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赛登场
春天到初夏这段期间,是比赛的高峰期,几乎每星期都有大学主办的纪录赛,或是企业赞助的一些赛事。
有了纪录赛这个短程目标,众人练习时也多了一股干劲。现在只剩下王子和KING会跟着清濑一起早晚练跑,其他人几乎都自动自发早起,而且积极地照表操练。
清濑会依照每个人的个性,不着痕迹地给予个别指导。例如,既然神童以达成练习目标为乐,清濑就为他一个人拟定更详细的训练表;为了让学究派的阿雪心服口服,清濑欣然和他一起讨论训练方法;城太只要受人夸奖就越练越来劲,因此清濑在练习中不忘帮他灌点迷汤;至于城次,不去管他,他也自己跑得很起劲,清濑根本不用刻意去指导他。
基本上,清濑会让大家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跑。他做的只有两件事,就是向大家仔细交代练习方针,以及在必要时提供一些建议。他这么做,反而巧妙地挑起所有人的干劲,而这看在阿走眼里,有如一场精彩的魔术秀。他不用强迫的手段,也不设定罚则,只是执着地等待这些顽石点头、出于真心想跑。阿走从来不知道,原来也有这种的训练法。
如果我的入门田径教练是灰二哥,或许现在的我能跑得更快,阿走心想。事实上,竹青庄众人尽管进步不多,但跑出来的时间确实在一点点地缩短。
然而,另一方面,阿走又觉得清濑的态度太过温和。他要训练的是一批临时凑成的杂牌军,再不严格训练他们,恐怕会来不及参加预赛。他是真的有心挑战箱根驿传吗?阿走忍不住焦虑起来。
“大部分人呢,已经练出17分钟内跑完五千米的实力了。”这一晚,当大伙儿在双胞胎房里喝得酒酣耳热时,清濑如此宣布道。
不论练得再累,大家还是会每隔十天开个小酒宴。竹青庄房客个个都有好酒量,而且因为人人都爱喝,所以光是大家聚在一起喝酒,就能抒发不少压力。
“只不过,毕竟我们这支队伍有很多初学者,第一次参赛难免会怯场。所以我已经为各位报名几场纪录赛,请大家放轻松,只要其中一次跑出17分钟内的成绩就可以了。”
在阿走身边看漫画的王子,悄声问道:“为什么灰二哥对‘17分钟’这么执着啊?”
“因为必须先拿到‘17分以内跑完五千米’的正式纪录,才能参加箱根驿传的预赛。”
阿走也小声地回答完全没有规则概念的王子。
“想要拿到正式纪录,就必须参加正式比赛或纪录赛。”
“这些之前不是已经解释过了?你忘了?”
阿雪的镜框反射出冷峻的光芒。他只差没说出“你那个猪脑就只记得住漫画书名”。
“看样子,灰二的重心全放在预赛上头。”
“是啊。”阿走点点头,同意阿雪的说法。
“我是觉得这样也没什么错,不过……”阿雪心事重重地摘下眼镜,拿出平整得看不到半条皱痕的手帕擦拭镜片,“阿走,你不参加大专杯吗?”
阿走没有答腔,反倒是王子开口问:“什么是大专杯?”
王子这么一问,阿雪立即逃跑去找坐在角落做铁丝小人的尼古。膝上仍摊着漫画的王子,继续等着有人帮他解惑。
“大专院校杯,就是大学校际田径锦标赛,”阿走说,“5月有关东大专院校杯,7月则是全国大专院校杯。”
“我们怎么不参加?”
“这些比赛是为那些一流学生跑者举办的,参赛门槛可是比箱根驿传还高。”
“是吗?!”王子看起来很吃惊,跟着视线又回到膝上的漫画,“可是再怎么难,应该也难不倒阿走吧。”
那还用说!但阿走没有说出口,只是对王子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清濑把复印好的资料发给随意而坐的每个人,上面记录着各大学主办的纪录赛日程。阿走一拿到手,立即放到榻榻米上,仿佛它有千百斤重一样。
别说大专院校杯,就连参加纪录赛,阿走也倍感迟疑。在那种强校云集的场合,从前的高中田径队友肯定不会缺席,而阿走还不想见到他们。
清濑拿着那张纸,继续对大家说明。
“首先是东京体育大学纪录赛,然后5月初有动地堂大学纪录赛,再两星期后是喜久井大学纪录赛。如果都过不了关,6月底还有另一场东体大纪录赛。希望大家保持平常心,稳扎稳打突破‘17分钟’这道关卡。”
城太和城次抢着说:“连黄金周假期也要参加纪录赛?!”
“6月底不是梅雨季节吗?我不要在雨中跑步啊—”
抱怨归抱怨,其实他们也只是抬抬杠而已。平日的练习已经让他们俩累积不少信心,只见他们眼中充满斗志,宛如在宣称:“我们绝对要早早跑出17分钟以内的成绩!”
“不过,如果想挑战大专院校杯,就必须在第一次的东体大纪录赛全力以赴,因为主办单位的报名受理时间只到这场比赛为止,”清濑说,“虽然拿不到大专院校杯的积分,但身为田径选手,还是不应该错过大专院校杯。阿走,你觉得呢?”
阿走正盯着榻榻米上的赛程表发愣,完全没听到清濑说话。
“阿走,怎么了?”清濑又喊阿走一次,他才猛然回神抬起头。
“没什么。没事。”
“哎哎,什么是‘大专院校杯积分’?”
多亏城次插嘴发问,阿走才得以从清濑的探询目光中逃脱。
“之前我一直没告诉你们。”
清濑挺直背脊,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大声说道:“箱根驿传的预赛,比的不只是十个人各跑20公里的总成绩。”
本来七嘴八舌聊成一团的房客,这时骤然噤声。屋内一片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对清濑投以不解与困惑的眼神。
“能从预赛晋级决赛的名额有十队,但其实当中有一队是‘选拔队’。因为在那些无法晋级决赛的学校中,还是有一些在预赛中跑得很好的选手。这是针对那些人采取的补救措施。说难听点,他们就是一部拼装车。”
“意思是,真正能从预赛中取得箱根驿传出场资格的,只有九所学校啰?”神童问。
“没错,而且第七名之后的学校,必须从预赛的总成绩和大专院校杯的积分来计算最终排名。解释起来还挺麻烦的,简单来说,就是在大专院校杯跑出好成绩的学校,可以用大专院校杯的积分来扣秒数。以前就有学校拜这个大专院校杯所赐,利用积分扣掉了五分钟以上的总秒数。”
“这么说来,也有那种明明在预赛得到好成绩,却因为大专院校杯的积分惨遭逆转,结果无法晋级决赛的队伍?”城太问。
“是啊。春节期间,电视台都会转播箱根驿传的比赛实况,可以说是各个学校的最佳宣传机会。因为这样,校方往往认为只要砸资源网罗顶尖好手,然后让他们在最短时间内成军、在箱根驿传出场就行了。大专院校杯的积分制度,其实也是为了避免各大学短视近利,希望他们不要只把重点放在箱根驿传,可以让选手多多参与各项比赛,培养出能在田径的真正赛场—跑道上—发光发热的人才。”
“讲到这个会不会太写实了。”尼古苦笑道。
“不管在什么领域,都跟钱脱不了关系。”神童或许是有感于宣传活动的重要性,不禁叹了口气。
尽管屋里的气氛有点沉重低迷,KING仍然说道:“那好!灰二、阿走,你们去大专院校杯赚一些积分吧!”
