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季羡林的清华缘与北大情-清华园日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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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看梅兰芳表演

    二十一年(指民国二十一年,即1932年。以下同) 八月二十八日

    昨天受了一天寂寞的压迫,今天忽然想到进城。一起来,天色仍阴沉沉的,昨天晚上也似乎没断地下着雨。

    先到了静轩(静轩,方振山,作者的同乡)兄(坐Bus)处。吃过了饭(西来顺),就同静轩同访印其(印其,徐家存,作者的同乡),因为我昨天看到今天梅兰芳在开明演《黛玉葬花》,想揩他的油,教他请我的客。他允了。因为必先事购票,所以我俩二点就开拔往前门外买好了票,时间尚早,乃同往琉璃厂徘徊,以消磨时间。然而时间却越发显得长。

    吃晚饭在五点。我不高兴女招待,所以便找没女招待的铺子,然而结果却仍是有。只一个,十五六岁,在生命的重担下做出种种不愿作的举动,真可怜呵!

    饭晚时间仍早,乃同往天桥。到天桥来我还是第一次。各种玩意全有,热闹非常,每人都在人生的重压下,戴了面具,作出种种的怪形。真配称一个大的下等社会的Exhibition。

    戏是晚七点开演,演者有萧长华、尚和玉、王凤卿、程继仙等。因没有买到头排,在后排有时就仿佛看电影似的。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看旧剧,而北京旧剧又为全国之冠,所以特别觉得好。最末一出是梅的黛玉,配角有姜妙香等。在开台之先,先休息几分钟,黄锦幕落下,开幕时全台焕然一新,平常拉胡琴等皆在台上,台下人皆看得到,我以为不很好,应改良。在梅剧里果然改良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压着似的,在期待梅的出现。我双目注视着右边的门(出门),全球闻名伶界大王就会在那里出现,我真觉到有点奇迹似的。终于,出现了,我的眼一晃,又狠命睁一睁,到现在我脑里还清清楚楚画着当时的他的像。果然名不虚传,唱音高而清,作工稳而柔,切合身分〔份〕,亦天才也。我对旧剧是门外汉,我觉着今晚唱得最好的是梅和姜妙香(名小生),我仿佛中了魔似的,我还要再看他的戏呢。

    剧后,坐洋车返西城。车经八大胡同,对我又一奇迹也。宿于静轩处。

    今天总之是很充实的,很富于变化和刺戟的:天桥第一次去,梅第一次看,八大胡同第一次走,对我无一不是奇迹。是今总之是很充实的。(二十九日晚补记)

    访吴宓(吴宓(1894—1978),字雨僧,又字雨生,陕西泾阳人。1916年毕业于清华学校,次年赴美留学,1921年获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曾任东南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教授及国学研究院主任,西南联合大学、武汉大学教授,《学衡》杂志总编辑。建国后,历任重庆大学、西南师范学院教授。时为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教授,代主任)

    九月一日

    晚饭后,访吴宓未遇。

    九月二日

    晚访吴宓(同Herr王(Herr王:王先生,指王岷源。Herr,德文“先生”))。室内先有客在。在外等候多时,坐荷池畔,听鱼跃声,绿叶亭亭,依稀可辨,星光共灯光,飘然似有诗意。

    冒险叩门,约以明晚来访。

    九月三日

    晚饭后访吴宓,已进城,共访彼三次矣。

    九月四日

    九点,约岷源(岷源:王岷源(1912—2000),四川巴县人。1930年考入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1934年毕业,清华大学研究院肄业。1938年入耶鲁大学,先后在该校语言学系及英文系学习研究。1946年回国在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授,直到退休)访吴先生,在。从系里的功课谈《文学副刊》,我允许看London Times:Literary Supplement(此即《伦敦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并把稿子交给他。吴先生说话非常Frank(Frank:坦率),实在令人钦佩。据说,他也非常whimsical & nervous(whimsical & nervous:性情古怪、神经兮兮)。他屋里挂着黄节写的“藤影荷声之馆”,实在确切。

    参与办《大公报·文学副刊》

    八月三十日

    起得很晚,只读了法文。因为听岷源说,吴雨僧先生有找我们帮他办《大公报·文学副刊》的意思,我冲动地很想试一试。据岷源说,从前浦江清、毕树棠、张荫麟(浦江清、毕树棠、张荫麟:浦江清(1904—1957),字君练,时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毕树棠(1900—1983),字庶澄,时为清华大学图书馆馆员。张荫麟(1905—1942),史学家,自号素痴。192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入美国斯坦福大学学习西洋哲学、社会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34年任清华大学哲学、历史两系讲师,1936年升为教授)等帮他办,每周一个meeting(meeting:会议),讨论下周应登的东西,每人指定看几种外国文学杂〈志〉,把书评和消息译了出来,因为他这个副刊主要的就是要这种材料。想帮他办,第一是没有稿子,因为这刊物偏重Theory(Theory:理论)和叙述方面,不大喜欢创造。我想了半天,才想到从前译过一篇Runo Francke的《从Marlowe到Goethe浮士德传说之演变》(Runo Francke的《从Marlowe到Goethe浮士德传说之演变》:鲁诺·弗兰克的《从马洛到歌德浮士德传说之演变》。Marlowe:马洛(1564—1593),英国戏剧家、诗人。Goethe:歌德(1749—1832),德国诗人),今天正是Goethe百年祭,所以便想拿它当敲门砖,请吴先生看一看。于是立刻找出来,立刻跑到图书馆,从破烂的架子里(正在粉刷西文部)钻过去,把German Classics(German Classics:《德国古典作品集》)第二本找出来,同译稿仔细对了一早晨。吃了饭就抄,一抄抄了一过午,六点半才抄完。给长之看了看,他说我的译文里面没虚字,我实在地怕虚字,尤其是口旁的,尤其是“哟”。

