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溶愈觉古怪:“你——不一起过去?”
“我不去。”
“为什么?”
“因为……我很害怕嘛。”他听见她轻轻地笑着,嗓音忽然变得轻薄起来,像一把利刀。
那房子一定是个危险的所在,但他毫不犹豫地分开草丛。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女人身边了,她简直令他周身寒冷。
年久失修,宅子的门楣上都冒着一股衰朽的烟。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少了一只,另一只虽然勉强立着,左前足却也已经跛了。门是虚掩着的,墨溶一手把着剑,一手推开门,跨入院中。
庭院中和外面一样,生满了开白花的野草。穿过荒芜的庭院,正厅却有些意外的整洁。太师椅磨得精光锃亮,仿佛坐在上面的人刚刚离去。围屏雕刻着琴棋书画,象牙旧了,温润地泛着微黄。条案上的梅桩盆景似乎尚未死去,梅桩后面有一块湖石,湖石后面有一个月牙形的小洞。不知为什么,墨溶看着这月牙形的洞,就觉得里面是能够冒出点云雾来的。
正厅后面还有一进小院,院中花木扶疏,雅致宜人,一树白木兰花正独自摇落。墨溶骇然,他看见小院中央有一个莲花形的石雕鱼池,池中一群鲜红的锦鲤兀自活泼。
墨溶俯身察看那些锦鲤,心中古怪不已:如果这真是空宅,什么人在喂养锦鲤、侍弄花木?
正琢磨着,忽见水中映出自己的脸,竟然是空白的!
他大喊一声,跳开好几步远。
这时,似乎被他的喊声惊吓,有什么东西呼地飞了过去。墨溶猛然抬头,只看见对面二楼的窗口上,飞过一个浅绯色的影子。
墨溶定了定神,正要追上去看,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走近。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结果听到一声轻笑。
是云娘子车旁的那个小鬟。
“磨蹭什么,还不快找你的药。”小鬟笑道,“别让小娘子等急了。”
“这宅子里的药房在哪里?”
“在哪里,这个啊,反正不在鱼缸里……总要你自己去找的吧。”小鬟道。
自己去找,墨溶皱眉。这时一条红鲤忽然跳出水面,溅出很大的水花。墨溶脸上被水珠儿冰了一下。
这种感觉,忽然让他毛骨悚然,像是意识深处浮出一道邪魅的微光,他本能地知道那是危险的,可又忍不住想伸出脑袋去张望。这时就仿佛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的脚步,他径直朝着二层小楼走去。挂锁一碰就开了。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他已经习惯于这种非现实的场景了。书桌后面有一道楼梯,楼梯上隐隐留有金莲足印。墨溶小心地踏上去,楼板发出悠长的吱吱声。
楼上光线很暗,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是一间还算华美的闺房。光线晃来晃去,房中有一面大镜子,架在犀牛望月的檀木架上。不知为什么,墨溶就是不敢去看那面镜子。屋檐下一个破旧的风铃,风铃的耳语在水洗过的日光中显得柔和而宁静。
下楼梯的时候闻到一缕药香,就好像有人告诉了他一样,他忽然省悟到楼下是秘密的药材库房。
不错,书桌对面的墙上有道不太显眼的暗门。门——当然是也没上锁的,墨溶推门进去,那种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
里面是满满一池殷红的鲜血,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个幼小的人形,他们都没有脸孔。
“啊——啊——”
意识仿佛在瞬间崩溃,他发出兽一样的呻吟。那些小小的人形浮了上来,把他往血海中拉扯。湿漉漉的脚底想必全是血水,他摇摇晃晃地朝血池中栽倒。
“小溶!”
忽然听见有人这么叫他,遥远清晰的声音。是谁?
一个夭红的影子瞬间到了眼前。
“快过来,”万分焦急地,那人朝他伸出一只手。墨溶犹豫着,他看见女人雪白如玉的手腕上有一截红袖,其上绣了一朵妖媚无比的红牡丹。
“快——”女人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衣领,拉着他冲了出去。
视线模糊,根本看不清那女人的脸。耳旁轰然一声——是这鬼楼倒了吗?
他又看见那金鱼池的水面,立刻闭上了眼睛。
“看着它!”女人威严的声音呵斥着,“小溶,自己看着它。”
他竟然乖乖地服从了那个女人的命令。
水中的自己,还是没有脸,只有一片意味深长的空白。
“跳进去!”
不——他不敢跳。他居然不敢——真的不敢。
背后的世界仿佛在坍塌,只剩下这鱼缸。那女人推了他一把,于是他坠入令人窒息的冷水之中,失去了意识。
林樾的梦
“这藤萝饼好吃吗?”