“不用想了,”阿雪泼他一头冷水,“我们只是一支小田径队,而那个积分,是根据各个学校的排名和参赛人数来给的。所以,不管灰二跟阿走在大专院校杯多拼命,也拿不到好积分。”
“真伤脑筋啊。既没钱又没办法靠大专院校杯来加持,我们该如何是好?”姆萨垂下肩来。
“别担心了,”神童打起精神鼓励姆萨,“我们只要在预赛中跑进前六名不就得了?这样大专院校杯的积分就跟我们没关系了。弱校有弱校的风格,就光明正大地用合计总秒数跟他们一决胜负吧。”
“说得好,神童!”清濑开心地点头。
“但那个总秒数,不就是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吗?”阿雪冷静地指出重点。
“总之就这样吧,我们几个在纪录赛中一步一步缩短秒数,”尼古边做铁丝小人边说,“阿走跟灰二,在大专院校杯把其他学校的家伙吓得屁滚尿流吧!”
“好!阿走、灰二,你们两个多赚一点积分回来!”KING又来了。
“刚刚不是才说,光靠他们两个没办法赚积分啊!”
“KING都没在听人家说话。”
城太和城次你一句我一句数落KING,阿走仍然一语不发。他根本没有心思理会一再要他参加大专院校杯的KING,因为他一看到“东体大”三个字,就想起一件事。
如果他没记错,东体大是榊就读的学校。阿走的脑海里浮现这个高中队友的脸庞,仿佛梅雨季节提早降临一样,让人心情一下子郁闷起来。
只要参加东体大纪录赛,肯定会碰到榊。到时榊会怎么面对自己?现在的我,赢得了进田径名校就读的榊吗?
阿走借着尿遁离开双胞胎房间。他直接下楼,拉开前门。庭院中的碎石子在星光下熠熠生辉,诱引他走向那条绽放着白光的道路,也走向自己的内心深处。
他忽然好想跑,但就在他要跨出第一步时,才发现自己穿的是拖鞋,于是停下脚步。阿走感觉到尼拉似乎从缘廊下走出来,因此吐了一口气,缓缓走向主屋。尼拉用湿润的鼻尖抵着他的脚趾。阿走蹲下来,抚摸它温暖的毛皮。
然后,尼拉忽然用力摇起尾巴。背后传来踩踏碎石子的声响。阿走不必回头也知道,是清濑。
清濑在阿走身旁蹲下来,伸出手搔弄尼拉的双耳之间。尼拉开心地发出哼哼的鼻音。过了半晌,清濑依然默不作声,阿走决定先开口。
“你真的要我参加纪录赛或大专院校杯?”
“那还用说,这些都跟箱根驿传的出赛资格有关啊。”
“到时那些闲言闲语,会搞得大家不太开心的。”
“怎么说?”
清濑语气平稳地问,两手不停揉弄尼拉的脖子。
阿走看着他的侧脸问道:“灰二哥应该都知道吧?你听过我在高中时的风评吧?”
“你是指跑很快这件事?”
“那是好的风评。我说的是……”
“阿走,”清濑打断阿走的话,“你听好,过去和风评都是死的,但你是活的;不要被它们影响,不要回头。你要变得比现在更强。”
然后,清濑一边嚷嚷着痛,一边挺直膝盖站起身。阿走和尼拉仰望清濑,只见他头顶上的春季星座有如一顶尊贵的王冠,兀自闪耀光芒。
“变得更强……?”阿走问。
“我对你有信心。”清濑微微一笑,再度踏着碎石子返回竹青庄。
阿走摩挲着尼拉的背,陷入沉思。从以前到现在,有许多人要求阿走跑快一点,但他还是头一次遇到叫他变强的人。到底什么叫做“变强”?
阿走不懂。可是,清濑说他对阿走有信心。
冻结已久的心房,骤然亮起一盏小小的灯火。那盏灯火让总是在阿走体内回旋的暴力泉流不再奔窜,也驱退那些将阿走逼向黑暗深渊的诱惑之声。清濑的话有一股沉静的力量,仿佛可以吹散阿走心中的恐惧和胆怯。
“好!”
阿走边说边站起身。想太多只会害自己脑筋打结而已,既然如此,还不如专心跑步。就算遇到讨厌的人,就算遇到不如意的事,都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专心向前跑就好。这是阿走唯一能做到的事。
阿走向尼拉道了声晚安。
对于参加纪录赛的恐惧和踌躇,已经在阿走心中逐渐淡化。现在的他,反而越来越期待自己能跑出什么样的成绩。
随着东体大纪录赛的逼近,阿走的斗志也越来越高昂。
好久没上战场了。尽管阿走相信自己已经做好充分的训练,每晚入睡前,脑中还是不免涌现各种杂念:万一在赛场遇到旧识,会不会分散自己在比赛中的注意力?这么久没比赛,对比赛的感觉会不会变钝了,因此用错战术?在高中田径界叱咤风云的自己,上了大学还能一样威风吗?
一闭上眼,各种负面想法就一一浮现,阿走索性掀开棉被起身。他拼命压抑那股想立即出门跑步的念头,在黑漆漆的房间中调整呼吸,告诉自己:“别慌。别慌。”
别胡思乱想,要想就想象自己跑步的模样吧!阿走这么告诉自己。只要跑下去就对了。只要感受全身肌肉的律动,拼命向前跑就好。
一想起那时的热情,所有的迷惘瞬间烟消云散。他的心情变得雀跃无比,跟被人带出去散步的尼拉没两样。
阿走不只全心投入练习,学校的课程也从未缺席,因为清濑坚持:“一个连学分都被当掉的人,哪有可能跑出好成绩!”但为了专心练习,阿走只好不断推掉联谊和聚餐的邀约。竹青庄的其他房客,这阵子也把心思全放在纪录赛上,不但下课后直接回竹青庄,而且一回来就马上练跑。
于是,不光是商店街,连学校里也开始流传:“听说住在破公寓的那些家伙,最近跑得很拼啊。”
东体大纪录赛前一天,阿走特地拜托和他修同一堂外语课的朋友,隔天在课堂上代替他点名。
“干吗,藏原,你明天不来吗?”
