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春节,我的妹妹燕子十八岁了。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妹妹果然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可是,漂亮的妹妹近来却常常发脾气。
那一天刚吃罢晚饭,碗筷都没收拾哩,妹妹突然怒气冲天地朝我和妈妈吼一声:“都怨你们没本事!”吼完,“啪”地一声甩上房门,到里屋睡觉去了。
听着“你们”这个字眼,我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妈妈愁眉苦脸地看着我说:“唉,做父母的谁不为自己的儿女好,可是……你妈谁也不认识,有什么办法?唉,要是你爸还活着就好了……”
我不敢看妈妈,心里充溢着深深的自责。
当市国税局局长的爸爸因病去世三年了,照顾妈妈和妹妹的责任就落到我这个男子汉身上,可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才踏入社会的青年教师,我能有什么关系网去帮妹妹找个好工作?而没有关系,没有背景,想出人头地又何其难也!就说上个月吧,钢厂职工艺术团要招三个女演员,刚刚从职业中专艺术班毕业的妹妹也参加了角逐,并且在三百多名选手中名列第二。可是谁能想到,没等骄傲的妹妹笑出声来,在随后的面试中她就被刷了下来,理由是演出经验不足。你说,要是我爸爸还活着,这样搪塞市国税局长的女儿,他们敢吗?
我正替妹妹愤愤不平着,妈妈却在边上又嘀咕了一句:“你爸爸活着也没用,那犟脾气,咱家谁能沾上光?”
话是这么说,不过第二天中午,妈妈突然又高兴起来,说是听隔壁王大妈说,市国税局要招聘几名女孩当税法宣传员兼礼仪小姐,条件是中专以上文化,要气质好,素质高,干好了可以转成正式职工。妈妈说,妹妹的条件很适合。
我苦笑着摇摇头:“妈,这样的好事能轮到咱头上吗?”
听我这样说,妈妈的眼神有些迷惘,说:“民子,我也这样想,可人家国税局是政府部门,党政机关总该有些正事儿吧!再说了,我找找你爸爸的老同事,或许这事能成。”
从此,年近花甲的妈妈便整天围着这事转,一向不愿求人、怕看人家脸色的她也开始早出晚归,拎着大包小包地去串门。过了几天,果然有好消息传来,隔壁王大妈像一只报喜的老喜鹊,吵吵嚷嚷着上门来,说:“你家燕子考到税务局了,张榜第一名呢,真不简单!”
“当真?”我且惊且喜地看着站在一边的妹妹。
妹妹一脸平淡地说:“还说不准呢,文化课和表演关都过了,就剩下个月面试了。”
天哪,又是面试!我心里一惊,问妹妹:“燕子,你觉得有把握吗?”
妹妹嘴一撇:“天知道,看谁的后台硬吧。”
王大妈喋喋不休地贴着我耳朵说:“民子,你可要抓紧托人啊,你看你妈,多不容易,把你妹妹安排好,就可以了却你妈的大心事了。要请客送礼,抓紧点儿吧!”
这天晚上,一辈子节俭惯了的妈妈斩钉截铁地说:“明天晚上,咱们在明珠大酒店请人家撮一顿儿!”
我很奇怪,平时掉一个饭粒儿都心疼的妈妈竟会有如此豪奢之举。我问:“请谁啊?”
“你呀!”妈妈的手指头戳到了我的鼻子尖上,“忘了你妹妹的事啦?还得你爸爸原来的老部下帮忙,请国税局的王副局长和孙主任呗!”
夜色将至,八层楼高的明珠大酒店灯火辉煌,妈妈显然是第一次到这么豪华的地方来,一个劲儿地打量着金光灿灿的吊灯和美如天仙的服务小姐。王副局长和孙主任可不管这些,自顾自连连干杯,不大一会儿就喝得满脸通红,眼珠子充血,醉醺醺的,连说话都带着难闻的酒气。
王副局长五十多岁,长得肥头大耳,一双眼皮总是耷拉着,给人一种总也睡不醒的感觉。办公室孙主任则三十出头,长得又高又胖,眼珠子老盯着那些服务小姐转,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真叫人恶心。
王副局长看来已有七分醉意,舌头有点不打弯儿:“老嫂子,别操心了……燕子招工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我们要的就是这话!妈妈赶紧连声道谢:“全凭他叔您费心了。”
孙主任这时插话进来,说:“老嫂子,你的事王局长早就吩咐了,再说妹妹又长得那么漂亮……”
“你小子有想法……”王副局长“嘿嘿”地笑起来,指着孙主任的鼻子说,“你瞅哪个漂亮了,啊?”他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一仰脖灌下一杯酒,开始大发感慨:“唉,现在这世道啊,就他妈这么回事儿!老嫂子,要是老局长还在,还用得着你四处烧香拜佛吗?老局长正派得很,五年前我在路边酒店吃饭,就因为和小姐跳了一个舞,老局长让我做了一个星期的检查啊!嫂子,你说我冤不冤?”
妈妈一听,尴尬地赔着笑脸说:“他就那脾气,您别怪他。”
顿时,席上气氛变得不自然起来。
“好,我不怪他!”王副局长提高了嗓门,“可嫂子你怪他吗?当了十几年局长,连老婆、孩子都照顾不好,算什么本事?”
