵呵地说道,“‘我的前男友为了跟我复合,可能会去小宫山家。而由纪夫为了不输给他,很有可能也去了那里。’”

    “太扯了。”由纪夫差点儿没拿住手里的杯子。

    “但你确实去了小宫山家,对吧?我真是要感动得哭了,为了不让多惠子被别人夺走,你也是费尽了心机啊。”阿鹰兴奋不已。

    “我可不是为了这个。不过,你们是怎么确定我在那里的?”由纪夫问道,“肯定不是没经过确认就胡乱闯进去的吧?”

    “这就要轮到我出场了。”阿葵微笑着说道。

    据阿葵说,由于他前几天和由纪夫一起去过小宫山家的公寓,知道具体位置,所以他立刻就赶了过去。

    “然后,我在门口遇到了上次咱们看见的那个女生。”

    “咱们看到的女生?”由纪夫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哎呀,不是有个女生打电话跟男友聊分手的话题来着吗?”

    “啊啊。”由纪夫想起来了。是那个个子很高、眉头紧锁,对着手机一脸悲壮地说“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啊”、“我不会放弃的”的那个女生。

    “我碰巧遇见了她,就和她搭了话。”

    “为什么要搭话?”

    “咦?为什么不呢?”

    由纪夫叹了一口气。能不能至少在担心儿子安危的时候不想女人的事啊?!

    “后来我跟她相谈甚欢,竟得知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阿葵到底采取了什么手段,能和前几天刚与男友分手,还激动地说着“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相谈甚欢呢?在由纪夫看来,这件事才是最不可理解的,不过他也懒得深究。他觉得要是问阿葵这个问题,就像是问钓鲫鱼的行家“您为什么能钓上来这么多?真是奇怪啊!”一样无聊,于是决定作罢。

    “那个女人居然就住在小宫山家隔壁。”阿勋耸了耸肩,说。

    “啊?真的?”由纪夫不由得反问道。

    “真的。”阿葵点了点头。

    “那??前天和今天都跑到小宫山家来的那个佐藤小姐??”

    “对对,就是那个女生。”阿葵说道,“是我拜托她去的,让她到小宫山家去。”

    “去了又能怎样?”

    “不怎样,只是看一看、听一听就好。”阿悟答道。看来这部分计划是他想出来的。

    “看什么?听什么?”

    “她确认了一下,玄关处几乎没放鞋,也就是说,你的鞋子并不在那里。”

    “但是我在里面啊!”只是被监禁了起来。

    “没错。同时,我给你打了个电话。”阿葵说道。

    “咦?”

    “我不是打了吗?”

    由纪夫想起板寸男一脸不高兴地拿起他的手机的情形。这么说来,阿葵确实在那个时候打来了电话。

    “但是,你那时什么都没说啊。”

    “那当然,给你打电话才是我的目的。只要我给你打电话,知代的手机不是就会响起那个铃声吗?”

    “《E.T.》?”由纪夫大声问道。

    “对。”阿悟轻笑道。

    “对对。”阿葵也附和。

    “当时她在玄关听见了那个声音。听见了从客厅传来《E.T.》的主题曲。”阿鹰说道。

    “玄关没有鞋,但从房间里传出了《E.T.》的音乐,而你在电话里说你在街上,完全矛盾,对吧?”阿葵说着看向阿悟,“阿悟立刻从这些信息中得出了结论,你就在那个屋子里,而且有很大的可能被监禁了起来。”

    店里响起一阵尖笑声。由纪夫循声望去,是刚进来的那几个初中生在恶作剧似的嬉闹,其中还有几个人在抽烟。身为中学教师的阿勋背对着他们,所以没有发现。要是被他看到那几个中学生抽烟,从身为教师的立场出发,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由纪夫暗自希望他能就这样一直不发现。

    “其实,我们当时就想冲进屋里把你救出来。”阿悟挠了挠太阳穴,“但是由于不了解状况,所以有些不安。”

    “状况?”

    “有没有敌人,敌人有几个,有没有武器,以及除了由纪夫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质之类的。”

    “所以你们就上了智力问答节目?”由纪夫说着,意识到自己苦笑着歪了嘴。

    “这主意不错吧?这可是我的主意。”阿鹰探出身来,用手指用力地指了指自己,“我的主意,我!不错吧?对吧?”他没完没了地问道。

    “与其说不错??”由纪夫迷惑着不知该如何作答,“不如说吓到我了。”

    之后父亲们的说明和由纪夫的想象并没有太大出入。他们为了和由纪夫取得联系,决定参加现场直播的智力问答节目,并判断如果阿悟出马,肯定能通过预选赛,搞不好还能获得一千万日元。

    至于打旗语信号的主意是谁想的,没有准确的答案,因为四个人都说“是我提出来的”。

    “这些多惠子全都知道?”

    “她真是个好孩子啊。”阿葵点了点头。

    “领悟得很快。”阿悟感叹道。

    “又有胆量。”阿鹰笑道。

    “特别努力。”阿勋点了点头。

    “可是说到底,你们又不能保证我能看电视啊?”

