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很清楚,后门在北边不远处。他认清了方向,沿着围墙快速过去。他的轻功很好,围墙脚下的狗尾草只是轻微地颤了颤。只有如此寂静的清晨,才能闻到秋草气息。
然后,那朵残破的龙胆花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围着坛城转了一整圈。
门呢?门在哪里?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嘶喊:没有门……这里没有门!
墨溶攥紧了腰刀。他闭了闭眼,继续,沿着围墙行进。
一定能出去的。
一圈。
一定能出去……
又是一圈。
小谢皱眉道:“这又是幻术。”
幻术虽然可怕,但是内功的阳刚正气也是绝对有用的。墨溶抽出腰刀,向围墙猛地劈过去。
光洁如镜的墙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纹。他苦笑,真是幻由心生吗?
墨溶推出双掌,墙上的泥灰悄无声息地纷纷下落,渐渐露出里面巨大的砖石来。砖石上面,像是人为刻出了一个个突起,各自相距尺远,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墙顶,倒像是专门给人翻墙用的。墨溶毫不迟疑,踩着砖墙就飞了上去。
天雨花
天已经快亮了,低空中饱含着铅色的流云。他是阴云中最浓重的一点,停滞在没有古人与来者的荒原上。他挥舞腰刀的动作机械而疯狂,就好像摒弃了所有的疑虑,想把那化不开的迷雾劈开。劈开,哪怕一个小小的角落也好。
原野上绽放出白色的花朵,带着稚嫩的浅笑,仿佛清脆的银铃撒落一地。
那都是白骨,细脚伶仃,一碰就碎掉。骷髅从劈开的黑色泥土里雀跃而出,在空旷的原野上奔跑,直到天边,直到荆棘把他们纷纷绊倒,死亡。
这宏大的骷髅之舞令墨溶双膝跪倒。静止的钟漏,突然间倒灌起来,日轮坠入东海,流水返回高山,雨水升到天上。那些骷髅从跌倒的地方爬了起来,生出粉红的肌肉和白嫩的皮肤,如同有一支画笔在敏捷地勾勒,手足鬓发都渐渐清晰动人。
背影看上去,都是些九岁十岁的孩子的身量。他们起先默默无语,后来就开始喃喃地交谈着什么,声音很是杂乱。林樾听了一会儿,声音渐渐连成一片。他听得出他们在一起念着什么,像是一段经文,很耳熟。诵经的声音有如洪钟入耳、醍醐灌顶、法雨天花,从头顶上沉沉地压下来,就像某种有形的实体,渐渐湮没了整个空间。
“喂!”林樾用一种溺水者的姿态,冲着那些孩子的背影叫喊。
骷髅变作的小孩回过头来,以一种冷漠的注视姿态——
可是,他们都没有脸!
林樾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带我们走吧……”
那些没有脸孔的小孩停止了诵经,朝这边奔涌,像旋涡一样聚集起来。
“带我们走吧,带我们走吧……”
“啊……啊……”
他发出兽一样的吼叫,满眼都是白色的脸。当他拔出腰刀准备自卫的时候,忽然一道红光闪过,腰刀竟然断掉了。红光如舞动的蛇一样卷到他身上。
他狠狠地劈开那条“蛇”。
就在红光瓦解的一刹那,头颅剧烈地疼痛起来,仿佛那些骷髅在啃噬他的脑髓。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茫然地奔跑着,在没有意识的荒原上,直到晕倒。
墨溶和唐小谢在迷雾苍冷的荒原中急速前行。他们似在云中行走,上下四周都散发着冰寒的白光。坛城已经彻底消失了,荒原中的小屋也消失了,周遭渺无人迹,又似有无数人用冷白的眼珠子对着他们。
“这是幻象吧。”小谢说。
明知如此,亦只能互相搀扶着前行。走了一阵,他们脚下渐渐出现了一条绵长的白石小道,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着去路。因为别无选择,他们只能沿着这条路径前行。小谢忍不住回头看时,发现走过的路径又消失在茫茫云雾之间,没有了归途。
不知经过多久,四周的景色渐渐浮现了出来,深山溪谷、枯树寒鸦,俱是墨色,宛如未经着色的山水画,笔墨在宣纸上干涸如沙砾,又如死亡的躯体渐渐褪去了血色,肌肤青白浮肿。
路的尽头是一处矮亭,狭窄仅可容膝。唐小谢和墨溶走到亭中小坐,墨溶道:“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如果既找不到云蕤,又出不去,怎么办?”
