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历一八八零年,清德宗光绪六年,日本明治十三年。这一年,清政府从俄国手中收复伊犁,法国入侵马里,俄国圣彼得堡成功试验世界第一次电气电车,美国矿业城市朱诺建城。每当人们从历史的洪流中撷取这一年的浪花时,所看到的都是这样瞩目的大事件。这些镌刻在史书上的事件像是夜空中的星斗,璀璨耀眼,将一弯月牙的光芒遮蔽。新月虽然在此时显得暗淡,却终有一日花枝横斜,天心月圆。
而就是在一八八零年的深秋大院里,李叔同伴着喜鹊的叫声出生了。李叔同那一声婴儿的啼哭并没有受到世人的惊呼,但却令他那年近七旬的父亲湿了眼眶。要说这李叔同的父亲李筱楼,在那个时代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曾头戴乌纱帽,身披官褂,在朝廷里担任要职;而后又引退持家,经营着银钱业和盐业,且乐善好施。
古来稀的李筱楼望着怀中的婴孩,口中喃喃着“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不住地大笑。尽管他再怎么满足和欣喜,也没有想到,他这刚刚呱呱坠地的三儿子,就是日后被永记史册的中国艺术史上,二十世纪初的奇才李叔同;中国佛教史上,耀眼夺目的弘一法师。在无论诗、词、戏剧、音乐、美术、书法、收藏、翻译、佛法等等他所涉及的每一个领域,都做到卓越巅峰的,无与伦比的天才李叔同。
李叔同在家排行第三,上有两位兄长,大哥早逝,二哥名叫李文熙,较李叔同年长十二岁。而李叔同的降生于李筱楼而言,便是“老来得子”最为恰当的诠释。鹊含松枝,啼鸣欢悦,这种景象虽不如古书史籍中“七彩祥云”、“紫气东来”、“百鸟朝凤”那般具有传奇色彩,但是这场景在寒秋中也是一道异样的风景。当时的人们不知道,喜鹊捎来的不是松枝,而是对于李叔同一生禀赋的最佳隐喻。
前半生是挂露松枝,远看近敲均是景。后半生是松枝清香,远闻近嗅皆成禅。以致在很久之后,每当当时李家大院中的仆侍丫头们回忆起李叔同出生时,都会连连称奇,说他是伴着喜鹊叫出生的少爷,是上天注定让他有一番作为。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李筱楼得子之后特别喜爱这个小儿子,而他也早早地归了皈依了佛陀。喜悦充斥着李筱楼全部身心,他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将心绪稳定后,摊开香案上朱红色的纸,默诵着《佛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提起笔就在上面写下“李文涛”三个字。
李文涛就是李叔同的名字,“文”是家谱所系,而“涛”则是李筱楼对他的全部期望,带着老者阅历的沧桑和底蕴,将这样一个字送给心爱的小儿子。
写下这个名字的四年后,李筱楼在书房的床上悠悠转醒,年过七十有二的他,在这两年身体江河日下,常常腹痛难忍,可这日醒来后腹中异常轻松,没有丝毫疼痛不适,反而精神矍铄,两眼炯炯有神,他推开雕花木门,看见小儿子李文涛正打门前跑过,身后跟着几个丫头。李文涛见到父亲后,停下脚步,将手中摘下的一枝荷花递给李筱楼。
“爹,给你。”小小的李文涛带着童真的笑,双眸晶亮。
李筱楼接过荷花,蹲下身子,摸摸儿子的头,“文涛,这荷花是哪里来的?”
老人满口地道官话,却饱含着故乡的南音。
“在荷塘里摘的呀!”李文涛骄傲地听着胸脯,得意得如将军凯旋。
李筱楼稍稍将目光放低,见文涛卷着裤子,小腿上全是污泥,没有任何责骂,继而又说:“你喜欢吗?”
“喜欢!”李文涛重重点头,随声朗朗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李筱楼听到年仅四岁的儿子背出诗句,不禁有些惊异,笑得脸上纹路加深,“这是谁教你的?”
“母亲!”
这时李筱楼又见二儿子李文熙从旁边经过,他折身跨过书房的门槛,回头大声说道:“文熙,文涛!你们进来!”
