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箱根山
天下第一险
阿走每天早晚都会慢跑10公里。这是他从高中时代起养成的习惯。
在体能状态最佳、练习量最大的高二那年夏季大赛中,阿走缔造了五千米跑13分54秒32的纪录。这项成绩不只在高中田径圈可谓出类拔萃,甚至能媲美国家田径选手,因此许多大学向阿走表示了兴趣。更何况,阿走还有很大的成长空间,难怪大家都想网罗这个可望在奥运创造佳绩的选手—直到他引发暴力冲突、退出高中田径队,一切到此画下句点。
不论是代表学校参加竞赛,或是在世界舞台上留下纪录的可能性,阿走对这些都毫无眷恋。相较之下,他更喜欢的是:感受肉体破风前进的舒畅感,自由任意的奔驰。那些被组织的期待与野心束缚、像只白老鼠一般任人宰制的日子,他早就厌倦了。
缔造五千米纪录那一天,阿走的肚子其实很不舒服;但健康管理本来就是这场战役的重点之一,所以事后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只是阿走觉得,自己应该还能跑得更快。他认为,自己绝对有能力将纪录缩短到五千米13分40秒。
退出田径队后,阿走仍持续进行自我锻炼,想到达那个他尚未能得见的疾速世界。流逝而过的景色,掠过两耳的风。等他跑出五千米13分40秒的成绩时,自己将目睹什么样的景致?自己的肉体又会使血液沸腾到什么地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亲身体验这未知的世界。
左手腕上戴着有马表功能的手表,阿走默默地跑着。就算没有指导教练、没有彼此竞争的队友随行,阿走也不觉得彷徨。拂过皮肤的风会指引他,胸腔里的心脏也会对他呼喊:你还能跑!再快一点!
住进竹青庄几天后,阿走几乎已经记住每个房客的长相和名字了。或许因为这样,阿走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就连那天的晨跑,他的脚步也格外轻盈。
绿意盎然的单行道上没什么人,一路上只有几名遛狗的老人与赶着搭公交车的上班族,跟阿走擦身而过。阿走略低着头,定定凝视着白线,一步步跑在身体正逐渐熟悉的慢跑路径上。
竹青庄坐落在京王线和小田急线之间一片小巧的古朴住宅区中。周边的大型建筑物,大概只有宽政大学的校舍。离那里最近的车站,在京王线是千岁乌山站,在小田急线则是祖师谷大藏或成城学园前站。每一站都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徒步得花二十分钟以上,因此许多人都利用公交车或骑脚踏车前往车站。
不用说,阿走去车站绝对不会搭乘交通工具,毕竟对他来说,用跑的快多了,而且还能当成一种自我锻炼。他曾经受清濑之托到附近的商店街采购食材,也曾经跑着跟共乘一辆女式脚踏车的双胞胎到成城逛书店。久而久之,他对这一带的地理环境也越来越熟悉。
阿走自己定出的几条慢跑路径,大多是车辆稀少、两旁还留有杂树林或稻田的小径。他在比赛中很少边跑步边欣赏风景,但平常慢跑或练习时,他偶尔会让脑袋放空,欣赏周遭的景致。
停放在屋前的三轮车、搁在稻田一角的肥料袋—阿走就爱观察这些东西。遇到下雨天,三轮车会被拉到屋棚下;肥料袋里的内容物会一天天减少,不久后又换上全新的一袋。
每次阿走发觉这一类的居民生活轨迹时,总会忍不住窃喜。这些屋主不知道阿走每天早晚都会经过这条路,还偷偷观察着三轮车和肥料袋的变化。每一天,他们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挪动、使用这些东西。一想到这里,阿走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快感。那种心情,就像在偷窥一个箱子里的天堂乐园。
阿走看一眼手表。6点半,该回青竹吃早餐了。
就在要从小公园一旁跑过去时,阿走瞥见一幅令他在意的景象。他一边原地踏步,一边伸长脖子望着公园:清濑正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
阿走踩着地上一层薄薄的沙,进入了公园,清濑则始终低着头未察觉。阿走在单杠附近停下脚,隔着几步之遥观察清濑。
清濑身上穿着T恤,下半身是一条老旧的深蓝色运动长裤。他似乎是带尼拉出来散步,长椅上还搁着一条红色牵绳。清濑卷起右脚裤管,揉了揉小腿肚。阿走看到他的膝盖到小腿上半部之间,有一道手术留下的疤痕。
清濑还没注意到阿走,但在树丛间玩耍的尼拉,已经跑到阿走的脚边。尼拉的脖子上系着一个超市塑料袋,里头装着它的粪便;只见它用湿润的鼻头嗅了嗅阿走的鞋,终于认出他是谁,开始狂摇尾巴。
阿走蹲下来,双手捧着尼拉的脸来回抚摸。在外头遇见熟人令尼拉兴奋不已,频频发出接近干咳的剧烈喘息声,就像老人喉咙里卡着饼干块时那样。
这声音终于引来清濑的注意。他抬头一看,随即尴尬地放下裤管。阿走刻意用开朗的语气对清濑喊了声“早安”,走到他身边坐下。
“带尼拉散步也是灰二哥你负责吗?”
“反正我每天都会出来跑步,就顺便了。这是你跟我第一次碰到。”
“同样的路线跑久了会腻,所以我都会稍微改变路线。”
阿走感觉得出来,自己正在试图缩短他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就像把超音波发射到海里、借由反射的讯号来探查鱼群下落。
“……你跑步,是为了健康的因素吗?”