“假云娘子说过,药汤的时效到了,我们自然能出去的。”唐小谢倒是毫不担心。
“你信他?”墨溶嗤笑道。
唐小谢白了他一眼:“反正你也出不去了。”
墨溶也反驳不了她。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虽然经过了如许波折,还是心心念念要拿到怀梦草才能回圆天阁去。尽管事到如今,欧阳觅剑到底为什么非要这个神草,似乎也成了一个谜。
亭子下面有一湾清溪,溪流湍急,却听不到一点流水潺湲之声,只见嶙峋白石从水底生出,如丛丛白骨。墨溶跳到岸边,拔出“易水寒涛”剑,在水中清洗了一番。唐小谢看了一会儿,道:“你用剑把水流切断了试试看。”
“抽刀断水?”墨溶道,“别开玩笑了。”
唐小谢鄙夷道:“刚才我分明已经看见流水断了几下,你竟没有注意到?”
墨溶依言,将剑锋朝水流中间割去。
果然,流水冻粉一样被齐齐切开,图画被裁剪,琉璃被击碎。墨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的流水是凝固的,时间是静止的。
“或者说,”唐小谢道,“这个荒原上的时间从未流逝,只是渐渐在褪色。这样也好,我们能找到最初的云蕤。
云蕤一直在等着他们。
野有蔓草,白露沾衣。道路的尽头是一座白石砌就的坟茔,坟头坐着一个小小的女童,正在撕扯着什么,并将撕烂的碎片一片一片掷入面前的火盆中,连那火焰亦是白色的。
只有女童的蓝色衫子随着白焰的舞动而飘拂,她幼小的背影有如风中一朵颤抖的鸢尾花。
唐小谢怔了怔,不知如何开口,转而望着墨溶。
墨溶拧着眉毛道:“坟中是什么人?”
女童并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清澈地说:“所有人。”
墨溶还想问所有人是指哪些人,唐小谢已经悟出来了,一把拽住他往后退。
女童缓缓地站起,转身,她的脸是不出所料的洁净和美丽,只是眼眶里是空的。暗蓝的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高,直至涨满整个天空。
天黑了,暗蓝色的夜空中星子闪烁,是她衣襟上的露水。她的面孔化作天边一轮皎皎明月,其上眉目如山河秀丽。
长夜浩浩永无止境。在这个夜晚之外,长河将会陨落,旭日将会重生,春花将会凋谢,秋林将会霜染,青丝化作飞雪,红颜转眼枯骨,世代更迭,桑田沧海,时间不会停止流逝的脚步。但唯独这一个夜晚之中,悲伤没有完结,黑暗永无边际,时间的开端与终点严丝合缝,成为一个美满的轮回,一旦踏入,再也不能离开。这是怀梦草中的世界,是云蕤的梦魇。
墨溶一眼瞥见天边尚有一束亮光,忙不迭地朝那边飘去。天上的圆月似乎微微一笑,拎起了裙摆。最后那一线缝隙亦合上了,大地沉入黑暗。
“别!”唐小谢大叫了一声,“我……我可不在你们所有人之中!”
她心知说这些全没用处,不免后悔跟着墨溶进来了。
那假云娘子把药汤给他们,岂能有好意?墨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怀梦草早已乱了心智,而她为何非要混进来——无非是那点争强好胜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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