两个儿子随李筱楼进了书房,关上书房的门。看到李筱楼正伏案写些什么,两人站在门口盯着父亲。
李筱楼将笔放下,看向李文熙,“文熙啊,你是哥哥,比文涛大十二岁,是时候要担负起照顾弟弟的责任了!”
两个孩子很少看见父亲用如此严肃的语气对他们说话,李文涛有些困惑,歪着头先看看父亲,再扭头看看哥哥。
李文熙则闷声答了一声“嗯”。
“文熙你过来。”李筱楼说着将案上的宣纸递给文熙。
李文熙接过,抬起头看着父亲,“就是这个么?”
“展开看看。”
李文熙将宣纸展开,黑色的浓墨力透纸背,笔锋健砺,墨迹未干: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读完这几行字的李文熙手一软,纸差点掉地上,猛地抬头看向父亲,说:“这不是曹植的七步诗吗?”
“你知道了就好,”李筱楼看着两个儿子,“今后你待文涛一定要如一母同胞,今后李家就要靠着你们兄弟了。”
李文涛天真无邪地笑着,跳着要去够那张纸,李文熙弯下身子将弟弟抱起,深深地凝视李文涛的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地对父亲承诺:“放心吧,父亲!”
李筱楼会心地点头,将两个儿子送出书房后,闭门不出。
李文涛在西院子里荡秋千,捉蜻蜓,看蚂蚁,直到天边被染成一层殷红。隐隐从书房那边传来诵经的声音,他听着心中莫名有种不安。而这种不安对于小小的他来说还过于隐匿。
正当李文涛抓着蜻蜓的翅膀打算去找父亲求表扬的时候,书房中传来朗朗的诵经声,他掀开门帘朝屋内走去,先是看见时常出入李家的佛泉寺的老和尚,正拈着佛珠,敲着木鱼,诵着经。
再看他就看到了父亲,盘坐在蒲团上,双眼安详地闭着。他想再向前走点,再靠近父亲一些,可是身后有家仆按住了他的肩膀。李文涛回头,却见家仆脸上满是泪痕,家仆倾下身子,在他耳边哽咽说道:“老爷……去了……”
去了……就是死了么?年幼的李文涛知道生死,但却不明白生死对于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看着父亲那么轻松那么安逸,这就是死亡么?
顺着不停顿地诵经声,李文涛再次看向那个老和尚,闭目趺坐,庄重圣洁。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对老和尚的崇敬之意。
在这一刻,李文涛的眼中晶亮,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老和尚。
这也就是在他孩提时期,他最喜欢披着红布当袈裟,高踞盘坐装和尚的原因所在。
§§§第2节兄长开智启蒙
李筱楼一亡,就像是束着竹签的竹筒散了架,竹签纷纷掉落在地上,四散零落再也拢不起。李家大宅在外看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气宏伟,但其实内部早已经随着李筱楼的故去而分崩离析。
受传统思想影响颇深的李家,宗法制在其中根深蒂固,长子夭折,那继承李家的就是不足二十岁的嫡子李文熙。虽说李文熙书读得不少,在那个时代也已经算是长大,不再会被称作孩子。但对于处理家中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应对里里外外繁多复杂的事,他终究还是不成熟。
对外他暂时无暇顾及,首先令他一个头两个大的就属家中的女子。李筱楼在世时,娶了好几房太太,女子性情各异,有棱有角有圆有尖,其中最令他头痛的当属西院子奶奶——文涛的娘。因为她手中有一个法宝——文涛。整个李家都知道李文涛是李筱楼最疼爱的小儿子,即使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侧室。
李文熙在书房坐立难安,一方面看不惯一个妾室偏房享着正妻才有的待遇,一方面又想到自己曾答应父亲要担负起教育文涛的大任。他倏地从竹椅上站起,将桌案上摊着的供他摹帖的《唐诗选》卷起,迈开步子就推门走出。先去西院子没瞧见李文涛,接着便满宅子地寻找,终于在一棵柳树下找到了正呼呼大睡的弟弟。
此时阳光正好,而李文熙却看见文涛在树荫下睡觉,旁边满是被摘下的花花草草。李文熙在心中冷笑,在父亲李筱楼死后乱作一团的家中,还能有睡得如此酣熟的人,真不知道这个弟弟是不懂事,还是压根就不成器。已经出离愤怒的李文熙一个箭步上前就直接提起文涛的耳朵,被扯痛得惊醒的李文涛尚不明状况,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仲兄,口中说着“疼啊疼啊”。