“好吃,真香啊。”
“还想吃吗?”
“还想。可是,我知道……没有了,唉……”
“我这里还有半个。”
“不要啦,你还没吃呢。”小男孩咽着口水,推开小女孩手里香喷喷的糕点。
“没关系,我都咬了几口了。”
“我不要,真的。”
“唉,白公就做了两个,供在娘的牌位前面,都不让我碰。若是两个都偷出来,他肯定会发现。偷一个,他大概发现不了吧。”
小男孩呆了呆,大概是觉得女孩的逻辑实在太冒险:“要是发现了呢?”
小女孩撇了撇嘴:“发现又怎样啊,饼都吃完了,还能吐出来?林樾你真是个胆小鬼。”
小男孩白皙的脸上泛出一道好看的红晕。他抿了抿嘴,不敢反驳什么。小女孩把手里的半个藤萝饼掰成了两块,一块给小男孩,一块塞进自己嘴里。
“云蕤……”
“哎?”
“剩下半个,我给碧眼留着。”小男孩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子,把那半个几乎破成粉末的藤萝饼裹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找他出来玩儿。”
小女孩不屑道:“我昨天还听见鲁公公说,碧眼被他的娘亲关在家里读书,不让出来玩儿。等下次再有机会见面,这藤萝饼早就坏掉发霉了。再说,碧眼那个家伙……哼,我才不要给他呢。”
“为什么?”
小女孩使劲儿转着一双大眼睛,小小年纪,却似乎憋了一肚子想说又不忍说的话。想了半天,才道:“他有娘,才不稀罕我们的藤萝饼。”
“可是……”小男孩瞪着手里的藤萝饼,“可是那天……碧眼说过,叫我们不要忘了他的。有什么好玩的,都不要忘了他,他也发誓不会忘了我们。”
小男孩仿佛被自己的话语噎住了,说完这句,就再也吭不出一声。小女孩也不抬头。
藤萝花开得正艳。正午的日光透过密密罗织的藤萝架,洒下淡紫色的星星斑点,在这两个小孩的密语之间营造出一种梦境的意味。这个密不透风的角落里,藤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植物气息。藤萝饼的甜蜜在舌尖消散殆尽(不删)之后,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为何,小男孩有些喘不过气,心想云蕤是故意沉默的吧。他提到了不该提及的事情,令彼此惶惑。她的姿态就像冷眼看着一个溺水的人。
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去看她的眼睛,发现她也显露出一种近乎溺毙的神态。
于是他放心了,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眼神。
那一年,他们才不过九岁。
“不要忘了他……”过了良久,才听见那个名叫云蕤的小女孩发出一声微叹,她的声音很远,“不要忘了留给他的藤萝饼……”
小男孩林樾就常常被她这种天籁一样的哀伤所迷惑。
她说:“可是,怎么可能呢?很快,我们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小男孩抬起头,阳光刺着他的眼睛,那些花朵开得真美,像孩子的梦。可是,到明年……连这紫藤花也未必还活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千万片花瓣低低垂下,化作了千万片紫色的嘴唇,妖媚的、轻浮的,吻向他的前额。浓郁香气中,所有的景色渐渐化为混沌,支离破碎,四周只有花朵们翻动的嘴唇——它们在说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自他从血海中苏醒,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他确信这里就是幼时居住过的坛城,只是已经变成一座空宅。砖石上爬满了青苔,巷陌间飘浮着薄雾,雪白的日光在屋瓦上孤独地跳跃着,亦真亦幻,如梦如烟。
他走遍了每一个角落。除了最初那个诡异的女童,他没有遇见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发现。
这么多年之后回到坛城,他才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下山之前,师父对他讲过佛经,坛城是佛经中的幻境。但他并不学佛,不能参透其中的意义。而现实中的这个坛城,只是一座普通宅院。他在废墟中穿梭,幼年时代的一些记忆慢慢打开,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只隔了一层轻纱雾幛。
“林樾,我知道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剩下的,要你自己去寻找。”
然而,云蕤离他咫尺,他却在一片迷茫中。手指在轻纱雾幛上滑动、逡巡,不知道应该在何处捅破它。他现在应该做什么呢?
似乎有人在偷窥他,一直都是。指尖轻压,窗纸发出细微的脆裂声。
似乎有黑衣的影子在房檐上掠过。
“云蕤!”他追了出去,“云蕤!”
院子里阳光如洗。有一个杂役路过,瞪了他一眼。他骇然噤声。
难道只是一只黑猫?
他悻悻地回到自己栖身的小屋里。刚才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阴暗角落里,自己的铺板上。
卷好的被褥忽然翻起。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他就被一双铁硬的臂膀死死压住了。
“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何门何派?”
