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丹球棒
春从二楼落下来了。
但凡听我这么说的人,都会露出厌恶的表情。有人会指责我滥用辞藻、故作高雅,以为那是我异想天开的比喻方式。要么就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说:“四季可不是会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哦。”
春,是我弟弟的名字。
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我弟弟,不是那个水面上飘落樱花瓣的季节。
春比我小两岁。他出生那天,正好是巴勃罗·毕加索因急性肺水肿去世那天,亦即一九七三年四月八日。
弟弟出生那天,我十分兴奋。尽管我自己不可能记得当时的场景,但一定是那样的没错。至少,我当时肯定没注意到双亲的苦恼,以及周围那些人冷漠的目光。
弟弟从二楼掉下来那天,是十六年后,也就是他念高中的时候。
念大学的我当时在家无所事事,正好有人打来了电话。还记得当时已是黄昏,大概六点左右。“老哥,我有事要求你。”
弟弟从没对我说过“有事要求你”。
“我想让你帮我带个东西过来。”
“什么?”
“乔丹球棒。”
我愣了愣神,又想了想,总算想起来了。“啊,那个乔丹球棒啊。”
那时美国有一个名叫迈克尔·乔丹的篮球运动员,可能现在还很活跃吧。
在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前期,乔丹可是名副其实的现役篮球之神。得分王、MVP、称霸NBA、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球场上仿佛不存在他办不到的事情。
这位篮球之神还年轻时,我父亲曾经去美国旅游。当时父亲的身体还没有受到癌症的侵蚀,顺带一提,我母亲也还健在。
父亲回国后,得意洋洋掏出来的礼物,就是那个有着迈克尔·乔丹签名的木制球棒。还是双色的。
我不明白父亲为何会选择那样的礼物。为什么要在打棒球用的球棒上签名,为什么是迈克尔·乔丹。
我们甚至无法判断那个签名到底是不是真的,但鉴于我和春都具备假装高兴的基本礼仪,尽管没有假意争抢,还是把球棒带到户外,挥了几下装装样子。
几年后,看到迈克尔·乔丹从篮球场隐退,玩起了棒球时,我不禁吃了一惊。不仅很难想象篮球之神向其他体育事业发起挑战,勤勉练习的身影,更觉得父亲带回来的那根球棒仿佛成了某种征兆。
“对,就是那根乔丹球棒。”春很认真地回答。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哥哥,快帮我拿过来,开车过来。我现在在学校,我们高中。你知道校门后面那个面包店吧。拜托了,全靠哥哥你了。”
“现在就去。”我颇为激动地回答。
我从后院仓库里翻出乔丹球棒,开着父亲的车就出发了。记得把球棒扔进仓库时我们好像对母亲说过什么借口,但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春早已等在面包店门前。我随便找了个地儿把车停下,把球棒递了给他。“谢谢。”他微笑着对我说,那笑容里甚至还带点崇敬,“那我们走吧。”
“啊?”我莫名其妙地说,“到哪儿去?”
“去教训他们。”
我赶忙追上说走就走的弟弟。
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仿佛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目的地和需要完成的使命。就像“冬天”结束之后,渐渐走向舞台入口的“春天”那样。我手忙脚乱地跟在意气风发的弟弟身后,不明就里。
走进校园后,我要求他把事情经过给我解释一遍,因为我感觉自己至少有权利知悉这些。他只回了我一句“我们要到体育器材仓库去”,然后就拿着球棒加快了脚步,边走边向我解释起来。
他们班上有个趾高气扬的女生,因为爸爸是县政府议员,就对所有同学颐指气使。最糟糕的是,她长得还很丑。于是有几个很不喜欢她的男生聚集起来,正在策划。
“策划什么?”
“班上的男同学似乎很生气,要搞她。”
“搞她是什么意思?”
“就是强奸的意思。”
我吃了一惊,马上发起怒来。“真的吗?”
“他们说要干她。”
春极度厌恶用“干”这种抽象的动词来轻浮地描述性行为。
“那跟乔丹球棒有什么关系?”
“我要赶走他们。”
当时春的行动是那么简洁明白,那么华丽动人。
我们来到器材仓库,听见里面隐约传出女生的悲鸣,和好几个男生的声音。
因为兴奋而沙哑的男声听起来无比刺耳。
等我回过神来,春已经冲了过去。连盯上猎物的猫科动物都要比他谨慎。他像支离弦的箭一样,顺着体育馆一侧的应急台阶冲上了二楼。
我慌忙跑到窗户旁,窥视里面的情形。
春从二楼掉下来了。
我看到了。我弟弟从外面打开窗户,双手举起乔丹球棒,猛地跳了下来。他膝盖一曲,如同降落在高级地毯上一般,轻巧地着地。我以为他要直起身子,怎知他却像弹簧一样猛地挥起了球棒。
球棒依次砸向三个男生。不知是否是巧合,三个人竟由矮到高地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地上。
对手试图起身,春毫不犹豫地再次动手。球棒击中男人的后脑勺,发出击打太鼓的声音。
不到一分钟,场上还站着的人就只剩下春了。
“太厉害了。”我这才走了进去,感慨道。
三个男生在地上挣扎扭动。其中一个人的裤子已经退到了膝盖以下。真丑陋啊,我心想。
春倒是很冷静。连大气都没有喘,右手拿着乔丹球棒,平静地站着。
可惜事情还不算完。
“春君,谢谢你。”倒在地上的女孩子站起来走到了春身边。明明几分钟前还被三个男人围在中间,现在却全然看不出胆怯和动摇。连被掀起的裙子都没有扯回去,那女生就带着这么诡异而俗媚的气息,握住了春的手。
“你救了我。”
春的动作依旧迅雷不及掩耳。
他猛地一转乔丹球棒,用握把指着女生,像突刺一般戳中了她的腹部。力道极大,毫不手软。
女生捂着横膈膜处倒下了。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看样子是呼吸有些困难。等她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马上开始了连篇的辱骂。
弟弟面不改色,表情冷淡。“我又不是来救你的。”
我不禁感到甚为愉悦,还开心地拍了拍春的肩膀。之后,我们俩离开了体育馆。
“那女人真的很讨厌。”
“我懂。”我说。
“要不是他们的手段太卑劣,我才不会管。”
“我懂。”我又说了一遍,“不过,什么样的手段才叫不卑劣呢?”
“比如用球棒揍一顿,类似的方法多得是啊。”他挥舞着乔丹球棒说。
“那样就很有品吗?”
想必对春来说,区分有品没品的唯一标准,就是是否涉及性行为吧。
其实我有点担心春会遭到报复。被他用球棒揍了的那几个男生虽然不至于伤到住院,但还是跑了好几趟医院才算痊愈,而受到侮辱绝不忍气吞声,是不良少年的正常想法才对。
就算晚上睡觉时,我也会担心弟弟被他们叫出去痛殴一顿,总是惊醒过来,为此有些慢性睡眠不足。
可是,在我所知的范围内,春并没有遭到报复。
可能是因为他也用球棒把那女生给揍了吧。
公平的人一般都不会受人非难。
后来又过了十年。
我马上要开始唠唠叨叨讲述的,是有关遗传因子和纵火案的故事。这是最近发生在我身边的一件事,确切地说,是我弟弟的事。
人性本色
春之所以对“涉及性的事物”抱有近乎憎恶的感情,是有原因的。而且是非常简单明了的原因。
春与我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我们的母亲是同一个人,父亲却不同。
一般人听到这里,大抵都会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们通常会认为我是母亲带着嫁进来的孩子,春则是母亲与现在这个丈夫生的孩子。
其实不对。全错。首先,我们的双亲从未离过婚,也没有再婚过。
记得是我一岁的时候,当时临近夏天,母亲被突然闯进家里的男人袭击了。说白了就是被强暴了。那时候她怀上的就是春。
我不记得当时的事情。可能记得,但想不起来了。如今也不打算想起来。
事情发生十天后,犯人被抓住了。是个惯犯,还未成年。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经验丰富的强奸犯。专门挑忘记关门、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闯进家去行凶。威胁妈妈说要对孩子施暴,以此来强暴女性。虽然办法老套,却很有效果,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手段甚至值得赞赏。据说那人有时还会盯上小学生,因此作为一个强奸犯,他算是比较没品的那种。
当然,罪犯受到了相应的惩罚,被送到少管所去了。
那人在仙台市内独自犯下超过三十起强暴案,被害人有十岁的小女孩,还有四十岁的孕妇,行为如此恶劣,他却只在少管所待了几年,装出一副已经反省了的样子,就这么被饶恕了。因为他尚未成年。因为他没有杀人。因为强奸充其量跟交通事故差不多。
少年犯的个人信息不会让被害者家属得知。甚至连名字都没有透露。当时的法律机制就是如此。
我刚满二十岁时曾经浏览当时报纸上的报道,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后来发现有一份报纸上刊登了强奸发生的现场地图,只记得当时自己简直要气炸了。
那张地图上,像游戏完成标志一样画满了小旗。我当时猛然意识到,真正的敌人恐怕不只那个强奸犯而已。
那个标了三十多处犯罪现场的地图,俨然是犯人的功勋记录。
总之,若没有人类本源的“性”的劣根性,春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抱着球棒从器材仓库出来的春表情并不爽快。他笑着对我说:“如果没有哥哥,我可就伤脑筋了。”目光却茫然地投向远方。
春最敬爱的甘地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要断绝人类的情欲,就必须限制食物摄入,或彻底断食。”
想必当时的春就想用球棒来代替食物完成那项事业吧。至少他不是为了拯救那个蠢女人而去的。而是为了将人类的原罪,作为人性的“性”从根源上剔除,这才挥舞着乔丹球棒跳了下去。
那以后,我偶尔会做梦。
握着乔丹球棒的春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一刻的那张床上,挥舞球棒,狠狠砸向正在侵犯母亲的男人的后脑勺。
我在梦中的行动从来只有一种。大叫着“住手”试图挡住球棒。“白痴,真的打下去你就无法出生了!”我大叫着。
可当我回过头去,却看到母亲的连衣裙被掀起,正在被恶徒强暴。我轮番看着母亲和春,摇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干脆捂住耳朵大叫起来,想痛骂那个并不存在于世间的东西,无法作出决定。然后我会惊醒,感觉再糟糕不过了。
吐司
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公司真的被烧了。
当然,楼龄五年的二十层建筑不可能因为一个点着的垃圾袋就被烧毁,那样只会被火警探测器浇灭。可是,因为人为纵火导致自己的公司被烧,这个消息却也挺打击人的。可能有人觉得“这地方烧了也无所谓”,甚至有可能有人认为“这地方就该烧掉”。
东侧出入口外面是员工用的自行车停放点,里面就是纵火现场,那里堆满了可燃垃圾的袋子。由于我的公司保管着大量个人信息,每天都会出现山一样的文件。那些文件全部都要进碎纸机,再放到大楼背后等专业人员来收,这次被烧的就是那堆碎纸。
足有五平方米的空间被烧了。到处都扯着黄色警戒线,站着不知道是不是警察的制服人员,见人就说“现场严禁入内”。
“哟。”我听到有人打招呼,转头一看,是跟我同一期入职的高木。“这可是纵火啊,纵火。”
“搞什么,你好像很高兴嘛。”
“最近仙台市内的连续纵火案不是很热闹嘛。很可能就是那个,连续纵火之一。你没看新闻吗?我可兴奋了,这不,一大早就来看看火候如何。”
火候如何,那不是紫外线烤肤沙龙和烤肉店里用的词吗?
“原来你为了这种事还是可以不迟到的嘛。”虽然我们部门不同,但高木的迟到却是全公司闻名的。
“人类真是不可思议,这种时刻还真不会迟到。”说这种话居然也不会脸红,“人类之谜。”
我再次看向被火烧黑的墙壁。其实,比起自家公司被纵火,还有别的事情更让我惊讶。
昨晚春在我公寓的电话机上留言了。
“哥哥的公司可能会被人纵火,你最好小心一点。”这就是他的留言内容。
当时我觉得这种冷笑话真不适合春的性格,便没有放在心上。可是,他竟然说中了。
“春说对了。”
“怎么了?”高木反问。
“没什么。”我含糊地回答,“你看这面墙像不像烤焦的吐司。”
“据说是有人泼汽油点的火,结果很快被管理员发现了,这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犯人还没被抓到吗?”
“没被抓到。不过动机可能是压力吧。”高木嘴上说“可能”,语气倒是十分肯定,“以往的纵火案,不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释放压力。或者是因为遗传基因。”
“遗传基因啊。”
我们公司就是处理“遗传基因信息”的企业。在这座二十层大楼靠近屋顶的地方挂着一个大大的“G”字招牌,那是“遗传基因”,即“GENE”的首字母。
“纵火是不会遗传的。”我一脸认真地回答。
“也对啊。”高木晃着头说。
其实我不太喜欢遗传基因决定一切的说法。
我指着墙壁说:“说不定我们公司招人怨恨了。”
“谁知道呢。如果是连续纵火案,那就不存在特殊的怨恨吧?因为犯人作案都是随机的。完全随机。话说回来,你听说了吗,药房的药被偷了。”
“哦。”我假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大约一周前,公司药房里的安眠药——确切地说是睡眠诱发剂——不知被谁偷走了,还引发了一阵骚动。
“有人偷偷摸摸地把不知道是安定还是罗眠乐给偷跑了。”
那哪叫偷偷摸摸啊,我在心里否定道。
“搞不好那是某种征兆哦。偷窃之后纵火,下次可能还会发生更可怕的案子。”
“安眠药肯定是哪个失眠严重的同事偷走的吧。”
“像我这种,光是待在公司里就能睡着了。”
“也不是全体员工都具备你这种优秀的体质嘛。”
我走向办公楼大门,高木也跟在旁边。
“好久没去喝一杯了,不如你请客吧。”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你这么不要脸的。”
他闻言噘起了嘴。“我上回不是给你介绍侦探了吗。”
“你说那个啊。”
我所在的公司跟信用调查机构和侦探事务所来往比较频繁。尽管遗传基因检验和亲子鉴定绝不是什么可疑的犯罪行为,但跑来委托我们的客户中难免有那么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无论是提交的文件还是他们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透露着不良的企图。尽管这种客人并不多,但也绝非不存在。
因此,我们有时不得不对客户进行背景调查,便与几所信用调查机构缔结了非正式的合作关系,随时调查那些可疑的客户。
高木所在的,正是负责与调查机构交涉签约的部门。
两个月前,我曾让高木给我介绍一位那方面的专家,让他从自己丰富的人脉中找个优秀又靠谱的侦探,介绍给我。
“我可还没管你要介绍费呢。”
“我请你还不行嘛。”我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因为他给我介绍的侦探确实优秀,我对其颇有好感。
我转头看向烧焦的墙壁,同时思考着好几件事。
首先,纵火犯是否真的企图烧毁整座大楼。其次,吐司上烤焦的部分真的会致癌吗?随即我又想道:春到底是怎么预言到我的公司会被纵火的?
轨道电车
那天下午,春打电话到公司来了。
“老哥,你没事吧?”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十分轻快。他还是头一次打电话到我工作的地方,而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个号码的。
我夹着听筒,没来由地想起十年前的“乔丹球棒”,不由得挺直了身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公司会被纵火的?”
“我没说绝对,只是觉得有可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并没有回答,而是问我:“明天能见一面吗?”接着又说,“明天周六,我们一块去看望老爸吧。”
“到时候你会给我解释吧?”
“我想跟你讲点好玩的。”
“我不想听好玩的,我想听解释。”
春似乎被逗乐了,只说了一句:“是关于纵火和涂鸦的事情啊,老哥。”
我还没来得及细问,他就把电话挂了。我放下听筒,虽然心里痒痒的,却不至于火急火燎,急得直跺脚。
“泉水先生,刚才那是你弟弟吗?”
坐我旁边的后勤部女员工微笑着问我。这女孩二十几岁,经常在转接电话时弄错别人的名字,但很少被责骂,我却总会被骂个狗血淋头。看来就算重复同样的失误,有的人就是不会挨骂。
“你跟弟弟关系很好吗?”
“很好。”我想也不想就回答。
“真羡慕你,因为我是独生女。”
“嗯,家里有个兄弟姐妹确实很好。”
“真的吗?你弟弟是个怎样的人啊?”
“帅气,幽默,运动神经发达。”毕竟,举着球棒从二楼蹦下来都能毫发无损。
“真不错啊。”不知为何她开始两眼发光,应该是觉得我在开玩笑吧,“听你这么说,他好像很完美呢。”
“他还很擅长画画,艺术细胞也不错。”
“要真是那种人,肯定很抢手吧?”
“非常抢手。”尽管我很怀疑“抢手”这个词到底算不算得上正式的日语,还是点了点头,“不过他好像对女性不感兴趣。”
“原来是那种啊,”她大概在问是否是同性恋吧。
“说起来可复杂了。”
“人生还是复杂点比较好。”她陶醉地说,可能是想到了自己每天做后勤的无聊生活,有感而发吧。
我不禁想起芥川龙之介的《轨道电车》,那本小说最后就出现了哀叹人生无聊的描述。高中老师说:“芥川想写的无非就是这句话而已。”让我们这帮学生顿时气愤起来,搞什么搞,原来只读最后一句就行了啊。
“我的名字叫泉水,弟弟的名字叫春。”
“两个的英译都是Spring呢。”这个可爱的女孩子脑筋还挺快。
“没错。”
其实,我们并没有正式询问过父母替我们起名的初衷。不过我推测,那可能是为了让我和弟弟之间保持某种关系吧。“你们可是兄弟。”小时候有点什么事,母亲就会对我们这样说。每次我都会生气地反驳:“你不说我也知道,没必要每次都唠唠叨叨的。”
“话说回来,”她换了个话题,“昨天那场火,真的是人为纵火吗?”
“其实我根本没看新闻,今早来上班才知道的。”
“看电视会腐蚀大脑,奶奶是这么说的。”
“我也觉得。”
“社长好像对纵火一事挺高兴的。今天课长出席全体大会回来后说的,因为电视拍到了大楼,相当于免费宣传。”
“可是看电视的不都是大脑被腐蚀的人吗?”
“纵火犯一定是个小孩子,高中生之类的。”她断言道。还皱着小脸说,最近这些未成年人越来越凶残了。“肯定是因为太无聊了才干的。”
我不禁想起袭击母亲的未成年犯。当然,现在他已成年,是个四十六岁的中年男人了。根据专家所说,少年犯罪的数量似乎并未增加,也没有越来越凶残。甚至有人据此说:“完全没有必要修改《少年法》。”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无论犯罪数量是否增减,统计结果如何,我母亲受到侵犯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那个真凶如今过得优哉游哉的事实也无法改变。
世界上有那么一部分人,他们觉得强暴不过尔尔。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不当回事的人要比预想中的多得多。
实际上我有个亲戚就曾经说:“少年犯罪中,强奸案例的比例很大,况且又没有出人命,何必计较那么多呢。”说这些话的,是相信书本就是全世界的叔父,除此之外,他还说:“能保住一条命就已经不错了。”
可是,我想,无论多么平常的犯罪,受害者的人生都会遭到沉重的打击。这跟什么社会影响,事件的多发性,统计数据和法律一概无关。一些常见的犯罪,就算陈腐得上不了电影,还是会让人落入不幸的深渊。
顺带一提,从那以后,我就当那个叔父从来不存在了。
“不过就算再无聊,也不该烧别人的房子啊。”我回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心里却想着芥川龙之介的《轨道电车》。
埃格斯特朗
晚上,我去了跟高木约好见面的居酒屋。这个有老婆孩子的人居然带了个不认识的女人来,不过他身边经常出现各种不同的女性。轻浮的浪子。
“这位是谁?”
“我刚认识的。”他说着,看了女人一眼,“对吧?”
女人也歪着头对他笑。
我强忍住咂舌的冲动。我最讨厌那种裙子短得让人觉得是故意走光,浑身媚俗气质的女性。讨厌之余,还想把日本经济不景气的现状都怪罪到这个女人身上,因为只可能是那样。澳大利亚的火车撞死袋鼠,下了单的炸鸡块总也不送上来,全是这个浓妆女人的错。
“我劝你还是别见到个女的就去搭讪。”
“为什么?”
“你家人会伤心。”服务员送上豆腐,我下了一筷子。
“搭讪会把家人打散。”他低声说了句无聊的冷笑话,然后又说,“我明白你在说什么,别那么严肃嘛。”说罢夹了一块刺身,“其实我在寻找最合适的二十三条。”
这是他最爱的口头禅,我听着就烦。
“二十三条是什么?”女人凑了过来,一股劣质香水味儿。
“我们从事与遗传基因有关的工作。”他洋洋自得地说了起来。这人酷爱介绍自己的公司。我忍住一声叹息,我不怎么喜欢谈论工作上的事情。
“遗传基因?”
“就是人类基因组啊,人类基因组。”他似乎很喜欢让对方听得云里雾里,“你听说过DNA吧?细胞核里存在着一种被称为DNA的双螺旋结构。”说着,他还用手指摆出双螺旋的样子,“就是两条扭成这样的东西。DNA聚在一起,就成了染色体。”高木说到这里,突然面露苦涩,朝我看了过来,“我刚才想了想,你说这螺旋的宽度是不是一定的呢?”
“宽度?”
“DNA不是呈螺旋状弯曲的嘛,我说的是它转一圈的宽度,那是一定的吗?长度有多少来着?刚进公司时的培训课上可能提到过。”
“谁知道。”就算我记得,也不想告诉他。
“那就是遗传基因吗?”
“严格来说不是。DNA中只有一部分是遗传基因。”我不爽地更正道。老子为啥要跟这个深V大胸的妖艳女子谈论DNA啊!
“一部分是什么意思嘛?”
“其实无所谓啦。”高木挠挠头,“简单来说,假设一本厚厚的电话簿是DNA,那就是两本为一套的,因为是双螺旋结构。”
“白页和黄页呗。”女人说了句挺好玩的比喻。
“没错没错。然后呢,电话簿上一般不都罗列很多无聊的地址电话嘛。一点都不好看。可是呢,每隔几页就会有一段很有趣的文字夹杂在里面,那些很有趣的部分就是遗传基因。在DNA中,只有包含一定特殊意义的部分才叫遗传基因。”
“人家听不懂。”
“听不懂也没事。最关键的是,人类细胞中存在着四十六个那样的DNA组合,也就是说,染色体一共有四十六条。”
“可你刚才说的是二十三条。”
“很敏锐嘛。”高木笑了起来,“听好了,只有男人和女人结合,才能产生人类。”紧接着,他露出淫邪的笑容,“换句话说,就是男人的一半遗传基因和女人的一半遗传基因相结合,变成完整的四十六条染色体。”
“所以才说二十三?”
“没错没错,假设我跟你要生孩子。”
“来生啊。”女人开始夸张地扭动身子,并在高木身上蹭来蹭去。
我实在看不下去高木那张淫荡的脸。为了掩饰不快,我伸手抓起了啤酒。
“我就在寻找跟自己的染色体最为搭配的二十三条染色体。而那,”他做作地深吸一口气,卖了个关子,“而那,说不定就是你。”
我不由得为高木那得意的样子深深感叹了一番。现在要是有谁问我“最崇拜的人是谁”,我搞不好会说出他的名字来。
女人不知怎么的,突然看着我说:“你们那个跟遗传基因相关的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
“各种工作。”
“遗传基因的有求必应屋。”我戏谑地回答。
事实上,我们公司的那些业务确实很不严肃。无非是一个突然厌倦了研究的学者碰巧很有钱,就开了这么个公司。社长的名字叫“仁”。
经常能在小说或电影中见到一个词,就是调节遗传基因组合,生成优秀的人工遗传基因,那种东西被称为“Generich”。其中的“Gene”就是遗传基因,“Rich”指的是富裕。其词义想必就是二者的结合。所以社长在自我介绍时会自称“仁Rich【1】”,并自得其乐。他的意思应该是“有钱仁”吧,只是个文字游戏而已。不过,社长的为人并不坏。
高木飘飘然地继续着话题。“比如说,现在不是能用DNA来进行亲子鉴定了吗?我们公司就负责做‘这孩子真是我儿子吗’,‘我的父亲跟我有血缘关系吗’之类的检验。”
听到亲子鉴定一词,我不由得愣住了。
“或者检查一些由DNA传播的遗传性疾病。”
“好厉害哟,也就是说,孩子还没出生就能查出他会不会得病?”
“算是吧。”
为了耍帅这家伙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其实有些言过其实了。确实,现在已渐渐研究出哪个遗传基因与什么疾病有所关联,就在我们坐在乌烟瘴气的居酒屋里喝酒的这段时间,有人就在别的地方不断发现导致遗传性疾病的基因。
可是,对胎儿进行全面检查,将致病基因修复的技术并不存在,至少现在还是不可能的。这就是现实。搞不好哪天我父亲的癌症也能用口服药物来治疗,可是,现在还不行。这就是现实。
“承接一切有关未来的检查。”这是社长经常挂在嘴边的豪言壮语。他还模仿以前某部著名电影的台词,将其作为公司的广告语,以此招揽客户。
“选择未来。”
总而言之,我公司的目标是,包揽DNA诊断、产前诊断、不孕不育治疗、精子库、DNA库等一切与“未来”有关的业务。
“所以呢,我可不是个单纯的花心大萝卜哦。”
“说得你好像燃烧着使命感一样啊。”我喝了一口已经没有泡沫的啤酒。
“对,寻找二十三条的使命。”女人尖声笑着站了起来。那高悬于膝盖上方的迷你裙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我皱着眉头,忍无可忍,随即想起弟弟以前说的一句话:“我当然不讨厌女人,也不抗拒性行为,只是不喜欢被遗传基因和本能所控制罢了。”现在我有点理解他的心情了。
“你要去洗手间吗?”高木问女人。
“我改变想法了,打算回家去。”女人懒懒地回答。
“啊?”
“我男朋友快回来了。”她的语气中毫无厌恶之情。
高木顿时傻了眼,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离开居酒屋的背影。那是根本不给挽留余地、干脆利落的退场。
不过,她走到一半突然又折了回来。
“对了对了,双螺旋每三十四埃格斯特朗回旋一次哦。你知道一埃格斯特朗等于一百亿分之一米吧?可你知道,那个单位是以瑞典一位物理学家的名字命名的吗?”她飞快地说。
“呃。”我不小心哼了一声。
“刚才感觉你们好像不知道,所以说出来让你们参考参考。”她挤了挤眼睛,马上又露出一副低智商的媚笑。然后有节奏地摇晃着手臂和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惊得目瞪口呆,两个人一直喝到居酒屋打烊。高木说:“我们还是老实喝酒吧。”我便回答,是啊。
涂鸦艺术
周六我跟弟弟见面了。
一大早就是晴天,但我却钻进了跟天气没什么关系的地下通道。春就在那条充斥着香蕉水气味和涂鸦的地下通道里等着我。
“老哥,好久不见。”他把手里的拖把靠到墙上。
“有半年没见了吧。”
“不对,上回不是见过吗?我把那什么遗传基因检查的东西交给你时。”
“哦。”若是简单的基因检查,只要用棉签在嘴里抹一抹就行。在我的劝说之下,春接受了那个检查。我告诉他,那个检查能查出奥兹海默征的患病几率、过敏的原因,以及患癌症的几率,所以他动心了。
“检查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我不敢说还没把检查样本送出去,于是含糊道“你再等等吧”。
这里是供行人使用的地下通道,用来穿越在来线【2】仙台站的轨道,连通车站东西两侧。
春正在擦拭布满一整面墙的喷漆涂鸦。“那帮臭小鬼,刚擦干净又给我喷上了。”
“他们帮你保住工作,不是挺好的嘛。”
“呵呵。”他放下拖把,浸到旁边那桶液体里。
他正在擦拭的,是我们一般称为涂鸦艺术的东西,我经常在新闻上听到这个词。说白了就是用喷漆在公共场合的墙或招牌上画的涂鸦。
市内的墙壁大多都没逃过那帮艺术家的魔爪,可谓状况惨烈。满大街的店铺墙壁和卷帘门,甚至大楼的招牌上,都布满了年轻人的涂鸦。
“这里有好几个小团伙。”春百无聊赖地解释道,“‘看我们涂了这么多,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地盘了’诸如此类的白痴宣言,无聊得要死。”
“跟公猫撒尿一个道理吗?”
“嗯,话说回来,猫在自己的地盘里撒尿,其实也是某种喷漆行为。”
据说年轻人们会在包里塞满喷漆瓶,趁深夜聚集在一起,开足汽车引擎,飞快地在墙壁上留下涂鸦,再飞快地离开。
“真抓不住他们吗?”
“比较难。他们总是哗啦一下冒出来,再哗啦一下跑掉。那些小孩子还会互相包庇,也没有证据,自然没办法抓到。政府实在没办法,就在墙上装了监控摄像头,但也不能指望有什么效果。”
“心眼真够坏的。”
“涂鸦倒是很早以前就有了。比如古罗马那个被火山灰湮没的城市庞贝,城中的墙上就到处都是涂鸦。有诽谤中伤,也有选举推荐,基本上跟现在没什么两样。‘贝拉利乌斯,你这个小偷’、‘推选撒比奴斯当建设委员’之类的,笑死人了。那可是公元前的城市啊。所以说,自古就有白痴一样的人。”
“那个庞贝城里有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呢?”
春的工作是擦除涂鸦。市内第一个自称涂鸦清除专家的,恐怕就是他了吧。“一般药剂根本擦不掉。”春不断研究、改善方法,终于研发出了有效的药剂。并颇为自豪地说:“我可能是全日本清除涂鸦最拿手的人了。”
将拖把按到墙上,有节奏地擦拭,涂鸦就神奇地消失了。
我猛然瞥见几个装有洗涤剂和涂料的容器,不禁露出了笑容。
它们是按从左及右由高到矮排列的。
春对这些特别讲究。每每会自己决定一个顺序或计划,然后开始一门心思地执行。
有一次,他说父亲书房里的书不是按照五十音顺序排列的,简直无法忍受,便花了好几天时间专门跑去整理。要是新年贺卡不是按照编号从小到大叠放,他就会一直生闷气。一旦开始讲究,那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他都是不会听的。
小时候过马路,踩到斑马线白色部分和黑色部分的次数不一样他就不开心,然后就会如此调整步幅,因此母亲每次带他出门都要劳累一番。还有辟邪招福方面。总之,在这一点上他完全不嫌累,可能是天生性格如此吧。
“话说回来。”春停下动作,“前段时间,仙台电视台还做了一期涂鸦艺术的节目呢。”
“看电视好像会让脑子腐坏。”
“我也觉得。”春笑着说,“不过因为我是干这一行的,就去看了。”
“活到老学到老啊。”
“记者找到正在涂鸦的年轻人进行采访来着。”
“电视台的人居然抓到他们了?”
“不能算抓,可能是觉得采访真人比较好玩吧。比起社会秩序,那些人更在乎好不好玩。”春耸耸肩,“电视台的记者这样问:‘这家店的人每天都在努力工作养活自己哦,你知道他们把墙壁恢复原样要花多少钱吗?’我觉得这个切入点真不错。”
“是啊,缺乏创意,但还不错。”
“结果那年轻人的回答让我震惊了。‘如果真的不喜欢自家店铺的墙壁被涂鸦,那就找个保安看着呀。如果真的不喜欢,还不努力保护,被涂鸦了也是他们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这个词用错了吧?”
“他还激动得大吼大叫。”
“于是你就生气了。”
“我不喜欢强词夺理的年轻人。”春挠挠头,“我当时想,既然如此,我也要往他家墙上喷点东西。”
“好主意。”
我们为这个轻率的决定同时大笑起来,我忘了春在这种时候其实是很认真的。事实上,春在不久之后就执行了那个决定,只是我当时还像个迟钝的政治家,对此毫无察觉罢了。
“就算是标记领地的东西,这玩意儿本身其实也算是艺术吧。”我敲敲旁边的一幅涂鸦。我单纯地想,既然它们都被称为涂鸦艺术了,那应该就是一门“艺术”。
“绘制涂鸦的那些人确实是这么想的,实际上只是想获得认可而已。”
“获得认可?”
“身份标识。”春说得文绉绉的,“为了证明自己真正存在于此处,拥有不同于他人的个性。那帮小屁孩无非就是自我表现欲旺盛而已。”
“照你这么说,每个人都一样啊。”
“确实,每个人都一样。”春的表情阴沉了下来,“可是就为了这点理由,往人家千辛万苦贷了几十年款盖起来的家上乱涂乱画,简直太可恶了。对了,你知道涂鸦艺术的规矩吗?”
“规矩?”
“他们是有规矩的。”春扳起了手指,“第一,‘绝对不能被发现’;第二,‘迅速涂鸦’;第三,‘不能遮盖比自己实力高的涂鸦’。”
“‘迅速涂鸦’听起来有点奇怪啊。”
“不愧是老哥。”
“对吧?”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太奇怪了。‘迅速涂鸦’跟‘艺术’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春挥舞着拖把,提高音量说,“只有创作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才能称之为‘艺术’,不是吗?与自己的作品进行深度交流,最终令自己满意,或判定自己永远都无法满意,这才是真正的作品啊。随随便便,‘赶紧画完赶紧跑’的东西怎么能叫‘艺术’呢?怕被警察抓住而草草完成的怎么能叫‘艺术’呢?那只是涂鸦,是借口罢了。”完全称不上艺术,充其量只能叫献艺,春坚持道。而且是“新手献艺”。
“你对艺术要求很高啊。”
“那当然,我对艺术是有那么一点点讲究的。”春龇牙咧嘴地说,“我体内的毕加索之血不能容忍他们。”
他放下拖把,在地道里来回踱步。
他指着墙上一幅又一幅涂鸦。“老哥,我最不能容忍这些画画丑得要死还一个劲儿臭屁的人了。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跟我一样是人类。”
“看来你生气不是因为涂鸦这种行为,而是为了涂鸦本身太糟糕啊。”说白了,并非出于正义感。
“没错。”春满不在乎地回答,“看到难看的涂鸦我真的很生气。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帮人简直就是尼安德特人。”他冲着墙壁扬了扬下巴。
“尼安德特?”
“老哥也在学校里学过吧?尼安德特人和科罗马农人。我们读书的时候,老师教的都是尼安德特人最终进化成了科罗马农人,其实不是的。”
“在学校只能学到一件事,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事’。”
“尼安德特人和科罗马农人根本就是两回事,他们在历史的某个时期完成了势力交替,现在这个是最主流的说法。反正不知道为什么,尼安德特人最后灭亡了。而现在的人类,都是科罗马农人,也就是智人的后代。”
春有时会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你知道尼安德特人和科罗马农人有什么区别吗?两者都靠狩猎为生,也都会使用工具。啊,不过有人说科罗马农人实际上是靠农业为生的。总之,这两个人种在地球上共同生活了好几万年。明明是不同的动物,却实现了共存。不过他们之间还存在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什么啊?”
春冲我伸出手掌,挺起胸膛说:“科罗马农人拥有对艺术的热爱啊,老哥。”
天生毕加索
我应该把春的艺术天赋也稍微介绍一下。
当时我在上初中,春上小学五年级。
春的学校里有个老师认为油画比水彩画更能激发孩子的想象力,所以全校学生就莫名其妙地搞起了油画,把衣服弄得一团糟。
最后,春的油画拔得了全县大赛的头筹。
直到那时,我们一家人才初次注意到春的艺术天赋,并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听到获奖消息后,母亲兴奋得不知所措。我大喊一声“太厉害了”。刚下班回来的父亲则用右手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那个周末,我们一家人都去了县政府的展览馆。
春的作品被醒目地摆在会场正中央。我至今还能清楚地想起当时的情景。屋子中央的墙上挂着我弟弟的画,那让我感到骄傲无比。标题旁边还贴着一朵小花,那是一等奖的标志。
我缓缓走到那幅画前,大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是一幅风景画。画面左边是悬崖,那个质感实在太难以言说了。就像刚经历过台风,出现了山体滑坡。折断的树木堆在悬崖底下,上面覆满了泥土和岩石。悬崖崩掉的一角露出貌似黏土的山体。层层叠叠的褐色和黄色,立体感鲜明,逼真得仿佛随时都会从画里掉落一些碎块。我甚至觉得,山体滑坡就发生在自己眼前。画面右侧是一片水田,刚收割下来的水稻堆成一座又一座小山。尽管描绘得并不具体,却让人觉得仿佛能一把捞起几根金黄的稻穗。稻茎被雨水打湿了,田埂上还有一圈圈的水花。啊,原来雨还没停,台风还没过去呢。我当时感受到了非常逼真的现场感,仿佛自己脚下的鞋子都被浸湿了。
那张画与实物并不相像,构图也是歪斜的。但也因此给观赏者带来了某种不安的压迫感。
后来我有幸见到了岸田刘生【3】的《道路、堤岸与墙垣》,体会到了类似的感动。那是一幅让人忍不住想感叹“这不是普通的风景”的风景画。比照片还要真实。
比我晚来几步的父母也呆立在画前。对本以为只是小学生画作的他们来说,看到如此超乎想象的作品,想必除了目瞪口呆,再也做不出别的反应了。
我们三个人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待我回过神来,发现周围已经围了一大群人。“这是小学生画的?”有个家庭主妇又惊又疑地说。我感到很骄傲。
最近我看到据说是毕加索十二三岁时画的画,觉得确实是令人惊愕的优秀作品,同时认为春的风景画一点也不输他。而且毕加索还大放厥词,说自己“小时候就跟拉斐尔一样厉害了”,相反我弟弟比他低调,搞不好还更优秀。
春面对周围人的赞赏,露出了羞涩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个自称审查员的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向我们走了过来。
“你家孩子可能是天才呢。”她很认真地说。
父亲挠着头说:“我们当父母的才最震惊呢。”
“一定是遗传得好吧。”审查员摇晃着酒桶一样的身体,露出讨人厌的笑容。
“哪里哪里,我们夫妇俩完全不行,根本没有那种天赋。”
其实,我的父母连画个车站前的路线图都能搞得乱七八糟。至于我,想在纸上画个像样的杯子都不太可能。
“我不是说你们,是说他父亲的遗传。”审查员压低声音说。
就连只是初中生的我都能从她的语气中感到明显的恶意。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父母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煞白。
当时还没有人告诉我春出生的真相。
镇上有几个人知道母亲被强暴的事。不会有错。除了当事人,所有人都爱听八卦,所以流言像水一般渗透进整个镇。
现在回想起来,我跟春在外面玩投球时,偶尔能看到两个推着自行车的老太婆交头接耳地经过;有时候去买东西,也能碰到根本不认识的夫妇用看苍蝇一样的眼神看我们。小道消息就像传话游戏一样越传越歪,人们渐渐开始对我们指指点点。
当时作案的青年早已搬到了别处,虽然他最后回来了,但最终还是我们这些受害者沦为他人的笑柄。
“容我更正一下,泉水和春都是我的儿子。”父亲太伟大了。
“我很清楚,很清楚。”审查员轮番看着我和父亲的脸,轻蔑地撇了撇嘴,“很清楚。”她的语气一点都不友善,“两个都很像父亲啊。”
春和父亲长得并不像,那当然了,因为春的DNA里完全没有父亲的遗传基因。可当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那个女人还是头一个。
后来我听父亲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听说那个担任审查员的画家自己开了一间绘画教室,见到春的画比自家学生的好了那么多,就有点恼羞成怒了。”
“可是她也不该那样说话啊。”
“所以春才会生气啊。”
当时挺起胸膛与女审查员对峙的正是春。“我跟爸爸长得不像碍着你什么事了?”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哦。”女人耸了耸肩。心里恐怕在想,遗传了强奸犯基因的小孩子果然很讨厌啊。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
“你对我和哥哥有什么不满吗?”春一把抓住裱着自己作品的画框,毫不犹豫地取了下来。
他回到女人面前。我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呆呆地在一边看着。
“阿姨,你的孩子肯定都是肥猪吧。”
或许当时的春就已经模糊地意识到,面对针对遗传基因的中伤,就必须回以遗传基因的中伤。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挥起画框。片刻之后,就听到一声惨叫。
原来春用画框狠狠地揍了那女人的屁股。
那一下就像打中了一床棉被。我不明就里,疑惑地愣在那里。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母亲。“快住手!”她大叫一声,试图把春拉住。
尽管如此,春还是揍了女人好几下。女审查员脚下一滑,向前栽倒在地。
这时母亲才终于夺下了画框,又说了一次:“快住手。”
但母亲并没有言语所表现的那般气愤。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她拿过画框后与父亲对视了一眼,竟微微一笑。咦?我觉得那实在太难以理解了。紧接着,母亲竟然又举起从春手上夺过来的画框,亲自往趴在地上的审查员的屁股上来了一下。
审查员又发出一声惨叫。春和我同时惊讶地看向母亲。
最后,我们被带到了县政府职员的休息室里,狠狠挨了一顿批,春的第一名也被取消了。不过一家人谁都没感到半分遗憾。
在回去的车上,春一直问我:“我们是兄弟吧?”由于我不明白他的不安来自何处,便吓唬他说:“不知道呢,我又不像你那么会画画。”结果他大哭着说最讨厌画画了。自那之后的好几年里,春在手工课和绘画课上都拒绝画画。
弟弟当时是否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父亲的事情呢?父亲对我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我怎么知道?不过他可能确实有些预感。他一定有种讨厌的预感,知道自己很可能跟你只有二分之一的血缘关系。”
“可是啊,”我终于憋不住了,“可是看到母亲用画框揍那女人,我真的吓了一跳。”
“简直太棒了。”父亲也含着泪笑了起来。对了,这段对话发生在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我还记得当时父亲举着装满啤酒的杯子,对我说:“干杯。”父亲很喜欢说“干杯”,我也回了一句“干杯”。
纵火案守则I
如今,弟弟已长成二十几岁的青年,在我面前对着涂鸦愤愤不平。
“尼安德特人不画画,现在学界普遍是这样认为的。相比起来,科罗马农人留下的壁画却极其精美。只画得出如此下流的涂鸦,绝对都是尼安德特人。”
春发着莫名其妙的牢骚,然后又开始清洗墙壁。
用拖把擦拭几个来回,喷在墙上的涂鸦就神奇地消失了,仿佛蒸发在了空气中。“能再等我十分钟吗?应该很快就好了,然后我们一块儿去看老爸吧。”
我靠在地下通道的墙壁上,静静地看弟弟工作。他有节奏地挥动拖把在墙上擦拭,不时将其浸到桶里,然后再换一个地方。我觉得他的动作本身就是某种行为艺术。貌似白领的男人经过通道,一群高中生走了过去,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看一眼工作着的春,露出钦佩的表情。
“刚才你不是提到涂鸦艺术的规矩吗?说不能盖住比自己技术更好的涂鸦。”
“没错,那是基本规矩。”拖把“啪”地响了一声。
“那如果你来画呢?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可是,就算洗掉了,还是会有人画上新的涂鸦,不是吗?‘帮我擦干净了啊,真是太感谢了,既然有了一块新地方,就让我喷一幅新作品吧’之类的,年轻人肯定都会这样想。既然如此,还不如你亲自上阵,把他们的地盘都占掉。”
“其实我也想画来着。”春微微一笑。
“你要画画吗?”我马上回想起十多年前的那幅风景画。
“嗯,反正得到许可了,可以在像这样的地道里作画。”
“政府居然批准?”
“因为他们也知道我工作有多努力啊。勤奋的人不仅能得到报酬和机遇,同时还有信赖。而且我提出了条件,要是他们不喜欢我的画,我就自己擦掉。”春的表情起了变化,眼睛眯起,眼角出现皱纹,似笑非笑。但又马上温柔下来。很早以前,只要春一笑,我们一家人都会觉得很幸福。
“等我把这些擦掉,就画他一整面墙。”春张开双手,两面肮脏的墙壁仿佛瞬间成了一片沃野。
“什么时候弄?”
“我打算今晚就搞。”
“一晚上画出来吗?”
“一晚就够了。”
“可刚才不知哪位青年艺术家好像说过,‘飞快画出来的画不叫艺术’啊。”
“天才不需要对自己的话负责。”春低声回答。
“管自己叫天才的天才,也就那么回事了。”
几个女高中生推着自行车走进通道,尖声喧闹着。我忍不住皱起眉头,春则闭上了眼睛,仿佛在耐心等候一场风暴过去。她们经过我们俩身边时,女生们瞥了一眼春,意味深长地冲彼此点了点头。我知道她们想说什么,春的外表很有魅力,很吸引人。看过他的人很容易连路都走不动。
她们的身影消失后,我才总算有机会切入正题。我们两兄弟,不,应该说我们这一家人都有个共通的特点,就是非常在意的事情总是无法直接说出口。总要先东拉西扯一番,以正餐结束后开始吃点心的心态,引出最想谈论的话题。
“前天那个电话留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我的公司会被人放火?”你该不会是真凶吧?我差点脱口而出。
“你说那个啊??”春凑了过来,“告诉你,我发现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
“是吗是吗?”
“你知道最近仙台不断发生纵火案吧?”
“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公司会被放火。”
“为什么我会知道,那是因为,我发现了规律。”
“规律?莫非能看出接下来我的公司也会被放火吗?”
“我不敢绝对肯定,不过很可能是那个地点附近的楼房,所以才给你打了电话。”
“你是靠规律看出来的吗?”
“我发现,连续纵火案的案发现场,都有涂鸦。”
23
春走向通往西出口的楼梯。涂鸦已被清洗干净。尽管原本的墙面已经老化,谈不上有多漂亮,但至少算恢复原状了。
“喂,你再给我好好解释一下刚才那个什么规律。”
春看了一眼手表,一边将水桶和拖把塞进车里一边说:“等看完父亲再跟你说。”
“别卖关子嘛。”
“卖关子是掌握知识的人的特权。”
“催促是不知道的人的特权。或者说是兄长的特权。”
“说白了,兄长就是仗着比我早生几年作威作福的人。”
“迈克尔·乔丹可是一辈子都没赢过他哥哥哦。他最有名的故事就是特意选择了‘23’号球衣,为的是祈祷自己能有穿‘45’号球衣的哥哥一半厉害。”我故意说了个非常有名的故事。
再看一眼手表,快到中午了。春的车停在附近的收费停车场,他往咪表里塞了张千元钞票,按了几个按钮,然后坐进车里,白色的四驱车发动了起来。车里到处散落着书和杂志,车顶有个天窗,能看到外面的天空。
“晚上还能看到星星吧?”
“我要是看着星星开车,不出三十秒自己就能变星星了。”春苦笑道。
“至少能哄副驾的女孩子开心嘛,然后再讲点浪漫的情话。你比星星还美??之类的。”
“如果那也叫浪漫,我就要鄙视全世界的浪漫了。”
“也对。”不得不承认,我也觉得那句话挺蠢的。
“应该说,要是真有哪个女孩子听到那句话会高兴,还挺恐怖的。”
春从没谈过恋爱。
他不是同性恋,也不是找不到对象。
春的外表极具魅力。大大的眼睛,仿佛要把你整个儿吞噬的锐利目光;眉毛是漂亮的直线,高挺的鼻子看起来很有气质。不像美男子那般孱弱,而像只寡言但敏锐的猛兽,像一头豹子。高贵的豹子。
从小学起,试图接近春的女性就数不胜数。我甚至真的在他生日、圣诞节和毕业典礼时清点过家中收到的来自女孩子们的礼物,数到一半就不得不放弃了。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大美人,春都不为所动。他不会被诱惑,不接受介绍,吹捧和激将法也都无效。或许这也成为他魅力的一部分,那些声称“只要自己开口,没有不能攻陷的男人”的女孩纷纷贴到春身边,又纷纷遭到无视,带着受伤的自尊心大败而归。当然,也有许多纯情专一的女孩子折戟而返。我在一边看着,总觉得莫名有趣。
还有一些女孩子试图通过我来拿下弟弟,那已经是学生时代的事了。尽管我因被百般利用而苦不堪言,却没对弟弟抱怨半句。
甚至有如今被称为跟踪狂的那种人。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春上大学时遇到的那个女生。她跟春同年级,经常跑到我家来,给我的父亲平添了很多烦恼。那个圆脸女生长着一张平凡的面孔,但那股子执着劲儿却非常可怕。
每天往家里打无声电话,偷偷跟踪春。头一次来我家时还编造了一个什么“节足动物研究会”的社团头衔。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春确实对昆虫很感兴趣。现在想来还挺可笑的,她跑到我家来,用假冒的身份试图接近我们一家人,那种用心程度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我和父亲管她叫“夏子”,因为会追在“春”后面甩都甩不掉的就只有“夏”了。母亲当时已卧病在床,反复进出医院,因此,我和父亲就成了最主要的受害者。我们骨子里都是好人,就这么被她巧言说服了一次又一次。她有个习惯动作,一慌神就会用手摸耳朵,我们甚至都被她传染了那个习惯。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段疯狂的尾随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唯一确定的是,春到最后都没有接受夏子小姐的感情。
总之,春向来和“与性相关的东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然,他可能跟女性交往过,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春总是说“人不该谈论自己没经历过的事情”,我还见过他朋友调侃他:“你跟女朋友在一块时也一脸的不高兴。”他回道:“那玩意儿就跟修行是一样的。”
以前我提到遗传基因时,他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
“哥哥,每个人都是被遗传基因控制的吧?”
当时很流行利己的遗传基因一说,父母舍命拯救孩子,雄性螳螂明知自己会被吃掉也要交配,无非都是为了将自己的遗传基因流传下去。
“可能是吧。”我随口回了一句,“为了保证基因流传,人性受到了操纵。男人想受女性欢迎,会有性欲,还有性行为带来的快感,说到底都是为了方便基因延续。要是做爱不舒服,人类早就灭绝了。”
“真白痴。”
“机制就是这么完美。”我一直认为生物的本能是一个非常宏大且完美的机制。
“男人花心肯定是想跟女性发生性关系。”春说,“从基因学角度来分析,就是为了创造出各种基因组合的后代,增加存活的可能性。变异越多越好。大家总是找各种理由,归根结底,还不是被基因操纵了。”
“嗯,不过基因也没有明确告诉他应该出轨。”我只强调了这一点。当时有很多人误以为基因是决定了人类一切的神奇物质,其实那是不对的。若基因能够决定人类的行为,那就意味着春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变成强奸魔。我决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可是老哥,你也不能否认真的有某种力量,让所有生物本能地尽一切努力延续自己的基因,难道不是吗?”
“是啊,那种力量肯定存在。”我承认,“你不喜欢吗?”
“我只是很不爽,不想让自己屈从于那种力量。”
“你的意思是,想远离与性有关的行为,一辈子都不做爱吗?”
说完,我不禁想起托尔斯泰的《克罗采奏鸣曲》,小说的主人公斥责一名厌恶性行为的男人时,说了这样的话。“‘如果你要否定性爱,那你说说,人类到底如何存续。’”我凭直觉引用道,“‘那我们可都要消失不见了。’”
我知道春在读那本小说。他露出愉快的神色,似乎在回想书中的文字。“‘那,为什么我们必须存在呢?’”他也引用了一句话来反驳我。紧接着,我们俩同时为这舞台剧一般的对话爆笑起来。
“老哥,你最近去看望过父亲吗?”在驾驶席上的春说。
“工作太忙。”我撒了个谎。虽然工作是很忙,但我只是装作忙碌,其实在做别的事情,或者说在计划复仇。不管怎么说,如果有必要,我还是能空出时间来的。
“那是个强敌。”
“啊?”我不明所以。
“癌症。”春转动方向盘,漫不经心地说。
父亲两年前被诊断出胃癌,马上进行了手术。手术比我们预想的要顺利,父亲很快就出院了。可是,最近他再次被诊断出有癌细胞,不得不第二次入院。父亲的手术被安排在两周后,我现在十分悲观。
“父亲很顽强。”我告诉他。
“对手也很顽强。”
春说得没错。癌症是令人恨得咬牙切齿的强敌。伪装成全军覆没,其实只是暂时撤退,一直潜伏到时机来临,再发动突袭——我最痛恨这种行为了。他们仿佛在向人类发起战争,还一直拉长战线,进行极为有效的攻击。
我们二人沉默了片刻,车子沿着单向双车道的县道一路向北行驶。
我隐约想起父亲的脸,然后开始思考癌症的事情。“你听说过细胞分裂吧?”我说。
“大概听过。”面对突如其来的话题春并没有吃惊。
“其实细胞分裂也是有一定寿命的。因为染色体两端分布着名叫端粒的东西,那东西就代表了寿命。”
“端粒?”