李文熙也不理,一路提着李文涛的耳朵进了书房,将门一闩。李文涛眼中噙满了泪珠,望着不知为什么恼怒的哥哥。李文熙见他哭哭啼啼的样子更加生气,将手中的《唐诗选》朝案上一摔。
孝悌、责任、名誉,这三个无形的箍紧紧套在李文熙的脑袋上,他不能违了孝悌,不能推卸责任,不能毁坏李家的名誉,即使他从心底看不上这个弟弟,看不上这个在他看来仅有些小聪明的娃。
李文熙每日将李文涛关在书房两个时辰,百般不情愿地作他的启蒙导师,向他讲习诗书词文,勒令他日课《百孝图》、《知性篇》、《格言联璧》、《文选》等等经典。李文熙填鸭式的教学还是使天赋异禀的李文涛开了智,开始学习便可以将诗书读得琅琅上口,不久后背诵得流畅自如。这在当时,很多来李家拜访的人都啧啧称奇,大赞文涛必成国之栋梁。这些话听在李文熙心里,既是得意,又是不甘。得意在于自己的教育小有所成,而不甘也在于风头竟大半被这黄口小儿夺去。
被别人称道赞扬得再热闹,在李文涛心里,也不如在院子里荡会儿秋千,望会儿月亮自在安适。他终是向往着外出玩耍,这也是小孩子的天性,毕竟那时他仅仅七岁。
秋去春来,转眼一年过去。李文熙因为家中要事琐事繁多,对弟弟的严苛教学也放松了许多。李文涛有了更多的自由。
一日,李文涛正在西院子的东南角看蚂蚁搬家,听到母亲像是要出门。已经许久没有迈出李家大宅的文涛顿时像得了大赦,也不顾正在观察的蚂蚁,站起身就朝着母亲跑去,一把扑进母亲怀里。
“娘,娘,您这是要去哪?”李文涛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王氏。
王氏蹲下身子,说道:“要和娘一起吗?”
虽然说文涛不知道母亲这是身向何处,但是只要能够走出去,他都是愿意的。于是文涛大力地点头。王氏温婉地笑笑,牵起儿子的手就向外走。
一路到了无量庵,李文涛看到不远处坐了一个身披袈裟,闭目拈珠的和尚。他忽地想起李筱楼死时自己见到的那个老和尚,同样的庄严和肃穆,同样的带着至上的佛光。他也没有再问东问西,见母亲盘坐在蒲团上,自己也依葫芦画瓢地盘坐下。
原来这和尚便是曾在普陀寺出家的王孝廉,此时刚反津住在无量庵,而王氏就是来学佛的。李筱楼在生前就皈依了佛禅,在他死后,王氏身为侧室在李家始终受到若有似无的怠慢和轻视,便也想要皈依佛陀,想要心中有个清净。跟着王孝廉学《大悲咒》、《往生咒》等,本来就对和尚十分着迷的李文涛也是每次都跟着母亲前来旁听,不自觉地也耳濡目染着。
在书房李文熙强迫式的灌输时,在他气急败坏的说教时,李文涛总是口中低声喃喃着“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夏……”等《大悲咒》,以图六根清净。
与此同时,李文涛的乳母也在教他读《名贤集》,让他从小就了解众贤的风范和气度。又受业于常云庄,开始系统地读《毛诗》、《孝经》等,知道了许多花草虫鱼鸟兽的名字,为此他十分开心,有些段落往往诵读数遍。后来他开始读《千家诗》、《古文观止》、《说文解字》、《尔雅》、《四书》等经文典籍,开始越来越多地接触到了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他感受到了其中的精髓,可隐隐地却发觉其中并不合理之处,一些藏匿于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八岁的李文涛就已经察觉。
当已经将古书读得滚瓜烂熟,甚至某些经典全然倒背如流。李文涛十三岁开始学篆,十五岁时书法造诣就自成一家。不仅如此,他早早就开始自己写诗,其中就有“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等名句。当然,这句诗并非他闭门造车之句,他是时从书房走出,见日薄西山,秋日的寒气已经漫上整片大地,他回头向书房看去,这座将他困了十年的一隅书斋,是因李文熙怕自己的不成器在同辈孩子中彰显才设立。遍阅经史子集的李文涛,已然能够看出人生与富贵的转瞬即逝。
“文涛,不读书在走什么神?”突然一声呵斥让李文涛回过神来,循声望去,见是李文熙穿着锦缎褂子,瘦削的脸上冷肃肃,“和你那娘一个德性!”