话才出口,阿走不禁暗自咂了咂嘴。这下可好了,本来打算发射超音波,结果却投下一枚鱼雷。这么一来说不定会吓到鱼群,让它们就此闪耀着背鳍上的光辉、怀抱着秘密往深海潜去。阿走惊觉自己太过躁进,不禁暗自失措。这也让他更加讨厌自己这种只懂有话直说、不会拐弯抹角的个性了。
但清濑没有生气,只是近乎无奈地一笑。阿走知道自己不懂套话这一类话术,只好乖乖静待清濑的反应。只见清濑隔着运动长裤,轻轻抚摩着自己的右膝。
“我不是为了健康而跑,也不是把跑步当成兴趣,”清濑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你应该也跟我一样吧。”
阿走点点头。不过,假如有人问阿走“那你是为了什么而跑”,他肯定也答不出来。他只知道,自己怎么也没办法在应征打工的履历表兴趣栏里写“跑步”两个字。
“我在高中时受过伤。”
清濑抽回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吹了声口哨叫唤尼拉。本来在公园内闲晃的尼拉,随即跑回清濑身边。他弯下腰,把牵绳系到尼拉的红色项圈上。
“不过,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现在,我知道自己身体的感觉和速度都回来了,所以跑得很开心。”
打从见到清濑的伤痕,阿走心里就有谱了:清濑跟自己是同路人,都是一路上为跑步付出许多心血的人。两人相遇的那一晚,清濑之所以拼命骑脚踏车紧追在后,是因为被阿走的跑法吸引了。
颈子上套着牵绳的尼拉频频拽着清濑,催促他动身。清濑拉着尼拉,转头问阿走:“怎么样?要一起回去吗?”阿走仰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半晌后开口问:“你介绍我去竹青庄住,是因为知道我待过田径队吗?”
“我会一直追着你,是因为你的跑步姿势太好看了,”清濑说,“但是带你去竹青庄,是因为你跑步的样子自由奔放……你跑得好开心,好像完全忘了偷东西那件事一样。这一点实在让我很欣赏。”
“一起回去吧。”
阿走从长椅上起身。清濑的回答没有伤他的心。
早晨的空气,直到这时才开始流动起来,涌进冷清清的公园。马路上传来喇叭声;某户人家传来打开信箱拿报纸的声响;还有一些声息,来自那些赶着上班上课的人。
如果把这些全都吸入肺里,浑身上下的血液一定瞬间立即活化,一路循环到指尖。
阿走和清濑一走出公园,便再次迈开步伐往竹青庄跑去。尼拉也跟两人相当有默契,向前直奔而去。尼拉的爪子在柏油路上发出的摩擦声,无形中成了两人的速度指针。对阿走来说,这速度比平常还慢得多,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拉着牵绳与他并肩而跑的清濑,似乎相当清楚该如何摆动身体。阿走知道,只有每天努力不懈地勤奋练跑,才能呈现出这样的跑姿。
“灰二哥,我问你个问题,”阿走一边跑,一边提出心中的疑问,“为什么你要把塑料袋绑在尼拉的脖子上?”
“因为我懒得拿。”
清濑回答,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他说话时永远不带一丝迟疑。
这算什么理由啊?阿走不禁同情起尼拉。狗儿的嗅觉比人类敏锐得多,把排泄物挂在它鼻子前,根本就是在整它嘛。
尼拉浑然不觉阿走的关心,自顾自地往前跑,卷曲的棕色尾巴在屁股上饶富节奏地左右摇摆着。
一进入4月,竹青庄的房客顿时忙得天翻地覆。
为了新生训练与选课,大伙儿必须经常往学校跑,恰似乘着春风飞舞的蜜蜂,一刻不得闲。
城太和城次在开学典礼结束后,满脑子只想物色有美女出没的社团;已经没有退路的尼古,认真研究着学生们私底下流传的“学分攻略大全”,烦恼该选哪几堂课;KING的房间每晚传出“找工作、找工作”的噩梦呓语,声音响遍整个竹青庄;去年就通过司法考试的阿雪,连研讨会也不参加,只顾着每晚到夜店报到,沉浸在音乐的洪流里;至于正经八百又不动如山的姆萨和神童,则完全不受其他人影响,两三下就完成选课,忙着找新的打工机会。
而阿走,也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选完课后,很快就认识了几个朋友。因为他没钱,所以每天忙着混进不同的迎新会,骗免费的酒喝。没有人会打探他的过去,也没有人会逼他未来非得做什么不可。这里的人都不爱干涉他人,阿走没多久就融入这股随兴的校风。
终于,全校学生的选课都告一段落,明天就要正式上课了。阿走结束傍晚的慢跑,一踏进竹青庄的玄关,就看见双胞胎房间那个破洞垂挂着一张字条,上头写着:“今晚举行阿走的迎新会,所有房客请于7点到双胞胎的房间集合。”
我的迎新会!阿走不禁感觉不好意思又有点惊喜。他来这里已经快两个礼拜,每晚大家都假借各种名目聚在某人房里喝酒或打麻将,所以他本来以为不会帮他办什么欢迎会了。但现在知道大家有这分心意,他还是觉得很高兴。
“我回来了!”
阿走大喊一声,来到走廊上。清濑和双胞胎在厨房准备派对上要吃的料理。只见清濑正在用中式炒锅翻炒洋葱丝和大蒜,阿走不禁纳闷。那明明是中式炒锅,为什么会散发出橄榄油的香气?这时,一脸认真地看着火候的清濑突然出声:“就是现在!”城太闻言立即手脚利落地打开罐装西红柿,一股脑儿地往炒锅倒入。看来他们是在自制意大利面酱汁。
城太一手倒罐头,一手摇着另一只平底锅,一大堆芥菜、小鱼顺势飞舞在空中。这回换成麻油香在厨房中流动四溢。
“我在做拌饭,”城太看到阿走,笑嘻嘻地说,“喜欢芥菜吗?”