“我要参加纪录赛。”
“哦,说到这个,听说你想挑战马拉松?”
“唉,不是马拉松……”
我想挑战的是箱根驿传,而明天要比的是径赛项目的五千米赛跑—但阿走只在心里反驳,懒得跟他解释。
升上大学后,阿走才知道那些和田径绝缘的人,根本搞不清楚马拉松和驿传有什么不同。提到径赛,他们甚至露出一脸吃惊的样子,当成笑话一样地说:“要跑五公里?那不就得一直绕着操场转圈圈?”简直把径赛当成某种莫名其妙的神秘仪式。
我把田径当成自己的第二生命,一般人却只把它当成一项无聊的比赛。这个事实对阿走造成很大的冲击,却又不禁同时沾沾自喜起来:原来我们每天拼死拼活追求的目标,大多数人都看不出来它多么有意义呀。
所以遇到这种时候,阿走也只能一笑置之、含糊带过了。
“总之,是一种类似迷你版马拉松的径赛。明天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加油!”
朋友的表情是如此的真挚。阿走看得出来,尽管他不太懂阿走追求的是什么,却打从心底为他加油。
当晚,阿走一直无法真正入睡。他睡得很浅,精神敏锐又紧绷。很好。阿走在梦境与清醒的分界点如此想着,感觉自己身上残留的最后一丝累赘已然刨除。过了这一夜,他的身心将转化成最适合跑步的状态。
那种感觉,正是他一直以来假装自己已经遗忘的—比赛前的斗志。
竹青庄的房客们,全员搭上即将开往东京体育大学的白色面包车。
“有没有忘记什么?队服、鞋子、替换衣物、手表,全都带了吗?”
“都带了—”
大伙儿在车里挤来挤去,一边不忘高举自己的包给清濑看。
“对了,谁开车?”尼古问。
“我啊。”清濑坐在驾驶座上,扣紧安全带。副驾驶座上的阿雪正摊开地图,确认前往东体大的路线。
“请问……教练呢?”阿走问。从来没听过有这种平常不参与练习、现在连纪录赛也不陪同出席的教练。
“他去围棋俱乐部了。”
“他是教练?”“他是教练!”“这算哪门子教练!”众人纷纷表达质疑与不满。姆萨问神童:“我早就想问了,‘危旗俱乐部’是什么呀?”
神童开始对姆萨说明“围棋俱乐部”。KING没理他们,径自说道:“没想到房东先生有这种嗜好。”
“你现在才知道?亏你还在青竹住了那么久!”城次大剌剌吐槽他。
“在决定跑步之前,我跟房东先生也没什么交集,”尼古表示,“以前对他的认识,也只知道他是住隔壁的老头子而已。”
“房东先生来不来都无所谓,”清濑慎重地入档,踩下油门,“因为要上场比赛的人不是教练。”
尼拉摇着尾巴,目送面包车从竹青庄的庭院猛然发动,往前直冲而去。
没过多久,阿走就明白为什么房东先生不和他们同行。灰二哥的开车技术实在太差了!车子总是摇摇摆摆地偏向中线,而且每次红灯停车时,车体就会剧烈晃动。
“灰二哥,你该不会把驾驶证当身份证用,平常根本很少开车吧?”
车子这时突然来个急转弯,害阿走的脑袋用力撞上车窗玻璃。
“靠左开!快靠左开!”城太突然惨叫。
“通通闭嘴!”坐在副驾驶席、生命安全最受威胁的阿雪,脸色苍白地说。
“听说开车技术很逊的男人,‘那里’也一样很逊哦。”
尼古劲爆的发言一出,城次和城太马上自顾自接话:“那只是谣传吧?”“不,我觉得蛮有道理的。”
“‘那里’是指哪里呢?”姆萨又在问神童了。
“全都给我闭嘴!”阿雪再度怒吼。至于当事人清濑,根本没听到后座的骚动,只顾着抓紧方向盘,专心一意开车。
阿走发现坐在旁边的王子,整个人都靠到自己身上了。
“王子?你怎么了?”
“我晕车。好想吐。”
“慢着!”
车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城太连忙把塑料袋抵在王子嘴边,城次则拼命用手掌帮王子扇风。等一下就要上场了,却没办法把精神集中在比赛上。阿走叹口气,为王子打开车窗。
折腾了半天,一行人终于抵达东体大。这片位于东京郊外的宽广校地,矗立着设备完善、气派壮观的运动场。体育大学就是不一样!大伙儿赞叹连连地完成报到手续,领取背号布条。
城次盯着手里的背号布条:“哎,阿走,黏在背后的这个小芯片是干吗的?”
“计时用的。它会自动记录你通过终点的时间。”
“好酷!我以为是用马表计时呢。”
“现在一些比较大型的纪录赛或大会,几乎都采用自动计时。一方面也是因为参赛人数不少了。”
穿过出入口,登上看台,底下的跑道上正在进行女子短跑比赛,操场内侧则是跳远比赛。东体大的拉拉队在看台上为他们加油呐喊。
“真意外,我还以为开幕式和闭幕式都得到场,”阿雪说,“原来只要时间快到时再集合就行了?”
“因为这不是运动会,而是比赛啊,”清濑笑道,“只要保持住自己的最佳状态,在比赛时间上场就可以了。”
一行人在阶梯看台上找了个地方换衣服,穿上贴好背号布条的队服。宽政大学田径队的队服,是黑色运动衣搭上黑色短裤,身体两侧各有一道银线,胸口上则有银色的“宽政大学”四个字。
“好帅。”城太拿着从未穿过的队服,满足地说。
“怎么办,老哥,我们俩说不定会迷死一堆女生。”城次在看台上大剌剌地打着赤膊,套上队服。
“其他学校有很多女生来现场加油!今天我们一定要卯起来跑!听到没,城次!”
