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白鹿记-天台花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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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瑄一阵惘然。离离心中有事,虽然能够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情谊并未有减损,但却平添了一种忧郁。那时他们在莫愁湖畔养伤、在黄梅山庄待敌,情形可完全不一样。虽然汤家的阴影时不时掠过,但总能言笑晏晏、情谊欢洽。可现在,却有重重的屏障隔在两人之间,很多话因此说不出来。他知道那屏障是什么。

    蒋灵骞再掀开竹帘进来时,沈瑄忙道:“离离,我给你带来了解药。上次你在三醉宫吃的药,只能解一年的金盔银甲毒。你把这个吃了,毒性就永远拔除,不再发作了。”

    蒋灵骞却不接那紫色的药丸,只是盯着沈瑄的眼睛,半日方咦了一声,冷笑道:“我说呢,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来跑一趟。”她话语里虽冷淡,还是掩饰不住幽怨之意。

    沈瑄不禁有些愕然,只得道:“离离,我不是为解药而来……”

    “那你为何而来?”她追问。

    沈瑄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道:“来看看你。”

    “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看见过就可以下山了。”

    沈瑄愣住了,不禁道:“离离,我真的很想你……”

    她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眼中一时警惕一时慌乱,不知在琢磨什么。

    “离离。”他试探着向她伸出手去。

    “谁许你来的!”她忽然道,“谁许你说想我的!”

    “我错了。”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沈瑄已经不知如何应对了,忙道,“我错了,我以为你……”

    “你又以为什么?”她似乎要哭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只会胡说!”

    不承想会惹哭了她,沈瑄也急了,无论如何先哄住了她再说。他往前走一步,她反而往后退,退到墙角,索性蹲了下来。

    “你肯定是听了什么传闻……”她把头埋在膝上,“我说的那些不算……我没有说过……”

    “哪能不算数了?”他跪下来,试图搂着她,“我来都来了,岂能就走。”

    “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她抵抗着,“你坏透了。”

    他圈住她,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不再挣扎,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甜美,只愿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月光从窗棂间透过来,照得她脸如明玉,其上晶晶点点似有泪痕。他心中一动,低头细细地为她舔舐泪水。她先是有些瑟缩,随后居然学着回吻过来,一下又一下,有如一只毛茸茸的小兽踩在他心尖儿上。他被踩得心如擂鼓,索性找到了这小兽的肉爪子,无休无止地吸吮起来。

    等他稍微清醒过来时,发现她仰面朝天,裙衫半褪,肌肤绯红,而他正覆在她身上。

    “不成,我没有多少时日了。她以后总要嫁人的。”沈瑄这样想着,竭力平静自己,挣扎着坐起来。未等他起身,一双雪藕似的胳膊已然缠了上来,玛瑙臂环光泽宛转,月光下有如芙蓉红泪。她才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抱紧他、挨着他,坚决不肯撒手。“不许走。”她气恼道。

    他心里叹了一声,便不再多想,索性将她横抱起来,一直走到床边才放下。她在他的怀里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闭着眼一声不吭。其实他同样心如擂鼓,每一次亲吻,胸中腹内皆掠起一阵山呼海啸。如此酝酿许久,他终于鼓足勇气俯下身去。

    一时事毕,蒋灵骞已是半晕过去。沈瑄翻身起来,只觉喉头发甜,料是又要吐血了。那一枚紫色药丸被她扔在了桌上,他拿了过来,趁她还在神魂迷乱中,将药丸塞进她唇间,又给她盖了被子,自己才披着袍子出门。

    忍到溪边,才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他盘腿坐下,谨慎地调理气息。人间至乐与人间大苦总是接踵而来,想想也是好笑。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离离在身后唤他。

    见她神情尚且镇定,他遂笑问:“不再躺一会儿吗?”

    她登时又红了脸,嗔道:“倒是我要问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他一时无言以对,忽然看见不远处凤尾摇曳、疏影婆娑,遂问道:“我瞧着这里有湘妃竹,心中好奇,出来看看。湘妃竹出在湖湘一带,这里怎么会有呢?”

    蒋灵骞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此间旧主人移植过来的吧。”

    抚摸着青翠的竹竿,只见其上大大小小的黑色斑点,真如美人泪迹一般。沈瑄沉吟道:“你那支竹箫,也是用这里的竹子做的吧?”

    她点点头。

    他又问道:“这原来不是你的屋子吗?”

    蒋灵骞道:“不是。我本来随阿翁住在赤城山上。十三岁那年有一天,雪衣把我带到这里来玩儿,才发现这屋子——雪衣是一只白鹿,和我从小一起长大——这屋子看来已闲置多年,主人不知是什么人,大约走时十分匆忙,灶下还有烧了一半的柴呢!我喜欢这里风景清幽,世外桃源一般。这间竹屋,又很像……很像一个真正的家,比赤城山上好多了,我就时时过来住几日。这一次回山,我还没敢去见过阿翁,就躲在这里。”

    沈瑄微笑道:“原来那只白鹿是你的朋友。若不是它,我还找不到你呢!”