“TTAGGG的重复部分。”
“TTAGGG?”春反问,“老哥你刚才在念咒吗?”他笑着说。
“唉,这种无聊的话题不谈也罢。”
意外的是,春竟催促我说:“不,我想听。”后来我转念一想,春当时搞不好已经知道什么是“端粒”了。
车子进入右转车道,在十字路口前停了下来,等待对面的车先过。
“细胞中有名为DNA的设计图,你只要把它当成生成蛋白质的设计图就好。由腺嘌呤、胸腺嘧啶、鸟嘌呤、胞嘧啶四种碱基构成,各取其首字母,写作A、T、G、C。遗传基因就是由这四种字母排列组合而成的。”
“仅由四个字母?”
“没错,仅由四个字母。你应该知道DNA被称为双螺旋结构吧?”
“我见过那样的图。像两架旋梯拼在一起,旋梯中间还是相连的,像竹梯一样。”
“你很清楚嘛。说白了,那条双螺旋台阶上就写着刚才提到的A呀C呀的字母。另一边的螺旋同样也写着字母。每个A连接的另一边都是T,G和C连接在一起。只有A和T,G和C这两组组合。”
“是绝对的吗?”春问。
“绝对。”我点头道,“如果是正确的基因设计图,就绝对是那样的。”
“G和C,A和T的组合啊??”
“所以,只要弄清楚其中一条螺旋的内容,也就弄清了另一条螺旋的内容。例如,一边螺旋上是GATC的排列,那么,另一边螺旋上的排列肯定是CTAG。都是有规律的。”
“连基因也有规律吗?”春皱了皱眉。
“涂鸦的规矩,纵火的规律,DNA的规律,世界上到处充斥着这样的东西。”我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那些A啊G啊的暗号,到底有什么作用?”
“在必要的情况下可以读取三组字母排列,来制作与之对应的氨基酸。”我不太喜欢解释遗传基因,便冷冷地回答道,“制造氨基酸即蛋白质的,就是遗传基因。不过也有一部分编码的作用不是这个。”
“还存在不制造蛋白质的编码?”
“有些部分被认为是无意义的,但确切来说也并非真的无意义,只是我们还不清楚它们的功能。现在有人弄清楚了其中一些机能,虽然还不太确定,但好像有记忆染色体折叠方式的部分,还有人说发现了发出制造蛋白质指令的部分。换句话说,那些非遗传基因部分并非就是垃圾。”
“原来如此。”春点了点头,“那么‘垃圾区’这个叫法会引来误会呢。因为它们本来并不是垃圾,只是人们还不了解它们的机能。”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你居然还知道垃圾区啊。”我吃了一惊,盯着春的侧脸。严格来说,非遗传基因部分被称为“隔离区”,但也有人把那些部分当成垃圾,将其称为“垃圾区”。
春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还不是老哥提到了垃圾,我脑子里一下就跳出那个词了。”
“这也能反射性地说出‘垃圾区’这个专业术语?”
“搞不好在哪儿听过。”
“搞不好你其实很懂遗传基因学吧?”莫非他在耍他老哥玩?
“我只不过在哪里听到过而已。”春似乎很伤脑筋,飞快地眨了眨眼。
我并没有被他说服,但还是决定把话题继续下去。“而刚才提到的端粒,也存在于非遗传基因部分,具体指的就是TTAGGG编码部分。简单说来,DNA末端都会有TTAGGG这个排列。看上去就像上下都有个盖子,保护上下末端的盖子。然而,每复制一次设计图,那个端粒就会减少一些。”
“就像轮次的门票一样。”
“没错。人体基因中,TTAGGG编码大概有一千到两千段,每次分裂都会减少约五十段。当端粒减少到一定程度,细胞就无法再进行分裂了。就像次票用完了一样。换句话说,端粒表明了细胞的寿命。”
“原来如此,所以说细胞有一定的寿命吗?”
“只有癌细胞不一样。”我看着左侧车窗,说完还嫌恶地咋舌。
“有什么不一样?”
“癌细胞的端粒不会变短,还会越来越长。所以癌细胞能永远分裂。”
“那就是不死之身喽?”
“没错。”
“真讨厌。”
“一般情况下,多余的细胞分裂会遭到抑制,但癌细胞能突破抑制,持续暴走。”
“那更讨厌了。”
癌细胞让我很火大,我简直对其恨之入骨。本来寿命有限,却擅自延长自己的端粒,无视了监督人的制止,不断分裂,不断存活,那样的癌细胞就像擅自篡改法律为自己牟利的政治家一样令人深恶痛绝。
“太嚣张了。”春的语气也很烦躁。尽管我心想“癌哪里懂什么叫嚣张”,却也是一样的心情。
“真是劲敌啊。”春又说了一遍。
眼前的综合医院,宏伟的主楼就像企业建筑。患病的父亲就在那座大楼里。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父亲喜欢的牛仔靴裤,忍不住一阵悲凉。正因如此,我才不愿意来这里。
毕加索和父亲的病
简直像与癌症共处一室。父亲躺在单人病房的床上,讲着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虽然瘦了不少,但精神还不错。下巴附近好像多了不少深深的皱纹。我打了声招呼。
“您精神还不错嘛,挺好的。”
父亲靠坐在床头,读着一本文库本小说,旁边的桌子上堆放着各种大小的书籍。
“您在看什么?”
“推理小说。”父亲把手上的文库本拿给我看。
父亲一直是狂热的读书爱好者。家中的书房被塞得满满的,我和春从小就不愁没书看。每当玩腻了游戏机,我们就会翻出父亲的书,两个人分别朗读有点文绉绉的句子玩。我还记得有段时间因为听母亲说“只读那种晦涩难懂的书,会不受女孩子欢迎的哦”,于是改成整天看电影,结果母亲又说:“光看电影也会不受女孩子欢迎的哦。”我们大失所望。
“那堆书都是我买的。”春有点伤脑筋地皱着眉,“‘给我买推理小说,给我买地图’什么的,父亲一开口我就要跑腿,连历史参考书都有。”
“那种书能用来干什么啊?”
“为了检查小说里有没有错。”父亲笑着说。不知道是不是癌症的原因,他的牙齿看起来更尖了。
“读小说不就为了享受虚构的刺激嘛。”我反驳道。
“因为病人很闲啊。”说完,父亲轮流看着我们俩的脸,“你们俩一块去玩了?”
太怀念了。父亲以前经常问我们这个问题。上小学时,看到我从外面回来,正在清洗沾满泥巴的手,父亲就会问:“你们俩一块去玩了?”听到我回答“是啊”,父亲会说“是嘛”,然后露出高兴的笑容。如果我说“不是”,他也会说句“是嘛”,然后有点寂寥地移开视线。到了中学时期,我被他问得烦不胜烦,干脆不理他了。
“我去看春工作了。”
“洗大街上的涂鸦吗?”
春不找稳定的工作,一直过着这种不安稳的生活,但父亲对此似乎并没有什么想法。他曾说过:“所谓人生,就像一条大河,无论你做什么,都只能顺流而下。”他还说:“稳定不稳定,反正都逃不了置身于湍流中的事实,只是一些琐碎的细节而已,最后的方向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改变,所以只要随意就好。”
“大街上的涂鸦总也洗不完吗?”
“越来越多。增加得快极了。要持续到饱和状态才会停下来。”春说。
“我要是大人物,那种事肯定一下就根除了。”父亲说。
“怎么根除?”
“对在墙上涂鸦的人一律处以死刑。只要颁布一条这样的法律就好了。在户外抽烟死刑,贩卖毒品死刑,在超市偷东西的小孩子也判死刑。只要法律这样规定,他们肯定都不敢犯罪了。”
“可能吧??”春赞同道。
“不过,据说春这次要自己涂鸦了。”
“春吗?”
“别人求我的。”春向父亲解释了他获得政府许可,在地下通道涂鸦的事情。
“要是你去画,肯定很厉害吧?”
“肯定的,因为我是毕加索转世。”春说毕加索的时候发音很特别,应该是他暗自确定的亲昵称呼吧。
自那次展会后,春就尽量避免画画。虽然他貌似会偷偷躲在房间里画上两笔,但从来不会给别人看。或许他自己觉得,具备与家人完全不相符的绘画天赋,是由于混杂了别人的血统造成的吧。在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后,这种意识就更加强烈了。仿佛由于不敢直面事实,他便也疏远了绘画。
春再次大张旗鼓地作画,是高二的时候。当时他在学校篮球队担任后卫,同时发挥惊人的艺术天赋,让差点被废除的美术部复活了。因为春一加入艺术部,马上引来好多女孩子的加入,这样无论多绝望的社团,也能瞬间复活。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那时候突然又想画画了呢?
“因为父亲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他告诉我,毕加索去世那天是我的生日。”
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
“这样一来,我就成毕加索转世了,真是伤脑筋。”他半开玩笑半自豪地说,“所以才会跟哥哥和爸妈不同,特别会画画。”
春得到了救赎。因为父亲的那句话,使他再也不用为自己的绘画天赋而烦恼,再也没必要怀疑那是不是受了强奸犯基因的影响,只需用“毕加索转世”这几个字,就让他彻底接纳了自己。
父亲只是个平凡的公务员,有时却会用令我眼前一亮的话鼓励家人。若世上存在被埋没的诗人,那父亲想必是其中一员。
我曾经问过父亲,如果春是毕加索转世,那我是什么人的转世呢?我的生日是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日。
父亲好像替我查了很多资料,然后告诉我说:“没有同年去世的名人,不过五月二十日好像是苏我马子【4】的忌辰。”当时父亲绝对是憋着笑跟我说话的。
我觉得跟毕加索比起来好像有点底气不足,便气呼呼地说:“我不喜欢马子。”
“用油画工具在墙上作画吗?”
“用喷漆。就是涂鸦用的那种。现在还有专门卖那个的店呢。”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真想看看你的画。”父亲用的是迫不及待想欣赏钟爱的作家最新作品的粉丝口吻。
“出院了一块去看吧。”春说。
“手术是什么时候来着?”我明知故问道。
“两周后。”
“结束后就自由了。”春摊开手说。
随后,他用手指向窗户。“到时候我跟爸爸一起从这里跳出去,逃离这个地方。”
我与父亲看向窗口,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我们看到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风景。
飘荡着淡淡药味的病房里,米白色的墙壁竟无声剥落了,一片无垠的苍穹出现在我们眼前。微风吹拂着,仿佛在耳边吹起优雅的口哨。我感觉双手化作一对翅膀,并且知道如何飞翔。似乎只要稍微振动翅根,就能冲向苍穹。那片天空的尽头一定没有癌症,只需要起飞。我甚至踮起脚,真的准备飞起来了。
那样的场景瞬间从我眼前闪过。我揉了揉眼睛,相信父亲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
有时候,且不说是否出于故意,春总会在既没有画笔也没有喷漆的情况下让我们看到根本不存在的风景。可能是由于他说话的方式、表情,以及动作的诱导吧。
“你们发什么呆?”
我们猛地回过神来,环视整个病房。房间里充斥着癌症的气息,永远不会消失。真是太嚣张了。
侦探作品的无聊流程I(前情提要)
“快给我解释一下刚才那个。”我彻底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解释什么?”父亲皱起眉头。
“老哥的公司被放火了。最近仙台经常发生纵火案。”
“报纸我还是会看的,所以我知道这些。”
“那您知道发生了多少起案件吗?”
“莫非你知道?”
“因为我很感兴趣。”春点点头,“据我所知,第一起纵火案的作案时间应该是十月六日深夜,被放火的是C.S.S软件公司的大楼。起火点在一楼一间没有人的办公室,大火一直烧到了二楼,没人受伤。”
“可是软件公司平时不是总有很多人加班到深夜吗?”我问了个有点蠢的问题。
“据说确实有几个人加班到了深夜,但似乎临近交稿期,没时间管着火这档子事。”春笑着说,“五天后,黄金海岸的柏青哥店被烧了。由于当时已经打烊,所以没人受伤。”
“是车站西口前面的那家?”
“是西口那家。火很快就被浇灭了。下一次是十六日,仙台站东出口的朝日不动产被放了火。”
“小店铺也会被盯上啊。”我还以为遭到纵火的都是楼房或大型店铺。
“二十一日则是一间很小的古着店。遗憾的是,整个店铺都被烧没了。不过没人受伤。”
“唔,我明白了。”父亲夸张地说,“全都隔了五天时间。”
“真把自己当侦探了。”我苦笑道。
“很遗憾,下一起纵火案发生在六天后。仙台站东出口,生活协会大楼。所幸只烧掉了储物室,但一名路过的老人为了帮忙灭火被烧伤了。”
我定定地看着侃侃而谈的春。他到底是觉得什么地方有趣,才记住了那么多起纵火案的细节呢?
“接下来是三十日和这个月三号,发生地点分别是一家名叫武田堂的印章店和Afternoon。”
“Afternoon是车站旁边的休闲吧,对吧?”父亲插嘴道,“我跟同事去过一次。”
“然后是前天夜里,老哥的公司被烧了。”
“不太严重。”
“你记得真清楚。”父亲赞叹地拍起手来。
“太奇怪了。”我指着弟弟说。
“今时今日,纵火案已经不算什么异常案件了。”
“不,我是说能记住这么多纵火案细节的你太奇怪了。”
“我不否认。”春耸了耸肩。
病房里弥漫着祥和的气氛,就像我们这一家人正聚在起居室里一样。可是,癌症却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无论父亲如何快乐,声音多有活力,坐在我们身旁的他都深受癌症之苦,这让我又气又恨,不知如何是好。
“春预言了我们公司被烧的事。”
“说中了吗?”
“一语中的。”
“那证明你就是真凶啊。”父亲一脸认真地说。
“我发现了连续纵火案的规律,所以才知道老哥的公司可能会是下一个案发地点。”
“规律?!”父亲提高了音量,“是吗?果然连续犯罪都有个规律啊。”随即他用力点点头,“连续犯罪之间必然有关联性。”
看着被推理小说荼毒的父亲,我的感觉并不坏。
“我发现,纵火案现场附近一定有涂鸦。”
“涂鸦?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些?”
“没错。画在墙上的涂鸦。我告诉你们,因为接了洗涂鸦这么一份工作,我总能收到关于涂鸦的最新情报。”
“莫非你还有地下情报网?”我调侃道。
“我有几个朋友平时游手好闲,没事就在大街上转悠,一看到涂鸦就会向我报告。”
“就像刑警跟线人的关系。”
“差不多。”
我很快想到,他所谓的朋友无非就是流浪汉。不知为何,春总会结识很多流浪汉。
“一旦接到涂鸦的情报,我就会马上打电话给负责管理那面墙壁的公司,主动提议‘帮您清洗墙壁吧’,也就是进行营销活动。总之,他们能帮我很大的忙。”
“你说的那个情报跟这个有什么关系?”父亲问。
“每次有新的涂鸦出现,我都会亲自去看看。不过大约从一个月前开始,莫名其妙地多出了许多奇怪的涂鸦。”
“奇怪?”
“画着英文字母的。”
“英文?”我像鹦鹉一样重复着弟弟的话,感觉自己成了个三流的龙套演员。
“不,英文字母本身并不奇怪,因为有很多涂鸦者喜欢留下自己队伍的名称,或者写一大串意义不明的字母。”
涂鸦包含了宣示地盘的含义,我想起春之前说的话。
“不过,我注意到的不是那些。头一次看到那个,是上个月六号的早晨。”
“第一起纵火案发生当天啊。”父亲阖上了小说,探出身子说。
“没错。后来我仔细一想,想起被纵火的软件公司斜对面有个停车场,而停车场的指示牌上被人涂了个‘God’。我本来以为那只是乱涂乱画。”
“乱涂乱画?”乱涂乱画神的名字可不太好吧。
“不过那幅涂鸦不错。字母是原创设计的,还使用了很漂亮的蓝色,最后用红色描边,完成了斜体的‘God’。”
“那很奇怪吗?”
“我当时也没觉得哪里奇怪,只觉得还真不错。结果五天后,我又发现了‘can’这个单词。”
“那时你就注意到那些单词与纵火案的关系了?”
“还没有。我开始产生怀疑是第三次的时候。一面白色的大楼外壁上被涂了‘talk’,后来让我给洗掉了。第二天早晨看新闻,发现镜头拍到的是同一个地方,在报道那栋楼旁边的不动产中介被烧了。”
“于是你就开始调查了吗?”父亲连连点头道。
“因为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把以前的报纸找出来看,发现凡是被我洗掉了的涂鸦附近都发生了纵火案。”
“你该不会想说,那些字再多几个就能组成一段话了吧?”
我突然兴奋起来。我的性格属于那种一遇到谜题就会着迷不已的,而且我有预感,要是再听春讲下去,自己肯定要沉迷其中了。
“God can talk。”春笑了。
“神可以说话。”父亲像个初中生一样做起了翻译,“应该可以吧?”他笑道,“神是无所不能的,只要他老人家心情好,连我的癌症也能弄走。”
我本来就不太喜欢“癌”这个字。应该说,我很害怕。父亲的检查结果出来,医生口中说出“癌”这个字时,我整个人都好像坠入到无尽的深渊。尽管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在听到那个残暴、邪恶的病名时被绝望压垮了。
被诊断为癌症的患者,在谈论自己的疾病时多数会使用“那个”或者“这病”等抽象的称呼。仿佛一说出那个忌讳的字眼,生命就会从身体当中溜走一样。我认为,比起癌症这种疾病,“癌”这个发音更要恐怖千百倍。
为此,我顿时对表情平静、迎难而上说出“癌”字的父亲感到万分敬佩。
“别的纵火现场也一样吗?”
“全都一样。几天后,古着店着火前,我在隔了几间店铺的便利店墙壁上找到了‘Ants’的涂鸦。”
“Ants,是蚂蚁吗?”总觉得有点蠢。
“当时我还半信半疑,可第二天就看到了古着店着火的新闻,让我不得不确信,纵火案和涂鸦肯定是有联系的。”
“联系啊??”我蹙起眉头。
“老哥,我查了一下,发现跟涂鸦相关的案子还真不少。比如十九世纪末发生在英国的开膛手杰克案,还有美国查尔斯·曼森家的曼森杀人案,都有涂鸦参与其中。”
“别给我传播这种可怕的知识好吗?”我夸张地做了个鬼脸。
“总之,这次的连续纵火案与涂鸦是有关联的。”
“另外四起纵火案也一样吗?”父亲已经听得津津有味了。
“没错。案子发生前一天,附近肯定会出现涂鸦。生活协会那次是‘go to’这个词。”
“真的吗?”我挠着头,不知该信他几成。从小我就总被春那些无聊的恶作剧骗得团团转。
“印章店着火前,我发现了‘America’这个词。不过后来的涂鸦有点变化,成了数字。”
“嗯,也就是说??”父亲努力整理着刚刚得到的信息,挠着头说,“是Afternoon着火那次?”
“没错。”春点点头。
“写了什么数字?”
“‘280’。不过涂鸦的手法跟以前一模一样,所以我知道那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二百八十。”我边念边摇摇头。莫名其妙。
“接下来的发现就是前天一大早的事情了。我在老哥公司附近的一家酒店停车场里看到了涂鸦。”
“写了啥?”
“‘Century’。”春的发音十分标准,“所以我认定那一带可能会发生火灾。结果经过一番调查,最有可能被盯上的对象中就有老哥的公司。于是我打了个电话,觉得老哥应该会吓一跳。”
“还真是吓到我了。”我不得不承认。
“我解释完了。”春像魔术师一样摊开双手。
“全部连起来就是,‘God can talk Ants go to America 280 century’吗?”我把所有文字连了起来,但还是不明所以,“有两个动词。”
“应该有断句。”父亲倒是很淡定,“从‘Ants’开始就是另一句话了。”随后,他一手撑着下巴,把句子翻译成了英文。“神可以说话。蚂蚁去了美国。”然后认真地看着我的脸,问,“喂,泉水,蚂蚁会去美国吗?”
他问我,我问谁去!我几乎没出过国,但从年末年初时成田机场的拥挤状况来看,蚂蚁或许真的对美国有点兴趣。我回答道:“人家毕竟是自由之国。”
“最后的‘280 century’实在太难理解了。”我边说边想,这些话搞不好一点意义都没有。
父亲从旁边的桌子上翻出一张白纸。“把刚才那些信息再说一遍,我要记下来。然后我要给你把这个谜题解开。”
“哪儿来的什么谜题??”我真是服了他了。
“这是一段神秘的句子,应该是要留给谁的口信才对。”父亲断言道。
“那也不一定啊。”
“不,绝对是暗号,肯定有意义的。”父亲非常自信。
“春觉得呢?”
“其实老哥应该更擅长这些吧。”
“对啊,泉水,你不是很喜欢这些东西嘛?你还记得填字游戏吗?”
父亲最爱谈论我小时候的事情,而且都是些我想都不愿去想的糗事。“那种小屁孩的事谁还记得啊。”虽然我每次都会这么说,但总归还是记得一些的,这让我更尴尬了。
侦探I
我小时候很喜欢填字游戏。这是事实。那时我家订的《新闻周日版》每周都会刊登一个填字游戏,每到那时,我起床头一件事既不是换睡衣也不是洗脸,而是摊开报纸,沉迷在填字游戏中。
我喜欢解谜。找到答案,填进空格。一点一点接近真相,那种感觉跟我的性格十分相符。
有一天,我早上起来,发现报纸上已经被填进了几个答案。
“犯人”就是父亲,不过他并没有恶意。“有些问题对你来说太难了,我就帮你填了几个。”
我马上发了疯似的闹腾起来——听说是这样的,发疯那部分我完全没有记忆。当时我才小学五年级,根本没必要对此感到羞愧,可能只是无意识地将那段记忆定义为了人生污点。
“那时候你哭着大闹,说‘全部都想自己做’来着。”
“我也记得。当时还很无奈地想,‘哥哥真没大人样’。”
“你怎么可能记得?!”我生气地说。
“不,我清楚地记得老哥那像恶鬼一样的怒容。”
“泉水,说白了你就是全都要自己做,否则就会不高兴。”父亲继续道,“看书不喜欢看梗概,棒球直播坚决不愿意从一半开始看。学校老师还告诉我,说你在课上学到什么数学公式都要把公式的起源都刨根问底弄清楚。这些证明,你很讨厌在彻底理解之前被别人硬塞一个答案。”
“也不是干什么事都这样。”我边说边暗自承认,自己的性格确实如此。
“说白了就是不喜欢中途加入。”父亲的指摘十分尖锐。
太正确了。初中加入足球社团时也是,一旦得知自己不是首发,就突然不想玩了。倒是不会生闷气,只是无法集中精力,一心就想着“这不是我的比赛”。所以我也最讨厌接力跑。
“老哥你只要是中途加入就一点儿干劲都没有,一换成初始成员就顽固又热心。还心无旁骛。”春戏谑地说,“你还记得那个吗?定向越野。”
“这是伪装成回忆往昔的人身伤害吗?”我摊开手,无奈地说。
可春不愿停下来。“在町内会的定向越野活动上,我跟老哥一组。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你潇洒地一手拿着地图,一手拿着指南针,拉着我越走越远。”
“不好意思,我先给你道歉了。我不该把指南针南北方向弄反。当时我一心以为‘南(nan)’就该是‘N’。”
“等我们回过神来,已经跑到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地方了,而且老哥还死不认错。我说干脆放弃得了,你也不听,还很自信地说‘走这边’。真是太顽固了。”
“我有时确实会坚持自己的判断。”我全面承认了自己的罪状,“可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呢?”
“总算承认自己迷路后,又说‘只要顺着太阳下山的方向走,就能回家了’。结果太阳嗖地一下就沉下去了。”
“话说回来,推理小说里经常出现泉水这样的人物呢。”父亲看了一眼文库本,“里面不是会有侦探嘛,像歇洛克·福尔摩斯那样的。他们相信自己的推理,充满信心地进行解说,那样子还真有点像你。”
“不,父亲,侦探不会为了一个填字游戏发疯的。”我自嘲地说。
“老爸是在说你有侦探的潜质啊。你懂的。”
“我懂什么?”
“纵火案和涂鸦一事,老哥也一定能解决。”
“别妄下定论。”
“证明我对老哥充满期待。”
“我去找个侦探来。”我叹息一声,指了指文库本。
“现实中根本不存在侦探。”父亲非常遗憾地说。
“嗯,现实中的所谓侦探,无非就是信用调查所里的那些。我们公司跟那种地方也有挺多业务往来的。”我满心希望能引开话题。
“哦。”父亲凑了过来,“会帮你们解决疑难案件吗?”
“怎么可能!无非就是背景调查和找人。”
“真无聊。”父亲的语气十分寂寥。
“只有平凡无聊的事情中才存在着真理。”春插嘴道。
“你说话总是很有意思。”
“这是老爸教我的。”
“前段时间我找的那个侦探好像还不错。”我突然想起高木给我介绍的侦探。
“你请侦探了?”
“因为有些事情。”
后来父亲又仔细确认了一遍纵火案的信息,为了方便复习还记在了小本子上。其实,我表面上装作毫不关心,私下里也在努力记忆。
当时这起案子还像个游戏。对我来说,无论是连续纵火案还是墙上的涂鸦,都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搞清楚其中的关联性其实跟做填字游戏差不多。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陷入纵火案的泥潭无法自拔,甚至影响到了整个人生。
“话说回来。”父亲猛地抬起脸,“春,你还记得自己在那次定向运动后说了什么吗?”
“啊,我?”春一下被问住了。我露出狡诈的笑容。现在你总算体会到直面自己根本没有记忆的历史有多么纠结了吧。
“你和泉水最后是倒数第一回来的。泉水当时一蹶不振,结果你就说了这么一句:‘我和哥哥是最厉害的。’还说‘这种规则根本不合理’,最后把指南针踩碎了。”父亲微笑着说,“你还说‘我们两个一起肯定不会输’,说完了还大发脾气呢。”
梵高和父亲的价值
父亲乍一看肩膀并不宽,中等身材,算是个懦弱的男人。
他出生在宫城县边上的一个小镇,家里人都是农民,排行老五。既不是缺衣少食从商店偷面包的问题儿童,也不是折断樱花枝,高举着自我夸耀将来前程似锦的活泼少年。
之后作为一个在政府机关就职的公务员,他也绝对算不上活跃。搞不好跟危急时刻作出重要判断,让部下唯自己马首是瞻,与交涉对象促膝长谈这种优秀人才必须经历的事物都完全无缘。
父亲并非缺乏能力。我觉得他算是比较能干的那种人,只不过不引人注意。而且他只要不被他人发现自己的能力,就会倾向安稳,让人乍一看觉得这人很无能。
只见几面,说两句话,根本无法了解父亲的真正价值。
以前,我曾和母亲有过这样的对话。“不是有个人叫梵高吗?”
“那个画家?”
“对,那个画家。据说梵高看到伦勃朗的《犹太新娘》时曾说:‘只要给我一片面包,我就能在这幅画前坐两个星期。’”
“嗯??”光听那一声哼哼,我不知道母亲到底对这个话题有没有兴趣。
“这说明梵高十分清楚,要理解一幅画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那又怎样?”
“我只是在想,要知道一个人有多厉害,肯定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吧。”我说话时心里想的就是父亲。
“不过我马上就知道了。”
母亲十几岁就成了时尚杂志的模特,很有几分姿色。她高雅不艳俗,身材苗条,眼睛大大的,留着一头长发。外出时经常被误认为是我们的姐姐,我们也对这个年近四十还美丽依旧的母亲颇为自豪。
现在仔细想想,母亲的美貌肯定招来了周围人的嫉恨。所以在得知母亲被一个未成年强奸犯侵犯后,很可能大部分人都认为那是上天为了平衡她的美貌而降下的灾祸,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想必还有很多女人长出一口气,觉得这样才公平吧。
母亲对初次见到父亲时的场景记忆犹新。
“当时我才二十出头,因为工作来到了仙台一个温泉胜地。”由于关系到摄影版权问题,当时代表政府相关部门到场的就是父亲。
“见面刚一说话,我就发现这个人其实很厉害了。”
据说先告白的是母亲。
“当时我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曾这样形容道。
母亲一回东京就干脆利落地辞去了模特的工作。她把行李收拾收拾,退掉自己那间时髦公寓,一个人跑到仙台去找父亲了。
“要是能稍微踏实一点,浪漫一点,一步一步来,就更好了。”每当谈到这个话题,父亲都会有点遗憾地挠头。
我听说,母亲怀上春时,是父亲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的。
据说母亲是在仙台七夕祭典上告诉父亲自己怀孕了的。在拥挤的人群中,当时只有一岁半的我已经趴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了。
听到母亲这句话的瞬间,父亲就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那场噩梦一般的事件留下的苦果。
“如果你不反对,就生下来吧。”父亲并没有装酷,何况背上背着一个睡得云里雾里的小鬼,实在是装不起来。
七夕祭典的最后一天,春在降生之前就面临了一次死亡的威胁。
拯救他的正是父亲。他作出决定,紧张期待,慈爱迎接,张开双臂欢迎了春的降生。一直站在母亲的产床旁,第一个轻蹭刚出生的春的小脸,那个人当然也是父亲。
我头一次听说春的身世的那天夜里,父亲曾静静地说:“其实这种事情,并不存在正确答案吧。”
“正确答案?”
“有许多人与我们有着一样的境遇,因为世界上实在有太多强暴事件了。有的人怀孕后堕胎了,也有的人生下来。你觉得谁做得对?应该把孩子生下来,还是打掉,当他从不存在?我真的不知道。想必也不存在所谓的正确答案。”
“爸爸是怎么看春的?”尽管我当时听到那做梦都想不到的家族秘密时完全陷入了震惊之中,但还是把问题问了出来。
若父亲给出了不同的回答,我的人生很可能会就此完蛋。搞不好会如同坠入深渊,甚至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最终沦为预备役罪犯。
我认为,那个瞬间真的很重要。
父亲想也不想就回答。
“春是我的孩子。他是我们家的次子,是你弟弟。我们是最强的一家人。”
温和淡定的口吻,完全看不出“我才是一切悲剧的主人公”那种自怨自艾的感情,也没有自我激励的虚假架势。他看上去既不像陶醉于自己台词中的自恋狂,也不像随便找个答案搪塞小孩子。
父亲的话拯救了我。因此,我虽然对他所说的事情感到大吃一惊,却没有陷入恐慌。父亲在我脑中奠定了这样一个想法——所谓的“血统传承”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后来我还问过父亲。“母亲说她怀孕了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我当时条件反射地开始祈祷了。”他说,“很好笑吧?”
“明明没有信仰?”我没有轻蔑,只是有些吃惊。
“对,明明没有信仰。可是在那一瞬间,我还是看着天空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总之,第一反应就是祈祷。”
“真没节操。”
“节操是何物?当时情况紧急嘛。”
“你突然这么一问,老天有回答吗?”
“还真有,我听到了。”
“这剧情发展真是让人意外。”
“可能是我的错觉吧,反正我听得很清楚,就像有人在我的脑子里大吼。”
“原来老天还会大吼啊。”我觉得那真是一次珍贵的体验,“他说什么了?”
“他说,‘自己想!’”
“哈?”
“他要我‘自己想’来着,我听到那个声音了。”
“那就是答案?”我忍不住嗤笑出声,“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可是仔细想想,作为神,那样说还真的挺有道理的。”
“嗯。”
“于是我马上就做出了决定。经过自己的思考。”
尽管外表平凡,绝不出众,也没什么特长,我还是坚信父亲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想必梵高一定会明白的吧。不过他已经死了。真是可惜。
罗兰·柯克
一头扎进解谜世界里的父亲,看起来还挺可爱的。
“那家古着店叫什么名字?”他开始问诸如此类的问题。
“叫‘团队’。英文。T、E、A、M。”春仔细地说明着,父亲一笔一画地抄到笔记本上。
“当时涂鸦上写的是什么?”
“是Ants。”春马上回答。
父亲一边点头,一边确认了拼法。随后比对着纵火案和涂鸦的内容,挠了挠头。“到底怎么回事?”
我在旁边听着,同时暗自思索其中的关联性。“God can talk。神可以说话。”这是什么比喻吗?“Ants go to America。蚂蚁去美国。”这句更加匪夷所思了。莫非是想表达凡事只要坚持,一切皆有可能吗?
“这个经常被人拿来说,其实God反过来看就是Dog。”我试着说。
“对啊。”春说着说着笑开了。他是那种在路上看到随便什么狗都能喜欢得走不动路的爱狗之人。
春最崇拜的历史人物一直是甘地和德川纲吉【5】。
甘地对春来说是个极具魅力的人。他曾经提倡禁欲,因为对人类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控制。他所推行的“非暴力不合作主义”被春称为“二十一世纪人类最伟大的武器”,每次提起他春都兴奋得不行。好几次看电影还流泪了。
“将来人们肯定不会相信,这片大地上竟然真的曾经存在那么伟大的人物。”这是称赞爱因斯坦和甘地的话。而春则单纯地因为里面包含了甘地,才勉强接受了爱因斯坦的存在。
同时,他还以同样的热情崇拜着德川纲吉。不过这次的理由很简单,说白了他就是喜欢“生类怜悯令【6】”。
他总是说,狗比人重要有什么不好的?
“挺久以前,政府曾举办过一次演讲。”父亲保持着写字的姿势,突然冒出了一句。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们说纵火的动机最多的就是‘发泄不满’,据说一半以上的纵火都是出于这个原因。接下来是‘怨恨’。再接下来是享乐犯罪、为情所困,真正经过策划的纵火是很少的。”
“发泄不满吗??”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火其实有净化作用。”父亲的语气仿佛自己也被火焰净化过一样,“不管是篝火还是烧垃圾的火,只要一直看着,就会有种得到治愈的感觉。”
“搞不好人类一生下来就喜欢烧东西啊。”我回想起十几岁看到篝火时的兴奋。
“毕竟还有‘燃尽’这种词啊,可能是因为燃烧会给人一种成就感。火焰中应该存在着大量的成就感,或许因为我是日本人才这么觉得,但我还是认为,只有火葬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终结。”
春开口道:“火焰和火灾中确实潜藏着某种魔力。三岛由纪夫不是写了本少年在金阁寺放火的青春小说嘛。”
“那是青春小说?”
“没错,那就是一本青春小说。”春微笑了一下,“里面不是有个场景,讲主人公认为‘只要烧了金阁寺,就能改变世界’嘛。”
“可能有吧。”
“人类会用以改变世界的,一定是火。”春摆出一个与烈焰热火话题毫不相符的寂寥表情,“而神用以改变世界的则是水。比如《圣经》中的洪水。”
“《圣经》上不是说,索多玛城是被大火烧毁的嘛。”父亲笑了,“神也会用火的。”
我则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日本神话中有位叫“木花咲耶姫”的人物。她身怀六甲之时,丈夫“邇邇芸命”竟怀疑“这真是我的孩子吗”,木花咲耶姫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将产房一把火点着了,并说:“若我在其中平安产出孩子,那便证明你是孩子的生父。”
我是在电视节目还是什么东西上看到这个故事的。当时我和春还都是小孩子,对怀孕产子这种事一无所知,但光是想象在封闭了出口的产房里放火的孕妇,就吓得瑟瑟发抖。
当时电视画面上还打出“火焰能证明清白”几个字,我至今都记得那个画面。尽管那是我头一回看到“清白”这个词,还是在心里留下了小小的阴影。
我正准备将木花咲耶姫的故事作为话题说出来,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因为我觉得被丈夫追问“那是我的孩子吗”的木花咲耶姫,跟怀着春的母亲,立场有那么一点儿相似。
一旦提起这类话题,不管是不是神话故事,都必定会像妖魔一般让我们三个人回想起“春的降生”。光是忍耐癌症的折磨就已经够辛苦了,再让我的家人想起那禁忌的基因问题,必然会让气氛更加沉重,甚至把我们压倒在地。
所以,我把好不容易想起来的木花咲耶姫这个名字又咽了回去。
春像在祈祷一般缓缓眨了眨眼睛。
“人的纵火,神的洪水。”他又说。
父亲后来一直都很关注纵火案和涂鸦的事。“下次要买张仙台地图,在上面标记案子发生的位置,搞不好位置上也隐含着一定的规律哦。”
“照这个势头,老爸可能真的会把犯人抓到。”春对我笑着说。
“父亲,这是现实世界的事情,肯定不会有推理小说那样的情节啦。”
“呵呵。”父亲对此不置可否。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随即站了起来。
父亲突然说:“春,你借我的CD很不错哦。”他已经盖好被子平躺在床上,准备睡午觉了。
“是吧?”春又笑开了,“罗兰·柯克,很不错吧?”
“那是谁?”
“老哥听爵士吗?”
“听一点儿,培养情操。”我含糊地回答。
“爵士可不是培养情操的东西。硬要说的话,应该算舞曲。罗兰·柯克其实是个萨克斯演奏家,一生下来就失明了。”
“他看不见东西吗!”父亲吃惊地说。
“对,看不见。”
“原来如此。”
“管他眼睛瞎不瞎,都跟他的作品没关系不是吗?”我并没打算刁难谁,但还是说了出来。其实作者的出身和经历应该跟对其作品的评价没有任何关系才对。就算跟作者本身有关系,对欣赏的人来说也毫无意义。不知为何,我很讨厌那种强加于人的判断方式。
一听到盲眼的萨克斯演奏家,就联想到灰暗的人生,并给人一种他的演奏想必也很沉重的错觉。全是些说得好听叫“深邃”,说得不好听叫“阴暗”的曲子。
“那些听着累人的曲子我不喜欢。”我耸耸肩。
“原来如此。”春看上去很遗憾,“那真可惜。”
父亲突然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唉,话别这么说,先听听嘛。”他熟练地操作着枕边的录音机,“听哪张专辑好呢??”
“《Volunteered Slavery》应该不错吧?那首曲子最好懂了。”
“那是啥啊?”
“翻译过来叫《自愿为奴》。”
“呃。”一听这几个字我就心情不佳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那肯定是控诉人种歧视的音乐吧。这个演奏家搞不好是个什么运动领袖。尽管我并不反对那些行动和思想,但也不想主动去听。“饶了我吧。”本来就待在充斥着不安和恐惧的医院里,我为什么还要委屈自己听那些压抑的爵士乐啊。
可是曲子未经我的许可就放了出来。听起来似乎是现场演奏,还能听到观众的掌声。一个聒噪的男人不停嚷嚷着什么,真正的演奏迟迟没有开始。我又耸了耸肩,根本不知道他在嚷什么,应该是运动领袖的口号吧。
突然,萨克斯响了起来。
我的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上半身猛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整个身体都被控制住了。我吃了一惊。春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我。
那是完全超出我想象的欢快曲子。萨克斯的声音富有节奏地流动着。
我静静地听着。一连串愉悦明朗的音符。不轻浮,也绝不算沉重。萨克斯和钢琴的声音蹦蹦跳跳地交织在一起,直直撞进我的心中。
“这真是,”我说,“真是不错。”真的很不错。
“对吧?”春又笑了起来,眼角堆起几根细纹,显得十分可爱。
“知道这段曲子的演奏者是个盲人,我一下子就释怀了。”父亲笑道,“只有那种人才能演奏出如此欢乐的旋律。”
“那种人?”
“一心认定只有能看到的东西才最重要的人,肯定无法创作出这种曲子。”
我多少明白了父亲想说的话。这种“轻快”不是为了吸引眼球、追随时尚,而是来自更深层的灵魂。
这种“欢快”是与借口、长篇大论、道理和自暴自弃完全无缘的东西。
“这位演奏家肯定是真心热爱爵士乐吧。”父亲点着头说。
“真正重要的东西就要明朗地传达出来。”春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就像背负的东西越重,脚步就该越轻一样。”
他像在作诗。
“小丑在空中秋千上穿梭时,完全忘却了重力。”
春的这一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地球重力和小丑
春的话让我想起了马戏团。我不禁感慨,记忆这种东西真是稍受刺激就能被激发出来的啊,为什么我这二十年来一次都没想起过那件事呢?仿佛我心血来潮地按下脑中的重播键,早在二十年前录下的那盒卡带就再次开始播放。
马戏团帐篷里的场景出现在眼前。那时我还是个装模作样歪戴着棒球帽的小学生,坐在观众席最前排看着天花板。跟我同样装束的春坐在旁边,身后则是父母。
只有几缕阳光照进来,帐篷里显得一片昏暗,我甚至不知道出口在哪里。我因这超乎寻常的密闭空间和空气中飘荡的野兽臭味表现出了极度的兴奋。想必是面对一个原始而未知的世界,孩子的冒险之心被激发出来了吧。旁边的春不停抽着鼻子,坐立不安地说:“有小狗吗,有小狗吗,小狗会出来吗?”
“是狮子啦。”听了我的话,春的小脸一下子白了。
“小狗不会被吃掉吧?”
“别担心,狮子都是被驯服了的。”
那应该是个俄罗斯马戏团。那场公演是由市政府举办的,父亲用员工价买到了门票,把我们也带来了。
表演的详细内容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有一些碎片式的记忆。
动物的气味,大白天喝酒的醉汉和他下流的声音,咔嗒咔嗒踩着自行车在舞台上转圈的狗熊,穿着连体衣的漂亮白人女性,还有看到狮子跳火圈时父亲那孩子气的欢呼声。
然后就是——小丑。
那应该是我头一次看到小丑。尽管之前通过电视和书籍知道有这么一种角色,但还是头一次在小丑出场的地方亲眼看到小丑。想必春也是如此。
我们两人都看得入了迷。
小丑一直做着无声的表演,尽管画了一脸哭妆,却踩着轻快的脚步,让我们的脑子陷入了混乱。
站在大球上轻松表演的小丑,看上去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不断引来观众的哄堂大笑,自己的表情却丝毫没有改变。
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移开目光。
“啊。”春突然轻哼一声,原来是高空秋千表演开始了。
小丑优雅地鞠了一躬,丝毫看不出有对坠落的恐惧,毫不犹豫地飞上了高空。
他跳到反方向抛来的另一个秋千上。不知是否是设计好的动作,那小丑偶尔会做出差点要坠落的举动,让我提心吊胆,难受得不得了。
“要掉下来了。”春仰着脖子,盯着空中的秋千,惴惴不安地说。
其实我也很害怕。每次看到小丑松开秋千,都要倒抽一口冷气。那种恐惧仿佛是自己脚下开了个大洞,会瞬间坠入深渊一般。
“别担心,不会掉下来的。”母亲好像说了这么一句,那声音太让人安心了。
“会掉下来的。”
“没事,你看。”
我闻言又把目光聚焦到小丑脸上。春也伸长了脖子。
母亲在后面继续说:“你看他那么开心,肯定不会掉下来的。”
虽然那是毫无依据的借口,可是被她这么一说,我一下子觉得动作流畅地在秋千上穿梭的小丑怎么都不可能掉下来了。
“因为对飞来飞去的小丑来说,重力是不存在的。”
“没错,重力会消失哦。”父亲也说。
“怎么消失?”我问。
“只要活得快快乐乐,地球的重力就会消失不见。”
“没错。我和你很快就要飘到天上去了。”
我隐约记得父母曾经有过那样的对话,却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是否真的准确。毕竟我不认为自己当时知道“重力”这个单词,而且记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被大脑篡改。
地狱变
我们正对着一辆斯巴鲁吃饭。
我们坐在快餐店里。这里人很多,只能两人并排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窗户对着停车场,能看到我们那辆白车的车头。总感觉像是饿着肚子的手下眼巴巴地看着头领吃饭。
“你的车应该也饿了吧?”
“是啊,得去加油了。”春慢吞吞地说完,咬了一口汉堡包,“你觉得老爸瘦了吗?”
“瘦了。”
“毕竟是癌症,也没办法。”
我们一边啃着垃圾食品,一边谈论着沉重的话题。
“刚才那些纵火案和涂鸦的事情,是你为父亲编造的故事吗?”
春险些把喝到一半的可乐喷了出来。“不是编的。”
“我见父亲那么感兴趣,还以为是你专门照他的口味编造的呢。”
“不是编造的,那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不然我带你去看看纵火现场和涂鸦现场?”
“那就麻烦你了。”
“原来老哥你也很感兴趣嘛。”
“没啊。”我随意糊弄了一下。
“今天是不行了,不过明天我可以带你去。”
“今天要约会吗?”
“晚上要开始创作涂鸦。”春没对我的话作出回应,“我要先去简单描一下边。”
“现在吗?”
“没错,现在。所以只能明天再带老哥进行涂鸦一日游了。”
我一边用吸管搅着冰块,一边说:“那我明天给你打电话。”
我听到春把纸杯捏成一团的声音。
“你决定好画什么了吗,毕加索阁下?”走出快餐店时,我提出了这个问题。
春一边开门一边说:“你知道良秀吗?”
“不是秀吉吗?良秀,那莫非是画家的名字?”我依据上下文推测道。
“没错,画家。那你知道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吧?”
“是那里面的画家吗?你从小就爱看小说。”
“就是那本青春小说。”
“你怎么管什么都叫青春小说啊。”
“最近我总想起那位画家。”
虽然记不太清,但还是能想出个大概。那本小说是讲一个为了创作“地狱变”屏风,把自己女儿害死的画家的故事。
“那故事挺可怕的。”
春走向自己的车,远远地就按了车钥匙上的解锁键,门锁应声解开。
“我很喜欢那个故事。而且我认为,进行创作搞不好真需要那样的疯狂。‘想画地狱变的屏风,就必须亲眼目睹地狱。’”春背诵起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句子。
“可是,没见过就画不出来的人,其实只是缺乏想象力吧。”
“有道理。”春坐上驾驶席。我打开副驾车门坐了进去。
“对了,你能把我送到公司去吗?”
“工作?”
“我打算去你说的那个商务酒店看看。就是我公司附近那个被画了涂鸦的地方。”
“叫‘century’的那个是吧。”
“我想先去那里看看。”
引擎被点燃。我突然和停车场上的一个姑娘对上了目光。那是个皮肤白皙的美女,年龄大概二十五岁。我感觉挺奇怪的,因为她一直盯着我们的车,确切地说,一直盯着我的脸在看。
还是个让人冷不丁看到会忍不住尖叫出声的大美人儿。
“老哥,怎么了?”
“没什么。”我看到个美女,这种话题好像不该跟弟弟提起。
随后我模模糊糊地想:话说回来,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也是讲火灾的呢。
桥I
我们在车里聊起了“桥”的话题。
“据说青叶山的桥挺危险的,老哥你开车通过的时候最好注意一下。”
我万万没想到春会提起青叶山那座桥的事,吃了一惊,仿佛自己的丑事突然被曝光了。
“桥很危险吗?”我装出头一次听说的样子。
“是听我朋友说的。”
“他是不是说那里闹鬼,所以很危险?”
那是一架单向单车道,但并不算狭窄的桥。因为横跨一片溪谷,桥面距离地面足有一百米。理所当然地——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太对劲——总之,那里就成了跳桥自杀胜地。
我非常喜欢视野开阔,自然气息十足的青叶山,那里苍翠的树木竟无法让自杀者们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选择,真是有点可惜。不过自然的温情有时会让人更加绝望倒也是事实。
自杀的人多了,鬼故事自然也就多了起来。我从小到大听了不少那种故事,有时候甚至怕得睡不着觉。我现在还记得一个鬼故事,讲的是一个人夜里开车,后面有个女人四肢着地以惊人的速度追了过来。为此,我头一次开车经过那里时,恨不得紧紧闭上眼睛,结果差点把人撞了。
“我说的可不是鬼故事,是危险事故。老哥你平时不怎么开车,所以要特别注意。”
“可是那条桥上不是有很高的护栏吗?围得严严实实的。”
由于自杀者实在太多,几年前起,桥的两端就安上了非常高的护栏。高得简直跟墙壁没什么两样,乍一看应该超过两米了。而且护栏顶部是向内弯曲的,人根本爬不上去。
“即便那样,还是每年至少会在谷底发现一具尸体。”
“为了自杀不惜爬上那种墙壁吗?”还真是艰巨的任务,他们是如何越过弯曲部分的啊?
“一般人爬着爬着就该回心转意了,所以死掉的那些人肯定怀着某种坚定的信念。”
“那种坚定的信念为什么不用来求生呢?”
“桥的墙好翻,人生的高墙可不好翻啊。”
“那跟危险有什么关系?”我问了一句。
“桥上确实有监狱一样的高墙,但桥的两端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有脆弱低矮的铁丝网。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螺丝松了,一推就能推开。据说之前为了防止意外在附近装了护栏,可自从上次出事被撞倒后,也没人去维修。”
“那太危险了,最好现在就跟市里联系。”我随口说了一句。
“上回有个从事涂装行业的老头告诉我,说半夜过桥的时候差点撞到桥头的护栏,只差那么一点,他自己就也成了百米山谷下的尸体。”
“拒绝使用替身演员吗?”
“自身难保啊。”
“不过那里是直行道,正常人不会往护栏上开吧。”
“他好像喝醉了。”春挑起眉毛。
“我突然无法同情他了。”
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吃了一惊。因为万万没想到还真有人因为酒后驾车差点儿从桥上栽下去。
“老哥你也要小心点。越是觉得自己在走直线,就越容易偏离正轨,这跟人生是一回事。越是觉得自己走在笔直的康庄大道上,就越容易在不经意间失足。可是一心想着快走歪快走歪??却也真的会走歪。”
“就像只会投弧线球的投手一样。”
“总比只会扔差球的好吧。也比直线向下的人生要好。总之,我劝你还是不要靠近那座桥好了。”
很快,车子慢慢靠边了,我的公司就在前面不远处。
“你那朋友把桥护栏不安全的事情告诉别人了吗?市政府啊、县政府之类的。”这才是我必须确认的事情。
“不知道。那老头肯定觉得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倒霉才最好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性格。”
“还不如让他一头栽下去呢。”
“对啊。”我笑道。
卑劣的人不如从桥上一头栽下去,这点我赞成。即使是对自己的恶行毫无悔改之意的人,在坠落到百米深的溪谷中时,应该多少也会开始反省自己的人生。希望如此吧。
我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电视节目。应该是初中时看的,当时我还天真地以为春是父亲的亲生孩子,因此大概是那个时候。
我一个人在餐桌旁坐下,打开电视机,就看到了那个节目。
节目是以一般人为主角的纪录片。内容是一名女高中生得知自己是母亲带着嫁到现在这个家来的小孩,便出发去寻找自己“真正的父亲”。
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想见那个出生以后一次都没见过的父亲,还觉得把那孩子养育了十几年的“养父”很可怜。
最后,她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父亲,二人见面的地点是某座著名的大桥。
真正的父亲意外地年轻,看起来像个优秀的白领。脸虽然被马赛克遮住了,但无需旁白解释我也能看出,那人个子很高,英姿飒爽。
画面上映出女高中生高兴的面孔时,连当时只有十几岁的我都意识到,那个女生肯定是想过一把“大逆转”的瘾。她肯定一直在等待某种戏剧性的变化,把自己从平凡无趣的人生中解救出来。而她肯定产生了某种错觉,认为与自己有着血脉关系的父亲如此优秀,自己的价值便也一定能得到提升。
我不太喜欢这样。觉得她很低贱,很下作。
养育她的父亲在女孩见到亲生父亲的那一刻,表现出了由衷的不安。画面上映出他坐在家里不停看表,想着女儿怎么还不回来的场景。
当天深夜,女儿回来了,养父热情地迎接了她的归来,还对她笑着说:“你回来啦。”还是初中生的我一边嘎吱嘎吱地嚼着花林糖,一边感慨他真是个伟大的人啊。
可是女孩的态度却非常恶劣。她一副对待陌生人的态度,最后甚至说:“一个陌生人别装得跟我爸爸似的好吗?”
