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凄然一笑,道:“你不知道闭穴之法吗?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是胭脂红……”
“假的……”沈瑄默默地摇着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的、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湖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得自尽,就用了这种法子。你舅舅事先是知道的,后来他把我救过来。但从那以后,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有了。我只好从此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在外边流浪。”沈彬唏嘘道,“瑄儿,阿耶装死,极不光彩,也没脸见你啊!”
沈瑄听了这个故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绚丽幻想一下子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衬着暗黄色的僧袍,越发显得如秋风中一片枯叶。他只是道:“阿耶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了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等你婚礼结束,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
沈瑄颤抖着声音问道:“阿耶,你知道‘碧血毒’吧?”
沈彬淡然一笑:“你真聪明。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地站起来,他的心已经沉到了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吗?”
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杀他报仇……不过后来,我瞧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没有下手,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宗扯上了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娘子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有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面偷袭老怪。”
原来父亲是为了救他。那天蒋听松神志发狂,如非受袭身死,沈瑄就完了。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技,也不会用‘碧血毒’这样不留余地的药。但是你不知道,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技尽失。不是我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已经没了武功,那一剑掷出去,根本阻止不了他杀你,所以只好用上沾身即死的毒药。”
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十分焦虑,不住地看着沈瑄脸上的神情变化。
沈瑄心里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离交代呢?
沈彬也看出了他的痛苦,道:“你的妻子一定不能原谅,你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这都是我……一时莽撞……”
沈瑄恍恍惚惚地走出来,也不知该向哪边走。彼时夜色已浓,一轮圆月破云而出,月华如水银泄地,湖上一片皎洁如雪。碧叶森森,虫鸣细细,不知何处传来的草木芬芳,在暗夜中悄然翻浮。然而他的心,孤零零地半悬在这良夜花香之间,永世不得安宁。
“沈郎。”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
他不想让离离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牵着她的手走回房中,顺手打灭了灯烛。
“你怎么半夜跑出去了?”蒋灵骞问道。
沈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果然很烫,有些惊慌:“你病了?”
沈瑄道:“没有啊,我哪会生病?倒是你,好好的爬起来做什么?”