    “怎么?”蒋灵骞睁大了眼睛。

    沈瑄遂将自己来时的奇遇说了,又道:“想不到我可比阮郎幸运多了,不曾受饥馁之苦,还得到神鹿相助。匆匆赶到,仙子不会怪我来得太晚吧?”

    相传古时刘晨、阮肇二人由剡溪入天台山采药,迷了路,正在饥饿之间,发现山溪里漂下来鲜嫩的芜菁叶和一杯胡麻饭,料想离人家不远。沿溪而上,遇见了两个绝美的仙子。仙子看见他们,就像老朋友似的笑问道:“郎君来何晚耶?”刘阮二人遂与两位仙子结为了夫妇。

    蒋灵骞长在天台山,当然知道这个故事。听他话中以夫妇相比,又想起方才情事,登时面红耳赤,扭身走开,走了几步,忽又停下,指着那溪流道:“你既熟知典故,可知道这溪流叫什么名字?”

    “听山民们说,叫作惆怅溪。”

    蒋灵骞点点头,道:“刘晨和阮肇在仙子身边过了半年,终于因为想家,要离别而去。两位仙子挽留不住,就在溪头惆怅而泣别。还有人说,他们回家一看,人间已过了十世。后来他俩重入天台,但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

    沈瑄见她的眼神闪烁,已知其意,遂道:“也是啊,既然来了,何必要走呢?”

    “你说的,不走了?”

    他轻轻揽着她,柔声道:“永远也不走了。”

    露华在地,明月在天。低吟的晚风、淙淙的山泉似乎都停止了唱和,仿佛不忍打扰这场清梦。只有殷勤的碧桃花,将胭脂一般娇艳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撒落水中。

    “你真的……”蒋灵骞轻叹道,“什么也不管了。”

    沈瑄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见她含笑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难言的悲凉,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是冰冷的。他想到,虽然对她许下了一生的相守,其实也仅有不到半年之期。难道,她也感觉到了吗?不会的,她不知道。

    第二日清晨,蒋灵骞就把沈瑄拉了起来:“我们去找阿翁。”

    沈瑄有些惊异,蒋灵骞婉转道:“我自幼蒙阿翁抚养长大,如今嫁你,总须向他禀告一声。而且,我也有快三年没见到他了。”

    沈瑄点头称是,却又道:“只是你阿翁知道我们的事,定然不同意吧?”

    蒋灵骞道:“那也未必。阿翁与旁人不同,一切看他的心情如何。他或者一口回绝,但倘若你对了他的脾胃,说不定会慨然赞同。”

    沈瑄笑道:“既然如此,我哪里还能不放心。这就走吗?”

    “不忙!”蒋灵骞不急不徐地踱到竹林里,取出那支斑竹箫悠悠地吹了起来。沈瑄不知她用意,就静静听着。原来是他第一次在葫芦湾听见的那支无名曲子。这支曲子仿佛天然地就飘荡在天台山的林泉之下,蒋灵骞此刻吹出,又平添了一种甜美欢愉。这时竹林里雪光一闪,昨日那只白鹿翩然而至。

    “原来她用箫声召唤她的雪衣。”沈瑄想。

    蒋灵骞搂着雪衣的脖子向它悄悄低语,雪衣却用鹿角轻轻地去挑小主人的头发,那情形可爱极了。过了一会儿,蒋灵骞招手道:“沈郎,雪衣带我们去赤城山。”

    “它驮得了两个人吗?”沈瑄问。

    蒋灵骞已然骑在了白鹿背上,伸手拉沈瑄:“你小瞧雪衣!”

    那白鹿果然为灵物,沈瑄怀疑天台宗的轻功是向它学的。他坐在蒋灵骞身后,缕缕馨香的发丝吹拂到他的面颊上。这是在骑鹿升仙吗?只怕人间天上,更无复此至乐了。

    赤城山顶上,白鹿放下两人,盈盈而去。沈瑄问道:“它几时再来?”

    蒋灵骞道:“每天傍晚,它都在赤城山顶上守着晚霞呢!”

    蒋灵骞带着沈瑄绕到了赤城山居后面,山坡上几棵老松,枝丫苍虬,呈虎踞龙盘之态。仔细一看,繁茂的枝叶下遮盖着几间低矮的茅屋。原来赤城山人并不住在旧居中,却在这里结庐。蒋灵骞叫了几声阿翁,无人开门。难道蒋听松又不在?正要推门,忽听得背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不回家了。”

    蒋灵骞转过身,迎上那个从松林里踱出来的老人:“阿翁……”

    蒋听松抚着她的肩,长叹了一声:“一走就是三年……本来好好地嫁你出门,惹了这些祸。”

    蒋灵骞抬头问道:“阿翁你这些年身体可好?”

    沈瑄对蒋听松的情况早有耳闻,可看见这个老人,还是吃了一惊。他以为被多少江湖中人称为魔头、老怪的一代高手,纵然归隐,也会多少留下锋芒和戾气的。可是眼前这个蒋听松,枯槁的身形支着一件灰蒙蒙看不出形状的袍子,意兴阑珊的,只是茫茫然说:“还好,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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