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公司那边,走得了吗?”我问。
“公司……没什么事了!”他说。
他这话怪怪的。“马上要被裁的人,还有什么事可干?”
我大吃一惊。怪不得他这次马上说要回来。
“当然兄弟们亲戚们也可以认为我所以会回来,只是因为闲着。”他又说。
“不会不会!”我说。要在平时,我应该会这么想。但现在他落难了,我就不能这么想了。何况他毕竟说回来就回来了,而我们这边,连去不去接回父亲还不能统一意见。
“会的!”他说,“换成我也会这么想!”
他说得很冷酷。“都是兄弟……”我说。
“三哥说我的我都听到了!”
我就猜他听到了。
“他说得对,我不是耶稣,不是耶稣西来,我本来就是东来的中国人嘛!”小弟说,“一辈子都是,二代三代能否改变?不知道。反正我这代是变不了了。当初出国,也就是想改变,至少下一代不按这轨道走下去。我承认,我逃出国去,也在逃离我们这个家,逃离爸。我从小见爸就总想掉头逃走。但是最后还是逃不了。我是爸的种,妈说过这话。这是遗传!基因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自从知道肯定被裁员,一下子闲下来,我才有时间,失败让我想很多。或者说是黑洞。据说每个人内心里都有或深或浅的黑洞。所有物理定律遇到它都会失效。黑洞是个无底的深渊,大人的黑洞对小孩有着很强的吞噬力。”
这我不懂。
“你还记得父亲那个外号吗?狮子。”
“记得,前几天我还记起爸当初喝酒说狮子的样子,他说拿破仑说中国是一只狮子。”
“其实拿破仑根本没有说中国是狮子。这是中国人自己编造的,中国人自己想成为狮子。多少年来,中国人做着‘狮子梦’。穷时做‘狮子梦’,现在有钱了,在国际上就露出了狮子的牙齿,所以被人家忌讳,被人家讨厌,被人家排挤。我公司裁员,第一个就找我谈。也难怪,我抢过别人的客户。但不抢我的业绩就上不去,我是移民,而且我是中国移民,我不能失败!不要说别的,我要失败了,我是个穷光蛋,爸会认我吗?当然我也没拿什么钱给爸用。”
小弟还算坦诚。这让我信赖他。
“我也很羡慕人家‘老外’。在外面,看到人家好,就会想,为什么我们做不到这样?可就是做不到。因为我们就不是生在那样的娘胎里,我们的父亲就不是那样。你看我们的父亲是什么样?人家老人安安静静,不,是……静穆,”他斟酌词句,“对,静穆!有一种庄严的力量。有时候我也想把爸接出去,但是……据说上帝的原型是人类的父亲,所以上帝身上有着父亲几乎所有的正面品质,可我们的父亲呢?”
我承认父亲拿不出手。有朋友来我家玩,我都会希望他到外面去。他要在家,我就尽量不让他跟客人说话。
“我在伯克利时,”小弟说,“曾跟一个搞中国文化的教授谈,他说中国人没有信仰是个最大问题,很多问题都可以追究到缺乏信仰。其实中国人哪里没有信仰?比如信佛,我们家没少供。‘文革’时不让供,妈就偷偷供。供品爸也吃,他也觉得吃了可以避邪,他那还是党员呢!即使没有信仰,还有人伦嘛,还有亲情,这也是一种宗教心。不需要供拜,以宗教心养育孩子,以宗教心赡养父母。但为什么也不能做到?就是太功利。都说父母把子女当作工具,传宗接代,老有所养。子女对父母不也是采取实用策略?你老了,没有利用价值了,就必然生出遗弃之心。你已经被用过了,即使赡养你,也只是尽尽义务。但你死了,又不一样了,你的地位又高了,你成了能够保佑子孙的神了,但也是供供你,利用利用而已。这样的供拜,就是有宗教形式,又能怎样?吃斋念佛却不事善行,捐赠寺院却不赡养父母,建立功德却无视公德。还有,父亲那代为革命事业牺牲家庭,我这代,提倡振兴中华,却无视个人权益。其实不过是野心在作怪,无视基本伦理的革命者或是宗教者,不过是野心家,拿冠冕堂皇的东西掩盖自己。我告诉你,就在上周,知道父亲失踪了,我还跑去教堂。我知道我在躲避,我躲在国外,不敢正视现实。我谴责自己,我要去忏悔。但到了教堂立刻逃了出来,因为我发现自己不过是企图获取‘义’。基督教认为是没有义人的,人所有的‘义’就像污秽的衣服……”