意大利面和拌饭。看来今晚是碳水化合物大餐。阿走一边心想,一边点头以对。
城次一个人坐在餐椅上,面前是一大碗看起来像菠菜拌豆腐泥的东西;只见他奋力搅拌食材,额上浮现一层薄薄的汗水。淡绿色的糊状物逐渐成形。阿走越看越不放心,想出手帮忙却被他们以“主角什么都不必做”为由赶出厨房。双胞胎的欢迎会似乎早在阿走来到竹青庄前就办过了。城太与城次仗着身为“竹青庄前辈”的威严,坚决挑起掌厨的重任。
没事可做的阿走,只好去“鹤汤”泡个澡。洗完澡后,整个人神清气爽,他决定在自己房里静待7点钟到来。
等着等着,阿走打起瞌睡来。等他惊醒时,已经6点55了。他本来想马上前往双胞胎房间赴会,但如果他比约定时间早到,又怕显得自己很猴急。于是他悄悄打开房门,观察四下的动静。厨房里空无一人,一楼安静无声。人声和脚步声,全都集中在二楼的双胞胎房间里。
阿走又等了三分钟,才步上二楼。
一打开双胞胎的房门,他当场目睹尼古正在大声恐吓姆萨:“管你的,反正你这堂课帮我代点就对了!”一边说还一边对他使出锁喉功。
“啊,阿走!”城太尴尬地大呼一声,“搞什么,阿走来了!”
阿走不禁纳闷,难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原来,他们本来打算阿走一走进来就同时朝他发射拉炮礼花以表庆贺。“都怪尼古学长搞这出,害我们错过时机!”城次一脸不满。神童一边帮忙劝解,一边从尼古的魔爪中救出姆萨。
双胞胎的房间被大家挤得水泄不通,中间的矮饭桌和四周摆满了清濑和双胞胎做的料理,以及每个人各自带来的点心和酒。老早就开始抓着食物大快朵颐的KING,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招呼阿走:“来了啊。坐!”
众人不听清濑的劝阻,从窗口对着主屋一口气拉爆所有拉炮。吓个半死的尼拉从缘廊下冲出来,对着月亮狂吠猛叫。
“好,来干杯吧!”尼古拿起罐装啤酒。
“感觉好像少了什么。”清濑环顾一下四周。
“因为王子不在!”双胞胎异口同声说。
“谁?”
阿走一问,阿雪随即答道:“204号房的柏崎茜,文学院二年级生。”
原来还有阿走没碰到面的房客。但话说回来,为什么大家要叫他“王子”?
“我去叫他,”清濑起身,“阿走,你也一起来。”
清濑走出双胞胎的房间,敲敲离楼梯最近的204号房门。
“我要进来了,王子。”
没等王子应声,清濑便径自打开房门。一看到房内的景象,阿走差点没晕倒。
在这个跟阿走房间相同格局的狭小空间里,从地板到天花板都堆满了漫画,而且几乎淹没整片榻榻米,只留下一条很窄的走道,一直通到窗边。那里搁着一条折好的毯子,想必是因为房里连铺棉被的空间都没有,房间主人只能裹条毯子睡在那里。而现在,房里虽然亮着灯,却不见主人的踪影。
总归一句话,漫画的数量实在太惊人了。这间房位于阿走房间的正上方。原来天花板每晚传来的嘎吱声,是这些漫画造成的啊。阿走不禁伸手轻轻碰了碰堆叠成一整面墙的漫画。
“喂,不要乱摸!我可是有分类的!”
一旁的漫画山顶传来说话声。阿走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想看看是谁在说话,后背却不小心撞到漫画山,一本本漫画立即从头上砸下来。
“啊啊啊,气死我了!”
一个长相俊美的男子从天花板和漫画山的缝隙间爬下来,纤长浓密的睫毛在他脸上眨呀眨的。难怪他的外号叫“王子”。
“搞什么啊?灰二哥,这家伙新来的?”
“已经两个礼拜了,”清濑捡起散落一地的漫画,递给王子,“今晚是阿走的欢迎会。你没看到玄关那里吊着的字条吗?”
“没,因为我这几天都没跨出青竹一步。”
“请你‘务必’共襄盛举。”
王子尽管嘴上抱怨着“有够麻烦的”,但仍在清濑的眼神攻势下步出房间。
“不好意思,”阿走赶紧开口,“我的房间会发出很严重的嘎吱声……”
“这里每个房间不都这样。”或许是受到食物香味的吸引,只见王子就这样抱着漫画,摇摇摆摆地往双胞胎的房间走去。
“不,我的房间绝对比其他的严重。”阿走极力强调。住在这满坑满谷的重物下面,实在太危险了。“王子,跟我换房间吧。”
“这些漫画这么宝贵,怎么可以放在湿气那么重的一楼!”王子立刻否决阿走的提案。“你叫阿走对吧?你应该换个角度想,把自己当成‘住在尼亚加拉瀑布下’。”
“什么意思?”
“华丽壮观,每天惊险刺激度日,”王子打开双胞胎的房门,“别人还会羡慕你说:‘好好喔,竟然能住在这种奇观下面。’我的漫画收藏,就是这么有价值!”
阿走对清濑露出求助的眼神。
“我很清楚你想说什么,”清濑叹口气,“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这下,竹青庄的房客总算在双胞胎的房间全员到齐。大伙儿举起啤酒干杯后,室内空气的酒精浓度便急速蹿升,欢笑声此起彼落。
王子被众人逼着负起囤积漫画的罪责,坐在最容易崩塌的木地板上。阿走和清濑并肩而坐,背靠着面对庭院的那扇窗。从这个角度这样看着大家,可以看出竹青庄众房客之间的人际关系。要在这么小的公寓里过着半团体生活,房客当然都得是波长相合的人才行,但即使如此,还是会自然而然形成比较要好的小圈圈。
只见双胞胎和王子一边猛嗑零食,一边争论漫画的内容;姆萨和神童,则正在专心听KING倾吐找工作的烦恼。
“我连买西装的钱也没有。”
“去打工如何?”