真是太卑劣了。
商务酒店的阴谋
我不喜欢休息日到公司来。
抬眼望向大楼,几乎每一层都亮着荧光灯。是大家都很喜欢工作吗?还是活儿实在干不完呢?总之休息日加班的员工数也数不清。
进入大楼必须在正门的读卡器上刷一下员工卡。自动门打开后,进去了还要输入一遍密码。毕竟我们做的是与遗传基因有关的极其隐私的生意,怎么小心都不过分。
不过我对这种做法还是存在疑问。不管多么严密的安保都会有漏洞,而且这样做只能隔绝外部人员,不能保证内部员工不会干坏事。
比如前几天药房的安眠药被盗,只要是熟悉安保措施的员工,谁都能做到。连我都可以。但公司就是不愿意调查员工,因为嫌麻烦。
安保程度越高步骤就越繁琐。不管记录多么详细的终端访问日志,有心人总能找出漏洞来,因为他们不怕麻烦。吃亏的都是无知无害的普通人。
我认为,到头来最可靠的只能是“性善论”。强制每个员工在桌子上摆放母亲和自己婴儿时的照片,只有这样才能最有效地防止犯罪。
被火烧过的痕迹已经没有一天前那么吓人了,原本焦黑的墙面颜色也淡了一些。
警方可能还未结束调查,现场依旧被警戒线围着。我走到警戒线边,看着燃烧后的痕迹。父亲刚才说那是“为了发泄不满,获得某种成就感”。那面焦黑的墙壁烧得并不厉害,若把“仁基因公司”比喻为一个巨人,那案发现场就好比是巨人小脚趾上的一抹烟灰。若让巨人整个儿烧起来,最终坍塌成一堆废墟埋没在泥土里,说不定还能产生某些快感,可这种程度的焚烧顶多只能产生欲求不满的感觉吧。莫非罪犯本打算焚烧巨人,结果失败了?还是他纵火的动机本来就不是我想的那样呢?
我拆开在附近折扣店里买来的一次性相机,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之后,拍了一张焦黑的墙壁的照片。保险起见,我按了两次快门。
春一直到上小学之前都酷爱模仿我的行动。据说我刚上小学时他还想跟着我到学校去。我开始学书法,春也理所当然地跟来了。连我们写的字都几乎一模一样。春还喜欢挨着我偷看我在读的漫画,我要是挠挠鼻子,春也会照着我的样子挠鼻子。
或许他在无意识中感受到了某种危机,出于对自己另外那一半染色体的不安情绪,而不自觉地模仿着我的行为。
拍照的时候才真正可笑。
我举起相机打算给春拍照,春会马上跑过来跟我做一样的姿势。明明手上没有照相机,却要站在我身边,装出一副看取景窗的样子。结果就成了两个儿童摄影师并排拍摄风景照的光景。
“你站那边去啦。”无论我再怎么喊,他也不听。就是要摆出一样的动作,还说:“我们一样哦。”
我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商务酒店,离我公司还不到五十米远。上面挂着古旧的招牌,写着“仙台东商务酒店”的字样。砖红色的墙壁在周围建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
我从玄关的自动门外看进去,前台坐着一个衔着香烟的老头,正在读报纸。
“我想问个事情。”为了表明自己不是来住店的,我刻意飞快地说道。
“车站?”
“呃。”他突如其来的回答让我愣了一下。
“你想问去车站怎么走,是吗?很多人过来问这个。”白发老人叠起手上的报纸,看着我说。他穿着红色的马甲,刘海被一股脑儿梳到后面,狭长的脸看起来有点神经质,让我不禁想到握着桌球杆的保罗·纽曼。
“我是想问涂鸦的事情。”我随便搪塞了几句,一心只想让他带我去看看现场。
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前台那个老人的眼神一下子变了,随即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进办公室。哪有人话说到一半扭头就走的,我不禁有些慌张。
“那个。”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穿红马甲的老人猛地回过头,卷着袖子朝我走了过来。随即纵身一跃,直接跳出了前台。他明显超过六十岁了,却像跳远健将一样飞了过来。
我吓得动弹不得,连嘴都张不开。我本以为年过花甲的人早就与跳高跳远这种运动无缘了。
“是你干的吗!”老人立在我面前,扯着我的领子怒喝道。虽然声音并不算大,却很有压迫力。“事到如今才跑来道歉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揪着我不放的老头实在太有气势。我就像无处可逃的拳击选手一样被逼到了墙角。领子被人揪着,背部死死地顶着墙壁。“不是的。你误会了。”我好不容易才摇了摇头。
老人马上放松了力道。“搞什么,原来不是啊。”放弃得也太干脆了。
我扯了扯领子,随口编了个谎言。“我们那儿也被涂鸦了,觉得可能是同一个人干的,就想过来看看。”
“哦,是吗??”
对此我只能苦笑。
“原来你也是受害者啊。你那儿也是酒店?”
“不,不是酒店。我家的墙壁被涂鸦了。”
“那种坏小子就该吊起来打。”
“我听说你们这里是停车场被涂了。”
老人瞪了我一眼。我慌忙绷紧身子,以为他又要冲过来了。
“是后面的停车场,要看看吗?不过已经洗掉了。”
“是自己洗掉的吗?”
“有个挺好玩的年轻人打电话来说自己是专家,就交给他了。结果还真洗得干干净净。”
那是我弟弟,但我实在说不出口。尽管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我总觉得要是说出来,这位老人搞不好又要用那双满是皱纹的眼睛瞪着我,冲过来掐我脖子了。
老人领着我走到大楼外面。停车场就在旁边,看大小也就能停五辆车左右,还竖着“未经允许停车者一律报警”的警告牌。“涂鸦就在这里来着。”他用下巴指了指停车场跟酒店之间的围墙。
“我听说涂的是英语。”
他又瞪了我一眼。这家伙搞不好从过军,或者是退休的老警察,或是格斗专家。否则没人有本事用眼神杀死人,那种压迫感实在跟商务酒店前台的身份有些不相符。我不禁想,这人一定是特别聘用人员,一定是阴谋组织正中心的人物来这家商务酒店卧底的,这样才解释得通。
“唉,是啊。我是看不太明白,不过确实是英语。”
我盯着那面围墙,上面几乎没留下任何涂鸦的痕迹。只有把脸凑得很近才能勉强辨认出有色差的地方,但根本看不出原来画了些什么。
“我是早上来交班的时候发现的。”
“大概是几点?”
“我五点来的。结果就发现那帮小孩子的恶作剧了,真是气死我了。”
“对了,是哪一天你还记得吗?”
“昨天,不,应该是前天。前天早上,嗯。”只有在看着天、扳着手指头回忆日期的时候,这老头儿看起来才有那么一点可爱。“连警察都不愿管这事儿。”
“您知道那边不远处有家叫‘仁基因公司’的地方吗?”
“仁?你是说那个挂着G招牌的地方吗?当然知道啦。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好像在做什么不三不四的研究。”
“不三不四??吗?”我拼命忍住笑。看来世人普遍把遗传基因和生殖研究定义成“不三不四的事情”呢。这要是让我们的“仁RICH”听到,一定会躲到墙角哭的。
“那座大楼跟您这家酒店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可能有,尽管如此,我还是姑且这么问了。果然,男人摇摇头说:“应该没有吧。”
“说得也是。”
“要是犯人出现了,我一定不会饶过他。老子最讨厌那种躲在暗处偷偷摸摸干坏事的人了。就算他来道歉,我也绝不原谅。”
“是啊。”我敷衍道,“就算提着一箱子点心过来,也要给他扔回去。”
“不,要是他提点心过来,我倒是可以考虑。”说着,他报了个仙台地区很有名的蛋奶点心,“要是他拿那个过来,我倒是可以勉强原谅他。”
“那不是本地最出名的东西嘛。”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我最爱吃那个了。不过没人在自己住的地方专门跑去买特产的吧,所以要是有人买给我,我会很高兴的。”
由于老人具有逆我者全都杀光的威慑力,而我又挺珍惜自己这条小命的,于是我并没有嘲笑他说:这么点儿东西就能让你原谅了?
我只是道了谢就走开了。为保险起见,我准备拍张照片,便瞅准老人转身走回去的时机,举起了相机。快门“咔嚓”一声响起的瞬间,他在自动门前停了下来,转过头,又瞪了我一眼。
我赶紧露出讨好的笑容。那人要是去当特工或警察什么的,肯定会很成功吧。
JLG
被美人搭讪,感觉自然是极好的。被不认识的美人搭讪难免有点诡异,但感觉还是极好的。
“打扰了,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我刚走到自家公寓门前,就被搭讪了。时间是傍晚五点。
我发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声音回应了她,因为我吓了一跳。“我们白天见过吧?”
原来是我在快餐店停车场见到的美人。她个子没我高,但作为一名女性已经算是高个子了。我条件反射地垂下目光,发现她穿着平跟鞋。
我推测道,这人应该跟我差不多大,但这种类型的女性也有可能外表比实际年龄更成熟。
“你是春先生的兄长吧?”正如很多外表爽朗的女性那般,女人口齿清晰地问道。
“对,我是春先生的兄长。”我迷迷糊糊地回答。她怎么知道的?只见她的表情缓和了一些,嘴角还浮现出一丝笑意。
“好笑吗?”
“不,我只是很自然地笑出来了。”
“可你的笑容像是那种??总算找到这辈子不共戴天的仇敌了??的那种笑。”我可不记得自己招惹过她,她的目光还是有些锐利。“不好意思,你是哪位?”就算是个美人,也不能大摇大摆地跑到别人家门口来找茬对不?
美人并不畏惧,而是道了个歉,递过来一张名片。名片左上角有个巨大的LOGO。
“JLG。”
“让·吕克·戈达尔?”我条件反射地说出一个法国电影导演的名字。一提到JLG,都会想到那个人的名字缩写吧?
“是日本文化会馆管理组织。”那双大眼睛仿佛每眨一下都能呼扇出一阵风来。“Japan Lyceum Group。”她用准确的发音说道。我再仔细看了一眼名片,上面果然写着那串英文。
“原来不是戈达尔啊。”
尽管我知道法国导演不可能派个大美人来找我,但还是不禁大失所望。
“我叫乡田顺子。想必你就是春先生的兄长,泉水先生吧?”
“你知道得真清楚。”我有点警惕地说。
“对,那么我就不绕弯子了。”她理所当然地说,“我对春先生进行了一些调查。”
我像近视眼的人看远处的物体那样眯起了眼睛。“你跟踪他了?”
“因为在调查春先生的事,所以就不可避免地进行了一些那样的活动。”
“侦探社的人?”
“不,我刚才跟你说过了,是日本文化会馆管理组织。”她看起来像个不耐烦的女演员,“我们是对全国的文化会馆和文化设施进行管理的组织。”
“具体都进行些什么活动呢?”
“文化会馆或文化中心等设施的清扫和警戒,还会调查一些纠纷。”
“没听说过。”我换成略带攻击性的语气,打算试探她一番,“说白了感觉有点像欺诈。”
“你知道八重山早苗吗?”她突然问。
“那是人名?”
“是一种蜻蜓【7】。你看。”
“看什么?”
“就算你没听说过,八重山上也的确存在着那么一种蜻蜓。蜻蜓里真的分早苗科和早苗类,完全不是欺诈。这是一样的道理。就算你没听说过,世界上一样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是我太轻率了。”
“我也没听说过什么戈达尔,但他的作品不也在电影院里放映吗?”
那种电影你不知道也无所谓。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么,你的工作跟春又有什么关系?”
“全国各地的文化会馆被人涂鸦的案例最近越来越多了。”
“案例啊??”
“特别是宫城县,最严重的是仙台市,今年的情况越来越糟。青年文化会馆被数次涂鸦,已经上升到了恶意犯罪的范畴。”
“你是来找春洗涂鸦的吗?”我马上反应过来。如果是来找人洗涂鸦的,那她真是没找错地方。
“不,我来的目的并不是这个。”
“春最拿手的就是洗涂鸦和画画。”
“是的,这我当然知道。”她迅速回答。
我发现她的眼神突然有点微妙,但我并非头一次看到那种眼神,年轻时曾见过很多次。
比如我上学的时候。假设有一天和女朋友一起走在路上碰巧遇到了春,听完我介绍说“这是我弟弟”后,女朋友会一脸困惑,同时两眼发光。就是那时候的那种眼神。仿佛严冬已经过去,春天总算到来,蚂蚁们纷纷从地里钻出来的眼神。就算他们是复眼,其中蕴含的感情也是一致的。总之,是对春着迷不已的眼神。
“那你为什么要调查他?”
“春先生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有没有奇怪的表现?”
“奇怪的表现?”
这句话一说出口,我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心想,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到底是哪里呢?这么一个大美人,我应该会过目不忘才对啊。
肯定不是在刚才那家快餐店外面,应该是更早以前的事情。莫非在哪里偶然碰到过吗?不,我转念又想。这种感觉搞不好类似在路边看到一条金毛寻回犬,觉得以前见过那双眼睛,然后想起了邻居家柴犬的情况。
“春怎么了?你少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耍我玩儿。”就算她是个绝世大美女,做得太过分了我一样该生气。
或许是被我诘问的语气冒犯到了,她的表情猛地一沉。“不,算了。”她咬牙切齿地想结束我们的对话,但很快又加了一句。“只是??麻烦你千万向春先生保密,不要告诉他我来找过你。”
“保密?为什么,你太霸道了。”
“那是为了春先生好。”
为什么是为了他好?我实在搞不懂。
“春先生最近的言行很奇怪,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
我的脸也阴了下来,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一口咬定别人的弟弟有问题。我终于准备发火了。“你是精神病专家吗?”
“不是。”
“既然不是精神病专家,却说别人精神状态不稳定,我觉得有点不入流。”我马上想到了白天的春,并在脑中重演了一遍我们的对话。他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春先生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她又说了一遍。
“现在这个世道,有谁的精神状态是稳定的?”有在大楼里纵火的人,也有往别人家墙上涂鸦的小屁孩。根本不知道“觉悟”二字怎么写的政治家整日趾高气扬,成天播放小道八卦的电视台自诩为正义使者。待在这种地方还能维持精神状态稳定的,不是圣贤就是弱智。
“你看过他的笔记吗?”
“笔记?”她的提问让我有种美女为了勾引男人故意编造荒唐事的错觉。
“春先生的笔记本上有许多吓人的东西。”
“因为那家伙爱画画。”
“不,不是画。是文字。确切地说,是人名。”
“人名?”
“他在本子上写满了没有任何意义的名字。我还记得那么几个,像柴可夫斯基、爱因斯坦、高更、阿基米德之类的。”
“柴可夫斯基、阿基米德?”我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反射性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深夜坐在桌边,往笔记本上涂写一大串伟人姓名的弟弟的身影。但我并没有感到恐惧。
“那是??”
“很奇怪,对吧?春先生真的往本子上写满了那种东西。反反复复地。人这种生物,一旦精神状态变得不稳定,就会表现出那种症状。”看她的表情,似乎是真的很担心春。
有本外国恐怖小说曾经讲到过一个故事,发疯的小说家反反复复把同一段话写了无数遍。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发抖。
“也有可能是在背诵名人的姓名啊。”
“为了什么?”
“为了考试之类的。”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搞不好是什么名人鉴定师之类的资格考试。”
“只往笔记本上反复抄写名人的姓名,这是很反常的表现。”她坚定地说,“人类本来就不擅长重复,尤其是那种单调乏味、毫无意义的重复,更是会把人逼疯。”
“你是指那本笔记本吗?”
“总之,我认为春先生现在正处于极度不稳定的状态。或者说是十分敏感的状态。”
“先等等,就算春确实有点精神性疲劳,那又怎么样?”
她烦恼地皱起眉头。“春先生很可能与墙壁上的涂鸦有关。”
“那当然啦,因为那小子的工作就是清洗涂鸦嘛。”
“除那以外还有别的关联。”
“除那以外?”
不知为何,美人突然露出得胜的表情。“说了这么多,原来身为兄长的泉水先生也对他并不了解呢。”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可能是因为那位乡田美人已经转过身去,也可能是因为我实在害怕再问出与弟弟有关的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离开前,她又问:“对了,母亲呢,春先生的母亲最近怎么样?”我不知道她问这个是想干什么,顿时慌了神。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母亲五年前病逝了。还特意加了句“不是因为癌症”。
“啊,原来如此。”
尽管她面无表情,看上去却有点掩饰惊讶的感觉。我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起我们的母亲,既然要问,不是更应该问问父亲吗?我看着美人离去的背影,突然体会到被抛弃的感觉。
然后,我开始想春的事情。那本狂人笔记是否真的存在呢?
她说“春和涂鸦事件有关”,可是,涂鸦跟春到底能有什么关系呢?春曾当着我的面批判“这种东西根本不是艺术”,我实在很难想象他会是那些涂鸦的制造者。
她还说春的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那是真的吗?我想起春白天所说的话。“纵火案和涂鸦是有关联的。”那是真的吗?我公司的大楼确实被放火了,而其他的纵火案想必也不会是假的。那家商务酒店的停车场里也确实存在过涂鸦。纵火现场必定会出现涂鸦,春的这个说法其实不无道理。或许是哪个疯了的人遵从扭曲的心理导致的吧。
两万八千年前
父亲似乎比我预料的还要积极。他很快就给我打了电话。因为病房里禁止使用手机,他还专门跑到公共电话区给我打过来。
时间是夜里九点。我刚从书店买来全市地图贴在墙上,正忙着在案发现场画圆圈呢。我一边回想着春所说的信息,一边用红色铅笔标记出纵火现场,再用蓝色铅笔把被认为留下了涂鸦的现场也圈出来。
但春并没说那几处纵火现场和涂鸦现场的具体位置,我最后只在自己公司和商务酒店的停车场处画了圈。
“怎么样,白天的谜题解开了吗?”父亲的声音非常有精神。
“什么解谜不解谜的啊?父亲您呢?有什么发现了吗?”
“还真有。”父亲似乎很高兴,“下一个涂鸦肯定是‘Ago’。”
“啊?”
“二百八十世纪这个表述有点奇怪,说白了就是‘两万八千年’的意思。这样的话,不就只有两万八千年前了吗?所以肯定是‘280 century ago’。念起来还抑扬顿挫的。你知道两万八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吗?”
“父亲,您可能没发现,大部分人是不可能知道两万八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事的。但就算不知道,他们也能活得很幸福。”
“我这儿刚好有春买给我的历史书,根据书上的说明,”父亲好像是捧着书站在公共电话旁的,真是辛苦他了,“两万八千年前,尼安德特人灭绝了。大约两万八千年前,反正就是那段时间。”
“哦。”
“肯定跟那个有关系。”
“哪个?”
“原始人啊。这次的纵火案肯定跟原始人有关系。”
“因为原始人离不开火啊。正好适合纵火。”我随便敷衍了一句,紧接着就开始现学现卖,“父亲,你知道吗?尼安德特人是不会画画的,那些残留下来的壁画,都是现代人类的祖先留下的。”
“哦?”父亲好像感兴趣了,“听起来挺好玩的嘛。”
“搞不好那就是生存者和灭绝者之间的差别哦。”
“绘画能力吗?不,那不可能吧。智人存活下来,尼安德特人和北京猿人灭绝,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才对。”
“什么原因啊?”
“思考这个又不是我的工作。”父亲懒懒地回了一句,我竟无法反驳。
“话说回来,我右手一直痒痒。”父亲叹了口气。
“还好不是左手。”
“是啊。”父亲怀念地说,“左手一痒春就要大惊小怪了。”
右手痒有好事,左手痒有坏事,这好像是欧洲的一个迷信说法。到了德国似乎成了右手痒会有意外之财,左手痒会破财。
春真的很迷信。虽然谈不上神经质,但从小就很关注占卜、古老的传说一类的东西。比如“不能数身上的痣”、“那家店里有蜘蛛垂下来,所以生意会越来越好”、“刚才有黑猫路过,快退后五步”之类的,每每遇到这种时刻,他都会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那些话。
“你注意到我病房里的桃子了吗?”
“桃子?”
“据说要把桃子放在鬼门的方位。莫非是因为鬼门这个称呼,所以要放打鬼桃太郎的桃子?反正是春放的。也不知道这种季节他从哪儿搞来的桃子,还说‘孙悟空就是吃了仙桃才长生不老的’,除了桃子什么水果都不给我带。”
“他这种性格可能真的一辈子都不会变。”
“人本来就不会变的。”
“话说回来,您认识一个叫乡田顺子的女人吗?”我突然想起来,就问了一句。
“乡田?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女人吗?”
“有啊。就算您没听说过,也不代表别人不存在嘛。比如说,你知道八重山早苗吗?”
我想起乡田顺子的话,便有样学样地说给了父亲。
“啊,你是说蜻蜓吧?那个种类貌似快灭绝了。”
“原来您知道?”
“那点儿事情还是知道的。”
“啊,是吗??那没什么了。”
我们又说了两三句,便挂了电话。房间陷入一片死寂,因为房子里只有我,只要我不开口,自然是什么声音都不会有。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这阵死寂有种别样的意味。
Engine 圆阵 猿人
我有个一口咬定人生就像一场自行车赛的上司,还有个将人生比喻为在饭店吃饭的同事。其实就是两种想法,一种认为人生必须下死力气拼命蹬踏板,是一场成王败寇的竞技;一种认为人生是慢慢享用满汉全席的过程,没必要跟邻桌的食客比赛谁吃得快。
我还没有老到能判断谁的想法最正确,但此时倒是真的蹬着自行车,在前往车站的路上。
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由于睡不着觉,我干脆离开了公寓。虽然早早就上了床,但那个叫乡田的女子所说的话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使我怎么都睡不着。有的人在做决定之前会优柔寡断很长一段时间,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可一旦做出决定,就会迅速行动。而我就是那种人中的典型。我只知道直来直去,并且一头扎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脱掉汗衫扔在床上,从衣架上拽下一件高领毛衣。套上袜子,穿上棉布长裤,把外套随便一披就出了门。
骑自行车到车站并不算远。看个人的拼命程度,一般会花五到十分钟。穿过两个大十字路口,我马上左转进了地下通道。没错,就是白天我跟春碰头的那个地下通道。我停下自行车,挂上了车锁。
一到深夜,走地下通道的人就非常少了。过了上班族回家的时间,这里几乎看不到半个行人,所经之处一片寂静。这个昏暗的隧道也是出名的治安盲点。
有人说这里是小混混聚集的场所,也有人说里面躲着变态,反正从没有好话。其实我自己一般也会尽量避免晚上到这里来。
大家都躲着这里,自然经过的人就少了;经过的人越少,大家就更加不敢靠近了。
我战战兢兢地沿着台阶走进地道。
春在里面。穿着一身蓝色连体工作服,套着兜帽,让我一时没认出来。一股刺鼻的油漆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感到胸口一阵憋闷。
我下完整段台阶春都毫无反应。他盯着墙壁的侧脸透出画家的专注。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他正朝我右边的墙壁上喷漆,我便靠在另一面墙上,看着春作画。
真棒。但我怕发出声音会影响春的创作,便憋了回去,在心中叫了声“真棒”。
他的画类似插图,但绝不呆板。光泽和层次感共同制造出神奇的立体效果。是圆。不,是球体。好几个球体。大小各异,微妙地交错着,整体看来又构成了更大的圆。
能用喷漆画出这么完美的圆,这种能力本身就值得惊叹了。
春的动作飞快,片刻不停地工作着。用喷漆在墙上着色。一瓶用完就放到地上,目不斜视地拿起另外一瓶,继续往墙上喷。同时他还一点一点改变站位,偶尔弯下腰来给下半部分上色。他的手腕柔软而灵活地动着,节奏感非常不错,光是在旁边看,就让人兴奋不已。
他喷绘的并不是单纯的一串球体。各个球体的颜色会微妙地混在一起,传达出不可思议的迫力。不是多彩的,而是使用了几种以明亮的蓝色为基调的同系色。整体表现出黎明的清爽和深夜的幽静,让人不知不觉地看呆了。可能是因为气味,也可能是对那幅画着迷了。
“老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甩了甩空罐子,把那些罐子都扫到一起,春这才发现了我。
他掀开头上的兜帽。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零点二十分了。我在这里站了四十分钟。“刚来。你完全没发现我呢。完成了?”
“其实绘画根本不存在完成的那一刻。不过,嗯,我打算就这样了。”
“很棒哦。”
有点像保罗·克莱的风格,虽然是蓝色幻想,却有着独特的重量感。同时还很可爱。
“是不是迷人又忧郁的感觉?”春说。
“迷人跟忧郁不会矛盾吗?”
“矛盾是无处不在的。”他说得好像路边就有一大坨矛盾似的。
“有标题吗?”
“这种涂鸦哪儿来的标题。”春笑道,“不过,硬要说的话,可以叫‘Engine’。”
“Engine。”这个词在通道中回响,仿佛连墙壁也跟着震颤起来。
“或者可以叫圆形阵列的‘圆阵’【8】。”
“也可以叫猿猴人类的猿人。”我说完就想起了尼安德特人。
“你专门来看这个的?”
“还不是心疼你这个弟弟。”我没敢说是因为担心他的精神状态不稳定。
“你找到那家商务酒店了吗?就是停车场有涂鸦的。”
“找到了,洗得真够干净的。”我还撒谎说在那里遇到了十分亲切的管理员。
“那可是我洗的啊。不过,上面确实写着‘century’来着。”
他的表情十分爽朗,仿佛刚才附在身上的毕加索之魂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看上去不太像精神不正常的人。
“今天我遇到一个女人。”我把乡田顺子给我的名片递给春。
春接过去,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厉害,是JLG呢,这不是让·吕克·戈达尔吗!”
“你也这么认为吧!”我们俩的思维挺相似的。
“我很喜欢戈达尔。”春的表情就像吃到了什么甜甜的果实。紧接着大喊一声:“小心右边!”我吓了一跳,赶紧往右边看,这才想起这是戈达尔一部作品的片名。“能拍出无聊到那种境地的电影,他绝对是个天才。”
“那女人很漂亮哦。”
春一听,脸色就沉了下来。“哦。”他哼哼一声。随即跟我描述了一下个子高矮、头发长短,问我是不是这么一个女人。
“应该就是她,你们认识?”
“嗯。”
“她好像在调查你。”
“调查?不,这人是??”春说到一半,还是闭上了嘴。
“这人到底是谁?”
春露出犯难的表情,挠着头说:“你最好别跟这个乡田小姐有什么瓜葛。”我忍住没问到底该信你还是她。
“不过这张名片真的很不错。”春说,“我要对她另眼相看了。”
他又端详了一会儿名片,然后还给我。
“那可是个男人见到会走不动路的大美人哦。”
“老哥你就是容易受骗。”
“什么意思?”我这人的确对女人的谎言和小花招毫无抵抗力,正因如此,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还遭遇过不少桃花劫,所以实在无法反驳。
“也不是什么大事。”春继续收拾东西,“不过我再说一遍。就算那女人很漂亮,你也不要跟她扯上关系。”
我等他整理好空罐子,一起走上台阶回到地面。
“不过你的涂鸦实在太棒了。”站在入口看都很壮观。右边一整面墙都被球体图案掩盖了,我实在无法想象政府的人看到这个会作何感想,肯定会叫他把整个地下通道的墙壁都画满吧。那样一来,这里就不再是脏乱差的地下通道,而会变成海底隧道。填满隧道的蓝色引擎,说不定哪天就会破墙而出。
“白天我再给你打电话。”我说完便跨上了自行车。
回公寓足足花了十五分钟。
DNA检验
电话铃声在梦里响个不停。梦里的我反复拿起听筒,可那声音就是停不下来。我气得醒过来,发现手机真的在响,赶紧像逃离沼泽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挣扎起来。
电视没关,一脸严肃的新闻播音员正在报道世界局势,发表诸如无论军事力量多么强大的国家,肯定都不会突然袭击敌国之类的见解。还解释说就算再怎么想发动攻击,也要在此之前按照既定步骤准备好冠冕堂皇的借口。反正是跟我毫无关系的新闻,于是我关掉电源,拿起手机,按下了通话键。
一个男人开口叫了我的名字。“前段时间您说的那种服务,现在还有吗?”
就算他不自报家门,我也知道是谁。“是葛城先生吗?”我姑且确认了一遍,因为前几天我才去他家介绍了DNA检验的服务内容。
本来别说和这种人对话了,我连招呼都不愿意打。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却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当然“像样”只是我的主观判断——这种人却住在市中心的高层公寓里。高层又高级,还抗震隔音,既时尚又前卫。
葛城是个毫无反省谦虚之色,因为自己年轻时是个小混混而沾沾自喜到现在的男人。根本无可救药。不过他的长相倒是很符合“玉树临风胜潘安”这种过时描述,浓眉大眼,目光锐利,一看就知道这人年轻时身边从来不缺女人。
他把年轻时的自己形容为“神经病”,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词,更不适合用来自我评价,却被他得意洋洋地说了出来。不过他倒也不像大多数男人那样,喜欢夸耀英勇事迹和吹牛皮。
几天前,我找来的侦探把葛城仔细调查了一番,发现他根本不是自称的“个体户”,而是个皮条客。领着一群闲得无聊又好奇的女高中生,从有钱压力又大的中年白领身上搜刮钱财。这种有需求自然会产生供给、几乎不需要费什么脑子的产业,他倒是搞得活色生香,还赚了一大笔钱。
“是的,我们也承接DNA检验业务。”
“周日给你打电话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是你说的让我随时联系,对吧?”
“是的,没关系。”我咬牙切齿地说,“那么,我们可以开始DNA检验了对吧?”
“真的能靠遗传基因看出病来吗?我倒是没怎么当真,不过既然你们推荐了,我就试试吧。”
尽管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说起话来却像个小孩子。
“那我会找时间再次拜访的,详细情况就等那时再谈吧。”
“要抽血吗?”
“不需要,只要用棉签在嘴里刮一刮就好,那样就能收集到DNA了。”我为什么要用这么客气的口吻呢!
“你什么时候能来?”
“随时都可以。”
“那我说今天,你真的会今天来吗?你们还真够闲的。”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历。“我明天会去拜访。”
葛城估计是在查看记事本,过了一会儿才说:“那就明天吧。明天早上。今晚我有事,明天一早刚好弄完,所以你早上八点左右过来吧。”
“我明白了。”明天社长要在一楼开早会,但既然时间定在八点,我应该能在上班前去一趟。
“话说回来,你们公司还真够大的,我看到电视上在打广告呢。据说你们还接受不孕不育检查?搞不好我们这儿的女孩子也会想去检查检查哦。”
“我们确实承接不孕不育和亲子鉴定业务。”
我说完,对方沉默了片刻,似乎陷入了沉思。
随后,他突然提高了音量,仿佛想到了绝佳的策略。“如果我试过觉得不错,可以考虑让你跟我们公司签约哦。”
我很讨厌他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还不是要给哪个怀了孕的卖春女做胎儿的亲子鉴定,然后把对方狠狠敲诈一顿。
“葛城先生您除了检查疾病以外,也要进行不孕不育的检验吗?”我绷着脸问。
“不,不用了。我都不知搞大别人肚子多少次了,怎么可能不孕不育。”这人不知为何竟得意起来,“比起不孕不育,我倒是有很多孩子等着做亲子鉴定呢。”他笑得真恶心。
一挂掉电话,我就陷入了忧郁的情绪,仿佛房间四面的墙壁都向我压来。郁结像一座巨大的石磨,渐渐向我压了下来。
一大早就心情不快,而我对此毫无办法。
也不想再睡一觉了。早上七点,我站在窗前伸了伸懒腰,换掉睡衣,嚼起了吐司。
我看了一眼用图钉固定在墙上的仙台街道图。
现在给春打电话还有点早,于是我决定先一个人去现场逛逛。我总觉得与其被别人领着到处走,还是自己调查更符合我的性格。父亲果然没说错,我最讨厌中途加入了。
我觉得凡事都该按顺序来,便决定先去调查第一处纵火现场——C.S.S公司。
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我一直不太喜欢电脑网络这类东西,用电脑检索,还不如翻字典舒服。
跟我同时入职的高木经常调侃我:“管你是上网查的还是翻文献查的,最后得到的结果不都一样吗?”我每次都会很认真地反驳:“不对!”并坚称:“网上得到的知识都很浅薄,全是些浅薄的信息。与那些相比,抱着《广辞苑》一点点查出来的东西更有分量。”
“内容不都一样嘛。”
“说这种话的人,”我死犟嘴道,“跟那种觉得在电影院看和租光盘回家看,电影内容都一样的人一样蠢。”
“内容本来就一样啊。”
“可是??”我接不下去了。
“而且上网更方便。”
“嗯??”这点我不得不承认。
我坐在已经启动好的电脑前,打开搜索引擎,马上输入“CSS”,点击搜索键,出来了一大堆结果。我看到多得让人胸闷的结果数量,不得不换了好几个关键字,才总算找到那家公司的主页。
世界上有很多人认为互联网就是全世界,并认为在互联网上搜索不出来的人和事就是不存在的。既然如此,今后如果想人间蒸发,就没必要偷偷摸摸搬走,只要别让自己出现在搜索结果里就行了。
那家叫C.S.S的公司,总部就在仙台。正如春所说,他们公司的大楼就在车站东口附近。我把公司地址抄在笔记本上,然后用同样的方法找到了柏青哥连锁店“黄金海岸”和房屋中介“朝日不动产”的地址。
网络社会万岁。
我又忍不住用“纵火 仙台 规律”这三个关键字搜索了一遍。本以为神奇的互联网会直接把纵火犯的名字告诉我,结果只出来一些毫无关联的搜索结果。
我面向墙上的地图,用红笔圈出刚才查到的地址。我决定先调查这三个地方。
咦?我有种奇怪的感觉。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时,仿佛唤醒了某段遥远的记忆。在哪儿见过?但这种感觉实在太模糊。我把脸凑近地图上标记的位置,试着用手指描绘。
直到最后,我都没辨明产生这种违和感或称既视感的真正原因。
我把地图取下来,仔细叠好。我这人向来仔细,不把纸张的每一个角都对齐就绝对不会舒服,于是我反复折叠了好几次。
然后便把地图往口袋里一塞。尽管一塞进去纸就扭了,但我并不介意。
侦探作品的无聊流程II(现场调查)
软件公司的大楼确实被烧了。虽不是全部烧毁,但受害面积明显要比我的公司大得多。
尤其是南边角落,特别严重。虽然还残留着几面墙壁,但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洞往里看,只能看到焦黑的室内。没烧透的折叠椅在地上倒成一堆,仿如消化不良一般的样子。周围没有警戒线,我便壮着胆子走了过去。但这座大楼本身自然也安装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安保系统。
这栋楼的建龄应该有十年以上了,楼顶上画着“CSS”的LOGO。虽然是休息日,里面却亮着许多灯。要到哪一天,才能真正看到休息日上班这一现象灭绝呢?!
尽管只是在大楼周围转了几圈,没有找到任何像样的线索,但我还是很满足。回到被纵火的房间旁,我举起相机对准正面。按下了快门。
然后便跨上自行车,立刻前往下一个地点。
我沿着新干线的高架桥一路骑行,来到车站西口,那里停着许多等红灯的车辆。看上去就像路旁的一摊积水,死气沉沉。我从车龙旁边穿了过去。
没费多大功夫就找到了柏青哥连锁店“黄金海岸”。店铺就在地下通道附近,与居酒屋并排,开在狭窄的小路旁。
说得好听点,那是一片旧日风情小店,实际上就是一堆有些自暴自弃的废屋。就像一群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等待灾难过去的流浪汉,把自己的生命全部交到了他人手中。
那家柏青哥店完全名不副实,招牌上都裂了缝,没有一点“黄金”的感觉。
不过里面倒是十分热闹,就像有个勇敢的冷面司令官用炸弹威胁毫无士气的士兵一样。
我进到店里,客人不少,每个人都神经兮兮地盯着柏青哥机台。
我本想找个店员问问,但这里的音乐实在太吵,他们又好像一个个都忙不过来,我便放弃了。正打算从另外一扇自动门离开时,我猛然发现了被烧黑的墙壁,还留有大约两台柏青哥机被撤走的痕迹。
我往旁边移动了几步,站在焦黑的墙壁前。一边警惕着店员的目光,一边用一次性相机拍了照。
“朝日不动产”的店主十分亲切热情。我甚至觉得,如果我正在找房子,搞不好会被说得云里雾里,什么样的公寓都乖乖签下来了。
我从招牌上确认店铺位置在五楼,便乘电梯上去了。刚开门,就听到一声热情的“欢迎光临”。
好像正好赶上开店时间,店主正忙着挪一块招牌。
我有点慌了手脚,但还是先声明自己不是客人。
“我家最近也遭遇了纵火未遂事件,所以就想来问问。”我随便撒了个谎。店主本可以对我说“不是客人就别来捣乱”,然后把我赶走,没想到他脸上笑开了花,一边说“哦,哦,有意思”,一边让我到店里去,还给我泡了茶。
“我这儿没什么客人,你不必担心。”他说。我则咽下了“倒是你该担心担心”这句话。
他对我的谎话深信不疑,还说“纵火真是太可怕了”,随后又说:“不过还好,我这儿没有什么损失。”
“那真是万幸了,起火的地方在哪里?”我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有被烧过的痕迹。
“在一楼。这幢楼的一楼有个垃圾收集点,就是那里被烧了。我这家店不是在五楼吗?虽然客人不爱上来,但火也烧不上来。真是万幸。”
“哦。”我含糊地回应一声,同时心生疑惑,“也就是说,您这家店并不是纵火目标,对吧?”
“是啊。是这栋楼的一楼被烧了,我这儿没有任何损害。”
“这样啊。”
因为听说是不动产中介被纵火,我还以为是五楼的店铺被人放火了。确实,乘坐电梯到五楼放火,这种行为不太明智,但从春口中说出来,我就马上信服了。
“被纵火的地点是这里的一楼,对吧?”我再次确认。
店主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很快,我就找不到留在店里喝茶的理由了,于是随意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店主还专门把我送到电梯门口,害得我更加心虚不已。
“这座大楼叫什么名字?”
“叫大岳大厦。”
最后,我们寒暄了几句,然后我便谢过店主,离开了这个地方。
纵火的痕迹确实在一楼。在贴着垃圾收集日的矮墙旁边有个貌似被火烧过的木制收集箱。我拍了张照片,顺便抬头拍下房屋中介的招牌。
真是的,我心想。我真想对春狠狠抱怨一通,别说“朝日不动产被烧了”那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嘛。
确切地说,应该是大岳大厦被烧了才对。
我走进一家连锁咖啡厅,从口袋里拿出地图展开。“C.S.S”、“黄金海岸”、“朝日不动产”,这三个地方确实都存在被火烧过的痕迹,证明那些话不是春随意编造出来的。紧接着,我开始分析它们的位置。
我一边确认自己的骑行路线,一边念念有词地说着:“东边、西边、东边。”纵火现场围绕着车站,依次在东口、西口、东口移动。
这算是某种规律吗?搞不好别的纵火现场也是这样的。
“纵火是东西交替进行的。”我自言自语般小声说道。
我盯着地图,思考着其他纵火现场,很快就发现自己兴奋不已,完全着了弟弟的道。我给他的公寓座机和手机上都打了电话,但他没有接。
关于灵长类的讨论
我以前曾对春说:“与其说你是个美男子,还不如说是一条美狗。”因为每每看着他,我都能感到猎犬般的敏锐和天真无邪。
“我爹搞不好是条比格犬。”春半开玩笑地点点头,“那样就好了。是狗就更好了。”
有时春会说,动物比人更高尚。
不记得是哪一次,电视节目上有个作家说:“其实人类就该是下半身动物。”看到此处,春忍不住嗤之以鼻:“简直是胡扯。”
“其实动物在雌性发情期之外的时间是非常稳定的。反倒是那些一年到头只想着做爱的人类更加没品。”
“为什么人类没有发情期呢?”我提出疑问。
“如果有发情期,雌性就只能在那段时间内获得雄性的青睐。而人类的雌性为了生存必须依赖雄性,所以,为了时刻都能吸引雄性,她们就放弃了发情期。”
“这是真的吗?”
“有人是这么主张的。”春傻笑起来,“所有人都在胡说八道。还有人说因为人类与其他动物不一样,无论何时生孩子都能保证足够的食物供给,因此没有必要控制妊娠时间。还有人说是为了防止杀死自己的后代。”
“杀孩子?”
“这是大猩猩群体中的一种常见现象。大猩猩属于家族动物,通常由一头雄猩猩和数头雌猩猩组成安定的小团体,共同生活。尽管如此,小群体中还是经常发生杀害孩子的现象。举个例子,一只雄猩猩病死了,这样一来就会有别的雄猩猩进入这个群体,杀死里面所有的幼崽。”
“出于什么目的?”
“简单来说,是让雌猩猩发情。因为正在养育幼崽的雌猩猩是不会发情的,于是新来的雄猩猩就要杀掉幼崽,同时向雌性展示自己的力量。”
“太可怕了。”
“正因为有发情期,才会发生如此恐怖的事情,这也是人类放弃发情期的原因。有的人是这样解释的。”
“人类至上论吗?呵呵。”我忍住笑意。
春用力点头。“还有人说,因为人类非常优秀,甚至能控制性欲,所以才会失去发情期。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真是不要脸。”
“你应该很讨厌这种见解吧?”
“简直是大吃一惊。他以为自己是何方神圣啊?!人类怎么可能控制得了性欲。”每次听到春说这种话,我总会忍不住猜测他是否在想自己的亲生父亲。
“可能吧??”
“据说哺乳动物中,会做出强奸行为的,只有人类、红猩猩和海象。”春耸耸肩,“可笑吧?人类在整个动物界中都算是别具一格的强奸魔。就算没有法律限制,别的哺乳动物也不会去强奸同类。”
“只有人类特殊吗?”
“因为人类很优秀啊。”
“别那样怪罪人类嘛。”
“而且根据我的猜想,红猩猩和海象的强奸行为可能是有理由的。尽管现在还不太清楚,但一定有。很可能只有人类才会为了强奸而强奸。”
狮子在热带草原上的交配;如同壮美仪式般的鲸鱼交尾;犬类匆匆忙忙的交配,每次在屏幕或照片上看到这样的场景,春都会露出幸福的表情。
“它们不会为做爱找理由,也不存在误会。真好。人类则过于愚蠢,在性爱中都会自欺欺人,甚至产生误解。”
“误解?”
“自己在支配对方,还是在羞辱对方?自己的行为是符合道德的,还是不符合道德的?总之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愚不可及。还有人会扯到宗教和神灵。倾向于文学的最糟糕。还有些奇怪的大叔,满脑子都是官能情色,蠢得要死。他们完全误解了。性爱不会让一个人有所超越,也不能让一个人支配任何人。人类的性比动物的性要蠢上好几倍。”
“很蠢吗?”
“正因为蠢,所以要粉饰。”
不知为何,我很喜欢听春发表这类见解。
“就拿类人猿来说,红猩猩虽有强奸行为,却不会杀幼崽。大猩猩则相反,它们会善待雌性,却会杀害幼崽。至于黑猩猩,不仅会虐待雌性,还经常杀害幼崽。”
“看来黑猩猩是最坏的。”
“比那更坏的就是人了。强奸、虐待、杀子,简直无恶不作。而且人类没有发情期,一年到头都那么下流,简直是十恶不赦。”
“听你这么一说,人类确实是最坏的。”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还有一种与黑猩猩很类似的倭黑猩猩。”
“我好像听说过。”
“跟黑猩猩几乎一模一样,不过倭黑猩猩的社会形态与黑猩猩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跟人类也不一样。”
“你该不会想说,它们更坏吧?”
“完全相反。它们的群体很和平。倭黑猩猩的社会里不存在强奸和弑子。顺带一提,它们连阶级斗争都没有。而且跟人类一样,雄性很难知道雌性何时进入排卵期。”
“什么意思?”
“他们也是一年到头都在交配。”春愉快地说,“据说有时一天能来几十次呢。对他们来说,性就跟打招呼一样。而且他们真的会为了交朋友或挽回关系而进行交配。确切来说,有时候并非正式的交尾,比如二者均为雌性也会相互摩擦彼此的性器。”
“从某种意义上说,还跟人类有点像呢。”
“但倭黑猩猩更加干脆,它们对此的定义非常明确。其中不存在支配,不存在优劣和借口。曾经有些装模作样的人坚称人类是生物中唯一将性与生殖分割开来的种类,其实根本是骗人的,倭黑猩猩同样分离了性与生殖的关联,而且它们的生活要比我们的平和得多。作为选择了同一种方式理解性的哺乳类动物,倭黑猩猩是成功的案例,人类则是失败的教训。”
“你有段时间好像想变成倭黑猩猩来着?”我可还没有全面同意他的观点。
春并不回答,只是暧昧地笑了笑,仿佛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JPG
我正准备离开咖啡厅,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熟人。是那个侦探,高木介绍给我的人。
我本以为侦探不会大白天跑到外面来光明正大地喝咖啡,因此看到他时吃了一惊。
他坐在最里面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但好像不是在呆呆眺望外面的景色,而是仔细观察着来往的行人。
那个侦探姓黑泽,年龄大概三十五岁。脸上虽然有了些挺深的皱纹,却还没积攒起中年男人特有的肥肉。
我停下走向收银台的脚步,故意折返,向那个座位靠了过去。
“你好。”我试着打了声招呼。
他好像一点都没被吓到,只是缓缓移开了目光,抬头看向我,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要坐吗?”他瞥了一眼自己对面的座位。我这人最擅长恭敬不如从命,便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上回真是谢谢你了。”我先为调查葛城的事情道了谢。
“别客气,能及时收到报酬,我应该谢谢你才对。”黑泽的表情缓和下来,“而且你的委托内容并不复杂。那种事情我任何时候都欢迎哦。”
我大吃一惊。我的委托内容确实只是寻人和背景调查这类传统项目,但这种调查应该跟案件调查一样,伴随着各种麻烦,绝对称不上有多简单。可是看黑泽的表情,没有一丝勉强的迹象。
“你在看什么呢?表情这么严肃。”
“啊,”黑泽眯起了眼睛,“我在观察。”
“观察行人吗?”
“我在羡慕那些忙忙碌碌的人。”
他的表情让我想起昨晚在电视上看到的猎豹。是在山丘上冷眼俯视猎物的食肉系猛兽独有的表情。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后,黑泽挠了挠额头,说:“据说猎豹经常让猎物逃掉。”拥有陆地最快脚力的猛兽却频繁失败,一定是进入了某种达观的境界。而眼前黑泽的沉稳态度更让我觉得两者相似极了。
“我的工作要求必须对人进行观察。”
“因为是侦探啊。”
“不,”黑泽露出困惑的表情,“我的本职工作不是这个,侦探只是副业。”
“用侦探做副业吗?”我不禁感慨,原来还能这样看待职业啊,“既然是侦探,那是不是需要助手和后勤人员啊?”
“工作就该一个人干。”
“甲壳虫可是四个人一起工作的哦。”
“所以他们最后解散了啊。你看鲍勃·迪伦,就永远不会解散。”
“那倒是。”
说完我不禁暗想,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如此繁杂的调查,真是太让人吃惊了。“黑泽先生,你觉得上回那个男人怎么样?”我还没来得及控制,话就自己说了出来。
“那个男的,你是说葛城吗?”
“我见你那么擅长观察人,就想问问你的意见作参考。”
“所谓的参考意见,其实就是不会被采纳的意见。”黑泽苦笑道,“唉,反正很明显,那个叫葛城的不是什么好人。”
“那是肯定的。”
“不过,很有钱。”
“是啊。”我点点头,“住在那么高级的豪华公寓里。”
“不过,那个公寓的安保系统很薄弱。”黑泽喃喃道。
我不明就里,便反问:“嗯,你说什么?”
“那座公寓的门锁全部换成了无法撬开的种类。”
“那不是更完善了吗?”
“只有外行才会这么想。那些物业公司觉得,只要交给专业人员去更换就好了,却不知道更换之后更容易被人盯上。那种门锁虽然能防止被撬,却存在其他弱点。”
“原来还有这种事??”
“不懂得居安思危的人最危险。”
因为不明白他说这个是想表达什么,我干脆略过了这个话题。
“啊,对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乡田顺子的名片,“你听说过这个组织吗?”
不知为何,看着这个仿佛跳出红尘外、不在五行中的黑泽,我有种拜托他什么事都能顺利解决的期待。
“JLG。”黑泽注意到名片上的LOGO,歪了歪脖子,“莫非是Jump、Lamp、Gang的缩写?”
“我倒是想到了让·吕克·戈达尔。”
黑泽无视了我的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名片。“日本文化会馆管理组织吗?没听说过呢。总部在仙台吗?需不需要我去调查看看?”
我暂时拒绝了。乡田顺子现在还算不上什么重大问题,估计就算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事来。
“听到JPG你能想到什么?”黑泽好像开始玩猜谜了。
“不是JLG,而是JPG吗?”我摇摇头,“演员让-保罗·贝尔蒙多,缩写应该是JPB吧??”
“让-皮埃尔·里奥是JPL呢。”
“世界上那么多名字,如果只关注首字母,那听起来都差不多了。”
“其实是让-保罗·高缇耶的缩写。”
“服装品牌?”
“没错。我看中他家的一件夹克,可是太贵了。”
我也经常在杂志和电影上看到这个品牌的服装,还见过著名运动员很潇洒地穿在身上。应该是个法国的时尚设计师吧。隐约记得风格独特,偏中性。
应该很少有日本人能把那种衣服穿好看吧,我本想说出来,但还是咽了回去。因为我觉得要是黑泽真的穿上高缇耶,肯定不会有异样的感觉。
“JPG吗?”
“能串起首字母其实挺重要的。”黑泽若有所思地说,“还有JAD哦。”
“别玩了好吗??”
“是约翰·阿奇博尔德·多特蒙德【9】的缩写。”
“那是谁?”
“一个大盗的名字。”
“出名吗?”至少我没听过。
“他很有团队意识。”黑泽低着头,表情变得很微妙。这是个不失幽默感的文化人,我不由得心想。“说到盗贼,你听过这个故事吗?闯空门的贼家里被闯空门了。”侦探突然这么问。
“寓言故事吗?”
“有个经常摸到别人家里偷东西的贼,根本没考虑到除了自己以外,别人也有可能是贼。”
“优秀的人一般都会有这种错觉。”
“有一天,他家就被闯空门了,那个贼大吃一惊。”
“这算是什么教训吗?”
“自己心中所想的,也有可能是别人心中所想的。一切恶意最后都会返回到自己身上。”
离开前,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不会透露委托人的信息吧?”
“其实我并不是正式的侦探,所以没有必要遵守什么保密义务。”
我大概是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于是他说:“不过你别担心,我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委托人的事情。如果被拷问,也能坚持那么一小会儿。要是拔指甲一类的,应该撬不开我的嘴。我觉得自己能坚持住。可如果用铁锤砸碎我的膝盖,那可就别怪我说漏嘴了。”
由于他说得太认真,我忍不住笑了。这人应该值得信任。
下午一点过后,春才打电话来。
“老哥,今晚。”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刚才给你打电话了。不是说好要带我去看涂鸦现场的吗?”
“现在不是时候。”
斩钉截铁的语气,听起来既不兴奋也没有动摇,让我感觉到了在风暴中完全把握了风势走向的船员的那种自信。
“今晚。”春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也不是故意卖关子,“老哥,今晚会有人纵火。”
涂鸦现场I
那个涂鸦与荞麦面店的停车场一点都不相符。
我站在一座木屋前,门上挂着“田村荞麦”的招牌,门口还挂着用旧的门帘。入口处是一扇颜色发黑的矮门,两旁有一圈低矮的灌木,修剪得十分整齐。沿着荞麦面店入口右侧的小路绕到后方,就是停车场了。
砖墙上被喷了“ago”这个单词,正如父亲所预测的。分毫不差。不是什么拙劣的涂鸦,红色斜体的“ago”,用浓重的深蓝色描了边。设计感强烈的字体看起来很有品位。我拿出一次性相机,对准涂鸦拍了照片。荞麦面老店和“ago”这个单词相互映衬,真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荞麦店的老婆婆倒是个挺乐观的人,她还笑着说:‘那涂鸦肯定是在嘲笑店主下巴前凸吧。’”春已经跟荞麦店主谈好清洗涂鸦的事宜了。
“把‘ago’说成下巴【10】,这种冷笑话连中学生都不愿意讲了。”
“人家田村荞麦面店就讲了啊。”
我又一次站在涂鸦前。字并不大,每个字母也就双手摊开那么大,一共就三个字母,排列在一起。
“280 century ago。”
“两万八千年前。”春试着直译了一遍。
“你知道两万八千年前发生了什么吗?”我打算现学现卖父亲问我的话。
“尼安德特人灭绝了。”
“啊,原来你知道?”
“你以为我是谁啊,老哥。我可是发明了岩洞壁画的智人的后代啊。”
“不是每个人都是吗?大家都是科罗马尼人的子孙。”
“是可以这么说。”春笑道,“尽管科罗马尼人和尼安德特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却同时生存在地球上。”
“和平共存了吧?”