    “我们判断你可以看电视的可能性很高。”阿悟平静地说道,“那个房间里应该有电视。如果罪犯们相对来说比较友好,就会允许你看智力问答节目。反过来,如果罪犯们严厉又谨慎,怀疑智力问答节目里藏着什么玄机,也会打开电视。我们是这样推测的。”

    “那你们确定我能看懂你们的旗语?”

    “嗯。”阿勋说道,“毕竟连我们都还记着呢。”

    和由纪夫预想的一样,父亲们是想知道“武器的有无”和“敌人的数量”。

    “哪怕要硬闯进去救你,最好也能掌握敌人的数量。”阿鹰说道。

    “你们听懂我说的人质的数量了吗?”在接到多惠子的电话时,由纪夫下了一番功夫,想要告诉他们有“三个敌人和三个人质”。

    “啊,那个果然是那个意思。”阿悟说道,“据多惠子说,小宫山家是母亲和儿子,于是我们打算让母亲从玄关逃跑,让阿鹰去救儿子,让阿勋去救你来着。”

    那时,阿鹰和阿勋就站在来借酱油的女邻居身后,他们对从玄关出来的小宫山的母亲做了个“嘘”的动作,让她保持安静。之后女邻居让小宫山的母亲逃到了自己家。虽然酱油在走廊上洒了一地,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父亲们还考虑到由纪夫他们有被铐在家具上的可能,准备了专业的强力剪刀。不过从小宫山的母亲那里听说由纪夫他们并没被锁得那么严实,就把器具放下了。接着阿鹰先闯进去把小宫山带到了阳台,阿勋在过了一会儿之后进去救出了由纪夫。

    “居然从阳台跳下去,你们哪怕提前告诉我一声也好啊!”

    “我们说了啊。”阿悟眼神诧异。

    “啊?”

    “在智力问答节目的最后,主持人再次采访我们的时候,阿鹰他们应该用旗语说了啊。”

    “哦。”由纪夫明白了,“罪犯们把电视关了,我没能看到最后。”

    “居然是这样,真是好险啊。”阿勋皱起了眉。

    “事先我们在隔壁测了测阳台与电线之间的距离,还进行了模拟演练。”阿悟继续说明道,“毕竟电线杆和建筑物之间还有一段距离,搞不好不能用那一招。结果我们发现在合适的高度正好有根高压线,顺着公寓通往右下方,这才决定了。”

    “我想提个问题。”由纪夫摆弄着杯子中的吸管,说道。

    “尽管问。”阿鹰颇具气势地说道,“你从刚才不就一直在问吗?”

    “有必要特意用电线逃吗?”

    在带由纪夫逃离之前,阿鹰带着小宫山就不是采用电线逃跑的。那栋公寓的阳台兼具紧急避难功能,与隔壁阳台之间只有一层简易隔板,阿鹰就把隔板撞破,把小宫山拉了过去,简单地成功逃脱了。

    “也用同样的方法带我逃走不就好了?”由纪夫指出。

    “喂喂。”阿鹰苦笑着砸了咂舌,仿佛在说“你真是不明白啊”。

    “嗯,确实,逃到邻居家的阳台也不是不可能。”说到这里,阿悟第一次有些吞吞吐吐。

    “是不是因为小宫山已经过去了,怕人多碍事?”由纪夫试着猜测。

    “不是??”阿悟一脸为难,其他三位父亲也藏不住害羞之情。终于,阿勋开了口。

    “你以前不是说过这么一句吗?‘当你知道用电线越狱是不可能的事时,你开始明白,不能对父亲全盘相信了。’”

    “啊。”的确是具有决定性作用的事件。

    “所以我们想向你证明,那种事情,只要想做,是能够成功的。”阿鹰笑着说道。

    “再说,用这种方法更能留下回忆嘛。”阿葵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难得碰巧有符合条件的高压线啊。”连阿悟也这么说。

    由纪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他们说:“我都被你们救出来了,说这种话或许不太好,但你们的想法真的很奇怪啊!”

    “这样一来,你是不是又能对父亲产生信赖啦?”阿勋咧开嘴笑道。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太感动了?”

    “你说是就是吧,唉。”

    由纪夫又针对电线问了几个问题。退一百步,就算把电线当索道用是为了制造回忆,顺着电线滑下去也太危险了。而且事实上,从电线索道往下滑时,还没到达下一根电线杆就停住了。由于重力,由纪夫和阿勋两人停在了电线中间。那个高度,要是往下跳,还是有点太高了。不过就像事先计划好了一样,下面停着一辆卡车,上面堆满了垫子。拜这些垫子所赐,阿勋和由纪夫毫发无伤地下来了。

    “那辆车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吗?”

    “对啊。唉,阿勋戴了防高压的橡胶手套,挂在电线上的鞭子也是同样材质的。”

    “那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搞来的?”

    “从富田林先生那里。”阿鹰轻快地说道,“在电线杆旁准备了卡车的也是富田林先生。”

    由纪夫更加混乱了。“啊?富田林先生为什么要帮我们?”

    富田林难道不应该正因为鳟二的事生由纪夫他们的气呢吗?

    “那件事,还是多亏了鳟二。”

    “鳟二?”