纵是对李文熙再不满,因着多年的抚养和传统礼制,李文涛也应沉下声来,默念《大悲咒》静气凝神。可与此同时,在李文熙默许下的,整个李家对自己生母王氏的百般刁难和蔑视,自己早已出离愤怒。如今,李文熙竟然在他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李文涛再也无法克制无法忍受,他抬起头,直视李文熙,“读书有什么用?”
李文熙挑起眉角,“读书的用处?读书明智,成君子,自古以来大贤无不书读万卷。”
“好,你说成君子,你读的书可不少吧?但你哪一点有君子作风?一天天板着马脸对穷人、仆人呼来喝去!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成日成夜地野出去!穿着绫罗绸缎泡戏园儿、捧娘们儿!”李文涛越说越气,十五岁的他,年轻气盛,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儿,继续怒喊:“我知道你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但我娘也是爹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太太!倘若你真把书念透了,你还会如此待她?朽木不可雕,真不知道是说你说我!”
李文涛说完拂袖而去,没有再去看李文熙的眼睛。对史籍经典接触得越多,他就越是讨厌那些伦理教条,那些道貌岸然的老道学,对那些卑躬屈膝奴隶成性的人,也觉人性辱没。他走到西院子里,迎面蹿过来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猫,他将猫抱在怀里,亲昵地蹭蹭猫的头。
在他的心中,他所面对的周遭的这些谄媚逢迎之人,倒不如猫与花草来得真切。
§§§第3节奉母娶个不爱的太太
斗转星移,当李文涛在生理上愈发达到成熟,在精神上也充满着年轻新鲜的蓬勃气焰,与此同时,满腹的诗书经典更是令他气自华。当李文涛成长到十八岁,虽说还算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但在诗词歌赋、金石书画上都已经有了斐然的成就,已经全然成熟。
从十七岁就从天津名士赵幼梅学习诗词,这是他真正发乎兴趣与热忱的喜爱去研究诗词,当在书中读到“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时,心中不禁为之一震,这在幼时就已经可以背得滚瓜烂熟的字句,却在重温时令他惊叹不已。也就是这一刻,诗佛王维,那个飘逸超脱的唐代诗人,跨越了千年的时光悠悠迈入李文涛的内心,用他空灵秀逸的诗句一遍遍荡涤着他的灵魂。
李文涛观王维的书画,皆卓越,惊为天人。这时,王维就如同他心中的偶像,在各个方面都想追随他的脚步。于是李文涛找到名家唐静岩,跟着他学习篆书刻石,即使这个时候李文涛在金石书画上的造诣已经很深。可他就是不满足,只有打开视野,拓宽眼界,他才知道世界的博大广阔,艺术的浩淼无垠。
十八岁的李文涛早已不将自身局限在囚笼似的李家大宅中,他早早地就凭借着自己的意志走了出去。在之前读明清杂剧时,就对这书本上的无声念白怀着些期待。于是当他第一次可以畅快自得地在外面的世界遨游,他便走进了一家戏园。尽管通过哥哥李文熙,他明白戏园并非纯粹听戏唱曲儿的地方,可他就是对这种有声有色的艺术充满好奇。
那个时候,李文涛早早就可以将汤显祖的《牡丹亭》、王实甫的《西厢记》、孔尚任的《桃花扇》、马致远的《汉宫秋》等名篇熟稔于心,对即将听到的唱词曲调也充满期待。第一次坐在戏园竹椅上的李文涛,尽管表面看起来淡然沉稳,可其实心中满是雀跃与激动。
戏台上的帷幕拉开,一阵节奏急促的锣鼓后,一个青衣女子一步一顿地开始念白。李文涛听着这念白,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没有听过。之后他才知道,原来这第一次听的,并未心心念念的昆曲,而是此时在全国盛行的京剧。