阿走暗忖:“八百胜”老板女儿那件事,还是过阵子再告诉他们好了。
“换好衣服后就各自做一下热身操。比赛从两点半开始,大家记得要在两点前回来集合。”
清濑一声令下,大家便分头跑起来。
阿走和清濑沿着跑道一起慢跑。光是在他们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就看到了三栋体育馆。这里的确是个设备完善、专为运动打造的环境。
假如高中时的我继续留在田径队,或许就能推荐到这种体育大学了,阿走暗自想道。可是,究竟哪条路才是正确的,还是得靠我自己用跑步找出答案。
“我去一下厕所。”
清濑说完便走进操场旁的男厕。比赛前难免会紧张,动不动就跑厕所。阿走刚才也上了好几次厕所,所以也不以为意,自己一个人继续跑。
头一次参赛的双胞胎,这时居然仍跟往常一样继续闲聊瞎扯着。大概是对比赛还没有什么感觉,不了解个中的恐怖吧。
想着想着,阿走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藏原”。回头一看,只见路边的草地上坐着一个身穿队服的东体大一年级生,似乎才刚做完伸展操的样子。他正是阿走在仙台城西高中田径队的同届队友:榊浩介。
我就知道!阿走心想。阿走不想遇到他,但心知肚明一旦来到这里,两人就免不了狭路相逢。阿走往回跑,站在从前的队友面前。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榊从草地上起身,上下打量阿走,“我还真没料到,你居然还没放弃田径。”
“因为我这个人只会跑步。”阿走答。
他此言一出,榊的太阳穴猛地浮现青筋。
“你还是死性不改嘛,也不想想自己当初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
阿走俯视个头矮小的榊,盯着他的头顶。啊,有两个发旋!阿走有了新发现,但决定闭口不提。榊看着阿走队服上的校名,冷笑一声。
“宽政大学有田径队?”
不然你以为我来这里干吗?阿走一阵恼火。他实在不能忍受跑得比自己慢的人瞧不起他。
“有啊,我就是田径队的。”
阿走傲慢地撂下这句话,浑身散发出一股沉静的气势,让榊不禁心生畏惧,就在这时候—
“阿走,你在干吗?”刚上完厕所的清濑出声,“不要偷懒,去做热身跑。”
“对不起。”
阿走也是竹青庄的一分子,所以也跟其他人一样受制于清濑的威严和厨艺,气势顿时少了大半,像只乖顺的狗儿一样向清濑道歉。
榊赶紧趁隙开溜,临走前还不忘在阿走耳边揶揄说:“你就尽情地跟这些弱鸡一起玩赛跑游戏吧,反正也挺适合你的。”
“站住!有种别走!”
阿走正要追上去,清濑却一把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下摆,逼他停步。
“想不到你那么好斗。”
阿走整理好被清濑拉松垮的队服,又说了声:“对不起。”
“阿走,你听好,”清濑露出带着一抹邪恶的笑,“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所以我们的跑步之辱,待会再还就好。”
“什么跟什么啊。”
“我的意思是,永远别忘记刚才受到的屈辱,比赛时在跑道上加倍奉还。”
灰二哥该不会其实气到快内伤了吧?阿走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决定把这当成人家说的那种“武者颤”—等一下就要上场应战了,因此兴奋得忍不住颤抖。
清濑热身完毕后回到看台,环视聚集在他面前的所有成员,铿锵有力地宣告:“好,我们上!全心全意往前跑就对了!”
“好!”大家难得一见地齐声呐喊。
“让大学田径界见识一下,‘咱们’宽政大学田径队的实力!”
他果然听到我刚才的话了。“对不起。”阿走再次向他道歉。
“我希望你能明白,”清濑说,“你不是孤单的。”
在这场纪录会上,宽政大学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给了其他参赛学校一个下马威。
阿走跑出了14分09秒95的纪录,跟他高中时代的最佳成绩相当接近。他不只在所有一年级参赛者中脱颖而出,还是五千米项目的第三名。
负责筹办纪录赛的学生搬来一座简单的颁奖台,放在跑道一隅。阿走登上颁奖台,接下写有自己成绩的奖状,一股喜悦之情顿时涌上心头。从退出高中田径队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一个人在跑。今天,他的疑问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这段时间没有白费,而他也没有走错路。
“你是仙台城西高中的藏原走吧?”
阿走抬头一看,只见六道大学的选手正站在颁奖台的最高处,俯视着自己。瞧他一颗头光溜溜的,是因为念佛教大学才这样吗?阿走心想。这个人不修边幅的瘦削脸庞,以及那副锻炼得无比精实的身躯,俨然有如一名修行不懈的苦行僧。
“我听说你跑得很快,原来你进了宽政?加油啊。”
这还用你说吗?阿走心里如此吐槽,但对方很明显是高年级生,他只好点头应声:“是。”
“清濑好像也恢复得越来越好了。”
六道大学的和尚往看台瞥一眼。清濑就在那里,默默守护着颁奖台上的阿走,一旁的双胞胎则拿着手机,打算用内置相机帮阿走拍照。阿走心想:距离这么远,就算拍了也看不清楚谁是谁吧。
“你认识灰二哥?”
“我对他了如指掌,也知道他如果处在最佳状态,跑出来的成绩绝对不只这样,”六道大的和尚说,“你最好多留意他一点。你们不是想一起挑战箱根驿传吗?”
六道大的和尚走下颁奖台,抬头挺胸大步离去。一群穿着紫色队服的六道大学队员在入口处迎接他,整齐画一地低头大喊:“学长辛苦了!恭喜学长!”
“干吗搞得跟大哥出狱一样,”阿走低声骂道,“管你什么人物,自以为懂很多是吗?”
清濑的成绩是14分21秒51。这个速度已经比第一次练习那天快上许多,但阿走也觉得六道大的和尚说得没错,清濑的膝伤还没完全痊愈。或许是连日来的疲劳造成的影响?清濑叫阿走别练得太过火,自己却那么逞强。
一回到看台,竹青庄的众人纷纷出声道贺。尽管这是他们头一次参加纪录赛,却展现了强大的韧性,几乎每个人都成功跑出17分以内的成绩。尤其是姆萨,更是勇猛地冲进14分钟之列。双胞胎和阿雪的成绩是15分钟中段,神童和尼古则是16分钟前段。
这么一来,全队已经有八人取得参加箱根驿传预赛的资格。
很可惜的是,KING的纪录超过17分钟。KING的抗压性本来就不强,这次失败更是令他压力倍增,因此变得有些沉默。不过,在正常的情况下,下次纪录赛中他应该就能成功突破17分钟的关卡才对。
问题在王子。他落后第一名好几圈,慢到连裁判都以为他得了脱水症,差点要他弃权别跑了。
他的身体状况明明很好,也很认真在跑,结果竟然还是这么慢。他的龟速,让观众和其他学校的选手看到傻眼。
“他真的是田径选手吗?哪间大学的?”