“没错,他们共同存在了好几万年。不知渐渐衰亡的尼安德特人是如何看待越来越繁荣的科罗马尼人的呢,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濒临灭绝的时候,尼安德特人曾仿造过科罗马尼人的石器,考古学家发现了疑似的痕迹。那应该是为了生存的最后挣扎吧。你不觉得很令人敬佩吗?稍加想象就会觉得特别悲壮。”
“模仿成功企业的路子,这是经商的基本守则。”
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只要哪家企业稍微景气一些,就会突然冒出诸如《XX公司经营模式》、《XX社长的手法》这一类书籍。我才不想参考别人的方法去获得成功。
“尼安德特人也真是的,既然都要模仿别人的石器了,为什么不干脆连画画也一起模仿呢。”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说:“那按照你的想法,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在这家店的停车场里发现了涂鸦,那么是否意味着,附近会被纵火呢?”
“正是如此。”
荞麦面店正对着一条比较宽敞的单向双车道马路,连接着国道和县政府、市政府,距离市中心只有一点点距离。
“目标可能在什么位置?”我想起身上还带着地图,便慌忙取了出来,把地图在车窗上摊开。
“老哥,你准备得可真够周全的。”
“呵呵。”
“还随身带着地图,你也太上心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呢。”
“你高兴个什么劲。”
“根据以前的案例来推断,纵火地点应该在涂鸦地点半径一百米左右的圈内。之前的纵火现场全都如此。再从角度上来看,能够看到涂鸦的建筑物就是下一个目标。”
“能看到涂鸦的位置?”
“是否真的能看到我也不能确定,我的意思是,有涂鸦的那面墙壁的背后一百八十度区域肯定不在范围内。”
春很快从地图上找到了“田村荞麦”的位置,用手指了出来。随后又指着地图的标尺说:“半径一百米的圈内,应该是这一块。”接着画了个半圆。那个范围几乎能把附近的公园整个圈进去。
“最有可能性的应该是这些地方。”春敲了敲地图上的两座大楼。
我凝视着地图,然后抬起头,确认真实大楼的方位。春还说根据至今为止的案例,写字楼比公寓楼更容易被定为目标。而我左边的大楼叫“仙南大厦”,右边的建筑则是一所名为“东北学研”的预科学校。
我和春一同检查了两座大楼。一座有七层,一座有五层,再看看奠基石上的记载,建筑年份差不多。
“其中一栋肯定会被纵火。”春斩钉截铁地说。
由于他的语气太过肯定,我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想法,莫非在楼里面放火的,就是我弟弟?乡田顺子的话又在我的脑海里复苏,不断呢喃着:春先生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
“是今晚吗?”
“十点大概可以吧?”春说。
“啊?”
“十点会合。今晚十点,我们就在那个画了‘ago’的停车场里会合。”
“为什么要会合?”
“老哥也要一起监视啊。”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往那方面想。
“监视?”
“不是要抓纵火犯吗?”
“为什么?”
“太期待了!”春一点都不顾我的困惑,兀自伸了个懒腰。
“是啊。”我干脆放弃了抵抗。只要春一笑,我们全家就会觉得无比幸福,一向如此。
“‘不要仓促作出承诺’。”春说。
“那是啥?”
“甘地的话。”
“你还真够喜欢甘地的。”
活捉连续纵火犯——我不断在脑子里重复这句话,以激发自己的斗志,但始终没什么现实感。当时的我没有任何追捕犯罪者的紧张、恐惧、兴奋和激动,完全是被人拉下水的。
“对了,我们顺便把之前所有的纵火现场和涂鸦现场都看一遍吧。”春说。
我看了看表,连傍晚都还没到。于是把自行车靠在停车场的墙边,锁好,坐进了汽车副驾。然后告诉春,其实我已经看了几个地方。最后他说:“你果然很积极嘛。”
来自未来的男人
我见过来自未来的春。当时他还是大学生,我正在找工作。确切地说,是装作来自未来的、当时的春。
就像乔丹球棒那次一样,我被一个电话叫了出去,但完全没有球棒那次的严峻感和焦灼感。
那天我正在等待面试结果,也就是是否录用的电话,春根本不管这些。“别管了,别管了,”他说,“快点过来嘛。”
“不管怎么行?!”我假装生气,但春一点都没在意。明明连我面试的公司叫什么都不知道,就说“去那种公司上班没什么好的”。
我只好回答说“知道了”,因为我自己也厌倦了等待那个不知何时才会打过来的电话。话说回来,最后那家公司到底给我打电话没有?
我按照春的吩咐沿着车站一直往北走,在国道尽头前面一点的地方。那片区域没什么商铺,多数是住宅和办公楼。春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等我,给脚边的鸽子投喂面包屑,鸽子们乱成一团。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去面试时,看到周围的人,我颇有优越感地暗想,这些废物肯定全都会被刷掉。
“老哥,你很快嘛。”春给我看了看手上撕碎的面包,“吃吗?”
我学鸽子叫了几声,但不是很像。
我的注意力被春的衣服吸引了。因为他今天的搭配有点奇怪。
上身是蓝色长袖衬衫。没有品牌LOGO,也没有口袋。虽然设计简约,但领子的样式却很奇特,看上去跟学生制服的立领差不多。那个蓝色十分鲜艳,而且纽扣的数量异常多,衬衫前襟扣着足足二十个以上的小扣子。下身是棉麻材质的裤子,裤脚处也有一大串小小的纽扣。
“你这身衣服真够奇怪的。”
“奇怪?很显眼吗?”
“确实奇怪,不过不算显眼,但会让人怀疑你的品位。在哪儿买的?”
“未来。”春面不改色地说。
“哈?”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看上去像未来的衣服吗?”
“主啊,我突然听不懂弟弟说的话了。”弟弟的话莫名其妙,而那种莫名其妙确实有种难以言喻的未来气息。
一开始因为光线暗没看清楚,现在仔细一看,春的头发还染成了带点灰的颜色。一问,他说是在药店买的染发剂。
“这身衣服是我求大学的朋友帮我做的,用现成的衬衫改装的。”
当时被春委托改衬衫的,是个很擅长缝纫的女孩子。当时两人还是关系不错的大学同学,可没过半年,她就成了春的跟踪狂,也就是“夏子”姑娘,给我们一家人带来了不少麻烦。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啊?”
“为了打发时间。”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我皱着眉,半说谎半夸大地向他抱怨自己正在求职,有多么忙碌。
春无视了我的抱怨。“我就是想试试。”
“试什么?”
“骗人。”
“骗人?”
“就想试试而已。电视上不也经常有故意说谎吓人的节目吗?不过那只是纯粹为了惹人发笑,或把人吓个半死。我不喜欢那样。我想既不让人发笑也不让人惊恐,单纯地让别人吃一惊。”
春的计划非常愚蠢,就是假装自己是来自未来的人。我实在听不下去,把他训了一顿,说他不该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把我也牵扯进去。
“老哥你就坐在那里,等有合适的人过来了我就出动,你只要观察对方的反应就好。”
看他那副样子,已经激动得不行了。
我又看了他一眼。被他这么一说,那身衣服还真有种微妙的平衡,还不到看一眼就让人爆笑出声的夸张,却也不是随处可见的设计。总有些地方有着微妙的偏差,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略带深灰色的头发不算夸张,还挺时髦的。与其说是一个疯子的盛装,更像是数十年后的流行时尚。
过了快十分钟,春看到两个女的并肩朝这里走来,说:“就找她们试试吧。”
两名女性穿着貌似公司制服的衣服,都抱着一个装着文件的大信封,看上去也就二十六七岁。春从长椅上站起来,躲进倒闭了的地产中介店铺的阴影里。我不得已,只能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装成等车的乘客。
两个OL走了过来。
春从旁边现身了。他既没有跳出来,也没有快步赶上,而是像水蒸气一样,极其自然地冒了出来。
“打扰一下。”
两人反射性地站住,带着警惕的表情转过头,看到春的脸就露出一见钟情的痴傻模样,但还是注意到了他那身奇怪的打扮,最终给出了暧昧的回应。两个人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
“打扰了。”春的语气很有礼貌,“能麻烦你们告诉我一下今天的日期吗?”
女性用警惕和亲昵混杂在一起的表情看了一眼手表,回答道:“十点三十分。”
春伤脑筋地笑了笑,说:“不,是日期。”
“五月十三日。”另一名女性微笑着回答。
“呃,真是不好意思。”春挠了挠头,“现在是公元哪一年?”
两名女性面面相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坐在长椅上强忍住笑意。
“公元哪一年呢?”
“XXXX年啊。”她们有点莫名其妙地回答。
闻言,春展示出了非常出色的演技。只见他脸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很快又变成喜悦。“太好了。”他的右手微微握了一下拳,随即用忍不住提高了音调的声音说,“成功了。”莫非他是想表现自己成功穿越了吗?
两名女性的困惑已经变成了苦笑。
“请问现在的日本首相是谁?”春又用更加慎重的语气问。
“是XXXX。”
春闻言闭上眼睛,缓缓吐了一口气,说:“赶上了。”他的演技实在太厉害,仿佛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就差没落泪了。
“我得赶时间了。”春一本正经地道过谢,便转身走上了岔道。
两名女性默默地目送着春的背影,然后齐声大笑起来。
“刚才那是搞什么?”
“不知道诶。”
“未来人?”女性半信半疑地说,“他还问我们现在是公元几年呢。”
“应该是恶作剧吧。”
“真奇怪。”
“到底是干什么的?”
“还问首相是谁呢。”
“有什么事吗?”
“该不会是来救他的吧。”她边笑边说。
“会不会上新闻啊?”另一名女性说。
至于我,则被满脑子奇思怪想的弟弟吓了一跳。
他这出认真又奇妙,让人无言以对的闹剧,应该给两名女性带来了非日常的震撼。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凑过去说了一句:“刚才那个真厉害啊。”然后就离开了。
转过国道的拐角,我发现春藏在人行天桥下面。“她们当真了吗?”
“没有百分百当真,不过感到很不可思议。”
“是大白天突然看到夕阳的那种不可思议吗?”你这种说法本身就很不可思议。
“至少人家没把你当成变态。”
那天,春把这个游戏重复了三遍。我至今仍记得自己当时也越玩越投入。如今回想起来真是让人怀念。
纵火现场监控I
我与春并排坐在公园的围栏上。
晚上十点多的公园里自然不可能有孩子,不过也没有什么变态男人把女孩拖进来施暴,只有冷风呼呼地乱吹,把秋千吹得东摇西晃。
“好冷。”
“冬天嘛。”春回答。
“好黑。”
“晚上嘛。”
“就算是冬天的晚上,该做的也要做好。”
我说,搞不好会有人为了取暖而故意放火。春则说:“你知道世界上第一个纵火犯是谁吗?”
“不知道。”
“是一百多万年前的某个直立猿人,也就是原人。他发现了火,接下来做的事情,就是放火。”
“那不叫纵火犯。”
“你知道与原人对应的科罗马尼人,或者说智人,又被称为‘新人’吗?”春总是随便转移话题,“明明活了几万年,可我们还是‘新人’呢。”
“那活了三亿多年的蟑螂应该叫‘专家’了。”我在认真打算今后就管蟑螂叫“专家”。鉴于我们三更半夜跑出来吹风并不是为了增进兄弟感情,我又低声说:“纵火犯真的会来吗?”
“按照规律,一定会来的。”
“不是仙南大厦就是东北学研。”我念出了两座楼的名字。从我们坐的地方可以看到那两座建筑,虽算不上高耸在夜空中,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到招牌。
“那个纵火犯要是真的纵火了,这里肯定会烧得很厉害吧?”
“我也觉得。”
“要是那样,这两升水根本不管用啊。”
我右手拿着一个矿泉水瓶,春手上也拿着一样的东西。好像是他来之前买的,我只是出于无奈接了过来。两升水其实挺重的。
“又重又碍事。”
“要是着火了,我们总不能在旁边看着吧。要用这个灭火。”
“这才叫真正的杯水车薪。”
“聊胜于无,权当安慰自己的良心。”
“安慰良心啊。”我举起矿泉水瓶看了一眼。就算再怎么乐观,这么一点水也不可能救得了火。
我突然想起母亲。母亲很喜欢“安慰”,还经常说“能够当场得到一些安慰,有时能拯救一个人呢”。每当父亲在工作上遇到挫折,她都会亲手做一顿极其丰盛的饭菜,并断言道:“对人的救赎有时并非通过言语,而是美味的食物。”在她看来,看在眼里、吃到肚里的食物,才是最大的“安慰”。
春说:“安慰其实是很重要的,那些不重视安慰的人,我最讨厌了。”他好像没发现,这是受到了母亲的影响。
我把矿泉水瓶放到脚边,站了起来。
虽然我并不觉得紧张,却有些口渴。“我能喝几口吗?”
春马上像看到毫无自制力的小屁孩一样看着我。“你把水喝了,要是真着了火,那不就傻眼了。”
“那把你的水给我啊。”我一把夺过春的矿泉水,伸手要打开瓶盖。
这时,春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哥哥,快住手。”并伸手阻止了我。他并没有责骂我,而是用诚恳的语气说:“求你了,快住手。”
我被那语气吓了一跳,不小心弄掉了水瓶。
春慌忙把它拾起来。
“不就抢你一瓶水嘛,至于吗?”
“要是我不阻止,老哥你就没命了。”
“喝口水会死吗?”
“以前老哥吃了别人给的东西,就差点死了。”
“那只是拉肚子而已,没那么夸张。”
这里人真的很少,根本没人从公园门前经过。
“我们分开监视吧。”春说。因为大楼有两栋,分头也是理所当然的,但说实话,我其实有点不安。“监视该做些什么啊,这玩意儿有指南吗?”
“除了在大楼附近转悠,躲在暗处看有没有可疑人物靠近,没别的办法了吧。”
“别人会不会怀疑我才是纵火犯啊?”
“有可能。”春点点头,表情却没有变化。怀疑弟弟才是纵火犯的我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
“老哥你选哪栋楼?仙南还是东北。”
虽说选择其中一栋楼并不会对自己的人生造成任何改变,我还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左边的建筑好一会儿,最后才说:“仙南。”面对二选一或三选一的局面,不知该如何选择时,我就会选第一个,这是我从小到大的一贯做法。若是上下排列,就选最上面的,若是左右排列,就选左边的。
春应该也知道我的方法,只听他笑着说:“就知道你会选那个。”
“犯罪时间是几点啊?”
“从现在到凌晨两点左右。”
“那么长?”
“根据之前发生的案件推断,两点以后就不会发生了。”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简直就像你在制定时间表嘛。莫非你就是犯人?”我咬咬牙抛出了疑问。
“我可比纵火犯坏多了。”春自嘲地笑笑,倒是面不改色。
“明天一早社长要来,我想早点回家睡觉。”
我没说谎。社长“仁RICH”每三个月会来参加一次早会,给我们发表些金玉良言,迟到是不行的。而且上班前我还要到葛城家采集DNA。
“火灾和社长谁比较重要?”春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想回去就回去吧,但老哥你一定不会回去的。”他真是看透我了,“老哥最讨厌中途参加,也最讨厌中途退出了。”
仙南大厦是一座七层楼高的白色建筑,但也说不上是全白,就算在昏暗的路灯照射下,也能看到脏污的地方。我绕着大楼转了一圈。看到一个小小的神社,仿佛嵌进大楼一层,鸟居和狛犬、社祠一应俱全。这应该是在原本就有神社的地方建了大楼吧。不知是没敢拆除,还是遭到虔诚的员工反对,最后变成大楼跟神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设计。
正面入口在公园的背面,那里竖着一块写有入驻公司名的牌子。一楼是某家电公司的服务中心。尽管放下了格子状的卷帘门,也关了灯,我还是能看清里面的样子。楼上入驻了足足三家律师事务所,还有连锁药店、跟资格证考试有关的公司,以及几家光看名字想象不出业务种类的公司。我脑子空空地绕着大楼转圈,手上提的矿泉水瓶也跟着我的脚步一直晃荡。
绕着大楼转了三圈之后,我走向旁边的电线杆,从这里可以看到仙南大厦的垃圾收集场。那里竖着一块垃圾收集规则牌,旁边是木制的垃圾收集点,里面有一沓文件。晚上扔垃圾应该是违反规定的吧。
我心想,如果真的要烧,肯定就是这个了。假设纵火犯真的会出现,假设他的目标真的是仙南大厦,那么除了那一堆纸,再也没有更好的纵火点了。于是我决定,只要监视那沓纸就可以了。
说白了,其实只是觉得绕着大楼转圈实在太麻烦。
我看了一眼手表,快十一点了。我下意识地拧开手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
然后,就有一个身穿西服的男人从我面前走了过去。总算来了吗?我挺直身子,心跳渐渐加快,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男人。他步子很快。我不由得断定,那正是认定人生灰暗、怨天尤人的状态。原来是“发泄不满”吗?父亲说那是最常见的纵火动机,眼前这个白领仿佛全身都充满了急需发泄的不满。我有点焦急,等着男人猛然停下,看着垃圾场里的文件露出阴笑,然后低声咒骂着点起一把火的瞬间。
男人在垃圾场前停了下来,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白领把手伸进口袋里了。啊啊,我在心里大喊,并马上拿出电话,心想这回总算让我给碰上了,随时准备给春打电话。
但我猜错了。男人确实从口袋里拿出了貌似打火机的东西,但只是给嘴里叼着的香烟点火。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仿佛已经发泄了内心的不满,然后一脸清爽地走开了。不一会儿,他就从大楼背后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原来只是个加班晚归的白领而已。
就在我大失所望,肩膀耷拉下来的一瞬间,捏在手里的电话震动起来。有电话。
“老哥,这边被烧了。”短促却清晰的声音。
“真的吗?”
“背对公园左首边的墙壁。离老哥那栋楼最远的地方。”
“纵火犯呢?”
“跑了。”
“我现在过去。”我抱着矿泉水瓶跑了起来。
内心的某个角落却在怀疑,放火的人会不会是春呢?
逃亡者
我先跑到宽阔的公交车道上,紧接着往左一拐,朝东北学研大厦跑去。
尽管心里很着急,腿脚却不听使唤,磕磕绊绊的。我感觉自己急切的心情一直跑在身体前面。
好不容易到了东北学研入口,正准备再拐一个弯,却猛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我顿时吓得不会动了,因为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是乡田顺子。戈达尔事务所的大美人从大楼的墙壁里钻出来了。
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而是背对着我快步向前走着,很快就走远了。仿佛深夜突然出现的幻影。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这才想起自己带着一次性相机,便慌忙拿了出来。怕开闪光灯会被她发现,就摸着黑按下了快门。同时心想,照片拍出来肯定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我还是没法搞清现在的状况,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这绝不是偶然。三更半夜的,附近又没有商铺,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在这里闲逛,还碰巧被我遇上了,又碰巧是我认识的大美人,这绝对不可能。
乡田顺子的背影透露出一丝紧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走在回家路上的白领女性。她好像慌慌张张的,害我以为她是不是被跟踪狂尾随了,却没看到有人跟在她后面。作为一个深夜独自行走的美人,她的样子多少缺了点优雅和体面。
不可思议,令我倍感羞耻的是,我当时竟没有产生“她会不会才是真正的纵火犯”这个想法。
只是呆呆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老哥。”我听到春的声音,便赶忙左拐。我突然想起公司上司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反正你们没本事同时进行几项工作,那就定好优先顺序吧。只要先从重要程度和优先程度高的工作着手就好。”
原来如此,看来当时我的脑中,美人的背影比纵火案更重要呢。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真正看到火苗还是让我脚下一软。
火苗仿佛要顺着墙壁向上攀爬。春就站在它面前。火苗的形状就像倒竖的头发,不过火势还不太大,最高的火苗也只有我这么高而已。火焰如同风中的树叶般摇曳着,晃动的轮廓仿佛一场梦,带着温暖的色彩。
“老哥,水。”春比较淡定,还指了指我怀里的水瓶。
我焦急地拧开瓶盖,往着火的墙上倒去。
“消防车呢?”
“已经打过电话了。”春说。
我拼了命洒上去的矿泉水如同被火焰吞噬一般,瞬间就消失了,连点响动都没有。那火焰仿佛在嘲笑我:“你能拿我怎么办?”
“对方是趁我在另一头巡视时下的手,我拐过弯来才看到的。”春指了指大楼对角线的位置,有点遗憾地皱起了眉头,“我跑过来,看到一个男的已经跑远了。”
“男人?不是女人啊。”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嘴巴就擅自说话了。直到这时我才猛然醒悟过来,想到“匆忙逃离的乡田顺子很可疑啊”。为何如此迟钝,为何如此愚蠢!
“是男人。为什么你会觉得是女人?”弟弟露出由衷的惊讶表情。
我欲言又止。其实我完全可以当场告诉他刚才见到乡田顺子了,但不知为何,我并没有开口。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跟解谜一样的感觉吧。在自己还未充分考虑的情况下,绝不轻易与他人商量,唯恐被他人抢先得出答案。
与此同时,我的脑筋也开动起来。如果犯人是男人,那出现在现场附近的乡田顺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没人会把那个大美人错认成男人的。
春突然开口道:“我们跑吧。”
“跑?”
“消防车一来就麻烦了,我们肯定会被怀疑,还是跑掉比较好。”
“那我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为了确认纵火案的规律是否正确啊,以及为了抓捕犯人。可是犯人逃了,我们也没必要待在这里了。还是说,老哥你想被消防员和警官团团围住,扮演目击证人?根本没有意义。继续待在这里也得不到什么。”
我难以接受。我辛辛苦苦顶着寒风三更半夜过来守着,还一如预期目击到了纵火的瞬间,却要默不作声地离去,这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这不成了有计划地看热闹了吗?”我试着反驳。
“怎么能算看热闹呢!老哥也参与了灭火行动啊。”春笑也不笑,指了指我手上那个可称为“无力感之结晶”的空矿泉水瓶,“总之,我们快走吧。”
不知从何处传来消防车的警铃声。那让人无比焦躁的刺耳声响划过夜空,仿佛要将天空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真遗憾。”春说。
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跟在他身后,同时赞成道:“的确很遗憾。”只是当时的我还没发现,春感到的遗憾与我的遗憾在种类与程度上有着如此让人惊讶的不同。
当时的春是真的很遗憾。想必还心中一片苦涩,痛苦万分吧。
我们回到停放自行车的地方。纵火现场离我们有五十米远,能看到消防车已经到达大楼脚下了。我听到消防员富有气势的喊声,看得到拽着高压水管四处奔忙的身影。红色的警灯照亮了周围的街道,经过建筑物的折射,光线照得更远了。
“犯人把什么点着了?”我问春,“垃圾袋吗?”
“不知道,我看到的时候已经烧起来了。周围没看到火柴,估计用的打火机吧。”
火柴,听到这个词,我想到了芥川龙之介的那句名言——“人生好像一盒火柴,严禁使用是愚蠢的,乱用则是危险的。”
我们刚才干的,正是“愚蠢却重要的事情”。
“老哥,这才刚开始呢。”
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在整理自己的思绪。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在调节呼吸。白色的气息融在夜风里,消失不见了。
当我看到春脸上那认真的表情,瞬间就断定了,我弟弟不是纵火犯。他的表情里找不到一丝纵火犯作案后的兴奋和激动,反而是深深的忧愁。本来我怀疑的理由就不太充分,撤销怀疑也就不需要多有力的证明了。
他可能很动摇吧,我想,并推测当时的春体会着与我一样的感情。
现在回想一下,我当时的推测恐怕是错误的。那时春内心感受到的,是巨大的无力与不安,以及愤怒。
春之所以要我跟他一起到纵火现场,既不是寻求智力的帮助,也不是为了体力,更没指望我能提出什么好的建议。当时的我对他来说,就像藏在书包里的交通安全护身符一样。这是我后来才想清楚的,当时根本看不出来,但实际就是这么回事。
“你是说纵火案还会继续下去吗?”
“一定会。”
“又要监视啊??”我边说边想起了乡田顺子,那个匆忙离开现场的美丽女子是否与纵火案有关?我想起她说的那句:“春先生的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再次陷入了不安。
“老哥,我以后再联系你。”
“知道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我调转自行车头离开了。走之前,春还说了一句。
“事关良心,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就不起作用了啊。”
“啊?”我吃了一惊。
他没有回答,当时的春确实在思考“良心”问题,所以才会不小心说出那句话吧。
春穿着短款的红色夹克,下身是一条修身牛仔裤,虽然那飒爽的身姿怎么看都不像我所知道的甘地,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他刚才说的,应该是甘地的话吧。
春真的很喜欢甘地。挽救了他的人生的,是父亲、毕加索和甘地。
或许,那时的春已经决定采用非“少数服从多数”的方法来维护自己的良心了。
印象派
纵火案翌日,我竟出乎意料地没费什么力气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醒得比闹钟还早,这不失为一项伟业。不过在这十三平方米的单身公寓里,再怎么惊人的伟业也不会有人称赞。
我从门口抽出今天的报纸看了一遍,那起纵火案似乎没有被报道。
没抓到犯人,没找到目击证人。恐怕谁也想不到有两兄弟在附近监视,以及消失在夜幕中的美人吧。那些迟早会出现的报道,肯定会遗漏我所知道的绝大部分内容。我就着牛奶吞下烤吐司,换上一身西装。一边系领带,一边看了一眼桌上的小盒子。那盒子只比铅笔盒大不了多少,里面装的是采集DNA用的道具。
我把小盒子塞进包里,再看一眼时钟,七点刚过一点儿。我在心里稍微计算了一下,现在骑车过去应该正好来得及。尽管人们都讨厌处处算计的人生,却依旧改不掉算计的习惯。
我在公寓入口处按下了房间号。这里安装了自动锁系统,外部访问者要拨通访问对象的房间号,请他把门打开才能进去。
接通对讲器后传来的葛城的语气十分粗暴,明显心情不好。我看了看表,离约定的时间只差五分钟,我并没有来得太早。
“您好,我是之前来拜访过的仁基因公司的,今天与您约好了检查事宜。”
“啊啊,”对方呻吟一声,“搞什么,已经早上了吗?”然后又说,“太糟糕了。”
不一会儿,门锁就“咔嚓”一声解开了。
无论来多少次,我还是会暗自惊叹这座公寓真是太豪华了。深灰色的墙壁乍一看就像巨石堆砌而成的,墙壁涂装得十分平整。电梯运行平稳,转眼间就到了十九楼。每一户的大门都颇为厚重,感觉太棒了。沉重的大门具备足以吓退入侵者的压迫力。
葛城身上穿着浴袍。黑色浴袍。底下好像只穿了一条平角裤。浴袍前襟凌乱地敞开着。我本以为这副乡村暴发户的行头只能在电影电视中看到,没想到竟能在现实社会中亲眼目睹。比我要高一些的葛城似乎很适合这副打扮。
房间很整洁,桌子上摆着空啤酒罐、报纸和邮件,地上没有任何垃圾。电器遥控按照大小排列,摆得整整齐齐。吧台上的杯子也都整齐摆放着。客厅左侧直接连到卧室,平时卧室的拉门都关着,今天却大敞着。这男人应该是刚从里面爬出来吧。
里面放着一张足够三个成年人并排睡在一起的大床。卧室里乱七八糟的,地上散落着脏衬衫、西装、浴巾、女人的内裤??掀开的毯子里有一个裸女。
没错,全裸的女人。
床上睡着一个女的。白花花的肉体在黑色的床单上,仿佛飘浮在半空中。我慌忙移开了视线。
我猛然想起马奈那幅《草地上的午餐》。一谈到印象派绘画,他的作品就会被提及。那幅名画上画的是正在野餐的绅士和裸女,画中裸女的唐突感与横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给人的感觉极其相似。远在十九世纪,在展览会上头一次目睹那幅画的评论家们,心情估计与现在的我极其相似吧。因裸女的出现而胆怯,不由自主地移开目光,心生动摇,甚至坐立不安,只想逃走。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情色渴望如今被堂而皇之地展现在公众面前,这种变化让我们感到困惑不安。其结果就是,马奈被迫成了叛逆者的先驱。
男人见到手足无措的我,吸了吸鼻子,露出一脸狡诈的表情。这就是葛城笑起来的样子。裸女翻了个身,那当然了,我心想,就算是裸女也是要翻身的。
“怎么样,你也来一发?”男人指了指床,“轮番上阵。”
我只能努力做出苦笑。“来一发”是什么意思,这我还是知道的。
“您昨晚不是有工作吗?”他的确在电话里说要工作到早晨来着。
“啊啊。”男人露出遭到突袭的士兵的表情。那是混杂着疲劳、不安和烦躁的表情,目光四处游移。“一言难尽啊,突然发生了点事情。”他说。
“紧急情况吗?”
“可恶。”葛城突然神经质地对着并不在场的什么东西骂了一句,“太他妈糟糕了。”
我不觉得他所谓的紧急情况是跟女人滚床单。“很糟糕吗?”
“简直莫名其妙,浑蛋。老子亏大了。”
“发生什么事了?”听到我的话,葛城的眼角抽了一下,“昨晚出了点事。”
原来如此,是色情事业遇到挫折了吧,我擅自理解道。
“而且我一回来就发现家里进贼了。”
“进贼了?”我慌忙看了一眼房间,并没有发现乱翻过的痕迹,还以为他说了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我藏在床底下的钱不见了。”
“骗人的吧?”我忍不住变成与熟人聊天时的口吻。
“谁骗你了。贼跑到我家来了。”
“钱??钱被偷走了吗?”
“烦死了。”他好像终于发现对我说得太多了,便粗鲁地回了一句,紧接着拿起桌上的纸片给我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
“不知道,贼留下的。”
我瞥了一眼纸条,貌似是小偷的留言。继续看下去,内容实在太无厘头,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来。那上面写着潜入房间的方法和被盗的金额。比如他是如何通过自动锁系统的,还说遇到防撬门锁时,可以用口香糖这种原始手段来开锁。反正事无巨细,全都写在上面了。最后还写道:我没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也没有弄乱房间,你今后在这里生活也没必要感到不安。还真是够贴心的。
“真是个怪贼。”我说,“还写着我从床底下拿走了二十万日元。”简直就像收据一样。
“太小看人了。”
“会不会是谁的恶作剧呢?”
“是谁啊?”
“不知道。”
“这根本不是恶作剧那么简单的事情。”
我不知该做些什么,一不小心又把目光投向了卧室。裸女映入眼帘,让我万分尴尬,又移开了目光。葛城突然露出下流的笑容。
“跟那女人没关系。我回家后发现进贼了,才把她叫来的。心烦的时候就会很想上女人,不是吗?简直烦得要死。”他的表情突然充满了活力,“所谓女人啊,其实跟那种欲求不满时用来发泄的工具是一样的东西。”
我发现葛城脸上已经没有了烦躁和睡意,开始浮现出神采,感觉精神饱满。正是这种永无止境的猥琐活力,让他赚到了高级公寓,存了一大笔钱,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反省人生的机会。
不知不觉间,葛城已开始讲述年轻时的故事。对他来说,平息怒火的最好方法可能就是不断自夸吧。看他那副样子,家里遭贼的愤怒好像已被抛到了脑后,他开始夸耀年轻时曾干过多么多么混账的事情。对我来说,这正是需要静心忍耐的时间。
葛城好像越说越来劲,令我吃惊的是,他突然兴奋起来,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强奸你知道的吧?”
“呃,嗯。”由于他问得太突然,我一时无法回答。
“你觉得强奸是坏事吗?”
这到底是什么问题啊?!尽管感到恐惧,我还是回答道:“那当然是坏事吧。”
“为什么?”
“因为被强奸的人很可怜。”
“就是这个。”葛城高兴地微笑起来,那是引诱无知之人落入圈套后如愿的笑容,“听好了,那才是最重要的。可怜的是被强奸的女人,而不是我。”
“哦。”
“我有的只是舒服,痛苦都是别人的。犯罪的快乐属于我,而犯罪的损伤在我之外。这样一来,强奸就不是坏事。”
葛城得意洋洋地向我解释着。不过,这是无论哪个时代——确切地说,是连没有犯罪的人都会有的想法吧。
我想起评论家莫里斯·布朗肖形容萨德侯爵的话。他从萨德的作品中理解到了与葛城毫无二致的想法。
萨德的哲学就是利益至上以及完全利己主义——除了自身的快乐,人类不需要遵循任何行为准则。
葛城又说:“不是经常有人说,要多考虑别人的心情吗?还说温柔其实是一种想象力什么的。”
“嗯,我也认为温柔是种想象力。”
“完全是放屁。”葛城皱着眉说,“老子的想象力可丰富了,最擅长想象被强奸的对象、被虐待的对象会有多痛苦。这玩意儿就是要调动想象力,不然就不好玩了啊。”
“是啊。”我夸张地点了点头。
“然后,我还超越了这样的想象力,这才是重点。承受那种痛苦的被害者不是我,我发现了这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我的想象力就是这么丰富。想象别人的痛苦,将它转化为自己的痛苦,这才是真正的想象力不足。那样是无法超越的。”
“原来如此,真尖锐。”我表现出明显的不快。同时还想问他,你怎么不介意家里进贼的事情了?不过想必他受的损失也算不上多大。
为了回到正题,我把小盒子放到了桌子上。我想逃离,逃离小偷、逃离萨德、逃离裸女、逃离葛城。
“关于检验的事??”我单刀直入地说。
“这是工具?”
我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三根类似试管的透明容器。我打开容器盖子,取出里面的棉签。
我把棉签递了过去。“您只要用这个在口腔里面,也就是脸颊内侧刮几下就可以了。”我张开嘴示范了一下。
“那样就行了吗?”
“来回擦个十下就差不多了。”
“从口水里提取?”
“不,是口腔内壁的细胞。”
葛城皱起了眉毛,仿佛想说“细胞什么的有点讨厌呢”。他接过棉签放进嘴里,半信半疑地擦拭起来。
我接过他还回来的棉签,飞快地插进试管里,拧上盖子。接着把剩下的两根进行了同样的操作。
“结束了。”
“感觉有点假啊,真能靠这个了解健康状况?”
“毕竟这是遗传基因啊。”我随意糊弄道,“DNA哦。”这三个字母有着能让人相信一切的魔力。
“真的吗?对了,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
“两周左右就能出结果,到时候我会用快递把电脑输出的检查结果直接寄给您。”
葛城点了点头。他听到我说电脑,肯定在想象一台巨型超级电脑吧。你的DNA检查,我心想,老子只会随便编造一个结果,用老爷机给你打出来。
“那么,我先告辞了。”我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大床,人就是这样的。
我想起弟弟的话。“人类是倾向性爱的,这我明白,因为他们需要性。我并不讨厌这一点,老哥。我只是讨厌那些认为世间一旦没有了性爱,自己的人生也会就此终结的家伙。很多男人只把平时的生活当成下一次做爱前的过渡,那么多人,那么丑恶。我最讨厌那些性和暴力话题不离口的作家、哲学家了,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等。他们要是把那些话说给在非洲草原上撕扯着幼羚羊的狮子听,人家肯定会嗤笑一声,说:‘性和暴力,啊,你说那个。’然后说,‘那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能麻烦你说点更好玩的吗?’如果我是野生动物,绝对会这么说。”
我与葛城一同走向玄关。
“不过你们公司还真够大方的,还能免费检验。”
“这只是宣传活动的一部分。”
“向我这种人做宣传有什么好处吗?”
“您说笑了。”我笑了笑。当时那个笑容恐怕是我人生中最努力制造出来的假笑。就像挤牙膏一样,努力挤出最后一丝忍耐,脑中不断念诵着无我无心,然后笑了出来。简直是奇迹。不过就像早起一样,在高级公寓的玄关里悄悄发生的奇迹,恐怕也没有人会承认吧。
我一本正经地跟他道过别,离开房间,关上了厚重的大门,不知不觉开始研究那个曾被小贼打开的门锁。可以破解一切安保系统的人就该这时候过来,将其破解。
我做了个深呼吸,把装满遗传信息的小盒子装进了包里。
我已经想好该用检查结果来做什么了。
赫本
走出高级公寓,一件又破又脏的东西映入眼帘。我正暗想这东西在这儿真是格格不入,定睛一看却是我的自行车。这辆山地车我已经骑了整整十年。我蹲下身解开车轮上的锁,这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我吓得失手掉了钥匙,随即反应过来,捡回钥匙站起身。
我做梦都没想到,乡田顺子会出现在这里。
“啊,你是上回的??”我的声音高了八度,险些就说出我昨晚见到过你了。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她的语气很冷淡,看来不是找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用问题回答问题可能很粗鲁,但有时却很有效。
“来查点事情。”
“这么一大早?这里又不是什么文化馆,也没有涂鸦。跟JLG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有点事我始终放不下。”
美人的脸冷得像块铁面具,但隐约能看出一丝尴尬的神色。我当机立断地低声说:“是关于纵火案?”
我完全不知道落到自己手上的球是什么,但敌人已经出现在面前,我便采取了十分莽撞的做法,不管不顾地直接把球扔了出去。
美人的脸扭曲了。她屏住呼吸,面色煞白,随即涨得通红,瞬间又变回没有表情的面具。看来她并没有发现昨晚我见过她。
“你说什么?”她开始装傻。
“昨天晚上。”我苦恼着要向她展示多少手牌,这女人很可能是纵火案的真凶。还是说,她被卷入别的麻烦事里了?她到这里来究竟要干什么?
先开口的是她。“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纵火案,对吧?”
“仙台站西出口。东北学研大厦。你也在那里。”
我重整态势,决心亮出手上所有的底牌,没必要藏着掖着。有那么一瞬间,美人似乎想捏自己的耳垂,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做了个撩头发的小动作。
“你看到我了?”
我一不小心又开始感慨,她还真是个大美人啊。但很快便重新集中精力到对话中。
“我在尾随春先生。你一开始应该跟他在一起吧?”
“后来我就跟春分头行动了。所以,当时我在另一栋大楼旁。”
“啊,原来如此。”
“你也在纵火现场。”
“是的。”
“为什么要对春纠缠不休?”
“纠缠不休?”不知为何,她竟许久没有出声,仿佛也在自问这个问题。看她的表情,就像突然被问到周一的后一天为何是周二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一样,困惑而纠结。
“理由我不能说。总之,我必须调查春先生。”
“毫无理由?”那可实在有点可疑了。
“不是毫无理由,而是不能说。”
“你们那个团体都干这种警察才会做的事情吗?”
“是我在做这种事。”
“换句话说,你工作的地方真有这种部门?”
“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彻底调查?”我边说边在怀疑这个团体究竟要做什么。
“是的,我的调查一般都很彻底。”不知为何,她看起来挺自豪的。我不由得心想,我这不是在夸你啊。
我突然想起她说的那个“笔记本”。春那本传说中罗列着无数历史名人的笔记,那东西真的存在吗?会不会是眼前这个美人编造的谎言呢?我感到半信半疑。
“昨晚我是跟着春先生到那里去的。”
“三更半夜的,你一个人?”
“三更半夜,我一个人,是的。”
“你那个戈达尔组织还会让女性做那么危险的事?”
“是日本文化会馆管理组织。”她马上纠正道。
“我不觉得你对春如此执着有什么意义啊。每天跟着他有意思吗?难道你每天什么都不干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转?”
“是的。”她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但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尾随。因为我没有车,如果不能马上拦到出租车,就跟不下去了。”
“那样根本不叫彻底吧?”我觉得像听到了一个笑话,那种半吊子的调查能叫调查吗?连辆车都没有,凡事靠运气,她一个女人就这么跟在春后面乱转,这作为工作实在是有点荒谬。我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了黑泽侦探,他干得倒是不错。如果换成那个侦探,恐怕美人乡田顺子辛辛苦苦一个月搞来的情报都没有他几天收集来的多且有用吧。
“那么,你是说,你跟着跟着就发现着火了?”我加快了话题,顺便看了眼手表。今天上班可不能迟到。
“是的。”
“难道你不是纵火犯吗?”我再次抛出手上的皮球,重重一击。
我盯着她的脸。漂亮的双眼皮、挺直的鼻梁,让我不禁想起年轻时的奥黛丽·赫本。她们真的很相似,就像海报上的赫本一样。脑海里自动跳出“Hepburn”的拼写,我发现里面带有“燃烧”一词:“burn”。
世界上真是到处都是与火和火灾有关的细节。
“我不是纵火犯。”
她的话很有意思。并没有被人冤枉时的愤怒,也没有面对胡乱诽谤时的讥讽。事实上,她的语气非常冷静。
“你问问春先生就知道了。”
“问春?”
“春先生应该能判断我是否是真凶。”
“确实,春说犯人是个男的。”
我又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快到了。我的职业可不是跟美人打情骂俏。
“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在纵火发生后就离开了现场,对吧?可是,你的目的是调查春,理由不能说。没错,你因为某个不能说的理由在调查我弟弟。既然如此,那当时你不是应该留下来吗?春还在现场,为什么你却离开了呢?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完全是首尾不一致啊。
我并没有多兴奋,只是因为时间不多,语速才变得飞快。不过就在此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抹灵光,或许她只是害怕消防车和警察的出现吧。因为美人永远逃不过众人的围观,所以她才会逃离现场。虽然我设身处地地替她想了那么多,她却说出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有个男人从现场逃离了。”
“啊?”
“所以我决定去追他。”她平淡地说。
“哦,因为他是犯人?”
“我认为那个男人是纵火犯,所以就跟在他后面了。”
如今回想起来,她这话是在撒谎。
“你见到纵火犯了吗?”
“我没看到他点火。”这句话是真的,“只是跟在男人后面,走着走着就到了那座公寓。”她指了指我刚刚离开的公寓。
“等??”我顿时说不出话来,“等等。”
美人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这座公寓?”
她几乎不动声色,绷紧了下巴。“我实在放不下心,便决定今早再来看一遍,结果就碰到你,吓了一跳。”她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吓了一跳。美人受到惊吓,恐怕只会是发现自己开始衰老的那一刻吧。
“小偷?”我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这个词。
“你说什么?”
“昨晚这座公寓遭窃了,搞不好贼就是你见到的那个人。”
“不一定。看他的样子,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莫非你才是贼?”
“不是。”
我不由分说地扔下一句“近期再跟你联络,详情到时再说”,然后骑上车子离开了。再不快点儿真的会迟到。
我最后看了一眼公寓,疑似纵火犯的男人跟葛城住在同一座公寓里,这是偶然吗?而我真的只是碰巧造访了这座公寓吗?
我把这些疑问全部放到一边,专心踩起了自行车踏板。
仁RICH
我刚溜进座位,社长就到了我们的楼层。好险好险。
我所在的部门位于五楼西侧,是营业局第二营业部。将近五十名员工同时起立,向社长行礼。我的座位与上司们的座位离得远,所以是最后一个见到社长的。
“有人迟到吗?”
社长的声音十分洪亮,不用麦克风也能传得很远。据说他还在做研究时,跟另一层楼的人说话都用不着内线,直接拉开窗子大吼一声。总之传言如此。虽然没人迟到,但有个人请病假了,部长满头大汗地进行说明。听到病因是急性阑尾炎住院,仁RICH大喝一声:“叫他以后编谎话认真点。”员工们的笑意无声地在办公室里蔓延开来,其实根本不会有人装病而不来上班,毕竟每个人都有年假,装病装到阑尾炎,着实太夸张了。
但社长向来喜欢先发火再说正事,下属搞砸了一点点就会惹他怒发冲冠,活干得太好他也会怒发冲冠,无非就是为了震慑员工。
我并不讨厌社长,他肯定是希望一个公司的员工都团结一心吧。且不说现代商业社会是否需要那样的团结精神,或者说那种团结是否有益,反正社长就是很喜欢“伙伴意识”。从他将员工的薪资称为“零花钱”这点来推测,社长应该是把公司当成某种大家族,同时也就有了自己身为家长,必须保持威仪的意识,所以他才会发火。由于“家族”这一概念与基因公司挺相衬的,因此我对社长的做法还有些好感。
当然也有同事会说:“公司是公司,家是家,个人隐私就是个人隐私啊。”并对社长很不满,私底下抱怨道:“来公司上班不就是为了拿工资嘛。”
让我最想不通的是,偏偏也是这些人对公司提出诸多要求,埋怨不断,而一旦遇到裁员又会摆出一副被爹妈背叛的嘴脸来。
“有没有努力解读遗传基因啊?”仁RICH又说。
人类基因组计划是一个旨在查明人类所有碱基序列的国际性计划,其内容是将二十三条染色体中包含的三十亿个序列全部解读出来。
“前段时间不知哪个电视台的白痴说:‘这样一来,就能了解生物的全部秘密了。’简直太胡扯了。”仁RICH大声说。
听了社长的话,我们都笑了。
“生物和生命的秘密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解开呢?他们一点都不懂基因学。就算解读了所有序列又如何?充其量只是个开端而已。难道解读了所有基因序列,就能把材料统统倒进试管里摇一摇,砰地一声造出个人来?”
仁RICH指着部长,胆小的部长愁得皱起了眉,回答说:“不、不是的。”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不可能。”
“那当然了,肯定不可能。人绝对无法从零开始凭空制造生物,只能采用将基因融入既存的生物体内的方法。我认为,所谓的遗传基因,就像一个公司的员工。”
这可是我闻所未闻的比喻。
“假设生物是一家公司,那么遗传基因就相当于员工。遗传基因的作用是在必要的时候制造出必要的蛋白质。员工也一样,他们要在必要的时候完成必要的工作。负责财务的员工,负责业务的员工,负责客服的员工,负责研发新技术的员工,每个人都有自己相应的工作。每个人都是一个遗传基因。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假设有这么一家优秀的企业,就当它是一家食品生产商吧,有一家经营状况稳定的食品生产企业。”
社长咳嗽了一声。
“别的企业都想获得他们的经营机密,他们想知道为什么那家企业能获得成功。于是他们把企业内的每名员工都调查了一番,验证每个人的能力和职务是否相符。基因检测其实是同一个道理,就是调查全体员工的能力。一点没错。有优秀的技术人员,有处理后勤事务得心应手的女员工,有受到爱戴的管理者,也有擅长处理投诉的客服。提取出这些因素,以此断言‘所以这家企业如此优秀’,这应该不会有错吧?那么,如果让别的食品制造商把那里的优秀技术人员挖过去,或许就能提升公司的业绩。让不好的员工辞职,换上更合适的员工,或许就能减少公司的损失。这与基因操作的想法一模一样。员工的更换,遗传基因的更替,是行之有效的。可是,难道这样就能断言,那家企业的秘密被全部解读了吗?”
这回他指向了课长。课长本来就是个冷静认真的男人,只见他很淡定地给出了清楚的回答:“不,不能那样断言。”
“那当然了,绝不能那样断言。就算把那家企业所有的员工全部集中到体育馆一类的地方,对他们说:‘开一家公司吧。’也绝不可能办成一家功能健全的食品制造商,对吧?这跟把材料扔进试管里,绝不可能变出个人来一样。企业虽然是由员工构成的,却也有其他不可或缺的因素。就像箱子,或者说机制。企业的方针,总公司的地理位置,还需要各种各样的规则和系统。换句话说,就算彻底查清了所有遗传基因,也不代表人类的秘密就被完全解开了。过去的科学家都想错了方向,他们一直以为,只要能操控基因,就能改变生物。因为进化来自于生物的基因突变,所以他们坚信,只要改变大肠杆菌的基因,就能创造出新的物种。甚至以为只要自己高兴,就能随手改变黑猩猩的基因,把它们变成人类。毕竟人类和黑猩猩的基因有百分之九十八是相同的嘛。可是,人的细胞只能分化成人,黑猩猩则只能变成黑猩猩,大肠杆菌再怎么改造也还是大肠杆菌。就算操控基因,也不可能把一种东西变成另外一种东西。这还用说吗?难道把保险公司的员工全部替换成食品企业的员工,就成了一家食品公司?不可能的。或许能成为一家非常优秀的公司,但绝对还是个保险公司。因为收纳他们的箱子——他们所在的系统——就是保险公司嘛。”
仁RICH又大声说了好多只有他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而我竟然不觉得无聊,真是不可思议。
“只是??”仁RICH最后说,“只是,遗传基因依旧是非常重要的。这点你们可不要误会了,因为我们无法反抗遗传基因。”
不管怎么说,仁RICH还是信奉“基因至上主义”,所以才会成立“仁基因公司”这么一家企业。
我以前曾当着社长仁RICH的面说过这样的话:“如果选择不留子嗣,是否就能对抗基因了呢?”当时是在公司举行的一般员工与社长面对面的讨论活动上,我一时感情用事,就不小心说漏了嘴。
不过仁RICH向来把员工看成自己的孩子,所以只把我的话当成叛逆期小孩子的抱怨。
“那就相当于在一艘巨大的船上逆向而行。”他那种对付你小菜一碟的态度让我恨得牙痒痒,“有一名乘客在甲板上逆向而行,会造成什么影响吗?不会有任何影响。大船不会因为一个人而改变前进的方向。该沉没的时候就会沉没。在基因这股巨大的力量面前,个人的反抗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毕竟那个人自己也在船上。”
后来我又尝试反驳,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由于我们从事与基因相关的工作,对遗传基因所携带的信息量,其兼具单纯与复杂的巧妙特征,都比一般人懂得更多。事实上,知道得越多,我们越会惊叹基因的巧妙,每每有了新发现还会为之震惊。
可是对我来说,承认基因的力量,无疑是件极端恐怖的事情。因为一旦承认,父亲和弟弟会变成什么样?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和春,是否会变成陌路人?春是不是走到哪儿都得带着强奸犯的基因呢?
我经常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们都十分惧怕自己与父亲的血缘关系。我记得兄弟中更聪明的二儿子曾说:“这就是卡拉马佐夫的力量,这就是卡拉马佐夫一族低俗的力量。”那无疑是对自己体内流淌的血液,也就是父亲的遗传基因做出的嘲讽。我还清楚地记得三儿子被非难的画面——“你不也是个卡拉马佐夫吗?你们家族中的情欲已经像炎症一般蔓延开来了”。我读到这里时,觉得那简直是针对春的批判。如果用同样的理由来分析,我弟弟体内就也可能存在着“强奸犯的低俗力量”,完全有可能被指控说:“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强奸犯。”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承认基因是绝对不可反抗的。世界上不应该存在什么“卡拉马佐夫的力量”,或者“强奸犯的血统”。
我正呆呆地想着心事,仁RICH的演讲结束了。我们坐回到椅子上,开始了日常工作,嘈杂声也突然回到了办公室内。
我从包里取出文件,到课长座位上请他盖章确认。
正好听到仁RICH对部长说:“刚才你说的那个阑尾炎住院的,他住到哪个医院去了?”
“我想给他送点慰问品。”社长有点害羞地说。仁RICH真是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家长。
心灵感应
课长只匆匆扫了一眼文件,就在上面盖了章。真是太好了。
我所属的第二营业部主要负责与政府部门的业务往来,每个业务员都被分配到一个政府机关,负责与之联络。负责上市企业的是第一营业部,一般人士则由第五营业部负责,这些我们还是分得挺清楚的。
那么,如果我们第二营业部的员工接到一般人士的工作委托后,该怎么办呢?
有两种办法。一是将业务转到负责一般人士的第五营业部,因为总有同期员工或熟人在其他部门,只要打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第二,自己来跟单。当然,那会成为跨部门的工作,自然需要一定的手续。不过只要把手续办妥,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这时候,就需要课长盖章确认。
课长哗啦哗啦地把我交上去的文件翻了一遍,问了句:“个人检验?”听到我回答“是”,就二话不说地盖了章。总觉得就算我说“不是”,甚至竖起中指冲他吼一声“无能上司”,他也会帮我盖章的吧。
然后,我把一直放在抽屉里的“春的试管”取出来,和早上从葛城那儿采集来的DNA样品一同交到了检验科。
检验申请书有一大堆项目要填,这些本该由接受检查的人亲自填写,不过我却擅自做主填了。然后盖上在车站文具店里买的印章。
坐在检验窗口值班的,是跟我同期进来的同事。他叫英雄。
如果换个时代,他说不定真能成为引导民众前进的“英雄”,因为他就是如此优秀的男人。
他拥有别人难以企及的学历,却不因此而骄傲。明明是公司创建以来最优秀的新员工,却从来不自夸。掌握了丰富的遗传基因和化学知识自然不用说,还是个涉猎广泛的书虫,幽默感也不错。
对我们这帮同期的员工来说,他为何选择仁基因公司,始终是个谜。传说是仁RICH用尽各种手段把他拉进来的,但英雄否认了这个说法。他经常半开玩笑地说自己“错过了选择未来的机会”,但对我们来说,这一点都不好笑,很想对他说“应该只有你觉得这是错过”。
英雄看到我就露齿一笑,打了个招呼。我也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把手上的文件交给他。在英雄检验文件是否齐全时,我在旁边一直坐立难安。
“泉水,这人跟你同姓呢。”他指着春的检验申请说。我忍不住在内心哀嚎,英雄大人,您真是火眼金睛!