“你的高中制服不是那种西装式外套吗?穿那个就可以。”
至于尼古和阿雪,两人正忘我地聊着阿走觉得不知所云的电脑话题。虽然口气还是一样很呛,但阿走已经明白这是这对冤家一贯的相处模式,所以也见怪不怪了。抬杠的过程中,尼古还时不时踱到阿走身后的窗边,对着窗外吞云吐雾。
阿走和清濑两人没有刻意找话聊,只是径自喝酒吃菜。两人尽管沉默不语,气氛倒也不觉尴尬。
他们知道彼此都热爱田径,却不自觉地避开这个话题。清濑的膝盖有伤,阿走则对高中时代的事还没办法释怀,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种情况下聊起田径,只怕会变成两个人互舔伤口,而他们俩都不想这样。
罐装啤酒喝完了,大伙儿跟着打开神童乡下老家寄来的当地清酒。这种连听都没听过的酒喝起来有一种奇怪的甜味,但大家都不在意,还从厨房找来味噌腌小黄瓜当下酒菜,继续拼命摄取酒精。
就在这时候,清濑不疾不徐地开口说话了。
“大家听我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宣布。”
本来正尽情喧闹的房客们,顿时全都好奇地看着清濑,跟着自然而然地以酒瓶为中心聚拢起来。阿走转头看身旁的清濑,也很好奇他想说什么。
“接下来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希望大家能帮我一个忙。”
“怎么,你想参加司法考试啊?”尼古一派轻松问道。
“那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阿雪说。
每个人都以为清濑想说的是“我要开始找工作了,所以不想再替大家做饭了”之类的话,但清濑摇了摇头。
“大家一起攻顶吧。”
“……攻什么顶?”
阿雪小心翼翼地催他把话说清楚。双胞胎胆怯地紧紧依偎着彼此。KING则自顾自嘀咕道:“我老早就怀疑灰二想玩什么花样了。”
神童和姆萨面面相觑。
“集结我们十个人的力量,靠运动攻顶,”清濑高声宣告,“顺利的话,跟女孩子搭讪无往不利,对找工作也有帮助。”
“真的假的?!”
双胞胎马上上钩。两人往前靠上去,人墙顿时缩小,越来越靠近清濑。
“当然是真的。大家都知道,女生喜欢擅长运动的男生,大企业也很欢迎这种人。”
话才说完,双胞胎立刻讨论起来。
“要是能增强女人缘,我就加入。老哥你呢?”
“我也一样。可是到底要用什么运动来攻顶?棒球是九个人啊。”
“足球的话是十一人。”
“该不会是卡巴迪
?”尼古插嘴。
“都不是。”清濑说。
阿雪冷冷瞥尼古一眼:“你真的以为这年头在日本,有人能靠玩卡巴迪出名爆红,然后轻松找到工作吗?”
“而且卡巴迪一队也才七个人啊。”KING秀出他在猜谜节目中锻炼出来的杂学功力。
尼古和王子当场举手表态:“那我退出。”刚刚才挖苦尼古一顿的阿雪也跟着举手说:“你们自个儿好好加油吧。”
姆萨扫视众人一圈,笑嘻嘻地报告:“这样就刚好七个人了。”
“姆萨,我不是说了不是卡巴迪吗?”清濑轻咳几声,“况且,阿雪没有资格逃跑。你应该没忘记,因为你吵着说不想回家,害我每年过年都得特地煮年菜和年糕汤给你吃吧?”
“威胁我是吗?灰二。”
阿雪出声抗议,却只是个空包弹,没半点威力可言。清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你们以为这些日子来,我是为了什么每天做饭,照顾你们的健康?”
清濑到底想说什么?这些在生活各方面长期受清濑关照的房客,惊觉大难临头,吓得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看我把你们养得多肥美,准备进我的五脏庙吧!这票人活像一群被带到巫婆面前的迷途兄弟,只能眼睁睁看着巫婆磨刀霍霍。
清濑对阿走的跑步能力表现出高度的关切,他自己也待过田径队;今晚硬是把王子拉来参加欢迎会,坚持竹青庄所有房客全员到齐;还有,他刚才说是十人编制的运动—
想到这里,阿走暗忖:不会吧?!
“我的目标是什么,你们还想不到吗?”
清濑撩拨着在场所有人的情绪,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每个被清濑视线扫射到的人,无不像刚孵化的蚊子一样,怯生生的,低头轻摇着。
“这项运动呢,每个人这辈子肯定至少看过一次。就是每年过年时,大家一边吃年糕汤,一边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
“你该不会是指……!”神童倒抽口气。清濑背倚着窗框,悠悠地说出口:“对,驿传。我的目标是箱根驿传
。”
双胞胎的房间,顿时陷入怒吼与混乱的漩涡。
“不可能!”“你疯了吗!”“凭什么要老子大过年的穿着短裤、披着布条去爬山?”“‘箱根义船’是什么东西?”“所谓‘驿传’呢,起源于‘驿马传马’
这个制度……”“我们这里又没半个田径队员!”大家你一言我一句,拼命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当中,只有阿走沉默以对。
对跑田径的人来说,“箱根驿传”是别具意义的大赛,非常清楚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清濑的提议就像天方夜谭一样。这绝对不是竹青庄这群外行人能随便拿来当成目标的事。
只见清濑猛地起身、走到门外,一反常态地大声踏步下楼去。
“他生气了?”城次不安地嗫嚅道。
“我才气好吗!”阿雪烦躁地一饮而尽杯里的酒,“灰二那家伙……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正当阿走思忖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时,房门再次被人用力推开。清濑回来了,手里拿着那块挂在竹青庄门口的大型木牌。众人以为他要拿它来揍人,连忙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但清濑只是站到大伙儿中间,用衣摆擦去木牌上的污渍。
“给我看清楚!”
清濑把木牌当印笼
一样高高举起,然后朝着在座所有人转了一圈,好让每个人都能看清楚。
“什、什么鬼啊!”
惊呼声此起彼落。阿走也探身向前细看木牌上的文字,不禁当场愣住。这就是所谓的“目瞪口呆”吧?
这块原木板上,用毛笔写着“竹青庄”三个字,但又不只这样而已。之前因为太脏而看不清楚,其实上面还写了另外两行小字。
宽政大学
田径队训练所
“听都没听过。”
竹青庄元老尼古幽幽地说,新来的城次和城太则一脸惨白地面面相觑。事到如今,众人总算知道清濑不是在说笑,而是真的想挑战箱根驿传。
“我们学校真的有田径队吗?”