“好像是宽政大。”
这样的对话在场内此起彼落。起跑20分钟后,当王子以宇宙无敌最慢速抵达终点、得到最后一名时,整座运动场甚至响起如雷的掌声。
“虽然很丢人现眼,不过也算达到某种宣传效果了。”阿雪耸了耸肩。
王子在抵达终点的同时力竭倒地,由神童和姆萨合力扛回看台。颁奖典礼早就结束了,他还软绵绵地瘫在长椅上。
“阿走,干得好,”收好东西准备回家的清濑,用力拍了一下阿走的背,“东体大那个一年级小鬼,早就偷偷摸摸离开了。算他活该。”
阿走一心专注在跑步上,早把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灰二哥,你好会记仇。”阿走颇觉惊讶。
“刚才那个得第一名的六道大学选手跟我搭话。他好像很了解你。”
“是啊,”清濑点点头,“他是我高中时的队友。箱根之王—六道大学的队长,四年级生藤冈一真。他是让六道大学在箱根驿传三连霸的最大功臣。这次他们似乎也志在必得,打算缔造四连胜的伟大纪录。”
“厉害,原来他这么有名。”
“整个田径圈,大概只有你不认识藤冈吧,”清濑笑道,“因为你把注意心力都放在自己的跑步上,完全不管周遭发生什么事。要求自己当然不是坏事,但观察跑得好的人也很重要。”
比赛过程中,阿走当然没忘记观察藤冈的跑法。他的动作利落,完全不拖泥带水;而且他头脑清晰,精确地掌握了比赛的节奏。藤冈在最后两圈急起直追,赶在终点前超越房总大学—人称“驿传帝国”的名校—黑人留学生马纳斯,勇夺第一,成绩是13分51秒67。无论体力或速度,藤冈都令人叹为观止。
藤冈和马纳斯那种在最后阶段一决胜负的瞬间爆发力,很遗憾的,正是目前的阿走所欠缺的。他的实力和经验,也跟藤冈相去甚远。
比起他们,我还嫩得很。阿走心想。我得更加紧练习才行!我要榨出这副躯体的最后一丝潜力,装上强而有力的弹簧,跑得跟风一样快速、轻盈。我要跑到天涯海角,跑到别人以为我周遭的氧气特别充足,以为我永远不会疲累。
颁奖台上的喜悦,在一瞬间化为乌有,焦虑进占了阿走的心房。
我想跑得更快!我想抵达从来没有人体验过的高度!
在回程的休旅车中,王子终于恢复一点说话的力气。
“那些运动员,一副很阳光的样子,其实根本龌龊得很!大家为了在起跑后卡到好位置,不是用手肘顶人,就是推别人的背。”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你跑最后,旁边一个人也没有。”尼古挖苦道。
“话是没错,”王子噘起嘴来,“可是那个东体大的家伙在快要超越我时,竟然跟我说‘慢死了,滚开’!气死我了!什么‘运动家精神’,根本都是假的!”
因为你真的跑很慢,实在怨不得人。阿走没办法像过去一样和大家瞎扯。打从知道六道大学的藤冈有多厉害后,他没办法不这么想:竹青庄的人实在太散漫了。
再这样下去,连全员跑进17分钟以内都有困难。跑不好就没办法参加箱根驿传预赛,你们还笑得出来?
榊说的“赛跑游戏”这四个字,一直在阿走脑中盘旋不去。
看来,十个外行人想一起参加箱根驿传,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为什么高中时代的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气?早知道就安分一点,不就能推荐到田径名校了吗?这样一来,我就能在一个充满优势的环境里,和顶尖好手一起练习了。
阿走感到恐惧。他害怕自己跟着竹青庄的人追求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时,会逐渐被速度的世界遗弃。
完成了首次纪录赛,竹青庄房客们放松下来,在车里拼命聊个不停,只有阿走一个人闷不吭声。他甚至没察觉到,驾驶座上的清濑频频透过后视镜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旦乱了步调,阿走就很难再调整回来。
他的双眼被焦虑蒙蔽,没办法冷静省视自己的状态。不管练得再多,他都觉得不够;不管再怎么跑,他都感觉不到速度的提升。成绩停滞不前,但他该补充的营养也靠补给剂摄取了,而且跑得这么卖力,为什么?一想到这里,他又开始焦虑。然而就算这样,他还是没办法不跑。他害怕自己的状况会越来越糟,因此无法停下脚步。
做完当日的训练后,阿走仍然不断跑到夜色漆黑。他就像一条不游泳就会窒息的鱼,也像一只不振翅就会落海的候鸟。
阿走近乎自虐地跑着,好似被什么东西附身一样。其他人本来还抱着赞叹的心态看他跑步,不久后也发觉阿走拼命得有点异常。
“阿走,该休息了吧。”有人开始劝他。
“听说今天的晚餐是猪排饭!灰二哥已经先回青竹,说要让我们吃到刚炸好的猪排!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再跑一下。”
阿走简短地回应出言关心他的城次,朝着夜色渐浓的旷野直奔而去。他的模样,宛如目露凶光的亡灵。
面对这样的阿走,清濑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偶尔提醒他“阿走,练得太过火了,注意一下”,大部分时间都是静观其变。阿走看不惯他这种态度。要我别练得太过火?我看是你自己太不认真吧!还有,他也不喜欢清濑光会叫人别练过头,却不解释清楚原因是什么,也不告诉他除了练跑之外,还有什么提升速度的方法。
阿走觉得自己已经练得很卖力了,但讽刺的是,跑出来的纪录不仅没有进步,反而节节后退。就连在关东大专院校杯中,他也只交出和膝伤未愈的清濑差不多的成绩。这虽然不算顶差,但在大专院校杯的所有参赛者当中,这种成绩只算得上平庸而已。
雨季来临了。
一天晚上,阿走跑完步回来,就被厨房里的清濑叫住。清濑坐在餐桌前,看来像是正在帮大家拟训练计划。其他房客都早已回自己房间休息,竹青庄里一片寂静。阿走拿着毛巾擦拭被雨淋湿的头发,乖乖在清濑对面坐定。
“这次的全国大专院校杯,我们两个先别参加吧。”清濑说。阿走大吃一惊,当场激烈反弹。
“为什么?我想参加!”