“是我弟弟。”我苦笑一下,“很早以前他就拜托我做个检验,到现在都没给他做。”
“嗯。”我这个朋友没再问下去,而是给我指出了文件中的不足,“没写记号。”为了方便确认检验对象对应的试管,上面都要写上特定的记号,一般我们会用委托人的名字缩写。
“就取首字母吧。”我说道。同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昨天碰到的黑泽好像也说过首字母的事情吧,JLG和JPG什么的。
“你们俩的兄弟关系很复杂吗?”英雄边看文件边问我。
我不由得心中一惊。我从来没对公司里任何一个人说过春的身世,但英雄这种优秀的人才说不定能从琐碎的信息、状况和文件里察觉到问题。他见我迟迟没有回答,便也没有追问下去。
“我想加急。”我说,“如果不麻烦的话。”至少我还记得要客气一些。
“知道了,给你提升紧急级数吧。”
我又偷偷拜托他,结果一出来就打电话给我。随后便跟他道了别,转身离开了。
在回到自己办公室前,我先乘电梯下到一楼,到角落里的杂货店请人冲洗一次性相机里的照片。店员很自信地说三十分钟左右就能出来,让我很欣喜。
一走到办公桌边,我的脑子立刻陷入一片混乱。我本想在工作中避免思考那些事情,但想必一时大意了。我打开工作电脑,抻了抻手臂,不动声色地伸了个懒腰,众多疑问仿佛都在等待这个空隙,一个接一个地涌了出来。
我当然知道原因,是因为乡田顺子的话。
她昨天就在纵火现场,还说自己是跟着春过去的。她为什么要三更半夜的跟在春后面乱转,理由不明。那附近又没有文化会馆。
她尾随春的时候碰巧遇到了纵火现场,随即目击到从里面逃出来的可疑男子,便跟在了男人后面。最后到达的地点,就是那座公寓——也就是我今早造访的高级公寓。
这样一来,莫非犯人是葛城?就是刚刚把DNA样品给我拿去做检验的那个男人?那个把刚刚诞生、才发出第一声哭泣的良心,连同脐带一块儿扔到垃圾桶里的男人?那个不知道反省的男人?没读过萨德,却知道“恶意比美德更幸福”的男人?要是那个男人去放火,完全有可能。
电脑屏幕上跳出输入密码的对话框,我敲了几下键盘。
可是,葛城真的会纵火吗?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能如此冲动,心急容易出错。
我总觉得,三更半夜往大楼里浇煤油,点一把火后转身逃走,不太符合那个男人的性格。如果是想靠那点小火来发泄自己的欲求不满,那男人应该会选择做点别的事情。
电脑又管我要密码了。看来刚才的输入有错。
我觉得葛城更像那种三更半夜袭击女性的人。那男人卑劣的灵魂不属于纵火犯,而是强奸犯。
不管怎么说,若不与乡田顺子见上一面仔细询问,我就只能做些毫无根据的臆断。可是,我该如何联系一个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的美人呢?
“我问你个问题,要跟电话号码和住址都不知道的女性取得联络,该怎么办好?”
我向旁边的女性询问。就是那个二十岁出头,转错电话也绝对不会挨骂的后勤女孩子。
“是Short cut吧?”
“啊?”她是说走近道吗?
“我看泉水先生就像喜欢短发的类型。以前我问你最喜欢的演员,你说的也都是那种类型的。莫非在哪儿碰到大美女了?”
“不,不能这么说。”
“那你喜欢长发?”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一般来说,有没有办法跟那样的女性取得联系?麻烦赐教。”
“一般来说?”她忍住笑意,“邮箱地址呢?”
“不知道。”
“如果知道大概的居住范围,应该能从查号台问出来吧。”
“原来如此。”我马上拿起听筒,拨通了查号台进行询问。可对方却告诉我仙台没有姓“乡田”的女性。我不禁猜测,可能她没把号码登记在电话簿上吧。毕竟是个女孩子,不登记的可能性应该很高。想到这里,我便挂掉了电话。
“只是一般来说。”旁边的女孩已经完全放弃了努力,吃吃地笑了起来,还满怀恶意地说,“你的行动也太快了。”
我装模作样地说:“还有别的办法吗?一般来说。”
“联系她的公司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她的公司号码。”找不到名片了。
不过我很快就想到了办法。我从电脑上调出一份资料:仙台市内的企业、政府机关、法人等信息,都储存在公司的数据库里。
我输入“日本文化会馆管理组织”。搜索不到结果。接着我又把关键字换成“ジャパンライシーアムグループ”、“Japan Lyceum Group”,顺便还搜索了“JLG”,都没有任何结果。
“找到‘一般来说小姐’的公司了?”
“没有。”
“可能是没有记录在数据库里的组织吧。”
接着我决定打开浏览器,点开搜索引擎。我公司对外部网络的使用限制非常严格,大多数页面都不允许访问,就算能看,浏览记录也会被全部记录下来。虽说这样没用的网络也就是个摆设,但出于安全考虑,还是不得不这么做。现在走到哪儿都要讲安全。
不过只是搜索一下公司名称,应该没问题。于是我直接输入了“日本文化会馆管理组织”。搜索结果是零。唔??我陷入了沉思。
可能正式名称不是这个吧。搞不好我一开始就记错名字了。尽管有好几种理由能解释这个现象,但我当时却在想另一个可能。
乡田顺子可能在说谎。没错!脑中有个声音在叫嚣。
“不然就只能以心传心了,就像心灵感应。如果这也不行,就只能等对方来找泉水先生。”
旁边的女孩子倒是挺开心的,我则满脑子疑问。“唉,我也就是站在一般论的角度上,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而已。”我死犟地说。
53
无心工作的日子就该早早下班。注意力不集中,坐立难安的士兵就算握着枪,也不一定能打中敌人,还不如早早退到后方免得给战友添麻烦。在公司上班想必也是如此。我一到六点就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准时站了起来。
“这么早。”对面座位的前辈毫不掩饰脸上不快的表情。他的工作堆成山跟我准点下班应该没什么关系,可他就是看我不爽。于是我本能地撒了个谎:“我想去医院看看父亲。”
由于实在不擅长撒谎,我决定真的到医院去看望父亲。那些所谓的预言成真,说不定都是出于这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
我骑着自行车往医院走,慢慢逼近的巨大医院大楼就像一个冷酷的巨人。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父亲穿牛仔裤的样子。随即又想,父亲出院后可能不会再穿那种牛仔裤了吧。
病房里的父亲没有穿牛仔裤,倒是穿着一件印着“53”的马刺队球衣。父亲扯了扯衣服,说是春给他的。这让从未给父母送过礼物的我多少有些尴尬。被弟弟赶超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咦,春怎么没来?”
“今天没来。”
“平时会来吗?”
“次子每天都来,长子却不会。今天竟然反了过来。”
“昨天又有人纵火了。”我换了个话题。
“是吗?”
父亲兴奋地探出身子。我被他的劲头吓了一跳,然后简单说明了昨天的纵火案。不过我没说他的两个儿子都在现场。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两个儿子竟呆头呆脑地跑去蹲点围观,这种事情真没必要专门汇报给他。
“那你们找到涂鸦了吗?”父亲撑起上半身。
“一点没错。”
“没错?”
“还真的是‘ago’。”
父亲的脸像被聚光灯照到一样亮了起来。“是吗?果然如此吗?”
“没错,就是280 century ago。”
“两万八千年前。应该是尼安德特人吧。肯定是的。”
“可我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找了些书来看,发现尼安德特人真的很有意思。”
“他们好像不是现代人类的祖先吧?”
“现在人们是这么说的。当今最有力的说法是,科罗马尼人,也就是智人,取代了尼安德特人,最终延续至今。可是,这样一来意味着什么呢?”
“什么意味着什么啊?”
“那就意味着,我们的祖先曾经对另一种生物,也就是尼安德特人,进行过大屠杀。”
听到父亲口中说出如此凶残的词,我不由得吃了一惊。父亲啊,大屠杀这么吓人的话,不要突然说出来嘛。
“但也不一定就是那样的吧。可能是更加和平的,不涉及暴力的势力更替啊。”
“当然也有这样的看法。他们说尼安德特人跟科罗马尼人其实没有交集,只是不知为何,尼安德特人就慢慢灭绝了。还有人说,与尼安德特人不同,科罗马尼人掌握了农业,所以能够存活下来。”
“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再怎么想,当时也应该存在生死存亡的决战才对。因为那样更符合自然规则。”
“父亲你相信大屠杀一说?”
“我也不想相信。只不过??”
“只不过?”
“我总觉得,不可能一切都如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什么意思?”
“或许我们应该有这样的认识,自己是发动大屠杀的人的后代??”
“那样会有什么改变吗?”
“我倒是改变了。”父亲挠挠头,“比如我开始认为,尼安德特人可能比现在的我们要好不知多少倍。”
“好?”
“我们人类是唯一会为了残杀而对敌人发动攻击的灵长类。与此相比,尼安德特人很可能是一种较为平和温顺的动物。换句话说,能在进化过程中幸存下来的,不一定都是好家伙。”
父亲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所以说?”
“所以说,”父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暴虐的人类活该被癌症害死。”
我忍不住噘起了嘴,因为我不太喜欢父亲随随便便使用“癌”这个字。
“找到规律了吗?”过了一会儿,我说,“纵火案和涂鸦的关联性,有什么发现吗?”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太难了。”
“因为这不是推理小说啊。”
“信息实在太少了。”父亲认真地说,“硬要说的话,我发现所有涂鸦都是由三个短语组成的。”
“三个短语?”
“God can talk、Ants go 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这些意义不明的句子,都由三个单词组成。”他看着笔记本说。
“嗯,确实如此。”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完全能发现纵火案和涂鸦的规律,也就能像发现浮力的阿基米德一样夸张地一拍大腿,喊声“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然后装腔作势地在父亲面前卖一通关子。
可我偏偏没发现。尽管几天后我真的发现了,当时却没有那样的眼力。竟然没发现就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的线索,只能说实在是太蠢了。
“话说回来,纵火现场好像是隔着仙台车站,在东出口和西出口交替出现的。”我试着说出自己的推理。不过刚说出来,就觉得这真是个无聊透顶的推断。
“哦。”父亲展开地图,却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我们之后就没再谈论纵火案。“嗯,说白了就是没什么大进展。”我认为父亲的结论实在是太正确了。
“是啊。”但其实对我来说,状况还是有很大转变的。比如出现在纵火现场的乡田顺子,她发现的可疑人士,可疑人士最后到达的公寓,以及住在那座公寓里的葛城。一夜之间,纵火案突然成了我身边的事情。已经不再是隔岸观火,因为火势已经蔓延到脚下,快要把我也卷进去了。但我还是认为,没有必要将父亲也牵扯进来,给他徒增烦恼。
我从包里取出一个袋子,放在父亲的棉被上,里面是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拍的是各处现场。
“这是纵火现场和涂鸦现场。”
“很好。”父亲高兴地点点头,开始排列照片。还把地图拽了过来,不时比对着。
“这张好黑啊。”父亲把其中一张照片转向我。
“哦,那个啊。”那是我见到三更半夜突然现身的乡田顺子时拍的,由于没开闪光灯,照片如我所料,只拍到了一片黑。
父亲轮流看着照片和地图,一边听我进行现场说明,一边做着记号。
“原来如此。”
“发现什么了?”
“我发现,就算看过这些照片,也看不出什么重要的线索来。”父亲微笑着说。
“想光靠一次性相机拍出的照片破案,简直是痴人说梦。”
“要是真行,就会有一大帮警察去抢购一次性相机了。”
“春的状态怎么样?”我问。
“状态?”
“有没有看上去很累?言行有没有变化?精神状态是否不稳定之类的?有这种感觉吗?”乡田顺子的话我始终无法放下。
“精神状态不稳定?”父亲皱起了眉头,“嗯,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然后又说,“那小子从小就行为异常嘛。”
“话是没错。”
“刚才我说了吧,这件衣服是他给我的,据说这上面的‘53’还有特殊含义呢。”
我凝视着那件球衣。
“莫非,”我说,“莫非是指P53基因?”
“哦,真不愧是基因公司的专业员工啊。”
我随便搪塞了一句,无奈地叹了口气。
P53基因是癌症患者中常见的异变基因,它本身带有控制细胞分裂和修复的机能。只要P53基因能正常运作,癌症就很难自由扩散,因为那个基因抑制了细胞的异常增殖,我将其想象为警备员或警备室。经过对先天容易罹患癌症的患者进行调查,我们发现其中绝大多数人的P53基因发生了突变。P53有个很有意思的机能,就是能促进细胞自杀。当细胞癌化无法修复时,它会对细胞做出自杀的指示,这样就能在其他细胞受到损害前将癌细胞杀死。为了整体利益而牺牲个体,这跟政治和恐怖活动有点相似。
近年来,医学界也开始利用P53治疗癌症。细胞的自杀被称为“细胞凋亡”,我还看过往肺癌患者的癌细胞注入P53基因,引发癌细胞凋亡现象的录像。
但就算是这样,穿上一件印着“53”的球衣可绝对不会有效果,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小子不是很迷信嘛,这不,非让我穿上这个。还说这样一来,P53基因就能帮我干掉癌症。”父亲笑着说。
“这叫什么迷信,简直是变戏法。”
“我也这么说啊,这玩意儿连小孩子都骗不了。结果他说‘信者得救赎’,还一脸认真的表情。不过说句实话,我是挺想得到救赎的。信仰很重要啊。”
“春从小就这样。”我猛地产生一个疑问,“春怎么会知道P53基因的事呢?”
“他好像在学习哦。”
“学什么?”
“遗传基因啊。那孩子不是从小就这样吗,总在学你。所以他一定也对遗传基因感兴趣了。”
我一边应付着与父亲的谈话,头脑一隅却始终有种不通畅的感觉。我前不久才对春解释了遗传基因的机制,当时春明明表现出一副对遗传基因一无所知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话说回来,春当时确实说出了“垃圾区”这个词。
“那小子就喜欢跟在你后面转。”
“我小时候管春叫‘金鱼屎’,他可生气了。”
“那是因为你直呼其名,所以他才会生气,还说‘不准小看屎’。要是你管他叫‘金鱼屎先生’,他就不会生气了。”
父亲的笑声在室内回荡。正在父亲体内不断分裂的癌细胞,是否也在跟他一起笑呢。
品牌
尽管我不认为心灵感应成功了,但确实又见到了美人。只是这次重逢并不令人感动,而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美人浑身杀气地看着我。
乡田顺子站在公寓入口,我能看出每个路人的视线都在上下舔舐着她的身体。这是必然的。我住的公寓又破又旧,建龄二十年,每次有客人来访,即便不会直接得到“真脏”的评价,来人也都忍不住做出“真有历史感啊”的暗讽。在这种残破的公寓前,站着一个奥黛丽·赫本似的美人,当然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甚至会让人有些不安,觉得自己触犯了什么法律。
我从自行车上下来,面对着她。
“我们谈谈吧。”她说。
“可以啊,我正好也想联系你来着。话说,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是的。”
还好我回来得早,要是加班到深夜,她打算怎么办啊?我好奇地问了一句,却得到平淡的回答:“会一直等到你回来。”
我不知道她究竟有几分真心。可能只是个笑话,但她的眼神里却透着几分认真,让我不禁有些畏缩。
把自行车停好,我转身走向家门口的快餐店。走过路过的人都在朝我这边看,皆因乡田顺子跟在我旁边。
人是靠外表来决定优劣的吗?我不禁想。我曾听说,匀称的身体抵抗力更强。脸和身体越对称,就越结实。这样说来,男人之所以喜欢美女还是有道理的。寻找更结实、更匀称的基因与自己的基因结合,这一本能还真是遗传基因会干的事情。
“人的外表与时尚品牌是一样的。”春经常说,“奢侈品虽然昂贵,但品质也有一定的保证。当然也有相反的例子,给糟糕透顶的商品安上奢侈品的名号,就能用来欺骗顾客。人往往只认牌子,就像外表一样,人很容易被眼前所见的事物所欺骗。他们看不到最重要的核心,甚至忘记了这个最基本的道理。”
我想起在父亲病房里听的罗兰·柯克,双目失明的萨克斯演奏者超越了可以目视的事物。后来我还听春说罗兰·柯克会用鼻子吹长笛,甚至能将几种不同的乐器同时放入口中吹奏。“他已经超越了外表不美观这种概念。只要声音足够美,外表根本不重要,这道理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懂得真正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喜欢他。”对此,我也有同感。
“我们来交换信息吧。”
我边点头边思索要把手上掌握的信息公开多少,她应该也在思考同样的事情。因为实在没必要把一切都交代出来。
“今天早上,你在那座公寓里。”
“高级又高大的公寓。”
“你去那儿有什么事?”
“十九楼五号房,那里住着一个叫葛城的男人。我找他是因为工作的事情。一九○五号房。你尾随的纵火犯住在哪个房间?”
她摇摇头。“不知道。那里不是有自动锁吗,我进不去。”
“也对,那里有烦人的自动锁。”
“我今早在门前等了一段时间,但那个男人没有出来,别人倒是进进出出的。”
双人床上的裸女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你在监视吗?”
“说得像警匪片似的。是的。”她浅笑道。
我捻起服务员刚送来的薯条——一看就很难吃——喝了一口咖啡。这顿饭的搭配真够奇怪的。
“你看到的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虽然她没进行很详细的描述,但粗粗一听,跟葛城似乎没什么不同。
“是那家伙点的火?你看到点火的瞬间了?”
乡田顺子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耳垂,才摇了摇头说:“没有。”
“你没看到?”
“春先生说什么了?”她怎么突然在意起春的话了,真是难以理解。
“他当时好像在大楼的另一头,拐过来就发现着火了。”
“是吗??”她缓缓闭上眼睛,“那应该就是了。”
“你这回答真随便。”
“我当时跟在春先生后面,所以没看到纵火的瞬间。”
我应该问她春当时到底在干什么。但我没有。甚至没想到要问。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加入了一场怎样的游戏,就像穿着剑道服、拿着竹刀,却站在棒球场的后续击球手席位上一样。
“不过你目击到那个男人从现场逃离了。”
“然后我就跟了上去。”
“这样的信息交换根本没什么意义啊。”我又喝了一口咖啡。
“你今早为什么去那座公寓?一九○五号房里的男人是什么人?”
“我在一家与遗传基因相关的公司就职,是去做DNA检验的。一九○五号房里的男人想做DNA检验,所以我就去采集DNA了。”我真是巧舌如簧。
“采集DNA很容易吗?”
“如果只是简单的亲子鉴定,只要用棉签刮一刮口腔壁就可以了。”
“他叫什么?”
“葛城将一,四十四岁,自由职业者,未婚。”
“什么是自由职业者?”
“不知道。”我含糊带过。就算我老实交待他可能是拉皮条的,目前也没什么帮助。
“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
美人若有所思地歪着头。“泉水先生,你刚才完全是一副满心希望葛城就是纵火犯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做什么工作,都会遇到数也数不清的讨厌客户。”
“不过媲美纵火犯的讨厌客户可不多见。”
“就算不多见,也还是存在的。毕竟,连八重早苗都存在,不是吗?”
“还有嘉兰属苗呢。”
“那肯定又是什么蜻蜓的种类吧?只在嘉兰属这个地方繁殖的蜻蜓。”我也是会举一反三的。
“那是一种叫嘉兰属的花苗。”
“什么?”
“是嘉兰属的花苗。”
“你在耍我吗?”
美人一开口,无论说什么我都觉得是对的,一定是因为我太单纯了。
“就算那人是纵火犯,”她又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泉水先生今天早上会到他家采集DNA,只是偶然吧?”
“应该是。”纵火犯跟检验没什么关系。
“真的存在那种偶然吗?”
“谁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有没有照片?”
“那个男人的?”并非没有。我请黑泽调查时,他交上来的文件里就有几张照片,但我没带在身上。听我解释完,美人说:“请让我看看那些照片,虽然我只见过他的背影,但看过照片或许能认出是否是同一个人。”
我犹豫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把美人带回家去,事实上我确实臆想过那样的场景,但奇怪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在此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些事情。”
“请吧。”她的目光在一瞬间似乎有些游移。手摸着耳朵,似乎在强装镇静。
“首先,你为何如此纠结纵火真凶?你说你正在调查文化会馆的涂鸦,应该没必要如此热心地追查纵火犯。你还说春的状态很奇怪,说春有一本诡异的笔记本。这些究竟有什么关联?”
她词穷了。明白了我的问题,正在拼命寻找答案。寻找答案,换句话说,就是在编造谎言。
我决定采取更为单刀直入的方法。因为我最讨厌那种纠缠不休、一点点将敌人侵蚀殆尽的做法,像癌症一样恶心。
“根本不存在文化会馆管理组织,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发起进攻,静观乡田顺子的反应。此时我才突然醒悟,搞不好连乡田顺子这个名字都是假的,脑中猛然亮起了警戒信号。
“不可能。”
她低着头小声回答,仿佛还在忙着思考。尽管那副样子看上去并不像疯子那般夸张,却已经失去了奥黛丽·赫本的清纯可爱。她双手扯着耳垂,不断地小声说着“那不可能”。
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吗?仿佛重新经历了以前的某种体验。我盯着她,春的话突然在脑中闪过:“人往往只认牌子。就像人的外表一样,人很容易被眼前所见的东西欺骗。”
“你确实在尾随春,但我不认为你与文化会馆有什么关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请你解释一下吗?”
“那不可能。”
她揪着两只耳朵,彻底失去了冷静。我看着她,突然“啊”了一声。其实我早就认识这个正在揪耳朵的女人。
“呵呵,你之前是‘节足动物研究会’的吧?”我的语速突然变快。
“呃。”她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我。
我露出微笑,并没有混杂着嫌恶和嘲讽,应该是很纯粹的笑容。
“夏子小姐。”我叫了她一声。
没错,正是如此。我感觉自己仿佛从困扰多年的疾病中解脱出来了。
乡田顺子——不过此刻“乡田顺子”已沦为一个记号或外号——只见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啊。”
“你是春的同班同学吧?还来过我家好几次。”
她红着脸再次低下头去,好像做错事一样垂头丧气的。
不能因为被美人吸引了目光而忘记最关键的事情。曾经对春纠缠不休、不断给我家人带来烦恼的“夏子小姐”又出现了。她把自己整成一个大美女,重新登上了舞台。人生有时真的充满乐趣,我不禁想。
母亲节
她似乎放弃了挣扎,老实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告诉她,其实我们在家都管她叫“夏子小姐”,还解释说“因为跟在春天后面转的是夏天啊”。她听了似乎很高兴,还自豪地说:“嗯,没错,我就是追逐春天的夏天。”
与弟弟的跟踪狂面对面坐着,进行一团和气的对话,这感觉真是奇妙。
“那时候我真的很讨厌泉水先生。”她的话里虽然没有恶意,但也并不客气,“你跟春先生在一起生活,比我还了解春先生,还不知感恩。简直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敌。”
“这可真让我伤脑筋啊。”我挠了挠鼻头,“还好没被你一刀捅死。”
“我真的想过哦。”她若无其事地说。
“呃。”
“我还带着菜刀去过你家。”
“啊,是吗??”由于她的语气过于平淡,我差点听漏了,“这可真是??”
“我想知道春先生的一切。”
“我感受到了。”作为一个跟踪狂,有这样的目的实在太正确了——这可不是嘲讽。
“我想二十四小时都跟他待在一起。”乡田顺子仿佛在表白自己的性癖,尽管知道这样的癖好不太好,可就是改不掉。这种恶习应该每个人都有吧。
“不过春先生一直对我不理不睬。”
“所以你就跑来我家捣蛋了?”
“我没有捣蛋。”这一瞬间,她露出了怒容,“是因为我用普通的方法见他,春先生只会躲开我。”
“不过我不认为春讨厌你。他只是不擅长那方面的事情。”
“那方面是指?”
“那方面是指??”我寻找着合适的词语,“比如女性啊,恋爱啊之类的??那种事情。”
“同性恋。”她有点自暴自弃地说。
她可能曾经怀疑过春喜欢男人吧。
“不是。”我予以否定。尽管让她得出那个结论或许能了结这件事,但我还是如实否定了。
不知为何,我脑中突然闪过一句电影台词。那是加斯帕·诺导演的一部极具争议性的电影。影片中的主人公这样说:“阴茎所经历的仅仅九秒的高潮,要给孩子强加整整六十年的痛苦。”春正是因为强奸犯为追求瞬间的快感而诞生下来的。春的一生都被这个既定事实纠缠着,仿佛被阴魂缠身。电影有时真的可以无情地揭穿现实。
“你来我家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你不再出现了,我还以为你彻底放下了春。”
稍一松懈,我就会被她美丽的外貌所吸引,差点忘记乡田顺子其实就是夏子小姐。我赶紧伸手抓起一根薯条。
“泉水先生一直没认出我吧?”她露齿一笑,“我第一次追上你跟你说话时还以为会暴露呢。”
“完全没认出来,你那个??”我顿了顿,谨慎地选择着词语,“不是变了很多嘛。”
“当时我有种获胜的快感。”
“肯定吧。”我也觉得自己输了。
“但春先生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吃了一惊,再次凝视她的面孔。我只能依稀回忆起七八年前夏子小姐的面容,可当时的她一点奥黛丽·赫本的感觉都没有啊。这要怎么才能看出是同一个人呢?
“人啊,”她继续道,“每个人或许都拥有就算改变外貌,也始终无法改变的、类似本质的东西吧。就像脊梁骨一样。春先生肯定是看穿了我的本质,所以才把我认出来了。”
“春是不会被名牌愚弄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问:“你为什么要整容?”这可不是什么贴心的问题。
“因为我以为春先生会喜欢。”
“春可不会凭外表来判断一个人。”
“我很清楚。”她满不在乎地说,“是我一直误会了。”
她把那个“误会”向我解释了一遍。
“那天是母亲节??”
学生时代的她一直跟在春的屁股后面转,希望哪天他能看上自己。她似乎坚信,只要一直缠着他,总有一天会被接受。
“你知道《山椒鱼》这个故事吧?”
我很喜欢那个故事,便马上点点头。
“我出生后,听到的第一个故事就是这个。”
“你家真怪。”
“所以,那个故事肯定影响了我的人格形成。山椒鱼和青蛙,表面上总是闹矛盾,但最后不是和解了吗?或许应该说,他们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矛盾。”
“只是别人都那么认为,对吧?”
“于是我坚信,春先生虽然一直回避我,但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其实跟我还是很亲近的。”
“就因为井伏鳟二的《山椒鱼》?”
“是的。并且我很有自信。”她害羞地笑了笑,“我认为自己是最了解春先生、最能理解他的人。”
“有什么依据吗?”
“给自信寻找依据,你不认为那么做很卑劣吗?”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笑了。
“然后,你在母亲节那天改变了想法?”
“是的,那是决定性的一天。”她仿佛在谈论别人的失败,“那年的母亲节,我第一次见到了春先生的母亲。”
当时母亲身体不太好,需要定期住院,所以不怎么在家。
“她非常美。”乡田顺子低下头,安静地说。就像面对一朵娇媚的花朵,难以否认它的美丽一般。
“嗯。”我哼了一声。乡田顺子想必是被母亲打败了,被即使身患疾病却依旧美丽的母亲打击得遍体鳞伤。
“我不可能赢得过。”她痉挛似的笑了起来,“春先生跟美丽的母亲在一起,看起来真的很幸福。于是我一下子理解了。但只是我以为我理解了,能与春先生相互欣赏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于是?”
“我逃走了。”
“逃走了?”
“我到海外留学了一段时间。”
她说,即使离开了日本,还是始终无法忘掉春。这也不难理解。尽管距离有时会冲淡热情,但相反的例子肯定也有很多。她住在遥远的国度,对春念念不忘,苦苦相思,最终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春先生一定喜欢美丽的女性。我会被拒绝,是因为还不够美丽。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
被母亲的美丽所击败的她,似乎在考虑了与母亲之间的差距后,认为只要变美就能解决问题。
“那真是个天大的误会。”我说。
“是个可爱的误会。”她纠正道。
“九成以上的悲剧都是由误会引起的。剩下的部分嘛,没错,是由自信爆棚的政治家引起的。”
她说自己选择整容时没有一丝犹豫。“反而后悔怎么没早点发现这么简单的事实。”
她回到日本,动了手术,再次找到春。可春的反应还是一样。
“他马上就说:‘啊,是你啊。’”她害羞地吐了吐舌头,“一点都没骗住他。”
“因为春不会被名牌愚弄。”
“就算是这样,他多少也该对我有更多兴趣才对啊。”她笑了,“即使是出于礼貌。”
“那家伙就像条大狗,肯定是靠气味来认人的。”听我这么说完之后,她稍微高兴了一些。
我叹了口气。我惊讶于她的热情和执着,并感到无奈,胸口留下一阵隐痛。
“春喜欢戈达尔吗?”
她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自称来自什么奇怪的Japan Lyceum Group嘛,是不是故意让首字母拼成JLG的?上学时是节足动物研究会,那是因为春当时对昆虫感兴趣。你总是照着春喜欢的东西来。”
“因为我是跟踪狂。”她自嘲地撇了撇嘴,“自然要想尽办法引起他的兴趣啊。”随后她又说,“因为春最近一直在看戈达尔的电影,我还以为他会对这个名字很感兴趣。可我还没来得及递给他名片,就被认出来了。”
看到她寂寥的表情,我有些于心不忍。“不。”我说,“春看到你的名片还是很高兴的。而且马上发现了JLG,还很感动哦。”
“真的吗?”
“还说对你的看法改观了。”
乡田顺子的表情瞬间亮了起来。
“不过我已经决定,不再追逐春先生了。”
咦?我心中一惊,因为她真的表现出终于放下执着的样子。
“你可能不相信,我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但我真的放弃了。见到整容后的我,春先生还是无动于衷。其实那个瞬间我就已经放下了。春先生回避的并不是我的外表。这是《山椒鱼》的故事无法企及的部分,我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春很特别。”我说了句不太能安慰她的话,“现实很难像山椒鱼和青蛙的故事那样。”
“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可你昨天还是跟在春后面。”
“那不一样。”她垂下目光,面露难色,“我跟你说过,最近春先生有点奇怪,是吧?”
“嗯。”
“所以我很担心。”
“为什么?”
“太奇怪了。”她的说法很暧昧。可是作为一个可以熟练尾随别人的跟踪狂来说,她的话确实让人信服。
“春一直都很奇怪。”
“我已经放弃与春先生相爱相知的希望了,可这不代表我能眼睁睁地看着春先生受伤害。”
“受伤害?”
“春先生正处于精神十分不稳定的状态。”
“你这句话我已经听厌了。”
“看到那本笔记,我真的害怕了。”
我没问出她是在哪儿看到春的那本笔记的。有可能是找机会翻了春的包,也有可能是偷偷跑到他家去。方法有很多种,理由却只有一个。
“我真的很害怕,因为我从没见过写满了名字的笔记本。刚才提到的戈达尔也在里面。”
“还有戈达尔?”
“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戈达尔,但不久前一问,发现他反复租了好几次同样的电影。”
“什么电影?”
“不止一部,是好几部。”她说着便在自己的包里翻找起来,随即拿出一本记事本。
“那莫非是??”我谨慎地问了一句,“关于春的记录?”
“是的。”她看起来很害羞,“里面全是关于春先生的情报。”
“原来是‘春的大辞典’啊。”我瞥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字,“这记事本挺厚的啊。”
“你不准备问这是第几本吗?”她笑着说。
“其实我不太想问。”我夸张地抖了抖身子。
我没问她是怎么搞到影片出租信息的,搞不好是故意跟店员亲近,趁机调查了数据吧。赫本一样的美人把身子靠过来,光盘店的店员肯定会跪着,双手奉上出租簿吧。
我看着翻动笔记的她,突然明白过来——这个人确实放弃尾随春了呢。她淡然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当年让我和父亲烦恼不已的“夏子小姐”神经质的坚持。可是,即便如此,持续了七八年的执着很难根除,所以我想,她一定会像接受治疗的患者渐渐脱离药物那样,一点一点远离春吧。
“《小兵》、《中国姑娘》,还有《戈达尔的李尔王》,以及《戈达尔的侦探》和《戈达尔的悲哀与我》。”她列举了一连串片名,“问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什么这些影片前面都要带上戈达尔的名字呢?”
“是为了告诉那些不是戈达尔粉丝的人,这些可是戈达尔的作品,请慎重观看,看完了可别抱怨哦。诸如此类的吧。”
“那个人的电影不好看吗?”
“简直帅呆了。又好笑,又无聊。”
“有这种电影吗??”
“而且完全看不懂。虽然又帅又好笑,但是看不懂,让人昏昏欲睡。”
“真奇怪。”
“春就爱看那种奇怪的电影。”
“他反反复复租回来看了好多次哦。”
“好多次?”
“嗯,租了十几二十次呢。”
我一时语塞。
“我认识一个精神科的医生。”她有点犹豫地继续道,“听我说了他的事情,那位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种强迫症,或某种奇怪的征兆,有成为偏执狂的倾向。”
我想说怎么可能,但就是开不了口。如果我是个律师,肯定一个人都帮不了。“搞不好他只是想写有关戈达尔的论文啊。”
嘴上虽这么说,我心中却动摇了。就算很喜欢那个导演,一般人也不会反反复复地看他的作品。偏偏还是戈达尔。
“这十分异常,有些病态。”
“对吧?”她平淡地回应道,“下次你能帮我问问春先生吗?”
“笔记本的事情?”
“还有戈达尔。”
“行啊。”虽然轻松地答应了,我却没有能问出口的自信。
貌似她是在决定放弃春的同时,发现了春的异常,于是决定继续跟踪他。
“那与跟踪狂的跟踪不一样吗?”
“现在我只是单纯地很担心他,并没有纠缠他的意思。不过你一定不会信。”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回答“我相信你”了。
“等我不再担心春先生之后,就真的要放弃他了。”
她一直低着头,几乎要哭出来。隔壁桌的几个学生用“你把美人欺负哭了”的谴责目光盯着我。太冤枉了。
我突然想,搞不好她除了笔记本和戈达尔,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因为害怕败露才摆出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吧。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确实向我隐瞒了更重要的事情。她没再对我说更多,我也没有完全亮出自己的底牌,所以我们扯平了。
我与乡田顺子,也就是夏子小姐,在餐厅门口道了别。
话说回来,我们好像约过一起到我家确认葛城的照片,看他是不是纵火犯来着。不过这件事我是一个人回到公寓后才想起来的。
纵火案守则II
跟乡田顺子分开后,我实在太在意春的事情,已经完全顾不上纵火案和涂鸦了。我要改变优先顺序。
我拽出书架上的信封,里面装着黑泽给我的,葛城的调查结果报告书。
我拿出葛城的照片。共有十几张清晰照片,拍摄日期和地点都不同,其中有一张是他刚从酒店出来的时样子。我并不特别讨厌男女结伴出入豪华酒店,毕竟谁都有性欲,对此表示轻蔑就像认为吃东西很羞耻一样荒谬。可是看到葛城的照片,却让我感到无名火起。照片上的女孩可能只有二十几岁,低着头,不知为何似乎在哭。第一次看到照片时我曾说:“她怎么在哭呢?”黑泽的回答是:“看她进去的时候还挺高兴的。”
“与之相反,葛城那家伙却一脸满足。”
“这名女性可能并非伴侣,而是牺牲者。”
“啊?”
“通过否定伴侣来开启通往官能之终极领域的大门。”黑泽的脸上浮现出嫌恶的表情,“好、好像是哪个大叔说的。”
“哦,你是说巴代伊吧?”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我弟弟经常读他的作品。”
春在高中时曾经反复阅读巴代伊的《情色论》。他经常是带着独自挑战那一时代“性理论”权威的认真劲头翻动着书页,并且总在阖起书本后露出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巴代伊,我挺讨厌那老头的。”听黑泽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我弟弟也很讨厌他。头一次读完他的书,那小子就愤慨地发表了‘岂有此理’的感叹。”
“简直是胡说八道——是类似这样的感觉吗?”
“可能是吧。然后他又笑着说:‘这上面写的肯定都是虚构的故事。全是瞎编的。’”还说巴代伊完全背离了人性。
“我也有同感。”搞不好黑泽和春在某些方面有共通点。
我又看了一眼照片。随后提出问题:葛城,你真的是纵火犯吗?
不知不觉过了两天。这两天我都在照常上班,虽然没有停下思考,却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大的变化。我能做的只是取出仙台市地图,用红笔圈出纵火现场,再用蓝笔圈出涂鸦现场,仅此而已。
两天后的晚上,电话响了。
“是泉水吗?”是父亲打来的。
“病人用这么有精神的声音打电话,真的没问题吗?”
“我没事。”
“什么没事。”
“统帅我身体的是我,我就是王。就算对方是癌症,我也绝不允许它为所欲为。”
父亲可能觉得自己是在说笑话,而我却被打动了。
“那么国王陛下,您专门打电话给我所为何事呢?”
“还是那起纵火案,你查到什么了吗?”
“我什么都想不出来。而且我们不是刚在医院聊过嘛。”
“别说那种话,住院患者都很无聊的。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几天,对我来说却好像过了几个礼拜呢。”
我没有反驳。
“这么说来,就是毫无进展啦?”
“父亲,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子吗?”我试着挑起话头,“春上学时,经常跑到我们家来的那个。”
“你说夏子吗?!”父亲的声音充满了朝气。
“你记得?”
“当然记得啦,怎么可能忘得掉。”父亲笑了,“那孩子的脸皮真够厚的,执着得让人害怕。虽然春是有那么一点冷淡,不过那孩子也太可怕了。话说,那种人就是现在所说的跟踪狂吧?”他说着说着好像还挺感慨的,“原来她领先了时代将近十年啊。”
我反射性地想起了孟德尔,就是那个通过豌豆实验发现了“从父母身上传递下来的东西”——也就是遗传基因的孟德尔。他发表那篇论文的时候,谁都没把他当回事。直到他死后十六年,遗传理论才得到了学界的认可。
“是啊,早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是到哪儿都能拿得出手的、名副其实的跟踪狂了。”我说,“我跟你说,其实不久前我跟那个夏子小姐见了一面。”
“什么?”父亲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大笑起来。当时我并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现在想来,父亲应该是想起自己应付夏子小姐的那段时光吧,毕竟当时的父亲可能算是幸福的。
接下来,我把她谎称自己是Japan Lyceum Group成员的事也说给父亲听。
父亲先说了一句:“真是太好玩了。”紧接着又“啊”了一声,仿佛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
“你觉得首字母怎么样?”我能听到父亲翻纸片的声音。
“谁的首字母?”
“涂鸦文字啊。那些句子本身可能没什么意义,但把首字母连起来,说不定就有意义了呢?这是推理小说里经常出现的桥段。”
“我不怎么看推理小说。”
“所以说你不行啊。”为这点事情责备儿子,那样的父亲才不行吧。
“把首字母连起来就能看出意思,这种桥段太老套了,而且很无聊。”
“老套的东西才重要。比如钙质、维生素,人体就需要这些最平凡、最无聊的东西。”他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了。
“纵火案的规律和钙质没关系。”
“别啰嗦了,先把首字母连起来吧。‘God can talk’、‘Ants go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对吧?”父亲兀自念了起来,“嗯,提取全部首字母就是GCTAGA2CA。”讲到这里,他好像一下没了主意,小声喃喃着,“莫名其妙啊。”
而我则吃惊得根本说不出话来,仿佛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越跳越快的声音,这就是所谓的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的感觉吧。
“原来如此!”
“怎么了?”父亲问。
“父亲,把280换成英语就行了。Two hundred and eighty,首字母是T。也就是GCTAGATCA!”
“那是啥啊??”父亲还是莫名其妙,“根本不成句子。”
我怎么没发现呢!这简直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我才应该是解读出规律的人,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就像一辈子都没有寻觅到自己所爱的女人一样。
“那些G啊C啊的,都是遗传基因的序列啊!”
与兴奋的我完全相反,父亲的反应非常冷淡。“泉水,你没事吧?要是工作太累了,就跟老爸谈谈。”仿佛在安抚患了精神病的儿子。
“父亲,人类的遗传基因就像一张设计图,上面只写了四种文字,就是G、C、T、A。你刚才说的那些首字母,都是由那四个字母组成的。换句话说,就是能用来表述遗传基因的字母。”
当然了,那当然了!我因为这个发现而兴奋不已。“原来如此,难怪要三个单词组成一句话,因为遗传基因序列是三个一组的。”基因密码是由三个碱基构成的。“所以涂鸦也是三个词一组。”
“但都不是句子。”
“虽然不成句子,但我已经搞清楚规律了。是GCTA这四个字母。”
“你这不是生搬硬套吗?”
“不是生搬硬套,那些涂鸦就是为了表述遗传基因。”
“只不过是首字母刚好一致而已哦。”
“这不是偶然啊。”
“连接首字母,这不是很老套吗?”父亲把我刚说过的话一股脑都扔了回来,“又无聊。”
“越老套越重要啊。你没听说最近的年轻女孩都缺钙吗?正是平凡又常见的钙质和维生素,才是人体最需要的物质啊。”
“这不是人体的问题,而是纵火案和涂鸦的问题。”
我们的立场跟刚才完全颠倒了。
“老顽固。”
“老顽固的长子。”
当时我们都没发现,纵火案是关系到我们人生的问题。
“啊,你等等。”我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开始在书桌上翻找。因为我突然有了个灵感。我找出笔记本,看了一眼上面的列表。虽然颤抖的双手撞倒了旁边的笔筒,但我根本顾不上。
“你怎么了?”父亲担心地问。
我马上回答:“刚才又有发现了。”
我看了一眼纵火现场一览,随即强压兴奋的心情,抑制住忍不住上扬的声线说:“你还记得纵火现场吗?第一起是‘C.S.S’软件公司,第二起是‘黄金海岸’。”
“柏青哥店,对吧?”父亲似乎也在查看手边的记录。
“第三起是‘朝日不动产’。”
“第四起是一个叫‘TEAM’的古着店。”
“再然后是生协。”我已经彻底确信了,这一切并非偶然,“父亲,生协是COOP。”
“那又怎么样?”
“这也是首字母啊。接下里是‘武田堂’、‘Afternoon’,到我们公司就是‘仁基因公司’。而且我们公司楼上还挂着一个大大的‘G’。”
“那又如何?”
“昨天被纵火的是东北学研。把所有现场的首字母都连起来,就是CGATCTAGT。也是遗传基因序列!”
我在脑中确认了一遍遗传基因的基本规则。
DNA是双螺旋结构,每两条螺旋相互连接。A和T连接,C和G连接。我摸索着抓起桌上的圆珠笔,在笔记本空白处写下“CGATCTAGT”,这是纵火现场名的首字母。紧接着,我按照遗传基因规则在下面写上各自对应的字母:“GCTAGATCA”。果然如此。后者正是涂鸦的首字母。
我明白了!若是眼前摆着冠军奖品,我说不定会高举双手欢呼了。
“是双螺旋。”尽管听筒另一头的父亲不可能理解,但我就是憋不住想说出来,“纵火现场和涂鸦现场是双螺旋结构的。”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我几乎能想象出父亲气鼓鼓的样子。
“谜题解开了。至少我找到了规律,是按照基因的模式进行的。”
我得意洋洋。同时在想,这说不定也是乡田顺子,或称夏子小姐的功劳啊。若不是JLG的话题,我们根本不会想到首字母这个主意。
“可那是什么啊?”父亲十分冷静。我的兴奋被他稍微浇灭了一些,但还是心情大好。由于心情实在太好,我答应过几天再去看他。
“你说得挺有道理,可我还是觉得其中隐藏着更深的秘密。”父亲小声说。
“你太纠结了。”
人类的智慧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给春打了电话,因为实在太想把自己的发现分享给他了。可他的公寓电话连电话录音都没有,手机则是个生硬的女声,告诉我他所在的地方没信号或已关机。
联系不上春,我就找不到人分享自己的发现了。
我突然明白了发现了基因的存在,却偏偏处在无法被理解的环境中的孟德尔的心情。我又确认了一遍头天晚上匆匆写下的笔记:
“纵火案和涂鸦被暗喻为遗传基因的双螺旋结构。”
这点绝不会有问题,我很有自信。
若涂鸦是C开头的单词,附近就会有G开头的建筑物被纵火。若涂鸦是A,建筑物就是T。同理,和G对应的是C,和T对应的是A。
跟遗传基因双螺旋碱基的规律完全相同。
我挠着头,翻出密码子表,那张彩印表格一直被我塞在书本的缝隙里,上面有不同遗传基因所制造的氨基酸一览。我看了看表,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
纵火案和涂鸦被隐喻成遗传基因,而遗传基因本来就是用来制造蛋白质的,因此我便考虑,那些首字母的秘密会不会隐藏在它们制造的蛋白质,也就是氨基酸之中呢?
遗传基因每三个为一组制造氨基酸。比如“CCG”这个排列,制造出来的就是甘氨酸。那种三个一组的组合被称为“密码子”,而密码子一览表就叫密码子表。
我首先在表上找到涂鸦首字母对应的位置。
DNA制造氨基酸的步骤是这样的:首先要有RNA参与进来进行设计图的复制,然后是各种复杂的程序,这里予以略过。
我将三个字母组成一组填入表中。首先是“God can talk”的“GCT”。往表上一填,这组基因能够制造出精氨酸。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精氨酸”。
接下来是“Ants go to America”的“AGA”,对应的氨基酸是丝氨酸。
最后是“280 century ago”的“TCA”,对应的氨基酸也是丝氨酸。
我凝视着笔记本上的精氨酸,丝氨酸,丝氨酸。
当时我正沉浸在解开了神之密码的兴奋感中,便自信地以为只要盯着笔记本看上一段时间,就能解开隐藏在氨基酸名称中的秘密。
而且不知为何,我总认为面前的暗号藏着某个惊天大秘密,真是不可思议。
我甚至满心期待,说不定笔记本上的这几种氨基酸名称中隐藏着治疗癌症的特效植物、东洲斋写乐的真实身份,或者能够代替石油的新能源之类的,能促进人类进步的重大秘密。
自从发现纵火案与涂鸦的双螺旋结构后,我就觉得自己肩负了人类最重要的使命,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智慧。
真是太天真了。
直接说结论吧——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于是我放弃涂鸦首字母,开始研究纵火现场首字母。
最后得出的氨基酸名称是“丙氨酸”、“精氨酸”和“丝氨酸”。我继续凝视着这三种氨基酸名称,甚至尝试改变文字排序,或者倒过来念,反复好多次,终于长出一口气说:“想太多了。”
没错,我就是想太多了。我收好密码子表,塞回书架。
再看一眼时钟,要是不发生什么奇迹,这个点儿上班肯定是要迟到了。我慌忙冲出家门。
桃太郎
虽然没有发生奇迹,不过我也没有迟到。因为我临时决定请了个带薪假。自入职以来,我一直不太热衷于休假,因此攒下了一大堆带薪假,多得我怎么休都休不完。
就在我准备骑上自行车的那一刻,手机突然响了。是春打来的。
“老哥,你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在公寓的电话机上看到了未接来电。
我看了一眼手表,便马上决定请假。
“我们找个地方见面谈吧。我发现涂鸦和纵火案的规律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好不容易得到发言机会的学者。
“太棒了!”春说。
“你用词典查‘棒’这个字,出来的解释肯定是‘你哥’。”
“我就知道老哥你一定能找出来。但我有别的事情想拜托你。”
他的语气跟十年前一模一样。
“乔丹球棒吗?”
“不是啦。”春笑着说,“我们一起去吧。”
“去哪儿?”
“干掉他们。”
与高中时代拖着球棒前往体育器械仓库时的架势一模一样。
他一副邀请我一起捉鬼的样子,我扮演的角色可能就是被区区一个饭团骗上贼船的蠢狗吧。话说回来,那条狗和那只猴子到底派上了多大的用场啊?
“其实桃太郎也是个挺奇怪的故事啊。”春在驾驶席上说。
“民间传说里哪有不奇怪的。”
“我从小就觉得那太不可思议了。”
“什么不可思议?”我问着,发现自己还没问这辆车要开到哪里去呢,也还没来得急解释纵火案和双螺旋的发现。
“基本上都不会有父母。”
“啊?”我不明就里。
“一般不都是爷爷奶奶嘛。捡到桃太郎【11】的,发现辉夜姬【12】的。”
“因为换成爷爷奶奶听起来比较像吧。反正那些故事大多是老爷爷讲给孙子听的,必然会想让登场人物跟自己同龄。”
“我觉得那是故意的。桃太郎和老爷爷中间之所以缺失了一代,其中必定有特殊的意义。”
“你想想,一个壮年资深白领,在上班途中的电车行李架上捡到桃太郎带回家,不就一点都不好玩了吗?”我开始信口胡诌,“而且,比起深受不孕不育之苦的夫妇领养孩子,还是寂寞的老人家捡到可爱的小孩,从此家中多了许多笑声更有价值啊。”
“老哥,你听说过桃太郎其实是个弑亲传说的说法吗?”
我把目光从窗外转向驾驶席,春面无表情。
“弑亲?有点太血腥了吧。”
“我认为,那个故事里出现的鬼其实是他父亲。”
“父亲是鬼吗?”
“肯定是指酗酒发疯、拈花惹草的父亲。挥霍家中财产、随心所欲的父亲就跟鬼一样。”
“那是什么意思?”
“父亲肯定还对儿子和双亲暴力相向。不仅如此,那个父亲还有着最下流不齿的情欲。”
他的语气仿佛在指责自己的父亲。
“于是,儿子终于走上了弑父之路。”
“那个儿子就是桃太郎?”
“没错。为了包庇真凶——也就是那个儿子,事件被加以粉饰之后作为民间传说传扬开去,就成了现在的桃太郎。”
“那猴子、雉鸡和狗,就都是他弑亲的帮凶啦?”
春露齿一笑。
“只要换成英文就知道了。雉鸡是Pheasant,猴子是Monkey,狗是Dog。将首字母串起来就是PMD。Parents Must Die,‘父母必须死’啊。”
“怎么可能??”
“那一定是祖父母和儿子之间使用的暗语。每当受到父亲的虐待,儿子和老人们都会咬牙忍耐,心中默念‘PMD’,熬过那场灾难。”
我试着想象了一下。被男人打得遍体鳞伤的老人在走廊上遇到孙子,小声呢喃了一句“PMD”。孙子也咬紧牙关,回答了一句“PMD”。
简直就像忍者和间谍的对话。
“桃太郎不是室町时代的故事吗?那么早就开始用英语做暗号啦?”真够了不起的,我调侃道。紧接着我叹了口气,决定进入正题。“说到首字母,我发现纵火案的暗号了。”
“哦,我们说好要听老哥解谜来着。”
“听了可别吓一跳。”我作势弯起手臂,鼓起二头肌。
随后,我把自认为是惊天大发现的纵火案与涂鸦之间的关联一口气说了出来。
春边听边插进一些“原来如此”、“哦”、“那可真是的”之类的简短回应,似乎颇感兴趣。
“老哥真棒。”
听完我的说明,春说了这么一句。我本以为他要么会夸张地使劲夸我,要么会一笑带过,所以这个反应还是让我有点吃惊。
“这种事情我应该早就看出来的。现在我已经查到了那些氨基酸。”
“氨基酸?”
“基因能够制造氨基酸,所以我查了一下那些暗号对应的氨基酸的名称。分别是‘丙氨酸’、‘精氨酸’和‘丝氨酸’这三种。但再往后我就想不通了。”
“搞不好再往后就没什么意义了。”春笑着说。
“不,”我否定道,“一定有什么意义的。比如‘丙氨酸(アラニン)’、‘精氨酸(アルギニン)’、‘丝氨酸(セリン)’,不是有些差不多的文字吗?若去掉相同的文字会如何?抽取掉那些只出现了一次的文字又如何?”说着,我在空中比划起来。“ラ和ル和ギ还有セ,以及リ,这其中会不会隐藏了什么?”