妈妈的脸色有点儿难看,说:“他叔,过去了的事儿,就别提它了。”
“好,不提了!”王副局长一摆手,指指站在一旁的服务小姐,“你瞧,难怪人家说呀,七十年代偷着喝,八十年代明着喝,九十年代搂着抱着唱着跳着喝,这样下去,不知以后该怎么喝……喝呢。”
孙主任在一边听得不耐烦了,说:“烦人!小姐,放音乐,跳舞!”
王副局长又哈哈地笑起来:“怎么样,你整天泡在酒店里,和小姐搂搂抱抱,打情骂俏,可一回到家,孩子哭,老婆闹,鸡飞狗跳……”
“你!”孙主任忍耐不住,终于拍案而起了,“你这个老东西,你还有完没完了?你以为你屁股干净,上次在宴宾楼……”
“你……”王副局长跳了起来,伸手去抓孙主任,不料正好碰落了小姐手中的酒瓶,“砰”一声清脆的爆响,夹杂着小姐夸张的尖叫,眼看两人要打起来。
我急忙拉仗,可他俩仗着酒劲儿,颇有几分蛮力,好不容易拉开他们,我出了一身的汗……
妈妈早就走到走廊里去了,她的脸色越发难看,一个劲地叹气:“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心里也嘀咕着:这不是个好兆头。
事情果然不顺利。面试的日期迟迟没有公布,妈妈和我都忐忑不安,只有妹妹沉得住气,仿佛急着找工作的是我们而不是她。
“燕子,”我终于一脸严肃地开了腔,“你也十八岁了,该懂事了。”
“我怎么了?我不怪你们无能,只怪自己命不好,这还不行吗?”妹妹伶牙俐齿,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一梭子,末了扔下一句:“唉,谁叫我投错了胎呢!”
没办法,谁叫她是我妹妹呢!下午,我又去找王副局长,他正坐在办公室里,面前放一杯清茶,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报纸。
一见我,他颓丧地摇着头,说:“贤侄啊,燕子的事儿不是当叔叔的不帮忙,实在是爱莫能助啊。”一边说,一边诡秘地关上房门,凑在我的耳边说,“你找找孙主任去,他是现在国税局局长的外甥……”
我硬着头皮来到二楼办公室,不见孙主任,两个干事一努嘴,说:“孙主任在对面酒店呢,888号房!”
我只好又来到国税局对面的庆丰大酒店,敲响了888号的房门。包间门开了,桌上杯盘狼藉,唯独不见孙主任,沙发扶手上坐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小姐。
“请问,孙主任在吗?”我刚一开口,两个小姐“吃吃”地笑起来。
“谁呀?”一个圆滚滚的脑袋从小姐的胳膊下钻出来。另一个小姐马上又抱住了这颗脑袋,在自己胸前摩挲着:“哎呀,求求你了哥哥,让我来上班行不行啊?”
“滚!”孙主任火了,一把推开小姐,急咧咧地骂,“谁他妈答应你了,喝酒说的话能算数吗?”他把脸一沉,“撒娇也不看看地方。”说完,他冷冷地仄斜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为你妹妹的事来的吧?叫她来面试吧。”
“真的?”原本灰心丧气的我简直欣喜若狂了,“什么时候来?”
“现在就来吧。”孙主任看看手表,“快下班儿了。”
两个小姐又“吃吃”地笑起来,其中一个拧了一下孙主任的耳朵,撇着嘴说:“最好是晚上来,好陪孙主任跳舞,是不是啊?孙大公子。”
我有些疑惑和气愤了,问:“怎么回事儿啊?孙主任,真的现在就面试?”
不料,孙主任被我的问话惹恼了,他突然站起来,一边用力向外推我,一边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走吧,走吧,别在这里啰唆,不放心还来找什么!”
“我只是问问嘛,我……”我根本来不及辩解,人已经被推到了门外。
孙主任连看也不看我一眼,骄横地说:“有能耐就自己找工作,别来求我呀!”随着“砰”一声关门声,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
正当我要转身离开时,包间里又传出孙主任的声音:“给脸不要脸,什么宝贝啊?大姑娘有的是,装得黄花闺女似的……还是你厉害,嘻嘻……”
我一下子被激怒了,一个多月来所有的劳顿和压抑在心中的怒火直往脑门儿上冲。我猛地推开房门,拨开两个小姐,一把抓住了孙主任的脖领,怒吼道:“混蛋,你再说一遍!”
对手显然没把我放在眼里,一边竭力挣扎着,一边喘着粗气叫喊:“再说一遍也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他的话没有说完,整个身体便轰然一声随着我的一声吼向后倒去,伴随着这倒地声,还有两个小姐的尖叫声……
回家以后,我用严肃而平静的语调讲着事情的经过,妈妈和妹妹都用心听着,沉默着,谁也没有出声。
第二天,妹妹仿佛想通了什么,对我说:“哥,别和妈妈为我的事儿操心了,我自己找工作吧!”她的神情,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着和坚毅,我的眼眶湿润了。
妹妹没等我张口,又说:“感谢你呀!哥,你昨天这一拳打倒了孙主任,也打掉了我的虚荣和幻想,打出了我的自信和尊严,我就不信走不好我自己的路。”
“太好了!”我激动地握住妹妹的手。
真该感谢生活,给了我们永远难忘的一课!我知道,此刻在我们身后,是妈妈深深感慨而又期待的目光……
(刘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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