神童可怜兮兮地问清濑,样子活像个在哀求地方大老爷降低税赋的农民。
“虽然很弱小,但还是有的。我不是跟你们说过,我一年级时参加过比赛吗?”
“我还以为你是以个人名义参赛的。”不了解田径界制度的王子一个人在那里碎念着。
清濑完全不为所动,举着木牌又撂下更劲爆的话。
“不只我,你们也全都是田径队队员。”
“搞什么?!”
众人这次的反弹,比清濑宣布全员挑战箱根驿传时还要更激烈。阿雪站起身,逼问清濑:“什么时候的事!”
“从你们住进来的那一天起,”清濑淡淡地说,“你们都不觉得奇怪吗?这年头竟然还有房租三万日元的房子,而且还有人煮饭给你们吃?想也知道,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
有别于其他人的激动,阿走冷静地盯着清濑。
“也就是说,我们住进青竹的时候,你就帮我们填了田径队入队申请书?”
“没错。”
“然后,因为这样,我们顺理成章加入了关东学生田径联盟?”
“没错。”
“没错?我说你啊……”阿走叹了口气,“没经过当事人同意自作主张,你不觉得太卑鄙了吗?田径队总共有几个人?”
“短跑组大概有十几个人吧,但是弱到不行。至于长跑组,就是现在在场的这十个人。”
“就说我们什么时候变成田径选手了?!”
KING气冲冲上前想抢清濑手中的木牌,姆萨赶紧出手制止他:“现在还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咱们还是先好好谈一谈吧。”
“说得对。大家冷静一点,都坐下吧。”
清濑下达指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破事还不都是你搞出来的!众人心里这么想。但是清濑的话在竹青庄一向颇具分量,大家也只好按捺着满腔怒火,再次围圈而坐。结果,半晌没有人开口;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大家反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雪用手肘顶了顶阿走的侧腹,两眼向他示意“你上啊”。阿走面露难色,看了看围坐成一圈的大家,只见双胞胎正对他露出求救的眼神。除了成天窝房间里嗑漫画的王子在状况外,竹青庄所有人都知道阿走每天早晚都会一个人去慢跑。
阿走早就过惯了讲究上下阶级观念的生活,现在要他抢先这些学长发言,难免令他有所迟疑。但话说回来,眼下能跟清濑天马行空的提议相抗衡、据理力争的人,也只有熟悉田径世界的阿走了。看来,他只能硬着头皮、代表大家质问清濑。
阿走立即坐直身子。“为了慎重起见,想请教你一个问题。请问教练是谁?他对这些连自己是田径队员都不知道的幽灵队员,有什么看法?”
“这你们不用担心,教练就是我们的房东,田崎源一郎。”
“这是在恶搞吧!”
惨叫声再次此起彼落。
“让那个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爷爷当教练,不用跑就知道注定失败啦!”城次被一口酒呛到,一边猛咳一边指控。
“没礼貌!房东先生可是被人尊称为‘日本田径界之宝’的人物呢。”清濑语带责备地说。
“那是什么时代的事?”城太一边帮城次拍背,一边战战兢兢地问。
“我想想……在圆谷幸吉
写下那篇提到一堆食物的遗书死掉时,房东先生就已经是宽政大名鼎鼎的教练了。”
“完全听不懂。”姆萨苦恼地歪了歪头。
这一次,连神童和“杂学天王”KING都无暇他顾,没能帮姆萨解答疑问。圆谷幸吉是在东京奥运夺得铜牌的伟大马拉松选手,但要是解释下去肯定没完没了、模糊了讨论的焦点,阿走只好也无视姆萨的叹息。
“灰二哥,你说希望大家挑战箱根驿传,但恕我直言,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阿走说得斩钉截铁。在场除了清濑之外,所有人都大大松一口气。
“还没试,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那些田径名校都是每天疯狂操练、好几年这样磨炼下来,但最后能在箱根驿传出场的,还是少数中的少数学校而已。”
“不是我在自夸,我啊,几乎没怎么跑过,”一直顾着看漫画、好像这一切跟自己无关的王子,终于抬起头来,“要等我练到能出场去跑箱根驿传,恐怕草履虫都先一步进化成人类了。”
“王子你再怎么不才,脚程一定还是比草履虫快啦。”KING安慰人的功力实在很拙劣。
“草履虫就是草履虫,再怎么进化也不会变成人类。”阿雪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
清濑直视阿走,充耳不闻外野的杂音。
“我还真的没想到,你会连试都不试就夹着尾巴逃跑。练习固然重要,但是能不能出场,重点应该不在训练严不严厉吧?”
阿走也正面接受他的挑战。
“灰二哥,既然你也跑过,就应该很清楚才对。这些人全是外行,你何必把他们拖下水,让他们陪你做梦,逼他们受苦?”
“不挑战看看,才会真的永远只是一场梦,”清濑难得显露出情绪,而且越说越激动,“况且,他们每个人都有很好的资质。尼古学长跑过田径,双胞胎和KING在高中时待过足球社,阿雪练过剑道,神童以前每天走山路上学放学,来回共10公里,而姆萨在肌力
上的潜力也无可限量。”
“大家以为黑人就跑得快,其实是一种偏见,”姆萨有气无力地说,“就像有些黑人也讨厌嘻哈,不擅长跳舞……我的脚程真的没有特别快。”
“我跑过田径?那已经是七年前了。”尼古又点了一根烟,苦笑着说。
“你好像漏了我,不过我确实是运动白痴。”王子穷极无聊地翻着漫画,有点闹别扭地说。
清濑的眼中依然只有阿走,慷慨激昂地对着他说:“然后,阿走加入了青竹。十个人都凑齐了!箱根不是海市蜃楼的虚幻山峦,不是痴人说梦!我们一定可以接力攻顶,这绝对是真实的!”