ラルギセリ、ラギルセリ、ラルセギリ,我尝试不同的文字排列,却没有得出任何结果。
“老哥,跟那个真没什么关系。”
“不,肯定有意义的。”对此我很有自信。
“总觉得什么事都有意义,这是人类的恶习。他们总想探求原因,但像猫啊狗啊,就只对结果感兴趣。”
然后春又提起那个法国思想家。“老哥,巴代伊认为,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劳动,那完全是胡说八道,是不可能的。他充其量只是个头脑比较好的浪漫主义者,就是典型的想太多。我认为,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他们是否要从事物中寻找意义。”
“对吧,所以说意义是很重要的。”
“不对。所以说人类没救了。”
我没有听春的话,而是默默地想,氨基酸还可以用英语表示啊。每个氨基酸都被分配了一个字母用以标记。只要知道那个字母,说不定就能解开暗号了。
可我不记得丙氨酸和精氨酸的字母了,所以目前只能止步不前。但只要到公司,就能轻易查到,只是现在我实在不想去。
“一旦开始思考意义,就会让事情变复杂。”春的语气很平淡,“假设一个人杀人了,大家就会去寻找原因。是因为怨恨吗?还是迫不得已?或者精神错乱了?诸如此类。正因为人们都爱做这种事,事情才会迟迟没有进展。其实只要看结果就好。只看一个人杀人了这个结果。如果不这样,就会不知从哪儿蹿出个一脸自以为是的优等生小屁孩,问:‘为什么不能杀人呢?’”
“你很极端啊。”我有些吃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如果是你,会怎么回答?‘为什么牛可以杀来吃,却不能杀人呢?’”
“那要看对方是谁。你知道这句话吗?‘人只可为生存而进食,不可为享乐而进食。’”
“是甘地吗?”
“是甘地。”春笑着说,“没错,就是他。为了生存可以杀生,为了享乐就不能杀生。我会这样回答。”
“人家会服气吗?”
“如果是小学生,应该能理解吧。不过要是高中生,那种自以为是、看不起大人的小屁孩,应该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那怎么办?”
“我应该会直接抄起菜刀,把那家伙的指头剁下来。一点一点剁。然后笑着告诉他:‘被人杀比这个还痛呢,所以杀人是不好的啊。’”
“太乱来了。”
“若不强加一些毫无道理的恐怖,孩子就会小看了这个世界。只要有一次被猛兽撕咬的经历,他们以后就会小心翼翼地活着了。”
“你说的到底有多少是真心话?”
“我觉得这比老哥一心认为氨基酸里藏了暗号要有用得多哦。”
我望着窗外的景色。车子已经驶离国道,正一路向南前进。
“话说回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总算问出来了。
“之前我跟你说过一个电视节目,你还记得吗?”
“什么电视节目?”
“就是新闻报道啊。报道了仙台市内涂鸦情况的那个节目。还真的采访到了留下涂鸦的年轻人。”
“啊,记得记得。他们还说要是不想被涂鸦,就该请保安来看着。”这是春不久前在仙台站的地下通道里跟我说的。
“没错。”
“然后你这样说,”我不禁为自己牢固的记忆感到骄傲,“‘既然如此,那我也在他家墙上涂鸦。’”
“没错没错。”
“啊!”莫非!
“我找到那小子家在哪儿了?”骗人的吧。
“所以我要去教训他。”
我看着春的侧脸,无奈地摇摇头。唉,说什么好呢。
鸡冠
“你是怎么找到的?”
“我把那个节目录下来了,然后把发表了保安之说的年轻人的人像打印出来。现在的科技真发达,再然后我就用那张打印出来的人像去找人了。”
春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片。
我接过来,展开一看。虽然是黑白的,但印得还蛮清晰的。面对麦克风接受采访的年轻人的脸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清楚。眼睛附近虽然打了马赛克,但还是能看出那鸡冠一样的发型。这好像叫莫西干头吧,用来做找人的特征确实很有效。
“你是怎么找到的?”
“监视,还有跟踪。”
“你又不是警察。”
“我有个熟人一天到晚都很闲,我就交给他去做了。”
“流浪汉吗?”我特别注意不让语气里带上一丝轻蔑和疏远。
“流浪汉们。”春似乎想打断我的话,“很奇怪,人总喜欢妄断。他们妄断乌鸦一定是黑的,狗一定是忠顺的,猫则是阴晴不定的;童贞是罪恶,长寿老死才是幸福,诸如此类。一定是因为自顾自地那样想会过得更轻松吧。他们还断定流浪者全是废人,野蛮又肮脏。要不然就是觉得所有流浪者都是命途多舛的好人。面对残疾人和老人时也一样。但现实是,流浪汉里既有讨人厌的,也有耿直的。有的老人值得关爱,也有的老人让人恨不得狠狠揍一顿。当然也有只要开个口就愿意帮我扮演侦探的流浪汉。”
春这番话就像饶舌rap一样节奏感十足。
“于是你就拜托他帮你找莫西干少年啦?”
“他们就睡在大街上,晚上经常能看到出来涂鸦的年轻人。当然,为了避免无妄之灾,他们一般会装作没看见。不过只要我开个口,他们就会帮我盯着。于是我就拜托他们,见到照片上的年轻人就跟我联系。终于昨天深夜,有人来找我了。我马上跟了过去。”
“半夜?”
“那帮小子正拿着喷漆罐往咖啡店的墙上涂鸦呢。他们的手法简直让我不忍直视。”春吐了吐舌头,好像吃了黄连一样,“就是往墙上一通猛喷,然后大叫一声落荒而逃。太过分了,那跟随地大小便根本毫无差别。他们那些看不出是文字还是绘画的涂鸦,真的跟小便一样。太让人绝望了。”
“莫西干少年也在吗?”
“绝对没错。他比电视上要显高,红色鸡冠在路灯下非常显眼。而让我最终确定的,是他说了同样的话。”
“同样的话?”
春扭转方向盘,操纵汽车左转。
“‘要是不想墙壁被涂鸦,就该请保安或警察来看着!’那句著名台词昨晚又出现了。还说‘我们都是艺术家’呢。”
想必是少年高高在上的口吻让春气不打一处来吧。“你对艺术的要求真高。”
“我体内的毕加索之血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他的言行。上回不是跟你说了古罗马城庞贝的事吗?据说那些涂鸦中还有这么一句:‘记住,在我有生之年,死亡啊,都会像劲敌般如影随形。’我觉得这句话真不错。不是吗?这句话明白说出每个人都逃不过死亡的事实。如果他们能写出这种水平的话,我还能勉强接受。但那种??哼,简直不可原谅。”
“这么说,我们正在去莫西干少年家的路上?”
“是一座很普通的独栋小楼。那小孩可能才十几岁,明明还得靠父母养活,他有什么资格管自己叫艺术家。”
“请允许我问个问题。你是大半夜找到那小子住哪儿的,对吧?”
“因为我跟踪他回去了。”
“如果你想惩罚他,在他家墙上涂鸦,那为什么不趁那时候下手呢?”根本没必要先撤退,再叫上我一起动手啊。
“是因为那个,”春皱起眉,一副被戳中痛处的表情,“有老哥在我不是比较放心嘛。”
“什么意思?”
“从小我干大事时就总要跟老哥一起。我总觉得,只要有老哥在身边,就肯定能成功。”
对春来说,我的作用很可能类似魔咒。我想起了乔丹球棒和穿越游戏。每次我都是单纯地待在那里,并没有被赋予重要的任务,自然也没有活跃的表现,我甚至怀疑,自己的存在是否真的有意义。
“我可不是你的驱魔装置或护身符啊。”
“老哥你就是护身符。”春平淡地说道。由于他说得太干脆,我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啊,原来真是这样。随即我又想起以前被卷入别的事情时总会产生“这种时候春在这里就好了”的想法。搞什么,原来是彼此彼此啊。
“那你今天把我带来,是为了让我见证你有多勇猛吗?”
“求你了,老哥我只有你了。”春说,口吻与乔丹球棒那时别无二致。
车子进入一片高级住宅区。那是一片连接路呈网状分部的新建小区,让我不禁想起小时候在教科书上看到的平安京插图。
春游刃有余地穿过单向车道,把车停稳,随后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了喷漆罐。他两只手各拿一罐浓度不同的红色喷漆,转身指了指跟我们隔着五座小楼的建筑物,那是一栋有着醒目的红色屋顶的两层小楼。
“那就是莫西干的家。他那头红毛肯定是和自家屋顶一起染的。”
“真要动手吗?”
“要。”当时春的笑容还真有那么一丝癫狂。
尽管只是一瞬,但我就在那个瞬间想:不如姑且相信一下乡田顺子所说的“诡异笔记本”和“反复看电影的偏执狂”吧。
紧接着我又想起父亲所说的话。父亲说:“能在进化过程中生存下来的并不一定都是好家伙。”尽管智人具备了绘画技能,但很可能也同时具备凶残暴力的性格。而尼安德特人就是因为没有这样才灭绝了。
我看着春兴奋的样子,不禁觉得他同时具备对艺术的热情和才能,以及难以压抑的暴力性情。纤细而凶残;优雅而暴烈。
春突然把钥匙扔给我,我没反应过来没接住,钥匙掉在地上,我弯腰捡起来。
“要是搞砸了,老哥你能开车吗?我只要往副驾上一跳就好。”
“那我要如何判断,怎么才算搞砸了?”
“只要老哥觉得事情不对,就可以点燃引擎了。”
春冲我微微一笑,然后便转身走向那座红屋顶的房子。
我没来得及对他说——嗯,我已经觉得有点糟糕了。
跟在春后面走着,我发现那座红屋顶房子好像比邻居家都大了一圈。是财力的差距吗?还是设计问题,那座稍微比别人家豪华了那么一点的房子门口挂着“穗高”的名牌。
“穗高的鸡冠。”春像念诗一样喃喃道。
门边有个车库,里面是空的。春缓缓拿掉喷漆罐的盖子,在灰色外墙上喷画起来。他没有一点犹豫之色,对周围毫无戒备,动作干脆利落。
“咻——”一阵长长的喷射音回荡在四周。
我成了弟弟名符其实的护身符,除了站在一边什么也做不了。
春摇晃着喷漆罐,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我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工作日的居民区车道上几乎没有车辆通行,只会偶尔掠过那么一两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婆婆从我们面前走过,手里推着带轮子的购物小车。老婆婆的腰实在太弯了,我都担心她会不会只能看到地面,走起路来好像还很费劲。老婆婆看到我,又看到正在墙上涂鸦的春,对我们说了声“早呀”。
“天气真不错啊。”春停下动作,转过来笑了笑。老婆婆心满意足地走了过去。
我不禁担心,这种事不是该趁着夜黑风高,偷偷摸摸地进行吗?
春的涂鸦像一道红色的闪电,也像两个锐角重合的平行四边形。不同纯度的红色被巧妙地区分开来。这时,不知该说情理之中,还是预料之外,莫西干头从门里蹿出来了。
可能是透过家里的窗户看到我们了。
真是早起的鸟儿啊。我看着气得发抖的少年,呆呆地想道。
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I
我曾听说,发明电话的格雷厄姆·贝尔是个十足的夜猫子,好像总是要熬夜到天亮才上床睡觉。要是上午实在有事,他就一直不睡,直到事情办完。
我眼前的这个莫西干少年的生活想必也差不多吧。他们徘徊在深夜的大街上,到处留下涂鸦,直到太阳升起才钻进被窝。现在估计还不到人家上床睡觉的钟点。
“你们在干什么!”他大喊一声。看上去也就高中刚毕业的样子,穿一条松垮的迷彩裤,气得两眼放光,猛地往春那边扑。
春轻轻松松地避开了他的进攻,就像拳击选手突然转向对手左路一样,飞快地腾挪一下,又开始往墙上喷起了油漆。
“浑蛋!”莫西干又大喊一声,“你在干什么!”
“一看不就知道了,在涂鸦啊。”
“开什么玩笑。”吼出固定台词后,莫西干一拳打向春。我弟弟则用极其优雅的动作避开了。
“我见这里没有保安,就以为可以涂鸦嘛。”春阴阳怪气地说完,大手一挥,把墙壁涂得红彤彤的,“你说对吧?”
莫西干再扑过去,又被春躲开。春就像一只抓着喷漆罐的蝙蝠。
直到此时我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有点糟糕啊,差不多该是撤退的时候了。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穿过车道坐进车里。
莫西干没追过来。他现在只想结结实实地把春揍一拳,憋得脸皮都快跟头顶的鸡冠一样红了。真拼命,我不禁想,他要是对别的事情也这么拼命不就好了嘛。
我跳进驾驶席,胡乱插上钥匙,点燃了引擎。车身的震动带动了身体,我趁机调整了一下倒车镜。
镜子里映出春的身影。他两手握着喷漆罐的样子就像手持双枪的黑道分子。只见他猛地转过身,朝莫西干的脸上狠狠喷了一下。
“啊。”我在驾驶席看着镜子叫了一声。
莫西干此时成了红色魅影,痛苦地弯着腰。
副驾门猛然打开,春坐了进来。我松开手刹,挂挡,踩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你太猛了。”我瞥着双手捂脸坐在地上的莫西干说。
“要是不那么干,那家伙根本得不到教训。”
我含糊地点点头。“算了吧,反正年轻人都不知反省。”然后又说,“那种人是不会停止干坏事的。”
“老哥,甘地曾经给希特勒写过一封信,劝他不要发动战争。”
“最后不是没劝住吗。”我不禁失笑,甘地也挺无力的啊。
“那封信被人截走了,最后没送到希特勒手上。”
春的语气听起来就像如果信真送到了,希特勒就会洗心革面停止战争一样。要是甘地知道春对他如此笃信,会不会很高兴呢?
春在副驾上摇晃着喷漆瓶,看向窗外。刚才那么干劲十足,这会儿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真是不可思议。
他的脸上既没有成就感也没有徒劳感,表情更像是紧张。
我用余光看着弟弟的样子,开始觉得乡田顺子的担心或许是正确的。“春先生的行为很奇怪,精神状态也不稳定。”她说的一点没错,弟弟说不定真的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他就像在风暴中晃动的不倒翁,全身散发着不安定感。
如今回想起来,那其实是准备活动。当时的春在为接下来的行动而极度紧张、不安,还有兴奋。
想必偷袭莫西干少年的家,就是为了稍微发泄一些心中的不安,做做热身吧。
当时的我对那些一无所知。因为我本来就是个蠢材,是个没用的护身符。
开到车站附近时,手机响了。
我问:“能接个电话吗?”春点点头说“当然”,他看向窗外,凝视着一根根向后退去的电线杆。
附近没什么车,我就将车缓缓停到了路边。
“泉水,”电话那头的声音说,“抱歉打扰你休假了。”
是英雄,我们这一期员工里的精英。他好像不喜欢别人那样叫他,曾经反驳道:“Elite(精英)其实是一种打字机的字体名称啦。就是一英寸能打十二个字母的字体,大概有十号字那么大。”他不知道,要不是精英,谁有本事说得出打字机字体这种知识来呢。
没等英雄说话,我先提出了问题,就是暗号的事。
“抱歉先打断你一下,英雄,你对氨基酸熟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英雄笑道,“再突然也要有个底线吧。”
“标记丙氨酸的字母是哪个?”
“哦,原来你要问这个啊。”英雄很快回答,“丙氨酸是A。”
“那精氨酸和丝氨酸呢?”
“精氨酸是R,丝氨酸是S吧。”
英雄非常流畅地回答。
我说他真不愧是精英,他却挺为难地说:“这是不知道的人才应该感到羞愧的常识啊。”尽管隔着电话,我还是羞愧地脸红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正在解氨基酸的暗号呢。”
“暗号游戏吗?题面是丙氨酸,精氨酸和丝氨酸?”
“从文字上找不到任何意义,我就想试试字母,所以才问你啊。就是A、R、S,对吧?”
“没有ARS这个单词哦。”英雄调侃道。
“ARS啊??”我从没听过这么个词。
副驾上的春突然忍俊不禁,然后发展为爽朗的大笑。系着安全带的身体不停地摇晃,还拍着手说:“老哥,你太棒了。”
我见弟弟突然笑起来,不得不捂住电话问:“你怎么了?”我突然感到不安,莫非弟弟的精神终于崩溃了吗。
“老哥,你刚才说的ARS,是从涂鸦暗号里推出来的?”
“把氨基酸换成字母就是那三个。”
“真是太厉害了。我知道有Arson这个单词。”
“那是什么意思?”
“Arson就是纵火的意思啊,老哥。”
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Arson!纵火!
由于过度惊讶,我的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
“真是绝妙的巧合啊。”春笑着说,“太棒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将其断言为巧合,我还是因为他的话而兴奋起来。这不是跟这次的事件完全相符的单词吗?尽管现在只有“Ars”,但后面如果真的出现了“on”,那不正是纵火犯犯下罪行的印证吗?
暗号解开了!我的心跳猛地加快。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的感受到了幸福。屋外已烧起熊熊大火而不自知,兀自沉睡着,做着被美人包围的梦——我说的是这种意义下的“幸福之人”。
发现Arson这个单词后,我马上兴奋得忘乎所以,一心认定自己掌握了人类的智慧,搞不好当时还以为氨基酸能支配全世界呢。
可是当我再次把电话放回耳边,马上就顾不上暗号的事了。
“喂,你那边在闹什么呢?”英雄有点无奈地问。
“托你的福,谜题解开了。”
“我又不是专门打电话来跟你说那个的。”
“别这样,再怎么说也是你打来的嘛。”
“上次的检验结果出来了。”
“好快啊。”我的笑容渐渐蔫下来,充斥在心中的成就感黯然低落下去。我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
“是你叫我加急的。怎样,要念给你听吗?”
“嗯,麻烦了。”我没敢说自己太害怕了,不想听结果。
英雄给我念了检验结果,机械地朗读着几个检查项目的数据。比如“阴性”、“零”、“一致”之类的,声音跟机器人没什么两样。
“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结果并没有让我感到惊讶,因为跟我想象的完全一致,因此没必要惊讶。我只是长叹了一声。
“是预料中的结果吗?”英雄有点担心地问。
“嗯,是啊。”Arson的兴奋几乎要消失殆尽了,“我觉得自己突然多了些不得不做的事情。”
英雄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考什么。然后突然说:“昨天我看了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电影。”接着他又说,“他在电影里演一个已归隐田园的传说中的杀手,已经有十多年没碰过枪了,最后却为了赏金去刺杀一个牛仔,给人一种勉为其难的感觉。虽然他嘴上说想要钱,但完全看不出有多么急切。
“伊斯特伍德到底想做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一定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可能只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吧。泉水现在是不是也有一样的感觉呢?”
“去杀牛仔?嗯,还真有点那种感觉。”我笑着说。话说回来,我看那部电影的时候根本分不出好人坏人,迟迟无法带入自己的感情。
我挂掉电话。格雷厄姆·贝尔当初肯定做梦都没想到,他发明的电话后来会如此普及,传递了如此多的信息和喜怒哀乐吧。
“老哥还真够纠结氨基酸的。”春说,“Arson简直太棒了。”
“暗号之谜解开了。”
“那只是文字游戏,牵强附会罢了。”春断言道,“真相一定不是这样的。可巧合确实很有意思,没想到竟能推出Arson这个词来。”
“不是巧合。”我说着说着声音却小了下去,就像渐渐沉入水底一般。越往下说,呼吸也越困难。
“喂,老哥,你刚才的兴奋劲儿跑哪儿去了?”
“我在想事情。”
“想Arson?”
“我在想马背上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春略显惊讶,却胡乱回了一句:“我就知道。”
“说到马,”为了逃避那个严峻的问题,我决定回忆往事,“你还记得小时候和母亲在赛马场赌马那件事吗?”
“啊,记得记得。”春看着前方苦笑道,“真是紧张死人了。”
地球自转与赛马
那是我和春有生以来头一次到赛马场。
当时父亲正在出差。某个悠闲的周日,母亲突发奇想,对躺在沙发上的我们笑着说:“不如去看赛马吧?”
母亲潇洒地套上牛仔裤,把我们往卡罗拉里一塞就出发了。与外表一样,她的行动力也让人惊叹不已。开了两小时的车,我们就到了赛马场。
我被赛马场里充斥的未知气氛彻底震惊了。这里没有漂亮的建筑物,也没有轻快的音乐,只是一个水泥色的粗糙会场。每个人都一脸不高兴,却都喧闹不已。但那种喧闹并不是对话制造的,人们在叹息和自言自语。
在那时的赛马场里,母亲明显格格不入。站在自己的座位上凝视着周长一千六百米的跑道,母亲看起来就像一朵反季节绽放的鲜花般醒目。
春还是一副老样子,像小狗一样吸着鼻子,迫不及待地说:“马还没出来吗?马还没出来吗?马快出来了吧。”马匹刚站到跑道上,他就站起来不停地挥动小手。
母亲展开在会场入口买的赛马报,略显自豪地说:“我年轻时经常来这里。”
看来母亲是个不怎么爱反省的人。
头一场她照着报纸上的预测下注,输了。接下来让我们随便说了一组数字下注,还是输了。
尽管总是输,比赛还是很好看的。我们问清自己该支持什么颜色的马,骑手的帽子又是什么颜色后,每当那个颜色经过面前,就上蹿下跳地使劲加油。
大概第四轮的时候,一个男人在母亲身旁坐了下来。
“怎么样?”男人自来熟地径自搭起了话,看上去才二十几岁。
“一场都没赢啊。”母亲非常自然地回答。
“在照料弟弟吗?”男人把我们两个当成母亲的弟弟了。
母亲对他说这是我儿子,男人吓了一大跳,但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客套,总之他的反应很让人费解。
这人真讨厌,我心想。一看就是知道自己长得很帅还到处炫耀的人。
事实上,那个男人比周围那些喝啤酒的中年男子好看太多了。他身材挺拔,皮肤也很光滑。
他好像非常习惯跟女性相处,搞不好是以讨好女性为天职的男人。但母亲只是礼貌地笑笑,并没有特别关注他。
“下一场打算买什么?”
“我是带孩子来玩的。”母亲轻声说,还特别强调了“孩子”一词,可我觉得她的语气可能让男人更兴奋了。
“别那么冷淡嘛。”
母亲露出明显的厌恶表情。
我无法理解当时的状况,不知该不该直接把男人赶走,只能战战兢兢地待在一旁。事情后来具体是怎么发展的,我实在记不清了。
总之男人突然说:“那我们来打个赌吧。”
“我一直都在赌啊,毕竟这里是赛马场。”
“不,我跟你赌别的东西。我们来比赛,每人下一注,谁赌中就算谁赢。”
“赢了有什么好处吗?”
“如果我赢了,你等会儿就跟我约会吧。”
他可能觉得就算有孩子在场,也能对我母亲为所欲为。我感受到了他邪恶的念头,开始坐立不安。
“如果我赢了呢?”
“你赢了我就乖乖走开。如果两个人都没赌中,就下一把继续。”
真是任性的规则。
母亲根本得不到什么,那男的又要一直纠缠到有人赌中为止,简直跟强行要求约会差不多。
可母亲却一口答应了下来。她盯着手上的报纸,突然抬起头来说:“OK,就跟你赌一把。”
我瞪大了眼睛,搞不好提出打赌的男人也一样吃惊。
“下一场我很有自信。”母亲微笑着说。
男人的双眼突然散发出光彩,抚掌道“很好”。
这一轮有七匹马参赛,母亲和那男人各买了一千日元的连胜复式赌注。
“只准下一注哦,不能全买了,只把获胜的赌注拿出来。”男人异常细心地说完,还跟母亲出示了自己下的注。看他动作娴熟,恐怕不是第一次这样搭讪女人了。
男人带着点偏执狂的热情买了自己的本命赌注,我当时就觉得“他真幼稚”,仿佛那张本命赌注是丑陋情欲的集合体。
母亲买的则是赔率最高的赌注。
“那种绝对中不了的。”男人露出同情的目光,随后又猥琐地说,“莫非你想故意输给我吗?”
我和春都无法理解他们的对话有多重要,但还是知道母亲卷入了非常不乐观的状况中,并隐隐感觉到这场一旦输掉,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妈妈,没事吧?”
“春,你等着瞧吧。”母亲坚定地说。
在预告比赛开始的钟声响起时,我终于察觉到母亲在微微地颤抖。
那让我惊讶。一脸势在必得的母亲为什么会颤抖呢?
现在我明白了。母亲对身边的男人感到恐惧,被强奸的经历一定在母亲心中种下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恐惧种子。
我认为当时的母亲在勇敢地战斗。她在内心斥责着胆怯的自己,为了直面痛苦的过往,毅然接下不公平的赌约。一定是这样的。
马匹一齐冲出起跑线。
褐色的马儿奔跑时势头强劲,隆隆的震动一直传到了看台。七匹食草动物奋力向前冲刺,马蹄在土地上翻飞,震人心魄。
我盯着马蹄有节奏的舞动,不由得心想,地球就是靠这个转动的吧。
这七匹马肯定带动了地球的旋转,肯定是这样的。
转眼间,比赛就进入了尾声。
目光所及之处,我们支持的红色和白色帽子都非常努力。
其中一匹在第三个弯道还绝望地跑在最后,靠近最后一个弯道时渐渐追了上来,追赶的速度极其缓慢,让我们也跟着心情焦急起来,但它的势头很稳定。
一时间,仿佛所有马头排成了一条直线。只剩下直线赛道了。就在此时,两匹马突然开始减速,仿佛厌倦了奔跑一般骤然落后。
旁边的男人欢呼一声,因为减速的两匹都是我们下注的马。我发现母亲的身体绷紧了。
突然,赛况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应该说是漫画般的变化。
跑在最前面的棕色马摔倒了。就像事先安排好了的剧本一样,毫无征兆地摔倒了。
“啊”地大喊一声的人,恐怕不止我一个。整个看台,所有捏着赌注的看客彼时都齐声大喊起来。“骗人的吧。”
紧挨着的马匹因此纷纷脱离了跑道。
与此同时,两匹栗色马趁机穿过混乱之地。红色和白色的帽子,我们的马头一个冲过了终点。
母亲大喜过望地站起来,我和春则充满孩子气地高举双手,叫起了“万岁”。
周围是一片失望和愤怒的哀叹,只有我们在兴奋地庆祝。
“看到了?”母亲气势汹汹地指着旁边的男人,俨然得意忘形的典范,“我赢了。”
男人可能真的被比赛结果惊呆了,既没有提出新的规则,也没有缠着母亲再来一次。而是恼怒地撕碎赌注离开了。
我们三人分享着胜利的喜悦。
“我就知道绝对会中。”母亲指着报纸,兴奋得难以自持。
我和春同时凑过去,看着刚才下注的那两匹马。预测栏里既没有双重圆圈也没有三角形,我知道有那样标记的才算好马,不由得吃了一惊。
“居然买中了。”若没有那场摔倒事故,我们肯定输了。
“你看看名字。”母亲微笑着说,“第一栏是IZUMIOCEAN,第三栏是KOHARUQUEEN,对吧?是IZUMI(泉水)和HARU(春)哦。”
“真的呢!”春高兴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理由?”我一时难以接受,“所以你才这么有自信?”
母亲抚摸着我们的头发说:“是啊,我赌在你们身上了。”她再次凝视着赛场,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们绝对会赢的。”随即又说,“因为你们一定会在一起。”
“哥哥第一名,我第二名。”
“不服气就超过我试试啊。”
这时周围又闹腾起来,原来是奖金公布了。虽然不记得确切金额,但赔率确实很高。
母亲握着赌注,眼里含着泪水,但那一定不是因为奖金数额吧。
这时,春小声叫了一声:“妈妈。”他原本满脸笑容地看着报纸,这时突然抬起头来,露出困惑的表情。
“怎么了?”
“这个,六号马的名字不是叫HARUKAZEDANCER吗?妈妈怎么没买这个?”
“啊,”母亲慌忙凑了过去,紧接着说,“啊,我都没发现呢。这匹马的名字里也有‘HARU’呢。”
“如果发现了,你会买这匹?”我结结巴巴地问。
“肯定会买啊。”母亲满不在乎地说,“我根本没注意到那匹马的名字。”
那不是很糟糕吗!
如果母亲买了六号马??我突然不寒而栗。
唉,不管怎么说,反正母亲最后赢了。
“结果好就OK啦。”我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学到这个道理的。
费马、拉斯科、埃舍尔
我们在离车站较远的一家意大利小餐馆吃了午餐。春吃着意面,对西兰花绝妙的软熟程度赞不绝口。意面上的番茄酱与刚才春往莫西干家墙上喷的油漆有着一样的颜色。
春已经恢复了冷静。刚才他在车中表现出来的紧张和兴奋,可能都被软糯的西兰花软化了。
“老哥,你觉得刚才那个暗号是怎么回事?”春娴熟地转动着餐叉。
“什么怎么回事?”
“你觉得案子真是顺着Arson这个单词发生的吗?”
“肯定是啊。”我一边吸意面一边点头。
“可是,后来你好像被别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哦。”
“是吗?”他的感觉太敏锐了,我后来确实在想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我觉得那只是巧合,最后不可能真的拼成Arson。”
春举起叉子指着我。
“怎么可能是巧合??”
“为什么不是呢?”
“涂鸦文字和纵火现场的名称是按照遗传基因规则对应的,且每个都以AGCT的其中一个字母打头。我可不认为这是巧合。”
“是啊。那不是巧合,你说得很对。”
春说得好像自己就是出题者一样。
“然后那些字母组成的氨基酸用字母标记出来是ARS。这肯定是Arson的意思。”
“从这里就不对了。这只是巧合而已。”
“Arson是纵火的意思,没错吧?你觉得真有这种巧合吗?”
“巧合当然是有的。但很多时候只是我们的马后炮而已。”春异常冷静,还煞有介事地点着头,“那么,假设你的预测是对的,不就意味着下次会出现Arson的O吗?我们先看看用O标记的是什么氨基酸吧。”
我迟疑了。我只能迟疑。尽管我没完全记住代表氨基酸的字母,但还是隐约记得,好像没有标记为O的氨基酸。
“可能没有标记为O的氨基酸。”我老实地回答。
“啊,是嘛。”春似乎一下子泄了气。
“不,具体还要等我查过再说。”
“如果真的没有,那老哥的推断就是生搬硬套了。既然没有标记为O的氨基酸,就不可能组成Arson这个词。对吧?”
“不,有可能犯人把O省略掉啊。或者硬把O给扯上。”
“那是违反规则的。”
“可Ars都出来了啊。”我觉得没人会把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积木城堡故意毁掉,“别纠结那些细节,要把目光放宽嘛。”
春微笑着否定了。“人生苦短,凡事别想太多。举个例子,老哥知道费马大定理吗【13】?”
“知道一点儿。”在电视上看到过。
“费马是十七世纪的数学家,这个性格有点扭曲的男人在页边笔记上写了句奇怪的话。‘当n>2时,关于x,y,z的不定方程xn + yn =zn没有正整数解。’还说‘关于此,我确信已发现了一种美妙的证法,可惜这里空白的地方太小,写不下。’把所有好奇的人弄得抓心挠肺。”
“为了证明那个猜想,十七世纪后涌现了许多数学家,甚至有人一辈子都耗在这个猜想上。”
“老哥这么痴迷暗号,其实跟他们一样。”
“可那个猜想不是好几年前被证实了吗?”尽管不想表现得太激动,可我还是提高了音量。
春露出苦恼的表情。“不过还存在疑点啊。”
“你觉得那是假的吗?”
“不,我认为那个证明一定完成了,不过对我来说太难了,根本看不懂。那个叫怀尔斯的数学家耗费了巨大的精力才最终证明出来的。”
“肯定不会那么容易。”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啊,怀尔斯运用了二十世纪的数学技巧才把那个猜想证明出来,我可不认为十七世纪的费马能想出证明方法。”
“什么意思啊?”
“直到二十世纪才发展出来的技巧,三百年前的费马绝对不可能掌握,你不这么认为吗?难道费马真的用了椭圆方程式、模型式那种东西吗?如果真是那样,他必定会在什么地方记录下那些方法。说什么空白太少写不下,实在太假了。”
“你是说费马可能用别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猜想吗?”
“有可能。”春像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眯起眼睛,“或者说,他说自己证明出来了,其实根本是在吹牛。”
“怎么可能?!”
“费马只是随手在页边写了一句,搞不好只是他以为自己证明出来了,不是吗?毕竟没人能替他作证。尽管如此,数学家们还是埋头苦干了三百年想证明它。谁也没求他们,就这个猜测,那个尝试的搞了那么久。你觉得呢,老哥?现在的你是不是跟他们差不多?”
春放下叉子,微笑起来。恰好一个长发女服务员过来收拾餐具,她看到春的笑容,猛地停下了动作。一定是看呆了吧。春总能吸引陌生人的目光,这不稀奇。
“还有拉斯科的壁画也一样。”春看也不看那个服务员一眼,继续说道。
“拉斯科?”
“上次不是跟你说,科罗马尼人留下了史前壁画嘛,最著名的就是法国的拉斯科洞穴,那里描绘着非常传神的Bison(野牛)。”
“Bison是牛吗?”
“差不多吧。我在照片上看过,那些壁画真是太出色了。非常好,极具艺术性。”
“拉斯科洞穴怎么了?”
“那个洞穴被发现之后,也引发了许多人的猜想。”
“我可能也看到过照片。”
“那些壁画真的很不可思议。野牛的内脏从体内流了出来,旁边还有像人一样的生物,长着一颗鸟头,挺着性器,腰上还插着风向标一样的东西。”
我有点感兴趣了,因为我觉得那谜一样的壁画里说不定隐藏着什么信息。我对这种谜题真的毫无抵抗力。
“有人提出那其实是某种仪式的场景,勃起的人是戴着面具的萨满,说是描绘了萨满的情欲。”
“原来如此,有可能啊。”
“我可没那么好骗。那个男人还提出过这么一个看法。”
“男人,你是说巴代伊吗?”我一听他那嫌恶的口吻就能猜出来是谁。
“没错,巴代伊。他说壁画表现的是对野牛的杀戮和人类的赎罪,真是想太多了。此外还有人说,野牛肚子里流出来的内脏其实是女人的性器,说那是披着野牛皮毛的女性。所有人都在妄加猜测。在我看来,那就是一幅涂鸦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应该有意义的。”
春耸耸肩。“那幅壁画好像位于洞穴的最深处,靠近洞顶的角落。明明旁边就有更方便绘画的地方,却偏偏选在了角落。”
“那是为什么呢?”
“最近研究发现,那幅壁画其实画在洞穴内最容易反射声音的位置。”
“反射?”
“壁画所在的地方,轻轻一敲就会有很大的声音。这下可好,现在人们又在猜测秘密其实不在壁画里,而在敲出来的声音中。”
“这也不一定是错的,我觉得很有道理啊。”
“我觉得他们想的那些根本没用。”
“对研究人员来说不是很重要吗?”
“我认为,画那幅壁画的智人一定也跟现在喷涂鸦的年轻人差不多。”
“哪里差不多了?”
“涂鸦就是要画在别人都画不了的地方,才有成就感。”春似笑非笑地断言道。他眯缝着眼睛,嘴角勾起若隐若现的笑意,盯着桌上的水杯继续说道:“有可能那幅壁画也一样。那个科罗马尼人在谁都无法作画的漆黑狭窄之处画了一幅画,并因此沾沾自喜。又或者??”
“又或者?”
“科罗马尼人其实在洞穴的各个角落都留下了壁画,只是画完又擦掉了。”
“跟你的工作差不多啊。”
“而那幅留存至今的壁画可能是被他们漏掉的。所以与其说那是很难作画的地方,不如说是很难清洗的地方。”
原来如此,我心想,真是换了个思维方式呢。“有可能。”
“我只是随便猜测而已。我想说的是,壁画这种东西,后人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解释。”
我低声说了句:“原来如此。”无论如何,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
“无论是费马大定理,还是拉斯科的壁画,人们总是把时间浪费在寻求意义上。”春笑道,“老哥也正在那条不归路上走着呢。”
“可纵火案还是会发生的。”氨基酸的规律一定是对的,我坚信。
“对,还会发生。”
“而且涂鸦和纵火现场的规律一开始是你提出来的啊。你还记得吧?是你把我拉下水的,现在又要我不要妄加猜测,简直太不厚道了。”
“不,老哥的推理,到双螺旋结构为止都是很好的。只是氨基酸那里真的想太多了,怎么会跟Arson有关联呢?”
春拿出钱包站起来。让弟弟付账实在说不过去,我便抢先拿起了账单。那个瞬间,我突然失去了自信,没底气地问了句:“真是我想多了?”
春说:“是你想多了。”
我把账单递给收银台的服务生,同时对春说:“不过那想法不坏吧?”
他回答:“不坏,老哥,说真的,很精彩。”然后他又微笑着补充,“毕竟是Arson嘛。”
服务员可能见到春有点紧张,连续两次输错了数字,急得满脸通红。尽管她慌慌张张的样子非常可爱,春却还是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走到店外,下了停车场的台阶,春突然站在原地,盯着我的脸,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知道埃舍尔吗?”
“画画的吧?就是那个画错觉画的人。”
“没错。版画家埃舍尔。他看了拉斯科的壁画后,顿悟出了很好玩的东西。”
“版画家还能顿悟?”
“他的领悟是:‘造型艺术不存在进化’。”
“不存在进化?”
“人类不是经历了各种进化、发展吗?比如科学和机械,我们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不断进行着进一步的发展。艺术却不一样,这就是埃舍尔的理论。”
“艺术怎么不一样了?”
“无论在哪个时代,想象力这种东西都无法从前人那里继承,而是要每个艺术家绞尽脑汁自行创造。所以艺术是不存在进化的。”
“嗯,听起来好像挺深奥的。”
“跟十年前相比,现在的电脑和电话都方便了许多,可以说这些东西进化了。可是跟一百年前的艺术相比,现在的艺术优秀了很多吗?不能这么说。因为那不是像科学一样可以不断积累进步的东西,艺术必须每一次都全力以赴。所以??”
“所以?”
“无论是一万七千年前在拉斯科洞穴里留下壁画的智人,还是二十一世纪在地下通道里涂鸦的我,都耗费着同样的精力来催动想象。埃舍尔看了壁画之后,就领悟出了这么一个道理。”
“原来如此。”我怎么只会说这一句话。
坐到副驾上,我又开口了:“可是啊,”我说,“可是,埃舍尔不会想太多了吗?”
春笑着说:“是啊,他也想太多了。”
侦探II
久违的假日,一觉睡过去似乎有点浪费。不过我还是这么干了。
春送我到公寓,我回房就拉开抽屉,从里面扯出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板药片。那是我从公司偷来的。里面有好几种不同牌子的药物,但应该都是罗眠乐,说白了就是安眠药。
从铝板里取出一粒,用便笺纸垫着碾成粉末,一粒大约有一毫克左右。碾好的粉末看起来就像白砂糖,让向来酷爱甜食的我突然有种舔一下的冲动。吃下去看看吧,我这么决定。
我先做了个深呼吸。吃了这药真的能睡觉吗?这大白天的真能睡着吗?窗帘外是万里无云的晴空,窝在房间里吃安眠药,让我着实有些内疚。
我倒了杯水回到床边,看了一眼时钟,记在便签上:下午两点半。然后我把药粉倒进水里,简单搅了几下,一口喝干。
一开始完全没有效果,我带着期待落空的心情打开电视躺下来。
结果还真睡着了。
起来时已是晚上九点。电视里的主持人正起哄似的举起中指,对镜头嚷嚷“Fuck you!”。不知为何,旁边的观众都笑了。这节目简直无可救药,搞不好“电视会腐蚀大脑”一说还真有点道理。
我心想,这有点像时间跳转啊。可能因为太累了,尽管不知道是何时睡着的,但我总觉得将近七小时的睡眠就像一瞬间。虽然脑袋有点沉,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之后也就没什么了。
我把剩下的药片也弄出来在便签纸上碾碎,再将药粉装进小塑胶袋里,用封口夹封起来。随后我拿着袋子摇了摇。
都说安眠药的效果会有个人差异,至少对我还是挺好用的嘛,我想。
我已经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首先开始准备晚饭,虽说只是把煎锅摆到炉子上,但这也叫准备,不是吗?
我正吃着自己做的晚饭,父亲来电话了。
“泉水吗?”父亲的声音很低沉,让我心里一惊。因为我当时低落的心情与父亲的声音正好相符。
“泉水,你上回好像提过侦探的事情吧?”
“说侦探的不是父亲你嘛,看太多推理小说了。”
“不,我不是说那个,是现实中的。像征信所那种。”
“啊,你是说黑泽先生。”我突然把名字给说出来了。话说回来,上回去探望父亲时好像确实提到过他,说他是个“优秀的侦探”,能衬得起高缇耶的外套,会读巴代伊的兼职侦探。
“能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父亲有事要委托他?”
“是的。那种人应该会严守秘密吧?”
跟黑泽的对话在脑海中复苏。
“那人就算被拔掉指甲也会帮客户保守秘密的。”
“拔指甲吗??那真是太令人敬佩了。”
“不过用锤子捶膝盖就不能保证了。”
“把那个侦探的联系方式给我。”
“为什么?”
父亲并未回答。
“跟纵火案有关?”如果是,那父亲应该会更兴奋。
“我终于发现规律了??疑似规律的东西。”
“你终于理解那跟遗传基因有关啦?”
“不是。”父亲控制着自己的语气,“那个果然与地点有关系。我昨天盯了一整天地图,总算看出来了。不过我现在这副样子实在没办法调查,需要有人帮我去查证一下。”
那是当然。手术前夕,正在调整身体状况的癌症患者哪儿来的时间玩侦探游戏!真玩起来不就正中癌症的下怀了!
“地点?什么地图?”
父亲突然不说话了。当时我不知道他是不想回答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现在回忆起来,应该是不想告诉我。
“把那个优秀侦探的联系方式给我。”他重复道。
由于没有拒绝的理由,我便把黑泽的联系方式给了他。不,就算有拒绝的理由,我也一定无法拒绝。父亲那安静的压迫力就像僧侣凝视的目光,隔着电话线就把我牢牢压制住了。
我说既然要请侦探,还不如让我帮忙,实际上我觉得自己还挺能干的。
“泉水,你跟纵火案没有关系,最好不要牵扯进来。”
“啊?”
我实在无法接受父亲的话。如果哪个足球选手在场上发挥得正精彩,突然被教练换下场去,肯定会露出跟我一样的表情吧。惊讶,困惑,随即表现出不满。
“为什么啊,教练?”
“因为这是我个人的问题。”那不容置疑的强硬语气让我心中一惊。
挂掉电话,我坐在椅子上,疑问不停在脑海里闪现,却又被我一一撇开。
看了一眼挂钟,我重整精神,决定十一点就到桥边去。我现在只能做自己分内的事情。我把鲑鱼肉送入口中,却觉得味道不太对。
桥II
我看了一眼床头闹钟,确认已经过了十一点,便出了门。闹钟上方摆着一个肥胖的帝企鹅玩偶,摆出敬礼的动作,仿佛在对我说“祝您一路顺风”。
我那辆轻型轿车正在公寓的停车场里闹别扭,为什么要闹别扭呢?因为我很少开它。
尽管很少开,我却挺喜欢这辆车的。蓝色娇小的车身非常可爱,一副没什么智商的样子更是惹人怜爱。
我开着车前往青叶山。是去看桥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久没有出来放风,小车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要快,一路向前行进着。
向西笔直穿过小镇,中途左转,开往青叶山。
深夜来往的车辆很少,除了一长列没有客人的出租车,就只有偶尔经过的几辆大型卡车了。而且越靠近青叶山,车流量越少。
我不太喜欢晚上开车。就算有车灯也只能看到前方十分有限的一片区域,这让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不透明的人生。而且那一刻的我正经历着从未体验过的前途一片黑暗的感觉,压力自然更大。
我已经完全理解即将展开的行动了,但迟迟无法决定到底该不该这么做。生存,还是死亡?正是这种感觉。
艾尔·帕西诺在某部电影中有这样一句台词:“我总是知道该选哪条路,但最终都没有选择,因为那条路实在太难走了。”
艺术家冈本太郎说过这样的话:“每当我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都会选择最困难的那条路。”
而当时我所苦恼的并非困难和简单的问题,于是决定重温父亲的那句话——“完全正确的答案是不存在的。”
在苦恼该不该把春生下来时,父亲选择了告问神灵。
而神灵给他的回答是:自己想!
我觉得那个回答实在太适合现在的我。父亲说得对,或许那就是神灵该站的立场。
不存在正确选项。若被问到春的降生是否正确,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完全正确”吧。如果那人接着问:“这么说来,你认为自己的母亲被少年强暴也是正确的啦?”那我肯定会摇头。如果那人追问:“什么意思,这不是矛盾了吗?”我一定会大喊一声“要你管!”然后说:“矛盾就矛盾,碍你什么事?!”
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个疑问只有到死的那一刻才能解开。所以,自己想——肯定就是那个意思吧。神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甘地也这么说过。
穿过青叶城,我向桥的方向开去。一路上都没有车。我拐过一个大转角,连信号灯都不打就停在了桥附近的路边。我关掉车灯,熄灭引擎。刚走到外面,就被冷风吹得一哆嗦。
我走向桥头,道路呈平缓的下坡,这条照明不佳的夜路走起来感觉还挺诡异的。
能看见桥了。桥两端矗立着支柱,支起两面颇为壮观的围栏,高度大约有我两倍高,顶端还向内弯曲成个弧度。
我跑到逆向车道那边的人行道上,扶着桥栏杆向下望去。我能听到枝叶摇动的声音,却因为光线太暗无法看到溪谷。我曾在白天往下看过,那种感觉就像一片无底的深渊渐渐逼近脚下,我顿时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没错,这个溪谷就是那么深。
一到晚上就看不到谷底,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正如春所说,栏杆尽头并没有支柱,只有以前的防护网,弱不禁风地罩着。我试着推了推,还真的摇摇欲坠。
“太危险了。”我脱口而出。旁边虽然有护栏,但已经倒下了,看来被车撞过那件事是真的。
我想起春对我说过,是他认识的一个涂装业人士酒后驾车把护栏撞倒的。如果再有车冲到这里来,肯定会滑落谷底,那人可就小命难保了。
“怎么了?”
我被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是真的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
他的个子也跟我差不多,身子挺瘦的,穿着灯芯绒裤和藏蓝色的夹克。不,可能是周围太黑了,所以看着像藏蓝色。
“晚上好。”他抬起右手跟我打招呼。
我也打了个招呼。
“你在做什么?”他指了指我抓着的围栏。
我吓得不知所措,一时间竟哑口无言。
“你又在做什么?”我反问了一句。深更半夜跑到这个出名的闹鬼地,证明眼前这个男人也挺可疑的。
“我啊,”他脸上既没有胆怯也没有迟疑,仿佛大白天在公园里见到陌生人一样,“难得回仙台一趟,就出来散散步。”
“散步?这么晚了?”
“我挺喜欢走路的。”
“可这里又黑人又少,你不怕吗?”我忽略了自己的立场。
“我对这些还挺迟钝的,基本上不会害怕。”
我戏谑地说我长这么大可是能害怕的都怕了一遍。
“其实,”他低着头说,“几年前我到过一个奇怪的岛,在那里学到了一样东西。”
我瞬间提高了警惕,这搞不好是什么宗教团体的劝诱,这男人的面相勉强能归类为好人,但说出来的话却有点奇怪。奇怪的好人有时会到处散播一些可疑的宗教思想。
男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可不是想劝你入教。”但接着他又说,“未来是由神明的处方决定的。”
他见我半信半疑,却一点都不生气。
“处方?”这个突兀的词让我吃了一惊。
“是我在那个岛上学到的。未来是由神明的处方决定的,不,是已经被决定了,所以我们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神明的处方?”
“没错,就是由神明的处方决定的。”
后来仔细一想,那很可能只是我的幻觉。深夜里消极青年看到的幻觉。不过说句实话,“神明的处方”一词竟让我有种莫名的认同感。自己再怎么烦恼也没用,这么一想,瞬间就心中清明了。我感到自己从选择困难道路、判断正确道路的问题中解放出来。世界的走向从一开始就被决定好了,所以根本没必要纠结。他的话给了我勇气。
他给我说了那个岛上的故事。
“我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追着乳沟里夹火机的兔女郎,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他给我讲了一个奇妙的故事。尽管是个连预言未来的稻草人都能存在的无稽故事,却散发着一种慵懒的气氛,听起来还算不错。
我听完之后,很老实地说:“是挺不错的,但我听不出寓意。”
“这里面没有寓意。”
“明明是寓言却没有寓意吗?”他没有回应我的话,仿佛早已习惯不被人理解。那男人说他现在住在东京,貌似在一个画框店打工。
“那里的围栏很危险呢。”他指着我扶住的围栏说。
“其实我就是来确认这个情况的。”
“来看是不是修好了?”
“来看是不是还坏着。”我说,“我希望它没被修好,就决定过来看一眼。”
“你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吧?”他仿佛明白了我话中的深意,但语气中并没有责备。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毫不关心的语气。
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走向来时的方向,并对他说那是我的车,我可以送他一程。
我看他的态度,本以为他会拒绝,没想到他竟干脆地回了句:“真的可以吗?”
“只要你愿意。”
“其实我原本就有点期待呢,因为我走累了。”他不好意思地说。
等男子坐上车,我就出发了。他在车站附近下了车。路上我们进行了颇有意思的交谈,但直到最后都没问彼此的名字。现在我越想越觉得那男人其实根本不存在,一定是精神和肉体都过度疲劳的我做了个逼真的梦吧。
未来早已被神明的处方所决定,这一定是什么人为了让我作出决定而给的暗示。换言之,就是“干吧”的暗号。
我回到家,只有昏暗的房间在等我。我打开灯,看了眼闹钟,已经凌晨两点了。闹钟顶上的企鹅一如既往地行着礼,也不管我是不是回来了,照样做着“祝您一路顺风”的动作。
入侵者
我心想,既然已经凌晨两点了,还是早点睡觉吧。但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就在我脱下牛仔裤准备换上睡衣时,电话响了。
“我是夏子。”对方略带自嘲地报上了姓名。既不是真名,也不是乡田顺子,而是选择我们家以前给她起的外号,应该是觉得这样最好懂吧。因为突然接到电话,我稀里糊涂地说了声早上好。紧接着又说了句“怎、怎么了”,同时想到接下来可以说的两种话——“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来?”和“怎么知道我号码的?”
最后我还是选择“怎么打电话来了?”这个含混的问法。我看着摊在地上的牛仔裤,心想搞不好又得穿回去。
“我在春先生的房间里。”夏子,也就是乡田顺子,平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春的?春呢?”简直就是“春”这个词的活用练习范例。
“春先生不在家。他出去了。”
“去哪儿了?”
“可能去涂鸦了。”
“你没跟过去吗?”我这句话完全没有揶揄的意思。
“我已经决定不跟在春先生后面跑了。”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倔强,仿佛在说上回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可你却在春的房间里。”
“是的。”
“你是瞒着春溜进去的吧?”
“因为我担心他。”
那不是无药可治的跟踪狂才会拿出来的理由吗?我差点笑出来,但还是忍住了。她应该有自己的顾虑。
“你能过来一下吗?”
“到那边去?”我先看了一眼地上的牛仔裤,又看了一眼企鹅闹钟,最后看了一眼床。
“我想让你看看那本笔记。”
“笔记。”狂人笔记,写满了名人姓名的笔记。“真有那东西?”
“是的,现在就摆在我面前。我进来就是为了让你也看看这本笔记。”
她可能不是头一次溜进春家里了,因为她的语气里丝毫没有私闯民宅的愧疚感。
“不过我进来后,看到了更诡异的东西。”
“诡异的东西?有点惊悚啊。”
“墙上贴着地图。我觉得你也应该看看这个。”
“哦,原来是地图啊。”我稍微松了口气,“那是在调查纵火案呢。”原来他也整理了一幅地图,我们都干了一样的事情啊。“地图上是不是画了很多东西?”
