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娘-番外:海上有仙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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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后不久,萧怀朔就发现自己变成了女人,并且还是个小姑娘。

    他并没有感到惊慌,事实上他只怀疑自己还在梦中。眼前一草一木都已久违,年少时所熟知的一切,原以为早毁于许久之前的战火,谁知此刻竟再度重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跟着宫娥们走在辞秋殿那条他曾奔跑过无数次的回廊上,外头大雪纷飞,天地间雾蒙蒙的一片。屋檐这侧锦绣温暖,精致明晰。

    他寻到窗纱上留着如意描歪了的蝴蝶,廊柱题着他稚嫩嚣张的亲笔,精美的宫灯下悬挂着他和如意手制的歪歪斜斜的风铃……业已丢失的童年记忆,就在流转的景色中一点点清晰起来。当宫娥们最后推开殿门,母亲年轻温柔的面容出现在面前时,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真的脱去了岁月的沧桑,真切的进入这个梦境,返璞归真的变回了当年的孩子。

    但徐思下一句话便让他瞬间重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荒诞的梦境中。

    她说,“如意,过来。”

    嗯,在这个梦里——萧怀朔想——他应该是变成了小姑娘时的如意。

    他便顺其自然的上前,应道,“阿娘。”

    话题究竟是怎么转到徐仪身上的,萧怀朔也并不太确定。

    似乎先是徐思问起如意在幼学馆中读书的状况。萧怀朔随口应答了几句,便听徐思道,“你表哥很照顾你吗?”

    萧怀朔含糊道,“哦……”

    “喜欢和你表哥在一起吗?”

    萧怀朔只觉着满口发苦,想到如何和徐仪在一起的情形,便越发没精打采,“……还好。”

    这时徐思含着笑,却显然是试探的问道,“若让你和你表哥一辈子都在一起,你愿意吗?”

    萧怀朔在疲倦的痛楚中,忽就有些恼火了。

    他想这是他的梦境,他已经克制、压抑了这么久,个中滋味还没有受够吗,凭什么在梦中他也要成全旁人吗?

    于是他扬起头来,道,“不愿意,为什么要和表哥在一起。我只想和二郎,和您一起。”

    徐思笑道,“女孩子总归是要出嫁的,怎么能一辈子待在阿娘身旁?”

    萧怀朔便道,“出嫁?您是要把……把我嫁给表哥吗?”

    “如果是呢?”

    “不行,我不喜欢他。”

    徐思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她细细打量着“如意”,见她分明意志坚决,便有些沉默。

    “你表哥做错什么了吗?平日里你明明最喜欢说他的事……”

    她的话比一拳打过来还要重,萧怀朔一时真有些难于喘息,却还是咬定了,“那只是因为幼学馆中没旁的人可说罢了。”

    徐思沉思着。

    萧怀朔便问,“就非得是表哥吗?”

    徐思想了想,道,“也不是……先不着急。”

    如意醒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走在漫天大雪之中。

    ……并且视野明显变低了。

    她记得她和徐仪从蜀地出来,沿长江一路向下,昨日恰来到洞庭湖上。洞庭早秋,潇湘北流,他们一时起了游兴,便相约泛舟。湖上水色天光,一碧万顷。他们背靠着背垂钓、闲聊,脱了鞋袜拨弄水面玩耍,船头白鸥翔集。

    入了夜他们便睡在蓬舟上,蓬舟太浅,人一动便晃得厉害。还被水鸥叼去了诃子……她裹着徐仪的外衣去追。练了二十几年功夫,竟被水鸟欺负得无还手之力。徐仪将她救下来裹进船舱,一路忍笑忍得肩膀都在发抖。她恼火极了,忍不住咬了他胳膊一口……

    如意很清楚自己此刻应该在哪里。

    而片刻后,她也察觉到,自己此刻到底在哪里。

    ——台城。

    她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是萧怀朔的侍从,当年逃出建康后,就和他们失散了。她此刻的身高甚至还没到他的肩膀。

    如意边行走边沉思。

    她确信自己不是在梦里,但眼下的状况却令她糊涂。

    这时她已行近辞秋殿。

    一抬头,便望见辞秋殿前长阶上,有人正立在大雪中说话。

    其中一个似乎是徐仪——确认了好一会儿,她才确定,那真的是徐仪,十四五岁的徐仪。

    而另一个,好像是……她自己?