京剧自乾隆年间六大徽班的合力创造后,现在京城火爆,随后迅速在全国风靡起来。虽然说第一次来戏园没有听到昆曲,但是无妨,李文涛在唱念做打间已对京剧深深着迷。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李文涛终于如愿听到了昆曲,听着烂熟于心的字句和着乐曲唱出,别有一番滋味。不仅如此,因为常去戏园,很多戏剧名角儿也认识了这个出落得闲云野鹤般高瘦的少年。其中就有李文涛日后的好友,孙处、杨小楼、刘永奎等人,而其中唱梆子戏的坤伶杨翠喜更是他的心头爱,隔三差五必去捧场。
李文涛终究是与李文熙和其他纨绔公子哥儿不同,他去戏园就是纯粹听戏唱曲儿,大概是因为自小清心静气的佛咒念得多,对于这杂七杂八,在他眼里甚为污秽的事物并不沾染。
不久,这些吹拉弹唱的博杂知识,李文涛也就熟知懂得。在平日戏园为开场或谢场后,李文涛也会披着戏褂,在后台一招一式地唱一小段。他身材高挑又瘦削,举止间便是带着国粹的风韵与精神。
当一日听闻,朝廷将天津有减各书院奖赏银归洋务书院,李文涛这才去认真了解洋务运动。明白这洋务运动是要学习西方先进的知识,标举“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旗号。
他也从方方面面了解到,如今清政府已然凋敝腐朽,不整不改是要亡国的,不能再浸淫在传统文化、天朝上国的迷梦中了,他以为“照此情形,文章虽好,亦不足制胜”。李文涛便开始去学习洋文,学习算术,学习西方的先进思想和技术。
因为他早已经看到了中华古老的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如今只有学习西方的先进文化,才能融会贯通,才能发展进步。
于是每一日,李文涛都在孜孜不倦地学习着,以他的资质,便将娱乐和学习平衡得十分完美。
一天,当他正在书房中习练洋文时,一个丫鬟在门外说,母亲叫他。李文涛放下笔,从案前站起,到母亲的房间里,向母亲行礼后,站在镜妆台旁。
母亲王氏看着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不再是跌跌撞撞四处嬉闹的孩童,已经能够用肩膀挑起责任重担,高高瘦瘦,风神俊秀。只是他再怎么成熟,他在母亲面前终究也是个孩子,他已经十八岁了,而王氏却也才三十几岁。两个人站在一起,倘若不知情的人看起来,说不准会认为他们是姊弟关系。
王氏凝神,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心中如同蒙着一层拂拭不掉的灰烬。
“文涛,我有话问你。”王氏敛起平日温婉的笑意。
“娘,您请讲。”
“俗话都讲,养儿防老,你说,倘若你成了家,是不是对咱们母子都好些?”
李文涛听着母亲虽威严却也试探万分的话,心中像是针扎一般的痛。他是理解的,因为在这整个李家大宅中,因为李文熙暗示默许的冷漠与蔑视,因为母亲仅仅只是一个侧室,所以能够在平日里陪她谈心聊天解闷的人都没有,母亲年轻守寡,又总是看人脸色过活,寂寞与委屈自然不必多讲。
自己成了家,娶了亲,意味着会有一个人来陪着母亲,可以令她有机会去倾诉去排解。但是他又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有十八岁,娶亲说起来还是有些为时过早,听起来总归有些不像话。但假如媳妇顺了婆婆的心意,那和女儿还不是一样的?
“好啊,娘你说好就好。”李文涛的迟疑被王氏看在眼里。
“你仔细考虑,该有自己的立场,娘不逼你。”
“不、不,”李文涛在目前面前孩子的秉性展露无遗,“可以,我愿意!只是……”
“只是……什么?”王氏看着吞吞吐吐的儿子,见他的耳朵染上绯红,心中也有了一丝了然。
“只是……是人呐?”连李文涛自己都觉得羞赧。
王氏这才嘴唇一抿笑出了声,“你当真愿意?”
“这样娘您就有了伴,也多一个人照顾您,我愿意!”
“瞧你说的,娘不需要人伴,只是这样有人照顾着你,比为娘我方便得多。而且多个人也热闹些不是?”
“是,是!”李文涛忙不迭地点头。
“那你看芥园大街俞家茶庄的女儿如何?”王氏笑着问。
“芥园大街俞家茶庄的女儿?这……孩儿没见过,不过只要娘觉得合眼缘,看着合适,就好!儿子一定如命!”
“你真孩子,”王氏看着李文涛,“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如此百依百顺啊!”