“对,上面画了很多圆圈。”
跟我和父亲一样。他也打算看清案子的全貌,最终找出规律。我暗自断定,他也在兴致勃勃地玩游戏。
“你还记得上回你目击的被纵火的大楼吗?”
“是那个叫东北学研的预科学校吧?”
“你在地图上找找那座大楼的位置,说不定有个记号。”
“没错,用黑色圆圈圈起来了。”
“他可能用黑色笔圈起了纵火现场。”我用的是红色。
“上面还有蓝色的圈。”
“那应该是标记涂鸦场所的。”两兄弟连做的事情都一样。
“涂鸦吗??”她不明就里,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我们一个一个确认了位置。没错,春的房间里挂着一样的地图。
“上面还有三十几个黑圈哦。遍布整个仙台,难道全都是纵火现场吗?”
“三十几个!”我吓得连声音都跑调了,“真的?”
“蓝色的只有九个左右。”
“纵火现场应该只有九个。”我表情扭曲地说,“纵火现场和涂鸦现场是两两成对的,所以数量应该一样才对。这才是规则啊。”连续纵火案的现场必定会出现涂鸦,这不是春发现的规律吗?要是数量不一致,就太奇怪了。
“数量完全对不上。黑圈是蓝圈的好几倍多呢。”
“那就??”我沉吟了一下,“那就太奇怪了。”
“对吧?”她一定是通过只有跟踪狂才具备的敏锐直觉,察觉到了某些奇怪的细节,“春先生很奇怪。”
“我马上过去。”我穿上牛仔裤冲出房间,脚踩自行车时盘算着自己还剩多少带薪假。
乡田顺子没有说谎。贴在春房间里的地图上果真画了三十几个黑圈,而且无疑都是春亲手画上去的。
我和大眼睛、高鼻梁的美人站在十三平的房间里——春的房间里——没得到春的允许。
乡田顺子手上的钥匙明显是复制的。可她丝毫没有表现出罪恶感和胆怯,反而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让我实在提不起责备她的兴致。就算春本人在场,估计也不会说什么吧。
站在地图前,我轻哼一声,同时也在思考,这张地图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蓝圈跟我预料的一样,是涂鸦出现的场所。
黑圈乍一看似乎是纵火现场。软件公司、柏青哥店、不动产中介、古着店、生协、印章店、餐吧、仁基因公司、东北学研,这些发生过纵火案的地方全都画上了黑圈。问题是,同样的黑圈还出现在一些我闻所未闻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呢?”
“可能春预料到了接下来要被纵火的地方。”
“预料?”
我想起在桥边遇到的青年。他说“未来已经被神明的处方决定好了”,不是还给我讲了能预知未来的稻草人的故事吗?尽管那只是个寓言,但我听着听着还真觉得那个预言稻草人是存在的。市内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宗教团体,动不动就搬出“能够预知未来”的教主大肆宣扬。综合这些事情来看,人搞不好真的能预知未来。
听完我的话,乡田顺子歪了歪头,说:“你是认真的吗?”
“可能是吧??”
“未来怎么可能被预知。”
“妄下定论的人都目光短浅。”
“能知道将来的事情,光是想想就受不了。那种无力感会把人逼疯的。”
“或许正因为那样,春才那么奇怪啊。”
把话说出口了才后怕,这也是我的特征之一。
“你是说,这些都是未来要发生纵火案的地方吗?”
“可是三十几个也太多了。”我思考着。作为对未来犯罪的预测,这个数量未免太多了。“莫非是蹩脚的预测,只要够多就能命中的意思?”
我又想起父亲打给我的那通电话——“我昨天看了一天地图,终于弄明白了。”他到底明白什么了呢?跟这画了三十几个圈的地图有什么关系吗?
“你看这个。”乡田顺子不知何时站到了我面前。
她递给我一本大学笔记本,A4大小,封面上没写任何东西。我拿在手上翻了起来。
紧接着我就被吓了一跳,随后条件反射般地合上了笔记本。
太可怕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战战兢兢地翻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是春的笔迹。黑色圆珠笔写的。乡田顺子没有说错。从柴可夫斯基,到塔西佗、爱因斯坦、高更、格伦·古尔德、茨温利、特纳、阿基米德、戈雅,等等,写了满满一大片。就像小孩子学汉字抄书一样,春在笔记本上反反复复抄写着人名。不过看起来并不像记忆学习,更像某种狂人仪式。
翻开笔记本,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自己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我感觉到某种超脱日常的、扭曲的意志正充满气势地向我逼近。
上面还有甘地。
“茨温利是谁啊?”我边看边问。
乡田顺子回答:“是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人士,在某次战争中被长枪刺死,尸体被焚烧,心脏却完好无损。”
“所以说,这才是心脏强悍的人吗?”我说了句冷笑话,合上笔记本。随后盯着乡田顺子,晃了晃手上的本子问:“这到底是什么?”
“你能理解我的不安了吗?”
“既不是词典也不是《圣经》。”更像诅咒之书。自制的手工诅咒本子。“你说得没错,这的确很奇怪。”
“春先生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你又说那种让人不安的话了。”不只是春,我暗自想道,真要说起来,我的精神状态也很不稳定。听电话里的声音,父亲也一样。
我们一家人都处在摇摇欲坠的边缘。直到后来我才发现,当时让我们一家人各自失去淡定的原因,竟是基本相同的。
我翻着笔记本,跃入眼帘的一个又一个诡异的伟人姓名让我越来越无法平静。被伟人扰乱心绪,是该无奈还是该感到光荣呢?
亚里士多德、托尔斯泰,还有高飞。
“高飞是指那条狗吗?”
“应该是指高飞狗吧。”
相同的名字被反复抄写。我不禁想起仁RICH那句“重要的事情就要反复做”,因为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说教,或许是为了辩解,就经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还说“重复其实是种祈祷”。
我用比刚才稍大的力道合上了笔记本,仿佛要将它封存起来。
“怎么办?”
一般人在美人面前,恐怕就算虚张声势也要摆出一副很有决断力的样子吧,我却很老实地说了句“怎么办”。
“春现在在哪儿呢?”
“我刚才见他在这附近。”她转身对着地图,指着车站东侧的一点说。我凑了过去,那附近没什么写字楼,都是民居。
“就是这附近。”她圈了一个小学出来。
“他在那儿干什么呢?”
“我觉得,应该是在涂鸦。”
“他涂什么鸦啊?”
“不知道。”她顿了顿,又说,“春先生经常涂鸦,然后又自己擦掉。”
“擦掉?为什么?画了又擦?”
我想起前几天在地下通道看到的“引擎”。心想,春应该不会随随便便擦掉自己的作品。
“你不知道吗?”乡田顺子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些怜悯。
“什么?”
“春先生在画奇怪的涂鸦。”
“我见过他在地下通道里涂鸦。当时他画了一堆漂亮的蓝色球体,那幅作品很棒。他那个才是真正的艺术。”
乡田顺子闻言,非常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是那种。”
我无法再开口问她问题,也不认为她会回答,而是说了一句:“春他,”我顿了顿,“春他脑子没问题吧?”
“我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问你这个问题吗?”
我低头看着笔记本,纠结着要不要再打开看一次,最后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回到了桌上。脑子里仿佛响起一个声音:胆小鬼。
“我们出去吧。以后再联系。”我逃避一般补充道。
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考虑要不要去找春,最后还是作罢了。因为我太害怕。我回到家睡下,又做了那个梦。
那是春握着乔丹球棒回到过去的梦。春用球棒狠狠砸向正在床上侵犯母亲的男人。
我醒了。这样醒来真糟糕。
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II
据说发明电话的贝尔是个十足的夜猫子,他造访日本时,担心自己睡过头,干脆一直不睡觉。最后乘上前来迎接的汽车,结束面谈回到酒店,这才睡了下去。而且他睡醒之后还问身边的人:“车还没来接我吗?”说白了就是个睡糊涂了的老头子。
当时的我也处在差不多的状态。跟弟弟去教训莫西干男生,回家后试了试安眠药的药效,睡了七个小时,晚上到青叶山看桥,正准备上床睡觉又被乡田顺子叫出去。简直是不输贝尔的糊涂。
早上起床,我根本搞不清今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觉得自己好像睡太多了,又好像一点儿没睡,总之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分不清已经完成的事情和接下来应该要做的事。
看了一眼闹钟,现在是早上八点。我脑袋昏昏沉沉的,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可能是因为半日前服下的安眠药,也可能因为春房间里那本可怕的笔记,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即将要干的坏事。我只知道现在越想脑袋越痛。
我决定跟公司请假。
紧接着我拨通了葛城的电话,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做了个深呼吸,对于打电话这件事我没有半点紧张感。信号音响了很长时间,我以为那个男人还在睡觉,正准备挂电话,葛城就接了。
“干吗?”他的声音很不爽,我不禁想起躺在床上的裸女。
“我是上回拜访过您的仁基因公司的人。”
对方的反应既不算好,也不算坏。听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是对小偷的愤怒已经平息了吗?
“是你啊。”他可能以为是更讨厌的人给他打电话了。讨债的吗?刚分手的女人?还是警察?
“我想向您汇报一下检验结果。”
“已经出来了?”男人没好气地说,“不是说要把检验结果寄给我吗?”
“是的,不过有部分内容我还是想直接向您汇报。”我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
葛城的声音突然沉下来。“检验结果不好吗?”
“不是,但最好还是见个面向您汇报。”
“电话里不行吗?”
“公司不允许这样。”这根本是弥天大谎,要是被他问这是什么规矩就完了。
“今晚您方便吗?我去拜访您。”
男人稍微想了一会儿。“不,今天不行,我还有事。”他不容置疑地说。
“这件事非常重要。”我不能放过机会。
“烦死了,我也有我的计划啊,你别给我添乱好不好。”
让对方警惕起来就不好了。“是吗,那明天晚上如何?”我很干脆地让步了。
“明天?啊,可以。明天晚上是吧?”我简直能看到他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挂掉电话,我在挂历上用红笔圈起明天的日期。仅靠手机就能推进各种事情的发展,做出各种决断并执行。
真要干吗?一个声音在脑中提问。
三十分钟后,刚打电话去公司请完假,我就连着接到了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是某位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的。
是黑泽侦探。
“昨天晚些时候,我接到一个自称是你父亲的人的委托。”他直切主题。
“啊,是吗??他叫我介绍个侦探,我就把你的联系方式给他了。”
“是吗??”黑泽似乎很快就接受了我的说辞,“那就好。”
“这样好吗?”我倒是有点跟不上节奏了。
“因为那个委托太奇怪了,我还以为是骗子。”
“奇怪?其实我不知道父亲找黑泽先生是要委托什么事情。”
“不该说奇怪,应该说有意思吧。”黑泽咬着牙说,“你不知道你父亲委托了什么?”
“他不告诉我。父亲委托了什么事情啊?”
“那我不能说。明明不能说还要问你,这有点不公平,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告诉我,你和你父亲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不是告诉你父亲什么都没跟我说嘛。你见过他了?”
“他叫我到医院去,我就去了。”
“你对我父亲的印象如何?”
“一个很帅的男人。”
“躺在病床上的癌症患者很帅?”我鼓足了勇气才说出那两个字。
“他是个很帅的人。”黑泽淡淡地重复道。
“黑泽先生,麻烦你向我解释一下你对‘帅’的定义。”
“我不喜欢定义这个词,下次我不说了。”
他笑着又说了两句,然后就挂掉电话。我脑海中浮现出父亲的脸。快要进行肿瘤切除手术了,他到底在搞什么呢?痴迷纵火案也就算了,他不应该对自己的人生更积极一些吗?我不禁有些恼火。有时间委托侦探做奇怪的事情,还不如全力以赴消灭那些不断增殖的细胞。
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也处在差不多的状态。将时间和心力花费在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搞什么,原来是遗传的。
第二通电话是春打来的。我马上想起那本狂人笔记,心情霎时复杂起来。本想第一句话就问你脑子没问题吧?却没敢问出口。
“老哥,终于来了。”春说。他好像是用手机打过来的,还能听到旁边有汽车驶过的声音。
“什么来了?”先不说这个,我有一大堆话想问你呢。那本笔记到底是怎么回事?地图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晚会发生纵火案。”
“啊?”我总是跟不上弟弟的节奏。
“我又发现涂鸦了。”
“啊?”喂喂,你是当哥哥的啊。
“这次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把这句话理解成“让我们把这当成最后的机会全力出击吧”。只是没想到,春当时真的把那当成了最后的机会。
父亲的忧郁与夏加尔
“我们再到纵火现场监视一次。”春斩钉截铁地说。弟弟的性格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晚上十点在车站东出口那边的小学汇合。”他已经认定我会去了。
“涂鸦出现在哪儿了?”
“车站背后的东小学。”他详细说明了地点。
“唉。”我忍不住轻叹一声,可就是问不出那句“是不是你画的”。
乡田顺子的话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萦绕不去。就在几个小时前,在春的房间里,我问她春在何处时,她的回答是“在画涂鸦”,还在地图上指出了地点。正是春刚才说的那所小学附近。
会让所有人陷入不幸——某种强烈的不安,降临到我头上。那就是不祥的预感。那种感觉已经把我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你昨天到哪儿去了?那些涂鸦该不会是你画的吧?我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真正问出来。我真的无法质问弟弟。理由很简单,因为我太害怕了。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询问“这回又是什么内容”这种无伤大雅的问题。“应该是C、G、T、A其中一个字母开头的英语单词吧,毕竟那是遗传基因密码。”
“这回的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了?”
“目前为止都是一个单词,可这回有三个。分别是Apologize、Correct、Thank。”
“道歉、改正、感谢。”我试着直译了一遍,“全都是动词嘛。”
“也有可能是命令语气。要道歉、要改正、要感谢。”
“听着很像要求赔偿损失的原告的宣言嘛。”我语带斥责,脑子里一片混沌,却笑了起来,“不过规律还是正确的。首字母是A、C、T。换句话说,那三个动词就是ACT这个遗传基因序列。”
同时我在心里想,如果那涂鸦真是春画的,那我们的对话就像学生给老师解释正确答案一样滑稽了。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老哥的想法很有道理。”
“A与T结合在一起。那么,附近T开头的地方会被纵火。”
当时我虽然怀疑涂鸦的人是春,却从没怀疑过纵火犯也可能是春。在监视纵火现场之前确实有过那样的怀疑,可现在不存在了。理由一样很简单,因为我太愚蠢。
“怎么样?你看看四周,那附近有符合描述的建筑物吗?”
“唔,从这里还真看不到。不过附近有个公交车站,那里应该有大楼。老哥你要去上班了?”
“我请假了。”
“身体不舒服?”
“请假是为了思考人生。”虽然是个玩笑式的回答,但也没什么错。
“人生不是用来思考的,是用来认知的。”春轻快地说道,“等会儿我要去周围看看,老哥你呢?”
“我去医院看父亲,他手术的日子快到了。”
“真难得。”
其实,我只是想去问问侦探的事情。
“之后再到你说的那个小学去看涂鸦。你在哪里等我?”
春想了一小会儿。“不,晚上十点前我们还是分头行动吧。”接着又说,“然后我们一起监视,这回一定要把纵火犯给抓住。”
“是啊??”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应着。
我们结束了电话交谈,听筒里发出空洞的“嘟嘟”声。
要道歉、要改正、要感谢。
我暗自低语着,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转念一想,只是暗号而已。三个连起来就是ACT,不能纠结于单词的意义。随后我从书架上找出密码子表,开始查找ACT组成的氨基酸。
“读取完毕”——表上这么写着,那是密码子结束的意思。也就是说,ACT这个密码指的是遗传基因序列的完结。“最后一次机会”——春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复苏。
躺在病房里的父亲表情阴沉,僵硬。虽然在见到我的那一刻他开朗地说:“最近你是浪子回头了啊,总跑来看我。”但我心里明白,他那是强颜欢笑。他的双眼比平时要红,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但那种疲惫看起来并不像癌症的攻势所致。
“身体不好吗?”
“没办法,癌症老也治不好。”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吗?我可是心灵脆弱的病人。”父亲调侃道,“不过话说回来,医院这个地方动不动就要做检查,又是胃镜又是拍片的,还被插管了。”
父亲指了指锁骨附近,那里果然插着一根管子。因为之前做过一次手术,所以我知道那是用来输液的。
“医院的检查项目比癌症还恐怖。”
“别说傻话。”我严肃地说。
“可是啊,我的癌细胞每一刻都在增殖,他们却一口一个检查啊日程啊的,迟迟不给我动手术,你不觉得很儿戏吗?”
“你得静养,怎么能跑去给侦探打电话呢?”还不是你给介绍的侦探,我腹诽道。
“那个叫黑泽的好像不错啊,真不愧是你推荐的人。我深更半夜打电话过去,还以为会被骂一顿,结果他却笑着说自己是夜行动物。还专门跑到医院来接受了我的委托。”
“他很敬业吧?”
“还给我带花来了。”父亲指了指窗边的花篮。那是一小篮粉色和黄色的花。“反倒是我的两个儿子,从没想过带花到病房来。”
“因为他们的父母从没教过这么贴心的事情。”
“粉色的是太阳花,黄色的好像是什么草。香味有点浓烈。”
“侦探还会送花啊。”
“那位黑泽先生即使提着一篮花,看起来还是挺酷的。”父亲感慨地点点头。
“肯定的吧。”我也赞同道。
“他的眼神也很锐利。莫非当侦探的都那样?”
“眼神锐利的叫警察。”
“他打量病房的时候,就像在找值钱物品的小偷。”
“你委托黑泽先生做什么了?父亲对纵火案都知道些什么?”
父亲的目光突然严肃起来,让我吃了一惊。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我的皮剥了,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一样。
他的表情实在太吓人,让我彻底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只能呆呆地站着。很快我想到,话说回来,以前好像也被这么瞪过呢。
我回忆着,最先想到的是小学时的事情。
地点应该是我家阳台。不小心把蛋包饭撒到棉被上的我不知怎么慌了神,干脆从冰箱里拿来番茄汁,把整床棉被都涂成了红色。当时我可能觉得,整面都抹上了番茄酱比较不容易被发现吧,完全是对“藏木于林”的错误理解。
母亲见到那幅光景大吃一惊,因为乍一看她还以为是血。由于过度吃惊,她差点儿晕过去。
父亲回来后,就瞪着我跟春两个人。“谁干的?”
就是那样的目光。
再来是高中的时候。
那次是春不对。他偷了CD店的碟片,那是美国一个著名硬核摇滚乐队的新专辑。春把货架上所有的存货都偷走了,也不管报警器的刺耳轰鸣,撒腿就跑。遗憾的是,报警器对一个豁出去的小偷根本不管用。春抱着整整三十张CD一路逃向广濑川岸边,把所有CD都踩碎了。他到最后都没跟我们解释为什么要那样做,无论怎么问都不松口。我只知道那张专辑的封面是一个被强奸的女性画像。
父亲赶到警察局时我也在场,他又一次瞪着我们问:“谁干的?”
就是那样的目光。
父亲在床上瞪着我,目光与当时别无二致,就像要一直看穿我的灵魂最深处。
“是你吗?”父亲说。
我猛地挺直身子,一时间不明白父亲到底在问什么。我知道他是在问罪,但具体是什么罪就不知道了。
我觉得自己完全是条件反射地作出了回答。我摇摇头,先表明自己没有干坏事。连问题是什么都不知道就作出了解答,我真是太厉害了。
我认为,父亲有可能从一开始就在怀疑我。
“泉水,你不要再掺和进来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父亲你不是说,发现了案子的秘密吗?”
“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当然是秘密。父亲你掌握着一个秘密,还说是看地图看出来的。”
“呵呵。”父亲试图摆出笑脸,但没有成功。
“那个秘密,春也知道吗?”
没有回答。无论我再怎么等,他依旧没有要回答的样子,我只得又问了一遍。这回我换了个问法,问他我是否也能看出那个秘密。“那是随便什么人盯着地图都能看出来的东西吗?”
“不,”父亲垂下目光,“一般人不可能看出来。”
“父亲之前谈论纵火案时总是很兴奋,简直把自己当成推理小说里的侦探了,可现在的你却有点奇怪。”
“因为我发现了决定性因素。”
“什么?”
“我并不是推理小说里的侦探。”
我没告诉父亲车站东侧的小学出现了新的涂鸦。可能是因为我认为那样会令他更加困惑。同时不能否认的是,我也想掌握一两个秘密。
后来,父亲把那本看起来十分厚重的图册递给了我。封皮上写着“夏加尔”。那是东京美术馆举办“夏加尔展”时的图册。
“给我这个做什么?”
“是一个朋友给的。”
我翻了翻里面的内容。都是那种小瞧人的可爱画作。飞在天上的马、飞在天上紧紧相拥的男女、无视远近比例的巨型人类。
“真是乱七八糟。”但我这是在夸他。
“上回春不是说了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不经意地表达出来。”
“嗯,春是说过。”
“夏加尔的画跟他的理念差不多。胡乱画出来的人和动物都开心地飞在天上。这种愉快的作品,让人无法板起脸来批判。”
夏加尔的画作仿佛将我们视为与生命同等重要的东西,或者说一直坚信的事物,都轻而易举地否定了。
我们所坚信的事物,比如——重力之类的。
离开病房时,父亲在我身后一字一句地说:“下次跟春一起来吧。”
“好啊。”我回答道。看到我们两兄弟在一起,父亲就会很幸福。
刚出病房,我就发现穿着白袍的主治医师在等我。他确认过我是父亲的长子后,表示要跟我进行“手术前的说明”。看来是专门在这里等我的。我被领到另一个房间,医生向我汇报了父亲的检查结果。X光和超声波的检查结果,加上年轻医生机械性的说明,没有能让人高兴的消息。我说“再等下去也不可能有好转吧”,闻言医生脸上的肌肉抽了抽,说“这个嘛??”
涂鸦现场II
骑自行车从医院一路飞奔到车站东口还挺累人的。上坡路时我不得不站起来奋力骑行,下坡路又忍着刺耳的摩擦声狠捏刹车,好不容易到达目的地,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这一带比较安静。一般公交车经过的路段会比周围热闹一些,除此之外的车道都十分狭窄,行人也不是很多。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到树上鸟儿的鸣叫声。
我很快就找到了那所小学。因为路上到处都能看到背着大书包的小朋友,我便逆流而上找到了校门。我停下自行车,那幅涂鸦就在校门旁的墙上,耀武扬威的,颇具气势。果然跟荞麦面店停车场上的涂鸦是一样的字体。
墙上排列着“Apologize、Correct、Thank”三个单词,蓝色斜体字,形态优美。原来如此,我心想。如果说这是春的作品,那就解释得通了。
“很过分,对吧?”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我猛地回过头去,发现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球衣的男性。他留着寸头和一脸大胡子。红色球衣像着了火一般鲜艳,让人感觉那莫非是防止纵火犯近身的装备。这人看上去就像风风火火的体育老师,或者说句不好听的,是那种除了体育什么都教不好的老师。
“据说是今天早上出现的。”男人先自我介绍是这里的老师,然后开始对我解释。
“别提了,我们公司也被恶作剧过,所以我就专门来看看。真是一模一样。发生这种事,实在是太伤脑筋了。”不管走到哪儿都在撒一样的谎,连我都受不了自己了。
“肯定是坏孩子干的。”
“绝对是坏孩子。”我不知不觉开始模仿这位老师的说话方式,不禁有点慌张,“你们不把它擦掉吗?”
“嗯,我们本想自己清洗,却听说有人专门做这个,价格低廉且洗得很干净,所以打算找他去做。”
是春吧,我一听就知道了。他肯定一发现涂鸦就进入了谈生意状态。“春先生经常涂鸦,然后自己擦掉。”乡田顺子的话又出现在脑海里。
“不过这些单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Apologize、Correct、Thank。”我小声念了一遍,然后说,“道歉、改正、感谢。意思不是很明确啊。”
“看上去也不像暴走族的名字。我们小时候尽画些‘什么什么驾到’、‘积极战斗’之类的。词汇上的差别啊。”
搞什么,原来老师您以前也玩涂鸦啊。我吞回即将冲口而出的这番话。
“球衣老师”嫣然一笑。虽然短寸配上那张脸有点吓人,但搞不好还挺受孩子们欢迎的。我看他像那种平时大大咧咧,一旦伤害到别人却会拼命道歉的人。这总比那些一脸高傲,别人说不得的老师要好多了。
“今天下午没课吗?我看孩子们好像都回去了。”
“球衣老师”皱了皱眉。“他们说这涂鸦是什么犯罪前兆,你知道的,PTA【14】的那些人。所以今天就让孩子们先放学了。”
“就因为这么一个涂鸦?”
“嗯,就因为这么一个涂鸦。”
“可他们不可能知道犯罪何时会发生啊。”
“我也觉得,不过最近确实事情挺多的。一旦发生什么事肯定会瞬间闹大,所以大家都很神经质,想防患于未然。”
“我怎么觉得他们应该关注些别的事情啊。”
“这回可真要教教孩子们什么叫道歉、改正和感谢了啊。”“球衣老师”若有所思地说。
尽管不太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我还是学着他的口吻回了句“是啊”。看来他的说话方式是会传染的。
“话说回来,这附近有没有进驻公司或商铺的大楼?”
“公司或商铺?”
“不好意思,问了个含糊的问题。”
“那附近有挺多的。”他指了指大路的方向。
我向他道过谢,踢起自行车脚撑,跨了上去。“球衣老师”已经转身在跟孩子们道别了,奶声奶气地说着“再见”的孩子们看起来十分可爱。能够毫无顾忌地说“再见”,应该是不懂离别之苦的孩子们的特权吧。
公交车走的大路边确实有几座高楼,还有自行车店和小酒馆,以及商住两用楼房。如果相信春的话,目前为止的纵火案都发生在涂鸦现场半径一百米的圈内,并且这次是以“T”开头的地方。因为根据遗传基因组合,能跟A配对的只有T。
我很快便找到了符合条件的大楼。
走到大路上往西前进,就能看到一座十层高的细长建筑,名为“工艺大厦”,那里面有家名叫“Tackle”的旧书店,在七楼。
我突然想起朝日不动产。根据春的说明,被纵火的是朝日不动产。但我实际过去一看,发现朝日不动产其实在大厦五层,被烧的则是大厦一楼。与其说是朝日不动产被烧,还不如说那座大楼遭到纵火比较贴切。
春是故意那样对我说的吗?
我没找到别的以“T”开头的店铺或大楼。往回走的时候,我抬头看着旧书店写着“Tackle”的招牌,不由得想,旧书肯定会一下子就烧没了,真是太可惜了。
监视纵火现场II
夜幕迅速降临。不管人们的生活是否会不方便,夜晚每天都会准时到来。极不客气,丝毫不为他人着想。
约好在校门口与春汇合。我将车子挨着小学校门边的墙壁停下来,上面的涂鸦还没被洗掉。
春跟上次一样,手里提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大瓶矿泉水。
我们坐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印着时刻表的站牌发着绿光,在黑夜里显得非常突兀。现在早已过了末班车时间,不可能还会有公交车出现。尽管如此,车站的灯却亮着,真有点不可思议。让人不禁觉得,即便没有运行计划,还是会突然冒出一辆“希望之车”把我们载走。
长椅灰扑扑的,还生了锈。我们两人合力将其抬起,转了一百八十度,让它朝向另一侧。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坐在长椅上监视“工艺大厦”了。
我盯着矿泉水瓶的标签,皱着眉说:“上次是这个,这回又是这个。”
“对,没错。”
“这么点儿水能灭火吗?”
“能灭就真是奇迹了。”春说。
“那你还故意要我提着这么重的东西?”
“要是没有准备,连奇迹也不会发生。”春不厌其烦地说,“根据老哥提出的遗传基因规律,这附近以T开头的建筑物会被纵火。换句话说,就是那间旧书店。”春好像也发现了“Tackle”旧书店。
在站台灯光的映照下,我们脚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你觉得纵火犯会来吗?”
春没有回答。
被我们盯着的那座“工艺大厦”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两边只有自助停车场,总觉得有点孤寡老人独自守望的感觉。整栋楼都没有灯光。背后的马路上平均每分钟大概只有两辆车驶过。这是个平静的夜晚。我看了看表,快十一点了。
“校门旁的涂鸦,”我对身边的春说,“画着Apologize、Correct、Thank,把首字母组合起来就是ACT。我一查,原来ACT是密码终止的信号。”
“唔。”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吗?”
春还是没有回答。
“你肯定知道了。”我正色道,“其实你很了解遗传基因,对吧?”
可春还是没回答。
公交车站的微弱灯光多少把四周照亮了一些,身后的马路上还不时有车灯闪过,但我却觉得自己身陷一片黑暗。
“老哥,甘地他??”坐在我右边的春突然说了起来。在黑暗中,他的声音传来。
当时我可能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因为记忆里四周真的很黑。
“你可真喜欢甘地啊。”
“甘地说,非暴力才是人类最大的武器。并且坚信,非暴力比人类创造出的最强悍的武器都要强大,比核武器还强大。”
“非暴力这个词,说白了不就是别人打你你也不还手的意思吗?”
“它很容易被人误以为是毫不抵抗,但那不是不抵抗,当然要抵抗,只是不使用暴力。对啊,被人打也不还手,就是这么回事。”
“那不正中对方下怀了吗?”见对方不还手就揍得更欢的人,世界上简直一抓一大把。
“甘地一直相信人性中的善。”听春的语气,似乎有一丝遗憾。
我不像春那样把甘地奉为神明,所以我说:“但他有时也不能从一而终不是吗?”随即又说,“一边说自己讨厌暴力,一边又说人们应该奔赴战场;发誓再也不喝奶了,可等到快病死时,又强词夺理地说只要不是牛奶就行,我可以喝羊奶。他明明知道所有奶都不该喝。”
“是啊。”春平淡地说。
“甘地虽然断绝了所有性关系,上了年纪之后不还是让那些倾慕他的女性赤身裸体地侍寝嘛。”
春一点也没有嫌恶的样子,他似乎早已知晓这些事,还含着笑高兴地说:“我最喜欢那样的他了,魅力十足。”说完也面不改色。
“你啊,对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太娇惯了。”
“不过,”春顿了顿,“甘地的教诲实在太难完成了,那是一条困难重重的道路。所以在他死后,印度人虽然对甘地赞叹有加,却没能继续他的路。”
“因为太困难了吗?”
“那是幻想。一个伟大的幻想。甘地本人很有魅力,非暴力主义也很伟大,但人类的恶早已超越了那个范畴。”
“是性吗?”
“就是性。”春说得好像那是他创造出来的罪孽一般,“若不去加以制止,而是期待罪犯良心发现,强奸犯就会永远强奸下去。”
我看不到春的表情。是吗??果然如此,我真的闭上了眼睛。
“我继承了那个浑蛋强奸犯的基因啊。”春似乎彻底放下了心防,让我不由得一阵惊恐。
我想起大概三年前举办的那场研讨会。
那是由我们公司和一个报社一起举办的研讨会,以演讲的形式探讨“少年犯罪”这一主题,汇集了许多知名学者和评论家。那些极少能见到真人的知识分子很受欢迎,为期两天的研讨会挤满了听众。春也参加了。
提起少年犯罪总会让我联想到母亲的那件事,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春却面不改色地参加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还召开了以联欢为名义的聚会。参加人数大概有二十多吧,我和春也在那间居酒屋里。
我们面前坐着著名的女性人权律师,以及提倡废除死刑的教授。
话题渐渐变成当时刚发生的,一名十几岁的少年杀人事件。
我和春并没打算因为自己母亲的事情就盛气凌人地反驳他们。至少我们还有足够的常识,能假装成两个擅长倾听的年轻人。
据说那个把低年级女学生碎尸的少年犯出生在一个环境非常恶劣的家庭里。唯一可以依靠的老师死后,他的心理受到了打击。所以不该判他死刑——这就是他们的观点。
“因为心理受到打击,就可以杀人了吗?”
我觉得当时春的说法已经非常隐忍了。
“那位少年受到的打击可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啊。”律师淡定地说。言外之意无非是:像你这种天真的小伙子怎么想象得了。
我们面面相觑,露出苦笑。
就在此时,白头发的教授自以为是地插了一句:“在那以前,他还曾杀过小猫小狗,已经表现出一定的征兆了。”这时春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杀狗?”
“野狗而已。”
“死刑。”春斩钉截铁地说。那是并非戏谑玩笑,而是像真正的审判一样庄严的宣判。
接下来,教授熟门熟路地讲起未成年人的量刑难度和其改过自新的可能。
春十分冷静地听完了他的话,一直听到最后,还殷勤地回了一句:“哦,原来如此,那真是值得同情啊。”然后断言道,“那就稍微减轻一些量刑,判他死刑好了。”
“你刚才没在听吗?”律师皱起了眉。
春丝毫没有表现出激动的情绪。“如果现在把那个少年带到我面前,我会亲自给他执行死刑。本来应该把他锁起来扔到狗群里,让他被活活咬死的。”说完他微笑起来,“不过那样我是不是就该判死刑了,而且我不是少年。”
律师和教授一脸愕然。
“我不管他杀了几个小孩,但为了开心就虐杀小狗必须判死刑。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他们的表情更加惊愕了。
“狗又没有错。”
我拼命忍住笑。拼命忍住想大叫“将军颁布生类怜悯令啦!【15】”的冲动。
“甘地的思想并非不可行,遗憾的是,必须具备一个前提,就是人类会带着一定程度的善降生。连前提都错,他的思想便只能成为幻想。”
“不是人性本善吗?”
“人类是极为怪诞的动物,服从于性。”
背后有辆摩托车箭一般冲了过去,我不喜欢轰隆作响的摩托车。
我把目光转向工艺大厦。
没有人。我突然想到,啊,搞不好乡田顺子也在附近呢。她可能因为担心春,正躲在什么地方看着我们。虽然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我有这样的预感。
“不是有句话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嘛。”春说。
“叫什么法典来着?”
“每个人都将其错误理解为‘人若犯我,我必回击’的意思,但那其实是‘如果被戳瞎了眼睛,你也只能戳瞎对方的眼睛;若被打断了牙齿,你也只能打断对方的牙齿’的意思,是说禁止过度报复的。”
“真的吗?”在学校学来的东西我早已忘了大半。
“我认为那样的惩罚就够了。只要将加害者施加的伤害原样还给他就好。就算有减轻其罪责的原因,却无法改变已经犯罪的事实,既然如此,被罚接受同样的伤害他就应该无话可说了。如果手臂被折断,就把对方的手臂也折断就好了。”
“那开车不小心撞到孩子的人呢?”
“那就被人不小心开车撞到啊。”春的声音像徐徐清风,听起来很舒服,“不过那样一来,对附属对象施加伤害的案子就很难判决了。杀了十个人的罪犯又不能被杀十次。”
“那就只能让他痛苦十倍了。”我顺着他的话说。
“强奸犯就要被人强奸。”
随后,我们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期间不断扫视周围的人行道,偶尔还会站起来四处巡视,但举着火把的纵火犯就是没出现。
午夜过去很久了,春说:“老哥,你不喝口水吗?”
他指着被我夹在胳膊底下的矿泉水瓶。
“不用了,挺冷的。”
“人有时会因一口水得到救赎哦。”
被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喝水了。可能是我太单纯了吧。我拧开盖子,喝了两口。
我做梦都不可能想到那水里居然混了安眠药。谁能想到“有安慰作用的水”竟然还会被人下药呢。
所以我一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犯起困来。
就在一天前,我还靠自己偷来的罗眠乐睡了个好觉,没想到此时又像那时一般意识模糊起来。我把水瓶放在长椅上,默默地注视着周围,当我开始察觉情况异常时,已经睡着了。
黑泽侦探的话出现在脑海里:“自己在想的事情,其实别人也在想。一切恶意最终都会报应到自己身上。”他说得一点没错。因为我想下安眠药,所以别人也想给我下药,这不奇怪。就像闯空门的被别人闯了空门一样,愚蠢至极。
我至今还记得,在我陷入睡梦中的那一刻,春说了这么一句话。
“善只会以蜗牛的速度前行。”
那一定是甘地的话吧。春肯定在祈祷,就算是蜗牛的速度也好,请让善意降临人间。
布谷鸟的巢
我睡在公交车站的长椅上,过了几十分钟才被乡田顺子戳着脑袋叫醒,期间做的全是与家人有关的梦。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记忆回放。不,叫记忆还不够味道。若忍着丢尽老脸的羞愧,我更愿意将其唤作往事。
母亲还在世时的往事弥足珍贵,因为今后不可能增加了。
我们一家人坐在餐桌旁看电视。当时我是个高中生,春是初中生,我家正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春是强奸犯的孩子”这一事实,春却尚不知晓。应该就是那个时期。
电视画面上映出一只布谷鸟,正播到寄生育雏特辑,讲的是布谷鸟把卵产在其他鸟的巢里,让它们代为哺育自己的幼鸟。
布谷鸟的雏鸟最先破壳而出,紧接着就把同巢的夜莺卵全部推出去。夜莺双亲则不顾它是比自己身躯硕大的别人的雏鸟,依旧细心哺育。
我感到非常尴尬。因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电视里布谷鸟和夜莺的关系跟我们家的关系有点像。
拼命生孩子,却让别人的父母来养活,我觉得布谷鸟的做法简直就跟让母亲怀了春的强奸犯一模一样。虽然仔细追究就知道两者完全不同,可我当时才十几岁,哪里分辨得清。
我边吃晚饭边偷看父母的表情,拼命想找机会再自然不过地换台。
“好过分啊。”母亲说,“布谷鸟真讨厌。”
“不过布谷鸟也有布谷鸟的苦衷。”父亲放下饭碗说。
想必父亲当时也产生了跟我一样的想法吧。
“夜莺也有夜莺的苦衷啊。”母亲不服气地说,“随便把卵产在别人的鸟巢里,太过分了。”
“但布谷鸟的孩子没有错。”父亲的语气十分坚定,容不得任何质疑。
母亲闻言,惊讶地瞥了一眼春,想必那时母亲才发现父亲究竟在为谁辩解吧。“嗯,是啊,布谷鸟的孩子没有错。”她赶紧把话圆了回来。
“可是啊,可是啊,”春插嘴说,“如果布谷鸟不把夜莺的卵推出去,就也还好嘛。”
我马上领悟了。从立场而言,夜莺的卵极有可能指的是我。假设布谷鸟是强奸犯,夜莺的双亲是父亲,那被无情推出巢外的夜莺卵就只能是我了。
“对啊!最可怜的受害者是夜莺卵。”我忍不住高声说,“夜莺的雏鸟应该受到尊重。布谷鸟的雏鸟没有过错。可是??”
“可是什么?”春伸长了脖子追问。
“先来到巢里的夜莺卵算是哥哥,所以要对它致以敬意。”
虽然我表面平静,语气还有点酸溜溜的,内心却紧张得不得了。我们两兄弟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脆弱,我很害怕一旦哪句话说错,就有可能彻底将其破坏。“我们别管布谷鸟了吧。”我一边小心翼翼地不让家人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一边伸手想抓起遥控器。
春最后说:“最伟大的其实是夜莺父母啊。雏鸟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还杀了自己的孩子,它们却还是辛辛苦苦地把它抚养长大,它们最伟大了。”
那就是在说父亲。
父亲突然放下筷子,看着春。“夜莺的父母脑子里一定什么都没想,所以才会抚养布谷鸟的孩子。”
春一脸自信地说:“不对,夜莺肯定都知道。可它们还是抚养了布谷鸟的孩子,因为它们考虑的不只有自己,而是比那要大很多的世界。夜莺的叫声不太大,行为却很伟大。”
我不清楚这段回忆有几分是真的,也不清楚那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我的一场梦。无论如何,那时餐桌上的光景,鲜明地留在了我的脑中。
我正准备换台的时候,春突然说:“最笨的其实是还没出生就被推出去的夜莺的孩子。”
换句话说,那就是我呗。我想反驳,却没敢说出口。
母亲对父亲露出微笑,父亲则像被恋人凝视着一般害羞地挠了挠头。这对夫妇真的很恩爱。
回忆总是会被美化,但那也不赖。
松弛
有人在“啪啪”地抽我耳光。烦死了,我烦躁地醒来,却发现乡田顺子站在我面前。她正举着矿泉水瓶对准我的脸。
已经躺在长椅上的我赶紧撑起上半身。我转了转脖子,揉揉眼睛。头痛欲裂,肩膀的酸痛感仿佛一路蔓延到太阳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
乡田顺子用看废物的眼神俯视着我。“你睡得真香啊。”
我确实睡死过去了,因此无法反驳,干脆假装自豪地说:“能在这种地方睡着,我也挺佩服自己的。”
我马上环视周围。首先寻找本应坐在我右边的弟弟,然后看了一眼工艺大厦。春已经不在了,大厦没着火。
“你,”我站了起来,“果然跟过来了?”
“因为我很担心春先生。”她的行动原则好像只有这一条。
“春在哪里?我们像上回一样,正准备伏击纵火犯呢。”
“纵火犯吗?”
“那里有座楼,十层高,细长细长的。那里可能会被纵火。”我的语速比平时快了许多。我觉得脑袋重得像石头,为了驱散那种沉重感,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开口说话。
乡田顺子叹了口气。那口气无比悠长,仿佛一辈子都叹不完。
“看你的样子,像是大彻大悟了啊。”
“我已经决定了。”看着她一脸认真的表情,我不禁有些兴奋。今后可能再也遇不到跟作出觉悟的美人相对而立的机会了。
“其实有人求我不要对你说。”
“谁?”
“春先生。”
我一时哑口无言,因为实在无法想象春对乡田顺子说话的光景。“他叫你别对我说什么?”
“说春先生正在做的事情。”
“难道说,”我脑子里灵光一现,“是涂鸦的事?”
与此同时我还在想,真是个讨厌的夜晚。我脑袋疼,肩膀疼,好像还落枕了,天上连个月亮都没有,真是个讨厌的夜晚。
“最近仙台总是出现奇怪的涂鸦,都是些英语单词,而那些涂鸦与纵火案有所关联。涂鸦其实是春画的,对吧?”关于这一点,尽管不愿承认,但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是的。”她点点头,看上去却有点像面对差生时无可奈何的失望老师。
“不止如此吗?”我惊恐地看了乡田顺子一眼。然后盯着她,把自己能想到的最糟糕的事态说了出来。“莫非是纵火?连纵火也是春干的?”
她收紧了下巴。
眼前突然变得白茫茫一片,很快又陷入黑暗之中,就像脑子里有个灯泡烧坏了一样。我感到双腿发软,整个人仿佛正往沼泽里沉。
“我看到了。”
“我有点不想知道。”
“就是上次在车站西出口,春先生和你守着那座预科大学时。”
“我都不想知道,你还一直说。”
“我亲眼看到春先生在楼下点火了。”
“你看,所以才说我不想知道啊。”
“我认为他应该是在矿泉水瓶里装了汽油一类的东西。他把那些东西浇到墙边的纸堆上,用打火机点了火。”
我呆呆地看着手上的塑料瓶,里面是普通的矿泉水,上回也是。那么,只有春手里的那瓶装的是汽油吗?话说回来,我想起来了。我们监视东北学研的时候,春见我想喝他瓶里的水,一下就生气了,还说我差点儿就死了。看来我当时差点儿喝下去的是汽油啊。
“为什么春要在楼下放火?”
“春先生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一定是这样的。还有那本笔记本。上回我看着那张地图,听了你的话,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如果那些都是纵火现场的话。”
“太多了。”我接口道,“纵火案没有发生三十起。那太多了。”
“那这样想如何?那张地图上标记的,并不是发生过纵火案的地方。”
“那是?”
“那张地图上标记的,可能是预计要纵火的地点。”
“啊!”
“如果春先生是纵火犯,那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我已经连怎么尖叫都忘了。
上回监视纵火现场时我也曾怀疑是春放的火,不过那时只是想当然的臆断,内心深处,我还是天真地坚信春是清白的。
所以,当乡田顺子对我坦言“春可能是纵火犯”时,我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简直不知所措。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窜进我的身体,是不安和绝望。绝望顺着我的口鼻、肛门、尿道,一切可能的入口渗透进来,几乎要把我撑破。我开始真心害怕自己会溺死其中。被溺死在绝望的海洋里。
乡田顺子一言不发。她用力瞪大眼睛,紧咬着下唇。不能张嘴,我很想告诉她,哪怕只张开一条缝,那些无情的东西就会侵入你的体内。
“春先生是纵火犯。”
“春是纵火犯??吗?”
“我亲眼看到了。”
“但他不让你说?”
“是的。”
我理解了她的苦衷。对苦苦追逐春将近十年的她来说,春的请求想必就如《古兰经》对伊斯兰教徒们的意义一样重大。
尽管如此,她还是违背约定,把实情告诉了我。为什么呢?因为她很担心春。
我很茫然。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我弟弟是纵火犯?不仅仅是个涂鸦犯?我最先想到的是父亲瘦削的面庞。正与癌症作斗争的父亲是否预料到了这一点呢?如果他有所察觉,那我多少能明白早上去看望他时他问的那句“是你吗”的意思了。父亲可能已经在怀疑春了。
我思考着地图的事情。那是12000:1的仙台市中心图。我又想起自己标记的红圈和蓝圈。
遗传基因法则。我顺藤摸瓜地思考着,如果春是涂鸦犯,也是纵火犯,那遗传基因法则就是春想出来的了。
春知道遗传基因的基本知识,甚至知道P53基因。
但他在我面前装作不知道。可能是为了隐瞒自己就是创建那个规则的人这一事实吧。可他为什么要如此麻烦呢?将涂鸦首字母和纵火现场首字母组合成遗传基因序列,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可能性并不多。
只可能是为了把我牵扯进来。
一定是这样的。春很了解我对谜题的热爱。
“老哥你只要是中途加入某件事就毫无干劲,但要是从一开始就参与其中的话,就会顽固又热情。”
这是春说过的话。因为别人先填了我的填字游戏就大发雷霆的我,肯定会不求助任何人的头脑,一个人充满热情地解决纵火案和涂鸦之谜。而且那还是与我的工作相关的谜题,想必我会更加热心。可能春就是看穿了这一点。
愚蠢。尽管愚蠢,却完全正确,真是服了。是不是该在我的脖子上挂块牌子,上书“我被弟弟耍得晕头转向”呢?
春为了把我牵扯到案件中,特意加入了遗传基因的暗号。但这又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把我牵扯进来?
乡田顺子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看着我。
与此同时,新一轮不安又向我逼近,使我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塑料瓶,终于开始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混了什么化学药品,刚才那阵来势汹汹的睡意实在太异常了。
“我之所以在这里睡着,是被人下了药。春在水里下了安眠药。”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仿佛能听到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哥就像护身符。
“那家伙叫我来,可能就是想让我陪着他,又不想让我知道所有真相,就给我下了药。”
“怎么可能?”
“以目前的状况分析就是这么回事。”
“那你不就像护身符和辟邪物一样了。”
我露出苦笑,可不是吗。“春到哪儿去了?”
乡田顺子像幽灵一样有气无力地挥了挥右手,指着我的斜后方。“刚才他往那所小学去了。”
“你看到他进去了吧?”
“他翻校门进去的。我实在太担心,就来叫醒你了。”
“你能告诉我吗?”我整理着纷乱的思绪,“上次,就是东北学研被纵火的那次,你说你尾随了一个可疑的男人。可如果纵火犯是春,那个男人又是谁?”
“好像是春先生叫去的人。我看到他们在楼下争执,最后意见不合,男人就气冲冲地走了。”
“后来春就点火了?”莫非他要把纵火的罪名嫁祸到那个男人头上?
“当时火已经烧起来了,男人是后来才出现的。”
“啊?”答案总是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吗?
“怎么了?”
我好像明白了。就连我这个愚钝的兄长似乎也稍微看出了春的意图。
“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今晚想干什么。”
“你是指纵火吗?”
“应该不是。”如果是纵火,就没必要把我药倒。上回去监视时,矿泉水里就没有被下药。这次他想干别的事情,所以才会让我睡过去。
我往小学的方向走去,把矿泉水瓶留在了长椅上。乡田顺子慌忙跟了上来。
“春先生不会有事吧?”
“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我替她说了这句话,不知不觉加快了步伐。
“你明白什么了?”
“我可能知道春想干什么了。”
乡田顺子面色惨白。“等会儿会发生什么?难道不是纵火吗?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以说好,也可以说是不好的事。”
走进校门,我想起高中时自己经常迟到。我们两兄弟并不怎么赖床,却总是踩着上课铃声冲进校门。每当听到远处响起上课铃声,春就会不慌不忙地说:“迈尔士·戴维斯的《松弛》就是以铃声开头的。”说完还会高兴地哼起那首曲子。
“现在不是优哉游哉闲聊的时候。”
“要放松,老哥。”我们之间总是会发生这样的对话。
“要放松啊。”我对自己说,但那可能吗?
这回又要迟到了,我心想。
独白、对话、节拍
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那件事情即将发生。
我没想到深夜的校园竟如此之黑,可能附近的路灯设施也有点问题吧,总之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我翻过校门进入校内。本打算给乡田顺子打开大门,怎知上面竟挂了一把看上去非常坚固的大锁,只得作罢。实在没办法,乡田顺子只好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爬过校门。虽然指头有时会被夹住,藏蓝色的裤子上也蹭了锈迹,但她并不介意。
“春先生一定就在校园某处。”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春,边走边小声说。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我压低声音问道。
“是直觉。”她认真地小声回答了我,“是跟踪狂的直觉。”还一脸紧张地开了个玩笑。
“没错,春一定在操场那里。”
“是兄长的直觉吗?”
操场在教学楼的另一侧。
每当踩到松动的石块,发出的声音都会让我们吓一跳。不知为何,我们都认为必须极其慎重地前进。
周围几乎没有光,我们耐心地等到眼睛适应黑暗,才轻手轻脚地往操场那边走去。
旁边那座四层楼高的教学楼仿如巨人,俯视着我们。紧闭的窗户看起来就像一张张板着脸、不发一言的严肃面孔。身材宽厚的巨人冷冷地盯着我们,仿佛在怒吼:“快到操场去。”
我们找到了通往体育馆的路,穿过那条路就到了操场。
这时我才发现周围起雾了,整个操场都被包裹在浓雾中。
就像有人点起了一阵烟幕。我能看到站在身边的乡田顺子,但再远处的就看不见了。
烟雾在黑暗中涌动,整个操场仿佛成了个无底深渊。所谓“屋瓦破处雾迷离,香烟不断【16】”,就是如此了吧。
我不知不觉伸出手向前摸索。能见度不足十米,让我总觉得贸然前进会突然跌落深谷。
当时的我虽然没有意识到,但实际上应该是非常紧张的。因为我完全无法掌握距离感和位置。药物引发的睡眠、突然的清醒、漆黑校园里的迷雾、不祥的预感,这些都让我的神经越来越紧绷。
我突然发现自己忘记了呼吸,难怪会如此憋闷。于是我慌忙张开口,一边注意着不要发出声音,一边大口呼吸起来。
乡田顺子站住了。
“春先生真的在这里吗?”
“有可能??”话是这么说,可要在这么浓的雾里找人,还真是有点困难。
“春先生到底想干什么呢?”
“决战。”
“啊?”
“他要决战。”说完我胸口一紧。是的,我弟弟要决战了。
我想吐,还有点眩晕。可能是因为前方的能见度太差,我连自己站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头顶上方到底是天空还是教学楼,亦或操场的砂石地面,已经彻底丧失了方位感。
“跟什么决战?”等她反问回来时,我已经站不住了,而是蹲在地上。我用左膝撑着地面,摸了摸自己的眼睑。
“跟什么?”乡田顺子也蹲了下来,凑到我的耳边追问,“他要跟什么决战?”
我无法回答。不,我正准备回答时,前方的迷雾中传出了声音。
我咽了口唾沫。从那飘荡着白色水蒸气的舞台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除此之外,一切仿佛彻底静默下来。我努力倾听,恨不得全身的皮肤都变成鼓膜。
——我给过你机会了。
我一下就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便无声地冲乡田顺子点了点头。
那是春的声音。正是我弟弟那平淡无波的语调。
那里还有一个男人。尽管看不到,我能猜出是谁。
——你脑子有问题吧?