“你应该知道自己状况不好吧?练得那么凶,我看你已经有点贫血了?这种时候最好别逞强。”
“我跟灰二哥不一样,我又没受伤。只要再多跑跑,很快就能恢复水平。”
“是吗?”清濑侧过头,目光落在练习日志上,“我觉得你再这样下去,不管怎么跑都只是白费功夫。你没有好好正视自己,满脑子只想着跟别人比较,对不对?在这种状态下去参加大专院校杯,也只会得到反效果。”
阿走忿忿捶桌子一拳。“现在可是还有人连17分钟的门槛都跨不过去!我们能不能参加箱根驿传预赛都还是未知数,你竟然叫我别参加大专院校杯?那我要去哪里创纪录?难道你要我陪着你们把这一整年都玩掉吗!”
“你跑步只是为了创纪录吗!”
清濑也不甘示弱,把手上的纸张往桌上一砸。他牢牢盯着阿走,眼里带着一丝焦虑与愤怒。
“你这样,跟那些用高压手段管理选手、眼里只有速度的指导员有什么不同!说穿了,你的想法还不是跟那群你痛恨、反抗的家伙一模一样!”
“不一样!”阿走大吼。他不想被拿来跟高中时代的教练和那票人相提并论,但他又没办法向清濑解释他们之间哪里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但阿走又确实觉得这群怎么跑都跑不快的竹青庄房客很烦,也有点瞧不起他们,当他们是一群没出息的家伙。
阿走拼命寻找合适的字眼来反驳清濑。
“你以为随便跑跑就能进步吗?加入大学田径队、挑战箱根驿传,不是把跑步当兴趣就能过关吧?对我们来说,跑步可是一种竞赛!”
“那当然。青竹里没有人是随便跑跑,而我也没有把跑步当兴趣,或是一时兴起才把箱根驿传当成目标。”清濑又恢复往日的冷静。“阿走,你到底在急什么?”
“我才没有……”
“怎么了?”
王子从厨房门口探头进来,轮流看看这两人,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
“吵架了?”
“没事。”阿走站起身。
“你还没睡?要不要喝点什么?”清濑面露微笑。
“嗯,我喉咙好渴。”王子仍然放心不下阿走和清濑,边观察他们边打开冰箱。
阿走正想离开厨房,清濑又对着他的背影叮嘱道:“大专院校杯那件事,你知道该怎么做吧。这是学长的命令。”
“是。”阿走语毕即穿过走廊,动作粗鲁地关上自己的房门。
阿走躺在被褥上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隔着薄薄的窗玻璃,夜晚的露水捎来清新的湿气。
第三次的纪录赛中,KING终于跨越了17分钟的门槛。唯一还没过关的王子也在庞大的压力下拼命练习。但是在阿走看来,他还是太松懈了。
王子到底为什么每天老要搞到三更半夜还不睡?阿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心烦气躁地想着这件事。吊车尾的他,明明应该比任何人更规律生活,明明一大早就要起来练跑,干吗就是不乖乖去睡?……反正一定又是在看漫画。
王子和清濑似乎在厨房又聊了一会儿,才各自回到自己房间。阿走的房间正上方,传来王子的脚步声。
这是栋简陋的老房子,所以隔音很差,任何动静都会传到其他房客耳里。王子好像又在自己的宝山里翻找漫画,然后,书籍一本本啪啦啪啦掉到榻榻米上。“拜托你别再看漫画了!快点睡!”阿走一头蒙上毛巾被,弓起身子祈祷王子早点就寝。
不久后,二楼响起一阵怪声,听来像极了老旧风车的转动声。原来,王子又开始一边看漫画一边踩跑步机了。阿走被吵得睡不着,一把掀开毛巾被,拿起棉被旁的原珠笔往天花板丢去。
但是,这么一丁点声响,根本不可能传进王子耳里。他依然在阿走正上方的房间里不停踩着跑步机。
其实王子也是很努力的。起初他是那么讨厌跑步,跑一下就叫苦连天,现在的他却自动自发地在半夜里独自练习。这全都是为了能和竹青庄的大家一起参加箱根驿传,以及之前的预赛。
可是,阿走实在没办法肯定王子的努力。努力如果得不到结果,就等于白费力气,没有任何意义。
阿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生气、想哭,还是想笑。只见他再度蒙上毛巾被,紧闭双眼。尽管双手捂着耳朵,跑步机的转动声和天花板的嘎吱声,依旧毫不留情地从楼上的房间倾泄而下。
6月底的第二次东体大纪录赛,王子终于跑出16分58秒14的成绩。他跨越了17分的门槛。竹青庄所有成员都取得参加箱根驿传预赛的资格了。
比赛结束后,大伙儿在运动场边牵着手欢庆成功。他们实在太高兴了,索性围成圆圈跳起舞来。大家绕着圈转啊转,活像在召唤飞碟的神秘仪式,一直绕到疲惫不堪的王子瘫在地上为止。
阿走没有加入这个圆圈,独自一人在稍远处默默看着他们。能参加预赛确实很令人开心,也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不过现在高兴还太早了。
其他学校的选手看到竹青庄的成员乐成这样,也纷纷交头接耳。
“听说他们终于能参加预赛了。挺有两下子的。”
“反正我看顶多也只能打到预赛吧。”
“无所谓,好歹留个纪念嘛。”
语毕,他们窃笑了几声。阿走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笑里隐藏着许多涵义。
东体大的榊看到阿走落单,走过去对他说:“听说你们想挑战箱根驿传是吧?别在预赛时漏气哦。”
阿走狠狠瞪着榊。他觉得很不甘心,却无言以对。
“阿走!”
清濑向阿走招手。阿走撇下榊,走向围在一起的众人。
“大家跑得很好,”清濑语气平静地慰劳大家,“我们又朝箱根迈进了一步。接下来的重点,是练习怎么延长跑距。不过,今晚先开PARTY庆祝一下吧!晚上练跑完后,大家到双胞胎的房间集合。”
“喔耶!”
双胞胎大声欢呼。阿走笑了,却是皮笑肉不笑。开PARTY庆祝?你们不是早就一天到晚在开PARTY吗?