我一惊,好像被他的刀尖剐到。
“之前我打电话给大伯,我其实就是想取得长辈的认可,让他们觉得我有孝心,我有‘义’。放下电话,我就谴责自己了。我不知怎么办,所以我跑教堂去。我不是基督徒。其实我不过是临时抱佛脚,不过是想穿上‘义’这件衣服,给自己看。但是在教堂那个气氛里,我看到了自己不过是法利赛人,觉得自己已经把金钱奉献给神了。”
我不知道基督教这些东西,但我能感受到小弟对自己的苛刻。在那件事上,我也在跟小弟抢着“义”。被否定,我那么受不了。我觉得自己无疑是亲情伦理上的“义人”,不可否定。
“其实,关于把父亲接出来,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不想把他接来,什么理由都是借口,文明可以培养,习惯可以改变,就是我自己不愿意。”他又说。他这么说,我没有想到。在我看来,父亲的素质,这硬件确实是个问题。他竟然把刀剖向自己。
“我承认,我甚至还想过父亲为什么要赖着我?我又没有得到你的好处。”
这话他过去说过,但此时此刻听起来,我觉得未尝没有道理。不,很有道理。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因为认同小弟的忏悔,从而认同了他的观点。但是他自己却不认同。“我怎么能这么想呢?这不也是利用逻辑吗?”
我觉得被他抽了一巴掌。但是我不怪他,因为他是在忏悔。“我告诉你,我甚至还有过很不该的想法……”
“什么?”
“父亲你为什么要生我?我又没要求你生我!你生我之前跟我商量了吗?你在我没有意志前生下了我,养了我,我得到了你的好处,现在要向我讨还债务!我欠了你的债了!我怎么会有这种混蛋的想法,畜生的想法?”
他把自己骂得这么狠,令我吃惊。这个小弟,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如此自省之心。也许就是进了那次教堂。宗教的力量是神奇的,中国问题就是缺乏宗教,人人都在维护自己,而他,却把自己剖得鲜血淋淋,甚至并没有道理,鞭挞,往死里否定,暴虐,这也是暴力,但是宗教的暴力。至少,区别在于这是自己对自己的暴力。只有这样才能救赎。那么我就真可以得理不饶人吗?我就真有理吗?实际上我未必比大哥三弟好多少,我们都一样。甚至,我比他们还差。我也竭力把自己往低里踩,越是踩,就越有上升的反弹力,越能升华,升华到了宗教境界。人人都会渴望到这种境界,就好像小草渴望阳光。那是一种宣泄,一种畅快的突围。有一种喷薄的感觉,像一轮太阳升起,我能听到它的声音。我简直感动。我听到小弟在继续说:“……是我的问题!但是到我明白过来,已经晚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还没有,爸还在!”我说。我这么说,心里是欣慰的,我确实感觉到父亲在世,哪怕是现在这种状况,多么值得宽慰。我这不是敷衍,不是虚伪,不是矫情,我真是这么感觉的。但是小弟仍然痛心疾首地喊道:
“已经这样了!在有什么用!太迟了!一些事拖拖没关系,但一些事拖了,再没机会了……”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我安慰他。
“所以我一定要回去。我都想不出来了,永远回去!回家,陪在爸身边。当然这也不可能,毕竟我这边也有一个家。”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
“但我真想把爸接出来!可惜接不出来了!”
“不用接,这里有我们,至少有我。我不跟大哥三弟计较就行了,我不计较!”