    走到他们面前时,如意稍有些不知所措——徐仪和“她”都正望着她,确切的说,是微微俯视。

    她犹豫了片刻,正不知该怎么开口时,徐仪道,“殿下。”

    如意懵了一下,却很快反应过来——如果面前这个人是“她”,那么她此刻的身份,恐怕是二郎吧。

    “……表哥。”

    两个人镇静的相互点头致意。

    这时“她”开口了,“表哥慢走,我们就不送了。”随即上前,拽住如意的手,强硬的把她拖进了院子里。

    他们面对面的站在萧怀朔房里,屏退了众人。

    如意不太清楚该怎么面对“自己”。尤其这个她的目光相当的嚣张和易怒,很熟悉,很令人怀念。也很别扭。

    “如意?”

    如意犹豫了片刻,答道,“二郎?”

    在久别之后,这原本该是个相当温馨的重逢。但他们对上面前那张脸,不约而同的、难以适应的移开了目光。

    如意很快便判断出,他们不但互换了身体,还回到了过去。

    短暂的茫然之后,如意很快便接受了现实。

    于是她结束了他们正在进行的尴尬的、各怀心事的交流,说道,“现在是景瑞二十二年,一切还来得及……”

    萧怀朔也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你说李斛?”

    “嗯。”如意道,“找出他,杀了他,就能避免之后的动乱。阿爹和大哥哥就都……”

    萧怀朔却冷静到近乎漠然的回答,“没用。”

    “可是……”

    “纵然此刻杀了李斛,也不过杀了一介匹夫。动乱的根源并不在于李斛,”他便用如意少女时清甜的嗓音,冷冽刻薄的解释着,“江南那几万无立锥之地的流民,纵使没有李斛,也迟早会追随张斛赵斛造反。还有那些被阿爹养大了胃口的宗室权贵,贪官污吏,你以为当年他们坐拥重兵,对国难作壁上观,甚至死到临头还在争权夺势,只是因为造反的是李斛?”

    如意道,“这些都是远因……如果没有李斛,也许台城就不会被攻破了。一切就还能挽回。”

    萧怀朔道,“是,那你找人杀了他吧。”

    如意:……

    萧怀朔伸开手臂亮了衣裙给她看,“现在你才是临川王!”

    “噢噢噢……对对对。”如意猛的醒悟过来,“我这就去安排。”

    片刻后她又回过身来,有些犹豫和忧虑的望着萧怀朔,“……你这个样子,不要紧吧?”

    当然就算他觉得很要紧如意也没办法……他们两个都对眼下的状况毫无头绪,也只能顺其自然。

    萧怀朔阴沉着脸,说,“要紧——我绝对绝对不要嫁给徐仪。”

    如意道,“哦……”一时竟有些相当不厚道的喜感。

    萧怀朔又恨恨的瞪了她一眼,“我也绝对绝对不准你用我的模样,跟徐仪不清不楚。”

    如意不由犹豫了一下。

    萧怀朔脸都要青了,“你还犹豫?!”

    如意道,“不是。我在想如果我们既换不回来,也回不去……”

    萧怀朔道,“真到了那一步,我也只能认命。但是……”他牵着如意的衣袖,指了指彼此,“没有徐仪,也不准有旁人。”而后才问,“你呢?”

    “我……”这一次如意真的犹豫了。

    她其实很意外,萧怀朔竟这么容易就能接受现状。毕竟他曾是天子,握有无上的权力,能随心所欲做一切事,却忽然变成一个身世坎坷、任人宰割的假公主……按说他才应该是对本来的人生更留恋的那个。

    但事实上更割舍不下自己身份的,却是如意。她心里还牵挂着徐思、徐仪,她的商队,她在各处的买卖……她想她忽然不见了,徐仪会不会找她。他们历尽磨难才终于能在一起,为什么还要为了这种荒谬的意外再度分别。

    萧怀朔语气略有些烦躁,“你舍不得?”

    如意默然——如果真回不去,纵然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

    她说,“我也认命。”

    正月初六,萧怀朔和幼学馆的同窗们一道去郭祭酒府上拜访。

    琉璃一如他记忆中那般出场,而如意也和他当初所做的一样,亲自上门来替他解围。

    萧怀朔能理解琉璃的愤懑,他淡定的旁观——毕竟他已经是个遍览世事的成年人,而眼下他的三姐姐还是个满怀挫折和愤怒的小屁孩呢。

    解围之后,他和徐仪、张贲一道入宫。

    在花园里,他又撞见他那个同样满怀挫折和愤怒的大哥哥萧怀猷严词指斥张贵妃,“舅家吴兴沈氏,不知其他!”