现场响起有气无力的零落掌声。清濑大喝一声“不要闹了!”打断了掌声,也打断本来想继续反驳的阿走。清濑见机不可失,一口气背出“箱根驿传参加资格”。
“‘参赛者必须登记于参赛学校所属之关东学生田径联盟,且向本大会提出参赛的次数不得超过四次,预赛的参赛次数亦包含在内。’青竹的所有房客都是宽政大学田径队队员,而且已经自动完成联盟登记手续;包括预赛在内,在座所有人都没有参加过箱根驿传。看吧,我们确实完全符合参赛资格。”
“问题就在预赛,”阿走终于能插嘴了,“想在箱根驿传出赛,必须先通过预赛。”
“是吗?以前都不知道。”神童喃喃说道。
“这是因为大多数人都只看过新年期间举办的决赛,”阿走点点头,“虽然共有二十所学校可以参加箱根驿传,但是能得到种子队伍资格的,只有去年排名前十的学校。每年大约会有三十所学校挑战10月举办的预赛,争取剩下的参赛名额。”
“全关东只有三十所学校挑战预赛,听起来也不是很多嘛。”
“你太天真了!”城次一说完,阿走马上吐槽他,“箱根驿传是由十个人跑十个区间,但是每个区间都有20公里以上的距离。不用说,每所大学的选手都必须在预赛中跑完20公里,最后再由每个学校的总成绩决定哪些队伍晋级。可是……这20公里首先就是一个大难关。”
阿走用眼神催促清濑说下去,后者只好勉为其难开口补充说明。
“要确保十个人都能以一定的速度跑完20公里,是不容易的事,而且最近大会要求的速度越来越严苛,连参加预赛也有资格限制。参赛者必须拥有17分钟内跑完五千米,或是35分钟内跑完一万米的正式纪录才行。”
大家大概是被这些具体的数字吓到,屋内霎时陷入一阵沉默。这回换阿走接口。
“那些参加箱根驿传的强校,选手平均都能在14分钟30秒内跑完五千米,而且,他们全都是从全国各地网罗来的好手。箱根驿传不是那种做做样子就好、对所有人敞开大门的比赛。像我们这种没有体育保送生的无名田径队,根本想都别想。”
王子小心翼翼地举手发言:“那个,嗯,我不是很清楚那个纪录有多厉害。”
“你在高中体育课没跑过耐力跑吗?”城太低声问。
“没有,”王子一个劲儿地摇头,“我高中是念升学学校,所以你们说的耐力跑也才三公里而已。”
“如果要在17分钟内跑完五千米,那跑一公里的时间必须少于三分半。”阿雪冷静地展现心算成果。
“三分半!我记得我跑三公里就花了15分钟啊。”
“那真是……慢到人神共愤啊。”尼古吞云吐雾没停过,嘴里一边咕哝着。
“17分钟内跑完五千米,这还只是参加预赛的条件。要是我们没办法每个人都在14分钟内跑完,想去箱根确实很困难。”清濑越来越能冷静地直指问题的核心了。
“所以说,就凭我们几个,根本不可能。”
城太以为终于能逃过一劫,整个人开朗起来了,但清濑不打算放弃。
“长跑需要的是持久力和集中力。所谓的练习,不是只要拼命操练就好;只要能定出一套以箱根驿传为目标的练习进度,我们就能化不可能为可能。”
“你凭什么这么有自信?”阿走诧异说道。
“凭什么?刚才我不是说了吗,青竹的人是有潜力的。”
清濑面不改色地说。这些跟他在竹青庄同居这么多年的房客,之前一定想都没想过他骨子里竟然这么热血。
“我来说个具体的数字吧。阿走的五千米纪录是13分钟左右,这在参加箱根驿传的选手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亮眼成绩。至于我,在腿受伤前跑过14分十几秒的纪录。最近我的伤也在慢慢痊愈了,一定会再刷新纪录,抱着断腿也在所不惜的决心跑完箱根驿传。”
“算了吧,干吗搞到断脚断手的?”讨厌人卖弄热血的阿雪冷不防冒出一句,“还有,拜托不要把我拖下水。”
但清濑完全把阿雪的话当耳边风。
“还有,我觉得姆萨应该可以跑出接近14分的纪录,因为那些参加箱根驿传的外籍选手,成绩都在13分钟左右。”
“那些人本来就是因为跑得快,才被请来日本留学的吧?”姆萨一边用眼神向神童求救,一边拼命帮自己开脱,“我绝对不行,我只是理工学院的公费留学生而已。再说,在敝国,我上下学都是由司机接送的。”
“像你这样的有钱人,干吗来住青竹这种地方?”城次提出合理的疑问。
“为了增加一些社会经验啊,谁知道会碰上这种事……”
姆萨变得跟枯萎的牵牛花一样垂头丧气。清濑没理他,自顾自做起结论。
“总之呢,其他几位,只要把你们平常打麻将、玩通宵的热情分一点到跑步上,就一定能跑出好成绩。毕竟,你们别的不说,至少在体力方面完全过剩。”
阿走从现场气氛可以感觉到,有几个人快要被清濑的热情打动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阿走忿忿地把酒倒入杯中。
一群杂牌军,竟然想挑战箱根驿传?而且距离10月的预赛只剩下半年!要是让认真跑田径的人听到这么菜鸟的计划,绝对只会大笑说:“你们在说梦话吗?”清濑到底把跑步当成什么了?
那时候带我来竹青庄,原来是有这个企图?到头来,灰二哥跟高中那些只会称赞我跑得快的人也没两样!