“娘,”李文涛将脚边趴了很久的猫捞起抱在怀里,“儿子在外可丝毫不是软柿子任人捏,别的不敢讲,就是这股傲劲儿在津城可是出了名儿的!见不惯的三教九流、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点闲钱就仗势欺人的主儿,儿子我可是丝毫不手软不给他们留情面!你不厉害些,他们就反过来剥你皮抽你筋!”李文涛说得义愤填膺。
王氏在心中暗道一声“好”,随后肯定地点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待亲事说成,咱就赶腊月,给你成家,过新年!”
也就是在这年冬季,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瑞雪将整片大地罩在银装。俞家的女儿也凤冠霞帔,坐着八抬大轿嫁进了李家。
这桩婚事轰动了津城,可李文涛却不甚在意。望着身边比自己大两岁的妻子,面容清秀,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心神激荡的感觉。不过,只要娘满意,一切都是可以的罢。
§§§第4节南海康梁是吾师
公元一八九八年,光绪二十四年,也就是天干地支纪年法中的戊戌之年。在中国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发生了一场浩浩荡荡的维新变法运动。也是名义上亲政的光绪皇帝,面对自家山河即将被列强瓜分的危机,他向掌握实权的慈禧太后要求权力,来进行变法改革。于是,维新变法盛大开场,又匆匆落幕,虽然仅仅维持了一百零三天,却仍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无法忽视的影响,作为发生在我国的第一次向西方学习制度的革新运动,深深将资本主义制度的理念引入古老的中华大地,史称“戊戌变法”。
这一场变法的余波扩散的范围极大,就连身处异地的李文涛也深受影响。当维新变法运动刚刚发生,李文涛就十分关切,他也恰好已经学习了一些洋文,受到了一些西方国家文化的熏染。面对着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糟粕,他早已厌恶透顶。而那些糟粕,又在西方文明中得以订正,这更让他对西方的好感更深了一层。每日的报刊中都会登出有关变法的政策和细节,于是读报就成了李文涛每天的习惯。
读着维新变法运动的领导人,康有为和梁启超所拟定的变法内容,李文涛不住地在心中点头肯定。对于他们的见解和认识,也是深感佩服。李文涛在心中也默默期待着变法的成功,让清政府尽早地学习西方的先进文明,让盘踞在中华大地上沉睡已久的巨龙再一次地腾飞起来。
但这年九月二十一日,慈禧太后临朝,幽禁光绪帝,并宣布废除新政,搜捕维新党人。这条消息传到李文涛耳朵里时,他简直不敢相信,震惊得瞪大双眼,握着报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却也只是堂惶了片刻,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早该意识到,专制独裁的慈禧太后,那个垂帘听政的女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将好不容易才掌控住的社稷江山拱手想让?还是自己太天真,李文涛抿唇将报纸撕碎,随后仰天大笑着走回书房。
一回到书房,在案前凝心静气,一刀一刀铿锵有力地刻下了“南海康梁是吾师”。这是一方大篆,篆文笔力俊逸且豪放不羁,是一种最新的阳文作品,边角还刻着碎花。刻印,明志。
即使李文涛并没有听过康有为和梁启超的授课,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但是变法的那些新政,那些被他们所引进的先进思想和主张,在影响着自己,启迪着自己,改变着自己。
即使没见过面又何妨?南海康梁,便是吾师。
腐朽的清政府,残酷的政治现实,荒唐专制的慈禧,无不令李文涛觉得污浊,就连北方的天空都被他们罩上了一层灰黑色的雾霭。他迫切地想要逃离,北方那重得仿佛有千斤的氛围压抑得他快要窒息。现在他要离开,整个脑海都在回荡着“离开、离开”。
他要逃离到南方,况且梁启超与康有为都是南方人,南方人接触到的西方风气更早、更全面,他们知道,不实行新法是不行的,不接受新的东西,旧的壳子舍不得割掉,即使此刻能坐在金銮殿上享一时的辉煌有什么用?不变不改不革新,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烟云?只有离开,逃开到距离这座紫禁城远远的地方去!马上离开!