    萧怀朔正想,他家兄姊真是一个个的都满怀愤懑啊,便见琉璃炸毛的猫一般红着眼睛对他道,“滚开!”

    萧怀朔愣了一下,默默的让开了路。

    琉璃从他身边猛冲过去,肩膀撞上了他的肩膀,萧怀朔下意识伸手去扶她。谁知这示好也触怒了琉璃。

    她口不择言的冲他吼道,“不用你可怜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也来可怜我。你这个野种!”

    萧怀朔迟缓了片刻,才意识到,眼下他是如意。

    若是他自己被人骂野种,他半点都不会放在心上,还会觉着对方恼羞成怒的迁怒嘴脸相当可笑。

    但被骂的那个,是如意——如意是在乎这些的。

    他忍不住也刻薄起来,“我若是野种,你这个还要我来怜悯的,又是什么?”

    琉璃一巴掌扇了过来。

    但被这一巴掌扇懵的,却是琉璃自己——她显然没料到能扇这么重,并且当真扇到了。

    见“如意”踉跄着要摔倒,琉璃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扶住萧怀朔的,当然是徐仪。

    萧怀朔的火气本来在琉璃身上,但徐仪扶他,他反而更恼火徐仪——当年的这个时刻,陪在如意身旁的是徐仪。而他甚至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有过这种事。

    他推开徐仪,擦了擦嘴角,又吐出一口血水,“打完了?”他问。

    琉璃没做声,像是有些被“她”的气势给吓到了。

    萧怀朔晃了晃胳膊——被打的痛楚让他意识到,他现在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不必和他三姐姐讲什么风度器量——他于是上前一步,抡起胳膊,对着琉璃就扇回去。

    理所当然的,立刻就被两边的宫女们给架住了,没打到。

    明明被欺负的是萧怀朔,肿着半张脸的也是他,但被训斥的、被关禁闭的还是他。理由是他无长幼孝悌,竟敢出手打姐姐。

    若不是徐思强硬的同天子争吵起来,他大概还会挨板子。

    但关禁闭也并不意味着活路。寒冬腊月,就这么彻夜跪在阴冷的佛堂里,无火无炭无棉被无饭菜,连送进来的水里都有冰碴子。从小被宠到大的萧怀朔,总算真切的体会到,他阿爹对如意究竟有多么心狠手辣。

    待如意终于说服了天子,将萧怀朔放出来,萧怀朔已经冻得嘴唇青紫,膝盖都伸不直了。

    被抱回温暖的被窝里,萧怀朔将头埋进被子里,不肯看任何人。

    但如意起身的时候,他还是悄悄的伸手,牵住了她的衣襟。

    随即他便听到如意的啜泣声,她伏在他的身上,抱紧了他,道,“别再这么做了……你都忍一忍吧。”

    萧怀朔听得懂她的意思,他和如意之间横亘着一条深深的沟壑。明面上他们是姐弟,但实际上他是皇子,而她是女奴。若按着他的性子活,以如意的身份是活不下去的。此刻他才明白,当年他对如意说,他是天子教养长大的,他对她从一开始就没有姐弟之情,对如意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意一直陪在他床边。

    他发烧烧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却想明白了许多事。他怕醒来后全忘了,便挣扎起身拉着如意的手,告诉她,“回不去也没关系。这辈子我来当你,你来当我……我什么都明白了,就算不明白的也一定能想明白,你别丢下我……”

    反正就算回去,他所面临的也只是冰冷孤寂的长夜。没错,他富有四海,至尊无匹,他想天下再无人比他更逍遥自在,他亦十分执着于权力和功业。可是果然,他最想要的,其实还是她。何况这里还有他在时光中丢失掉的一切,未留下伤痕的故土,无忧无虑的童年,父母的庇护——当然,他丢失了父亲的庇护,但至少,他的父亲还活着。

    所以,就算眼下的状况荒谬至此,他也并不留恋原本的自己。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每一个早上醒来前,如意都会想,也许她已经变回去了。然后等她醒来,就会发现她想得太美了。

    天子最终还是册立维摩为太子,令萧怀朔为丹阳尹。

    如意便也以萧怀朔的身份,顺理成章的步入仕途。

    她一面差人前去汝南探访刺杀李斛,一面就江南流民之事上奏天子言事。

    她认为自己说的都是份内,但太子一党显然并不这么认为。指斥她夸大乱象,沽名钓誉。而天子虽在朝堂上赞赏她的言论,却是赞而不用——萧怀朔曾对如意说,李斛之乱的根源在于天子后期怠政。如意不能不承认,萧怀朔看得比她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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