    长之说他已经找好了房子了(张文华替找的),我心里总觉着不痛快,我同他约好,已将一年,而现在撇开我。访王炳文不遇,为房子问题。

    今天早晨,替柏寒打听能不能用津贴,然而我的津贴来了(25元),领出来,快哉。

    第一次吃广东的什锦月饼,还不坏。

    自来对德文就有兴趣,然而干了二年,仍是一塌糊涂,可恨之极,是后每天以二小时作为德文之用。

    九月三日

    听长之说,《大公报·现代思潮》,归张崧年接办,改称《世界思潮》,精彩已极,对张的发刊辞,大加捧。彼自今日起定《大公报》。

    九月十八日

    一早晨只坐在图书馆里检阅杂志,作了一篇介绍德国近代小说(Kaiser()Kaiser:《皇帝》)等的文坛消息(从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星期六文学评论》,英国期刊,1855年开始发行,后期文学意味更加浓厚,1938年停刊))。过午也在图书馆。

    九月二十日

    抄文坛消息,预备明天寄给吴宓。

    十月九日

    到图书馆看Tendency towards pure peotry(Tendency towards pure peotry:倾向于纯诗的趋势),昨晚未看完,今完之,并作笔记。

    过午看R.Graves的State of Poetry(R.Graves的State of Poetry:格雷弗斯的《诗歌的状况》。R.Graves:罗伯特·格雷弗斯(1895—1985),英国诗人、作家、文论家,1961—1966年为牛津大学诗歌教授),不得要领。在American Mercury(American Mercury:《美国信使》。美国文学月刊,以对美国生活、政治、习俗的讽刺性评论而知名,1924年创刊)上发现Faust又有Prof. Priest(Prof.Priest:普里斯特教授,生平不详)的新译本,乃作一篇小文,拟投“文副”。

    十月十日

    早晨作文坛消息两篇,一关于Faust英译本,一关于U.Sinclair近著American Outpost。读Keller。过午读Medieval,“文副”稿子还没登出来,真急煞人也。

    十月十七日

    今天“文副”稿子登了一部分。

    二十二年 九月十一日

    《大公〈报〉·文副》又有一篇文章登出——巴金的《家》的review(review:评论)。

    九月二十三日

    看到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今天是第一次出版,有周作人、卞之琳的文章,还不坏。

    二十三年(指民国二十三年,即1934年。以下同) 一月一日

    前天听说《大公报》致函吴宓,说下年停办《文学副刊》,还真岂有此理。虽然我是“文副”一分子,但我始终认为“文副”不成东西。到现在,话又说回来,虽然我认为“文副”不成东西,大公报馆也不应这样办,这真是商人。

    一月四日

    头午忙忙乱乱地上课。

    从上星期六就听说(今天星期四)《大公〈报〉·文副》被Cut(Cut:砍掉)了。今晨吴宓上堂,果然大发牢骚。说大,其实并没多大,只不过发了一点而已。

    晚上去找他,意思是想安慰他一下,并且把作成的李后主年谱带给他。

    开学典礼

    二十一年 九月十四日

    今天早上行开学典礼,老早跑到二院,却不到时候。我又折回来取了注册证领借书证,图书馆实行绝对封锁主义,或者对我们也不很便利。

    十时举行典礼,首由梅校长(梅校长:梅贻琦(1889—1962),时任清华大学校长)致辞,继有Winter、朱自清、郭彬和、萧公权、金岳霖、顾毓琇、燕树棠(朱自清、郭彬和、萧公权、金岳霖、顾毓琇、燕树棠:朱自清(1898—1948),时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萧公权(1897—1981),时任清华大学政治系教授。金岳霖 (1895—1984),时任清华学校哲学系教授兼主任。顾毓琇(1902—2002),时任清华大学工学院院长。燕树棠(1891—1984),时任清华大学政治系教授,兼任法律系主任;郭彬和,生平不详)、□□□等之演说,使我们知道了许多不知道的事情。Winter说的完全希望敷衍的话,谈到欧洲的经济恐〈慌〉,谈到罗马,谈到Moscow。朱自清也说到经济恐慌,欧洲人简直不知有中国,总以为你是日本人,说了是中国人以后,脸上立刻露出不可形容的神气,真难过。又说到欧洲艺术,说:现在欧洲艺术倾向形式方面,比如图画,不管所表示的意思是什么,只看颜色配合的调和与否。郭彬和想给清华灵魂。萧公权面子话,很简单。金岳霖最好。他说他在巴黎看了一剧,描写一病人(象征各国国民),有许多医生围着他看,有的说是心病,有的肺病,有的主张左倾,有的右倾,纷纭莫衷一是。这表示各种学说都是看到现在世界危机而想起的一种救济办法,但也终没办法。他又说在动物园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而猴子偏最小气,最不安静。人偏与猴子有关系,语意含蓄。结论是人类不亡,是无天理。他一看就是个怪物。经济系新请的□某最混(自燕大来的),主张团结以谋出路,简直就是主张结党营私。燕树棠自认是老大哥,连呼小弟弟不止。

    饭后便忙着上课,一上法文弄了个乱七八糟,结果是没有教授。再上体育,只有人五枚。三上德文而艾克不至。于是乃走访杨丙辰先生,送我一本《鞭策周刊》,有他从德文译出的Romeo &Juliet(Romeo &Juliet:《罗密欧与朱丽叶》,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1564—1616)的悲剧)。坐了一会,长之、露薇继至,杨先生约我们到合作社南号喝咖啡,弄了一桌子月饼。吃完,他又提议到燕京去玩,于是载谈载行到了燕大。一进门第一印象就是秃,但是到了女生宿舍部分却幽雅极了,庭院幽夐,绿叶蔓墙,真是洞天福地。由燕大至蔚秀园,林木深邃,颇有野趣,杨先生赞叹不止,说现在人都提倡接近自然,中国古人早知接近自然了。游至七时,才在黄昏的微光里走回来,东边已经升上月亮,血黄红,如大气球,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晚上在大千〈处〉遇许振英、老钱。回屋后,鼻涕大流。我一年总有三百六十次感冒,今天却特别利〔厉〕害,乃蒙头大睡。(以上两节十五日补记)

    “华北副叶”投稿

    八月三十日

    晚上仍抄,抄Don Marquis(Don Marquis:唐·马奎斯(1878—1937),美国诗人、戏剧家)的《一个守财奴的自传》的序,预备投“华北副叶”。

    九月一日

    寄《华北日报》“副叶”稿。

    九月九日

    早晨除了读了点法文以外,可以说什么也没干。我老早就想到阅报室里去,因为我老希望早些看到我的文章登出来。每天带着一颗渴望的心,到阅报室去看自己的文章登出来没有,在一方面说,虽然也是乐趣,但是也真是一种负担呵。