阿走的脑海中浮现出每个人的最佳正式纪录。
阿走 14分09秒95
灰二 14分20秒24
姆萨 14分49秒46
城次 15分03秒08
城太 15分04秒58
阿雪 15分36秒45
神童 15分39秒45
尼古 15分59秒49
KING 16分03秒83
王子 16分58秒14
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还不具备第一线的作战能力。想在预赛中脱颖而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就是现实。
取得预赛出场资格了,但阿走不只没有从焦虑中解脱,反而越来越心浮气躁。难怪他在双胞胎房间的派对上,喝起酒来只觉索然无味。他实在没办法融入他们的欢乐气氛,只好独自坐在窗边。
清濑做的料理已经被清光八九成。众人在酒足饭饱之余,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称赞起王子。
“本来我还担心王子过不了关……结果他可真够拼的!”KING说。
“今天的最后冲刺,真的好精彩!真亏王子能赶在17分钟内冲过终点!”神童说。
“是啊,王子的英姿,也让我看得眼泛泪光了。”姆萨说。
双胞胎为了犒赏王子,还特地去商店街买来市面上还没正式发售的周刊漫画杂志送他,而王子也顾不得喝酒,当下就读了起来。尼古和阿雪看着这样死性不改的王子,不禁笑出来。
阿走的心情糟透了,忍不住嘀咕道:“有那么了不起吗?”
所有人立即转头对他投以讶异的眼神。阿走知道自己已经骑虎难下,索性把话说开。
“王子的成绩没什么好称赞的。”
“你这么说也没错。”王子点点头,两眼仍紧盯着杂志。
“你什么意思?”城太生气了。就连向来笑脸迎人的城次,这回也厉声向阿走抗议。
“王子可是在三个月内大幅缩短了他的秒数!照这个步调继续练下去,他绝对可以在预赛时一瞬间跑完五千米!”
“别傻了。”阿雪马上吐槽道。阿走不理会他们,直接杠上王子。
“王子,你自己也很清楚,现在不是看漫画的时候吧。”
“就是说啊。”王子漫不经心地随口回答,倒是双胞胎愤怒地站起身来。
“够了喔,阿走!你最近真的很反常,恐怖死了。”
“就是啊!不要再针对王子了。你想说什么,放马过来跟我们所有人讲!”
“说就说!”阿走放下杯子站起来,“照你们这种散漫的跑法,绝对没办法参加箱根驿传!绝对不可能!我不懂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能悠哉悠哉地喝酒玩乐!”
“阿走,你不是也在喝吗?”神童拼命抓住阿走的脚踝,“你醉了吧?先坐下再说!”
至于双胞胎,则由姆萨抱着他俩好言相劝。但是竹青庄这三个一年级生,毫不理会学长们的劝阻,眼看就要大打出手。
“不要以为自己跑得比较快一点,说话就可以这么跩!”
“是你自己说‘放马过来’的!”
“那也要看好马坏马啊!不管怎样,我们哪有可能跑得跟你一样快!”
“这种话等你们认真练习过再来说!不过我看你们再怎么练也没用!”
“阿走,这句话就真的太过分了,”尼古正要起身,KING突然大吼,“王八蛋,不要太嚣张!”而且还想抢先双胞胎扑向阿走—结果没有成功,因为到刚才为止一直默不作声的清濑,有如敏捷、凶猛的猎豹一般比他更先一步逼近阿走,一把抓起他的领子。
“你这浑蛋!”清濑怒吼道,“快给我醒一醒!王子跟大家都那么认真、努力,为什么你不能给他们一点肯定!他们是拿出真心在跑,为什么你要否定他们!就因为他们跑得比你慢吗?在你心里,只有速度才是衡量一切的基准吗?那我们干吗跑步?去坐新干线啊!去坐飞机啊!那样不是更快!”
“灰二哥……”
不光阿走,在场所有人都被清濑的怒气吓到动也不敢动一下。
“阿走,你要小心,光只追求速度是不行的,到头来只会是一场空。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总有一天你会吃到苦头……”
清濑话说一半,揪着阿走衬衫的那只手忽然失去力气,整个人摇晃起来。
“灰二哥!”阿走赶紧扶住清濑,“灰二哥,你怎么了!”
清濑脸色死白,沉沉地闭上双眼。
“灰二哥,振作一点!灰二哥!”阿走拍打他的脸颊,他却毫无反应。“怎么办!他昏过去了!”
“啥—!”
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恐慌。阿雪立即抓起清濑的手,测量他的脉搏。
“双胞胎,快去铺垫被!哪个人快去叫救护车—不,干脆叫医生来比较快!去跟房东先生讲一下,叫他请医生来看诊!”
城太和城次从壁橱里把垫被搬出来,一边抽泣一边说:“灰二哥,你不要死啊!”神童和姆萨也朝着主屋拼命大喊:“房东先生!救命啊—”王子则是慌慌张张地去一楼拿水,六神无主的KING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阿走和尼古合力扶起清濑,让他躺在垫被上。“不会有事的,你别太担心。”阿雪好言安抚,但阿走仍然不愿离开清濑一步,就这么低着头坐在他身边,直到房东把邻近的医生请来。
尽管早过了看诊时间,这名众人熟识的老内科医生还是十万火急地赶来了。医生拨开围在清濑四周的众房客,一会儿翻开他的眼皮,一会儿拿听诊器抵在他胸口,一会儿又用掌心检查他有没有发烧。检查完毕后,他扫视众人一圈,说出他的诊断:“过劳。”
接着他又说:“还有一点贫血。不过,现在与其说他昏倒了,不如说他睡着了。”
“……睡着了?!”
所有人的目光一致从医生转到清濑身上。没错,清濑的胸口确实正随着规律的呼吸而平静地一起一伏。幸好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引起这么大的骚动,而且连医生都出动了,结果只是虚惊一场,也让众人不禁当场泄了气。
“应该是睡眠不足造成疲劳过度吧。”医生往黑色公文包里一摸,两三下就准备好一支针筒。“我帮他打个营养针,今天晚上你们就让他好好睡吧。有什么事再打电话给我,我先走了。请让病人好好休养,不要让他太操劳。”
“谢谢医生。”
所有人一同道过谢后,阿雪和神童负责送医生到玄关。清濑依然沉睡不醒。不论针头刺进肌肉的痛,还是双胞胎盖上毛巾被的动作,都没引起他任何反应。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灰二哥为我操心的……”
阿走垂下头,端详着清濑的睡脸。他好后悔,也觉得自己很没用。连六道大学的藤冈都看得出清濑身体不适,他却完全没有发觉。因为他满脑子只想着跑步,连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伙伴都没被他放在眼里。
隔着垫被坐在阿走对面的王子,无力地摇摇头。
“这不能怪你,要怪就怪我怎么跑都跑不快。”
每个人静悄悄地围坐在清濑四周,看起来跟目睹释迦牟尼圆寂的森林动物没两样。送客回来的阿雪和神童被这股有如守灵一般的气氛吓了一跳,在榻榻米上坐下。
“仔细想想,我们的大小事都是灰二兄一个人在打理。”姆萨说。
“就是说啊,”KING盘起胳膊,“不管是报名参加纪录赛,还是生活琐事,全都是灰二一手包办,连煮饭也不例外。”
“他根本就是教练兼领队兼经理兼舍监。”城太说。
“光是练习就够让灰二哥吃不消了,我们还给他添这么多麻烦。”神童口气沉重地回想着。
城次见大家愁眉苦脸的,刻意用开朗的口气提出一个建议。
“我觉得,接下来我们至少应该帮灰二哥分担厨房的工作,大家轮流做饭!”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既然如此,大家和好吧。”尼古语毕,各看了阿走和王子一眼。
“好啊。”
王子一口答应,阿走也为自己先前幼稚的态度觉得难为情,怯怯点了点头。
“双胞胎,你们也原谅阿走吧。”
阿雪一说,城太和城次也不好意思地瞥阿走一眼,异口同声说:“那还用说。”
“好,那没事了!”尼古代表众人发言,“大家绝对不能辜负了灰二的遗志!让我们团结一致,一起去箱根吧!”