“我睡了一觉,醒来你不在了,就有些慌。”蒋灵骞道,“你去哪里了?”
“就是出去透透气。”他随口道,“你快些休息,明日过大礼,有你累的。”
黑暗中她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喃喃道:“沈郎,你有心事?”
“没有。”他慌忙否认。此时必须撑住,决不能向她说出真相。说出来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向父亲寻仇?她身体已坏到这个地步,是否能经受这个噩耗?
“你别瞒着我。”她似是不太相信。
“真的没有。想着明日成亲,我是太高兴了,所以有些热。”他强笑道。
“没有就好。”她踌躇了一下,又道,“其实明日婚礼,我有些害怕,不知为什么……”
“别怕,”他道,“一切有我呢。”
她挣脱了手,自背后抱住他,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沈瑄没由来地心中一沉,似乎觉得什么东西被轻轻扯碎了,下面是不见底的黑暗。迟疑了一回,他转身将她横抱起来放到榻上,俯身吻了下去。他们彼此已经很熟悉,无须只言片语,只是默默地厮缠砥砺。她原只是顺从,不防他竟然越来越激烈,几乎是要把每一个吻都变成烙痕留在她身上,揉碎她的肝肠。非此不能山盟海誓,非此不能得到救赎。
肌肤滚热,如煎如灼,而他心中冰凉,似大雪降临。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瑛娘未能及时赶回,只有吴霜主婢两个照看新妇。新制的嫁衣宽大了些,青裙衬得蒋灵骞面色苍白如纸,只好用胭脂胡粉涂染。吴霜手巧,给她化了一个海棠妆面,选了几枚宝钿,呵了胶,粘在她的额头和两个笑靥儿上。镜中看去,脸晕春色,宝光玲珑,依旧是个灵动如水的美人。
黄昏时分行礼,青庐结在水边,挨着朗吟亭。因为新妇抱病,一应繁文缛节都省略了。念过却扇诗,拜过天地,新郎便扶着新妇进了青庐。帐中明烛高烧,已备好同牢席、合卺酒,交卺礼毕,略说了几句吉祥话儿,礼宾便领着众人辞去,掩上帐子。
蒋灵骞兴致却好,东摸摸西看看,面上泛着奇异的潮红。沈瑄服侍她喝完今日的药,又端来蜜饯果子喂她吃了,坐着说了几句闲话,又要出去招呼宾客。
蒋灵骞有些不安,只牵着他袖子道:“少喝些酒,早些回来。”
这整整一天,沈瑄满心纠结,几欲崩溃,恨不能立即带着蒋灵骞远走高飞。然而万般心事,毕竟不可言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般,强撑起一张喜洋洋的新郎笑脸。此刻也只能又抱了她一回,安慰几句,恋恋不舍地去了。
暮色将至,园中灯火如昼,宾客们把酒言欢,有善谈者牵头,说起烟霞主人沈醉的赫赫声名,说起三醉宫四大弟子的往事,说得好不热闹,仿佛中间二十来年沉浮跌宕从未发生过一样。吴剑知领着沈瑄一一敬酒,言语中反复拜托各位江湖同道关照一对新人。沈瑄顾望四周,人群中没有发现父亲。也许沈彬没有走,只是躲在某个角落里看着,这令他极不自在,又伤感不已。
酒过三巡,明月在天,人声喧腾,丝管不绝。不知何时,一叶小舟划破暗沉沉的水面向君山驶来,竟没有人觉察到。
来人白衣如雪立在船头,暗夜中显得飘飘然如幽灵。
“我来迟了,不曾给侄女送嫁。”她声音不大,但冷静透骨,一时间众人停下交谈,都将目光聚在她身上。周采薇最是机敏,立刻猜到来人是谁:“尊驾可是巫山掌门?”
澹台烟然含笑道:“正是区区。”
吴剑知立刻排开众人,上前迎接:“小师妹远来辛苦。”
“吴掌门差矣,我从未拜师烟霞主人,且早已投入巫山门下,这声‘小师妹’,我却当不起。”澹台烟然虽是笑着,这话却说得不太客气。
吴剑知满面尴尬:“确是我说错了,愿自罚三杯,还请澹台掌门休要计较,大喜的日子,且上岸喝酒吧。”
澹台烟然立着不动,没有半分要上岸的意思:“不敢。”
“不敢?”吴剑知有些惊慌,隐隐感觉澹台烟然此来别有深意。
澹台烟然微笑道:“当年令妹出嫁之前,我曾发誓,终身不履君山土地。当时烟霞主人在场,沈彬在场,吴掌门你也在场。你不会忘记了吧?”
吴剑知愕然。沈瑄更是惊奇,澹台烟然这是忽然想起从前了吗?她不是说,他配的解药没有用吗?
“烟娘子……”吴剑知苦笑道,“舍妹夫妇早已过身,你我也都是做了长辈的人,小时候闹的玩笑何必再提?”
“那可不是玩笑。”澹台烟然笑笑,“论理呢,我不该来,不过令甥与舍侄成婚,我这里有份大礼,是一定要送到的。”
早有人看出小船吃水颇深,船上似乎放着一个大箱子,黑压压的看不清模样。众人皆不敢应声。澹台烟然轻挥麈尾,那只箱子竟然腾空而起,飞向筵席,将将落在沈瑄面前。灯下看去,箱子由上好木料雕成,一头大一头小,却是一口棺材!
众人骇然。
新妇的长辈竟然在婚礼上送棺材,所图为何?这口棺木少也有百斤,澹台烟然一个娇弱女子竟能凭空运起,巫山武技实乃深不可测,在座众人加起来,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镜湖女侠曹止萍看不下去了,出言道:“澹台掌门这是何意?不怕吓着新人吗?”
“沈郎中胆子大,不会被吓着。”澹台烟然转顾沈瑄,“贤侄,你不想看看棺材里是谁吗?”
沈瑄隐隐有预感,颤着手伸向棺材,却听吴剑知喝道:“瑄儿站开!”