    九月十一日

    今天晨间天空又下起雨来。

    我冒雨到图书馆去看报,我的稿子还没登出,妈的。

    九月二十八日

    真出我意料之外,我的《〈守财奴自传〉序》竟给登出来了,我以为他不给登了哩。

    游西山

    九月十七日

    早〈上〉起来,上了班法文,Holland(Holland:华兰德。女,德国人,时为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教授)泼剌〔辣〕如故,我还没决定是否选她的,她已经承认我是她的学生了,我只好决意选她的。

    课后,到图书馆,今天是第一天借书的日子,挤得很厉害。遇王施武三君,我本想检阅杂志,忽然想到可以去趟西山,征求施、武同意后,乃拖王出。赁自行车三辆,王乘洋车往焉。初次颇舒适,过玉泉山后,泥泞载途,车行极形困难。但是,远望云笼山头,树影迷离,真仙境也。到后先休息后进餐,吃时,遇见一个洋人(德国人),他向我说德文,我给他说了两句,手忙足乱。后来知道他能说英文,乃同他说英文。

    饭后先到碧云寺,到石塔上一望,平原无际,目尽处惟烟云缭绕而已。塔后长松遮天。我在树中最爱松树,因无论大小,他〔它〕总不俗,在许多乱杂的树中,只要有一松,即能立刻看见。下塔至水泉院,清泉自石隙出,缓流而下,声潺潺。院内清幽可爱。来碧云寺已两次,皆未来此院,惜哉。

    出碧云寺至香山,循山路上,道路苍松成列,泉声时断时闻。上次来香山,竟未闻水声,颇形失望,今次乃闻或因近来雨多之故欤。至双清别墅,熊希龄住处也,院内布置幽雅,水池一泓,白鹅游其中。又一小水池,满蓄红鱼,林林总总来往不辍,但皆无所谓,与人世何殊,颇有所感。循水池而上,至水源,状如一井而浅,底铺各色石卵,泉由石口出,波光荡漾,衬以石子之五色,迷离恍惚,不知究为何色,颇形佳妙。但究有artificial(artificial:人工)气,为美中不足。至双清至香山饭店,门前有听法松。下山乘自行车至卧佛寺。这里我还是初次来,金碧辉煌,仿佛刚刷过似的。此寺以卧佛出名,但殿门加锁,出钱始开。佛较想象者为小,但有庄严气,院内有娑罗树一棵,灵种也,折一叶归以作纪念。

    出卧佛寺乃归校。

    饭后至Herr施屋闲扯,又来我屋闲扯。吕、长之继之,走后已十时半,铃摇后始眠。

    第一次见胡适先生

    十月十三日

    听胡适之先生演讲。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胡先生。讲题是文化冲突的问题。说中国文明是唯物的,不能胜过物质环境,西洋是精神的,能胜过物质环境。普通所谓西洋物质东洋精神是错的。西洋文明侵入中国,有的部分接受了,有的不接受,是部分的冲突。我们虽享受西洋文明,但总觉得我们背后有所谓精神文明可以自傲,譬如最近班禅主持□轮金刚法会,就是这种意思的表现。Better is the enemy of good(此句意为:更好是好的敌人)。我们觉着我们good enough(good enough:足够好),其实并不。说话态度声音都好。不过,也许是时间所限。帽子太大,匆匆收束,反不成东西,而无系统。我总觉得胡先生(大不敬!)浅薄,无论读他的文字,听他的说话。但是,他的眼光远大,常站在时代面前我是承认的。我们看西洋,领导一派新思潮的人,自己思想常常不深刻,胡先生也或者这样罢。

    评中国作家

    八月二十六日

    我承认,最少徐(徐:指徐志摩)在中国新诗的过程上的功绩是不可泯的。

    九月二十三日

    晚上杨丙辰先生请客,在座的有巴金(李芾甘),真想不到今天会能同他见一面。自我读他的《灭亡》后,就对他很留心。后来听到王岷源谈到他,才知道他是四川人。无论怎样,他是很有希望的一个作家。

    十月二日

    焚烛读鲁迅《三闲集》,此老倔强如故,不妥协如故,所谓左倾者,实皆他人造谣。

    十月六日

    今日读《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我总觉得周作人的意见,不以奇特唬人,中庸而健康。

    十一月三日

    读完《看云集》。周作人先生所〔描〕写的东西,在平常实在引不起我的趣味,然而经他一写,都仿佛有了诗意,栩栩活动起来。

    二十二年 一月十八日

    读张天翼《小彼得》和胡也频《活珠子》。从胡到张,白话文显然有进步。张并不像一般人所说那样好,不过文字颇疏朗,表现法也新。

    八月十四日

    又会到卞之琳(卞之琳(1910—2000),诗人。1933年北京大学英文系毕业,1937年任四川大学外文系讲师,1938年8月赴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任教,1940年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1946年任教于天津南开大学,1947年赴英国牛津大学做研究员。1949年回到北京,先后任职于北京大学、北大文学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等机构,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的研究、评论和翻译)。对他的印象也极好。他不大说话,很不世故,而有点近于shy(shy:害羞)。十足江苏才子风味,但不奢华。他送我一本他的诗集《三秋草》。在一般少年诗人中,他的诗我顶喜欢了。

    民国二十三年 五月五日

    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写的不坏,另有一种风格,文字像春天的落花。

    论诗

    二十一年 十月十一日

    最近我想到——实在是直觉地觉到——诗是不可了解的。我以为诗人所表现的是himself(himself:他自己),而长之则承认诗是可以了解的,他说诗人所表现的是人类共同的感情。

    十月十二日

    倘若诗表现共同的感情,诗人是不是还有个性?