    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关于那件事,你还是直接问鳟二比较好。”阿勋说道。

    居然卖起了关子?由纪夫有些焦躁,却也不打算追问到底。

    “差不多该回去了。”阿鹰看了看手表,“我明天得早起。”

    “肯定又是去赌博吧?”阿勋说道。

    “真了解我。”阿鹰苦笑道。

    “那么早赌场就开门了?”由纪夫突然有些疑惑地问道。

    阿鹰则有些得意地咧着嘴,笑道:“赌博这种东西,只要自己想赌就行,规矩什么的,自己来定。”

    “自己定?像富田林先生那样?”

    “嗯,算是吧。我现在玩的是用每天早上去车站的人玩赌马的游戏。”

    “在车站玩赌马?什么意思?”

    “每天早上不是都有固定的人从车站坐车上班或上学吗?毕竟通勤时间是固定的。所以呢,我们几个就把每天早上去车站的家伙当成赛马下注,就跟玩赌马差不多。”

    “居然能想出这么无聊的事。”阿勋半是感叹半是惊讶地说道。

    “那些去上班或上学的乘客就成了赛马?”

    “对对,我们赌哪个家伙会最先出现。那些乘客大概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下注的对象吧。”

    “但赌这种事,”阿悟嘟哝道,“不是可以人为操控吗?”

    “操控?”由纪夫看向阿悟的侧脸。

    “只要给自己下注的对象打个电话之类的,让他早点儿从家出发不就行了?”

    由纪夫刚回答“是哦”,就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那些赛马里不会还包括了高中生吧?”

    “当然有啊。”阿鹰一脸理所当然,“早上会去车站的,不是高中生就是公司职员嘛。我们还给他们起了名字呢,什么‘制服眼镜选手’、‘赤手空拳男’之类的。”

    由纪夫想起了同班同学殿下。最近殿下经常感叹有谜之电话打来,他每次都相信了电话里说的“快过来,在校门口见面吧”,于是都比平时更早出家门,结果谁也没见到。

    由纪夫想着,搞不好殿下是被选为了阿鹰口中的“上班上学赛马”的下注对象,并遭到了阿悟所说的“人为操控”。即使不是阿鹰干的,也很有可能是他的赌友耍的手段。

    “怎么了,由纪夫?”阿悟问道,对陷入深思的由纪夫表示关心。

    “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而已”。

    虽然还有很多不明之处和模糊不清的地方,但由纪夫觉得有些累了,于是决定离开餐厅。他们排成一列走向收银台,走到半途,听见有人“啊”了一声。

    循声望去,坐在那里的初中生们正怒瞪走在最前面的阿勋。

    “是你啊,怎么在抽烟?”阿勋从其中发型最为讲究的一个少年手里夺过了香烟。

    “你这家伙,这里又不是学校,你拽什么拽啊?!”那个初中生站起来,凑近阿勋的脸。虽然他个子比阿勋矮,却很有气势。站在后面的阿鹰、阿悟、阿葵和由纪夫视线交汇、各自点了点头,想着,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与阿勋对着干的学生。

    不出他们所料,那个初中生冷笑着说道:“你敢对学生动粗吗?”啊,既然说了这句话,就肯定是那个学生没错了,由纪夫更加确信了。其他几个父亲也都窃笑不已,仿佛当面听到电视剧《Runaway Prisoner》里的主人公说出了每次逞强时的经典台词“小菜一碟”一样。他们简直想要拍起手说“啊,这句台词,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有名的那个谁啊”!

    由纪夫他们很开心,阿勋周身的空气却和他们形成鲜明的对比,充满危险和愤怒。其他几个初中生也全都站了起来,一副随时会冲上来的架势。

    “你们几个,够精神的啊!”阿鹰吐字清晰地冷嘲热讽。

    有几个人朝阿鹰瞪了过来。

    “这些家伙可真够麻烦的,就知道对大人撒娇。”阿鹰完全不在意地嘲笑道。

    “阿勋也够辛苦的啊。”阿葵对阿勋说道。

    “不准抽烟。”阿勋简短地训斥了一句。

    “凭什么不准啊?抽烟有什么不可以的?”

    “小子,你为什么抽烟?”阿鹰用混混一般的口气问道。他虽然没动手,但感觉已经用眼神揪起了那个学生的衣领。“把理由说给我听听。”

    那个学生一瞬间沉默了下来,估计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所谓的理由吧。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道:“因为我想抽呗。”

    “傻——子!”阿鹰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看穿了学生的心思,“老实说吧,你就是因为其他人都在抽,对吧?你以为当不良少年就必须得抽烟,对不对?”

