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番外:西北有高楼(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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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日初升。

    苏姬自红罗帐子里起身,身旁床铺已冷。她亦不大在意,打个哈欠,雪白的腰肢如猫般慵懒的舒展。

    她赤脚下床,自倒了杯隔夜的白水漱口。低头瞧见妆台前压了一沓留信,便随手翻阅。

    那信上字体隽秀纤长,似字非字。她浏览好了,也不怕被人看去,随手弃于一旁。

    侍女进屋服侍她洗漱。为她梳头时便说,“顾将军回京了。”

    苏姬纤白的指尖点了胭脂,在丰润的嘴唇上涂抹,目光只流连在妆镜上,“今年第二回了吧。”

    “是。记得四月里才回来过。”

    “四月里……”

    “嗯。”侍女道,“这几个月间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呀,我猜顾将军不是为国事回来的。他呀,一定是为了姑娘您回来的。”

    苏姬道,“他若有此心,我此刻便不会在这里了。不是为了我。”她依旧看着妆镜,目光有片刻寂寥,“四月里……那大概是为了她吧。”随即忽的想到什么,拾起妆台旁那一叠书信,翻拣出其中一张,再度确认了一番,才问,“前阵子乐府买过人?”

    侍女道,“可不是。说起来就恼火,前脚才说要裁减额度,花了多少功夫调教出来舞伎,说放就全放出宫了。后脚就又要买新人,以为新人是那么容易调教出来的吗?”

    苏姬沉思片刻,道,“你去打探下,买进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侍女道,“喏。”又笑问道,“不用给顾将军下请帖吗?”

    苏姬摇头,懒懒的,“他若想见我,就让他自己来。”

    顾淮泛舟秦淮河上,船上杯盘瓜果狼藉。同席的客人们横七竖八睡了满舱。

    顾淮亦不吵闹着要他们醒来,只独自换了小盏,靠在船楼的花窗边,对月小酌。

    夜已不浅,河上画舫靠岸停驻,红纱蒙着的灯影斜落在水面上,如水上长街。

    笙歌曼舞大都歇了。无边朗月之下,清风吹动河畔千丝万绦的垂杨柳。

    不知何处传来悠长婉转的笛声,袅袅绕绕的缠在风里。

    顾淮忽就感到些许寂寞。

    他于是唤人来,道,“去问吹笛的姑娘,既然她等的人没到,可愿来同我饮一杯?”

    小厮不解雅韵,虽应下了,却不免抱怨,“您怎么知道她在等人,又没等到?若弄错了,我白跑一趟事小,您尴尬多不好。”

    顾淮把玩手中君幸酒的漆杯,月色下清酒泠泠,酒中篆字如画。

    他道,“你只管去问。”

    小厮只好移船去问。

    不多时小舟返回,有美人一身月练似的白衣,手持一枚长笛,侧膝坐于船首,面容遮盖在白色的兜帽之下。

    顾淮见那身影,不觉好笑。便拎起酒坛,往那美人身前一丢,“我听这笛声,便知道是你。”道,“请你喝酒。”

    那酒坛稳稳落在美人怀里,美人抱着酒坛,自兜帽下抬起头。漆黑的眼眸里映着皎白的月色,妩媚慵懒,正是苏姬。

    “要喝酒,就到我船上来。”

    两人便自秦淮河顺流而下,直到江上。

    苏姬奏笛,顾淮独自饮酒,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姬一曲奏完,见顾淮拎了坛子斟酒,便伸手接过来,为他满上。道,“徐姑娘一切都好。”

    顾淮一愣,讶异的看着苏姬。

    苏姬便道,“回京半个月了,正事早已办完,依旧流连不去,难道不是因为放心不下她?”

    顾淮倒不知该如何解释了,片刻后才笑出来,“是放心不下。”苏姬说破了,他便也不再遮掩犹豫,“上次回来,偶然听说她有孕在身。眼下大约快要分娩了吧。想到天子未必能容她生养这个孩子,不免要替她操些闲心。”

    苏姬道,“是担心她,还是担心孩子?”

    顾淮想了想,道,“……是于心不忍。”又道,“相识二十余年,眼看她历尽磨难,却什么都没做过。当年尚可说鞭长莫及,如今依旧无所作为,心里……”

    “负疚?”

    顾淮点了点头。

    “照你这么说,天下受磨难之人,你岂不都亏欠吗?眼看她受难而无动于衷的人,莫非也都亏欠她?”

    顾淮道,“她不一样,我不一样。”

    苏姬道,“因为你曾仰慕她,默许要保护她?”

    顾淮又一愣,不知是此刻才恍悟,还是讶异苏姬竟能看破他的心境,“……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苏姬抿唇一笑,讥讽道,“你们这些男人啊,就连一厢情愿起来,也都透着股子酸腐的傲慢味。”

    顾淮也笑起来,道,“是……她若知道了,大概也会这么想吧。”

    苏姬这才实言相告,“天子确实容不下她肚子里的孩子。”便将乐府近来接连采买数名大月份孕妇的事告诉他,道,“想来是打算让她生养,却不让她知道孩子会被换掉。”又说,“如今你知道了,想要怎么办?”