    十一月十四日

    最近我才觉到我的兴趣是倾向象征的唯美的方面的。我在德国作家中喜欢H?lderlin,法国喜欢Verlaine、Baudelaire(Verlaine、Baudelaire:魏尔兰、波德莱尔。Verlaine:保尔·魏尔兰(Paul Verlaine,1844—1896),法国象征派诗人。Baudelaire:查尔斯·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现代主义的创始人之一,代表作为《恶之花》),英国Blake、Keats(Blake、Keats:布莱克、济慈。Blake:威廉姆·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版画家。Keats:约翰·济慈(John Keats,1795—1821),英国浪漫诗人)以至其他唯美派诗人。不过这些诗人的作品我读得并不是多,我所谓喜欢者大半都是By intuition(By intuition:直觉地)。然而即便,他们的天才总是能觉得到的。

    我主张诗要有形式(与其说是形式,不如说有metre(metre:格律),有rhyme(rhyme:韵律))。以前有一个时期,我曾主张内容重于形式,现在以为是不对的。散文(尤其是抒情的)不要内容吗?中国新诗人只有徐志摩试用metre。不过这在中国文是非常难的。不过无论难不难,中国诗总应当向这方面走。这是我所以对徐志摩有相当崇拜的,无论别人怎样骂他。我觉得诗之所以动人,一大部分是在它的音乐成分。本来拿文字来express(express:表达)感情是再笨不过的了。感情是虚无缥缈的,音乐也是虚无缥缈的。感情有natural harmony(natural harmony:自然和谐),音乐也有。所以——最少我以为——音乐表示感情是比文字好的。倘若不用文字,则无所谓诗了,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在诗里多加入音乐成分。

    读荷尔德林诗

    二十一年 十一月二十二日

    刚才我焚烛读H?lderlin——万籁俱寂,尘念全无,在摇曳的烛光中,一字字细读下去,真有白天万没有的乐趣。这还是第一次亲切地感到。以后我预备作的H?lderlin就打算全部在烛光里完成。每天在这时候读几页所喜欢读的书,将一天压迫全驱净了,然后再躺下大睡,这也是生平快事罢。(夜十二时,记,摇曳烛光中)

    十二月七日

    过午预备德文,上体育。忽然决定再托图书馆买书,同时,又决定买H?lderlin全集。下德文后,问Ecke,他说,Hellingrath和Seebass(Hellingrath和Seebass:荷尔德林全集的编者)合辑的全集已绝版,但能买到Second hand(Second hand:二手),晚上遂写信到Max H?ssler(Max H?ssler:书商名)问是否可以代买。

    二十一日

    璧恒公司的信上说:H?lderlin全集或能代我买到,但是须先寄二十元去——接到信,就立刻写了封信,寄了二十元去。大约明年三月书可到,倘若买到的话,还不知道价钱是若干呢。

    二十二年 四月一日

    H?lderlin全集,居然来了,因为太晚不能取。Sorry之至。

    四月十一日

    能有这么一部H?lderlin全集,也真算幸福,我最近觉到。无怪昨天Ecke说:“你大概是中国第一人有这么一部书的。”

    九月十九日

    仍然读H?lderlin的诗,有一首An einen Heide geschrieben(An einen Heide geschrieben:《致异教徒》)曲调回还往复,觉得很好。

    九月二十一日

    仍然读H?lderlin的诗,单字觉得似乎少一点,几天的加油也究竟有了效果。

    九月二十二日

    今天虽然只上了一课,但似乎没读多少书。零零碎碎地读了点H?lderlin的诗。昨天读Witkop(Witkop:菲利普·威特克普(Philipp Witkop,1880—1942),德国学者,曾出版《现代德国抒情诗V1:从弗里德里希·冯·施佩到荷尔德林》)感到该文的困难,同时也就是自己德文的泄气,心中颇有退缩之感,但不久却又恢复了勇气。今天读起H?lderlin来,又有了新鲜的勇气了。

    一天把H?lderlin挂在嘴上,别人也就以H?lderlin专家看我,其实,自问对他毫无了解,诗不但没读了多少,而且所读过的大半都是生吞活剥,怎配谈他呢?真是内愧得很。

    九月二十四日

    晚上读H?lderlin,渐渐觉得有趣了。

    九月二十五日

    早晨,读H?lderlin的诗,把Gueben里的assignments读完了——是关于Odyssey、Iliad和Virgil的Aeneid的myth(Odyssey、Iliad和Virgil的Aeneid的myth:《奥德赛》、《伊利亚特》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的神话),颇有趣。

    过午检查身体,完了又打球,累极了。

    晚上仍读H?lderlin的诗,天下雨。

    九月二十七日

    功课渐渐堆上来,于是头两天那种悠然读着关于H?lderlin的诗的文章,或H?lderlin的诗的心情,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所以不得不把一天的时间分配一下——每晨读H?lderlin诗一小时。

    十月二十五日

    过午上German Lyric(German Lyric:德国抒情诗),我已经决定了我的毕业论文题目——“The early poems of H?lderlin”(The early poems of H?lderlin:《荷尔德林的早期诗歌》),Steinen(Steinen:狄特尔·冯·石坦安(Diether von Steinen,1902—?),德国人,德国柏林大学哲学博士,1929年到清华任教,讲授拉丁文)也赞成,他答应下次给我带参考书。

    十月二十八日

    过午看H?lderlin的诗,已经有月余没读他的诗了。现在读来,恍如旧友重逢。

    十一月六日

    现在每天总要读点H?lderlin,除了少数几首外,都感不到什么,因多半的趣味都给查生字带走了。在他的早期诗里,我发现一个特点,就是他写的对象,多半都不很具体,很抽象,像Freundschaft,Liebe,Stille,Unsterblichkeit(Freundschaft,Liebe,Stille,Unsterblichkeit:友谊,爱情,寂静,不朽)等等,这些诗多半都是在Tübingen(Tübingen:图宾根,德国一城市)写的,时间是从1789—1793。我们可以想到他怎样把自己禁闭在“自己”里,去幻想,去作成诗——这也可以算作他自己在幻想里创造了美,再把这美捉住,成了诗的一个证明。

    美存在在imagination(imagination:想象)里——忽然想到。

    十一月十五日

    过午上German Lyric,问了Steinen几个关于H?lderlin的诗的问题。我想,以后就这样读下去,一天只读一首,必须再三细研,毫无疑问才行,只贪多而不了解也没有多大用处。

    十一月二十一日

    今天真的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干了。平常是,一没有事情干,总想到自己所喜欢的书,于是我又想到了H?lderlin。看得颇不少,而且也感到兴趣。