    “你好烦。”

    “就知道学别人,还算什么不良少年啊?”阿鹰甚至迅速地做了个用舌头把对方舔了一遍的动作,“抽烟这种行为,就像在安全地带搞些小打小闹一样。要抽还不如抽雪茄,那样还能算比较有个性。”

    “另外,在店里时要安静点,不然会给别的客人造成不便。”阿悟也开了口。

    “烦死了。”初中生回答,随即大概是因为忍受不了被大人训斥的羞耻,他伸出左手,抓住了阿勋的衣服侧面,又挥起右拳。要是平常的阿勋,这种程度的拳头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承受,然而现在他的手臂肌肉受了伤,缠着绷带,情况就不一样了。大概是正好被打到了痛处,阿勋罕见地皱起了脸,露出痛苦的表情。初中生们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招架不住就冲老师撒气,好没用啊。”阿鹰笑了。

    “阿勋也真是辛苦。”阿悟也苦笑起来。

    “总之,别抽烟了,好好来上学。”阿勋说罢,向收银台走去。

    “要是不好好去上学,就会变成这种大人哦。”阿葵指了指阿鹰。

    “说什么呢你?!”阿鹰生气了。

    由纪夫刚想追上爸爸们的背影,又决定停在那帮初中生面前,向他们道歉说:“我的父亲们有些莫名其妙,真是不好意思啊。”

    那帮中学生一脸不自在,沉默着坐回了原位。起初由纪夫还因害怕他们从背后袭击而稍有防备,但最终什么也没发生。

    结完账、走出店,阿勋低声说了句:“家庭餐厅,这个名字真不错啊。”

    “确实啊。”阿鹰表示同意。

    “家庭嘛。”阿悟点了点头。

    “有那么好吗?”由纪夫问道。

    “是个好名字,嗯。”阿葵断定道。

    说到闯入小宫山家的那几个罪犯,在由纪夫他们逃脱后就立刻被捕了。似乎是邻居被枪声惊动后报了警。

    由纪夫曾经问过父亲们一次:“一开始就全都交给警察处理不就好了?”但父亲们都一脸不快地回答:“要是交给那些只知道程序和惯例的警察,估计你现在还过着监禁生活呢。监禁事件可是要长期作战的。”由纪夫听了也觉得或许的确如此,不过他心里又浮现出一个质朴的疑问。当他们悠闲地上智力问答节目时,难道就不怕在我身上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吗?当他将这个疑问说出口时,父亲们一律回答“那可真是怕死了”。

    “不过就算我们慌慌张张地闯进去,也很有可能无法将你顺利救出来啊。”阿鹰说道。

    “那倒是。”

    “既然如此,我们决定,就算需要多花一点时间,也要在突击前让你看到我们的脸。”阿葵说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你死前,虽然是通过电视屏幕,我们也希望让你看见我们的脸,让我们对你挥挥手。”阿鹰这话不知有几分认真。

    “在你死之前,我们想再对你说说话。”阿勋说着同样的话。

    “别说什么死前不死前的了。”由纪夫忍不住一声叹息,他只能想到“本末倒置”这一个词,“你们这叫什么家长啊?!”

    “不过我们真的很担心啊,一直在祈祷你能平安无事。”阿悟感慨良多地说道。

    “话说回来,那些人的动机是什么啊?”在从家庭餐厅回家的路上,阿鹰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问道。

    由纪夫告诉他们,三名罪犯中有一个是受雇的专业狙击手,剩下的两个人似乎和白石有仇。“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白石,就像看见了杀父仇人一般。”

    “之前在赛狗场,不是有一起赛狗被枪击的事件吗?”阿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搞不好那次就是他们的失败尝试呢。”

    “失败?”

    “在赛狗场上不是有个负责打响发令枪的毛绒人偶吗?那里面??”阿葵一脸兴奋地说道。

    “对哦,有传闻说那里面的人就是知事啊。”由纪夫也想了起来。

    “所以说,罪犯们当时是想在赛狗场射杀知事吧?”

    “所以说是他们的失败尝试啊。”阿悟似乎也认同了这个猜想。

    “搞不好,”由纪夫也展开了想象,“他们就是因为接受了那次失败的教训,才雇了专业狙击手。”

    “这么说来,富田林先生曾经说过,”正在开车的阿鹰继续说道,“那辆车里不是死了两个人吗?一男一女。”

    “啊啊,那个,下田梅子。”由纪夫回想起储气柜附近阴郁的空气,那仿佛已经是距离自己很遥远的事了。

    “据说那件事是支持赤羽的集团干的,也许是怕赤羽的资料会被泄露吧。他们把包抢了回来,又把那两个人杀了,伪装成殉情。”

    “就因为一个包?”

    “他们做事可是很肆意妄为的,那帮自以为是的坏人们。”

    “可我记得偷包的人里还有另一个人啊。”由纪夫说出了关于赛狗场的记忆。除了下田梅子,应该还有两个男人。

    “那个人如今估计也已经死在某处了吧。”阿鹰的语气莫名地有些悠闲。

    “没有,活着。”阿悟轻声冒出了一句。

    “好可怕啊。”阿葵夸张地颤抖着。

    “可是说到底,下田梅子她们为什么要偷赤羽的包呢?”

    “不知道,可能是被人收买了吧。”阿悟说道。

    “收买?被谁啊?”阿鹰问。

    这时由纪夫想起在公寓里的那个夜晚白面男说过的话。“我觉得收买他们的就是把我们监禁起来的那几个人。据说那几个人在公寓里等待狙击白石的机会到来时想东想西,就想出了这么一招。正赶上竞选期间,他们打算杀了白石,再顺便嫁祸到赤羽那伙人的头上。”

    “什么意思?”