阿走气归气,却没办法掉头就走。他很清楚与其跟着这种无聊事瞎起哄,不如早点闪人回房。想是这么想,但不知怎么的,他的身体却动也不动。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低语着:“很有趣,不是吗?难道你打算就此离开田径界,永远孤单地跑下去吗?那样的话,倒不如跟竹青庄的人一起在箱根驿传赌一把,反正试试看又不吃亏。”
内心的低语,幻化成点燃阿走冲劲的火种。
清濑说过,阿走跑起来是那样的自在、奔放、开心,所以他才会叫住阿走。除了清濑,从来没有人对阿走说过这种话。
跑步不需要开心。玩乐、恋爱、朋友什么的全都应该抛在脑后,你只要全心全意提升速度就好—这些话,领队、教练、学长们不知道对他说了几百遍,他听都听腻了。一直以来,大家一直要求阿走像个机器人一样跑步,马表的数值就代表他这个人的价值。这样的日子,阿走以为自己已经不想再经历了,但是……
其他人也都默不吭声,似乎各有心事。阿走不知该如何处理心中那团乱麻,只好盯着一动也不动的众人。
半晌后,终于,神童抬起头。
“我不介意试试看。”
在场的人,无不略带诧异地望向神童。没想到,平日最沉着、踏实的神童,居然最快下决定。
“以前在乡下,每天都要走上好几公里的山路,所以我对自己的持久力很有自信。况且,假如我们能参加箱根驿传,电视不是会转播吗?我爸妈看了一定会很高兴。”
“既然神童兄要参加,那我也愿意挑战看看,”姆萨说,“不过话说在前头,我的脚程真的不快。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只要接下来好好练习,你一定会进步的。”
现在是关键时刻,清濑特意把语气放柔,哄诱大家入瓮。
“喂喂,你们几个!”尼古皱起眉头。
阿雪看着窗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王子正蹑手蹑脚地偷偷往门口挪动。其他几个配合度比较高的二楼房客,在神童和姆萨表态后也开始蠢动。
“哎哎,灰二哥,参加比赛真的能招桃花?”
“你不是在说大话?”
“真的对找工作也很有帮助吗?”
双胞胎和KING雀跃地接连发问,清濑也信心满满地打包票:“那当然!”
你们被骗了!阿走很想大喊,但他知道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双胞胎和KING只是想暂时逃离现实生活的无力感,才会扑向悬吊在眼前那个叫做“箱根驿传”的诱饵;就像马匹那样,一看到有人拿着以梦的结晶制成的糖果在眼前晃来晃去,就忍不住上钩。
KING的兴致整个上来了,精神抖擞地说:“好!那我就帮你一把,实现你的野心!”
“接下来……”清濑逐一扫视尚未表态的尼古、阿雪、王子与阿走。
“依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参加箱根驿传这件事算确定了。不过,我看你们几个绝对不会服气吧?”
清濑接下来会使出哪一招?阿走屏住气息,准备好接招。清濑冷静地继续恐吓他们几人。
“所以呢,我决定强制通过此案,不准你们行使否决权。”
“太霸道了吧!”
“法治国家不允许这种事!”
尼古和阿雪拼命抗议,却被清濑嗤之以鼻。
“尼古学长,当你哭着说这场考试绝对不能挂掉的时候,是谁像老妈一样恩威并用、硬把你挖起来准时赶考的?又是谁,每年帮你换掉被香烟焦油熏黄的壁纸?还有,你踩破走廊的木头地板时,是谁瞒着房东帮你修好的?”
清濑此言一出,尼古就像个在行刑前洗心革面的囚犯,瞬间乖顺得像只猫。清濑跟着将矛头转向阿雪。
“阿雪,你应该没忘记我做的年夜饭是什么味道吧?你该不会忘了自己去年为了准备司法考试没去打工,一天到晚跟我哭穷,拉我请吃午餐请了整整一年……”
清濑话音甫落,阿雪马上变成一个坏掉的人偶,垂头如捣蒜。清濑还不打算收刀,只见他一个转身,从背后挥刀劈向正在开门准备开溜的王子。
“王子,竹青庄快被你那堆藏书压垮了。看你是要把漫画丢了,还是跟我们一起挑战箱根驿传。选一个吧!”
王子虽然闻言立即腿软,却仍勇敢地正面抗战。
“两个我都不要!你不如叫我死了算了!”王子仰天长啸,屋里回荡着他悲痛的叹息。
“是吗?”清濑只是抱胸以对,然后转向阿走。
阿走举起双手,示意他明白清濑的意思。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说‘也不想想是谁带你来竹青庄,不想参加就给我滚’,对吧?”
“我不会对身无分文的你说这种话,”清濑放下手,“好吧,我就给阿走和王子几天时间考虑,等你们改变心意再来找我。”
王子停止哀号,稍微靠近站在房间正中央的清濑。
“如果我没改变心意呢?”
“难不成要宣布戒严?”阿雪语带嘲讽。
“不,”清濑沉稳地微微一笑,“我会用最大的耐心呼唤你们,直到你们投降为止。”
阿走和王子不约而同一馁,垂下肩头。
过了几天,阿走下课后朝大门口直奔而去。由于才刚开学,校园里学生很多,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并肩边走边聊,阿走只能蛇行穿梭在他们之间。
跑着跑着,突然有人出声叫道:“阿走、阿走!”于是他停下脚步,环顾四下,在通往正门的喜马拉雅雪松大道旁瞧见王子的身影。那里摆着从教室搬来的长桌,而王子就坐在一旁的小椅子上,频频对阿走招手。
“你在招募社团成员?”
阿走一靠近,王子立即喜滋滋地递上学校的笔记本。
“在这里写下你的姓名和联络地址。”
“联络地址……我们不是都住在青竹?”
阿走仔细端详一下笔记本。看来社员招募不太顺利,上面只有城太和城次写下自己的名字与青竹的地址,而且可能还是因为人情压力不得已。
“……什么样的社团?”
阿走迟疑地问。果不其然,王子回答:“漫画研究社!”
“我啊,今年想尝试看看‘从同一位漫画家的不同作品中撷取各种画面,创作出一个全新的作品’。”
王子开心大谈社团的预定活动内容。阿走在王子身边的椅子坐下。
“王子,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你是指‘那件事’吗?”王子故意说得神秘兮兮,但阿走明快地点头。
“对,要不要参加箱根驿传这件事。”
被阿走破坏了自己玩间谍游戏的兴致,王子露出一脸不悦。
“参加啊,不然还能怎么办?”王子合上笔记本,“我的漫画多成那样,哪可能说搬家就搬家?况且我也没那个钱。”
“灰二哥说‘不参加就把漫画丢掉’,只是在吓唬你吧?”