但人毕竟不是独居的生物,李文涛没有办法就这样潇洒地拂袖而去。在天津他有牵挂,有故人,也亲人,还有许多无法轻易割舍的人、事、物。
他需要时间来做梳理,来做告别。
李文涛先是对生母王氏阐明了自己想要南下的念头,王氏明白儿子的苦闷,几乎没有迟疑与思索就点了头。想要离开的理由,并非只有简单的受不了北方的陈旧与腐朽,还有一大重要的原因是来自于李家。
这座大宅院十几年来给予李文涛母子俩的,除了最初几年的愉悦光景,就只剩下度日如年的苦闷和压抑,没有人理解,也没有人能够倾诉。备受冷眼的王氏在李家举步维艰,她尚且能够活着,大概也是为了文涛这个儿子。她不仅不能再儿子面前露出颓唐的神色,不能流下委屈的泪水,甚至还要在面对他的时候温婉地微笑。
——这对她是何其的残忍!
李文涛作为一个孝子,他无法忍受母亲受这种罪,于是他决心要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在得知李文涛决定南下上海后,母亲曾问:“文涛啊,为什么要选上海?”
李叔同看着年轻的母亲还没满四十岁,却守了十多年的寡,只因为她是如夫人,她是侧室,她便只能忍受着在这个家中所有人的轻视,年纪轻轻发间就掺了灰白。一个儿子无法令母亲再承受这种艰难,可他身为气盛的男人无奈不能和她这样解释。
当然作为一个才智惊人的天才,他考虑迁到上海的原因当然不止这些,稍微思考过后,李叔同对母亲说:“您看现在,北方被那个老女人搅得乌烟瘴气,沉浸在旧日的迷梦里,天都仿佛被罩住见不了一丝光。而南方则不同,南方最早接触西风,那里离京城远,洋人那些先进的思想都在那里传播,而上海恰恰是其中代表,有的是新人、新事、新学,到了那里,我们才大有可为!”
李叔同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光芒,是理想的火种燃起的熊熊烈焰。
母亲见到儿子如此向往,如此渴望,便点头微笑着应允。
李文涛在王氏同意后,就嘱咐她着手开始收拾行装,俞氏作为妻子也帮忙料理在李家最后的家事,好让他安心地走出家门,去解决在津城中的其他要事。
当他最后一次迈进戏园子,那时距离开场还有些时候,杨小楼眼尖,见李文涛穿着青褂走进,笑着问:“哟!今儿个怎么来这么早?又有什么戏想来试试?”
看着好友还不知情的笑容,李文涛心中含着苦涩,虽然他们相识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已经感情颇深,他相信世间有那么一种情谊,只凭一眼就能够笃定。
“好,今天就再唱一曲儿!”李文涛说罢,披上旁边架子上的戏袍,咿咿呀呀地就唱起了第一次来戏园时听到的那出京剧唱段。
戏园子里都是人精,杨小楼也听出了这出戏的弦外之音,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抖抖宽袖便也跟着对起戏来。
不一会儿,整个后台的角儿们就将目光全都投在他们二人身上,一声不吭,针落可闻,以这种阒寂向李文涛做着无声的道别。
直到走出戏园子,杨小楼也只字未提,只是第一次将他送到门边,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接着趁着天色未晚,李文涛再去拜会了几位恩师,回到李家大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透。站在西院子里,他抬头却意外地在天空中看到了几颗星子,闪闪烁烁,极像是在向他告别。
他低下头,瞥见不远处秋千架上的黑猫,通体黑得发亮,眼睛也亮得惊人。
李文涛在院子的角落搭了一个猫窝,里面住着七八只猫,大部分都是野猫。但是由于他爱猫,于是便给它们提供一个温暖可安睡的窝,也每日给它们喂些食物。看着其中一些小猫渐渐长大,一些猫生崽,一些猫离开又回来。
他深知他无法将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带走,却也舍不得让它们继续风餐露宿,居无定所。
黑猫像是觉察到空气中的一丝伤感,停顿片刻后向他扑来,李文涛将它抱在怀里,亲昵地挠黑猫的下颌和耳朵。
黑猫眯起眼睛,舒服得“喵喵”直叫,李文涛心中涌起一番难以名状的感伤,对此他无能为力,只能轻柔地为它挠着痒。
临走前,李文涛特意找到乳母刘氏,拜托她一定要照顾好西院子里的那些猫,还有秋千架旁种着的蝴蝶兰。
将一切割舍,李文涛便奉母携眷,离开生养了他十九年的天津,顺着水路,一路向着更加灵秀的南方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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