    二十三年 一月二十七日

    想到毕业论文就头痛。H?lderlin的诗,我真喜欢,但大部分都看不懂,将来如何下笔作文。

    二月六日

    看H?lderlin的诗,一行也不了解,但也就看了下去,仿佛是淡淡的影子飘在面前,又仿佛什么也没有,但一旦意识到了的时候却的确在看书。

    六月十三日

    今天仍继续翻译,这样细细读下去对德文了解上很有裨益,我想今年暑假把H?lderlin的Hyperion(Hyperion:《许佩里翁》,荷尔德林的书信体小说)这样一字字地细读一下。

    听课心得

    二十一年 九月二十八日

    今天上叶公超现代诗,人很多,我觉得他讲的还不坏。他在黑板上写了E.E.Cummings(E.E.Cummings:卡明斯(1894—1962),美国诗人,作家,其诗歌表现形式独特新颖,语言优美,对现代派诗人有广泛影响)一首诗,非常好,字极少而给人一个很深的回音。不过,Interpretations(Interpretations:解释)可以多到无数,然而这也没关系。我总主张,诗是不可解释,即便叫诗人自己解释也解不出什么东西来,只是似有似无,这么一种幻觉写到纸上而已。据他说Cummings是Harvard(Harvard:哈佛大学)毕业生,有人称他为最〈伟〉大诗人,有人骂他。

    十月十七日

    晚上旁听杨先生讲Faust(Faust:《浮士德》。德国诗人歌德的悲剧)。这次讲的是民间传说的Faust的历史的演进。关于这个题目,我曾译过一篇Francke的东西,然而同杨先生讲的一比,差远了。从前我对杨先生得了一个极不好的印象,以后只要他说的,我总以为带点夸大,不客气地说,就是不很通。然而今晚讲的材料极多而极好。

    好,以后千万不要对人轻易地得印象。

    民国二十二年 十一月七日

    今天早晨上古代文学,吴宓把他所藏的papyrus(papyrus:纸莎草纸)传给我们看,恍如到了古希腊。

    晚上听朱光潜讲文艺心理学,讲的是psychical distance(psychical distance:心理距离)与近代的形式主义。我昨天所想的那些,又可以得到一个新的根据。H?lderlin,我想,真的能把一切事物放到某一种距离去看,对实际人生他看到的只有抽象的Sch?nheit,Freundschaft(Sch?nheit,Freundschaft:美好,友谊)等等。但这些东西,又实在都包括在实际人生里面。所以我们可以说,他对实际人生不太远,也不太近,所谓“不即不离”。一方面使人看到“美”,另一方面,也不太玄虚。

    参加文学季刊社聚会

    民国二十三年 一月六日

    今天文学季刊社请客,我本来不想去,长之劝我去,终于去了。同车者有林庚、俞平伯、吴组缃。

    下车后,因为时间早,先到前门、劝业场一带走溜,十二点到撷英番菜馆。

    群英济济,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群居一堂,约百余人。北平文艺界知名之士差不多全到了,有的像理发匠,有的像流氓,有的像政客,有的像罪囚,有的东招西呼认识人,有的仰面朝天一个也不理,三三两两一小组,热烈地谈着话。

    到会的我知道的有巴金、沈从文、郑振铎、靳以、沈樱、俞平伯、杨丙辰、梁宗岱、刘半农、徐玉诺、徐霞村、蹇先艾、孙伏园、瞿菊农、朱自清、容庚、刘廷芳、朱光潜、郭绍虞、台静农等。

    两点散会,每人《文学季刊》一册。访露薇不遇。在市场遇长之,又再访之,直追至王姓家中,才找到他——四点半回校。

    颇乏,脑海里老是晃动着这个会影子,那一个个的怪物都浮现出来。

    体育锻炼

    二十一年 八月二十四日

    许久没运动了,今天同岷源去体育馆跑了十五圈。从前一跑二十一圈也不怎样吃力,现在只跑十五圈就感到很大的困难,兴念及此,能不悚然!以后还得运动呵!

    十月十九日

    过午体育,跑百米,Standard(Standard:标准。此处指及格标准)是十四秒五分之二,而我跑了十五秒。

    十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

    过午,体育,跳高Standard是四尺,我只跳三尺七(大约三尺九能过去,因为太累了)。

    十月二十八日

    过午跑一千六百米,共四圈,因为缺少练习,跑到第二圈上就想下来。好歹携着两条重腿跑下来,头也晕,眼也花,也想吐,一切毛病全来。

    十一月二日

    过午上体育,打篮球笑话百出。球一到手,立刻眼前发黑,分不清东西南北乱投一气。

    十一月九日

    过午体育踢足球,非常累而有趣。

    十二月二日

    过午体育测验,单腿闭眼站二十二秒,起初觉着很易,然而作起来却很难,不过,终于pass了,别人没pass的还多着哩。

    又测引身向上五下,也pass了。

    二十二年 二月十七日

    过午体育是棒球。大汗,颇有意思。

    三月二十四日

    过午打排球,颇形痛快。不过我的技术坏到不可开交,终于把手指□了一下。

    四月十四日

    过午体育后同吕、陈打Handball(Handball:手球),颇有趣,自运动以来,未有如是之累者。

    四月十五日

    过午又去打Handball,同吕,比昨天更累,后来,连臂都不能抬了。浑身痛,腰也不能直。

    四月十七日

    早晨Herr陈买了网球,于是大打网球。

    四月十八日

    下午下了中世纪(中世纪:指作者的一门课程“中世纪文学”)又打网球。

    四月十九日

    过午又打网〈球〉。这一星期来,几乎每天运动,而且还最少延长三小时,开有生之记〔纪〕录。

    五月三日

    过午跑四百米,大累。

    五月九日

    打网球及手球,汗下如雨。

    五月三十一日

    过午二至三〈点〉打网球,三至六〈点〉打Handball,直打〈得〉遍身软酥,一点力量也没有了。打破以往运动时间长的记〔纪〕录。

    十一月二十日

    打Handball。说到运动,我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但是对Handball我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喜欢它的迅速和紧张。