    苏姬怀抱琵琶,行走在徽音殿后空寂的长廊中。

    自徐思入宫,天子重新找回了能同他一道调律奏琴的知音,便不再热衷于观赏旁人的舞乐。已有些日子没宣乐府的倡伶入宫献艺了。这一日重阳登高,天子宴请群臣,苏姬才又有机会入宫。

    她执掌乐府歌舞多年,天子爱她的琵琶曲,对她格外宠遇。宫中嫔妃们亦高看她一眼。

    得知她入宫,便有人来请她前去做客。

    她跟着引路的宫娥和寺人一路前去,远远经过辞秋殿时,目光不由自主就望过去。

    她见过徐思,在很久之前。

    那时所有人都说徐思艳冠帝京,她以为自己会见着怎样的天仙妃子,但实际上她只见着个十四五岁的柔弱的小姑娘,沉默而又格格不入的坐在海陵王的众嫔妃当中。所有人都在奉承海陵王,假装看不见满地呻吟的血人,只有她克制着恐惧拒绝他,“看人受刑,我笑不出。”

    那会儿苏姬就跪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努力把自己藏在琵琶后。那年她十二岁,生得比琵琶大不了多少,正是海陵王最爱猎杀的品类。若不是徐思的话令海陵王败了兴,她未必还能好皮好肉的活着。

    可她并不感激徐思。

    她记得刚被没入宫里时伙伴小桃儿教她保命的策略——若遇到了海陵王,就徐贵人哪里跑,她和旁人不一样,会救你的。

    后来小桃儿拼死逃到徐思面前,死时鲜血溅了徐思满身。

    徐思没能救下她。

    那会儿苏姬正当愤世嫉俗的年纪,生活在无尽的恐怖中。有人因此而卑弱,譬如死去的小桃儿,她到死都在幻想谁会保护她。可苏姬不。恐惧令她偏执,令她满怀怨愤。她甚至一度怨恨徐思,想她为什么还不杀了海陵王。若她真的这么好心就去杀了海陵王啊!明明她有那么多机会,却不去做,还装什么善良悲悯?!

    当然后来她长大了,便明白自己对徐思的恨和小桃儿对徐思的信一样,都只是弱者对恐惧的逃避。而她们的恨和期待,对彼时年方十四岁,和他们一样生活在恐怖中的徐思而言,未免过于沉重了。

    思及往事,苏姬的脚步不由放缓。

    这时她又看见了徐思。

    在她听到的传言中,这女子本应是天上彩凤所化生,她出身于钟灵毓秀的书香门第,有着不辱门楣的、胜过天下男儿的锦绣才华,她性情灵秀快活,容颜绝代无俦。

    她想象中徐思该是逍遥、明艳的。可事实上她每回见她,她都困顿笼中,美则美矣,却难免神色寂寥、毛羽催槁。

    引路的宫娥见她缓步,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随即恍然,“那是新来的徐婕妤。没见过吧?”苏姬没做声,那宫娥便继续自言自语下去,“当年便是名满天下的美人。十几年里,旁人都老了、换了,独她还是这么年轻貌美、宠冠后宫。”

    苏姬却想,譬如海鸟止于鲁郊,让你羡慕嫉恨的君恩,于她而言也许不过是囚笼。

    却点头说道,“原来是她。确实美貌,然而比之传言,却又未免盛名难副。”

    宫娥于是满意了。

    一同引路的寺人眼观鼻,鼻观口,静默不语。

    来到沈贵人处,宫娥入殿通报,那寺人便对苏姬道,“姑娘可还记得小人?”

    苏姬点头——前朝宫人死的死散的散,新朝立朝后,依旧在宫中侍奉的少之又少。

    难怪顾淮说,她见了宽亮,自然就能认出来。

    “姑娘出宫时,可否帮小人给家里带句话?”

    苏姬顿了一顿,道,“好。”

    苏姬从小沈氏殿里出来,宽亮果然已等在寻芳亭外。

    彼此确认了身份,宽亮便将宫中诸事据实以告。苏姬的猜测不错,乐府采买孕妇,果然是为了防备徐思生下男孩儿。徐思并不知情,但她身旁翟姑姑却是知道的。

    “翟姑姑私下找过我。若徐贵人生下男孩儿,便让我尽力留他一命。陛下不愿让徐贵人察觉,当不会让更多的人经手,最后八成会让我来处置。我确实有机会救下他。救不救得下来且另说,但若救下来了,却不能送出宫去……”

    苏姬道,“我来想办法。”

    商议好了细节,离别前,苏姬忍不住又问道,“此事一旦暴露,牵连的人都得送命。你在宫中过得好好的,为何甘愿以身涉险?”

    宽亮道,“我一个阉人,亲眷早已死绝。活着没什么奔头,死了也没什么牵挂。倒是你们,到底图的什么?”

    苏姬噎住,一时没能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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