那个男人说话了。绝对没错,就是葛城。是我做了基因检验的下流男人。让裸女躺在床上就出来给客人开门,还露出猥琐笑容的男人。
我缓缓闭上眼睛。本来周围就是一片浓雾,睁大了眼睛都很难分辨出什么,我却还闭上了眼。因为此时我已经基本能猜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了。所以,我闭上了眼睛。
“他在跟谁说话呢?”乡田顺子的声音细如蚊蚋。
“葛城。”
“那是谁啊?”
“就是你上回跟踪的那个男人。你不是说有人在纵火现场跟春起了争执吗?”
“那是谁?”乡田顺子总是问同样的问题,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嘛。”
“我不是指那个。春先生跟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现在不仅是眼睛,我连耳朵也想捂起来了。
心中响起一声怒吼:你在磨蹭什么啊!你是谁?不是他大哥吗?那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废物!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这有节奏的声音把我烦得不行。本来我以为那是浓雾造成的节拍器效应之类的动静,但很快转念一想,那可能是我的心跳声。不知不觉,节奏渐渐加快了。
雾里又传出说话声。
——你这个到处放火的惯犯。
葛城属于那种说话不必提高音量也颇有压迫力的人。
——那是对你的警告。我给过你机会了。
春的声音纤细而安静,仿佛能漂浮于迷雾之上。
换句话说,他用吟咏诗篇般的语气,承认了自己是纵火犯。
紧接着,葛城说了句让人无比惊恐的话。
——你说你是我儿子?
葛城终于把这话说出来了,语气里甚至带有一丝戏谑。
我能感觉到乡田顺子在盯着我看。我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内心却在悲鸣,甚至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挤出血来。葛城接着说。
——我也调查过你,结果一下就查出来了。你家难道不知道遮羞吗?把母亲被强奸后怀上的孩子生下来,还敢光明正大地养大。真是不要脸。
葛城的话就像最原始的凶器,狠狠地撕扯着人心最柔弱的一角。
看来愤怒和绝望并不是一下子就会涌上来的。当时我只觉得自己像被一个黑色铅球迎面砸中,却无法判断那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周围静得像生灵寂灭的严冬。
我突然觉得四周站满了人。他们都身着盛装,一言不发,倾听着春和葛城的对话。搞不好这片迷雾里真的隐藏着无数旁观者。无数陪审员。无数法官。无数看客。
——没错,我就是那个家丑。
春的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把纵火现场的照片寄到我家来?上回还把我叫出去,问我“有没有在反省”?我长这么大就没做过什么值得反省的事。不就是强奸而已嘛,强奸有什么不对?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可能由于过度兴奋,葛城没有表现出一丝怯意。那无所畏惧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值得称赞。
——够了。
春的声音消融在雾中,弥漫到周围。紧接着,我又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虽然紧闭着双眼,我还是能清楚描绘出春的样子。即便浓雾遮挡了视野,即便紧闭着双眼,即便这一切都不合常理,能看到的东西就是能看到。
还用说吗?春手上拿着的,只能是那根乔丹球棒。
葛城这才害怕起来,应该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吧。他应该马上逃到雾里藏起来才对。
但葛城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做法。他说了句让人感动不已的话。即便是现在,回想起那句话也觉得实在动人。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他完全有权说出那句话。
——你要把你亲爹杀了吗?
接着他又说。
——如果你不明白,那我就来教教你。你今天之所以在这里,还不是我的功劳,不是吗?
那也正是一直纠缠着我的梦境中的难题。选母亲,还是选春。
——我要是不把那个女人上了,你就生不出来。你到底懂不懂?我是你亲爹,我们有血缘关系。你真下得去那个手吗?
——我父亲正在医院里与癌症作斗争。
——他只是把你养大了,不是吗?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你真正的父亲是我。杀害亲生父亲,这是生物应该做的事吗?况且我又没有虐待你。你把这么一个善良无害的父亲杀了,今后的人生不会好过的。你会一直后悔,根本没法好好生活。所有的生物都是这样的。
葛城的脸上想必还泛起了一丝学者的风姿吧。就算他在学术研究上有致命的错误,但作为一个父亲,这个道理或许是正确的。
春的回答很简单。他先轻叹一声,说不定还微笑了一下,然后这样说。
——你一个陌生人,别来装我老爸。
噗。
响了一次。那是毫无爽快感的钝响。片刻之后,我又听到人体倒地的动静。葛城倒在了地上。
空气静静地流动着,就像一场静默的仪式。想必春的动作庄严而优美。如果要配乐,这时候必须得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只有那首曲子的庄严和优美能配得上现在的气氛。
我听到脚步声,是春在走动。然后又是破空之声,是他举起了球棒。我没听到春的呼吸声,却又听到两声钝响。
噗。噗。
那声音低沉却干脆。就像敲木鱼。他用球棒敲向葛城的后脑勺。
一阵寂静中,只有那三声钝响在我脑中回荡。
乡田顺子紧紧地贴着我。
侦探III
坐在我面前的黑泽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却好像能把我的心看得通通透透。
我有点没精打采。这四天我过得浑浑噩噩,虽然去上班了,却不想跟同事说话,连骑自行车都使不上力气。只是纯粹地混吃等死。
四天前的深夜,我和乡田顺子最终也没能走到迷雾的另一头去查看真实状况,而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就是逃走了。直到爬过校门,我的心跳都没有丝毫变慢的迹象。期间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然后我与乡田顺子分开,骑上自行车回了家。春后来没在工艺大厦前的长椅上找到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着急。或许是认为安眠药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效吧。总之春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我也一直没联系他。
第二天的早报上出现了“随机杀人狂”的报道,在国内新闻版面的一个角落里。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尸体的发现地点并非那所小学,而是附近的一条昏暗小路里。可能是春转移了尸体。似乎因为死者身上没有钱包,警察就把案子当成临时起意的抢劫杀人进行调查。作为被刊登在报纸上的死者,葛城的照片看上去还挺帅气的,像个正经人。
怎么可能是临时起意,我心想。
“你的脸色不太好啊。”黑泽对我说。
我是突然被他一个电话叫出来的。还说晚上也行,要我跟他见一面。我自知精神状态不太稳定,本来想拒绝,但黑泽淡淡地说了句:“把你们一家人的事情跟我说说。”我就不由自主地答应了。
“我得到了很多信息。”
黑泽脸上并没有“发现者”特有的成就感和优越感,让我对其颇有好感。我甚至觉得这人搞不好是从完全不同的地方派遣到这个纷繁乱世的使者。
“我接受你父亲的委托,展开了调查。”
“父亲委托你什么了?”
我知道他肯定不会回答我,但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
只见黑泽从包里翻出一张地图,出乎意料地说了句:“我来给你解释一下。”
“委托内容不是绝对保密的吗?”
黑泽笑了。“啊,你是说那个啊。”
“你说就算被严刑拷打也不会说出来的。”
“只要不被敲碎膝盖。”
“我也没要敲碎你的膝盖嘛。”
“我不能容忍自己被拷问后说出情报,但只要我高兴,会自己说漏嘴的。”
“真乱来。”我笑了,这是我这四天里头一次露出笑脸,“你这个侦探简直烂透了。”
“说老实话,我从没把自己当成过侦探。”
不知为何,我慢慢平静了下来,还伸手拿起了咖啡杯。
面前展开的地图上写着一些东西。
“这是从你父亲那里借来的地图。”
“被纵火的地点都圈起来了,父亲挺积极的。”
“一开始好像是挺积极的。”
“一开始?”
“你父亲认为纵火现场存在某种规律,便开始调查。借你父亲的话说,就是‘一开始只把它当成推理游戏一类天真的东西’。不过,就在他盯着上面的记号看时,突然发现了别的事情。”
“什么?”我探出身子问。
“他发现,那些记号代表着别的地方,而且他好像见过。为了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否正确,他就找到了我。”
“别的地方?”我把咖啡杯挪到一边,仔细端详着地图,随后屏住了呼吸。这张地图跟春房间里的太像了。父亲用红笔圈起的纵火现场有将近三十个,跟春做的标记几乎一模一样。
“这、这些都是什么地方?”
“二十八年前。”黑泽说。一瞬间我还以为他会说“两万八千年前”,又提起尼安德特人那一茬呢。
“这些都是二十八年前仙台市内发生过强奸案的地方。”
“啊?!”被人一枪崩了脑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你父亲发现了这一点。当年那个少年连续犯下几十起强奸案,作案现场与最近的纵火案现场几乎一致。”
“父亲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
“据说他出于兴趣,曾经调查过那一系列强奸案。”
我不知道黑泽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多少,看样子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父亲还调查过那件事。”这是实话。我几乎从没听父亲谈论过那件事。
“于是他就来找我了。要我帮他调查二十八年前的案子和最近的纵火案,发生地点是否真的一致。”
“就是这张地图上的记号吗?”
我回想起将近十年前在图书馆看到的相关报道,那上面好像真的刊登了连续强奸案的发生现场。
“绝对没错。纵火案几乎都是在二十八年前的强奸案现场发生的。虽然地点并非完全重合,但基本都在当时的现场附近。我稍微一查就查出来了。”
我只能盯着地图,不知该如何回应。
“于是我就来找你问问题了。”
“问什么?”
“不久前我曾接到过你的委托。不是公司的调查委托,而是以你个人的名义,对吧?你的委托内容是,‘找到二十八年前因强奸罪被逮捕的那个男人现在在哪儿’。”
“黑泽先生办事就是快,真是太感谢了。”
“那个强奸犯现在化名葛城,回到了仙台。我调查了葛城的情况,还把他的工作和家庭住址给了你,顺便附带了他带女人到酒店开房的照片。”
“你的工作非常专业。”
“我想确认一下。你想知道葛城在哪儿,你父亲想调查二十八年前的强奸案。换句话说,就是葛城的案子。还有人照着强奸案发生的地点纵火。这三件事之间有关联吗?”
“你为什么想知道?”
“为了让我的人生充实。”黑泽说着微笑起来,那是松了一口气的笑容。
我喝了一口彻底冷掉的咖啡,然后说:“应该有关系。但这不是我们商量好的结果,只是巧合。”
“巧合?我还忘了一点。几天前的报纸上报道了一起随机杀人案件,死者正是那个葛城。”
“哦。”
“那也是巧合吗?”
“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问吧。”
“你委托我查出葛城的住所,目的何在?”
“啊,”虽不是自暴自弃,但我确实不打算隐瞒,“很简单。”
“你的意思是?”
“目的就是为了杀他。”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顿时安心了不少。这算不上自首,所以没必要感到羞耻和悔恨。
“因为打从一开始,我就想杀了那个男人。”
“原来如此。”黑泽面不改色。
“黑泽先生帮我找到葛城后,我就下定了决心。首先确认葛城是不是那个人,一旦确定,我就打算动手。”
“确定?”
“其实我不太确定葛城是否就是当年的强奸犯。他已经改名换姓,中间或许会出差错。我并非怀疑黑泽先生的能力,只是想得到确凿的证据。毕竟我是打算杀了他的,万一认错人可就糟了。”
“那你是怎么确定他的身份的?”
“利用亲子鉴定。DNA技术。”
“DNA,你是说遗传基因吗?”
“黑泽先生你也知道,我们公司就是做这个的,于是我对他进行了检查。以检查遗传疾病为借口取得了葛城的DNA,然后去进行亲子鉴定,用的是犯人儿子的基因。”
“也就是说,你手上有强奸犯后代的基因。”黑泽一定想到了,那个人就是我弟弟,但他并没有追问。
“是的。”我缓缓眨了眨眼。
“结果呢?”
“证实两人是有血缘关系的父子。换句话说,那个叫葛城的人就是强奸犯。”春是葛城的亲生儿子。我想起英雄给我打的那通电话。其实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我还是希望得到两人基因并不吻合的结果。“既然已经确定了,我便决心要杀了葛城。”
“怎么杀?”
“方法很简单,请别嘲笑我。”凡事越简单越好,“我本打算约见葛城,在酒里给他下安眠药一类的东西。为此我还搞到了安眠药。”自家公司里常备各种药物,实在是很方便。“然后将睡着的葛城拖上车,带到青叶山去。”
“青叶山?”
“你知道那里的溪谷上架了座桥吗?下方是百米深的峡谷。非常巧的是,桥边有一部分栏杆被毁坏了,只要开车撞过去绝对会坠入峡谷。”
“那真是太危险了。”黑泽漫不经心地说,“政府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是啊,真是太危险了。”我说,“我很早以前就注意到那里了,所以打算将其利用一番。我认为只要伪装成事故死亡就可以了。”
“但你为什么没有执行呢?”
“不,我只是被人赶在了前头。”
我苦笑一下。真的只是被赶在了前头。四天前我打电话给葛城,约好了见面的时间,为的就是执行杀人计划。如果那天我们能顺利见面,葛城无疑会被我带到青叶山去。
“那个随机杀人犯不是你吧?”黑泽说他一开始就知道不是我了。
“真不愧是黑泽先生,你是怎么知道的?”
“直觉。”他又笑了起来,“以及察言观色。既然被你夸了,我就再献个丑。纵火犯想必也不是你吧?”
“没错。”
“刚才看地图时,你似乎做梦都没想到纵火现场跟强奸现场是一致的。”
“是的,我根本没想到。”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我可不会告诉你纵火犯是谁的。”
“啊,对啊,你肯定不会说的,我也不感兴趣。我只是希望你告诉我,为什么他要纵火?我认为纵火犯就是杀害葛城的人,应该不会有错。可纵火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回想起春和葛城在雾中的对话。“那是警告。”“你把纵火现场的照片寄给我了。”“我给过你机会。”“你有反省吗?”根据那些对话,我也能猜出一些端倪。
“是为了让他记起以前的强奸案。”
“通过纵火?”
“犯人把纵火现场照片或相关报道寄给葛城,试图让他记起强奸案。我估计他是在想,既然我的纵火现场是照着强奸现场来选择的,那对方一定能发现吧。并以这样的方式提醒他‘我没有忘记你的罪行’,逼迫葛城重新面对自己的罪孽。”
“为了威胁他吗?”
“是为了让他反省。”我感觉像在对自己作解释。
“是不是这么回事?犯人期待葛城看到一张又一张的纵火案现场的照片后对他说:‘这里是我以前作案的地点,对不起,我已经在反省了,请你别再纵火了。’是这样吗?”
“一定,”我皱了皱眉,“一定是这样的。”
春给过葛城机会。在东北学研那次,春把葛城叫出来,就是想确认他是否在反省。也是为了确认葛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他早就知道葛城永远与反省和后悔无缘,他还是给了他机会。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则新闻,便说:“这跟国家间的纷争是一样的。”
“上升到这个高度了吗?”黑泽笑道。
“对别国发动进攻不也有一定的步骤吗?要按照正确的步骤来进行,以便获得冠冕堂皇的理由。”
“为了让国际舆论倾向自己吗?”
春可能更加期待葛城冥顽不化。
给他反省的机会,即便如此对方还是不承认自己的罪状,届时便毫不留情地展开报复。这才是春的想法。
报复?谁的报复?母亲的?自己的?父亲的?
或许,春的报复对象不仅是葛城,还包括让葛城逃脱制裁的法律制度,以及更加庞大的基因系统吧。
“即便如此,也没必要把毫不相关的大厦烧掉吧?”黑泽又问了一句。
“有道理。”
“因为葛城没有反省,他就下了杀手?”
“简单来说是的。”
“犯人对葛城的仇恨达到了那种地步?”
“恨不得他从未降生。是这种程度的仇恨。”我拿起杯子,就着杯中的清水咽下了几乎出口的呜咽。
黑泽叠起地图。
“你的外套很酷啊。”我瞥了一眼黑泽的衣服。
他揉着鼻子说:“这是我觊觎已久的高缇耶呢。”
“啊,结果还是买了吗?”跟预料中一样,黑泽果然衬得起这件衣服。
“好不容易有了进账,就去买了。”
“那可真是。原来侦探这行挺赚钱的啊。”
“不,是本职那边。”
哦,是嘛,我含糊地应了一句。“你的本职是什么来着?”
“不过那个自动锁可苦了我了。”
“你在说什么呢?”
“你觉得当小偷怎么样?”
“你在说什么呢?”我又反问了一遍,“当小偷可是犯法的。”
“不是啦。”黑泽轻轻一笑,霎时我有些分不清他的年龄,“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平等,就不会出现小偷了。小偷就是为了纠正分配的不平等才存在的。换句话说,偷只是恢复平等的手段而已。所以小偷跟强奸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你在说什么呢?”我第三次重复同样的话,下次再问说不定就要发火了。
“好像是萨德的小说里的话,我还挺喜欢的。”
“萨德侯爵吗?我弟弟很讨厌萨德和巴代伊。”
“嗯,巴代伊是挺讨厌的。”黑泽摊着手说。
“萨德OK,巴代伊就不OK吗?”
“巴代伊说小偷是因为缺乏人性,才会有根深蒂固的性欲。简直胡扯。”
“你还挺替小偷撑腰的啊。”
“这叫同伴意识。”
“那句话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跟这件高缇耶有点关系。”黑泽整了整领子,“为了纠正不平等,我才去买了这件衣服。”
我们的对话中充满了错乱。
但和黑泽说话的时候,我的情绪确实慢慢平复了下来,这倒是事实。
“真不可思议。”
“怎么了?”
“不知为何,跟黑泽先生说说话让我慢慢放松下来了。”
“那肯定是因为你一开始就放松了。”
“不,其实这四天里,我一直过得很紧张。觉得自己渐渐缩成了一小团。”所幸家中还有很多安眠药,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曾冲动地想过干脆一口气都吞下去算了。“你不介意我说得夸张点吧?”
“你想说,我是不会阻止你的。”
“我觉得被黑泽先生拯救了。”
“如果想夸我,你还可以再夸张点。”
“你一定很适合当精神治疗师。”
黑泽露出困扰的表情。“我以前也被人这么说过。”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一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边问。
“什么怎么办?”
“这样一来,黑泽先生就等于知道葛城被害事件的真相了。”
“还有很多不明之处啊。”黑泽皱了皱眉。
“但大概的经过你都知道了嘛。”
“大概??嗯,算是吧。”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想知道获悉案件真相的人打算怎么做。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黑泽换上认真的表情。“我明天打电话。”
“你要报警吗?”
“我?报警?”
黑泽突然露出简直不可思议的表情。
“怎么可能?我会给政府打电话,告诉他们青叶山的桥很危险,让他们趁早处理。”
猎犬
父亲手术前两天,我给春打了电话。他对我说:“我刚好也想给老哥你打电话呢。”他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紧张和尴尬,还主动提议明天去看望父亲前,我们俩先见一面。
“在哪儿见呢?”我说完便想到一个地方,随即提议道,“不如去给母亲扫墓吧。”我认为这是个挺好的主意,春却想也不想就否决了。
“老哥,那是蹩脚悬疑片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是吗?”我挠了挠头。
“那种电视剧里,但凡真凶自首或遭到逮捕,都要在视野良好的悬崖上啊、重要人物的坟前啊之类的地方演一出好戏。”
“都这样吗?那我们该在哪儿见面?”我自动忽略了春所说的犯人自首或遭到逮捕那半句话。
“我正好知道一个地方。”
如此这般,我们就站在了宠物店里。更准确地说,是宠物店里摆满狗笼的地方。连个坐的位子都没有。
眼前有一条黑色的迷你腊肠犬正枕着前腿睡觉,仿佛放下了世间所有的责任,带着一种令人艳羡的解放感。
由于是工作日,店里除了我们就没几个客人了,一对母子站在卖猫的地方小声商量着什么。店员正忙着给狗刷毛。
她们偶尔会朝我们看一眼,不过那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被春的容颜吸引罢了。女孩子们都在用偷看一见钟情的对象的可爱神态往我们这边瞅。我强装自然,却显得越来越不自然了。
“对你来说,最适合两个人交谈的地方是这里?”我真是拿他没办法。
我们之间即将展开的,应该是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次的重要谈话。他却把地点选在了这种猫啊狗啊不停叫唤的地方,实在是奇怪。何止是奇怪,甚至有种犯规的感觉。
“这里有这么多狗,你不觉得很幸福吗?”春的表情确实很幸福,“即将听到我的自白的,就是老哥和这里的狗狗了。”
“听什么听啊,这家伙都睡着了。”我指着迷你腊肠说。
我们齐声笑了起来。店员们可能以为我们是一对一起来买狗的相亲相爱的男同志吧。
“上回真是对不起了。”春说。
“你往矿泉水里下药了吧?”
“我老哥就是聪明。”春说完便解释说他是用注射器扎进瓶盖里下的药。
“托你的福,我一点都没发现,还畅饮了好几大口,结果睡得跟猪一样。不过那天没发生纵火案。”
“等我回到长椅那儿,老哥已经不见了。”
“是乡田顺子把我叫醒的。”
“啊??”春认真地凝视着我。
“上回给我名片的那个叫乡田顺子的大美人,就是以前追在你屁股后面转的那个女生。”
“我老哥太容易被骗。”
“她基本上对你所有的事都挺了解的。搞不好还知道你干了什么。”
“我对她,”春挠了挠额头,“我有点对不起她。”
我不知道该如何发问,甚至觉得不用问也可以。
“老哥知道多少?”
“‘God can talk’、‘Ants go 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那些涂鸦是你画的?”
“那不是艺术,只是普通的涂鸦。”
“纵火的也是你。”我不想让对话中断太长时间,便接上了下一个问题,“你试图杀了葛城,没错吧?”
我尽量不让声音有任何抑扬顿挫,而是平淡地提问,连睡在旁边的小狗都察觉不到任何异常。“你哥哥已经什么都看出来了。”
“是啊。”
听到春的自白,我并没有动摇,因为我早已做好了他就是纵火犯和杀人犯的心理准备。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才能下定决心来见他。或许,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跟黑泽的谈话。
店里有条狗高声吠叫起来。我眼前的这个小家伙却根本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春沉默了一会儿。
我问他为何要带我到现场去。“为了让我当护身符吗?”
“嗯,你这么说其实也没错。”
“还真的是啊。”
“嗯。毕竟,”春接下来的话非常简短,“我们两兄弟是最强的,不是吗,老哥?”
我一时语塞。父亲提到的往事瞬间浮现在脑海中。就是我和春在定向越野比赛上拿最后一名的那件事。当时春倔强地说:“我们两兄弟是最强的。”
莫非,我心想,莫非,春一直坚信着那句话吗?
“从小时候起,但凡有大事发生,老哥都在我身边,所以你不在的话,我就有点心神不宁。”
我想起春是个很迷信的人。
“一个人因为太害怕而做不了的事情,只要有老哥在,我就不会再害怕了。”
“真的吗?”
“真的。”
“那可是杀人啊。”我除了笑实在做不出别的反应,“你就因为那种理由把我卷进去了?所以你才要搞什么基因暗号,让我感兴趣吗?就是为了把我拉下水?”说实话吧——这么说虽然有点不妥,但我在说这番话时,确实有那么一点幸福感。
“可我如果直说要你帮我杀人,你会帮忙吗?”
“当然会啊。”
“啊?”
我看着眼前的小狗们。逛宠物店的人肯定很多,可当着小动物的面谈论“杀人”,并进行深入探讨的应该没几个吧。
“那些纵火地点你一开始就选好了吧?”我没有直接说出那都是二十八年前发生强奸案的地方。
“老哥早就发现了?”
是父亲发现的,但我没有告诉他。“怎么可能都碰巧有A啊T啊G啊C啊这些字母打头的大厦啊?”
“你别说,还真的有。”春摇摇头,“虽说是目标地点,其实也不必太精确。只要在那个地点附近放一把火就可以了。如果附近有合适的大厦,那再好不过,就算没有,也能从里面入驻的许多公司中硬找出一个有合适名字的。”
朝日不动产。春说“朝日不动产被放火了”,但实际被烧的是那座大厦的一楼。朝日不动产本身并没有任何损失,那是为了让基因暗号成立才生拉硬套上去的。
“为什么要纵火?真有必要那样做吗?”我提出了黑泽曾经困惑不解的问题。
春喃喃了一句:“因为啊??”随即低下头来,挠着自己的鼻尖,小声说道,“木花咲耶姫。”他那样子好像还有点害羞,“老哥可能不记得了。”
“那个吗!”我吃了一惊,“那我可是记忆深刻。”就是那个日本神话。被丈夫逼问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一气之下把产房点着了的木花咲耶姫。
我应该是跟春一起看的那个电视节目。
“老哥还记得当时电视屏幕上打出来的字吗?”
我忍着笑点了点头。
尽管没有事先约好,我们却异口同声地说了出来。
“火焰能证明我的清白。”
我们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紧接着又同时笑了起来。
没错,那个讲木花咲耶姫的节目就是打出了这么一行字幕。
“原来你也记得啊?”
“实在是想忘都忘不掉。”
“简直变成精神后遗症了。于是你就选择了纵火吗?”
“因为我觉得火焰能证明那个男人的真心。”
“证明葛城是否在反省?”我非常自然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没错。”
“利用火灾?”
“是啊。”春露出混杂着羞愧和烦躁的表情,不耐烦地回答道,“够了,别说了吧。”
“你就因为这点事情去纵火?”
“老哥你很烦。”
“就是为了模仿木花咲耶姫?”
“嗯,一点没错。”
“有位老人因为救火被烧伤了哦。”
“我觉得很对不起他。”
“你这个大蠢蛋。”
“有其兄必有其弟。”春上前一步,把脸凑近笼子里的另一条小狗。好像是条小柴犬,小小的身体,在笼子里欢快地踱着步子。春把手指伸进去逗引小狗,同时面不改色地说:“那家伙根本没有反省。”紧接着又继续道,“甚至不记得了。我把纵火现场的照片寄给他,还附上了标记着位置的地图,就是想让他回忆起以前的事情,谁知他早就把过去抛在脑后了。”
“是吗??”
春并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或许正如我想象的那般,他心里其实并不希望葛城反省吧。
“对了,老哥。”春又转向我,“去看完父亲陪我走走吧。”
“干什么?”
“我想去自首。”
“你想去坐牢?”
“怎么可能?!”春马上否定,“可我毕竟做了坏事。”
“你做的那些事,其实应该算好事。”
“但世人认为那是坏事。”
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我心中暗道。
“其实啊,”我咬咬牙,决定说出来,“你哥哥也企图杀死葛城来着。”
“骗人的吧。”
“真的。”
“老哥不行的。”
“我是认真的。”我开始较真了,“你给我听着。”说完,我就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跟对黑泽讲的一样,把安眠药掺进酒里让葛城昏睡过去,再将其拉到青叶山推到谷底。
春一直看着我,仿佛在揣测我的真意。他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的动作和表情。
“之前听到你提起青叶山时,我真的吓了一跳,还以为你已经发现了我的计划。”
“老哥,你说的都是真的?”
“是啊。”
“可是你用安眠药,尸检时肯定会被发现的啊。”
“啊,真的吗?”我涨红了脸,声音猛地沉了下来。
“还好不是老哥干的,这件事就应该由我来做。”
这句话里隐含着极强的信念。或许春真的很想自己亲手做这件事。因为对他来说,自己的亲生父亲不可原谅。所以,他想亲手将其抹杀。为了让自己免于陷入疯狂,他必须那么做。
“这几天我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春突然说。
“怎么了?”
“我很平静。”
“原来如此。”
“明明干了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却非常平静。根本没有因为电影上经常提到的良心谴责而几欲发狂。”
“因为你做的本来就不是坏事。”
“太不可思议了。小说上不也说杀害了至亲之后,人会变得苦恼烦闷吗?或者经过一番挣扎,才最终决定杀死亲人。但我不是这样。这几天来,我的心境真的很平和。平和得令我吃惊。真的像??”
“像?”
“像飘落了樱花瓣的河水般平静。”
“因为春天必定会让人想到樱花啊。”
“不过今天我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
“原来我早就做好了准备。从父亲把他的事告诉我的那天起,十几年了,要杀了他的想法一直没变。我想了十年,从来不曾中断。所以我才不会惊惶,也不会动摇。明明杀了人却丝毫不受影响,真是一点都不文艺。”
“每天如此吗?”
“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是啊,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把自己走过的大半人生都消磨在那上面了。
我想到了细胞凋亡。
发生异常分裂和增殖的细胞为了避免影响其他细胞,会自主选择死亡。我想,春所做的事情,不就像防止癌细胞侵害健康细胞而自主选择凋亡一样吗?至于葛城,不正是在社会上蔓延的癌症吗?
“老哥,你知道什么叫疟疾疗法吗?”春突然说,“十九世纪末期,梅毒成了当时最可怕的疾病,因为梅毒病菌会侵入大脑致人死亡。当时还没有发明抗生素,于是有一个精神科医生提出利用疟疾来治疗的想法。”
“疟疾不也是病吗?”
“蚊子在吸血的时候会传播一种叫疟原虫的寄生虫。据说连亚历山大大帝都罹患过疟疾。总之,一旦染上那种疾病,就会发将近四十度的高烧,非常痛苦。”
“那要怎么利用啊?”
“梅毒病菌不耐热,可以给梅毒患者施用减轻了毒性的疟原虫,这样一来就会引发疟疾热,将患者脑内的梅毒病菌杀死。据说这种做法在当时非常成功。提出这个想法的精神科医生还荣获了诺贝尔奖呢。”
“那又如何?”
“要在被梅毒侵蚀大脑还是感染疟疾中选择,当然是感染疟疾要好得多。所以这种方法才会流传开来。其实我做的事情,不跟那一样吗?你说呢?我为了除掉致命的毒瘤,就干了别的坏事。”
我瞥了一眼春的脸。他并没有特别严肃,完全直面自己的罪孽。语气中没有任何倔强意味,比任何人都更客观地审视着自己。
“不对吗?”他似乎有些不安地又问了一遍。
“是啊,你的做法就是疟疾疗法。别说这些了,赶紧到父亲那儿去吧。他肯定在等我们了。”
“然后去警察局。”
“没必要。”我说,“你刚才说‘世间认为那是坏事’,可你口中的世间指的是什么呢?”
“世间就是世间,也可以叫社会。”
“撒切尔夫人说过:‘社会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让杀人犯逍遥法外是法律所不容的吧。”
“法律只为律师而存在。”
“难道不会扰乱秩序吗?”
“我没见过秩序长什么样。”
“会损害伦理观念。”
“我的伦理观没什么问题。”
“道德呢?”
“什么伦理道德,全是狗屁。”我指着春面前那条可爱的小柴犬说。当时的我拼尽了全力,尽管语气像开玩笑,心里却是再认真不过的了。甚至连指向柴犬的手,应该都在微微地颤抖。虽然语气轻松,我却正和春进行着一场生死对决。
我才不会让春变成杀人犯,当时我满脑子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所以我要与春对峙。我很害怕,也很紧张。拼尽全力反驳着春的话。
“如果现在放过我,今后老哥有了孩子,被问到‘为什么不能杀人’的时候,肯定会伤脑筋的。”
“那种孩子让狗吃了算了。”说完我才意识到,这句话有些过了。
“老哥,你简直乱来。”春皱起了眉。
“没错,你哥就是这么乱来。”
我尽量满不在乎地说出了这句话。春以前在父亲病房里说的那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荡——“真正重要的事情就要轻松地表达出来。”
现在就是那样的时刻。小丑为了忘却重力,画上浓妆,脚踩大球,在空中秋千上优雅地穿梭,偶尔也会滑稽地跌落。这些都是为了忘却。
我又想起一家人去看马戏团表演时的情景。“那当然,重力会消失的。”父亲的声音回荡在我脑中。
我不认为自己那些语无伦次的回答能说服春,但此时的我就像在高空秋千上来回穿梭的小丑一样,认真地祈祷着,一心希望重力消失。稍微消失一小会儿又不至于遭天谴,我心里想着,所以求求你了。
我们沉默着。过了许久,也不知道是谁先提议,我们决定“先到父亲那边去吧”。
刚抬脚,春又站住了。“这些小狗听了我们的谈话,搞不好哪天会告密呢。”
“不是睡着了嘛。”我指着迷你腊肠犬。
“不。”春看向旁边的笼子,“那边那条金毛看起来挺聪明的,肯定不太妙。”
“到时候再说。”我推了春一把。
我们什么都没买,却被店员说了句“谢谢惠顾”,顿时觉得很对不起她。
走到停车场各自上车前,我终于想起刚才遗忘的问题,于是问了出来。
“追踪基因暗号时拼出了‘Arson’这个词,那也是你想的?”
“只是巧合。”春笑道,“可能我才是最惊讶的那个。”
花
父亲说,手术并不可怕。还补充道,这不是逞强。
我把自己的车开回公寓,坐着春的车去了医院。
父亲躺在病房里,一见到我们,表情马上缓和下来,还问:“你们俩出去玩了?”多少年了,这个问题都不曾改变。
“是啊,我们出去玩了。”我回答完,春也举起手表示附和。
父亲好像比上次见时瘦了一些,但阴暗的表情已经没有了。
“明天就要手术了。”春说。
“又不是我来主刀,没必要紧张兮兮的。”
我瞥见父亲枕边放着一份报纸,顿时心中一惊。
父亲会如何看待葛城的死呢?报纸上应该刊登了那人的照片。他是否能发现,那人就是曾经强暴母亲的少年呢?葛城并不是他的真名。那男人狡猾地改名换姓,依旧在这里生活。黑泽说,世界上到处都有以买卖姓名和户籍为生的人。
那男人就从其中一人手中搞到了虚假身份。他肯定认为,这样就能让自己过往的罪孽一笔勾销了吧?这种做法确实很卑劣,无法原谅,但这次却是不幸中的万幸。换了名字以后,父亲有可能认不出葛城这个人。很有可能。
“那之后就没发生纵火案了呢。”父亲说。
春并没有慌张。他面不改色,稍微垂下双眼回答:“是啊。可能以后也不会发生了。”
仿佛被他的冷静所激励,我也插了句嘴:“父亲的推理派不上用场了,因为大幕已经落下。”
透过窗户能看到外面的天空。今天天气太好了,让人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地挺起胸膛来。“手术不可怕。”父亲靠在枕头上,冥想一般闭上眼睛,“癌症也不可怕。”他说。
两年前动手术时,他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那到底什么可怕?”我问。
“还真没什么可怕的。”他睁开眼,微微一笑。我听不出他是在逞强。
“以前呢?以前有没有发生过可怕的事?”春马上问。
“以前啊,”父亲凝视着天花板,开始回忆往事,“我最害怕的时刻,是你们的母亲到仙台来的那次。”他说,“她突然跑到我工作的政府办公室,还拎着一个巨大的包,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说:‘我们一块过吧。’”
“呃。”我想象着那个画面,不禁露出苦笑。
“紧接着她又说:‘你家在哪儿?我想去放行李。’”
“老妈居然为那种事情去上访啊。”春说,“话说回来,那时母亲还不算仙台市民呢。”
“你们母亲不是那个吗??特别迷人的大美人,所以我的同事们都惊呆了。我记得她离开后,我拼命解释了好久。大家都特别起劲地逼问我,好像我贪污了政府的钱似的。当时真是太恐怖了。”
春坐在小凳子上,眯起眼睛。
“对了。”过了一会儿,父亲换上了另一种语气说。
“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有件事想问你们。”
啊,怕什么来什么,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随即认命地搓了搓脸。
接着,父亲就异常沉重地开口道:“你们瞒着我干了件大事,对吧?”
他的声音在病房内回荡。可能是因为太害怕听到这个问题,我几乎要将其无视过去了。我感到胃部一阵抽搐。父亲的眼神很认真。
“您说什么?”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生硬地反问,同时努力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我斜睨了一眼弟弟。他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是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但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在品味窗边那束花的香气。
过了许久我才说:“没什么,父亲。”然后装出好像真的没什么一般的笑容,冲他点了点头。
父亲用法官般的目光轮流审视着我们二人。一直盯了许久,最后才说:“是吗??”然后就没再追问下去。他既没有翻过节目预告,将社会版上的随机杀人事件报道推到我们面前;也没有怒吼着要我们说实话;同样没有突然动用父亲的能力和特权,声称自己什么都知道了。
“春。”
父亲突然撑起上半身,叫了儿子的名字。
我一定永远无法忘记当时的光景。
父亲对春伸出了手。他避开输液管,伸出了右手。
片刻之后,春也慌忙伸出了手。完全是反射性的动作。
然后,父亲和春握手了。
父亲的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我能看出他的右手握得十分用力,就像是为了传达自身的意志,故意进行强有力的握手。说句老实话,我直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当时父亲想去和春握手的意义何在。
十有八九是知道了春的所作所为吧。一定不会错。所以他才会提出那样的问题。尽管他并不知道全部真相,却不知为何理解了春犯下的罪行。他的态度充分表达了这一点。
不过,那个握手到底是为了缓和春的罪恶感,还是想斥责沦为罪犯的儿子,抑或称赞他“干得好”?是为春今后数十年的人生担忧,还是完全无关的想法,我都不得而知了。
我永远都等不到明白的那一天。这样也好,我想。这样一定更好。
春看着父亲,如坠五里雾中,只是条件反射地回握了他的手。
“你们瞒着我干了件大事,对吧?”父亲突然又问了一遍。
春眨了好几下眼睛,偷偷瞥了我一眼,才笑着说:“没有啊。”
父亲松开他的手。目光转向我,露出幸福的笑容,然后又说:“你撒谎的时候就爱眨眼睛,从小就这样。泉水也一样。”
我们无言以对,只能大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父亲。父亲重新转向春,说了一句话。而那句话,成了救赎我们两兄弟的圣言。
“你们都跟我一样,不擅长说谎。”
这句话十分平凡,或许在旁人听来还有点无聊。
但我听完却动弹不得。
看啊,仁RICH,我在心中大喊。
父亲轻而易举地超越了染色体、遗传和血缘的桎梏。
父亲三言两语便证明了春与自己的羁绊。尽管不太合理,我却暗自狂笑:搞什么,这跟遗传基因根本没关系嘛!
至于春,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父亲没再重复那个问题,也没有揭穿任何人的谎言。接下来的几十分钟,我们谈了些无聊的话题,三个人都笑得停不下来。
“那束花真不错。”春指着床边的花束说。
“对吧?”父亲告诉他是一个叫黑泽的熟人送来的。
“不是老哥带过来的?”
“不是啦。”
春靠近窗边,凝视着那束花。“这些黄色的是小茴香呢。”
“小茴香?”
“是一种草药,香气比较浓。你们知道黄色小茴香的花语吗?”春提出问题,“送这束花来的人挺厉害的。”他又说。
“花语?不知道。”父亲在没有阳光直射的房间里眯缝起眼睛。
“这种话的花语,”春点点头说,“很适合父亲。”
“是什么?”
“‘值得称赞’。”
国际标准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春紧紧地握着方向盘说:“老哥,这辆车送给你了。”
我被他突兀的话吓了一跳,赶紧反问:“你说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你买新车了?”
“怎么可能?!只是在想我不在的时候这辆车该怎么办。”
“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警局自首啊。”
“没那个必要。”我十分确信这件事。虽然无法洋洋洒洒罗列出一堆证据来证明,但我和春一定没错,我坚信我们没必要向任何人谢罪。正如二十八年前父亲听到的神的怒喝,我“自己想”过了,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春还是喋喋不休地劝说我,仿佛他不去自首整个世界就会毁灭一般。
我们争执了一会儿,最后是我败下阵来。“知道了。”我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随你的便吧。”
“这种时候该去哪个警署比较合适呢?”
我主动提出给他带路,同时又要求他中途路过车站时放我下去一下。为什么要专门跑到车站去呢?春似乎不太情愿,却也没有强烈反对。他在站前转盘停下车。我到车站里买好东西,回到副驾,对他说:“好了,走吧。”随后示意他开往东出口方向。
“那边有警署吗?”
因为地下通道过于拥挤,我们的车速开始减慢。不过春倒是很淡定,既没有烦躁,也没有慌张。
“有件重要的事我忘记问你了。”
“什么事?”
“那本笔记本是怎么回事?”我看向春。
“笔记本?”
“狂人笔记啊!”
见春一脸不明就里,我便将乡田顺子说的话照搬了出来,告诉他我说的是那本写满名人姓名的本子。“那根本不像正常人会写的东西。”
春听完就大笑起来,他看了一眼前方一动不动的车龙,然后说:“你看到那个了?”
“当然看到了,因为太可怕,都不敢多看一眼。”
“那个啊,”春顿了顿,“其实不算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写?别告诉我是练习片假名。”
“一样的。”
“一样?”
“我总爱做一样的事情。我的性格就是愿意去相信那些莫名其妙的符咒。”
“这个我知道。”我马上表示赞同。春最喜欢摆弄各种神神叨叨的东西,从小就这样。自从上回看到他让父亲穿了件“53”号的马刺队球衣,我便确认他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而他之所以把我带到纵火现场,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
“我就是那种坚信无论多么无聊的事物,只要诚心信奉就能得到救赎的人。”
“比如在父亲的病房里摆满桃子。”
“没错,那个也是。”然后他又说,孙悟空就是吃了仙桃才长生不老的。
“那跟笔记本有什么关系?”
“那本笔记本上虽然写满了名人姓名,但其实那些名字没有任何意义。”
“那什么有意义?”
“首字母。”春有点害羞地挠了挠鬓角。
“首字母?”我愣了愣。
“柴可夫斯基、塔西佗、爱因斯坦、高更、格伦·古尔德。”春仿佛念咒一般说道,“把首字母抽取出来,就是T、T、A、G、G、G。不过格伦·古尔德算两个G。”
“TTAGGG!”我大喊一声,唾沫都喷到车前窗上了,“骗人的吧?”
“TTAGGG不是表明细胞寿命的端粒嘛?只要一直延长就不会死。既然如此,只要一直反复书写TTAGGG,父亲就有可能得救。”
“这不是在开玩笑?”
“谁会为了开个玩笑千辛万苦去写那些东西啊。”
“为什么要用名人的姓名?”
“伟人不是给人感觉更有庇佑感嘛。”他自己解释起来也挺害羞的,“所以我拼命回忆名人的姓名,然后写在本子上。反反复复,就成了那本笔记。”
“毫无意义。”
“你听过百次参拜吗?其实跟那个差不多。是有意义的。我的心意一定会感动上天。”
“我再告诉你一次,你做的事情没有意义。”我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有点莫名的羡慕,这是事实。
“莫非戈达尔也一样?”我又问起另一件事。
春露出惊奇的表情,可能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很快又说:“嗯,那个也一样。”
“首字母吗?”
“但那是国际标准。”他说。
“国际标准?”
“罗马字不也分很多种类吗?比如黑本式的‘チュ’就写成‘CHU’,而国际标准则写成‘TYU’。若不遵循国际标准就没有意义了。”
我开始回想他反复观看的那些戈达尔的电影。
春先把答案说了出来。“《小兵》、《中国姑娘》、《阿尔法城》、《戈达尔的李尔王》、《戈达尔的侦探》、《戈达尔的悲哀与我》。抽取首字母就是TTAGGG,不是吗?”
“你太出色了。出色的蠢材。”我指着春说,“所以你就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那些无聊的电影?”
“只要重复TTAGGG,寿命就会延长的,老哥。”
“为什么偏偏要选戈达尔?”
“看着看着就会想睡觉,那就像修行一样。你不觉得只要忍住睡意,反复去看,就能得到福荫吗?”
我回了句“真不错”,便转头看向了窗外。
“莫非,”看到车流终于开始向前挪动,春边放手刹边说,“这种心理安慰根本派不上用场吗,老哥?”
“也不一定啊。”我回答,“母亲就很喜欢心理安慰,还坚信给人带来安慰的美食能够挽救一个人。”
“啊,是嘛。”春微笑起来,眼角挤出了笑纹。我的表情也缓和下来。假如这一瞬间重力突然消失,我们这辆白色轿车漂浮到空中,想必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吧。
从车站东口出来,很快就到了我想去的目的地。我们穿过“仁基因公司”,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
“老哥,这里不是警署。”春从驾驶席走出来,不高兴地说。
我也从副驾出来,拍了拍春的肩膀。“没必要去警署,你去那边一下就好了。”
“哪里?”
“那个商务酒店。是你在那儿涂鸦的吧?‘century’?”
我指着一座砖红色的建筑,那是仙台东商务酒店。伸长脖子一看,还能看到自动门另一侧的光景。上回那个穿着红背心的白发老人就在里面。
“那里的老头正在追查涂鸦犯,你去那儿自首吧。然后就可以了。”
“什么可以了?”
“全部都可以了。值得你去自首的,只有那个像杀手一样的老头。”我真觉得,只要被那个目光凶狠的管理员教训一顿,就能充分赎清他的罪过了。
“那个人很生气吗?”
“他会直接跳过柜台朝你冲过去。”我可不是吓唬他,“这是亲身体验。”
“太糟糕了。”春揉了揉脸,“那我去去就回。”
“啊,带上这个。”
我把刚才在车站买的当地最有名的伴手礼点心交给春。
“这是啥?”
“这玩意儿能保护你。”
春走进商务酒店。
我靠在车门上等他回来。
TTAGGG,我在心里默念着,随即想道,应该告诉乡田顺子一声吧。
生命
如今,我正抬头看着站在天台上的弟弟。
这是离火葬场数十米远,用来储存农具的小屋。春手脚利索地爬上了屋顶,我却留在了下面。
我拿着从自动售卖机买来的两罐啤酒,眺望春的身影。虽说只是二楼的天台,但也挺高的。
亲戚们说不定正在火急火燎地找我们。那些平时几乎不见面的亲戚,比起父亲的葬礼似乎更关心我们两兄弟。
父亲最终还是死了。手术时,医生虽然打开了父亲的腹腔,却仿佛被里面生生不息、欣欣向荣的癌细胞们震撼,生怕打扰了他们的蓬勃生机,又决定放弃手术了。作出的判断是,就算切除患病组织也没有用。医生的判断究竟对不对呢?反正我选择了相信。
手术结果并没有告诉父亲。就算父亲再怎么顽强,一旦得知自己的肚子上被白白切了一刀,肯定也不会好过的。
其后的将近三个月,我每天都会到医院去看望他。春也一样。父亲会笑我“游手好闲”,还调侃春说:“有好几个护士期待你来呢。”
春每次都会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我们还带乡田顺子去过。
父亲也对她的改变无所适从,但还是很高兴的。一听到她说“我是夏子”,就高兴地挠起了头,还毫无责任感地说:“要是你一直缠着他不放,春说不定会改变心意呢。”这简直是在鼓励跟踪狂。
元旦过后,父亲带着了然的表情这样说道:“唉,其实我也算不上有多痛恨癌症。”
他用尽虚弱身体里有限的力气,说出那句话,语气里绝没有一丝不甘。
那应该是真心话吧。而且他看起来很满足。我和春都痛恨癌症,父亲却没有。
时机总是不遂人愿,父亲去世时,我和春都不在病房里。我正在名古屋出差,被熟客骂得狗血淋头;春则在广濑川边清洗着石阶上的涂鸦。想来世间之事大体都是如此吧。
我和春两个人在收拾病房时,发现了掉落在房间一角的纸片。那是父亲临死前写下的。原本清秀的字体已变得歪歪斜斜,最后几乎难以辨认。纸片上写着“Cancer、Agony、Gravity”,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癌症、痛苦、重力。”我把单词逐一翻译过来,“怎么都是些沉重的词汇啊。”说完,我苦笑一下。看来,那个“AGCT”的规律直到最后都萦绕在父亲脑中,因为这些单词分别由C、A、G开头。“说不定父亲是在思考T开头的单词时去世的。”尽管场合不对,我还是笑了出来。
春凝视着那张纸片,面不改色地拿起笔。随后他一言不发地,用与我非常相似的字迹写下了“Triumph”。
“胜利。”我咬牙翻译出来。原来如此,说不定父亲想到了这个单词,最后却没有写下来。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警察来逮捕春。至少是到目前为止。
葛城的事件也不再有报纸予以报道。虽然警方肯定还在侦查,其他人却已经失去了兴趣。话说回来,前几天春还说过:“其实罪孽与理由、意义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应该单凭‘做了什么’这个结果来进行判断。”
我的回答是:“但也有例外的嘛,别把话说太死了。”
谁知他却耸耸肩说:“根本没有例外。”也不知道春能维持这样的状态多久。
十分钟前,目送父亲的棺木被送入焚化炉后,我和春就溜出了等待室,跑到外面闲逛去了。
两人走在田埂上,不知不觉就漫步到了这间农具小屋。
火葬场就在眼前,烟囱里还冒着烟。最近到处都在普及燃气设备,许多火葬场都已实现无烟作业,这里却没有。
父亲化作一缕青烟飘向天空,一路摇摇晃晃,但方向明确。
“去吧!”头顶传来春的声音。
搞什么?我看向二楼。只见他站在二楼的天台上,大声喊叫着。
“去吧!去吧!”
他高举着拳头,音量越来越大,就像在给赛马加油。
晴空万里无云,只有太阳孤零零地挂在上面。
他一定是在给青烟加油,让他一直飘到太阳上去吧。我想起母亲带我们去的赛马场。仿佛被春的话所激励,火葬场的烟笔直向上飘去。
我也在心中呐喊着:去吧。去吧。GO,青烟,GO!
在天空的另一头,母亲一定等着父亲,再次与他亲亲热热地生活在一起。但不知为何,我当时根本没法想象那样的光景。
人可以利用脑内的神经传导物质思考,并分泌各种荷尔蒙生活。一旦身死化骨,人的本质就会消失,这才是我脑中的想法。
我不想思考。父亲的去向,母亲的所在,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或许春也是同样的心情。
所以我们在给烟加油。就算没有灵魂和彼岸世界,那道烟也是真实存在的。这是事实,任何人都无法反驳。
缓缓上升,一刻都不停歇的青烟跟父亲格外地相称。行动谨慎,容易获得好感。
“去吧!”春又大叫一声。
我看着手上的啤酒罐,随后猛地甩了几下右手那瓶,哗啦哗啦哗啦地上下摇晃。
然后抬起头看向二楼,高声说:“春,我们来干杯吧。”
这要是让亲戚们听见,肯定会忍无可忍大发雷霆吧。父亲的葬礼还没结束就大喊“干杯”,他们搞不好会用看野人的眼神看我们。
不过我对谨慎不谨慎有礼仪没礼仪这种事没什么兴趣。
我把晃了好多下的啤酒扔给屋顶上的春。春伸手接住了。
我期待着春打开瓶盖,啤酒喷出来那一刻。便忍着笑,兴奋地说:“来,干杯!”
春盯着啤酒罐,就是不去开,看来是识破了我的恶作剧。“老哥,你刚摇过了吧?”
“没有啊。”我决定装傻。
“那你跟我换啊。”春笑了。他把半个身子探出天台,向下看了一眼,跳了下来。
春从二楼落下来了。
注释:
【1】日语“仁”与“Gene”读音相近。
【2】日本铁路用语,指新干线以外的所有铁道路线。
【3】岸田刘生(Kishida Ryūsei,1891-1929),大正至昭和初期日本油画家。
【4】日本飞鸟时代的政治家、贵族。
【5】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
【6】本来只是个类似禁止虐待动物法的法令,后来变本加厉地推出了“杀犬密告令”,这就有了下一自然段的“狗比人重要有什么不好”。
【7】只生活在日本石垣岛和西表岛的蜻蜓种类。
【8】Engine、圆阵和猿人在日语里都是同一个发音。
【9】John Archibald Dortmunder是唐纳德·埃德温·维斯雷克的作品“多特蒙德系列”中的大盗。
【10】把“ago”当成罗马音来念,就是日语的“あご(下巴)”。
【11】河里捞出来的。
【12】山上砍竹子砍出来的。
【13】一六三七年,费马在阅读丢番图的《算术》拉丁文译本时,在第十一卷第八命题旁写道:将一个立方数分成两个立方数之和,或一个四次幂分成两个四次幂之和,或者一般地将一个高于二次的幂分成两个同次幂之和,这是不可能的。关于此,我确信已发现了一种美妙的证法,可惜这里空白的地方太小,写不下。这个大定理原来叫费马猜想,已于一九九五年被证明出来。
【14】学生家长协会,一般由妈妈们组成。基本上PTA就是老师的噩梦。
【15】是德川纲吉颁布的政令,最后演变成虐民政策,拍蚊子也要判刑。纲吉死后,怜悯令被取消,江户掀起疯狂虐杀猫狗的浪潮,执政最严之地曾经很长时间不闻狗叫。
【16】出自《平家物语》灌顶卷,临幸大原(平家物語,灌頂·大原御幸)。原文:甍破れては、霧、不断の香をたき。云南人民出版社二○○二年出版王玉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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