    “恐怕他们是为了惹怒赤羽,才想出这么一个作战方案的。这么一来,白石死了的时候,别人就会觉得是赤羽干的。”

    “为了惹怒赤羽,就偷了那个包?”阿葵问。

    “他们委托了能用金钱收买的人,也就是下田梅子他们下手,想着如果包被偷了,赤羽应该会愤怒不已,以为是白石干的。然而恐怕那些人也没有料到,那些愤怒的赤羽支持者会杀害下田梅子他们吧。”在公寓里,罪犯们对那起殉情事件的新闻异常关注。

    “就算是这样,”阿勋在副驾驶席上感叹道,“参加知事选举的两个候选人居然都是这种大人,怪不得孩子们的品行会越来越坏呢。”

    “只能靠身为教师的你来赢回他们对大人的信赖了。”阿葵温柔地笑着说道。

    “光靠我一个人努力也没用啊,现在可是连教师都会自杀的时代了。”

    “但是,这里不是有四个人呢吗?”阿鹰欢快地大声说着,“在这么狭小的车里,就有四个帅气的男人呢。这么看来还是有希望的,对吧,由纪夫?”

    “车里的确很狭小没错,但你说的那种男人我可一个也没看见。”

    由纪夫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刚想睡去,又突然想起,不知道阿悟答没答对最后那道价值一千万的问题。从他们的样子来看,似乎没有得到一千万的兴奋之情。于是由纪夫暗自想着,好吧,果然不可能那么顺利啊。结果刚到家,一打开客厅的灯,由纪夫就被满桌的汽车、旅游和家电宣传册吓了一跳。

    “由纪夫,你可真是受苦了。”鳟二的爸爸递过今川烧,眉毛皱成了八字形。

    “这是一次宝贵的体验。”由纪夫接过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今川烧,“但还真是挺吓人的。”

    “由纪夫你也会害怕啊?”多惠子一脸意外地问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以为由纪夫一直都很沉着冷静呢。”鳟二也说道。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由纪夫又重复了一遍,并对鳟二的父亲说,“啊,叔叔,您多给了我一个。”

    “送你的,送你的。由纪夫你那么努力。”

    “老爸,咱们可是薄利多销的买卖,太大方会损失惨重的,该收的钱还是要好好收啊。”鳟二一边舔着手指上的馅一边说道。

    “好好吃哦。”身旁的多惠子满嘴含着今川烧叫了出来。

    “我说的吧。”由纪夫用施恩的口气回答道。

    距离从小宫山家逃脱已经过了三天。虽然可以以配合警察调查和恢复身体为由请几天假,但由纪夫不好意思休息得太久,最终只休了一天就去上学了。现在正是放学的时候。面对嬉皮笑脸凑上来的多惠子,由纪夫也不好再像以前一样冷淡了。

    即使多惠子强迫他说上十遍“多惠子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由纪夫也毫不抗拒地照办了。后来多惠子又要求由纪夫请她吃今川烧来表达谢意,由纪夫也欣然同意。

    “我听说由纪夫碰上了那种事时,真是吓坏了。”话虽如此,鳟二的语气却从容得像在吟诵田园诗。

    “说到底,我还不是为了你才跑到小宫山家去的。都是因为你惹怒了富田林先生,我才想要做点什么的。”

    “什么嘛,别怪到我头上来啊。”

    “先不说那个,富田林先生那事怎么样了?”由纪夫想起了更要紧的事。他搞不懂鳟二把富田林气成那个样子,为什么还能平安无事。而且富田林居然还帮助由纪夫从那间公寓逃脱,他真是完全想不明白。

    “啊啊,那件事啊。”鳟二罕见地支支吾吾起来,并一脸难为情地看向父亲。

    “富田林先生是那个人吗?上次来的那个?”鳟二的父亲在摊子里问道。

    “他来过了?”

    “他说有跟鳟二有关的事要说,就跑过来了,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身后有一大帮像是保镖的人,跟个黑道头子似的。”

    其实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黑道头子啊,由纪夫忍住没把这话说出口。

    “哎呀,我又来了。”背后传来的声音令由纪夫大吃一惊。他慌忙回头一看,富田林本人就站在那里,边上还站着古谷。

    “富田林先生。”由纪夫心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感觉自己的心跳立刻加快了。鳟二一脸僵硬,就连不知道对情况掌握到什么地步的多惠子也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欢迎光临。”只有鳟二的父亲爽朗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打了个招呼。

    “我怕要是还像上次一样带那么多人会给您添麻烦,所以今天只带了古谷过来。”富田林的语气兴奋得就像郊游的小学生,“您能给我来个今川烧吗?”

    古谷默默地打开了钱包。

    终于意识到由纪夫的存在时,富田林“哦”了一声。“由纪夫,你还好吧?幸好没事。不过阿鹰也是,阿勋也是,你的父亲们还真是够能豁出去的。”

    “我听说您也助了我们一臂之力啊。”由纪夫低下头说道,“真是谢谢您了。”

    “没事没事,不用谢我,我就是把手套和卡车借给了你们而已,能帮上忙我就很高兴了。既然是鳟二拜托我的事,我怎么好拒绝呢?”富田林笑着看向古谷,“对吧?”