“一起去箱根!”
竹青庄的房客们围着躺平的清濑,伸出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我可不记得我死了,你们少在那里触我霉头。”
阿走惊讶地看向枕头的方向。清濑醒了。
“受不了,你们在搞什么啊?”
清濑拨开自己肚子上方那一双双交叠的手,作势要起身。
“你好好休息!”阿走赶紧压下清濑的肩头,逼他再躺回去,“灰二哥,你刚才昏倒了!医生说你太过劳累,引发了贫血。”
“是吗,给你们添麻烦了,”清濑仰望看着自己的阿走,“看来你们已经吵完了。太好了。”
“真的很对不起,”阿走坐直身子,低头致歉,“我一直很浮躁,而且太心急了。”
“因为阿雪房间的噪音太吵了对吧?”
尼古满脸同情看着阿走,眼神仿佛在说:“我懂你的苦……”
“要扯大家来扯啊。我看是天花板吱吱嘎嘎响个不停的关系吧?”
阿雪这句话,听得王子心虚地打了个哆嗦。阿走连忙否认。
“其实在来青竹之前,我就是这个样子了,满脑子只想着跑步,觉得周遭的事都跟我无关、也不在乎。”
老实说,阿走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除了速度以外,他不知道该朝着什么目标跑下去。不过,他还是毅然决然抬起头来。
“从今天起,我会认真地跟大家一起挑战箱根驿传。”
“什么!”双胞胎的房间爆出一阵惊呼。
“从今天起?那之前是什么!”城次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没什么,我本来是想随便陪你们跑一跑就算了,”阿走说出真心话,“因为我觉得你们一定没多久就腻了,然后说退出就退出……对不起。”
“你本来只是想随便跑跑,却还练得那么勤。”神童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为我这个人只会跑步啊。”
阿走说得一脸认真,阿雪摇着头说:“妈啊。”KING更是傻眼地说:“阿走,我觉得你根本就是变态。”
“你太厉害了!简直称得上怪胎。”城次忍住笑意。
怪胎你个头!阿走有点生气,但看到连清濑都点头表示认同,也只好按捺住怒气不发作。
“我没办法戒掉漫画,但是以后我会更努力练跑的。”王子抬起头宣示。
尽管众人心中的芥蒂并没有完全消除,但那份想和伙伴朝共同目标一起努力的心情,头一次在所有人的心中萌芽。
清濑看着此情此景,开口唤道:“阿走。”
阿走维持跪坐的姿势,倾身靠向躺着的清濑。
“你知道对长跑选手来说,最棒的赞美是什么吗?”
“是‘快’吗?”
“不,是‘强’,”清濑说,“光跑得快,是没办法在长跑中脱颖而出的。天候、场地、比赛的发展、体能,还有自己的精神状态—长跑选手必须冷静分析这许多要素,即使面对再大的困难,也要坚忍不拔地突破难关。长跑选手需要的,是真正的‘强’。所以我们必须把‘强’当作最高的荣誉,每天不断跑下去。”
不论阿走或其他房客,全都全神贯注地聆听清濑的话。
“看了你这三个月来的表现,我越来越相信自己没看错人,”清濑接着说,“你很有天分,也很有潜力。所以呢,阿走,你一定要更相信自己,不要急着想一飞冲天。变强需要时间,也可以说它永远没有终点。长跑是值得一生投入的竞赛,有些人即使老了,仍然没有放弃慢跑或马拉松运动。”
阿走体内那股跑步的热情,就像一团无以名状的强烈情绪,经常在他心中掀起纷扰的涟漪。但清濑的一席话,却无比炙热地烙进他朦胧幽暗、彷徨无措的内心世界,宛如曙光乍现,照亮阿走心中每一个角落。
但拉不下脸的阿走,嘴硬地反驳:“老人又没办法破世界纪录。”
“谁说的,人家破得才凶。”尼古随口跟阿走抬杠,清濑则无奈地泛起微笑。
“在膝盖受伤以前,我的想法也跟你一样,”清濑徐徐说道,“但是年纪大的跑者,却有可能比你还‘强’。这一点,就是长跑的奥妙之处。”
清濑这番话并不只是针对阿走,也是针对在场的每一个人。或许是累了,只见清濑打住话头,闭上眼睛。
“灰二哥,不要睡在这里吧!”城太和城次摇晃清濑。
“吵死了,解散。”清濑含糊不清地咕哝道。
一行人静静地离开双胞胎的房间。
阿走最后一个离开。带上门时,他顺势回头,正好看到双胞胎紧挨着彼此睡在刚从壁橱拿出来的另一组棉被里。
灰二哥说的“强”,到底是什么意思?阿走思忖。他知道清濑不是指蛮力或脚力,却又觉得应该也不是单指精神层面上的。
阿走突然忆起孩提时见过的雪原。那天他起了个大早,走到附近的原野一看,熟悉的景色已经因夜间的积雪而焕然一新。他开始奔跑,随心所欲地在这片杳无足迹的白色原野上飞驰,只为了用双足勾勒出美丽的图案。这是阿走第一次体会到跑步的乐趣。
或许所谓的“强”,正是某种建立在微妙平衡上的绝美之物—就像当时他画在雪地上的图案。
阿走一边思考,一边蹑手蹑脚地悄声下楼。
翌日,暌违已久的艳阳高挂天空。阿走晨跑完毕回来时,清濑正好在竹青庄的院子里喂尼拉。
清濑对阿走说:“回来啦。”阿走也答道:“我回来了。”
清透耀眼的晨曦。崭新的一天,即将如常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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