“你真的这么想?”
不,很难说。阿走其实没有把握。或许清濑真的会把王子的宝贝漫画当成垃圾清掉也说不定。
清濑的“劝降计划”,依然持续针对阿走悄悄进行着。这阵子,竹青庄每天的晚餐总会出现醋酸凉拌小菜,而且只有阿走那一碗的分量特别多。昨晚他也是苦着脸把醋酸凉拌海带和小黄瓜吞下肚。看来,只要阿走一天不向清濑的计划妥协,这个醋酸攻击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被人逼着跑步,我怎么也没办法接受。”阿走说。
王子耸耸肩:“话是没错,可是既然我们大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只能做某种程度的让步。”
这可不是“做某种程度的让步”就能解决的问题,阿走心想。跟运动绝缘的王子根本不了解,想挑战箱根驿传必须经历多少严苛的训练。清濑正在引诱竹青庄的人一步步走向一条险恶的道路。这条悬崖边上的小路到处都是危险,而且它还不保证能够抵达目的地。
王子没注意到阿走陷入沉思中,径自往下说:“灰二哥好像在一年级时参加过田径比赛。听说他当时练得很认真。”
“为什么他后来不跑了?”
阿走佯装对清濑的膝伤一无所知。
“有些高中会强迫选手过度练习,结果害很多人受到运动伤害……尼古学长这样说的。”
尼古抽烟抽成那样,怎么可能是从事运动的人。
“尼古学长真的待过田径队吗?”
“嗯,他说在高中毕业以前,他一直都是田径队的。”
王子拿起笔记本,飞快翻弄着空白一片的内页,掀起一小阵微风。
“阿走,我一点都不讨厌住在青竹庄。想跑却不能跑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也多少能体会,那大概就跟万一哪天我不能再看漫画一样惨吧……所以我才会想帮灰二哥这个忙。”
当天晚上,竹青庄的房客再次齐聚在双胞胎房里。当阿走和王子表态愿意参加箱根驿传,双胞胎随即高声欢呼。
“太好了,这样就十个人到齐啦。”城次说。
“明天就开始练习吧。”城太说。
姆萨和神童兴高采烈地去厨房把清濑做的料理端来。大盘子上的炸鸡,堆得跟山一样高。
“如此一来,得多多补充营养才行。”
“你们俩终于下定决心啦。”
这一餐已经不见醋酸凉拌小菜的踪影。阿走悄悄瞥清濑一眼,尽管一脸无辜的样子,但他肯定早料到阿走和王子这两天内就会表态。被清濑看穿自己的一举一动,这让阿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来来来,拿着拿着。”
城次在房里绕了一圈,发给每个人一罐啤酒。“来干杯吧。”
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尼古和阿雪掩不住心中的失望,意兴阑珊地从城次手中接过啤酒,悄声对阿走抱怨。
“你干吗不拒绝到底啊?”
“还以为你有点骨气,没想到这么软心肠。”
半出于立下崭新目标而热血澎湃,半出于一种豁出去舍命陪君子的心情,所有人一起举起啤酒罐干杯,同时出声大喊:“目标天下第一险峰—箱根山!”
双胞胎的房间接下来瞬间变成无法无天地带。王子坐在木头地板上,埋头默默看起漫画,一副“我已经表态参加,接下来没我的事了”的样子;尼古、KING和城太搬出麻将桌,宣称“玩它最后一把”,围坐一圈打起麻将,城次则在四边走动观战。
“阿雪,做人有必要这么狠吗?”
“尼古学长,是你自己不长进吧。”
“喂,城太!我不是说过不能乱喊和牌!你懂不懂规则啊?”
“嗯,是不太懂。”
“城次,不准把偷看到的牌告诉城太!”
神童和姆萨看着电视,静候轮到他们打下一圈。
“他明明说‘将于星期一深夜播出,敬请期待!’屏幕上却打出星期二凌晨1点,神童兄,你不觉得奇怪吗?”
“因为他们觉得就算过了深夜12点,只要在上床睡觉前都还算是‘星期一’。不过,这种说法确实很容易让人搞混。”
啤酒不一会儿就告罄,众人开始改喝地瓜烧酒
。屋内弥漫着一股朝新目标全力以赴的决心与希望。尽管没有人说出口,却能感觉到大家都在压抑那份雀跃又不好意思的心情,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阿走避开麻将桌,坐到窗边的位子。
你们能开心也只有现在了,阿走心想。眼前这些被清濑花言巧语骗倒的人,一定没多久后就会厌倦练习,丢下一句“我不跑了”。所谓跑步,每天不间断地跑,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而箱根驿传也不是光靠气势就能出场的比赛。
灰二哥的计划,迟早会因为这些人的造反或脱队而失败告终,阿走想着。在那一天到来前,我只需要随便应付一下他们就好,继续照往常的步调跑我自己的。
清濑坐在阿走一旁剥着花生壳,剥好的花生全放到盘子上,一脸看起来非常满足的样子。
“吃吧。”稍微歇息后,清濑端起盛着烧酒的杯子,另一手把盘子推向阿走。
“你是认真的吗?”阿走平静地问清濑。
“是啊,别客气。”
“我不是在说花生。灰二哥应该很清楚,这根本是个愚蠢的赌注。”
清濑沉默半晌,然后不置可否地举杯对着灯光,仿佛杯子上写着一条条的问题似的。
“阿走,你喜欢跑步吗?”他反问。
两人初次相遇的那天晚上,清濑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阿走愕然,无言以对。
“我很想知道,跑步的真谛究竟是什么。”
清濑说道,两眼一直凝视着酒杯。这个答案,完全没有回答阿走的问题。
然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阿走仍能清楚记得清濑当时那真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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