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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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阴雨连绵,整整下了七七四十九天,黄河水一个劲地猛涨,大堤将溃,下游群众慌作一团,纷纷逃难。

    这当口,我正在黄泛区的一个村子里住队蹲点。上级命令我们:务必在三日内将全村男女老少一千八百口人迁移到安全地带。

    这个村叫大王庄,它很古老,古老得已经使人们记不得它的历史了。村民们在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代代繁衍,一脉相承……据说,在民国年间,这里曾发生过几次大的洪水灾害,但传说是由于龙王爷保佑,村民们总能够避祸免灾。所以,当我们这些蹲点干部动员村民搬迁时,他们说啥也不肯离开这古老的村寨。

    到了第三天早晨,我们软磨硬泡、连拉带推,总算把大部分村民安全转移了,剩下的净是些“钉子户”,其中有一位外号叫“吴老倔”的孤老头,任你磨破嘴皮,任你把那洪水的可怕说得令人汗毛根根竖起,他就是不听。你说急了,他双手捂住耳朵;你拽急了,他抱住床腿不放。最叫人恼火的是,他竟然有歪理,他说:“你们年轻人懂个屁,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都多。这么多年都没出事,偏偏今年就会出事?噢,你让我搬家,这房子,这盆盆罐罐,这土地和庄稼,还有村前那龙王庙,你能都搬走吗?搬不走,我也不走。活也好,死也罢,我和这村子在一起!”

    眼看着天已过午,仍没说服吴老倔,我急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忽听高音喇叭里传来了十万火急的警报:“大堤决口了,大伙快跑呀!”

    我急忙到外边打探消息,问了几个人,都是这样说的:有一户人家藏红薯的地窖离大堤不远,老鼠在地窖里打了许多洞,其中一个洞直通大堤。黄河水位猛涨,压力剧增,水击洞穿,大堤骤然决口,滚滚浊浪以排山倒海之势正向下游扑来……

    千钧一发,刻不容缓!

    我转身回屋,也顾不得称“吴大爷”了,高喊一声:“吴老倔,快走,洪水来了!”吴老倔一愣神,我不容分说,抢步上前,背起他就跑。

    村外,天地间一片苍茫,昏沉沉的天幕覆盖着满目淤泥的平原,蒸发出闷人的气息,密密的庄稼东倒西歪,就像荒漠里的枯草。

    我背着吴老倔,深一脚、浅一脚地猛跑。鞋子掉了,脚从泥里拔出来时“吧唧吧唧”声声作响。忽然,我觉得背上的吴老倔有点不安分了,他的手脚挣扎起来,“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紧接着,响起了霹雳似的一声吼:“放我下来!”我哪能放他,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跑。

    吴老倔见我不停,就死劲拧我的耳朵,哎哟,我只觉得耳朵刀割般地疼,实在忍不住了,一松手,吴老倔顺势滑下地来。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二话不说,弯下腰来,蹲在淤泥地里,像侍弄什么宝贝疙瘩似的,把我刚才踩倒的禾苗,一棵一棵地扶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觉一阵劲风袭面,定睛一看,洪水已铺天盖地而来。我急喊吴老倔,他却好像没听见,仍在专心致志地扶那些禾苗。

    水火无情,那汹涌的洪涛,就像一只只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再不跑就没命啦,于是我拔腿就奔……

    我爬上堤岸,脱离了险境,回头看见刚才吴老倔所蹲的地方已成一片汪洋,洪水翻卷着恶浪,在肆无忌惮地奔腾着……

    “吴老倔完了……”可我不相信他会走得这么急,这么快,我希望能见到他的身影,哪怕是一具尸体也好。于是,我沿着堤岸呼叫着、寻找着。几个同事闻声赶来,帮我寻找吴老倔的下落。

    我们四处寻找,始终不见吴老倔的踪影。放眼望去,远远近近都是一片水乡泽国,除了咆哮不息的黄河水和漂浮在水面上的残枝败叶,别无他物,我失望极了。

    突然,有人高喊:“看,那是什么?”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上,搁着一团黑色的东西,定睛细瞧,发现那是一个人,他蜷曲着,看不清面目。我和几个同事来不及多想,便跳下水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游到了那个小土坡旁。我跑到那人身边,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禁不住失声道:“哎呀,是吴老倔!”

    吴老倔双目紧闭,嘴巴却龇咧着,牙根和嘴上粘着些黄褐色的渣滓。人已经没了生气,但手里还紧攥着一株禾苗,那禾苗绿油油的,青翠欲滴,和吴老倔浑身黄乎乎的泥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同事问我:“他活着吗?”

    我拿不准,没有吱声,弯下腰去,向吴老倔歪着的脑袋细细看去,见没动静,又伸手掐一下人中,还没动静,便确定他已死无疑。于是,大伙商议,给吴老倔找个地方掩埋。他孤老头子一个,哪里都是他的天堂,有我们几个给他送葬,也算是他的福分。

    我问:“他手里的禾苗咋办?”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嚷着:“埋掉,一块埋掉!”

    “谁说……把……把禾苗埋掉?”不知从哪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呵斥。

    我们都呆住了。大伙惊愕地发现,淤泥里那个原本低垂着的头颅已经抬了起来,眼睛半睁,微弱却锐利的目光直刺着我们。

    大伙正慌乱着,那张粘着黄褐色渣滓的嘴又张开了:“快闭上……你们的……臭嘴……”

    我们几个顿时欣喜若狂:“啊,吴老倔没死,他还活着!”大伙七手八脚地给吴老倔收拾干净,还给他换了衣服,准备送他去医院。

    吴老倔说:“把禾苗栽好再走。”

    “你命都保不住了,还要什么禾苗!”

    “胡说!不要禾苗,你们吃什么?这可是咱庄户人的命根子啊!”吴老倔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吼叫着,那架势,像是要和人拼命似的。没办法,我只得从吴老倔的手里接过那株被他攥得热乎乎的禾苗,把它种在小土坡上……

    夏去秋来,又到了收获的季节。我再到这个地方来的时候,只见一株玉米在土坡上昂首挺立着,它结了好几个玉米棒,籽饱、个大,那直挺挺的样子,使我不由想起了吴老倔的身影……

    (侯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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