    看狮子座流星雨

    二十一年 十一月十七日

    最近报上载着狮子星座放射流星,每三十三年一次,上次为1899年,今年适为33年。每年都在十一月中旬,尤以十六、十七两日为最好,古人所说“星陨如雨”者是。我为好奇心所鼓动,半夜里爬起来,其他同学起来也大有人在。同长之到气象台下去等着看,天气简直冷得要命,我急忙中没穿袜子,尤其觉得冷。刚走到气象台下空场上,忽然天上一闪——是一个流星,然而这一闪别梦还依稀,只我一人注意到了,于是就倚在台下等着。还有其他同学数十人。朦胧的月色,使一切东〈西〉都仿佛浸在牛乳里似的。蓦地两边又一闪——是一颗流星。然而谁都不以为这就是所等着、渴望地等着的奇迹,都以为还有更大的奇迹出现,最少也得像玩盒子灯般的下一阵星雨。然而结果是失望——仍是隔半天天空里一闪,一颗流星飞过了,赶着去幻灭。

    我实在支持不了。跑回来加了衣裳又出去。朦胧里游移着一个个的黑影,也倒颇有意思。抬头看着天,满天星都在眨眼,一花眼,看着它们要飞似的,然而它们却仍站着不动,眨着眼。

    终到因为太冷,没等奇迹的出现就回来了。白天才听说,所谓奇迹者就是那半天一跑的流星——奇迹终于被我见了。

    早晨上了一早晨班,很觉得疲乏。过午小睡两点钟。

    晚上Winter讲演,题目是Aderé Gide(Aderé Gide: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讲得很好,可惜人甚少(不到二十人),未免煞风景,不过他这种题目也实在不是一般人可以了解的。他一讲讲了两点,我手不停挥地笔记,头痛极了。回屋后,因为明天头一堂有法文,还没预备好,焚烛加油。这篇日记也是在烛影摇曳中记的。

    考试

    二十一年 十月十三日

    过午考中世纪,一塌糊涂。

    十一月十一日

    今天考小说(小说:指作者的一门课程“西洋小说”),题目多而容易。满满写了四张,颇觉满意,今年我们功课虽多,而预备极容易。

    十二月二十九日

    早晨忽考法文,结果一塌糊涂,真是岂有此理。

    吴宓的稿费发给了——我真想不到,竟能十元大洋。因为法文答得不好,一天不痛快,非加油不行。

    二十二年 二月七日

    今天第一次有考。戏曲,只一个题,预备的全没用。

    二月八日

    今天考三样。晚来头痛身疲,如乘三日火车者然。

    二月九日

    今天考两样。完全是临时乱抓,预备的全用不上。

    二月十一日

    今天考法文。早知道Holland的题目一定要“绝”不可言。果然,又有Dictation(Dictation:听写),又有Translation(Translation:翻译),又有Conjugation(Conjugation:动词变位),又有Composition(Composition:作文),仓促答完,已两点有半矣。

    九月五日

    今天过午第一次考试——Drama(Drama:戏剧,指作者的一门课程“近代戏剧”)。在上场前,颇有些沉不住气之感。窃念自小学而大学,今大学将毕业,身经大小数百考,亦可谓久征惯战了,为什么仍然沉不住气呢?

    在考前,我就预言,一定考High Comedy(High Comedy:“高雅喜剧”。指一般取材于上流社会生活,主题严肃、含义深长的喜剧,与“低俗喜剧(Low Comedy)”依赖于形体动作、庸俗可笑而紧张的场面以及下流玩笑相对比)。因为我的笔记就只缺这一次,按去年的事实,只要我缺,他准考。这次果然又考了。急了一头汗。幸而注册部职员监场,大看别人笔记,他来干涉。与橡皮钉一。因为知道可以看书,明天Shakespeare,今天也不必预备。

    九月六日

    今天过午考两场:小说和Shakespeare。Shakespeare的题目又叫我预言着了——Talestoff(Talestoff:故事素材)。

    今天考Shakespeare,监场者颇知趣。

    九月七日

    早晨考Renaissance(Renaissance:文艺复兴,指作者的一门课程“文艺复兴时期文学”),想不到这样容易。

    九月九日

    早晨怀着不安定的心,走到教室里。考法文,出的题不太难,不过,答得也不好。

    二十三年 一月十日

    今天开始学期考试,我没有什么考。

    一天都在同文学批评对命,结果是一塌糊涂,莫名其妙。

    在事前,我知道这次考试不成问题,然而到现在临起阵来却还有点惊惶。我自嘲道:“自小学到大学,今大学又将毕业,身经何虑大小数百阵,现在惊惶起来,岂不可笑吗?”

    一月十一日

    说惊惶,还真点惊惶。早晨七时前就起来了,外面还没亮。

    考古代文学,大抄一阵。

    考文学批评,颇坐蜡,但也对付上了。

    六月七日

    早晨考古代文学,明知道上班要抄书,但心里总仿佛有件事似的,不能安心睡了下去。六点半就起来,在勉强起来的一霎我深深感到睡觉的甜蜜。

    过午又考德国抒情诗,是讨论式,结果费了很多的时间,也没什么意思。

    六月十一日

    预备philology,下午要考。

    终于考完了,题目不难。大学生活于此正式告终,心里颇有落寞之感。

    原来以为考完了应该很痛快。而今真的考完了,除了心里有点空虚以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思母情

    二十二年 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最值得记的事情就是接到母亲的信,自从自〈己〉出来以后,接到她老人家的信这还是第一次。我真想亲亲这信,我真想哭,我快乐得有点儿悲哀了……的确母亲的爱是最可贵的呵!

    七月四日

    几日来,心情非常坏,一方面因为个人的前途恐怕不很顺利,一方面又听一叔说母亲有病,香妹定七日出嫁。母亲她老人家艰难辛苦守了这几年,省吃俭用,以致自己有了病,只有一个儿,又因为种种关系,七八年不能见一面,(别人),除了她的儿以外,她的苦心,她的难处谁还能了解呢?母亲,我哭也没泪了。

    十月二十四日

    有时候,脑筋里仿佛一阵迷糊,我仍然不相信母亲会真的死去了。我很难追忆她的面孔,但她的面孔却仿佛老在我眼前浮动似的。天哪,我竟然得到这样的命运吗?