晚上,我睡得非常踏实。父亲失踪以来,我从来没有睡得这么踏实。我受了一场洗礼,脱胎换骨了。我的灵魂高高飞扬,这让我忽略了一个知识盲点:美国人并非都是基督教徒或天主教徒。当然可以理解成清教徒思想影响了美国人的价值观,但清教徒讲的恰恰是开拓,致富是上帝对其选民的要求;相反,贫穷是对上帝赋予的荣耀的贬损。西方人有那么长的征服史,征服者多是有信仰者,甚至以上帝的名义征服。
我还忽略了,小弟与我的思维中的一个逻辑破绽——我们畅想上帝,只不过要逃脱我们的父亲。希望逃脱暴君,只能皈依上帝。
我还忽略了一个客观现实——美国老人不需要子女赡养和照料,他们的子女,哪怕是再虔诚的教徒,也不用被压上中国子女那样的义务。
我更忽略了一个实际问题——父亲去养老院的费用还是没有落实。
值得庆幸的是,大哥答应去接父亲了,因为他儿子被拘留了,校园暴力,虐打同学。大哥的儿子得大哥遗传,有暴力倾向。本来这种事在中学生中屡见不鲜,基本是批评教育一下就过去了。但这阵发生了中国留学生在美国的校园暴力事件,媒体炒得沸沸扬扬,说是按美国法律,可能判终身监禁。国内舆论呼吁对此类事件严加惩处。大哥的儿子撞在枪口上了。
大哥没有任何门路,只能求签拜神。他想起我曾经去找的那个跳神的,让我带着去。跳神的说,是父亲的事没有做好,惩罚到长房长孙了。
大哥相信了,答应把父亲领回来,该怎样就怎样。有大哥这话,三弟就放心了,他说他可以去北京。我也可以放手干了。我马上去公安局办手续。警方拿出我父亲的卷宗,到里间给北京那边打电话。隔着玻璃,我看见他打了一个电话,又打了一个。我听不到他的声音。突然,他转头瞅我,目光愣愣的。
父亲去世了。今天凌晨一点。
我给大哥电话,还没开口,大哥说:“不是都说好了吗?先接回来!”
我给三弟打电话,还没开口,三弟说:“知道啦!我现在就买机票。”
我让三弟给小弟打电话,叫他不要回来了,得赶在小弟动身前。
我打给妻子。妻子说:“爸怎么偏在这时候走了?”
她说“爸”,不说“你爸”了。
我想,父亲不给我们机会。
小弟电话打到我手机,表示他仍然要回来。这是送父亲最后一程。他说要给父亲办最隆重的葬礼,还要做满“七七四十九天”。我很赞成,这也是我的愿望。但我把这计划跟三弟说时,三弟反对,他说还没去把父亲接回来,事情一大堆,你们还有心思畅想这些?我说这是尽最后的孝心。这刻薄鬼说:“什么孝心!过节啊?你们不过是在消费父亲!”
这是什么话!这简直是对我、对小弟的侮辱。算了,凡事跟他都商量不来。我又去找大哥,大哥心不在焉。我想起他的儿子还在里面,父亲突然走了,他没有机会讨回家运。我建议他再去找那个跳神的问问,该怎么补救?在给父亲办丧事上好好弥补。但他不去。再问才知道,他忧虑的是他现在住的那个房子。房子是父亲的名字,父亲去世,必须更换名字。兄弟四人都有份,那么必须分割,他只能拿到四分之一。房子本来只有两间。
我主动说我放弃分割。“我知道你好!”大哥感激说。
“一家人嘛!”我说。我还说小弟应该也不会来争的。大哥将信将疑。我说你们都不了解小弟。
傍晚时分,小弟又打我手机,说他准备去机场。他改签了早上最早的航班。他喘着气,好像在赶路。他说到机场还会给我打电话。他等于一路直接奔丧来了。他说昨晚忘记说了,他本来准备承担父亲医疗和养老院所有费用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意。
手机显示有电话进来,是妻子。我挂掉小弟电话,回拨妻子。妻子说:
“你快回来吧!”
“怎么了?”
“你爸回来了!”
“怎么可能!”
“儿子打电话告诉我的!”
“你还没到家?”
“你先回去看看!”
我往家赶。这怎么可能?难道警方消息有误?我打给警方,警方又打北京,父亲确实已经去世。那怎么可能?父亲回来了。没有人接,他自己回来了。如果这是真的,如果父亲真的回来了……推开家门,没有见父亲。
“在哪里?”我问儿子。
“这不!”
儿子指饭桌。但我没看到父亲。“别瞎说!”我说。
“我没有!爷爷,你自己说!”
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你再瞎说!”我喝斥。
儿子急得哭了,哭得证据确凿似的。“爷爷,你说话!你别喝地瓜烧了!”
我毛孔竖了起来。
“那你问爷爷去哪里了?”
儿子冲桌子问。我听不到回答。
“爷爷说了:‘出去转转不行?操!’”
我愣。
作者简介:陈希我,男,60年代出生,福建人。曾留学日本,现在国内大学任教。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抓痒》《大势》《移民》,小说集《我们的苟且》《冒犯书》《我疼》,随笔集《真日本》,学术专著《文学中享虐现象》等。曾获“《人民文学》奖”、英国英语笔会奖,五次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多部作品进入排行榜或年度好书榜,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意等文字。
原载《花城》2016年第1期
原刊责编 许泽红
本刊责编 黑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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