他转过头,见吴剑知双目发红,显然因为动了真气而牵扯了旧伤。吴剑知道:“你站开!别碰这棺材,我来和澹台掌门说。”
澹台烟然显然有些不耐,立在船头扬了扬手,砰的一声棺材盖子开了,露出一具森森白骨。
围观众人反倒略松一口气。不是腐尸,仅有白骨,随身衣服物品荡然无存,想来这人死去多年了。
可是沈瑄心下了然,这白骨曾由他亲手安葬,他如何不认得!他知道澹台烟然为什么而来了,为了夜来夫人提到过的那第八个人。她知道凶手是谁,她想起来了。
沈瑄望了望吴剑知,吴剑知脸上的皱纹越发深重,说不清是恐惧,是愧疚,还是茫然无措。
“前日我在庐山收尸,发现他去世之前断了一条腿,大约是摔断的吧。”澹台烟然缓缓道来,语声幽长,“当年阿兄为了救侄女和我,自己落下悬崖。不知他坠崖之后,是即刻就死,还是伤重饥渴,无人救助,煎熬而亡。十九年间,阿兄曝尸荒野,不能入土为安,世上记得他的人虽不少,他却从未得到祭奠。吴掌门,你也知道,我阿兄虽然常年漂泊在外,但他从未背叛过三醉宫和烟霞主人。今日我送了他的尸骨回来,请吴掌门看在同门情谊上,让他安葬在三醉宫吧。”
“这是自然,”吴剑知木然道,“三醉宫永远有澹台师弟的位置。”
众人议论纷纷,谁也没想到这具白骨就是十九年前纵横天下旋即又莫名消失的潇湘神剑澹台树然,这实在是震撼。
“吴掌门处事公允。”澹台烟然颔首道,“既然三醉宫永远有我阿兄的位置,那么,当年陷害我阿兄的人,也请掌门一并处罚。”
吴剑知拧眉道:“你是指谁?”
澹台烟然冷笑道:“吴掌门原来不知道?”
吴剑知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心中有所猜疑,但始终未能查知真相,还请澹台掌门指教。”
“天台黄云在、天台梅雪坪、天台季秋谷,”澹台烟然徐徐数道,“还有四个打下手的天台弟子,徐翼遥、邵小池、蒋青、顾不弃。天台七弟子犯下大错,早就被蒋听松逐出师门,又被夜来夫人追杀。前年除夕,黄、梅、季这最后三个天台弟子,已被夜来夫人斩草除根。这也就罢了。不过,天台七子之外,当时还有一人,才是顶尖高手,是他给了阿兄致命一击,他才是最大的罪人!吴掌门,你说这个人,该当何罪?”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极为紧张,互相猜疑着当年到底是谁,竟有能力杀死一代剑神。
“自是当诛。”吴剑知面色惨白,疾声道,“烟娘子,今日是两个孩子办喜事,你定要如此吗?有什么委屈,办完喜事再说。澹台树然是你的兄长,也是我的师弟,从前是我失察,将这冤案拖了这么久,将来定会还师弟一个公道!”
“将来讨还公道?我可不信。”澹台烟然笑道,“我兄长冤死十九年,你洞庭一门从无一人过问。吴掌门只推说一个将来,焉知不会再拖十九年?趁着江南武林英豪皆在,还是早早说清楚的好。”
明知澹台烟然别有用意,毕竟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催问道:“究竟是谁?”
澹台烟然环顾四周,似是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仍然问吴剑知:“吴掌门,你定要把凶手藏起来吗?”
吴剑知被她逼问得无法回答,只得摇头:“此间并没有谁藏起来了。烟娘子要找的人,怕是不在。”
“他不在?我可不信。”澹台烟然笑道,“这个伪君子,躲了十九年不敢在人前露面,我不信他亲生儿子的婚礼,他也不出来。”
众人再度哗然,这明明说的是沈彬。便有人大声道:“澹台掌门差矣,洞庭医仙他不会来的。十九年前他就饮剑自尽了,就在你船下的这片浅滩上。”
澹台烟然冷笑道:“你们在座众人,恐怕谁也没有我了解沈彬是怎样一个伪君子。为了一卷经书,他竟忍心对我兄妹痛下杀手,怎么可能舍得自尽?我不信他死了。”
“你不信也无用。”镜湖曹止萍道,“沈彬之死,是我们这些人当年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便是真的?”澹台烟然呵呵一笑,并不跟她争执,却看着吴剑知道,“沈彬在不在这里,想必吴掌门最清楚。”
吴剑知不语,此情此景,他也想不出该如何收场了。然而沈彬万万不能出面,且不说勾结外人残害师弟的事如何了结,只要沈彬活着露面,就等于承认当年假自尽。三醉宫残存的一点体面,便再也无可挽回。
梅仙子看不过去,大声喝道:“澹台掌门,你别欺人太甚!你说是沈神医害死了你兄长,证据何在?”
“我自己就是证据。”澹台烟然道。
“当年在场的其他人全都死光了,你侄女还是奶娃子。”梅仙子道,“所以是黑是白,全凭你一张嘴,这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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