    十月二十七日

    有时候,忽然一闪,仍然不相信母亲会死了(我写这日记的时候还有点疑惑呢),她怎么就会死了呢?绝不会的,绝不会舍了我走了的。

    十月二十九日

    午饭后,同施、王、左诸君到圆明园闲逛,断垣颓壁,再加上满目衰草,一片深秋气象,冷落异常。我仍然不时想到我的母亲——不知为什么,我老不相信她是死了。她不会死的,绝不会!在这以前,我脑筋里从来没有她会死的概念。

    晚上仍然读H?lderlin的诗。

    把在济南时作的《哭母亲》拿出来,加了几句话。

    十一月二日

    在文学批评班上,我又想到我死去的母亲。这一次“想到”的袭来,有点剧烈,像一阵暴雨,像一排连珠箭,刺痛我的心。我想哭,但是泪却向肚子里流去了。我知道人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但我却不能超然,不能解脱。我现在才真的感到感情所给的痛苦,我有哪一天把感情解脱了呢?我决定作《心痛》。

    十二月十四日

    没觉得怎么样,又快过年了。时间过得快,是“古已有之”的事,用不着慨叹,但是却非慨叹不行。这慨叹有点直觉的成分,但是随了这而来的,是许多拉不断扯不断的联想。我想到济南的家,想到故乡里在坟墓躺着的母亲——母亲坟上也该有雾了罢?想到母亲死了已经快三个月了,想到许多许多,但是主要的却还有无所谓的怅惘。在某一种时候,人们似乎就该有点怅惘似的。

    十二月二十二日

    终于开始抄《心痛》了,写文章真不是易事,我现在才知道。即如这一篇吧,当初写着的时候,自己极满意。后来锁在抽屉里,也颇满意。现在抄起来,却又不满意。我所牺牲的精力是这样多,现在却落了个不满意。你想,我是怎样难过呢?但是,我还有点希望,就是看别人的意见怎样。

    抄了一天,没完。

    晚上在抄的时候,又想到母亲,不禁大哭。我真想自杀,我觉得我太对不住母亲了。我自己也奇怪八年不见母亲,难道就不想母亲么?现在母亲走了,含着一个永远不能弥补的恨。我这生者却苦了,我这个恨又有谁知道呢?

    十二月二十四日

    晚上又想到母亲,又大哭失声,我真不了解,上天何以单给我这样的命运呢?我想到自杀。

    民国二十三年 三月十二日

    大风,房屋震动,今年最大的风了。

    满屋里飞着灰土,书页上顷刻都盖满了。不能坐下念书,而且精神也太坏。

    长之因为接到母亲的信而伤感,对我说:“你是没有母亲的人,我不愿意对你说。”——天哪!“我是没有母亲的人!”我说什么呢?我怎样说呢?

    五月三日

    因为想到王妈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我真不明了整八年在短短一生里占多长的时间,为什么我竟一次也没家去看看母亲呢?使她老人家含恨九泉,不能瞑目!呜呼,茫茫苍天,此恨何极?我哭了半夜,夜里失眠。

    六月七日

    昨天又想到母亲,其实我时常想到的。我不能不哭,当想到母亲困苦艰难的一生,没能见她的儿子一面就死去了,天哪,为什么叫我有这样的命运呢?

    当我死掉父亲的时候,我就死掉母亲了,虽然我母亲是比父亲晚八年以后死的。

    发愿留德

    二十二年 八月十六日

    今天一天精神不好,一方面因为还有点想家,(笑话!)再一方面就因为看到这次清华公费留学生考试。我很想到外国去一趟,但是学的这门又不时行,机会极少。同时又想到同在一个大学里为什么别人有出洋的机会,我就没有呢?——仿佛有点近于妒羡的神气。其实事情也极简单,用不着苦恼,但是却盘踞在我的心里,一上一下,很是讨厌。

    十七日

    最近又想到非加油德文不行。这大概也是因留学而引起的刺激的反应。昨天晚上我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在旋涡里抬起头来,没有失望,没有悲观,只有干!干!”然而干什么?干德文。我最近觉到,留美实在没意思。立志非到德国去一趟不行,我先在这里作个自誓。

    二十三年 六月十三日

    今天仍继续翻译,这样细细读下去对德文了解上很有裨益,我想今年暑假把H?lderlin的Hyperion这样一字字地细读一下。

    晚上吴宓请客。还满意。

    最近我一心想赴德国,现在去当然不可能。我想做几年事积几千块钱,非去一趟住三四年不成。我今自誓:倘今生不能到德国去,死不瞑目。

    心声

    二十一年 八月二十六日

    理想不管怎样简单,只要肯干,就能成功,“干”能胜过一切困难,一切偏见——这是我读《新月》“志摩纪念号”任鸿隽译的《爱迪生》起的感想,长之释之曰:干者生命力强之谓也。

    九月二十一日

    今天我忽然想到,我真是个书迷了。无论走到什么,总想倘若这里有一架书,够多好呢!比如游西山,我就常想到,这样幽美的地方,再有一架书相随,简直是再好没有了。

    十月二十二日

    科学的目的是得一种彻底的了解。对生命的了解,对宇宙的了解。因为能力的关系,个人不能全部研究,范围愈小,愈易精到。

    十月三十一日

    我坐汽车进城的时候,我观察到几乎每个人头上都有顶毡帽,然而又都非常难看。在车窗外面,猛一闪我又看见了一个戴瓜皮帽的。因此想到,毡帽实在是西洋的东西,现在是被中国采用了。同时又有瓜皮帽存在着,实在是一种不调和。就这种不调和实在是人生一切悲剧的起因,再进一步说一句,不调和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不调和的。

    十一月七日

    今天又到书库里去。我每次去,看见那几部法文书,总羡慕得馋涎欲滴,总觉得个人那点书的渺小。我最近对书仿佛生了极大的爱情(其实以前也这样,不过轻点罢了)。同班中也有几个书迷,见面时,大部分总是谈到书。即如我本学期,买书费占总费用的三分之二强,不能不算多了。

    十二月四日

    在看电影的期间,想到——Turgenev(Turgenev: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说Hamlet(Hamlet:哈姆雷特,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人物)代表人的怀疑,Don Quixote(Don Quixote:唐吉诃德,西班牙小说家塞万提斯笔下的人物)代表人的勇往直前的精神。阿Q这两样全有。

    十二月十日

    有信仰就好说,即便信仰而到了“迷”信,也不打紧,最苦的是对任何事都失了信仰的人。

    十二月二十八日

    我觉得我所认识的朋友够了解我的实在太少了。人们为什么一天戴着面具呢?我感觉到窒息。我要求痛快。我并〈不〉是天才,然而人们照样不了解我,这我还说什么呢?我大笑罢,我还是大哭呢?