那个男子连珠炮似的发问,强烈的气息扑到他脸上,散发出一股辛辣的意味。他觉得难受,扭过脖子,避开这男子咄咄逼人的气势。
“快说,你又不是哑巴!”
对方狠狠掰过他的脸,就差给他一巴掌了。他没有听懂那人的话,却一个翻身就把他弹开。那人被他强劲的力道骇住了,情急之下回手扣他。他手指一滑,死死掐住了那人的手腕。下一个动作,就是把对方狠狠地反压在身下。
“好厉害的身手!”那人喃喃道。
他回敬了一个冷笑:“报上你的名字来。”
墨溶优雅地躺着,微笑不语。
此时两人逼得极近,他的睫毛几乎扫到对手的脸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就像趴在井栏上看古井深处的幽泉。忽然,他看到泉水中浮起奇异的色泽——
他猛然扭过头,怎么会这样?
眨眨眼睛,再次望向那对瞳孔——暗夜的黑,伸手不见五指,却森森然泛出一股绿意。他想他是看错了,可是越看越绿——丛林一样无边的绿,向他的世界席卷而来。
他惊慌失措,虽然手还没有松开,可是心却已经松开了。
对方显然能够察觉到他的松懈,但也没有动,等着他。两人就这么对峙着,保持一种奇怪的姿势。
“碧眼……哥哥。”时隔七年,时间的灰烬沙哑了多少声音,但他还是尽力叫出了这个名字。
墨溶显然被迷惑住:“你是谁?”
“我是林樾。”
“林樾是谁?”
“你不知道林樾是谁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
“碧眼又是什么?”
“原来你真的忘记了。”他颓然倒下,仰面躺在榻上。
白雾游移,日光缤纷,坛城清寂如同仙人的宫阙。墨溶靠在窗前,背对着林樾。窗外的花圃里,野草长到了齐腰高,一朵残存的龙胆花绽放出触目的深紫色。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清这个院子唯一的入口,墨溶心想。
“你见过云蕤了吗?”林樾有些虚脱,两条腿挂在木板床边儿上,茫然地晃着。
“见过了。”从头到尾墨溶只听见小轿里奇怪的人声,不过这也算见过了吧,“她大概是打算杀我,这个女人不简单。”
“不是那样的,”林樾争辩着,“她应该还记得你,怎会杀你呢?”
墨溶不解其意,冷笑道:“你是疯子吗?”
听见这话,林樾有些难过,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他。墨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难道我们以前真的认识?”
“当然了。九岁的时候,你、我还有云蕤,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别开玩笑了,”墨溶不耐烦道,“九岁?我大概在叔叔的药房里偷枸杞吃呢。”
“我说的是真的,碧眼哥哥。”
“你为什么总是叫我碧眼?”
“因为这是你的小名。”
“我哪有这种小名?跟女人一样。”
林樾有点想笑:“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
“谁说的?”墨溶愤愤,“我明明是一双黑眼睛。”
林樾从枕边抓起一面小铜镜,递给墨溶,诚恳道:“你大概是长大以后变黑了,可是眼睛深处,还是有一点点绿的,不信你仔细看看。”
墨溶将信将疑接过来,随便看了一眼:“哪有,我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我还不清楚。你少跟我胡说八道。”
林樾坐在床边,垂着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的敌意,只顾自己幽幽地说着:“你姓墨,可是我们叫你碧眼哥哥,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在阳光下看,就像两块翡翠。你的家在坛城外面,不过你的母亲经常领着你到坛城来做客。那时你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林樾是在认真向他回忆往事吗?这个少年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却有一种难言的魔力。一种挫败感暗暗爬上墨溶的心头。
“家母很早就亡故了,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墨溶忍不住辩解着。
“哦……对不起。”林樾立刻道歉,“那时候,我听见你叫那位夫人为母亲。云蕤也这么说。”
“我认识云蕤?”
“是啊。那时候,坛城里有好多孩子,我们都认识你。你常和我们玩儿在一起。你年纪最大,我们都是九岁,你已经十岁了。”
“等等……你们是谁?”
“我们是……”林樾的脸上浮出一抹奇异的微笑,“万树园的囚徒啊。”
墨溶一惊。这个恬静如水的人身上倏忽闪过一丝邪气,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墨溶不禁倒退两步,猛然奔出门外:“我听不懂你的话,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墨溶跑了一阵子,直到再看不见林樾。
昨天墨溶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从荒原上又回到了坛城。大约是云蕤主仆救了他。举目四顾,坛城忽然变得更加奇怪。清冷的雾气遮天蔽日,织成一张灰白色的巨网,将整个坛城容纳其中。日头未落,尚不觉冷,只觉视线迷茫不辨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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