    “嗯,大概是吧。”古谷说道。

    “是鳟二拜托您的?”由纪夫看向鳟二。

    “是你的父亲们让我拜托富田林先生的哦。”鳟二像是在找借口推脱一般。

    “不过,那个县知事还真是过分啊。”富田林震惊地说道。

    据说在小宫山家蹲守的那两名犯人已经向警方招供,说他们确实与白石知事有仇。

    蹲守在公寓里的板寸男和扎辫女是对夫妻,他们的独生女在三年前被白石知事搞大了肚子并被强迫堕胎,最终自杀身亡。他们在悲伤中逐渐丧失了理智,就制订出了杀害县知事的计划。

    “由纪夫,我听说啊,”富田林一脸安详地吐出了可怕的话语,“貌似那些罪犯原本打算把白石顺利了结之后,就把由纪夫你们所有人都给毙了呢。”

    由纪夫愣在了原地。富田林应该在警察内部也有情报网,恐怕他没有说谎。

    “是这样啊??”

    “嗯嗯。”富田林不知为何一脸愉悦地点了点头,突然又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声音说道,“但是,我真是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种地方和他相见啊。”

    由纪夫不明所以地傻傻问道:“和谁啊?”

    “什么和谁啊?!当然是和能在职业棒球史上留名的知名投手啦。”富田林眯起眼睛,笑开了花,“没想到他居然在这种地方摆了个摊子卖今川烧,真是离得越近越不容易发现啊。”

    “咦?”由纪夫转过身,看向站在摊子里的鳟二的父亲。对方耷拉着眉毛,微微地笑了起来。

    “我可称不上什么知名投手。”

    “这是哪儿的话,您当时明明还能继续打,却被球队擅自解雇了。能投出那种散发着耀眼光芒的球的人,打那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第二个。眼看着就要到本垒的球居然会突然拐弯,那种球可真是没人能打中。”富田林口沫横飞,激动地说道。

    由纪夫依旧一脸呆滞,不过他想起以前曾听说富田林狂热地支持一位职业棒球选手的事。由于过于狂热,以至于在那位投手引退后,富田林就对职业棒球产生了厌恶之情。记得还听说,那位选手被解雇后,富田林特意去找到他,对准备面试的他说:“再投个那样的球给我看看吧。”最后还跟人家握了手。

    “那个投手就是鳟二的父亲?”

    “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就没怎么跟儿子提过。”鳟二的父亲苦笑着说道。

    由纪夫看向鳟二,他正皱着眉,一脸不太自在的样子。

    “鳟二爸爸,您好厉害啊。”多惠子开朗地说道。

    “可我现在就是个卖今川烧的啊。”

    “卖今川烧也是很了不起的。你当年可是最棒的投手啊,那份价值,就算放到现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富田林仿佛现在就要当场拿出话筒为他高唱一曲应援之歌,“只要是你的儿子鳟二拜托的事,无论什么,我都会为他办到。对不对,古谷?”

    被富田林征求意见的古谷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拿起手上的今川烧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小声地说道:“这个很好吃。”

    走过恐龙桥后,由纪夫便与鳟二分别了。关于自己的父亲曾是职业棒球投手的事,鳟二似乎真的没听说过。虽然由纪夫很不敢相信,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一直瞒着儿子,但鳟二家的情况确实如此,他也无法再说什么。

    “由纪夫,你没参加的那门考试要怎么办?”多惠子问道。

    “毕竟情况特殊,学校说会让我补考。”

    “嗯,也是啊。但是由纪夫,你真是获得了一次了不得的经历啊,真是的。”

    “别说得这么羡慕。”

    他们走了一会儿,多惠子开始向他控诉对父亲的愤怒与不信任。“我爸昨天又擅自闯进了我的房间,你敢相信吗?”

    要是说出“谁知道呢”这种暧昧的答案,肯定又会被她责怪“什么嘛,你有好好在听吗”,于是由纪夫选择沉默着继续听下去。

    “喂,你要不要听?”

    “我不想听。”

    “我爸可真是的。”

    对多惠子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的由纪夫想到了父亲,想起了那四个人。在上演了逃脱大戏的第二天,他们便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回归了正常的生活,仿佛只是在孩子的运动会上出了点汗而已。

    “喂,你在听吗?”多惠子问道。

    正当由纪夫打算坦白回答“没听”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道光,随即出现了一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他和父亲们站在一栋昏暗的建筑前。由于眼前一片模糊,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建筑物,也不知道站在身边的爸爸们是什么表情。

    不过,父亲只有三人。

    当由纪夫意识到少了一人时,他才发现站在想象的场景中的自己心情无比寂寞。父亲们和自己都是一身黑,这令他意识到“啊,这应该是丧服,我们正在参加某个人的葬礼”。他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吉利或晦气,却十分不安,仿佛脚下的地面正在消失,自己正在不断地下坠。

    不知是哪位父亲离开了他们。自己正和其他父亲站在一起,因为心中的失落感而呆愣在原地。

    “别人正在说话,你在想什么呢?真让人不舒服。”多惠子赌气地说道。

    “啊啊。”由纪夫摇了摇头,想象中的昏暗场景消失了。

    “你刚才在想什么?”