    二十二年 一月三日

    过午看报,榆关战启。晚上就听人说,榆关失守了。于是,一般人——在享乐完了以后——又谈到日本了。这所谓“谈”者,不过,骂两句该死的日本鬼子,把自己的兽性藉端发一发,以后,仍然去享乐。

    我怎么也同他们一样呢?这些混蛋,我能同他们一样么?沪战正酣的时候,我曾一度紧张。过后,又恢复了常态,因为刺戟拿掉了。现在刺戟又摆在你面前,我又只好同他们一样地想到了日本了,又紧张了。

    这样的人生,又是这样的我,还能活下去吗?还配活着吗?

    一月五日

    拼命预备考试,同时又感到现在处境的不安定,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糊涂地过了一天。

    人类是再没出息没有的了,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严重的时期。一有谣言总相信,于是感到不安定。听了谣言总再传给别人,加上了自己的渲染,于是别的同我们一样的人也感到更大的不安定。就这样,不安定扩大了开去。于是无事自扰,于是有了机会,于是又有人来利用这机会,傻蛋于是被别人耍弄,变得更傻了。

    我的原理是——非个人看见的,一切不相〈信〉。

    晚上又听了许多,心绪纷乱。半夜失眠。

    一月六日

    我最近发见了,在自己内心潜藏着一个“自私自利”的灵魂。开口总说:“为什么不抵抗呢?”也就等于说:“别人为什么不去死呢?”自己则时时刻刻想往后退。有时觉到这种心要不得,然而立刻又有大串的理由浮起来,总觉得自己不能死,这真是没办法。

    二月二十日

    近几日来,心中颇空虚而不安。有烦闷,然而说不出,颇想放纵一个时期。

    我讨厌一切人,人们都这样平凡。我讨厌我自己,因为自己更平凡。

    三月三日

    这几天心绪坏极了——人生反正不过这么一回事,只有苦痛,苦痛。到头也是无所谓。说我悲观厌世吗?我却还愿意活下去,什么原因呢?不明了。

    家庭,论理应该是很甜蜜。然而我的家庭,不甜不蜜也罢,却只是我的负担。物质上,当然了,灵魂上的负担却受不了。

    三月十八日

    星期六没课,颇觉得闲散。

    早晨看Ibsen的Doll"s House(Ibsen的Doll"s House: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1828—1906),挪威哲学家、诗人),看Dante(Dante: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中古到文艺复兴过渡时期最有代表性的作家),看Dante别的倒没觉出来,只觉得味很厚。昨晚同Herr陈谈到李义山,说到他是中国象征诗人。我的趣味是趋于象征的唯美的,所以便把他的全集借了来。

    过午看《红楼》。原来看到宝玉宝钗提亲便不忍再看了。我看到林黛玉的孤独,别人的瞒她,总动感情。我这次再接着看是拿看刽子手杀人的决心看下去的,但终于把九十七回——黛玉死——隔了过去。

    七月一日

    今天晚间访长之,纵谈一晚,谈到文学,哲学,又谈到王静安(王静安:王国维(1877—1927),字静安,晚号观堂,浙江海宁人,著名学者)先生的刻苦励学。长之说:一个大学者的成就并不怎样神奇,其实平淡得很,只是一步步走上去的。这最少给我们一点兴奋剂,使我们不致自甘暴弃。回家后,心情大变。I have gotten refreshment(I have gotten refreshment:我恢复了精神)。

    八月十九日

    我最近觉到很孤独。我需要人的爱,但是谁能爱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谁能了解我呢?我仿佛站在辽阔的沙漠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寂寞呀,寂寞呀!”我想到故乡里的母亲。

    我的本性,不大肯向别人妥协,同时,我又怨着别人,不同我接近,就这样矛盾吗?

    九月二日

    我近来感到为什么人都不互相了解。我自己很知道,我连自己都不了解,我努力去了解别人,也是徒然。但是为什么别人也不了解我呢,尤其是我的很好的朋友?

    九月二十一日

    过午读Witkop,又感到单字多得不〈得〉了,而且如读符咒不知所云,德文程度,学过了三年的程度,弄到这步田地,实在悲观。但这悲观,不是真的悲观,我毫不消极,非要干个样不行。连这个毅力都没有,以后还能做什么呢?

    清华风景

    二十一年 九月二日

    昨晚通宵失眠,起得又特别早,当我推开朝北的窗子的时候:一片濛〈濛〉的朝雾,似无却有,似淡却浓,散布开去,一直到极远的地方。而近处的蓊郁绿树却显得〈更〉蓊郁了。在这层雾的上边,露着一片连山的山头,顶是蒙着白雪(塞外)——绿树衬着白雪,你想是什么景色呢?

    二十二年 三月二十二日

    早晨躺在被里——满屋里特别亮。下雪了吗?抬头一看,真的下雪了。今年北平本有点怪,冬天不下雪,春天却大下。这次雪又有点怪,特别大而软松。树枝满的是雪,远处的山也没了,只有一片似雾似烟白气,停滞在天边。近处的树像一树梨花,远处的只是淡淡的黑影,像中国旧画上的。远处的树,衬了朦胧乳白的背景,直是一片诗境。

    我站在窗前,仿佛有点inspiration[ inspiration:灵感。

    ],又仿佛用力捉了来的。于是,我怀疑所谓感情的真实(平常都说感情是顶真实的)性。面对着这一幅图画,不去领略,却呆想,我于是笑了。

    八月十六日

    晚饭后,同王、施二君出去散步。在黑暗里,小山边,树丛里,熠耀着萤火虫,一点一点,浮游着,浮游着,想用手去捉,却早飞到小枝上去了。这使我想起杜诗“却绕井栏〔阑〕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

    十二月二十八日

    一天都仿佛有雾似的,朦胧一片白色,远处的树只看见叶子,近处的树枝上都挂着一线线的雪。吴宓说:“今天应该作诗。”真是好的诗料。

    二十三年 七月十三日

    早晨十点到北平——看铁路两旁,一片汪洋,不久以前大概下过大雨。到北平天仍然阴着,十二点乘汽车返校——清华园真是好地方,到现在要离开了才发见了清华的好处:满园浓翠,蝉声四起,垂柳拂人面孔,凉意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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