    在小宫山家里做过的梦再次浮现在脑海中。他在想父亲和自己都会变老这一不容置疑的事实,以及对今后的思考。

    “我在想,他们也会变老啊。”

    “‘他们’是指你的爸爸们?当然会变老了。”

    “是啊。”由纪夫边说边叹了一口气,“他们肯定会一个一个地消失。这感觉好奇怪啊。”

    “什么叫消失?”

    “没什么。”家人总是会一个接一个地离去的。

    “什么啊?”

    “寂寞也会是四倍啊。”

    “别说莫名其妙的话。”

    “是啊。”由纪夫也同意,“确实很莫名其妙。啊,我说,多惠子你家不是在那边吗?”

    “有什么关系,让我去你家玩吧。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唉,我打算赶紧重新开始社团活动,所以回家后想活动一下身体,像是出去跑跑步之类的。”

    “你尽管去跑呗,我可以在你家跟你的爸爸聊天啊。”

    “跟哪个啊?”

    “哪个都行。”

    “唉——”由纪夫毫不避讳地叹了一大口气,跨过被夕阳拉得老长的红绿灯的影子。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叫住了他。

    “啊,由纪夫!”

    由纪夫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转过了身。

    “啊!”他应道。

    “我刚回来。”抱着大包的苗条女子露出了略显稚嫩的笑容。

    “你出差了好久啊。”

    “嗯,是啊。你过得还好吗?”她说完这句客套话,就苦笑着说自己把手机落在了家里有多么不便。“啊,这位是由纪夫的同学?”她看着多惠子问道。

    多惠子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狼狈表情,支支吾吾地行了个礼。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她问道。

    由纪夫为了思考答案而沉默了片刻。他朝多惠子看了两眼,歪着头想了一下,随即小声说道:“没,没什么。”同时在心里腹诽“你都不看新闻的吗”?

    “由纪夫,你可真是的,不管问你什么你都回答‘没什么’。”她快活地说着,“唉,不过,没事就好啊。”

    “是啊。”由纪夫说着。三人并排迈开脚步。

    “我的丈夫们过得还好吗?”没过多久,她问道。由纪夫自动拿过了她的行李,被沉重的行李拖得踉跄了几步。

    她又问了一次。“我心爱的丈夫们,他们还好吗?”

    “鬼知道。”由纪夫回答道。

    后记

    这篇小说是我第一次在报纸上连载的作品。从二○○六年在地方报纸《河北新报》上开始,陆续在几家地方报纸上进行了连载。由于连载结束后迟迟没有以单行本出版,偶尔会有人问我:“那部作品什么时候才会成书?”倒不是为了卖关子,但每当有人问起,我总会暧昧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针对这点,我想在这里简单地写几句。

    虽然我很喜欢这个故事,但写完之后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在设定上我自认为还算有一些独创性,然而在连载过程中,编辑老师告诉我A.J.昆奈尔的《伊洛娜的四个父亲》也使用了相似的设定。这么一想,电影《三个奶爸一个娃》也是类似的故事。除此之外,由于我在创造这个故事时使用的全是自己所擅长的要素和模式,令我不禁觉得是不是有些欠缺挑战性。

    于是从那时开始,“必须要写其他类型的故事”的念头在我心中越来越强烈,我决定写一部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小说。虽然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说法,但简单来说,从后来的那部《金色梦乡》开始,或许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期作品。

    虽然我无法解释清楚自己究竟有了哪些变化(也许从旁人来看哪里都没变),然而从那之后,我在几部作品中进行了在我自己看来是挑战和试错的尝试,也终于产生了想要把《oh!father》这部作品(可以说是第一期的最后一部作品)单行本化的念头。

    当我重读这部作品时,或许是由于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客观地享受这个故事,我竟然又觉得“要是早点把它出版就好了”,感到稍稍有些后悔。

    虽然我无法想象读过这部作品的读者会有怎样的感想,但我希望能有尽量多的人享受由纪夫的冒险之旅。

    针对在这部作品中出现的有关电线杆和电线的内容,从友人佐藤光先生、饭田准志先生那里得到了很多建议,令我受益匪浅。十分感谢二位在百忙之中帮忙。

    在报纸上连载时,远藤拓人先生为我画了插画。写实部分与漫画部分并存的人物风格与这部小说十分契合,我十分开心,非常感谢您。

    另外,为了这部单行本的装帧,三谷龙二先生提供了自己创作的作品,没想到竟然还是三谷龙二先生的新作,真是令我不胜感激。非常感谢您。

    此外,在连载中我通过《信浓每日新闻》收到了一封简短的信。从行文的感觉上看,可以想象应该是一位很年轻的读者。他写道:我与弟弟一直看得很开心,要是就这么结束也太寂寞了,请您把这部作品出版吧。这封来信人不明的信一直在我的脑海一角徘徊。现在这个故事终于成了一本书,我也终于可以安心了。

    伊坂幸太郎

    《参考文献》

    《Guesstimation:Solving the World's Problems on the Back of a Cocktail Napkin》,Lawrence Weinstein/John A.Adam著,山下优子、生田理惠子译,日经BP社出版。

    《报考名校数学特训之东大·东工大―高级篇—最重要的96题》,藤田宏、长冈亮介、长冈恭史著,研文书院出版。

    此外作者还在网上调查了与枪支有关的信息,并参考了有海外赛狗经历的网友分享的体验。

    注释:

    【1】弁庆,全名武藏坊弁庆(生年不详-1189),平安时代末期的僧兵,源义经的家臣。传说弁庆是身中万箭站立而死,由此衍生出了“弁慶の立ち往生”这一惯用句,意为“进退两难”。

    【2】连胜复式是一种新型博彩投注形式,一九四七年开始被引进日本。无论先后顺序,只要猜中第一名和第二名,就算中奖。

    【3】又称“马京达瑙大屠杀”,是一起发生于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血腥暴力事件。在南部棉兰老岛马京达瑙省山区,包括省长候选人曼古达达图的家人、律师及三十二名记者,共五十八人遭到竞争对手安帕图安家族的武装劫持和集体屠杀。

    【4】原文是“暴力教師、お風呂に入る”,疑似是在戏仿日本知名作家早川浩的作品《フリーター、家を買う》(《打工仔要买房》)的标题句式。

    【5】中岛敦(nakajima achishi,1909-1942),日本著名作家,代表作有《山月记》、《环礁》、《斗南先生》等。

    【6】坂上田村麻吕(758-811),日本平安时代的武官,名字亦有田村麿的写法。曾被封为第二任征夷大将军,是传统日本文化中的武神。

    【7】今川烧是以面粉和红豆为材料的日式点心,形状为圆形,又名“大判烧”、“车轮饼”等。

    【8】“金平牛蒡”是一道以牛蒡与胡萝卜为原料的日本料理,而日语中的“金平(キンピラ)”和“小流氓(チンピラ)”的发音相似。

    【9】富田林、杂木林、祭囃子,这三个词的词尾发音相同,分别为“とんだばやし、ぞうきばやし、まつりばやし”。“祭囃子”意为“日本祭典音乐的总称”。

    【10】“骷髅13”出自斋藤隆夫的漫画作品《骷髅13》。这个以现实世界为背景,描写了拥有超一流狙击能力的杀手“骷髅13”的故事,多次出现在伊坂幸太郎的作品中。

    【11】这里原作中用的是“連勝の券”,没有标明是“连胜复式”还是“连胜单式”。“连胜复式”是无论先后顺序,只要猜中第一名和第二名,就算中奖。“连胜单式”需要依照顺序猜中第一名和第二名才算中奖。

    【12】日语里有一句惯用语,“眉に唾を塗る(往眉毛上涂唾沫)”,意为“提高警惕”。

    【13】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1900-1944),法国作家,飞行家。童话《小王子》的作者。

    【14】正确的《日本宪法》中规定的三大义务是:纳税、劳动和确保子女完成义务教育。

    【15】鬼脚图,又称画鬼脚,在日本被称作阿弥陀签(あみだくじ),是一种游戏,也是一种简易决策方法,常用来决定分配组合。

    【16】日本的手机可以发相当于“短信”的邮件,需要知道对方的邮件地址。

    【17】这本书出版时的日本法律规定二十岁以上的成人才有选举权,未成年人没有选举权,同时法律还规定未成年不能喝酒。不过二○一五年日本众议院全体会议一致通过了《公职选举法》修正案,将选举权年龄降为十八岁以上,目前已实施。

    【18】Yeti,英语单词,意为“(西藏高原的)雪人”,读音与“找碴T(嫌T)”相近。

    【19】井伏鳟二(Masuji Ibuse,1898-1993),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有《山椒鱼》、《黑雨》。

    【20】此处为意译。原文是“ジコケンジヨク。けんじ君は事故をよく、起こすってやつか”,直译为“‘自我表现欲’,是说一个叫けんじ的人经常出事故吗?”。在上下两句中,“自己”(自我)与“事故”(事故)发音相同,“顯示”(表现)与“けんじ”(常用人名)发音相同,“欲”(欲望)与“よく”(经常)的发音相同。此处是阿鹰玩的一个语言游戏。

    【21】《南极大冒险》(南極物語),由藏原惟缮执导,高仓健主演的日本电影,于一九八三年上映。影片取材自一九五七年日本南极探险队的真实故事,着重描写了十五只雪橇犬的命运,悲壮而震撼。

    【22】《E.T.》,由史蒂文·斯皮尔伯格执导,一九八二年上映的科幻电影。影片讲述了一个十岁男孩与迷失的外星造访者E.T.建立了纯真友谊,并帮助他找到回家的方法的温馨故事。

    【23】Gas Tank是“储气罐”的英文,Gus Cannon则是美国著名蓝调大师。

    【24】原文是“御茶の子さいさい”,是日语中的惯用句,意为“小菜一碟,不费吹灰之力”。“御茶の子”是茶点的意思,“さいさい”是歌谣里用来凑拍子或押韵的词,没有特别含义。

    【25】这句的原文是“撚りを戻そう”(重归于好)和“紙縒り”(纸捻),其中“撚り”和“縒り”发音相同。

    【26】十世纪初日本小说《竹取物语》中的主人公,是位美丽,聪慧又善良的少女。

    【27】日语中的“とんかつ”(炸猪排)与“勝つ”(胜利)发音相近,故炸猪排这道菜对许多日本人来说是暗示胜利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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